看见赵易，张建不禁又想起了当年往事，还有被蒯彻遣往大漠匈奴的斛以德和去萧何幕府的公孙献来。同袍多年的过命兄弟，全因三十多年前那场突来的灾祸，从此天各一方，各执使命。如今赵易兄弟虽说已是刑余之人，总算还活着相见了。斛以德和公孙献二人又过得如何，如今是生是死？张建的心里一会欢喜，一会悲酸，百感交集，便问赵易：“你和公孙兄弟同在长安，可有他的消息吗？”
赵易说道：“虽然同处京师，我二人却并不敢互相往来。宫中眼杂事多，也极少互传消息。我只知当年萧何告老辞官之时，公孙哥哥也跟着他一同去了。只因那时小弟在宫中资历尚浅，人望不足，无力打听他的去向，此后便再无他的音信了。”
张健点了点头，神色一片黯然。
一旁静听的郭族，此时忽然插口道：“那么，赵叔叔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又住在此处的？宫掖出入森严，既然你与公孙叔叔同在长安，尚且不敢互传消息，赵叔叔又是如何脱身，来到数千里外的吴国？”
郭族的话一出口，张建便又看了一眼赵易。
赵易听得郭族这般问话，语中竟大有疑忌质询之意，而张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此时竟也颇含异样，心中不免一凛。赵易便道：“公子，赵易便是为此而来的。”
郭族和张建忙问道：“为了何事？”赵易于是仔细作答。
原来，当今皇帝刘启并不十分放心大将周亚夫领兵，便派了一个叫做郑铭的心腹宦官随军参赞。这个宦官参赞，名义上是代天子劳军，提振士气而来，实则却是监督周亚夫。
赵易本盼着，这场战事能与郭族有关。多年来，他在宫中渐渐磨砺得手段圆熟，多方笼络，与郑铭亦曾交好。听到他要随军参赞的消息，于是赵易送出了一份厚礼，央他带着自己一同出宫散心，游览各地风景。这也并非难事，郑铭便将赵易安排进随从队伍，同去军中了。行军途中，赵易又刻意巴结，帮助料理许多事务，与郑铭的情分日渐深厚。汉庭与七国之间的战事进展，机密军情，赵易都能早早知悉。

当日吴楚为首的七国大军，借着匈奴犯边的时机，举兵反汉。起初，朝廷没有任何防范，七国联军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节节胜利，渐渐逼近了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梁城，逼得皇帝刘启腰斩了提议削藩的晁错，以求诸王息怒，退兵归国。
晁错白白地惨死了，诸王的大军却并不肯退，势头直逼他的皇位。刘启无奈，只得急调大将周亚夫和窦婴领地方府兵和边境驻军，从身后追击七国联军，平定叛乱，一面寄望于母弟梁王刘武死守梁城，阻击叛军的攻势，延缓诸王西进长安的速度，等待周亚夫和窦婴的大军到来。
梁王刘武果然没有辜负皇兄的厚望，他率领梁城驻军百姓，亲自上阵作战。面对八十万叛军，梁城几次被攻破，又几次夺了回来，数番鏖战，满城沥血，梁城最终牢牢掌握在手。谁都没有料到，倍受生母窦太后溺爱、在深宫呵护长大、割地封王后又一直养尊处优的纨绔梁王，竟如此勇武善战。
叛军阻碍在此，进退不能，竟又被周亚夫赶来的大军截断了粮道。诸王眼看形势不妙，轰然都做鸟兽散了。吴王刘濞的残兵虽则不少，却是无力补给，士气尽失。他们被汉军一路追杀，如今眼看就快杀到吴国了。
郭族和张建听了，都大惊失色，说道：“怎么可能？七国联军计八十万众，朝廷没有准备，于急切之间，如何能征调出这么多的兵力相抗？即便朝廷能调来足够的兵员，两方百余万大军对敌，抗衡拉锯亦要旷日持久，联军又岂能这样快就败退了，更且一丝兵败的战况也未传回来？”
赵易说道：“你们知道，七国联军人数虽众，却是各自为政，互不统属。他们出兵的动机不一，原本就各怀鬼胎，貌合神离，一旦战事受挫，便争相离散。何况补给通道就是归乡之路，如今被汉军截断了，士兵们的士气一落千丈，又都饿着肚子，如何能战？”
郭族看着赵易，仍是不信。

“公子，小人的话千真万确啊！”赵易又说道：“吴王济世纵有奇才，却颇乏统兵之谋，并非熟谙战阵多年的周亚夫的对手，兵败不足为奇。赵易随军来时，吴王领着残兵已往九江方向逃去，汉军就在吴境西北不远处扎营。小人逃离兵营，已费了一番周折，路上又跑了数日，到如今，汉军只怕已杀入吴国境内了。赵易亡命来奔，只是为通传战况，营救公子，务请公子和眷属早作筹备！”
郭族一双眼睛只是盯着赵易，这时说道：“多谢赵叔叔提醒，此情郭族必不敢忘。只是赵叔叔还没有说，你是如何知道我和张师傅身在吴国，又住在这里的？”
张建听了，也看了看赵易，却不言语。过去的兄弟，毕竟分别三十多年了。世事变迁，人心难测，三十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赵易贸贸然的出现，他着实觉得唐突费解。本来就对赵易所说的话半信不信，听了郭族的问话，张建的疑心不免又多了几分。
赵易急道：“吴军大败，许多战将谋士被俘。公子府邸在此，就是战俘所供的！周亚夫听得公子乃淮阴侯之后，以为又是一件天大的功劳，更会加速进兵吴国，抓捕公子之计，已纳入战事方略之中了。再不准备，悔之晚矣！”
见郭族仍不为所动，赵易耐着心，又说道：“公子，那日是我舍命把你从府中抢了出来的！为了公子的前途，小人又辱身进宫，殚精竭虑，挑起各种宫闱争斗。三十余年了，赵易没有一刻不在牵挂着公子，又岂能负你？”
“赵叔叔的大恩，郭族并不敢忘记。”郭族微微笑道。
赵易碰了一个软软的钉子，无奈，他只得转过身来，又向张建说道：“张建大哥，公子他不认得我，不信我也是常情。可是你我兄弟一场，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人，怎么此时竟也心意不通了？你应该帮我劝说公子才是！”
张建看了看郭族，又看了看赵易，难下决断，心中左右为难，只是沉吟不语。郭族却站起了身，背着手踱步，对赵易的扼腕顿足，全不理会。
郭族心中想道：“这人从天而降，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诱我离开吴国，待我失去庇护之后，再来抓我之计？七国的八十万大军，岂能这么容易就被击败，转眼又被汉军追杀至边境了？”

第七章 飞语成谶
想到这里，郭族更加坚信了赵易是在诱捕自己的想法。他透过敞开的窗户，向正房望去。“翁主此时正在休息，还是在抚弄孩儿？她又有了身孕，可不宜惊动奔走。”
郭族忽然惊恐地想到：“倘若我此时仓皇出逃，以翁主之尊，她必不肯随我流落江湖，过那布衣蔬食的日子。即便赵易所说的话是真的，吴王刘濞可是高皇帝亲侄儿，当今陛下的堂叔父，又是汉室立国的大功臣。就算他谋反败了，陛下想来也不会要他的命吧？等吴王谢罪归国，定会将翁主另外嫁了，说不定还会到处抓捕我问罪呢。到那时，不单这富贵尊荣都是别人的了，借助吴王势力建功立业的谋算，亦都成了泡影！”想到这里，郭族的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目光穿越了窗棱，郭族望着府邸的庭院。那里四处青墙碧瓦，异草奇花遍布，仆役侍女如云。虽比不过王宫的富丽烜峻，这府邸在吴都丰邑也是不多见的豪宅，教人如何舍得抛弃？
郭族没有听从赵易的苦劝，却也并不怠慢，只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请他在上等客房住了下来，并指派了两个小厮，每日美酒佳肴，殷勤服侍。
赵易一片痴心，却并无接纳之处，待要拂袖而去，终不忍坐视少主罹遭大祸。好在他已在掖庭磨砺了多年，其间各种屈辱遭遇不可胜数，也都能隐忍着度过，如今这点小小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朝思暮想的少主就在眼前，也并未怠慢于自己，哪里就肯忍心离去？赵易只得住了下来，只是一颗心悬着不放，每日里进进出出，留心着城里城外的百姓动静。
几个人各怀心事，如此又过了三四天。从战场上溃败返乡的逃兵渐渐多了起来，各种流言在大街小巷中迅速传播着。有的说，天子求得了天兵，御驾亲征，将诸王联军杀得片甲不留，七王的头颅如今正悬挂在长安城的城门上呢；又有人说道，吴王引奇兵绕过梁城，直奔长安，杀得天子措手不及，为保性命，天子已禅位于吴王了；也有说吴王于行军途中被民间美色所迷，不思进取，驻兵于某处享乐，却被窦婴的伏兵所杀云云。种种荒诞传说四处渲染着，匪夷所思，不一而足。郭族的心中渐起了几分慌乱，性情也越来越是烦躁，却始终没有对妻子刘承珠透露。
这日，忽有大量逃兵涌入了丰邑城中，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吴兵乏食，兵器又在溃逃中丢失大半，败兵一溃千里，不可收拾。吴王濞只带着数千士兵，向南逃入东瓯国，祈求庇护，不想却被东瓯王杀害了，献首级于汉将周亚夫。

书房中，郭族愁眉紧锁。他似仍心有不甘，追问道：“情况果然都属实么？”张建和赵易神色凝重，都点了点头。
“张师傅，岳父真的已死了？”郭族眼望着张建，满含期盼。他盼着能从这个抚养自己长大、自己向来依赖信任之人的嘴里，吐出否定的字眼，哪怕是含混的安慰的也好。然而他失望了。
“情势紧迫，还请公子早做决断！待周亚夫大军进城，再走可就晚了！”赵易再次敦促。
“我父亲怎么了？”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翁主刘承珠一头闯了进来，满脸的惊慌。
乳母秦氏抱着个孩子，也跟着她进来了，这是赵易第一次见到小郭解。赵易注意到，郭解同当年自己从淮阴侯府抱走的小郭族差不多一样大小，正是呀呀学语的年纪。韩氏后嗣有人，九泉下的君侯，应当欣慰了吧？赵易暗暗想着：自己即便舍弃这条无用的残命，也定要护得他们的安全！
“你快说啊，我父亲怎么会死？他到底怎么了？”连日来的各种战况消息，郭族等人都从未向内室透露，显然刘承珠是在书房门外听到的讯息。
赵易在府中住了数日，只是偶尔远远地见过出来散步的刘承珠几次，每次她的头都抬得高高的，被一群侍女簇拥环绕，目不下顾，更从来不肯对赵易这个阉竖惠赐一言，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赵易在宫中厮混了三十来年，近身接触过不少皇室宗女，即便是吕太后的亲生女儿鲁元公主，架子也没有这位承珠翁主那么大。
赵易听得仆役们嚼过舌根，这承珠翁主乃是吴王的侍婢所出。生母没有身份，她也不受王后的疼爱重视，吴王的其他有名有分的妾室子女，也都瞧不起她。她在吴宫中地位甚低，处处仰人鼻息，小心度日。而出嫁后，境况却大大地改观了。

在这个府邸中，刘承珠的身份显然最为高贵，而吴王濞因为赏识郭族的才干，又敬他是韩信后人，所以给她陪嫁的财物侍从十分丰厚。于是，承珠翁主便把自己的架子端得十足起来，即便面对夫君，也常常颐指气使。而郭族因为自己是平民身份，翁主是屈尊下嫁，又是自己一世的依托，所以平日万事，对妻子自然礼让有加。这也是人性所在，赵易暗暗摇了摇头。
却见刘承珠花容失色，精致的妆容已被突来的噩耗惊得变了形状。她两手抓住了郭族，急切地询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为激动而上下颤动，孕兆更显，而昔日的傲慢姿态，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郭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只吩咐外面的侍女：“快扶翁主回房歇息去。”
刘承珠从未受过丈夫如此冷遇，她愣了一下。只是，刘承珠的年龄与智慧尚不足以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她只能立着脚，喃喃地重复着一个问题：“我父亲到底怎样了？”
刘承珠喋喋不休，郭族暗生不悦，厌烦之心油然而生。想到翁主的身孕，他和缓了一下颜色，说道：“你先回房去，叫侍女们整理细软，只捡稀贵要紧的东西带着，要快。”郭族的口气却是命令，毋庸置疑的一家之主的命令。
刘承珠又发起了呆，两眼怔怔地看着郭族，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郭族毫不理会，顿了一顿，又对乳母秦氏吩咐道：“你好生照料解儿，别叫他哭闹。他的衣被食物要多预备一些。”
见刘承珠还在发愣，郭族脸色愈加阴沉，拂袖说道：“出去！”
待失魂落魄的刘承珠和乳母侍女们离去后，张建忙说道：“我去吩咐预备车马！”
郭族环视了一下四周，茫然问道：“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张建道：“回轵县吧，那里还有蒯先生呢。”
郭族点了点头，便回了内室，敦促刘承珠和侍女们收拾财物。张建和赵易也忙着去料理仆役车马事宜。

一个多时辰后，薄暮初袭，张建和赵易分别驾着两辆马车，从府邸门口驶离，十来个侍从骑着马前后跟随。一车载着郭族和刘承珠夫妇，另一车上则是乳母秦氏抱着郭解，两车里的空余位置，都满满塞着珠玉金银各类重宝。
一大群侍女尾随在马车的后面，跑着，哭着。主人的抛弃和战乱的将至，使她们陷入无尽的恐惧之中。
城里到处都是富贵人家奔走的马车，马蹄声、车轮声、哭闹声此起彼伏，城中一片混乱。郭族家侍女们的悲哀又算得了什么？
平民倒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没有值得官兵们入眼抢劫的东西，也没有力量出逃他乡。只要人在就好，官军们会有朝廷的军令约束，不会胡乱杀人的吧？百姓们只能守着故土，听天由命，可是这种混乱劲，实在不能正常买卖度日。
坐在车里的刘承珠泪流满面。她还没有完全接受国破家亡的现实，迷迷糊糊地被郭族强架着登车，口里还在不停地说：“为什么要逃走，我们为什么要逃走？轵县又是哪里？我要告诉我父亲！”
郭族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训斥妻子。富丽堂皇的府邸渐行渐远，他不忍再回头去看了。几年来呼奴使婢荣华富贵的生活，就要从此结束了么？今后，自己还能住得惯轵县的草檐茅舍、还吃得惯粗茶淡饭、还过得惯自作衣食的日子？自己或许还能习惯下来，一向养尊处优的妻儿，日后又将如何呢？
夫妻二人都正在恍惚间，不远处已经看到了城门。一群衣衫不整的吴国败军冲进了城里，一面叫着“官军杀到了！官军杀到了！”一面四处寻找藏身之所。本已被富贵人家出逃的车马弄得拥挤不堪的城门口，此时愈发乱得不堪入目。
张建和赵易听了消息各自心惊，驾着车沿隙钻缝，奋力前行。好不容易挤出了城，他们的随从却少了三四个，想是在混乱中走失了，亦可能是趁乱逃离主人、自寻生路吧？
丰邑城外，远远地已望见大路尽处烟尘滚滚，官军前哨的旗帜，正向这边移来。出逃的贵人车辆们见状，乱哄哄分作几个方向，四散而去。

第八章 末路薄幸
官军们远远地见到了这些奔逃的车辆，知道其中必定大有油水，岂有不垂涎之理？一个军官呼哨一声，冲在前方的骑兵顿时分作几个小队，分头向马车追去。
郭族等人一路向西面狂奔。跑着跑着，赵易驾驭的那辆载着乳母和小郭解的车子，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张建一面挥鞭驱着自己的马车，一面向后高声叫道：“赵易，你再快一些！”
赵易叫道：“这马老了，车子又重，跑不快！”
郭族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把掀起车帘，探头向后喊道：“东西，扔！”一面举起自己车中的铜鼎器皿之类的重物，向车外丢去。后车里的乳母见状，也忙着打开车门，将自己车中的重物推了出去。
马车顿时轻了很多，速度也不再减慢。且喜这股官军前锋的骑兵并不多，又分成了几路追袭，竟没有人追上郭族的两辆马车。
甩掉追兵，两辆车又狂奔了一气，天色已经完全漆黑。赵易所驾的马体力渐渐不支，张建的马匹也跑得口吐白沫，大喘粗气。二人在一片树林里停下了车，解开驾辕，令马匹吃草休息。张建和赵易都有了年纪，一路驾车奔逃，此时早已累得瘫软。他们顾不得寻找走散了的侍卫，各自随意找个树根下歪着，就睡了过去。
郭族吩咐刘承珠在马车里躺下休息，自己下了马车，走到另一辆车边，来看他的儿子。小郭解倒是无恙，憨态如故。乳母秦氏想是因为出身寒微的缘故，颇耐劳苦，此时丝毫不见疲惫之色，倒是拿着水壶和点心，正在喂郭解进食。
直到此时，郭族方才觉得饥饿来袭，猛然想起，离府之前，自己只顾得打点贵重财物，忘记准备食物了。郭族暗悔，不免长吁短叹了起来。秦氏见状，忙拿了些为小郭解预备的点心，递给郭族充饥。
郭族吃了几块点心，又拿了几块返回自己车内，递给刘承珠，令她吃下。

刘承珠本咽不下东西去。只是，如今郭族变得叫人害怕，自己又没了父亲的权势可依，不敢违逆丈夫之命。刘承珠只得听从吩咐，接过他拿来的点心，胡乱咬了几口，又沉沉睡去。
仲夏的夜晚，林野中微微有些凉意，令人十分舒爽，只是蚊蚋很多。张建赵易和侍从们都席地而眠，酣齁四起，郭族却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
在恩师蒯彻的精心安排下，一切曾经进展得那么顺利。只要七国联军灭了汉朝，为首的吴王自然会荣登皇位，那时自己凭借子婿的关系和一身才干，定然会封侯拜官。待他身居高位之后，再借助权势，交结党羽，染指兵权。到那时再设法推翻岳父，自掌江山，也并非没有可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一切都完了，美好的梦竟那么快便被惊醒了。已经到手的富贵丢了不说，自己还落个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夜奔走逃命的境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车帘，照在人身上暖暖的。郭族和刘承珠一觉醒来，众从人都在忙着吹火续柴，烤着猎来的山鸡野兔。乳母秦氏则用一只小小银鼎，为刘承珠和小郭解炖汤。汤已滚开，肉和野菜的香味飘来，令饿了一夜的刘承珠食指大动。小郭解却第一次来到野外，笨拙地跑着笑着，跟着赵易玩耍。
事从权宜，郭族见野味烤得差不多了，吩咐众人一同用餐。正吃间，林外却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众人大惊，张建急道：“定是烟火把官军引来的，咱们快走！”
已来不及套上马车，郭族抓起身边的刘承珠抱上马背，再一回过头，却见张建和赵易已将秦氏扶上了一匹马，小郭解已稳稳地抱在秦氏怀中。
众人都迅速跳上马背，刘承珠却忽然大哭起来，说道：“我的金玉珠宝，都在车里呢！”
郭族一鞭子抽向刘承珠的马，咬着牙说道：“都不要了！”
那马吃惊，“咴”的一声，撒开四蹄便跑，马背上的刘承珠吃这一吓，只得双手紧紧攥住缰绳，却也忘了哭泣。
众人放马狂奔，追兵却早已发现了他们，兵分二路，一路沿途追赶，另一路则去他们昨夜宿营的所在搜寻遗漏。郭族家的马匹向来饱食终日，从未这样连日奔命过。而汉军的马匹却久惯沙场，脚力不凡，竟渐渐迫近了郭族众人。

张建和赵易见事情紧急，忙请郭族带着妇孺先行，两人拔剑出鞘，领着侍从们断后。好在二人年纪虽老，却仍骁勇如常，血战伊始，便斩了几个冲在前面的追兵，只是他们的侍从也倒下了几个。余下的追兵见众人勇悍无比，只得住了马。
郭族在狂奔中，回头张望了一下，忽见敌军中一人形貌甚熟。正在疑惑中，却见那人与自己打了个照面，便拨马转身，和汉军一同退去了。郭族急切间也记不起这人是谁，见张建赵易等人已杀退追兵，跟了上来，大是放心，聚在一起一同远遁不提。
除了张建和赵易，侍从只剩下了六个人，有三个还挂着彩。这一奔又是几个时辰，饥渴和恐惧始终伴随着众人。翁主刘承珠哪里受过这等踬顿，她心中悲苦，却要时时看着丈夫的脸色，就连哭的勇气都没了。直奔到暮色再次降临，众人才觉得安全一些，放缓了缰绳一路小跑，一边寻找可以食宿之处。
众人选了一处宽敞的庄户宅院进去。庄院的主人不在家中，郭族便取下腰间所佩的玉玦，向守门人换了众人和马匹的食宿。那守门人待客颇为殷勤，饭食虽不精美，倒也丰足。待众人饱餐之后，守门人便打开两间卧房，请众人下榻安歇。
娇怯怯的刘承珠此时也顾不上挑剔好坏，只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着自己的腰，走进了房门，倒下来便睡。众人疲累已极，也都各个安歇。
睡到深夜，刘承珠突然嚷着腹痛，郭族和秦氏被她的哭叫声惊醒了，忙着起来照应。
正乱着，郭族忽听外面有些异动传来。郭族本是心思缜密头脑警觉之人，忙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向外面望去，却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心道：“万幸承珠带孕奔波，此时突发不适，不然我命休矣！”
原来庄院大门洞开，那守门人打着火把，正引着不知多少官军进来呢。
郭族迅速关上窗户回来，反身打开后窗，向隔壁叫道：“张师傅，赵叔叔，快起来！官兵追来了！”
喊完话，郭族一把抱过还在榻上熟睡着的小郭解，翻了后窗便走。秦氏赶忙撮着仍在呻吟不止的刘承珠，也翻过了后窗。另一房间的张建赵易等人也都惊醒，一个个越窗而出，此时会齐，众人搀起刘承珠，乘着夜色悄悄离去。

时逢月初，没有月光的夜晚虽能掩护众人，却也举步艰难。众人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只听后面“嗯哼”一声，已是刘承珠崴了脚踝，跌坐在地。郭族将郭解递到秦氏的手中，回身去拉刘承珠的手。
刘承珠望着郭族，眼泪汪汪，说道：“夫君，腹中的孩子作怪，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郭族狠狠一拽刘承珠，低声喝道：“给我起来，走！”刘承珠握着郭族的手，欠了欠腰身，却始终未能站起身来。
敌人就在身后，即刻就来。郭族耐心早失，厌心更炽，便飞起一脚，恶狠狠地踢向刘承珠的前胸。刘承珠“哼”的一声，痛得松开了郭族的手，郭族转身便走。
刘承珠伏倒在地上，却抬起头伸着手到处乱抓，不想竟抓住了郭族长衣的后襟。郭族怒气难耐，“咣啷”一声拔出宝剑，回身就向刘承珠劈头盖脸地砍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过去，刘承珠幽幽倒下了，再也不能起来。她身体扭曲，却仰面向天，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眼睛映着微朦的星光，仍在直直地看着郭族。
众人听到惨呼，急忙回过头来，见此巨变，都大是震惊。郭族丝毫不为心动，挥剑斫断仍被刘承珠的手紧攥着的后襟，拔脚便走。深夜里万籁俱寂，刘承珠咽气前的惨叫声格外的悠长惊心，早已传入追兵的耳里，数不清的火把向着这个方向集聚而来。
郭族众人加快了脚步，幸喜秦氏虽抱着郭解，脚步倒也跟得上这些男子。小郭解全不知母亲惨死，大患将至，也不哭闹吵嚷。只是他们摸黑而行，官兵们却有火把照明，速度显然要更快许多。不多时候，便有几个腿脚迅捷的官兵追到身后。郭族推了一把秦氏命她快走，自己又拔出了剑，会同张建们一道和追兵厮杀。
待解决了这些官兵，赶上秦氏的时候，大队的官兵已追得又近了一些。郭族在奔跑间，猛然听到后面的追兵中有人高喊：“抓住郭族，他是逆贼韩信的后嗣！周将军有令，活捉郭族者，加官赐金！”

。

前言
郭解，作为中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单独列传写入正史的游侠，其故事却被世人忽略。西汉初期的政府崇尚黄老学说，无为而治，百姓负担不大，思想和行为相对自由。此间滋生了大量游侠。这些游侠和金庸笔下充满正义武功绝世的大侠完全不同，他们自成势力，不尊法令，特立独行，以杀人为儿戏，却能得到民众瞩目敬服，不能不说，游侠也有游侠存在的道理。可是他们对统治秩序却是一个极大挑战，所以在史记和汉书之后，各朝代中央再不允许将游侠纳入正史。而《史记》所列各种人物，纷纷被传颂演绎了两千年，唯有郭解躺在史册一隅无人问津。笔者多年以来颇为郭解不平，于是参阅各类古籍、广纳乡野流言，为郭解正式著书。
——全文作者：东海闲鸥
本书原名《西汉游侠传》，经过笔者大量修改，力求完美，情节顺畅，人物丰满。此书更名为《大汉奇侠》。全文已完本，在此陆续更新最新版本。欢迎热爱历史、军旅和侠客游记的朋友共同交流。

东海闲鸥还有另外两本与历史相关的小说

《妖妇夏姬》 讲述春秋中期的乱世之中，传奇美女夏姬一生的爱情故事，和围绕在她身边发生的诸国战争、阴谋、各种男人和欲望情感。那个时代并没有杜蕾斯，然而阅历了无数男人的她，在遇到屈巫之前，却再没有生育记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作为中国最早见于正史的祸水级当量的美女，由夏姬所引发的战争，其次数规模和破坏力，远远超过荷马史诗中的绝代佳人海伦王后。美色使她无数次成为贵族们争夺的锦标、战争的源泉。然而在自愿或不自愿地阅历了无数男人之后，她却成功地得到了一次自主的婚姻，申公巫臣，是她最后一个男人，从此夏姬的身影消失在史家的笔下。
全文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67129.aspx

《末世仙侠传》
即将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77693.aspx
晚唐时期中国大地进入一场混乱，天灾人祸和诸侯割据战争不断，人民水深火热。本书通过一个原本很二逼志大才疏的青年崔度桓进入仙妖人鬼各界，通过他的历练成长而展开。在这里，仙和人都有同样的情感，有纠纷，有血有泪有欢有笑。流落江湖中他遇到各种怪事，神秘女子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但行为完全相反的镜像，新婚之夜逃走的新娘，被残杀取血的少女，与叛军头子勾结的皇妃，逃出宫廷的公主，被追杀的淫贼，离家出走的小妖，甚至被美艳女妖疯狂追求。第一大反派冷酷残虐之下却隐藏着许多酸心故事。血腥和怪遇背后他看到了一个埋藏于仙界的惊天秘密：妖星即将临世。几对男女在行侠仗义和情爱纠缠中逐渐成熟，在仙界的帮助下，最终投入摧毁妖星的事业。

前言
郭解，作为中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单独列传写入正史的游侠，其故事却被世人忽略。西汉初期的政府崇尚黄老学说，无为而治，百姓负担不大，思想和行为相对自由。此间滋生了大量游侠。这些游侠和金庸笔下充满正义武功绝世的大侠完全不同，他们自成势力，不尊法令，特立独行，以杀人为儿戏，却能得到民众瞩目敬服，不能不说，游侠也有游侠存在的道理。可是他们对统治秩序却是一个极大挑战，所以在史记和汉书之后，各朝代中央再不允许将游侠纳入正史。而《史记》所列各种人物，纷纷被传颂演绎了两千年，唯有郭解躺在史册一隅无人问津。笔者多年以来颇为郭解不平，于是参阅各类古籍、广纳乡野流言，为郭解正式著书。
——全文作者：东海闲鸥
本书原名《西汉游侠传》，经过笔者大量修改，力求完美，情节顺畅，人物丰满。此书更名为《大汉奇侠》。全文已完本，在此陆续更新最新版本。欢迎热爱历史、军旅和侠客游记的朋友共同交流。

东海闲鸥还有另外两本与历史相关的小说

《妖妇夏姬》 讲述春秋中期的乱世之中，传奇美女夏姬一生的爱情故事，和围绕在她身边发生的诸国战争、阴谋、各种男人和欲望情感。那个时代并没有杜蕾斯，然而阅历了无数男人的她，在遇到屈巫之前，却再没有生育记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作为中国最早见于正史的祸水级当量的美女，由夏姬所引发的战争，其次数规模和破坏力，远远超过荷马史诗中的绝代佳人海伦王后。美色使她无数次成为贵族们争夺的锦标、战争的源泉。然而在自愿或不自愿地阅历了无数男人之后，她却成功地得到了一次自主的婚姻，申公巫臣，是她最后一个男人，从此夏姬的身影消失在史家的笔下。
全文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67129.aspx

《末世仙侠传》
即将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77693.aspx
晚唐时期中国大地进入一场混乱，天灾人祸和诸侯割据战争不断，人民水深火热。本书通过一个原本很二逼志大才疏的青年崔度桓进入仙妖人鬼各界，通过他的历练成长而展开。在这里，仙和人都有同样的情感，有纠纷，有血有泪有欢有笑。流落江湖中他遇到各种怪事，神秘女子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但行为完全相反的镜像，新婚之夜逃走的新娘，被残杀取血的少女，与叛军头子勾结的皇妃，逃出宫廷的公主，被追杀的淫贼，离家出走的小妖，甚至被美艳女妖疯狂追求。第一大反派冷酷残虐之下却隐藏着许多酸心故事。血腥和怪遇背后他看到了一个埋藏于仙界的惊天秘密：妖星即将临世。几对男女在行侠仗义和情爱纠缠中逐渐成熟，在仙界的帮助下，最终投入摧毁妖星的事业。

前言
郭解，作为中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单独列传写入正史的游侠，其故事却被世人忽略。西汉初期的政府崇尚黄老学说，无为而治，百姓负担不大，思想和行为相对自由。此间滋生了大量游侠。这些游侠和金庸笔下充满正义武功绝世的大侠完全不同，他们自成势力，不尊法令，特立独行，以杀人为儿戏，却能得到民众瞩目敬服，不能不说，游侠也有游侠存在的道理。可是他们对统治秩序却是一个极大挑战，所以在史记和汉书之后，各朝代中央再不允许将游侠纳入正史。而《史记》所列各种人物，纷纷被传颂演绎了两千年，唯有郭解躺在史册一隅无人问津。笔者多年以来颇为郭解不平，于是参阅各类古籍、广纳乡野流言，为郭解正式著书。
——全文作者：东海闲鸥
本书原名《西汉游侠传》，经过笔者大量修改，力求完美，情节顺畅，人物丰满。此书更名为《大汉奇侠》。全文已完本，在此陆续更新最新版本。欢迎热爱历史、军旅和侠客游记的朋友共同交流。

东海闲鸥还有另外两本与历史相关的小说

《妖妇夏姬》 讲述春秋中期的乱世之中，传奇美女夏姬一生的爱情故事，和围绕在她身边发生的诸国战争、阴谋、各种男人和欲望情感。那个时代并没有杜蕾斯，然而阅历了无数男人的她，在遇到屈巫之前，却再没有生育记录，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作为中国最早见于正史的祸水级当量的美女，由夏姬所引发的战争，其次数规模和破坏力，远远超过荷马史诗中的绝代佳人海伦王后。美色使她无数次成为贵族们争夺的锦标、战争的源泉。然而在自愿或不自愿地阅历了无数男人之后，她却成功地得到了一次自主的婚姻，申公巫臣，是她最后一个男人，从此夏姬的身影消失在史家的笔下。
全文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67129.aspx

《末世仙侠传》
即将完本。链接https://book.tianya.cn/book/77693.aspx
晚唐时期中国大地进入一场混乱，天灾人祸和诸侯割据战争不断，人民水深火热。本书通过一个原本很二逼志大才疏的青年崔度桓进入仙妖人鬼各界，通过他的历练成长而展开。在这里，仙和人都有同样的情感，有纠纷，有血有泪有欢有笑。流落江湖中他遇到各种怪事，神秘女子有一个跟她一模一样但行为完全相反的镜像，新婚之夜逃走的新娘，被残杀取血的少女，与叛军头子勾结的皇妃，逃出宫廷的公主，被追杀的淫贼，离家出走的小妖，甚至被美艳女妖疯狂追求。第一大反派冷酷残虐之下却隐藏着许多酸心故事。血腥和怪遇背后他看到了一个埋藏于仙界的惊天秘密：妖星即将临世。几对男女在行侠仗义和情爱纠缠中逐渐成熟，在仙界的帮助下，最终投入摧毁妖星的事业。

大雪满地，骄阳漫天，爱我的亲小年快乐，不爱我的亲尽量爱我~！！

第九章 再世遗孤
众人闻言，都各自心惊。郭族向身后一望，却见众官军之间，火把若明若暗映着一个人的脸，正是昨日里和他在马上照面的那个人。郭族猛地想起，此人原是吴王刘濞的心腹幕僚，定是在对战中投降了官军，待吴王被灭之后，又出卖自己求荣。
官军们越来越近了，又有几个死士追到近前。待解决了他们，郭族的身边就只剩下张建赵易和秦氏了。张建和赵易二人都上了年纪，连日奔走，又厮杀几场，体力已大有不支之态。张建右臂上也已受了伤，挥剑甚是费力。
郭族长叹一声，吩咐秦氏抱着郭解跃入路边的沟渠中躲藏，便停了下来，将张建赵易唤至身旁。郭族道：“张师傅，赵叔叔，大难将至，且听我吩咐后事！”
二人忙说道：“公子何出此言？但留得青山常在，不怕没有东山再起之机！”
郭族摇了摇头，说道：“追兵中有人认得我，知道我的来历，他们不得到我，一定是不肯罢休的。如今天将亡我，势必不免了。天幸还有解儿一线血脉不灭，所以托付。张师傅从我日久，也定会为人所知，只怕无法担此重任。赵叔叔面生，或能脱身，解儿从此就交付于你了！你可不要令我们白死！”
赵易心中怆然，也知唯有此计，或能保得郭解一条小命。仓促奔命之间，郭族竟然还有余力筹划这样的计策，赵易心中敬服，含泪答道：“公子放心，赵易但有一息尚存，必护得小公子无恙！”
郭族又说道：“我先现身，拖住官军一时。待我死后，张师傅，你再虚张声势，向大路逃去，将追兵引走。你我一死，官军们必然功成撤离。待天明时，赵叔叔便可带着解儿脱离险境，去轵县投奔蒯先生。”
张建点头，流泪说道：“张建老迈残躯，身命何所惜哉。只是公子又何须自苦如是，应当从长计议才好！”
郭族苦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来不及了”，却解开衣领，从项中摘下一个金蝉，递给赵易说道：“此物是我襁褓中所佩，三十年前赵叔叔救我时便带着它。蒯先生识得此物，便做一个相认的表记。”吩咐完，郭族却对赵易厉声说道：“你将来定要将父祖之仇，叫郭解铭刻于心！待他长大，必得灭汉兴国，完我未成之志！如若不然，我既在九泉之下，也不放过于你！”

郭族说完，狂笑了几声，挺剑向官军走去，高声喝道：“郭族在此！竖子们，哪个想要封侯，便来取我首级！”
赵易纵身跃入沟渠，伏在乳母秦氏的身旁。他眼睁睁看到，大群火把，将郭族团团围在中央。郭族仰天长啸，一手高举利剑，向自己颈项猛然挥去。随着官军们的惊呼响起，郭族一头栽倒在地。
方才郭族拔剑杀妻的雷厉手段，已使赵易大为悚然。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此时又见他对自己的性命亦如此决绝，心下更惊。饶是赵易见惯了多少宫闱争斗，你死我活，此刻竟觉得一丝凉气从脊背隐隐升起，继而穿越心肺，很快便漫布全身。
赵易暗自吞声，他定了定心神，从秦氏手里抱过郭解，放在自己的身下掩着，一手轻轻捂住郭解的口鼻，以防他惊醒哭闹起来。
张建见郭族倒下了，大叫一声：“饶命！”拔腿便向大路跑去。贪功心切的官军们岂肯放过，乱哄哄地一起向他追去，愈来愈远。
天色泛白，已渐渐能辨别物事。一切都已恢复宁静，只有地上留下的许多足印和血迹，还在凌乱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惨烈故事。
趁着世人还在熟睡之中，赵易悄悄潜入附近的村庄，偷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面饼咸菜，跑回秦氏和郭解的藏身之所。匆匆吃罢，赵易脱下血衣，和秦氏换了穷苦平民的装扮，又把一件粗布衣服裹在郭解的一身绫锦之外。
赵易抱着小郭解，向郭族和张建罹难的方向拜了几拜，便带他们离开了。赵易寻了一座小山，找了一处竹木幽森之所，又躲了起来。第二日，赵易在林深之处搭建了一座小小竹舍，从此三人免了露宿之苦。
就这样，赵易带着秦氏和郭解，或者设围捕猎，又或连偷带抢，如此度了一个多月过去。那秦氏甚是细心忠厚，虽是日子艰苦，不比从前，小郭解在她的照料下，却也没有生病消瘦。
这日午后，赵易竟牵了一匹走马回来，马上驮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秦氏迎了出来查看，包袱里却都是干肉风鸡、米面和衣裙等物。她只寒暄了一句：“赵大叔，你回来了？”也不问东西都是哪里得来的，自行取了锅镬，生火料理。

歇了一气，赵易对蹲身忙碌的秦氏说道：“肉食全都烧熟，再多做些干粮，明日咱们就起身了。”
秦氏喜道：“官军们都撤走了？”
赵易点点头。
小郭解正绕着秦氏玩耍，听了这话，拍手笑道：“走，走，找妈妈，找妈妈！”一会又伏在秦氏后背，双手抱住秦氏的脖子，说道：“秦妈妈，明天，看见我妈妈！”
秦氏笑笑回道：“是呢！明天我们的小解儿，就能看见妈妈了！”
赵易看着不解人事的小郭解，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刘承珠的脸血淋淋的又在脑中浮现，那双至死不闭的眼睛，如鬼如魅地晃来晃去，怎么也挥之不去。
原来这日，皇帝刘启的敕令已经颁布下来，镇上集市的民众都在议论此事。吴王刘濞谋逆叛乱，死有余辜。顾念其曾有功于国，子孙免灭族，俱废为庶人。吴王属地取消藩国，建立郡县，归朝廷直接统属。其余参与叛乱的六国诸王或自尽，或被斩首，其领地子女，一如吴国这般处置。
这是诏命的大致内容，赵易粗略对秦氏讲了一遍，秦氏听了叹息不已。饭后，秦氏带着小郭解到竹舍后面的小河中沐浴，回来换上干净衣服，备好行李，便哄着小郭解睡了。一夜无话。
次日，走马驮着秦氏和小郭解，赵易牵着马步行，三人就此踏上了去轵县的路。紧赶慢赶，已是十几日过后，老少三人终于到了轵县，寻到郭族曾经生长过的家。
蒯彻已老得不成样子，雪白的头发乱蓬蓬飘着，腰背弓得却如虾子一般。他伸出一双颤巍巍的手，却已无力抱起郭解，两行浊泪从枯槁的眶中奔涌而出。失望和悲哀再次重击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已说不出话来，两片干瘪的嘴唇，只是发出“嗬嗬，嗬嗬”的低吼，如同一只将死的野兽。
次日一早，蒯彻叫了赵易来到堂前叙话。一见面，蒯彻张口便直奔主题，说道：“赵公，你和解儿不能在此留居！”赵易忙问何意，蒯彻答道：“官军中既有人认得公子和张建，自然也会知道一些他们的出身来历。老朽相信，过不多久，朝廷回过味来，还会翻查此案，追根溯源，必能追查到此地来的。所以，为今后计，你们还是离开的好。”

赵易茫然问道：“那么，我们应该去哪里呢？天下之大，容身之所却在何处？”
蒯彻说道：“若想脱离朝廷爪牙的追踪，只能进入诸王国境。诸藩国之中，淮南国离此最近，又国力强盛。朝廷刚刚平复七国之乱，正在善后之中，想来轻易不敢十分为难其余的王国，不会强入淮南境内追索逃犯。而淮南王刘安仁厚有德，深受百姓爱戴，在他治下，你们谋生应当不难。”
“那么，先生不与我们同去？”赵易问道。
这个老人的头脑究竟是用什么做的？赵易暗暗讶异。他一生才智学识，尽付韩信郭族父子身上，而这二人，却都在盛年横死。毕生心血付之东流，如此沉重的打击，却并未击垮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居然还能高瞻远瞩，为郭解谋划日后的生路。
蒯彻摇头道：“老朽自身已是风雨飘摇，近日已有感知，死期必将不远。若跟你们去了，不仅毫无用处，也要增添你们的负担，就在此地自生自灭也好。运气好的话，或许多活几日，还能等到朝廷捕令下来，老朽亦可假装耳聋痴呆，胡言乱语几句，将你们的行踪南辕北辙，扯到匈奴那里去。”
赵易听了不禁失笑起来，心道，这糟老头子倒也顽皮，怎想出来的妙招。想到蒯彻如此老迈，果然不能经受长途奔波，心中又大为失望。
和郭族相处的短短数日，从他的意气风发到黯然出走，从生到死经历了个遍。郭族从容优雅的外表之下，却掩藏着多疑刚愎的真性，倘若不是灾变来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他的所说所为，赵易都一一看在眼里，一颗原本火烧一般的赤心，竟渐渐冰冷了下来。
赵易原想把郭解平安带离吴国，送到蒯彻这里，便算交了差，自己从此退身撤步，隐居山林，了此残生也就罢了。不想今日看来，这个包袱终是不能卸掉，所有余生，今后也只得交给郭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