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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苍茫——北朝末战争笔记小说(连载)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一 江上猛兽(下)

接舷战了一轮,由于陈军奋勇上船反击,靠近金翅的周军非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登船的陈军夺取了不少船只。连带船上的器杖、水手,都被俘获。只是风向不顺,都朝东南方向吹,金翅怕被风吹走,只能收了帆立了锚待在江心,加之桨手受损,行动非常不便,无法全速启动冲撞和驱赶周军船只。这样让后面更多顺风来的周船又围上了,周人在甲板上顺风放箭,如雨的箭让轻甲的陈人也损失不少。这让本来准备跳下金翅,进一步去夺取周人船只的军士犹豫起来。

前军将军陈法纯正在程文季的金翅船上督战,两人都披了甲倚在高高的瞭望台上观战。陈法纯见程文季有点懒洋洋地只顾观阵,就胳膊肘捅了捅他提醒说:“听说你手下都是江上的猛兽,是该出去收拾那些只会骑马的北人了吧!”

文季本想等风小些了,让桨手启动大船将眼前周船都挤撞开,并没有跳到敌船上肉搏的打算。稍有迟疑,陈法纯不耐烦了,说:“把你的人召集起来,跟我去战!”说罢,让从人把挡箭的铁兜鍪戴上,提了大刀从木梯踩到下面的甲板上,身边急忙跟来的,都是南康王府中带来的武士随从,一共十来个人。他们全都跳下船弦与靠近的小船接战,很快就俘获了一船的周人。

程文季在上面见了,连忙把周法慧、郗庆觉这些猛士都叫过来说:“你们紧紧跟上他,莫要让他有闪失了。告诉下面的人,俘获的敌船,里面的财货都归自己,只留器杖,人都不要,把船上的活口都赶到江里去吧。”

他还怕将士不肯卖力,又指着下面的陈法纯对周法慧他们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南康王的世子,当今圣天子的亲侄子!若有了闪失,你们也别上来见我了!”

周法慧他们听了,急忙披了皮甲跟了下去,很快跳上陈法纯的船,围在他身边护卫。他们听从程文季的话,将俘获的甲士全都推到江里去,任其溺毙,只留下水手操桨。将船转身过来,与还借着风力靠拢过来的周船顶上交战。

那顶上来的周船,用船头靠近陈人船侧,也就占了进攻的先机。船头的周人用兜鍪和铁甲挡箭,都弯弓一起朝陈人射箭。周人在船头的都是射术高明的射手,只可惜江上有浪,船头上下起伏,与陆上或马上射箭环境迥异。这让周人的射术很难发挥,凡瞄准的目标都不能射中,收效甚微。

陈人将士担心陈法纯中了流矢,都挡在他的身前,弓箭手排开了在船舷侧飞快地搭弓还击。那些人素来就在江上居住和往来,就算江浪颠簸和逆风射箭,准头却远胜过对面的周人。船头的周人虽然穿了铁甲,也抵不住一排排的利箭,不一会就死伤连连。

不久两船相接,砰的一声,两支船都一阵摇晃。周人担心陈人抢上来,不顾船体颠簸,提了长槊摇摇晃晃地涌上甲板。哪知陈人不慌不忙,并不着急立即与周人肉搏。等到周船由于撞击,船尾横摆过来,两船挤开中间的江水,变成两舷并列的时候。陈人突然挥出用绳索绑住的铁制钩爪,抛向靠近的周人。一旦钩爪拽住周人的衣甲,就用力把他们因披甲而沉重的身躯往江里拽。可怜这些陆上健儿,一心要与敌人面对面搏斗,却被轻巧地脱下大江,扑腾不了几下就沉入江底了。

终于两船的船舷相接,陈人中的勇将周法慧,抓住这个机会,独自一人提起大刀跳上周人的船。当前的周人立即持长槊应战,周人见法慧挺立八尺的身躯如同铁塔浮图,一边左右挥舞大刀驱散人群,一边在湿滑的甲板上矫健如飞而来,心中不由得一阵莫名胆寒,暗道:“都说南人怯懦,没有武勇之人,今日见到的,怎么都是这样的江上野兽?”突然间,见周法慧狰狞着已经逼近,就听他口中喊道:“俺乃阿修罗奉道,须弥金刚护体!”顿时大刀寒光闪过,周人心中一凛,竟毫无招架地被取走了性命。

周法慧挥舞大刀,连屠周将十余人,竟无人能与之相抗。船内的水手,见他浑身血淋淋地提着大刀入舱,好似来自地狱的恶魔,无不胆魄俱飞,争先跃入江中逃命。

陈人将士也纷纷跳上船来,所剩的周人尽数被俘。一艘数百人的清牙船,就这样陈人占据。

周法慧攀上船上最高处的瞭望塔,却见一个周将背靠栏杆,歪着头瘫坐在地上,那人脖子上中了一箭,箭头洞穿而出,早已毙命。法慧估摸他是船上的统领,就仔细搜他的身上,得了西域玉石佛珠一串,金柄胡刀一把,还有预备赏赐将士的金银珠玉一袋。他把这些财货尽数据为己有。随后发现此人腰带上绑着一个绢子,上面是寺中求写的佛经,用于护身,这是北朝武人常见之物。有身份的人会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以免战死后不能留名。周法慧见它上面写着:“平城世袭武职,大周开府仪同三司是云五贵,谨奉佛名!”周法慧暗喜,周人的仪同,在陆上是带一支府兵的官职,虽然近年来授予过滥,并不一定都带兵,但仍然是正八命的高勋。他就割下此人的头,连同白绢一并拿去请赏。

陈人并不知道,这个是云五贵,是北周柱国杨忠帐内都督是云轨的弟弟,号称是云五郎。当年宇文泰废弑西魏皇帝元钦,是云五贵就是用弓弦绞杀天子的行刑人。此后他隶属京中禁兵,平时有暇就念佛经,请求平安度过此生,不再经历波澜。不料最后死在了南方的大江之上,身首竟无葬身之处,可叹!

而周军开府之一的斛斯纯,也在陈人反击的一片混乱中落水。亲信们下水去救,终究打捞不到,被滔滔大江所吞没了。斛斯纯当年在江陵屠城,又在同泰寺大殿杀戮俘获的梁军将士数百。在南人中早有恶名,而今也落江而死。

周人经历两轮挫败,后面的船哪里还肯再战,纷纷下了帆,操起桨往上流去。他们既怨恨宇文直、权景宣,又担心失利返回受罚,都逃离了战场,朝向上游巴陵、江陵方向逃去。不多会,数百艘西军船只就消失在西边的茫茫江水之中。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二 东南王气

周人在江上作战,全无陆上之凶猛,尽管陈人的金翅楼船已不能发拍,数量占优的周人舰船仍不能取胜。周军士气本就不盛,终于顶不住而军溃。后面的船都不再接战,撇下主帅宇文直和权景宣,尽数掉头往上游跑了。

宇文直、权景宣等人在鸩舸上见此情形,无不大惊失色。宇文直慌忙命人起锚,往上游巴陵方向去。梁柱国大将军殷亮做为联络人,此刻待在宇文直的鸩舸上,他劝宇文直说:“我方虽然有大损伤,陈人金翅也不能发拍了,并不敢贸然过来攻。我方还有数百艘大小舰,华皎还有子母火船百余艘,而今又在刮西北风,尽可一战。您是大军统帅,要是三军望见您的船走了,必定没了斗志,一旦瓦解就难再收拾了!”

见宇文直不听,殷亮不死心,仍继续劝说。惹得宇文直火了,一把抓起放在案上的胡刀,用刀柄使劲戳着殷亮的肩胛骨说:“要不是你们这些人串通华皎,跑到长安来乞兵,我堂堂大周将士能在这江面上死伤狼藉,丢人现眼吗?你还想拖着我再战,安得什么心?要把我谋害在江上,好去夺我的襄州是吗?”他连连使劲戳殷亮,殷亮也不敢还手。末了他要拔出刀来,众人连忙都围上来劝,几案也被碰翻了,杯盘碗盏滚了一地。殷亮被连拖带拽地带出去,乘小船回梁军船上。宇文直在后面追着吼道:“今日我不拿刀子杀你,自去让你主公取你性命!”

很快,宇文直连同周军的剩余船只都启程脱离战场,往上游方向去了。那些船体沉重的辎重船,都下了小舟,载人西走。所有带不走的船只及器仗,尽数遗弃在江面上,任其漂浮。

已是未时了,江上呼呼地刮着西风,陈军的大船都停在江心深水区不动。陈军元帅吴明彻在大小督将数百人的护卫下,乘快船赶到江心的金翅船队中督战。在金翅大舰的高层甲板上,风势很大,吴明彻戴的是一顶纱帽,他一直伸手捂着,免得被吹到江里去了。

天色阴沉,可以看到西军所剩船舰仍在沌口沿岸未动。沉思良久,他下到舱内与诸将商议说:“西风甚烈,不便追击,天黑前收船回夏口。”众人听了,未免诧异。有人说,今晚华皎必西逃,不如连夜追击。

吴明彻笑道:“华皎没有了金翅大舰,已是丧家之犬,他还能去哪里呢?湘州、巴陵?还是江陵,长安?我现在已不去想华皎了,我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他停下来故意不说,用手摩挲铺在几案上的地图,手指在图上顺着标注为大江的曲线缓缓移动。最后,手指停在了江陵的位置上,点了两点。

天气阴沉,舱内点起了灯。过了没多久,瞭望塔上的军士来报,说沌口西军又派出近百艘快船,正在顺风快速接近。

前军将军南康王世子陈法纯在座,他笑着说:“这些小船来做甚?是来投降的吧?”

而有久历江上战阵的将领则提醒说,要当心西人火攻。

吴明彻心中一凛,西人顺风纵火,江心的金翅来不及躲避,后果不堪设想!他急忙下令,调集清牙小船出阵拦截。同时,命所有金翅都立即张帆东撤避风。

立时,吴明彻所在的金翅上下骤然忙乱起来,水手们奔上甲板,几十人一起用力,拉起巨大的布帆。四周的金翅也借着风势在调头,桨手在操桨转动巨大的船身,击打起一串串的浪花。由于船体沉重,所有金翅的移动和旋转都非常缓慢。而不远的江面上,一艘艘张帆的小船正加速冲过来。这些船没有载重,船体轻飘飘地劈波斩浪。船上蒙着牛皮,但是无疑在蒙皮下面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干柴!

“放箭!放箭!”当头的小船刚一进入射程,楼船上的人着急地大叫起来。

飞矢就像雨点一般,逆着风飞向当头的小船。就像江上飘来一阵急雨,箭头啪啪地打在小船的顶篷上。那顶篷并非用来防箭,只是在木头架上钉了一层牛皮而已。遭遇箭雨之下,不一会就变得千疮百孔。飞箭不断地钻过破洞射入舱内,里面要是有人,一定断难存活。

就像被飞箭点燃,突然从舱内窜出了一丈多高的火苗,火势极盛,很快就将整个小船吞噬在火焰当中。很快地,更多冲在前面的船也都点着了。火焰腾天而起,借助风,火苗都朝向陈人的大船方向燎过来。至于火船上原本的水手,早跳到背后的子船上,脱离母船用力划桨,试图尽快逃离战场。

见火船就要接近,楼船上的陈人真慌了。靠近火船一侧的桨手奋力摇桨,远离火船的另一侧的,则持桨不动,这样让船头朝向一边快速旋转调头。无奈的是金翅船体庞大,哪有小船灵活,一时半会转不过去。

吴明彻所在的金翅旗舰,也同样面对逼近过来的火船。楼船上乱箭如暴雨,都集中射向靠近的火船。那些飞箭就如投火的飞蛾,都钻入到火船的火焰中不见了。水手们解缆放下逃生的小船,元帅吴明彻被亲信们簇拥着下楼,正准备坐小船逃生。

吴明彻虽面上保持镇静,但内心仍不免懊恼,后悔没有早点下令撤回金翅,而用小船当先防止火船侵入。很快他们下到底下的一层甲板上,他回过头瞥了一眼追来的火船。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来,一不留神,把他头上带的纱帽吹走了。吴明彻头上一凉,急忙去看那纱帽,眼见着它掉在前方甲板上,又被风卷起来,飞过栏杆,直朝着江里飞去。吴明彻立时站住了,愣在原地不动。左右亲信以为他舍不得帽子,着急要搀着他上小船。吴明彻却连连摆手,抬起头看楼船上层的旗帜。大家顺着元帅的目光,也往上看去。这才发现,上层甲板和瞭望塔上的陈军龙虎旗帜,全都哗哗地展开,直朝向西军的方向吹去!

“是东风!”人们高喊起来。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明明还是西风啊!他们趴在甲板的栏杆上看,后背顶着的冷风呼啸而过。再看火船上熊熊的火焰,被突然而至的东风猛吹,都向后弯去,伸出长长的火苗,就像巨蛇伸出红色舌头。一旦燎上了跟来的船只,砰的一下,引燃船上的干柴和油,后船立刻被大火点燃。紧接着燃烧的船只又朝相邻的船烧过去,火势蔓延开来。可怜这些船全都装载着干柴和燃油,一经火苗接触,立即腾起火焰,西军的快船就这样一艘艘地被点燃,把江面点燃为一片红色。

至于那些操船的水手,至此情形,哪里还有逃生的机会,瞬间就被四周的烈火所吞没。就算那些已经下水的人,驾驶着几个桨的小船,哪里穿越得了四面的火海。嚎叫声从江面的烈焰中传来,伴随着越来越大的东风呼啸。

借助东南风的缓冲,降下帆的陈军楼船,终于艰难地调转船头,奋力划开距离,与着火的西军船只脱离了接触。陈军的楼船中,只有少数被火燎到,这就包括吴明彻、陈法纯、程文季的金翅在内。这些船被熏黑了一侧的船体,但由于船大,船上也没有装满易燃物,加之风势转向,终于还是逃脱了出来。

陈军诸将倚在楼船的栏杆上,眼见西军上百艘船接二连三被东风吹起的大火所点燃,最终形成江中一片耀目的火海。燃烧的黑烟腾天而起,一直与低沉的浓云相接,云层也渐渐被黑烟笼罩,仿佛天上的云都已被熏黑。而江水在火焰的映照下,也反射出夺目的红光。使得原本已经有些暗的江面,一下子变得亮堂。烈焰发出的炙热气息,还有船只燃烧出的呛鼻烟味,即便是在上风的陈人船只上也能清晰感受得到。

至此,西军最后的反扑也失败了。从上午到下午,连战三阵,陈人均大获全胜。透过黑烟笼罩的江面,依稀可以看见西人占据的沌口,早已不复战前樯橹林立气势逼人的景象。西人剩余的船都在升帆,欲借助这一股东风尽快逃离战场。

胜负已分,吴明彻心中如释重负。这时,随从才想起给他戴上头巾挡风。他摆手说:“如此神风,还怕它吹吗?”又说:“东南有王气!天佑大陈!”上下甲板的将士们听到了,都纵声高呼万岁!不久,其他金翅上的陈军将士也此起彼伏地高呼万岁。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三 以昞代直

在当日第二阵中大败的周军水军,撇下主帅宇文直和水军统帅权景宣等人,扯帆直向上游的江陵逃去。为了让船体变轻,周人抛弃器仗甚至米粮到江中,任其随波漂流。背后的东风甚急,逆水顺风,甚至抵消了水流的阻碍。当天夜里,宇文直、权景宣等人乘坐的鸩舸快船赶了上来。鸩舸上降了旗,轮班休息的水手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划着桨,不打招呼地超过周人大队而去。

周人的船队首尾拉开,到了第三天早上,稀稀拉拉地,前后绵长数十里通过巴陵外的江面。此时巴陵还在为华皎留守,城中见周船毫无队形陆陆续续张帆西走,知道必是下游失败了。守军戍卒中开始谣传纷起,有人说华皎已死,周军自宇文直以下被俘数万人,形势大坏,陈人不日就要来了。凡此等等,作为守将的巴陵太守也不能禁止。而军中愈发呱噪,终于在傍晚时分发动兵变,军士涌入太守府将太守杀害。城中推出临时城主,叫人写了降书安排快船,连夜去湘州向徐度投降。

第二天,华皎与戴僧朔等人单舸走过巴陵。遥遥望见巴陵城垣后,从者都建议先上岸回巴陵休息,收集士卒船只,再图恢复湘州。华皎命在近岸的江上停锚,升上红旗,然后登上瞭望台仔细观察巴陵方向。过了良久,他才下到甲板上,下令起锚继续西走。船上从者多是湘州人,大家都想上岸巴陵,再回湘州与家属团聚,谁也不想西去江陵投靠梁人。华皎怕人心不稳,与众人说:“岸上已被下游兵占了,你我要上岸去,必被绑缚送给吴明彻了!”原来他和守将早有约定。见江中升红旗,城中必张起黄旗为暗号,报告平安。如今城中不发暗号,知道城中情况有变,怎敢上岸。

华皎既无法去巴陵,只得继续西进直奔江陵。从此羁旅异国,再难返回江南了。

周、梁和华皎的败军虽然狼狈西奔,但毕竟江路畅通,没有阻碍,大家最后陆陆续续都回到了江陵。也因周军和华皎残部都聚集到江陵,陈人也没有溯江西进,而是先收复沿洞庭的各州郡。吴明彻坐镇夏口,淳于量的水军进入洞庭,很快,原本叛乱的各州郡都传檄而定。

西军当中,只有在长江南岸陆上的元定,没有水路可以走。西军主力既已失败,数千人孤悬江外,江路不通,只得从陆路向西退。周人斫竹开径,且战且走,一路朝巴陵去。挨了一个月,眼见着到了巴陵外围,但巴陵早已被徐度接管,周人不得入城,又没有船可以渡江。时至十一月,天气愈加湿冷,周人连冬装都没有准备,因冻饿及伤病而死者,十个里面去了四、五成。粮食又将吃尽,只得在河汊中捕鱼捞虾,挖采植物根茎,乃至捕捉蛇鼠为食。其情其景,与当年贺若敦孤悬江外如出一辙,而形势之绝望,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定不得以,派人去巴陵与徐度接触,卑词请求返回江北。徐度很爽快地同意了,前提是周人要交出所有的甲仗军器马匹,素衣渡江,他就出船送其北返。人们多怀疑陈人有诈,元定叹息说:“我岂不知其中的凶险?当年侯瑱病重将死,急于与贺若敦讲和,才让他全军而返。而今形势不同了,陈人不着急。但我们若不求和,只怕过不了元旦,都要冻饿而死了!都是一死,不如死个明白吧!”于是剩余的周人解仗出降。徐度果然出尔反尔,将元定及梁大将军李广以下近三千人全部解往建康献俘。

沌口战后,冬十月以来,自巴陵以下大雨如注,连下了十数日,长江及其各支流水位暴涨。自江面刮起不常见东风后,冬天又出现罕见的大雨,仿佛回到了夏季涨水期,莫非真惊动了东南王气不成?

原本屯兵夏口,预备来年乘水入沔(汉江)的陈军船队,籍此可在年底前就乘胜深入。吴明彻屯夏口,命徐度守巴陵困住元定,淳于量守洞庭北口防备江陵,而命郢州刺史程灵洗乘水入沔,围攻北周沔州。沔州在沔水(通往襄阳)与涢水(通往汉东地区)交汇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陈人借着沔水涨水,乘金翅大舰自夏口溯流而上。南康王世子陈汉纯,程灵洗之子程文季,都率将士各乘金翅入沔,直至沔州城下。陈军的金翅近城发拍,将高大的楼堞全数皆碎。在连续矢石昼夜攻打了三十余日之后,沔州终告陷落,北周沔州刺史裴宽及将佐守卒千余人被俘。

不过陈人并无深入襄阳或汉东的计划。正如吴明彻所言,陈军倚靠大舰横行江上,首要的目标是江陵,时间则在第二年夏的雨季,志在必得!现在的一切,都是在为第二年的进攻做准备。因此陈军没有继续深入,在将沔州城彻底毁坏后,就带着全城俘虏乘船返回夏口了。

到了十一月,周军陆续从江陵返回襄州。晋公的使者也从长安到了襄州,传晋公口谕,斥责襄州总管宇文直及大将军权景宣等周军诸将罪责,包括沌口交战不利,不与华皎和江陵军协同独自先撤,以及将元定步骑数千沦陷江外,凡此种种,论罪处罚。免去宇文直襄州总管之职,令柱国陆通暂代;对水军统帅权景宣,本欲将其绳之军法,但以其累年军功不忍加罪,只是免去了他荆州总管之职,带回长安居住。至于战败逃离战场的周军将士,就没有那么宽纵了,两仪同及十几个督将都被解往长安下狱。

宇文直不服处罚,上述晋公辩解,称周人不懂水上舰只布置,而梁柱国殷亮不但不提醒协助,反而故意将错就错,才铸成周军失败。至于梁军统帅柱国王操,也故意将船只留在岸边,保存实力,坐等周陈两败俱伤。以上两人,其罪当诛,不能因为他们是梁人就得到庇护。

晋公宇文护就命使者带宇文直的上书去江陵找梁主,让他们自辩清白。宇文直江上的所作所为,梁人都很清楚。但长安的意思很明白,不能违抗,避免节外生枝。王操是梁军名将,朝廷柱石,自然不能动。于是梁主命殷亮自尽,以谢周使,让使者带着殷亮的头回去复命了。

晋公宇文护碍着宇文直是天子的亲弟弟,加上这几年他与自己亲昵,常常出谋划策,虽然出的多是馊主意,终究还是不忍重责。但经此一役,他对宇文直已彻底失望。想起当年贺若敦孤军江外,尚能全军而返,对逼死贺若敦这事,不免有一丝后悔。倘若贺若敦健在,不就是总管襄汉的最佳人选吗?他令人调查贺若敦几个儿子的情况,为贺若敦的长子贺若隆安排了一个宫中禁卫的差事。他又听说贺若敦的次子贺若弼博览群书、颇有见识,就派人去打听贺若弼的下落,才得知贺若弼跟随唐公李岐丰去了凉州。

这年冬天,宇文护动了调李岐丰到襄州去的念头,他计划把襄州总管区域和汉东地区的安州合并,在襄州建总管府,总管襄阳、汉东二十州军事,并负责江陵防务。正好,代理襄州总管的陆通上书来说,自己年老多病,不堪东南防务重任,请求朝廷另择人选。宇文护立即回书给陆通,除了安慰他一番之外,也透露将调用另一柱国来襄阳的打算。只是此人要务在身,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抽出来。故请陆通暂代这个冬天。

同时,宇文护写信给李岐丰,大致说了要“以昞代直”的意思。信里还说,你昨年生的儿子,如今已满周岁,特准你一个月假期,回家探视并在长安过新年。李岐丰刚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他与独孤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李岐丰为之起名为李渊。

宇文护信写就之后,就命使者从长安出发上陇去往凉州,这是在北周天和二年(公元567年)冬十一月间的事情。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下部分的重点是凉州铁骑和突厥之间的一场遭遇战,准备改变一下分散更新方式,改为相对完整的一部分完成后,再集中提交的方式,请读者朋友理解。下次提交时间预计在6月份,争取提前。
有朋友很厉害,顺着前面的逻辑线索,有些猜测到最后的大结局了。这部小说虽然写作时间拖得破了纪录,但总体上确实是顺着线索在演进的,让我们共同期待吧。
不管怎么样,《天野苍茫》将会连载完成,不留遗憾,一定善始善终。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四 亲侦敌情

北周天和二年(公元567年)冬十一月,宇文护的信使经过翻越陇坂的艰险,穿越白雪皑皑的山头,历时半月有余,终于到达凉州总管府所在地武威。可让人使者失望的是,凉州总管唐国公李岐丰此刻却并不在这里,只留下总管府长史宇文述及大将军史玉在此驻守。

史玉是原凉州总管宇文丘的主要统兵将领,李岐丰因其老成持重善守御,统兵内外严整,对他很器重。但凡自己巡视边郡,常令之带兵留守,此时也不例外。

使者打听唐公去向,才得知唐公本人早在十月就去了更西边的甘州张掖,近期并无回来的打算。使者一路劳顿,又不适应河西水土,终于病倒床榻。宇文述只得派出快骑,带了密信去张掖找唐公。

武威和张掖之间,建有两处驿站,信使在这里两次换马,中途只休息了半夜,第二天午后就赶到了张掖城东的七里亭,已经算很快了。七里亭上方的土坡建有永业寺浮屠,这浮屠建在土坡之上,俯视西边的张掖郡。站在浮屠旁,远远已可见城垣的轮廓。信使抬头看天,只见云海漫卷,宛如惊涛骇浪,暗自嘀咕,莫非要下入冬的第一场雪了吗?从早上疾驰到现在,人马都已饥肠辘辘。他见天色还早,就停下来进食歇马。

就在信使在城东七里亭耽搁的时候,午后的天空上,红彤色的云层漫卷而来,至有数百丈之高,层层叠叠而起,从边野的荒漠中奔腾涌出,犹如汪洋中的巨涛惊浪。云浪所过之处,大地顿时失去白昼的光辉。张掖城就像海中之小舟,瞬间就被云浪的阴影吞没。就在这时,从北门奔出一队人马,进入了北面的大漠,队伍就如巨浪下的一行小点,很快便消失不见。至于坐在土坡上观赏天色的信使,对此则丝毫没有察觉。

天慢慢被浓云所遮盖,阴沉地可怕,这让信使有些莫名的担忧,急忙重新束紧坐骑,朝城中赶去。他到了郡守府,牵着马等着里面的答复。却被告知,唐公刚刚带骑兵离开。而城中武备已空,天黑前就会关门宵禁,阻断交通。至于唐公本人的去向,无人知晓。其实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信使并不知道,下午在永业浮屠停马休息时,有数百骑自北门出发进入大漠。亲自带领这支队伍的,正是唐公李岐丰。

李岐丰在张掖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一直在准备冬季防务的事宜。他到底为何突然带走城中所有精锐,投身到城北的茫茫荒漠之中呢?

那还得从今早突然接到的密报说起。

当日早上,从北边来的探子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重大消息。

出张掖城往北,数百里皆为荒漠,漫说种植粮食,就是放牧牛羊,也因土地贫瘠荒凉而难以为继。故而北去数百里了无人烟,只有一条黑弱水,自南面祁连山中流出,一路蜿蜒向北。那北方乃是大漠高原,河水哪里去找入海口呢?河水行至张掖北五百里处,地势低洼,河水汇聚于此,不再北上,在此处形成了几个相连的湖泊。千百年来,北方游牧部落对湖泊各有不同叫法,而中原则将之称为居延泽,也叫西海。居延泽往北,地势抬高,荒凉的山脉无穷无尽,自古亘无人居住。从居延泽往东,就是狼山,通往阴山牧场,乃是北周与突厥分界之地。

居延泽在狼山西面,按例是汉人疆界。当年前秦还在此设立过西海郡,不过自北魏以来,却将之放弃,百余年来一直没有屯田或者牧马,实际上撂荒在那里,几近无人区。只有边境巡逻的骑兵,偶尔在此穿行。

然而在这个没有下雪的初冬时节,周人巡逻的小股马队,竟然在居延泽附近,发现了突厥人的踪迹!

这一支突厥人的队伍,自东方狼山出来,实际上就进入了汉界。他们沿着居延泽南岸,大摇大摆地缓缓向西而去,不知道去往何方。这支队伍中,行进着由骑士马队护卫的高幅大车十余辆。每夜停歇时,大帐居中,周围小帐拱卫,大帐甚高并且华丽,是王族制式。停歇中,账内有突厥女人出入,料定帐中必定住有高贵女眷。队伍一半都是驮马,还有骆驼十余峰,都驮满了沉重的货物。

听完叙述,岐丰展开地图,找到狼山和居延泽的位置,查看四周地形,陷入了苦思。此时的唐公李岐丰,须发都有些斑白了。而面皮更黑,皮肤更干枯粗糙,脸型愈发清瘦,与离开长安前,大有不同。他一直低头盯着地图看,报信的骑士则站在门边吃早饭。

突然,岐丰抬头问探子:“从这里骑快马赶去居延泽,需要多长时间?”

骑士正在咀嚼,连忙就水咽了食物答到:“我来的时候带来三匹马换骑,两天两夜是少不得的!”

岐丰立刻自语说:“那么说,马队过去须得按三天三夜估算行程方可。”

“什么?”骑士小声嘟哝,他哪里知道,唐公突然做出要亲自去侦察敌情的决定。

岐丰的长子李澄、仪同贺拔僧寿、幕僚贺若弼、僧人弘明等人在旁。贺若弼说:“早听闻突厥可汗要嫁女给高昌国王或是吐谷浑王,难不成就是这次了?”

岐丰说:“应是借道高昌,转去吐谷浑,可能更大些。”

僧寿问:“为何不走北路,反而从狼山出?从狼山出,北面千里都无道路,只有居延泽一路可以西去。但如此一来,就太靠近河西了,就不怕被截住吗?还是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

岐丰说:“这一两年,突厥可汗都在东面的漠南阴山,每逢冬季就出武川攻齐人之恒州、幽州。突厥家眷也都在阴山,往西走绕道漠北,距离太远,故而选择走南路吧。”

他又立即说:“我准备带八百骑去居延泽亲观其阵,不知你们敢去否?”

众人都说:“愿随主公前往!”冬日漫长,而今年天气极为干旱,至今没有下雪。众人正觉得憋闷呢,有这么个机会,去瞧瞧有何不好呢。

此时岐丰身边有本阵骑士三百,包括长子李澄及亲信骑士都在身边,加上张掖府兵仪同侯仁贵所辖五百多骑,一共不到千骑人马。

岐丰起身披衣离座,在门口穿上皮靴,走入干燥坚硬的庭院中,入冬滴水未落,空气都显得清冷干涩。他抬头观察天色,院子里种了一棵褚桃、一棵枣树,早已落叶,稀疏枝干上方,天空云层既高且薄,无有异状,似乎预示这几日都不会有雨雪天气。他于是决定午后就动身,立刻命仪同贺拔僧寿调集本阵骑士,又传来张掖府兵仪同侯仁贵,命其整顿军马,多备从马及准备辎重。为便于机动,要求一人三骑 一天换一次马,轮番骑乘。

岐丰又命飞骑传讯给屯兵武威的大将军史玉,令其带两千骑去居延泽汇合。根据两边出发时间及道路差异,估摸武威人马要晚三到五日才可到达。如果只是侦查敌情,本不需要武威援兵。但情势变化,往往出乎预料,岐丰做此决定,以备必要时候有所依仗。

岐丰一行在未时就动身了,过午天气就很冷了,大家都带了皮帽挡风,用皮裘裹身,将弓矢铠甲裹在从马上随行。加上口粮和草料等辎重,虽是一人三骑,所带仍然不少。

午后的天空,突然巨云漫卷,天中犹如惊涛骇浪,从四野的荒漠滚滚而来。数百骑向北进入大漠,就像巨浪下的一行小点,瞬间即被吞没。

而几乎就在同时,来自武威的信使正从永业寺方向下来,由东向西飞驰,迅速钻入巨云笼罩下的张掖小城,这正是来自武威的急报,带来了晋公特使上陇的消息。晋公准备做人事上的调整,唐公李岐丰很可能被调往襄阳方向。只可惜差在片刻的时间,信件竟无法送达已出城远去的唐公李岐丰。

而李岐丰也就并不知道来自长安的重大决策。倘若他先审视宇文护的密信,或许可能做出不同的决断,也许不会去居延泽亲侦敌情。而由此所带来的局势改变,也就无从可以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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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五 阿史那阿娜罕(上)

按照三天行程的估算,每日至少要走一百五十里以上。出发的准备比较充分,八百骑队中,每人都有三匹从马,一匹驮运自身的甲胄粮秣等辎重,两匹轮番换骑。张掖本建有马场,所选的马儿,部分是今年花高价从西域买来的俊骑,另一些是从高平带来的好马,脚力耐力都很好。又值秋后马肥,素日里精料充足,马的病害也少。走了半日下来,竟没有出现掉队的。

当夜摸黑疾走,亥时才停下来选背风处搭帐宿营。实际上还没有起风,天上云层浓厚,即便在夜晚,仍让人有压迫的感觉。这种无风的浓云天气,晚上不会太冷。但按照马队的经验,往北可能会遇上大风。今年天气极旱,入秋就没有下过雨,冬雪也没有踪迹。往北上千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沙石赤地。十一月天气,土地有些硬了。即便如此,马队呈纵队前行,一路仍扬起大量沙尘。

突厥以游牧为根基,如此的赤地几乎不来。而汉人出了张掖就不设村落,遑论郡县了,可以说居延泽方圆数百里,在这个冬天几乎没有人烟。

到了第二日,不到中午,就开始刮风了,沙尘飞扬,反而掩盖了骑队腾起的尘埃。骑士照例用巾子蒙上口鼻,不辨面目。加之大家多用皮裘披身,从远处看,骑队与突厥人并无二致。好在不久之后,骑队就能够沿着一条干涸的河沟朝北走了。上万年的河水侵袭,将河床冲刷出数丈到数十丈的深沟,绵延向北没有尽头。走在河床上,既躲避了风沙,又掩盖了踪迹。

当天晚上在河沟中宿营,留下了生病受伤的坐骑数十匹,让他们慢慢返回张掖。刮了大半天的风,那些骇人的低云都不见了踪迹,当夜天空放晴,野旷天低,满天星斗下,寂寥无声,连一个禽兽的叫声也听不见。

天亮起来后,骑队出河谷全力向正北的居延泽飞驰,一路尘土腾空,马蹄踏在砂石上连串的噼啪作响。夜间再宿营,空气中已隐约有水草的味道了,让疲惫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第三天起来后,岐丰立即派出斥候,先去大泽探查。不久,斥候带着巡逻骑士返回。巡逻的人说,突厥人一天前才开拔西去,快马去追一定可以追上。于是岐丰除留下联络的数骑之外,大队立即向北到达大泽之南。此时的泽边,密布的芦苇都已枯死,大片的树林只剩枝丫,视野开阔,结冰的湖面上,飞禽走兽都没有踪迹。到达泽边之后,人马就沿着南岸向西疾驰,一路期待与突厥车队的遭遇。不过直到太阳完全下山,被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包围后,仍无半点敌人的踪迹。

这一夜不仅继续向西派出斥候,同时也禁止任何生火,以防被突厥人发现。第二天一早,骑士大多都被冷醒,此时阳光骤然自东方的旷野中升起,直刺眼目,天空的白云淡如青烟。在做些食吃的时候,夜里的斥候返回来说:“昨夜西边天际有火光无数!”

歧丰大喜,拄着大刀立起身道:“寒夜哪有不生火的道理!若没有女眷随行,或许会做得更小心些,终究没料到有追兵。”当即分出骑兵一部,由侯仁贵统领,向南拐入荒漠,从南边迂回包抄。岐丰则亲领骑队向西直追,先派出斥候继续追踪突厥人行踪,然后出发。

不到中午,前方腾起黑烟三柱,这是斥候告警:虏已知晓了!这个时候就不必再有任何隐蔽了,大队立即朝向黑烟方向飞驰追去。

不过数里之遥,就见三五个凉州斥候在停马等待,围住的地下,坐了一个头戴尖顶皮帽,身穿齐膝灰色袍子的突厥人。歧丰与亲信卫士下马,在众人持刀护卫下走近突厥人。顿时,一股马臭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令人作呕。要说凉州骑也是多日没有换洗了,但与这个突厥人身上散发的臭味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

凉州人屠陀已经剃度,法号慧恩,通晓北地语言。他用皮靴踩住那突厥俘虏的后背,令他几乎跪伏在遍布砂砾的地面之上。四周尽是狰狞冷漠的骑士,皮靴踩起阵阵沙尘。那俘虏更加地害怕起来,不住地喃喃告饶。屠陀抽出腰间短刀,用冰凉的刀背在他的脖颈间来回划动,再用突厥人喝问他。那俘虏只求保命,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问了十来句,屠陀转过来给李岐丰报告说:“果然是可汗嫁女!绕道高昌去吐谷浑呢!今年天旱没有水,只得走泽边这条路。今日方发觉被追踪了,正逃往西北方向,一面派出快骑去狼山搬救兵。车队有两百人护卫,公主和陪嫁女都坐大毡车,走不快。”歧丰笑道:“两百骑就敢嫁女?莫非这女子不是可汗亲生的吗?”就令快马急追。大队丢下虏人,立即飞驰向西追去。

未时不到,就见前方扬起一阵冲天的尘土,果然是突厥人的车马队伍在西奔!就如饥饿的狼群,经过长途的追踪终于追上了逃奔的野牛群,凉州骑迅速包抄上来,截住突厥人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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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五 阿史那阿娜罕(下)

此时天还没有黑,应及时交战,以防天黑后突厥人逃走。但是,侯仁贵的人马没有如约赶来。而且凉州骑连续猛进,马儿已经非常疲乏了,若不做休息进食,很难立即投入交战。歧丰准备令骑士换乘从马作战,但即便从马也十分疲惫,不耐战斗。

正在为难的时候,被截住去路的突厥人并不急于逃命,而是从队伍中派出三骑,策动坐骑,缓缓向他们而来。这三骑当中的,是一个高大的突厥人,身披雪白色的袍子,手持狼头大旗,这是军中权力的象征。靠近之后,他勒住马,用突厥语高声喊道:“长生天护佑的,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的,所有百姓共同的可汗派出的车队在此。尔等何人,何敢用弓刀相逼?”

岐丰灵机一动,既然突厥人派人来谈判,正好借机歇息马力。他就派了仪同贺拔僧寿,并翻译屠陀,两骑朝前迎出。他嘱咐僧寿说:“你只管与他说话,我要出兵时,不待你回来!”

僧寿会意,带了屠陀策马与突厥使者靠近。岐丰也不去管他,只等马儿稍稍休息,若是歇的时间长了,反倒乏力。过了一会,眼见天色有点黑了,若不及早出手,恐怕天完全黑了。于是传令道:“留下西边缺口,从南面和东面围攻车队,弓矢只射马和骑士,莫要射向车中,伤了贵人!”凉州骑借此时间已经披了轻甲,并将装满箭矢的箭囊背上,此刻就纷纷上马,在一阵惊天的呼叫中,裹挟着滚滚尘烟,飞快地冲向被包围的突厥车队。

骑队从东向西靠近车队,然后回旋向南,并不入阵交战,只是侧身飞快地朝里面射箭,再返身回来,如是者再三。射出的飞矢如雨而下,谁能顾得了不射车只射人呢?突厥人完全没料到周人会敢于主动进攻!车队的护卫都是轻骑,也没有可以掩护的地形。人数更处于劣势,根本无力与凉州骑对射。周人几番回马,突厥人早已死伤狼藉。所有马车的上下也都插满了箭头。

歧丰在南面观阵,尘埃腾起后战场一片模糊,只有马儿的嘶鸣与女人的尖叫混作一团,听得十分真切。歧丰不安地对身边的李澄说:“我戎马一生,从未以强凌弱过,今番之事不合心意!只为国家大计而已。”

眼见败局已定,剩下有马的突厥人都朝着西边的空缺逃奔。只有少数亲信忠诚的卫士,仍守在车队旁奋战。有一个高大胡人,站在大车的旁边,身披重甲持一柄大斧作战。他所戴的铁兜鍪和身披的铁甲上都插满了箭羽。看得出来,他受的箭伤很重,没有生还的可能。他一动不动地拄着长斧,垂着头立在车旁。凉州骑绕着大车打转了数圈,却不敢太靠近。随着骑士越聚越多,人马慢慢停下来,围住大车,马首相次如堵。骑士端坐马上不动,似乎在等待那胡人倒地。等待半晌,他还那么拄着长斧站着,既听不见他的喘息,也不见他有任何移动。

高平军都督兰法明不耐烦了,就对旁边的陈方定说:“立功须得弄险,你我一同去如何?”陈方定却摇头说:“这胡人必是可汗选派来保护贵人的,虽然垂死也必尽全力,还是再等等吧。”法明不悦,他已经横马出列,要退回去怕丢了脸面,于是干脆独自微微催马向前,稍稍靠近那胡人一些。并将手中马弓插入弓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然后再拨动马头,从侧面靠近那人,试探他的反应。见他一动不动,就再靠近一些。也不下马,用两腿夹住马儿不动,腾出左手去拽那胡人的头盔,右手伸刀准备刺入其咽喉。

就在这个时候,像垂死之前的野兽,那胡人的喉咙中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猛地拽起拄在地上的大斧,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斧头,狠狠地向马上的兰法明劈下来。法明大惊失色,要再催动坐骑,那马儿哪有那么敏捷。倘若他早点下马,人在地上,此时或许能够闪开。就听得噗的一声,沉重的斧头劈入兰法明的后脑,连带兜鍪,朝前削走了他的半个脑袋。借助巨大的重量,下劈的斧头砍入来不及逃走的马儿颈项,直深及斧背。如不是此胡人身受重伤,这最后一击必能将马首斩落。这时,趴在马背上只剩半个脑袋向外涌血的死尸,以及前蹄跪下,后颈仍嵌着一把长斧柄的死马,其血腥场景令人心惊。

在用尽这最后一击的力气之后,那个高大的突厥人终于支撑不住了,慢慢颓然倒下。

这一役,除战死之外,只有数十个突厥乘马骑士逃走,其余所有人都被俘获。人和马匹的尸体横躺在草地上,空气中可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天黑前,侯仁贵的人马终于赶来会合。西边天空云层之后,冬日的残阳透出泛黄的颜色,虽然没有风,但站在空旷的大地上,让人感觉一股股寒意自大地升起,透过皮靴向上侵蚀人的骨骼。得赶紧扎上帐幕,升起火来抵御荒漠的寒夜了。

凉州骑围住大车,但得到指令,不得粗鲁地掀开厚厚的幕帘,去惊吓到里面的女眷。被俘虏的突厥男女被集中起来,命令生火做饭,打桩架设帐幕。人们打开马队和骆驼背上的皮囊包裹,取出各种熟肉、干酪、葡萄干等果脯,还有美酒,填饱凉州骑兵的肚子。

天色暗了下来,略微饮食的唐公李岐丰,在下马骑士的环绕下,来到大车前站定。骑士都卸了铁甲,身着裘衣御寒,腰上挂着刀,呈半圆包围大车,背后是更多手持火把的军士。他们让突厥俘虏躬身站在车侧,微微撩起幕角,轻声与车内交谈。不久,车内有女声回应。又过了一会,车微晃动,从暖和的幕帘后下来一个年轻的突厥女子,披了一件齐膝的厚袍子,轻咳了一声,与突厥俘虏交谈数语。突厥人这才过来对李岐丰回话说:“公主微有小疾,请唐公备好暖和的帐幕相待。这些武人都不便相见!”

岐丰即对突厥人说:“公主受惊了,待备好帐幕,先用晚膳,休息片刻后,再来相见。”

这样原本伺候公主的突厥人,共有男女三十人被放出来伺候公主。人们忙前忙后,布设波斯地毯,取出车内的银器盘碟,以及各种珍贵饮器和各式物品,为公主安排饮食、洗漱和休息之用。

不久后,公主派人来请唐公。岐丰客气了一下说:“夜深了,是不是请先休息,等明日再说?”来人笑道:“唐公敢用弓矢劫持可汗的女儿,已经血流成河,名动天下。又何必在意深夜的叨扰呢?”岐丰一时语塞,就微微一笑说:“既然如此,那就去拜见公主吧。”

那突厥公主在奴仆伺候下饮食休息毕,便在大帐中以公主之礼接见周臣。这样虽是阶下囚,却保留了足够尊严。岐丰将大多亲随留在帐门,独自配了刀,带了翻译和僧人弘明,三人入帐。账内温暖如春,奴仆都垂手伺立。他见坐东面西的一把金椅上,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突厥少女,知道就是突厥公主了,便拱手施礼。公主也微欠身回礼,两方通过翻译再报了名。翻译介绍公主道:“这是长生天所宠眷的草原可汗的女儿,阿史那阿娜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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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六 尘暴(上)

岐丰见那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她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红,五官精致,鼻梁小巧而高挺。看她面容非常年轻,估摸年纪不到二十岁。虽经历了刚才的厮杀劫持,面对敌人,却表情凝重而矜持,有凛然之容。见外人前时间仓促,面上只匆匆补敷了一些淡妆,身上则珠光宝气环绕。通体上下,比之中原女子,有种异域特有的美感。

岐丰心想:“都说敕勒高车多出美女,匈奴柔然所不及也。突厥人本出自北海丁零,与敕勒同源,多出娇媚女子也不奇怪了。朝廷为天子求婚可汗,难道所求公主原本是她?”

阿娜罕右手握着一个木杖,并不金光夺目,而突厥人见之无不低头顺目而立。这些年岐丰对突厥习俗有所了解,知道这必是可汗的权杖,等同可汗亲在,无人胆敢相忤。

两人寒暄数语,岐丰问:“为何不见护送公主的将官呢?”

公主淡然道:“父汗的侄子特勤官阿史那苏尼随行护卫,刚才见汉军追来,他弃了车队轻骑先走了。”

岐丰叹了口气,又问:“公主今年贵庚几何?”

公主一愣,随即答道:“我是牛儿年冬十一月生的,至今已经二十三岁了。”

岐丰心中默算,她所说的应该是二十二年前的牛儿年,也就是西魏大统十一年。北地人将出生年定为一岁,故而多算了一岁。

“你父为何不把你嫁南面天子,而远嫁给山后的吐谷浑呢?”

岐丰所问似乎应让她为难,而这位突厥公主好像毫不在意,直截了当回答说:“我的母亲出身卑微,而且我的年纪已经大了。”

她突然又说:“我小的时候,父汗还想把我随意许配给随行的汉官呢。”

岐丰并不知道,阿娜罕所说的确有其事,应该是西魏恭帝三年,大将军史宁随突厥木杆可汗西征吐谷浑时候的事情了。木杆可汗醉酒后允诺将年仅十一岁的女儿嫁给史宁,这个女儿就是阿娜罕。

两人闲聊了数语,公主突然问:“唐公是准备把我护送过境,送往吐谷浑吗?”

“嗯?”没想到阿娜罕如此直率发问,李岐丰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实际上,他自己也没打算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但他心里知道,这个突厥公主是自己手里的一个重要砝码!而这次突发事件,将影响突厥、周和吐谷浑三国之间的关系。

夜深了,岐丰拱手告辞。公主即命人挑灯相送。刚到帐门口,还未出去的时候,公主突然又说:“特勤已经先走,必是返回报信了。三四日内大队必会赶来。唐公要么将我留在此处等候,那么亲自送我安然过境,否则您的人马恐怕难以安全南归。”

岐丰一愣,也不及回答,微微屈身从突厥奴仆撩起的帐幕中出去。顿时一阵寒气袭来,账内的温暖顿时消散,这让他原本有些泛起的睡意一下子没有了。

已经过了子时,今夜轮到岐丰的儿子李澄和其他七个亲信将士值宿。岐丰令他们分四人轮流睡觉休息,自己则在帐幕里挑灯苦苦思索。

事情起于突厥人的大意,沿着居延泽南沿西走,从道理上讲,是进入了北周的国境,无理在先。而岐丰自己带队来追,到最后下定决心将其截获,现在看来,有些考虑不周。但要说放任突厥人的车队大摇大摆通过这几百里的路,横穿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那也很难忍受。朝中有人较真起来,也可以落一个纵敌之罪!

突厥公主奇货可居,如果能截回到凉州,甚至亲自下陇护送到长安,何尝不是奇功一件?周人为天子迎亲的使节,至今仍扣押在漠北,如果握有突厥公主这个筹码,双方对等了,更有利于坐下来谈判。

想到这里,岐丰霍然站起来,立时烛影摇曳,就听见门口护卫起身时武器和铁甲相撞的声音。岐丰微微咳嗽一下,问:“外面谁在值宿?”外面答道:“是我,贺兰。”

“唔,”你把甲胄解了,披件衣服进来,我有话说。

“是。”

一会功夫,李澄从外面进来,坐在父亲的下首。岐丰仔细端详他片刻,李澄今年二十二岁了,他身材并不十分魁梧,长得很像他的母亲。

岐丰问他:“我们当下的处境,你可知晓?”

“略知一些。”

“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李澄知道父亲必有答案,这是在考他,他于是说:“把突厥公主带到长安!”

李岐丰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说的不错,可你知道我们挟持可汗出嫁的女儿,已经犯了大罪。突厥人很快就会赶过来。”

他坐下来对李澄说:“我们当前有三策。下策,带着一干人质往凉州赶;中策,丢下突厥人自己轻骑回凉州。上策是……”岐丰顿了顿,见儿子认真地看着自己不说话,他略微有些失望。儿子忠勇可嘉,但缺少一种灵性,也许适合守成吧。可当今天下分裂,创业维艰,更需要积极进取之士啊。

他接着说:“上策,分两路往南走,一路带着突厥车队慢走,一路轻骑疾走。”

李澄明白了:“轻骑疾走,只带阿史那公主!”

“对了!同时,要派人紧急去武威求援,让史玉带五千骑来支援。只要两路一会合,就可以掩护我们尽快回去。”

李澄拄刀而起说:“父亲是要我带车队慢走吗?”

“不,”看来儿子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李岐丰摆手道:“我要留下侯仁贵,让他断后。”断后是诱饵,须得有决死的精神,岐丰怎肯留下自己的长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他说:“你轻骑去武威求救。”

“这事交给他人吧!我要护卫在您身边。”李澄并不愿接受这个相对最安全的安排。

岐丰顿一下,点头同意了。不历战阵,怎能有朝一日继位唐公呢。岐丰决定带儿子在身边,经历即将到来的战斗。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六 尘暴(下)

第二天天没亮,岐丰就向东南方向的武威派出了信使。按照原先的约定,武威的史玉应该早已接到岐丰的口信,带数千骑向西北方向居延泽而来。如果不出意外,信使应在两日内截住来自武威的大队,并带去岐丰新命令。武威人马将分为两支,一支大张旗帜,仍顺着西北方向的路径走,赶去迎接押送突厥车队的凉州骑。另一只则向西跨越多条河流、沼泽和砂石荒漠,不断派出侦骑斥候,尽快与岐丰的人马汇合。

第二天早上开始,岐丰就不再见突厥公主阿娜罕了。他的部下驱逐了公主身边所有的侍从,只给她留下了两个木骨族女仆左右侍奉。这两个高颧骨的女人来自大漠东方的山中林地,身材粗壮有力,可以像男人一样在马背上忍受多日的颠簸驰骋。让这两个女人照顾公主骑马。当然突厥公主本身也能娴熟地驾驭马匹,但毕竟她被裹挟在数百凉州骑士的中间,需要有两个女仆照应,因为接下来将是艰苦的赶路。

突厥人的车队交由侯仁贵率队押送,他手里只有不到百骑人马,需要驱赶长长的队伍前进。突厥公主的大车仍旧坐满了服侍的女子,就好像公主还在车内。

按照岐丰的计划,作为诱饵的车队向东南方向走,穿过流向居延泽的几条小河,一路朝向武威方向,也就是凉州总管的治所前进。而他亲自带领精锐的数百骑凉州骑士,朝向来时的河谷,将公主送往张掖。这一点,可以说将出乎来救援的突厥人之意料。

岐丰身边的骑士虽然是有七百骑左右,但有相当部分是带上河西的骨干,加上武威练兵的精锐,战力不容小觑。

当日向南急行,过午时停下来饮食休息,取出干草料喂马。前面斥候来报,河谷就在不远处。由于要从河中取水,他们的行进路线将沿着河岸而行。这样带来的问题,就是追骑也将沿着河岸追。岐丰下令过午后全军穿过河,到对岸去,然后沿着河南行。

今冬严寒久候不至,浅浅的河水仍没有结冰。骑士策马自倾斜的土坡峭壁奔下河滩,然后淌水过河,再攀上对岸被夏季洪水冲刷出的数丈高峭壁。此时马儿要上去就有点困难了,得靠一人在上面抓住缰绳,另一人在下面托住马屁股,一面用马鞭抽打,才能将战马拖上高岸。周人上岸时,尘土飞扬战马嘶鸣。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在女仆的帮助下徒步上了岸,顾不得脏,坐在一排灌木旁边观看骑士过河。阿娜罕用突厥语对木骨女奴说:“周人以为一条河就可以隔断追兵么?追兵会分两路夹河往南追,两边燃马粪为号保持联络,随时过河合兵。”

这个时候,一阵风突然自西向东横贯而来,地面几无青草,立刻卷起十余丈高的尘土,飞起的沙砾打在皮毛衣服上沙沙作响。骑士背风弯腰而立,或趴在马背上躲避风沙。人们注意到今天的天色,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阴云,天空灰茫茫无边无际,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初冬天气,荒野中植被稀疏,灰黄二色占据着天地之间,天与地的交接也变得模糊不清。熟悉边陲的人知道,这种无阳无云无雨无雪死寂一般的天气,常在冬春之交出现,一般都伴有大风。而如今刚刚入冬,按理说不应该过早出现这样的症候。这个冬天确实不寻常,迄今无雪,而大地还不冻结,河水无冰。一旦起风,就会卷起尘土。倘若大风持续,则会出现漫天尘埃。

过了一会,沙尘渐渐消失。趁此机会,骑士掸掉身上的黄土,快速地翻越河岸,继续向南前行。唐公李岐丰及其长子李澄带队在前,仪同贺拔僧寿断后,数百骑呈一条弯曲的长线,沿着河沟东侧的岸边行进。

此刻的时间大概是午后的未时吧,急匆匆骑马行进的人们,并没有抬头仔细观察天色。没有注意到,原本灰暗的南方天地之交,开始慢慢变黄。天色也变得明亮了一些,好像有一支巨大的蜡烛,把天边给照亮了似的。即便脚下的地面,也出现了奇怪而明亮的黄色,投影出暗而淡的人影。人们这才抬头观望,发觉四周笼罩在一片不详的黄色光影之中,皮肤、衣服,乃至战马都呈现出奇特的黄色。空气中有一股尘土的味道,这不同于马蹄扬起的土味,而是被巨大的力量所卷起,然后自顶而下沉下来的黄尘的气味。

不知道谁突然回头看了一下,顿时被西北方向奇异的天空所惊呆了。只见背后的天际,升腾而起一座黄黑色的巨城!城墙自西向东绵延不绝,不知尽头在哪里。那巨城之高,使得开阔天地之间赶路的人马,渺小如同砂砾。风一阵阵地从北方刮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味。更可怕的是,那座空中的巨城,好像装上了车轮,正在滚滚而来!所过之处飞沙走石,可以听见荒原中稀疏灌木被刷刷地抽走枝叶的声音,听见岩石缝上野草被连根拔起的声音,砂石尘粒像是煮沸般翻腾在空中,不断噼啪啪地互相撞击。

“是尘暴!全部下到河沟里去!要快!”紧接着人喊马嘶的声音乱做一团,背后遮天的黄尘相距已不足数里,天空骤然暗下,黄色巨城越靠近就越显得发黑。当人马们连滚带爬地躲进河沟的峭壁边上,用巾子包住口鼻时,就觉得天空骤然全黑,巨大的呜鸣声震耳欲聋。来不及捂住口鼻的人立时被黑尘和大风扑倒在地,砂砾噗噗地击打在皮铠和衣裘上。头巾、马灯、靴子,还有各种各样来不及抓住的东西都被吹上了天,瞬间消失在黑色旋涡之中。风在咆哮,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地上,紧靠岩壁,默念佛号,坚持忍耐,等待黑色尘暴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忍受痛苦往往就会颇感时间的漫长。终于风驻沙歇,虽然卷起的尘埃仍旧弥漫天地之间,但人们总算可以站起身来,使劲抖落身上厚厚的尘土了。

李岐丰特意派人来查看突厥公主是否安好。来人回报说,公主虽然满面风尘,但面容依旧俨然,让人不敢随意仰视。岐丰听后慨叹道:“果是生自王家,不是一般女子所能相比!”

冬季天短,人马急于在天黑前找到背风宿营地,大队很快重新回到河的右岸,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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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七 却月阵(上)

尘暴过后,尘埃仍在无边无际地缓缓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呛人口鼻的味道。风停后,四周极其安静,很像雪花弥漫在天地间一样。能听到的,就是四周不断的人咳嗽声和马儿喘气声。眼目所及,黄尘盖满了天地,眼力能看到的,不足半里的距离。

周人是靠沿着南北向的河岸辨别方向,呈纵队向南走的。走了没多久,天还没黑,断后的贺拔僧寿派骑士来报说:“后方发现突厥人的散骑!”

岐丰一惊,没料到他们来的这么快!忙问对方人数。骑士说尘雾太重数不清,可能有数骑,应该是前驱探马。当时的情形,是由于断后的周军骑士没能识别对方身份,与对方两骑相距数步,并辔骑行数里之遥。其后,周人渐觉对方装束不对,不像同伴,灵机一动,就用关中汉话向那人招呼。见那人沉默不答,着急再问。这时那人右手执辔,左手去抓斜跨在鞍后的弓袋。周人见了大惊,急忙拽弓搭箭射之。趁此功夫,那人已拨转马头,斜后方奔入尘雾之中了。周人于是回身呼喊同伴,哪知黄尘中一阵骨哨呼啸,几支乱箭飞过来。周人不及躲避,中箭落马而死。两个突厥人再骑马回转过来,快速地牵走了死者的坐骑。闻讯而来的周军骑士见人死马失,不由得暴怒,纷纷搭建向尘雾中乱射,箭如乱蝗而去。对方也不还击,隔着尘烟,那些人似乎完全消失不见了。

岐丰听罢,沉吟一会,他想:这必定是突厥人向四周派出的游骑,碰巧与我相遇。后队一旦得知,就会用一切办法召集更多的人聚拢过来,如草原上嗅到猎物的狼群是一个道理。他抬头说道:“尘埃落定后,明天必定是个晴天。虏人召集队伍没那么快,他们人数不多,就会一直跟着我们走。我们不光他,先沿着河走,明晚突围东去,与史玉合兵,再回头与他交战!”

他吩咐下去说:“今夜背靠河,做半圆却月阵休息,明日好与虏人纠缠。”

当晚周人结营后,岐丰在帐中展开地图,测算行程和当前位置。他派出数十骑,呈一个扇形向东去搜寻史玉的援兵。他指着地图中一个两河交叉的位置与众人说:“这里过去叫‘两水营’,古代曾是交通驿站,早已荒废。因为两水交叉,容易辨识,我们就去那里待援。派出去的信使,凡是遇到史大将军的游骑斥候,就叫他带队来两水营。要是三日后还不到,我就放弃突厥公主,与虏人讲和了!”

岐丰清点武备,共有骑士七百余人,战马一千六百多匹,另有驮马五十多匹,驮满了箭矢、铠甲和粮食辎重。当然还有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以及两个木骨族女仆。按地图所示,岐丰准备到了两水营之后,夹河列阵,两侧依靠河岸,只留出西南侧的扇形开阔地与敌对峙。至于驮马辎重和突厥公主,那是全队最需要保护的,必须居于阵后之中心。岐丰睡不着,明日行军的事情一一安排,又命骑士屠陀、李元澈和王孝仙三人看管突厥公主。李元澈是岐丰旧部李玄策的次子,王孝仙则是大将军王文达的儿子,都是岐丰账内亲信骑士。王孝仙不满留在阵中照看突厥公主,岐丰开导他说:“公主若在,此行就没有白来;公主若不在,我们再多的血也是白流!”点明其职责之重要,王孝仙才诺然领命而去。

果然一夜尘埃落定,当曙色在东南方向渐渐展露,头顶上暗蓝色的天空已经隐约可见。不等天亮,周军马队呈两路纵队,如两条长蛇,迎着第一缕朝阳,互相策应着朝着东南方飞驰而去,身后留下滚滚的金色尘烟。

走了不到半日,第一条向北去的河流就出现在眼前,河面不宽,也几乎没有水。周军斩落四周的芦苇,开辟路淌泥水而过,湿泥陷没马蹄。而令周人吃惊的是,河对岸远远地竟然有数骑突厥人在立马观察!不知突厥人几时过河的?见周军前队上岸后拔箭呼啸冲来,他们就像受惊的兔子,飞快拨马向河的上游也就是南面方向逃去了。

今日天空湛蓝晴朗,突厥人的散骑逃出去两里地的距离,再次勒马而立,继续远远地观察着周人大队过河。接下来出乎突厥人的预料,周人没有继续逆河而上向南走,而是离开这条河,折向东北方向而去!突厥人就得尽快通知各队,重新调整和集结。当周人折向东北直奔两河交汇口的两水营时,扭头就可以看到南面腾起的数道浓烟,这是突厥人在传递新的消息。

岐丰望着南方晴朗天际下的由远及近笔直而上的黑烟,心情既感庆幸也感沉重。突厥人不仅沿着河早早找到了他们的踪迹,而且趁着尘暴后天空晦涩,已经包抄到了周人归途的前方!如果还按既定路线直奔张掖,恐怕在今夜就会落入突厥人的圈套之中,在毫无屏障的荒野中四面受敌,其后果不堪想象。

岐丰决定在两水营固守待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选择。突厥人的马并不比周人慢,而且周人有驮马辎重,不可能全速撤退。突厥人可以派出轻骑,快速包抄到南面的几条东西向的道路和隘口,抢先阻击周人南逃。而立足两水营,可凭两侧河流屏障侧翼,等待武威援兵的赶来。这比进入广阔千里的荒漠,无法与援兵汇合要好很多。

两水营夹在两条自南向北小河的交叉口上,是荒漠中不多的地标,加之靠近水源,曾是南北出入交通的一个驿站。只是随着干旱加剧,驿站从前秦衰亡后就放弃了,迄今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当年的屋舍墙垣,都荡然无存,仅剩几个凸起的土堆,依稀有点人工的遗迹。周军到此,本意是避免四面受敌,这个目标还算达到。虽然两条河都几乎干涸了,好在河堤完好,而且河中有厚厚的黑色淤泥,可轻易陷没马蹄。河边河中芦苇丛生,屏障作用仍在。但水源的确没有了,使此处真成为了一个“死地”。

天黑后,满天星斗下,远处突厥人燃起的黑烟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篝火尽管隔着十几里还能见着。突厥人的饮食谈笑声,旷野中隔得很远也听得见,他们似乎胜券在握,没有什么站前的担忧。反观周军营垒,以半圆弧连接两个河岸,黑暗中不举火,安静肃穆,充满临战之气氛。

天色将明,因为都知道大战将至,无人再有睡意。岐丰传令将士尽快饮食,等待天亮后交战。天空有浓云覆盖,太阳光仅仅把远方的天际照亮。这时周人向后收缩防线,主动退到两河交叉不远的地方,这里尽是野草和冬季枯萎的芦苇,地面虽然大致是干的,但凹凸不平,不利骑马冲突。此处两河相距不过数百步,周军以密集阵型连接两个河岸。

天空忽阴忽晴,伴随滚滚尘烟和雷鸣般的马蹄声,追击而来的突厥骑士渐渐填满了河叉,人马拥挤在狭长地带,到最后行动变得很慢,人马几乎互相倚靠在了一起。尘埃也住了,可以看见突厥人头戴皮帽,身上穿着皮衣皮袄,大多人身背弓箭。北地的战马露着长长的鬃毛,喷出来的白气连成一片,随着照耀下的阳光向上升腾。

芦苇丛中,骑士并肩站立,结半圆长阵以待敌。半圆向内收缩,这在古阵法中叫做却月阵。因其如弯曲的月牙,故得此名。却月阵如半缺的月牙,而依托不同地形,既可以内缩,也可以外凸。周军左右连接河岸,本来的防线应该是直线,此刻内收为弧形,就是一种却月阵法。一旦敌人进入中央区域,就会遭到前、左、右三方同时的弓矢打击。

阳光洒下来,不知得到了什么号令,原本用骑马披风改在身上御寒的周军将士,陆续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披戴整齐的铁铠,在太阳照耀之下,霎时发出一片耀目的光芒!这使得本想着打败周军如同围射猎物般容易的突厥骑士们有些惊讶,人群中发出一些骚动不安,原本要一拥而上的骑士,变得犹豫了起来,担心近前对射反倒让自己被杀。突厥人保持在箭程外,并不轻易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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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七 却月阵(下)

过了一会,突厥人阵中挤出一匹马,一名骑士微微策马朝前,毫无畏惧地进入周军的射程。他立马不动,却用汉话喊道:“本想把尔等如射兔射羊般全部射倒,但想到公主在此,不免玉石俱焚,实在是可惜了!”他带着皮帽,脸颊两侧都有连鬓的胡子,这看起来更像是汉人,就像他说话似的。这人接着说:“特勤有令,尔等只要交出公主,并交出仪同以上十人作为人质,就可以放下弓矢离开。如果还要抗拒!”说到这里,他突然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从里面拽出一个血迹干硬的人头,高举过顶,然后用力抛向周军的方向。

“是张掖军的侯仁贵!”亲信骑士薛元吉接过送上来的头颅端详后,给唐公李岐丰报告说。岐丰面色平常,不去看头颅,只是说:“侯仪同为国捐躯,我们必为之报仇。”他又说:“今日之战,比起当年我带高平军在交口川与白兰虏恶战来,算不得什么。”正说到这儿,就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抖动,一阵如闷雷般的声音伴随呛鼻的尘土味道,一同侵袭过来。这是突厥人发起第一轮冲锋了。岐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白兰虏吃过的亏,让尔等也尝尝!”

其实突厥人比当年的白兰人更狡猾,只派出了数百骑前队向着阵中做第一拨尝试。当突厥人的马队进入射程,马上骑士都抓起轻便的马弓,飞快地射出了第一拨箭。重甲在身的周人纷纷低头,用戴在头顶的铁兜鍪挡箭,然后立即抬身还击。周军用的不是箭,而是步战弩,下马骑士们抬起短弩,平射出一排弩,目标是突厥人的坐骑。顿时一阵凄厉的马儿嘶鸣惨叫,没有任何防护的突厥战马只要中弩,不是穿膛钻腹就是四肢被打断,纷纷倒毙地上,马上的突厥人大多重重地摔在地上。

步战弩虽然厉害,但上弦费时,无法形成连续打击。奇怪的是突厥人一开始就不恋战,遭受第一拨打击后,跑在后队的都拨转马头朝回走。

就在这时候,令周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从立马观战的突厥大队中,飞出了如飞蝗般的利箭,将企图回马归阵的突厥人射倒了一大片!刚被周军步战弩射退的突厥马队,又被自己阵中一轮又一轮的飞箭射中,看上去毫不留情,也丝毫不停歇。即便是中箭落马倒地的人,也没能被放过,箭仍毫不留情的继续追来,直到倒地的伤者都不再挣扎。到最后,一些侥幸没有中箭的马儿,背着背上中箭的死者,陆续快速地奔回了突厥阵内,两军阵前留下一地的死尸。

见此情形,周军阵中引发了一阵不解的慨叹。连周军统帅唐国公李岐丰,也没有完全明白眼前的情况,拈须陷入沉思。

被披重甲周人围在芦苇丛中的,似乎置身事外无动于衷的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听闻了这个消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些人必是原本护送我的将官,活该有此下场!”经此一说,周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派这些人出战,又不准他们逃回来,就是一种死之惩罚。

周军的两侧是两道在此交汇的河流,冬季枯水,河道中间满是芦苇水草和没有结冻的湿泥,人和马想要顺利通过几乎不可能,这给周人提供了天然的绝佳屏护。突厥马队早就出现在了对岸,他们下马靠近河岸,惊起芦苇丛中的野鸭。野鸭飞起来,又不愿离去,不停地嘎嘎叫着。可能是芦苇丛中藏着野鸭蛋或雏鸟,故而不肯离开。突厥人抽出腰刀,斩开芦苇来到河边,河中淤泥堆积根本无法下脚,最后只得放弃返回了。

惩罚了逃跑的同伴,又发现无法迂回包抄周人的侧后,突厥人再次派出使者来周营讲和。这对以三日之期等待武威方面救援的李岐丰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虽不见使者,却命仪同贺拔僧寿和幕僚贺若弼等人接待使者,还带他去拜见了公主阿娜罕。阿娜罕问使者何官带兵,使者答说,带兵将官有一特勤三设。阿娜罕听到后叹息说:“周人不到千骑,你们尾随好几天,为什么不早点包围呢?而今到了一个跑不开马的地方,如何开打?”问得使者哑口无言无法作答。

使者转达突厥首领的意思,只要释放突厥公主,周人就可以全数离开。按照李岐丰的意思,贺拔僧寿对使者答复说:“公主须得去凉州一趟,待明年天气暖和了,再和亲不迟!”

使者无奈地离开了周营。知道了战无可免,但突厥人并不急于进攻,而是以重骑层层围住了两水营两河间的出口。似乎在等周人断水断粮,又像是在等新的援兵。天气晴朗,从周人所处的河叉处,就可以看到突厥骑阵后方的黄尘,可能就是后期到达的新援。这些新援络绎不绝,还有人赶着步伐缓慢但驮力超强的骆驼,骆驼的背上驮得都是辎重,更有成捆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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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八 突围(上)

此后一连两天两夜,两军都处于对峙状态。准确说,突厥人在等待周人断水断粮,而周人在等待武威援兵,双方都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愿。而心中最焦灼的,恐怕就是唐公李岐丰了。如果武威援兵迟迟不到,或者错过了两水营这个汇合点,再过几天,不等突厥人来攻,周人也无力再支撑下去。

周军当前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缺水。两河都在身后交汇,但河水在数里外的上游,就已经干枯了。河中淤泥根本绞不出水,想要钻井取水,但周人只带了战具,没带驻守打井这些工具,根本挖不了井。每人每天的用水都一降再降了,饮食也全是干粮。除了人,坐骑也在一天天瘦下去。军中病倒的也开始增多,如此情形,再难撑过三天。

李岐丰决定主动派使者与突厥接触,以谈和未名,也探探其兵力的虚实。他派出仪同贺拔僧寿前往突厥营,僧寿及从人都着盛服乘肥马,以不示弱与人。但是,跟前两日不同的,突厥人变得倨傲起来。僧寿不仅没有见到带兵的首领,还被羁留了半日,直到天黑前才放归回来。

僧寿沮丧地去见李岐丰复命,原本以为他会非常失望。不料这半日李岐丰有了新的决断,不在意突厥人的态度了。他拍着僧寿的肩头说:“虏人倨傲,是自以为是胜券在握。我要给他们瞧的,也就是这个。”他示意僧寿先坐下休息,叫来账外值守将士,命他去召集众将来账内议事。此刻天完全黑了,诸将汇集在岐丰的帐中,另外还有岐丰身边亲信幕僚、沙门、骑士等,共有三十余人。地方狭小,大家都围绕李岐丰站着听。

岐丰命长子李澄举着烛火站在身边,他快速说:“诸君都清楚,我们不能再等下去。武威的兵一定会来,但日子上要是差池三五天的,不等虏人动手,我们自己也出不得这个河叉口!”

他说:“古往今来,出其不意以弱敌强的例子,多不胜数。远的有韩信在井陉口背水一战,大破赵军二十万;近的有尔朱荣七千骑士出滏口,击败葛荣百万大军。史实如此,并非虚言。而当前的虏人也就至多不到四五千骑,自以为我们无力主动出击,坐等我亡。不料我们虽然不到千骑,却无不是以一敌十的马儿健儿!”

账内静谧,众人鸦雀无声,唯有烛光摇曳,李岐丰接着说:“我听说突厥人为了击败蠕蠕,曾经骑马穿过一丈深积雪的山谷;太祖为了偷袭稽胡人的老巢,带人从几乎绝壁的山头骑马到了谷底;柱国杨公攻打齐人径岭的时候,数千人从陡直的岩壁攀援而上。之所以身历危险,就是为了出其不意,出现在敌人的身后。即便面对数十倍之众,也好似神兵天降。”

“我们背后的河道,宽不过数十丈,只不过堆积了淤泥,加上芦苇水草覆盖,让人不便深浅,知难而退,才成了我们的屏障。而今我们要是趁着深夜通过河道,轻骑绕到突厥人的身后,必然能将他们打得大败而归!”

“至于过河的法子,我这几日来早就想好了。我们只需要砍倒芦苇枯草,编成草垫,铺到河中的泥里,就能过去!”

众将听了都很感奋,虽然对铺草过河也没有把握,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就按唐公的吩咐,召集将士,利用夜色掩护,将营外岸前几乎所有的芦苇干草都收割下来,用草绳扎起来,居然堆积如同小山。

此时已是深夜了,李岐丰把所有的将士分成两拨,他留下一百人给贺拔僧寿,令其守卫所有的从马、辎重和铁甲。要他们从此刻开始,直到第二天白天,保持原来的营垒位置,派人定期巡逻,给敌人以一切如常之假象。为何要坚持到白天呢?岐丰是想带走突厥公主,并且安排王孝仙等人挟持公主朝东南方向疾走,尽快赶往张掖。而等他们走远了,他再亲率所有的过河骑兵,从背后向突厥人发起突袭,时间定在拂晓。

临别如同生死之别,岐丰激励僧寿说:“冲杀必定不止一遍,我们极可能穿透虏阵过来换马,这从马比辎重还要宝贵,你可要看住了!”又对他说:“你是名将之后,三十岁就做了仪同,总有人说是靠的祖父之荫。所以这些年,凡是深临险境,我都让你先登,就是让你独立大功,以正其名。这次留下守空营,是把你又留在了死地。望你知我的良苦用心!”僧寿大为感动,拄刀大声道:“主公放心。僧寿有两副三石硬弓,只要箭够,保管虏人来多少射多少!马儿一匹也不少!”

岐丰随即带骑士过河,众人将无数的芦苇、草料尽数铺在河中的淤泥上,往前堆填。将士们牵着马排列河边时候,岐丰最后对众人说:“杀败虏人,虏人带来的肥羊美酒,可尽情享用!”说毕,让僧人弘明和骑士连玉拄着长矟在前面探路,军士后面跟随,一旦踩稳,就把一捆捆的芦苇往前方堆填。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芦苇丛中,翻起好多藏身此处冬眠的蛇。蛇的身子僵硬不能动,周人把它们拎起来,像扔树枝一样扔到远处的烂泥里。黑夜中前行,实在看不清前方的时候,才稍微举火照一下,然后赶紧熄灭。天上也是浓云低垂,没有星星月亮。众人就在一片漆黑中,慢慢摸过了河。

弘明和连玉率先上岸。不久,突厥公主一行也很快上了岸,就在屠陀、李元澈和王孝仙等十余骑的押送下,向东南方向疾驰,从此脱离战场,直奔张掖去了。然后众人陆续上来,把马儿藏在对岸芦苇中等待天明。凌晨寅时,周人将所带的全部干草和豆类,一并喂给了战马,以养其精力。马儿进食之后,闭着眼站着,耷拉了嘴唇靠在同伴背上小憩。周军将士则互相背靠着坐在芦苇丛中取暖休息,等待一会的厮杀。

周人的位置,是在两河交汇口的东岸。往南数里,河道就不再成为屏障,河中有浅浅一层水,也没有芦苇和成年累积的淤泥。突厥人就在河的西侧扎营,而把辎重大部分留在东岸,这也是为了防备周人袭营的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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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八 突围(下)

拂晓时分,天色微微发亮,芦苇荡中沙沙作响。这并不是寒风吹拂芦苇,而是周军牵着战马穿过所发出的声音。周军出了芦苇丛之后,呈多路纵队并辔沿河南下,河滩上砾石很多,容易崴伤马蹄。周人早有准备,在夜里用芦苇叶子包成草鞋绑在马蹄上,这样既能减少行军的声音,还有效保护了马蹄不被磕伤崴伤。这样走了数里,天越发亮了起来,随时都可能被突厥侦骑发现。而路上竟无突厥一人一骑,可见突厥人何等大意,也是万万没有料到,周人居然能从河叉内带着战马出来!

周军停下来准备过河,对岸灰麻麻看不清情况,听远处微微有人声,虏人应该刚刚起来,正准备吃早饭。周军骑士都下马,将马蹄上的草鞋去掉。岐丰留下五十骑,令他们将所带芦苇绑在马尾巴上,与大队一起过河。周军毫不费力地过了河,然后转向右后方向。这里距离周军原来所待的河叉,也就是四五里的距离,中间就是突厥人的重围。

周军已全部上马,他们没有携带重甲,有人披了皮甲,大多则只在戎服外面穿了毛皮上衣。战马也无马铠,可谓人马轻便。马背上所带的,是两个箭囊,加起来差不多五六十支箭;马弓则只带了一张,加上长矟和大刀。

李岐丰传达命令,周军骑士自南向北穿过虏阵,然后回旋过来,沿另一条河边向南再次穿过虏阵,再集结起来,以三十骑到五十骑为一组,再次入阵,目标是回贺拔僧寿驻守的河叉口,在那里换马和补充武器。如果来得及,就人马披甲再战。入阵则机动行事,以杀伤虏人为要务,不需俘虏也不逗留斫头。周人所带的箭,也以重头箭为主,这种箭射程不远,但杀伤力大,无论射中哪里,中箭者多是非死既残。

天色逐渐大亮,隐隐可见突厥人的营帐和马匹,随时将被发觉,唐公李岐丰下令立即冲击突厥阵营。入阵前,用马尾绑了芦苇的那五十骑,首先自东向西横向跑马,顿时黄尘滚滚,横亘出一条尘土的幕墙。周人这么做,是为了迷惑突厥人,使之不辨周军虚实。尤其在突厥人还没有明白周人逃出河叉的时候,他们必定以为这是来自凉州的援兵,那么他们的惊恐和不安可想而知的。

就在突厥营中发出警报和慌乱的喧嚣声中,周军轻骑像一把尖刀,从东南向西北方向,斜着插入到突厥军阵之中。周军骑兵犹如神兵天降,让完全没有防备的突厥人不知所措。周人骑士一边策马飞驰,一边在马弓上搭上重头箭,只要看见活动的人、马、牲畜,就向之射过去。而人马不做停留,继续催马疾进。突厥人大多刚刚醒过来,根本来不及披甲上马,能拿出弓箭,站在地上进行还击射箭的并不多。周人骑速又快,这一轮冲进去,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周军的前队就从突厥营阵中穿出来了。

唐公李岐丰就在前队之中,按预定计划,周军向左后旋转,带起滚滚黄沙,再次斜向冲入混乱的突厥营阵之中。这次遇到的抵抗,就稍稍激烈了一些。乱箭在四周飞窜,周人则不急不乱地继续向路过的目标射出重头箭。周人的马也有中箭的,倒地不起将骑士摔倒在地。不过落马者为数很少,这是因为突厥人仍各自为战,周人马速又快,没有停下来接战的缘故。

时间不长,周军的前队就再次突围而出。此刻四周一片黄沙,几乎无法辨析方向。而呛鼻的尘土味道,几乎令人窒息。周军只得用手捂住口鼻,喉咙因受到刺激而不停地咳嗽。他们向南缓缓行进了一段,黄尘落定了,才渐渐辨识清方向,并重新聚拢起来。

不过另一队周军遭遇则不一样了。他们在第一次入阵的时候,非常靠近右侧的河岸。这里有突厥人的辎重部队,所遇到的抵抗更为软弱。周人贪恋射杀虏人的快感,一路紧追,将数百突厥人赶入到浅浅的河水当中,再提长矟和斫刀,策动坐骑追杀攒刺,几乎将目力所及的虏人尽数诛杀。突厥人的尸体横落水中,将本来不流动的河水都变为了赤色。

但他们耽搁了前进的时机,这个时候西侧已经聚集了数百骑的突厥骑士,双方就在岸边展开了快速奔马中的对射。周军骑士遭到了一些损失,包括来自高平军的李继宗等人都中流矢而死。这队周军与突厥人脱离后,向北一直跑到了原来出发的河叉。守卫河叉的贺拔僧寿,正率领百余名将士待战,他们都用重甲护体,准备抵抗骑兵的冲击。耳朵里一直听得见两军的混战,但前方黄尘张天,也不知道战局如何。直到这队周军回来,才略知前方形式。僧寿大喜道:“这番我等也可以上阵了,正好披了重甲与虏人一战!”

这些重回河叉的周军骑士,大概有两百骑左右。包括了唐公李岐丰的长子李澄,知名的骑士还有郑万彻、薛元吉、王策,元氏兄弟元宗本、元佛护等人。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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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九 沙苑之阵复现(上)

贺拔僧寿虽然跃跃欲战,但没有唐公新的命令,他只得继续在此守卫从马和辎重。李澄和郑万彻等人,急于重新通过敌阵与唐公汇合,于是收拢了陆续过来两百多骑,又从僧寿那里取了箭装满箭囊。趁着突厥人还没有完整列阵的时候,再次向黄尘中的突厥阵中冲去。

入阵前有人说,尘土味太大,用巾子蒙住口鼻吧。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将随身带的用来缠头的布巾取下,蒙在脸上,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因为头上没有头巾,也没带兜鍪,都露着用簪子固定的头发,跟带皮帽或不带皮帽但编发的突厥人比起来,非常容易辨析。两百骑呈扇形,再次冲入敌阵,迅速与仓促上马迎战的突厥骑士交手。

突厥人此刻大多都找到了马匹和武器,但四周尘土飞扬,他们并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人,主力在哪儿,也就没人知道该如何迎战。突厥人的右翼被几百骑周军打溃了,真正组织完整的,是中间营垒的部队,大约有一两千骑兵已经在中路聚集起,但没有形成对战的队形,还是不知敌从何而来。至于左路,在李岐丰第二次入阵的时候,就完全被冲散了。此刻来不及组成队形前,又被数百骑用巾子蒙面的周军冲击进来。

周军借鉴了刚才的经验,先是纵向将这些不成队的突厥人与中路聚合的大队分割开,然后反复回马并射箭,将他们驱赶到另一条河道上,这里视野开阔。失去抵抗,甚至连马匹都没有的突厥人,再次遭到周人的屠杀。相当多的周骑一直冲过河,然后回马过来,抽出大刀在河中踏着湿泥斩杀突厥人。然后在呼哨的召集下,这些周骑放弃了泥水中失去马匹的突厥人,沿着河岸一路奔向西南方向与大队汇合。

唐公李岐丰正在整顿军马,准备第三次入阵交战。李澄、郑万彻等人带领骑队赶来汇合了。岐丰见他们人马都很累,而且损失了很多骑士,就叫他们先下马歇息马儿脚力。他让李澄来到马前,严厉地对他说:“我让你带后队与我共进退,你却阵中逗留;去了僧寿那里,却不曾利用机会换马。而今如何跟我再次入阵?”又说:“本应该罚你,念在你们斩杀虏人甚多,功过互抵。随我去河叉,换马披甲再战,不要再在阵中逗留!”

李澄诺诺应答,不过在心里面,对刚才的痛快厮杀却很得意。由此也顾不得疲乏了,再次随大队纵向穿过虏阵,目标直抵河叉。

此时的突厥人已整队完成,在周军第三次纵向攻来的时候,突厥人很狡猾地把马队朝两侧分开,任由周骑通过。然后他们就像被快船分开的海水,从两侧沿着与周人相反的方向跑马,在周人的左右两侧,呈夹击之状,快速地与周人抽箭互射。

周人在凉州练习骑射日久,马上骑射已然了得。而突厥自幼马背生活,论骑射本领毫不逊色。刚才被蒙头连连打击,而今终于与敌在马上对等交手,突厥人也急于发泄受挫的怒气。两军快速跑马交错,周人遭受到左右两侧的弓箭袭击,并不示弱地举弓还击。由于两军都往对方来时的地方跑马,很快就冲入一片黄尘滚滚之中,是的对射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满天飞窜地流矢,一路追踪周人远去。

其实,周人两面受敌吃亏不小。为了减少损失,周人不再与虏纠缠,低着头快马直向前奔,使用马儿最后的脚力,飞驰直入河叉的芦苇丛当中。

周人骑队逐渐赶到河叉,先到的骑士都立即下来换马和披甲。好在贺拔僧寿早有准备,将从马和辎重保管完备,才让周人能有整军再战的机会。

不久唐公李岐丰也赶了回来,他下了马,在侍卫韩长略的协助下披上甲胄。一边披甲,一边安排将士尽快换马。他要求不仅骑士戴上铁兜鍪和身披甲胄,也要给换乘的从马披上挡箭的铛铠以及铁面帘,又给容易中箭的马颈披上牛皮做的马衣,外面用细铁环的锁子甲固定。弓矢不多带,够射三番足矣,而长矟和斫刀这些近战武器必备。

周人换马披甲之际,零星的突厥骑兵一度靠近河叉,人数有数十到百余骑不等。作为守卫河叉的待命部队,贺拔僧寿与留守的下马骑士都重甲前行,射箭将突厥人驱除开。随后,更多的突厥轻骑出现了。好在数百骑周军骑士已经换马披甲完毕,他们朝前逼近突厥骑士。突厥人只得往回拨马,一面回头射箭。周人的坐骑负重,并不追击,只用箭回击,不少突厥人中箭落马,而周人则因人马披甲而几乎没有损失。中箭受伤或者失去主人的突厥马在阵前横跑,让双方暂时脱离了接触。

过了一会,隆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犹如阵阵春雷自远及近而来。突厥人的主力将阵型转过来面向河叉,看见周人重回了河叉,就像猎物自己跑入猎物设置的口袋一般,这让突厥人有了扳回胜局的希望。他们想趁着周人反复重复冲锋,人马都很疲惫的机会,冲入周人阵中,将周人驱赶到两河芦苇中围困并射杀。本着这样的想法,突厥人将能集合的骑兵尽数遣出,各级贵族将官也都亲临战阵。临近两河交叉口,横排展不开,突厥骑队呈前小后大的梯形,凶猛地扑向河叉。

突厥人都是马上健儿,他们身着轻便皮衣,马儿也只用皮革防护。骑士在随身马鞍上有两张弓,有满满两到四个箭袋,装了不下两百支箭。利用策马的时间,突厥人腾出手撘箭上弦,斜向上射出满天的箭,箭头如雨一般落下来,落入芦苇丛中簌簌作响,打在敌人的铁甲上则发出金属砰然撞击的声音。

一阵箭雨结束之后,芦苇丛中再次簌簌作响,这是原本伏在芦苇中的披甲周军站起身了。周人身披重甲,头戴铁兜鍪,用铁锁子顿项覆盖面部和颈部。很多人甲胄上插着突厥人的箭,但并未被射透而受伤。周人立在芦苇中连射了两三番箭,箭是又平又低,大多奔着冲在前面的突厥马匹去,将突厥人的战马射倒射伤一大片。那些中箭的马儿,疼痛难忍,有的立起身来掀翻背上的骑士,有的横着乱窜,导致战马互相撞击。更多失去骑手驾驭的逸马,完全不受控制,将突厥人向前的阵型搅乱。

但是突厥人这次意志坚定,下了决心要冲入河叉,将周人踩在脚下。尽管前队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士仍灵巧地驾驭坐骑,绕过或是纵马跳过四处的障碍,继续策马前进。虽已不成阵型,仍有许多股突厥人快速地冲入了芦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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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九 沙苑之阵复现(下)

进入周阵的突厥骑,多则数十骑,少则数骑,进入芦苇丛中寻敌。他们早都心怀仇恨,看见活动的目标就撘箭射之。周人并不列阵,分散在四周,俯身躲避四处的流矢,尽力护住面部不被射中,然后用长矟捅刺靠近的突厥战马。突厥人和马都是轻装,利于跑马来回冲杀。刚才与周人的轻骑交锋,的确令周人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但此刻身处芦苇丛中,左右都是河岸,来回距离不够施展,一旦慢下来,左右身侧就伸过来好几支长矟乱捅。马儿应矟而毙的不计其数。骑士掉落在地上,顿时四周围上来披甲的周人,身边只有弓矢和短刀的突厥人无处可逃,均惨死于周人的刀矟之下。

那些周军的下马骑士,都带了从骑,在芦苇中捕杀落马的突厥人。骑士陈方定已斩杀多人,突然眼见一骑白马奔来,马上骑士身着白色袍子,好似飞来的一团白云。那突厥骑士骤然撘箭,翻手之间就连射出三箭,接连射中陈方定身边两人的面门。方定大怒,一手压低了兜鍪,另一手提斫刀迎着白马奔去。突厥人见周人并不畏惧,而是正面扑来,就催马急进,想要用高头大马将他撞到。他同时手中灵巧地夹出两支箭,对准陈方定就连射出去。方定压低铁帽,那两支箭都射中兜鍪而未穿透。此刻两人已经十分接近,眼见那高大俊俏的突厥马就要撞到陈方定了。哪知陈方定却突然俯下身,抡起斫刀横着砍向马腿,一刀就将那可怜骏马的一条腿斫断了!跛足的马儿挣扎着轰然侧倒,马上的突厥神射手也被摔倒在地。

突厥人刚一起身,摸索到掉落草丛中的马弓,手上却没了箭。见满脸污血的周人提刀逼近,恐惧之心令其魂飞魄散,慌乱中他连忙用突厥语对着陈方定呼喊,不知是求饶还是乞降。无奈周人斫刀上无情的寒光闪过,雪白袍子上立即鲜血四溢。可怜这突厥射箭手,刚才还在马上射杀别人,此刻自己却化作一具僵卧草中的尸体。

岐丰在几个亲信骑士护卫下,披了重甲伏在芦苇中观战。突然寒风吹来,一股血腥气息直冲口鼻。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三十年前沙苑之战的情形来,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简直沙苑之阵复现!而寒风阵阵吹过,如果突厥人不那么急着扑进来,而是沿着河点上一把火?想到此处,他身上冒出冷汗。幸亏对面不是高欢和他的幕僚侯景,或是当今齐人三杰如斛律光、段韶之流,否则岂有活路哉?眼前只有这些勇敢的突厥莽夫,被杀了个七零八落,而后面的突厥骑士还在不断往里涌。

是时候了,岐丰喝令韩长略道:“举旗!鸣镝!”长略立即将原本倒伏在芦苇丛中的一竿黑旗高高竖起来,身旁的骑士则将装了骨哨的鸣镝嗖嗖地射向天空。

这是向周军的重骑发送出击命令。原来贺拔僧寿、李澄、郑万彻等将带领的数百甲骑具装的重甲骑兵,一直藏在河叉两侧的芦苇中,任凭突厥人来回厮杀,也没有加入战阵。此刻越来越多的突厥轻骑前赴后继地进入芦苇,正是周人重骑自两侧横击的绝佳时机了。一见黑旗高高擎起,鸣镝刺耳的呼啸穿透战阵的厮杀而来。周军骑士立时策动披甲的战马,提着近战用的长矟,从两侧的河岸边杀入战阵。

重骑负重较大,速度当然不如轻骑。但此刻重骑是从两侧往中间合击,并非要与轻骑较量和来回交锋。他们是搅进突厥人的骑阵当中,将之截断并贴身近战肉搏。这种情况下,突厥轻骑几乎无力与周人的重骑抗衡。周人骑士挺矟对准贴近的突厥人马乱刺,突厥人受不住只想提着缰绳避开,可四周一片混乱,披甲的和不披甲全搅在一起。就像进入了树林中,到处都是要躲开的树木。而这些树木又不是立在那里不动,全是带着狰狞马面帘和骑士面甲的铁猛兽!

周人骑士就在这种马儿跑不起来的交错混战中,如鱼得水,只要见着没有披甲的骑兵,即刻抬手就刺,靠近了就拔刀猛砍。人马纵横来回,铁甲与甲胄不断撞击。带着面甲视线毕竟受阻,有周骑互相错不开也将同伴撞落下马的,也不在少数。

贺拔僧寿急于立功,碰巧,他靠近了一个蓄须的突厥骑士。突厥人大多不留胡子,蓄须者多是有仆从的贵人,需要经常打理。僧寿与突厥人打过交道,熟知内中情形。见此贵人就在眼前,岂肯错过?于是伸出胳膊,拽住那人的衣服,硬是把他从马镫上拽了出来,想横在自己马背上带给唐公过目。他这样想,就一边摁住俘虏,一边拨马要往回走。哪知那虏人腰间还有短刀,挣扎中抽出了短刀,对准僧寿的腹部猛刺。却因为铁甲覆盖,里面又衬了牛皮的缘故,并没有能刺进去。僧寿大怒,来夺他的刀。那突厥贵人见求生无望,便转过刀刃划过自己的喉咙,鲜血飞出,又顺着马背流下。僧寿只得将他扔下马,转过身继续寻敌厮杀。

在周军重骑横击下,落入河叉口袋中的突厥轻骑,大约有一千五百多骑,不仅战败了,而且几无逃生的希望。周人重骑在后,重甲步战骑士则遍布芦苇草丛,突厥人左右奔突,大多都因为死了战马而落地,最终被周人所杀。有大群的突厥骑士突入到了河岸边,又被河中的淤泥所羁绊,越是想逃过河,越是深陷河中。滞留岸上的,都逃不过周人的刀矟;困在河中的,则最终都被射杀,无一生还。

时间大概应是正午了,开始刮西风,吹动天上的低云,太阳也渐渐露出脸。除了零星逃走的突厥人,整个河叉的厮杀渐渐停息。战场上充斥着血腥之气,风也不能完全将之吹散。周军将士极度疲乏,很多人来不及解甲,就瘫坐在地上。

唐公李岐丰在骑士保护下检视战场,见此情形,他舒了一口气,逃走的突厥人形不成威胁了,将士们休息一阵吃点干粮就可以换马撤走。周人搜到突厥人留下的辎重战马还有骆驼,水和食物都不少,可以一并带走。看着到处都是无力瘫坐的周军将士,岐丰觉得仍不安全:“如果再有一千骑虏人杀来,我们就都要做俘虏了!”他希望能在天黑前离开两水营,尽快返回。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八 狼山来敌(上)

唐公李岐丰原本打算尽早脱离河汊附近的战场,带队消失在大漠的黑夜之中。但几个事情却延误了他的决断。首先,从昨晚准备芦苇渡河直到现在,周军将士几乎没有得到休息。尤其从早到晚的激烈战斗,人马都极度困乏。甚至有的骑士不等完全退敌,就已经趴在马背上睡着了。人和马都迫切需要短暂的饮食和休整。其二,岐丰早派出信使,与武威援兵寻求接头,当时选定两水营,就是为了便于双方汇合。如今已经过了约定时日,援兵随时可能到,如果就此离开,则必然错过获得增援的机会。一旦孤军进入深漠,而再被突厥人追上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冬季天黑的很早,申时还没有过,天已经暗了下来。周军没有完全离开两水营,而是向南移了四、五里地,在靠近河边的高处扎了营。

“明日必有人来,希望是武威的史玉,而不是虏人!”李岐丰很少单独与儿子李澄一起进食,这次并没有其他将士在场,父子两人默默地吃着干粮。岐丰边吃边想着心事,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看着李澄又说道:“我忽然想起大统九年在洛阳邙山战败,若干惠独自带本部断后。他命人下马解甲进食,旁若无人。这倒让追兵不知所措,而担心有埋伏不敢紧逼。最后任由他们卷旗收甲,缓缓退走。这说明……”

正说到这里,账外将士突然来报说:“北面十里外有大队骑兵举火赶来,没有过河,正在结营驻扎。”

岐丰心中一凛,追问道:“是敌是友?”

“是新到的虏人,服饰马匹跟白天的那些不同。这拨像是赶了远路来的,人马都非常疲乏,不想着急与我们接兵。”

虽然心中早有不详预感,李岐丰仍觉一阵寒意。他叫人进来点亮了蜡烛,命人立即去召集诸将商议对策。烛影摇晃中,周军诸将无不面色凝重。岐丰对众人说:“这一拨,应该是从狼山那边过来的,跟我们这几天交手的不是一路。既是风尘仆仆赶远路而来,必求一战,否则也没法回去向主子交代。看来明日一战在所难免了!”

“到了这一步,希望诸位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也没什么退路了,别无杂念,以必死之心入阵,可有取胜的机会。”说罢,岐丰挥手让大家回去休息。

连日内得不到休息,李岐丰觉得头痛难忍。一天下来少有饮水,嘴唇都干裂了。他靠坐垫子上,恍恍惚惚,如梦如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下子又醒过来,身子没有动,脑子却在飞转,此刻是梦是醒?斥候来报一支突厥骑兵长途跋涉而来,十里外宿营——这并非是梦,虽然他宁愿这是梦。与诸将议事,众人身临绝境无惧色,愿与狼山远途来的突厥骑一战——这也不是梦。那么,哪是梦呢?不知不觉,他又睡过去了。

他发觉身处满是石头的贺兰山中,四处寻找自己的阿干须弥,可山前山后,空无一人。天空白亮亮空洞无一物,四周静极了,有种可怕的气氛当头笼罩着。他猛一回头,发现身后站着家族忠心耿耿的老臣赫连闻达。赫连披散着头发,身上还是那身装束,披了一件破了洞的褐色皮甲,上面布满了箭伤和刀割的痕迹,手里攥着一把断了弦的三石弓。赫连张口哭诉道:“阿至罗,你阿干不愿屈身投降虏人,解甲陷阵而死了!”

两人面面相觑,正悲痛间。突然赫连闻达像是看到了什么,指着岐丰身后大喊道:“别找了,走吧!快回头!快回头!”

岐丰大惊,霍然一下坐了起来,一阵晃眼,原来是金色的阳光从缝隙处射入简陋的帐幕中。他的左手握着刀柄,身上戎服未脱,只是盖了一件皮袄。他看见儿子李澄抱着大刀盘着腿靠坐在案几旁,也已经睡着了。

然而,在他身侧五尺开外的地上,跪伏着一个身披戎服的武人!那人身材高大,右手握着出鞘的短刀,左手握着刀鞘,靴子上布满了账外的湿泥,缠上巾子的头深深埋着,好像怕被认出了似的。

“何人!”李岐丰无力地吐出两个字。身旁的李澄一下子惊觉醒了过来,一扭头看见地上的人,大惊跪坐而起,身上铠甲铁器砰然相撞。李澄左手握鞘,右手抓住刀柄,正要把大刀拔出。

李岐丰却伸出左手制止了李澄拔刀,他已经认出了地上的武人,喊那人道:“是兰若吗?”

地上的人应了一声,不敢再说第二个字。

兰若是李岐丰亲信骑士张君岩的佛名。李岐丰听到他答应了一声,见他跪伏地上不敢动惮,刚醒时,突然看见持刀者的惊惧才逐渐消失。他镇定如常命令道:“是你在账外值宿?收了刀下去吧!”话音刚落,帐幕门晃动了几下,两个警觉的卫士已进入帐内。他们站在张君岩的身后两侧,手里握着刀柄,等待唐公的命令。

张君岩好似如梦初醒,将短刀入鞘,放在地上,叩头道:“兰若罪该万死,任凭元帅处罚!”卫士立刻上前收走了他的刀。

李岐丰示意他们去账外等候,帐幕门掀开的时候,外面耀眼的光芒射了进来,看来天色早已大亮。

此时帐中只剩下李岐丰、张君岩和握刀警戒的李澄。

“把实情说出来吧!”李岐丰从军三十年,身边亲近卫士不知换过多少了,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张君岩本是江陵俘虏,李岐丰当年受陈朝使者周弘正之托,赎买江陵俘虏中年幼者,送到佛寺安置。又从中挑选了十几岁年纪的人,送往高平,交给当时高平军中的元寿。一晃六七年过去了,这些少年都成长为马上善射的健儿。虽然是南人俘虏,李岐丰对待他们如同关中子弟,并无二致。

那张君岩知自己犯下了死罪,反倒镇静了不少。他跪伏在地,两手撑着膝盖,略微直起腰来说:“我不姓张,君岩也非我的名字。我本是孝元皇帝的第五子,我叫萧方度,小字兰若。”

岐丰一听,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呢?君岩其实是‘君衍’的谐音,不忘家国君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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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八十八 狼山来敌(上)

张君岩所说的孝元皇帝,就是江陵亡国之君梁元帝萧绎,孝元是他的谥号。西魏恭帝元年冬,西魏军攻破江陵,元帝与太子出降受辱而死。西魏人纵军大掠,将江陵宫室、官吏及百姓男女共十万人押往长安,途中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俘虏中的王孙公子,变换服饰混入百姓队伍,故意隐姓埋名而未被认出的,也并非不可能。

那张君岩也就是萧方度接着说:“本以为隐去真名后,苟且性命,了此残生也就罢了。不曾想元帅差了沙门前来赎买,我自称是尚书张佑臣之孙,也得赎了身。又被送往高平从军,遍习弓马,来此凉州驻扎。也想在边塞立功,又得元帅信任,选为值宿,一心只想尽忠。哪知,昨晚值宿账外,听说突厥可汗派近卫亲兵从狼山追踪而来,而我军连番战斗已成强弩之末。料想明日终究战死,而埋骨黄沙,落个无名之尸,绝了我承圣皇帝的血脉,实在心有不甘。元帅当年指挥江陵之围,位列荆州刺史,这我是知道的。于是动了念头,想要刺杀元帅投奔突厥人,一则报江陵灭国之仇,二则想见可汗,许我封号复国。”

说到这里,萧方度流着泪叩头道:“兰若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勾当,合该万死!”

“你刚才本来有机会杀我,为何不趁我没有醒过来之际动手,割了我的头去投奔突厥人呢?”李岐丰平静地问萧方度。

萧方度说:“拔刀之际,想起若不是元帅搭救,我还在长安为人奴仆,永无出头之日。本该感恩,怎么能取其性命呢?此念一起,就万分后悔,迟疑不知进退。元帅突然坐了起来,把我给吓坏了!”

他又说:“天下之大,大江南北、大河内外,竟然没有萧氏立锥之地!”他遂即垂首伸直了脖子,跪在地上说:“兰若背义谋划害主,罪无可恕,请借贺兰兄的大刀,斫下我的人头,以儆效尤!”

听他如此说,李澄便将大刀拔出,双手持握,向前两步,刀尖斜朝上,寒光闪闪对准萧方度的脖子,只待父亲口令一出,就一刀把人头剁下来。

岐丰却挥手说:“贺兰,把刀收回去!”转而对萧方度说:“你不忍加害在前,我又怎忍动手在后呢?”又说:“你既是萧氏唯一在世的宗室,本应赠你一匹马,任你投奔北虏。但是虏人若立你为梁王,用以牵制我朝,岂非对我大周不利?”

于是他喝令一声,叫来门口监视的卫士,命将萧方度带下去暂时羁押,等待战后再做处置。

不多久,军士送上简单煮食的早餐。岐丰父子正坐下来准备进食,突然来报说:“突厥使者盛服乘骏马而来,求见元帅。”

岐丰问:“突厥使者可知我的名号?”回答说不知道。岐丰捻须微笑道:“果然是另一批突厥,与前翻击溃之突厥无关联!”

过了一会,贺拔僧寿进账来说:“来的是突厥人的首领,可汗的亲侄子,官封特勤,带了百骑护卫,在营外一里驻扎。该如何与之交涉?”

岐丰听罢,就令整装,在发髻外戴上幞头,戎服外披了白色袍子,带骑士出营与突厥特勤会面。论官职地位,突厥特勤为王公亲贵,又带兵在外,可代为可汗处置人和事,权势可见一斑。尽管两方交兵,而两家礼仪仍不可少。

那特勤在从人簇拥下,正立马等待周人的到来。两边各有骑士守卫,相距不远。岐丰见他个子不高,细目长髯,神情肃然,不像常年带兵的将领,更像是长居突厥牙帐的贵族。两下见面,特勤身旁汉话翻译为之唱名道:“草原之主可汗所信赖依托的大特勤官阿史那禄鹘!”

岐丰则令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亲信骑士薛元吉出列,为自己唱名道:“大周柱国大将军甘瓜凉三州刺史凉州总管世袭唐国公大野阿至罗!”

突厥人就命汉话翻译策马上前传话,然后返报特勤,再带话出来。两下就这样开始交谈。

阿史那禄鹘并没有任何寒暄之类的话,直接发话问道:“我君主嫁女,为何拦截之?”

岐丰则说:“贵国之人无端入境我国,长驱而进数百里,事先并无报备,故拿下盘问之。”

阿史那说:“既然已经盘问,就将公主交还!”

岐丰微笑道:“公主不在军中,已在凉州,不日去长安面圣。特勤还是去长安要人吧。”

阿史那面色微愠,不过很快恢复平常。他让翻译说:“听说唐公接连击败多支骑队?可惜,他们不过是些巡逻边防抓捕盗贼的边境卫队,三等人物而已。我这次带来的是可汗牙帐近卫,狼山精骑,无一不是以一敌百的马上勇士。唐公还是要想清楚,可能的话,还是派人送公主返家为好。”

岐丰回答说:“在下奉天子命守边,只知恪守敬责,边防将士并不惧怕任何人。”

阿史那听罢,从容用突厥语说:“那就战场上见吧,如果没有公主,就必取唐公首级回去复命,否则无法向可汗交代!”

又说:“唐公是好男子好名声,为何要死在这里呢?我看不如归顺可汗,可做南面之设,总典南兵。”说罢一面摇头一面微笑。又回头故意高声对身旁几个护卫说:“认识唐公了吗?战场上须记得他的相貌!”

岐丰听了朗声大笑,回应道:“自古没有听说过汉家男儿夷狄为官,还能有好名声的。若要战场相见,某必取特勤的首级!”他也对身边骑士说:“特勤相貌须得记牢,莫拿他人首级冒领军功!”

当时李岐丰身边骑士有薛元吉、崔弘度、郑万彻、李元济,还有关仁贵、兰法明、陈方定、王策、牛道宗、元宗本、元佛护等人。李元济是岐丰过去部下李玄策的儿子。众人听元帅发话,都齐声应诺。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九 以硬敌硬(上)

当日天空放晴,空气极为干燥,虽然无风,但是寒气凛凛。李岐丰与突厥特勤交谈完毕,立即回营整军,将营垒中的辎重物品均置之不顾,全军轻装骑马出营,牵走的从马背上驮着弓矢铠甲以及少量食物和饮水。全军西移了一段距离后停下来,正好位于一处河岸的北面缓坡上。该河坡南高北低,缓缓向北延展,地势逐渐开阔。周军背靠河坡,向北列阵以待敌。河坡接近河岸处地势骤起,且有灌木连接河边芦苇,可作为后背屏障。周军北向列阵,是考虑到太阳光耀眼,抢先占据背光地利。

周军整队之际,突厥人的马队分多路纵队自东北方向追踪而来,一路黄尘滚滚而起,也不知其人数多少。见周军已横向列阵,背南面北,突厥人就将纵队向西展开,一直朝前延展,试图从侧背包抄周军。但到最后,才发觉周军的左后侧是高低不平的河岸,地上生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夹杂着一些枯矮的树木。视野上没有大大阻碍,但骑兵却很难快速地通过。向东可以看到周人的旗幡,说明周人在左侧已有了防备,并准备利用灌木阻碍突厥人的包抄,再用周人擅长的弓弩形成打击。

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突厥人考虑到横向过长,容易从中间切开,就放弃了包抄的想法,将已经伸展的右翼收了回来,形成与周军横阵正面相对的阵型。

两军阵型虽然形似,实则并不相同。周军位于地势更高些的地方,将所带的拒马扔在前方阻碍敌骑。前排骑士都下马,身上已披了挡箭的铁铠。更后的阵型与前方隔有一段距离,并有马上轻骑组成。周军没有立帅旗,遍布军阵的都是黑底虎幡,在黑色旗帜绣上红色虎身,这是凉州军固有的标示。至于唐公的本阵,就在西侧左翼,靠近那些阻碍突厥人包抄的灌木丛附近。周军本阵百余骑,包括李岐丰的长子李澄及亲信骑士。

周军的阵型不仅严整,而且层次分明,背靠高处,依托天然障碍,有利于防御骑兵的进攻。

而突厥人则是依照周军的布阵,在对面形成的对战阵型。全军身处低处,而且纵深更长,说明并没有将数量优势用于交锋接触面上。突厥人全是轻骑,旗幡极少,目力所及,极为壮观。可以说他们军阵的每一处都是相似的,都是马上骑士,而不像周军所形成的分工和组合。

接近中午,突厥阵中奔出数骑,卷起一路黄尘,朝向周军奔来。刚开始周军以为是来约战单挑的突厥骑士,随后才发现是突厥信使。信使立马阵前,高声宣读特勤口信,大意是夸耀武力,并再度劝降。

不久,周军地势稍高的后排骑阵中分出一骑,穿越由下马骑士组成的前排军阵,也来到阵前。他用突厥语告诉突厥使者说:“告与尔特勤得知:我大周中原正朔,正欲雄图天下,不暇前来经略北塞,暂任尔等北塞为王,且行羁縻而已。唐公乃上邦柱国,岂能背弃祖宗,屈身戎狄?话不多说,速速来战!”

使者闻听,也不急恼,答复说:“既然如此,某要后悔,我铁马立即踏来!”说罢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过不多久,突厥骑果然来犯,顿时尘土冲天而起。突厥人当先两骑,持狼头旗而进,其后骑队呈纵队紧随旗帜前行。

拒马后的周军披甲下马骑士,早已准备好用弓矢射之,又备有长矟大刀近战。历经多日奋战,将士脸上再也看不到任何紧张和惧色,只待突厥人来了好厮杀。

哪知突厥人的骑兵逼近射程之后,并不再朝前策马,当先旗手拨马横向跑动,后面的骑兵都紧跟着转向,平行于周军战线,自西向东裹挟滚滚尘土飞驰而过。黄尘形成一条屏障,使得北边的突厥军阵完全不可见了。突厥人边横向跑马,边搭起连发的快箭,飞蝗般射向周军军阵。

周军前排并无战马,将士都披了铁甲,头戴挡箭用的铁兜鍪。他们并不退却,也用弓矢回击,纷飞的箭雨射入黄尘之中,就消失不见,也不知道是否射中。

整个午前,突厥人就用这种方式发起了数次进攻。突厥人射来的箭,密密麻麻散落在周军前排的地上,并也给周军造成了一些人员上的损失。而周军拒马前的空阔大地上,更是横七竖八星星散落着被射死的突厥人尸体,还有更多中箭倒毙的马匹。失去主人的马儿停在原地,低头嗅探地上的草根,仿佛置身战阵之外。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八十九 以硬敌硬(下)

午后,突厥人攻势稍停。随着黄尘散去,可见远处黑烟袅袅而起,那是突厥人在炙烤牛羊肉。而周军则只有干粮可以充饥。

就在这时,唐公李岐丰下定了决心,要全力出击一搏。

他召集诸将说:“虏人很狡猾,也没有强攻的意思。无非想先困住我们,轮番更迭跑马攒射,消耗我方将士和弓矢,且继续等待援兵。我猜他们已派出快骑,召集四周被打散的虏骑。又或有第二路援兵,也来自狼山那边?也未可知。总之,越拖下去越对我不利。他以为我只会固守,殊不知我突然出其不意全力冲阵。以硬敌硬,与之决死一战!”

岐丰又说:“这番冲阵,非生即死,青史留名的机会,诸君勉力而为吧!”

不久,命令下去,让周军骑士尽数上马列阵。唐公李岐丰在亲信骑士簇拥下,骑马快速自将士们马前经过,唐公令人传话道:“我堂堂汉家男儿,黑发骑士,岂可屈身以事戎狄!与其受困于虏,不如与之决一死战!如果注定要死在今日的话,我儿贺兰为你等之先!”李岐丰的长子李澄,此刻就立马在战阵前排。

众骑士皆神情肃穆,阵中鸦雀无声。唐公李岐丰又说:“我朝武运昌隆,我军又是精锐劲旅,此阵若是输给虏人,恐被耻笑。诸君须得勉力为之,不可令吾等蒙羞!”

说毕,挥手令发动进攻。周军将原本用于防御的拒马等物尽数清除,将士皆着轻便皮甲,马儿也用皮甲当前挡箭,手提长矟,备了弓矢斫刀出阵。当拒马等物清除到了两旁之后,周军阵中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惊天动地。遂即周军骑士从坡上冲了下来,直奔突厥人的骑阵而去。这其中就包括李岐丰的长子李澄,以及李岐丰本阵的几乎所有骑士。

周军冲下来的时候,卷起的滚滚黄尘,就像天边的巨浪席卷而过,裹挟着甲器撞击和马蹄踏地之声,好似惊涛骇浪,试图吞噬一切,直朝惊呆了的突厥人阵中扑去。

突厥人原本想利用周军的稳守心理,将周人困在背河坡上,轮番用骑射袭扰,不断消耗周人实力,而等待外援。然后轮番更迭进攻袭扰,直到周人崩溃。在布阵上,并没有考虑如何防御突然的进攻。而且为了便利进攻,突厥人阵前既没有拒马,也没有天然沟堑的阻碍,一马平川毫无阻挡。这时面对周军倾尽全力的突然猛攻,突厥人的前队几乎无法做出有效的抵抗,就被打散了。紧接着周人继续深入到了突厥军阵的中心位置。

李岐丰只留下不足五十余骑,立马在原本左翼的坡顶灌木丛边上观战。前面是一个天然的土堑,他们把拒马扔在土堑下的平地上阻挡骑兵,亲信骑士都下马披重甲,准备随时迎战。

李岐丰在高处马背上观察两军对垒情况,从远处看,就见无数股拖着尘土的骑队,纷乱地深入到突厥骑兵的阵中,随即带起阵中如漩涡式的反应。人、马和尘土都纠缠在一起,似群蛇翻滚着撕咬,卷起更多的漩涡。无数的漩涡互相纠缠撞击,难分彼此。可以想象,置身其中,两军骑士一定是混乱地缠斗在一处,周遭流矢纷飞,骑士则三两骑结对厮杀。而骑兵驰骋带起张天蔽日的黄尘,则加剧促成如此混沌的战局。在黄尘遮蔽之中,两军一旦接触,就分不清彼此,只能在身旁寻找敌或友,并卷入近战肉搏之中。

过了一会,有一队周军脱离战阵,自北向南奔来,其后紧跟着另一股突厥人的骑队,看来是被突厥人咬上了。周人的骑士都用布巾蒙了口鼻遮挡尘埃,只露双眼,也不知道谁是谁。他们大多失去了长矟,改用转身弯弓搭箭来还击突厥追骑。两边飞矢来往,不断有人落马。周军到了坡前面,突然分成两股,分别向左右横跑。跟来的突厥人一时不知道往哪儿去追,抬头见土堑上有敌人,正在犹豫时,坡上的披甲骑士一起涌到土堑上,朝他们射出了数排早已准备好的弓弩。弩箭又平又快,穿越空气几乎没有半点声响。就听见箭头刺穿皮肉发出沉闷的噗噗之声,顷刻间一队突厥骑士大半都已落马毙命。其余突厥人吓得收住坐骑,拨马朝北边逃去。

很快,冲出来的周人又合并为一条纵队,斜向冲入黄尘之中。坡前的空地上,目力所及的,尽是倒毙马匹和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中大部都是突厥人。

再看战场,仍然杀得难解难分。双方的骑队完全纠缠在一起,被分割为无数的小骑队,大的不过数十骑,而小的可能只有几人几骑。原本两骑对冲的回合,此时已经失去意义。按理对冲十余回合,就要撤下来歇马力或者直接换马。而此刻两军都没有后方,就像无数小漩涡对搅在一起,彼此难解难分,也无法撤出来。就算偶尔脱离战阵,也会带出纠缠的对方,就如刚才情形。双方不断跑马厮杀,原本干燥晴好的天空,也变得昏晦泛黄。

唐公李岐丰观察着战阵,面色虽然保持平静,而心中却非常焦虑。他又观阵了一会,感觉空气中尘土味越来越重,呛人口鼻。而战局被尘埃所遮蔽,愈发混沌不明。他从马背下来,想要稍微休息整理一下思绪。浑身披了厚甲,不便坐在胡床上,就让人在地上铺了垫子,跪坐在垫子上。他将大刀放在左手边的身旁,一支上了弦的步战弩摆在身侧右手边,弩上装了一支尖头穿甲箭。

此时身边护卫的骑士不多,仅分成两排来保护他。一排持弓矢靠近天然土堑,土堑外有挡马的拒马等障碍。另一排环绕唐公身前,披重甲拄着长矟或大刀侍立。

楼主:贺六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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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07-05-18 06:58:00

更新时间:2019-09-23 23: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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