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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苍茫——北朝末战争笔记小说(连载)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嗯,更正一下:
二百八十九 沙苑之阵复现
二百九十 狼山来敌
二百九十一 以硬敌硬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二 武运昌隆(上)

过了一会,一队周骑从北面的黄尘中出来,下了马在土堑下面休息。李岐丰看见了,就让沙门弘明下去问是何人带队,缘何回来?下面的骑士答说是统将骠骑将军陈方定的骑从,陈骠骑身中流矢落马,这些骑士在与突厥人缠斗中突围出来,不知不觉回到了入阵前的地方。

岐丰很生气:“统将战殁,就推军主为首,怎能避战而出呢?”但非常时期不便发作,就让弘明传话说:“给你们派一个正七命都督为首领。”

随后他叫来著名勇将郑万彻,对他说:“万彻,听说当年晋阳之役,有高氏兰陵王,号称万人敌。你与之错马,夺走了他手中的长槊,一时扬名东域。如今两军胶着,你还立此观阵,是不想扬名西土吗?”

万彻身为正七命银青光禄大夫柱国府司马,此时职责就是要保护唐公的安全,因而也一直没有出战。听到唐公这么要求,稍微有些犹豫。岐丰见他没有立即答话,就催促道:“若战败,我在此能独存吗?留你在此何用?速去!阿史那特勤的相貌可曾记清?”

万彻这才明白,顿觉勇气倍增,带了两名从骑与坡下骑士汇合准备入阵。万彻所骑乘的是凉州骏马,他在马首戴了铁面帘挡箭,又用皮甲遮蔽马身。本人也身披轻便的皮甲,在头上戴了铁兜鍪,并用顿项覆盖脖子以防被流矢射中。所有骑士都用布巾蒙住口鼻,随后驰入滚滚黄尘之中。

郑万彻刚走没多久,算时辰大概巳时左右,有一队突厥人的轻骑从东向西而来,接连击散了几排周军阻拦,很快就冲到了唐公李岐丰的本阵之前。突厥人来得如闪电般突然,等周人意识到唐公本人也存在危险的时候,突厥人已近在眼前。周人所倚靠的不过一个土堑,以及堑上堑下十几个没有乘马的卫护而已。

瞬间的惊慌后,周人纷纷搭箭对准突厥骑队射去。突厥人冒着锋镝策马急进,瞬间就冲到土堑之下。当头的突厥骑士跃马跳过障碍,手中挥舞大刀,将挡在前面的周人接连劈倒。紧接着后续数骑跟进,也都冲到了土堑旁。

堑上就是帅帐,其实不过几个卫士围绕铺在地上的一个垫子,唐公李岐丰跪坐在垫子上休息。郑万彻和他的从骑走后,围绕李岐丰身边的,只有沙门弘明、亲信骑士贺楼子干、韩长略、都督令狐延宗、府司录李询和亲信骑士李元济。

贺楼子干脚边就有一个上了弦的步战弩,是为了以防万一近战所用。情况危急,他立即抬起弩,对准堑下那个挥舞大刀的突厥人射去。弩箭巨大的力量将突厥人当胸刺穿,马上骑士立时栽落马下。

弩虽厉害,却不能连发,堑下的乱箭纷至沓来,将贺楼子干射倒在地。

被土堑所阻的突厥骑,一边驱散周人,一边在堑下拨转马头,寻找上坡的路。只是苦于一时没法上得去,又担心下马后抵不过披甲的周人。就在稍稍犹豫逡巡之间,一个后到的突厥骑士,骑了一匹唤做乌骓、浑身漆黑毛色的骏马,在跳过地上障碍后,连续催马跃起,一口气从稍矮的缺口处窜上了土堑。马的腹部几乎贴着松软黄土,后蹄蹬落下大块的土块和碎石,前后蹄交替用力蹬起,终于驮着背上的骑士一起跃上堑来。

那马上的突厥人外号“直面火焰”,因其入阵不避锋镝,直面危险而得名。更传说其勇敢无畏受神明保护,就算穿过大火也不会受到伤害。他的马鞍一侧,吊着两个周军督将的人头,用首级的头发牢牢地绑在马鞍旁。凝固的血块遮蔽了人头的面部,愈发显得狰狞可怖。那突厥人身上血迹斑斑,他右手挽辔,左手持有一把在马上使用的轻矛,背上还背着一把大刀。他把马立稳后,快速扫视前面的人,寻找唐公的位置。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二 武运昌隆(下)

情势万分危急,除了府幕僚李询和僧人弘明,其余骑士立即徒步持长矟迎战。李岐丰本人还坐着没有动,只是伸出右手抓住了放在身侧的步战弩。

那突厥人已在心中默算了进击的路线,他猛地急拽缰绳,让马儿前蹄腾空,紧接着扭身落下,手中的矛突然对准冲上来的周人掷出,正中骑士韩长略的胸口。长略是披了铁甲的,矛尖没有洞穿,他用手扶着矛跪坐下来,还没立时气绝。那突厥人借机飞快抽出背后的大刀,改由右手握刀,左手牵动缰绳。乌骓骏马翻蹄急进扫起黄尘,如扑食的野兽,用力撞倒挡在身前的令狐延宗。突厥人挥舞大刀,不去管倒地的周人,就像他名字所说的扑向火焰一样,直奔李岐丰冲来。

万分危急之际,披重甲手持长矟的李元济借助冲力,向突厥马的左侧奋力刺击,长矟狠命刺入马的左腹,矟尖径直从右侧颈部斜上穿出。可怜那匹突厥骏马,虽没立时毙命,但剧痛引发昏厥使其再也支撑不住体重,向右侧翻滚倒在地上。

马上的突厥人并不慌乱,他顺着马儿倒地的时候,快速将脚抽离马镫,很轻巧地从地上翻滚一周,并且立身起来。大刀仍握在他手上,不过没有了弓矢。

其实此时李元济的腕部已经震伤,他松开矟杆,忍着痛抽刀冲向突厥人。

李岐丰霍然坐起身来,将步战弩递给身旁的弘明。他左手握住身边的刀柄,右手将大刀抽出了一半。平常出入,都是亲信骑士韩长略捧刀,而今长略已阵亡,这把用于战阵的大刀,终于由它主人所握持。岐丰命弘明道:“元济危险,速上去援助!”

弘明手持的步战弩,本是准备最后关头护主之用。现在经岐丰发令,立刻快步向前寻找战机。他手提强弩,奔到离交手两人不足十步停下,两腿分开站稳,左手从下抬着弩,右手握住板机,寻找发射的时机。

与此同时,前方的白刃战已分出胜负,突厥人割破了李元济没有甲胄防护的大腿,任由鲜血喷涌而出。他将失去力气瘫软的元济推倒在地,正准备起身,一抬头,发现正前方一支上了弦的步战弩正瞄着自己。手持弩机的,是一个叉腿站立,身披僧袍的沙门。

突厥人浑身汗毛竖立,那沙门所立的距离可谓恰到好处,让人没法上前近战,又不能抽身躲避。就在此一瞬间,突厥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办。弓矢、大刀、骏马,所有战场上得心应手之物,此刻都苍白无用;长歌、妇人、毡帐,生平所经历之事,变得遥远而不可追及。他干裂的嘴唇微微一动,本想念出长生天之名,而在对面射手看来,却像是一个嘴角微翘的无奈苦笑!

啪地一声板机扣动,弩箭呼啸而来。长生天之名终究没有发出,伴随着的是沙门口中唱诵的佛号。以及一声闷响,箭头钉入号称“直面火焰”突厥人的面门。突厥人顿在原地,双膝蜷缩着,上半身后仰慢慢倒了下去。他身上白袍鲜血斑斑,却都是敌人留下的,手中一直攥着的刀柄,则始终没有松开。

堑下的喧嚣几乎在同时消失了,剩下的突厥人被赶来增援的数十骑周军驱走。带队的是原高平军都督王策,他下了马爬上土坡,正看见唐公半跪在李元济身前查看伤情。元济失血过多已然气绝。岐丰心中极为悲痛,他没有注意到王策和几个从骑上来,对元济小声悲语道:“你父子都因我而死,叫我如何报答!”

过了片刻,他才发现王策拄着刀立在身后待命,于是强压悲痛站起身来。

王策拱手说:“虏骑左翼被打散,朝东逃走了。另一部还在阵中顽抗。”

听此喜讯,岐丰缓缓吐了一口气。

而王策仍低着头站着不动,似有话要说。

岐丰不解问:“还有何事?”

王策顿了顿说:“贺兰陷阵落马,战况混乱,始终无法营救…”

岐丰眼前发黑,却脱口问:“何时的事?”

“最开始冲阵后不久。”

“知道了!”岐丰摆手让他下去。他拄着刀摇摇晃晃走到堑边,眺望前方战局。却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弘明就跟在他身后,深怕他站不稳跌倒了,随时准备伸手去扶。

此时坡前已经聚集了百余骑周军将士。前方因激战扬起的黄尘极浓,向上升腾遮蔽了青天。突厥人只剩余部还在抵抗,战局也越加明朗。周军骑士渐渐从前方归来,很多人的马背上都挂着敌人的头颅,或是直接用矟尖挑着敌首炫耀,马背上则驮满了缴获的物品。骑士如云环绕阵前,人们下马解甲饮食休息。混乱的空气中充满着疲惫,以及如释重负的放松。

没有人注意到黄尘渐消的天空开始堆积云层,唐公所在坡上的天空被暗云覆盖,显得阴沉。

到最后,银青光禄大夫柱国府司马郑万彻,也与从骑快马奔回来了。他们飞快地穿过坡前混乱的军阵,一直来到帅帐下的土堑。万彻下马,把兜鍪摘下扔在地上,与从骑一起上堑。他身上血迹斑斑,一股血腥与汗味的混合飘荡在空气中。万彻高举起右手所持的一个人头,用手拎着那首级的头发,对唐公李岐丰说:“主公请看,这是谁?”

那人头虽然闭目张嘴、狰狞丑陋,但仔细看他的细目长髯和白净面皮,毫无疑问,正是突厥木杆可汗的亲侄子特勤官阿史那禄鹘!

李岐丰看罢拂须大笑,头上笼罩的阴云似乎也挣脱出了一缕阳光。

万彻并没有觉察到唐公情绪的波动,自顾自喜不自胜地说:“果然如主公所说,武运昌隆!”

说罢他转身来到堑边,用刀尖挑起突厥特勤的首级,高高举起来左右摇动,就像在挥舞着旗幡。坡下周军将士见状,无不欢声雷动高呼万岁。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三 永彰我武

时至未申交界,两军交战的尘雾渐渐散去,不知从何时起,天空层云密布,阴暗晦涩,看天色,就像马上要黑下来似的。周军将士浑身被汗水湿透,阴风袭来,不觉身上瑟瑟发抖。有人伸手半空,果然有冰冷的雨滴润湿手心。正在惊奇时,雨水夹杂着雪花骤然自半空坠落,好似本来就在天上等着呢。开始是霰雪,不久之后变为白色的雪花,雪花密密飘落,突然之间就充塞满天地。刚才的战地立刻变得静默无声,隐藏于一片白茫茫之中。

白雪纷纷飘落,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似乎要把一冬天的积攒都一次消耗掉。积雪迅速抹平了地上的血迹,厚厚地覆盖在倒毙的战马和双方将士的身上。除了插在地上的刀矟和旗杆,一望无际的战场裹在了一片银白之中,分辨不出敌我。

岐丰身边的亲信准备冒雪搜寻贺兰的遗体,岐丰制止道:“大雪遮盖不分敌我,搜寻极难。我军正要趁着大雪南归,不得再多耽搁了。况且,自从北上以来多日作战,阵亡将士都不得收尸。任他去吧!”

他叹口气道:“真是一场好雪!”又对亲信说:“回武威后,我必舍去家财建造佛寺,就叫居延寺,专门祭奠北征亡灵。令人抄写一切经,给所有阵亡将士追福,愿其早日超生极乐!”弘明听了,合掌低念佛名不止。

岐丰又让人找来一块大木板,用刀子在正面刻了八个字:“皇天后土,永彰我武!”用墨涂了。背面用小字写道:“大周凉州将士屡破北虏于此,尽忠竭命,人神共见。天和二年冬雪。”人们把它固定在坡顶高处,四周用石头压实,露出那八个大字。

周军将士冒着大雪收拾好行装,骑马向东缓缓踏雪撤离战场。大队就像一条黑色蜿蜒的细线,艰难跋涉在漫无边际的茫茫大雪中。偶尔忍不住回头观望,半日前尘雾四塞飞矢如雨的战场,还有那“永彰我武”的刻字,早已淹没在纷飞的大雪之中。

周军向东前进了数里,准备在天黑之前趁雪渡过北去的两条河,然后折向南走。还没有过河之前,前方斥候来报,说有大队援兵沿着北边河岸过来!

因为风雪交加,双方都非常谨慎地派出轻骑接触。终于弄清了对方的身份。北边来的,正是驻守武威的大将军史玉所带来的援兵!

原来史玉是在突厥人之后来到两水营的,比唐公李岐丰约定的到达日期,晚了两天。就是晚了这两天,也就错过了周军与突厥人的三次恶战。武威援兵有三千骑,轻装没带多余辎重。从武威出发以来,一直在向导带领下赶路。白天行军,夜晚宿营,期间没有遇到过一个突厥人。等到与李岐丰的残部汇合时,武威军剩有二十日口粮。与大将军史玉一同赶来的,还有总管府长史宇文述、总管府其他幕僚如贺若弼等人,统统毕集。

武威军到达两水营时,除了满地狼藉的战场痕迹,并没有更多线索表明唐公的去向。中午,史玉命驻营,并在午饭后派出斥候。此刻天空开始晦涩,霰雪自东南方向猛扑过来,随后就是大雪飘落。斥候在雪中分辨不出方向,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才意外地在南面不足十里的河岸边撞见了唐公的本阵。

两军既然汇合,李岐丰就命本阵向北与武威军靠拢,分别驻营过夜。

当夜,极度疲惫的李岐丰却无法成眠。幕僚李询、沙门弘明、亲信骑士令狐延宗等人都在账内陪同。众人见唐公一直俯身在灯下查看地图,都不敢贸然开口。

良久,岐丰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早上我命人将张君岩羁押,随后就与突厥人列阵厮杀,无暇顾及,此人现在何处?”张君岩就是企图袭杀岐丰的梁朝公子萧方度。

仪同贺拔僧寿也在座,他回答说:“此人说来也是壮烈。两军对战前,羁押他的将士都要出战,就准备把他绑在驮马上以防走脱。他却对众人说‘我本是死罪的人,既然不能陷阵而死,就让我先一步死在你们前面吧!’然后索要了一把短刀,自己结果了性命。”

岐丰听罢,唏嘘不已。

幕僚李询问岐丰:“长略已死,徽赫天连剑交给何人保管?”岐丰想了想说:“给摩诃衍吧。”摩诃衍是崔弘度的佛名,他此时正在账外值宿。

岐丰又对李询说:“明日与武威军合兵,走近路去武威,与史大将军联络事宜,都交与你来做。我带本阵先走,史将军安排断后。”

李询应诺答应了。岐丰又压低声音说:“史玉失约迟来,至我军付出惨胜的代价,回武威后必处置!朝廷正式任命前,让僧寿暂代领兵。”他看了一眼贺拔僧寿,接着说:“僧寿的空缺,由万彻接任。所有赏罚,等我回武威后再说,诸位在路上不要透露半个字。回去后,该赏该罚,一个不漏!”

他叹口气说:“我本来对史玉抱有厚望。现在看,日常守备尚可,轻骑实战终究不堪重托。也算我凉州练兵以来,最大的一个失误了。”

岐丰心里想,史玉本来就是前任总管留下的,既非高平旧部,也非长安之交,可用而不可重用,尤其关键时刻。

想到此处,他更加伤感了:“如若是七兄带兵,必定冒死来救,何至于甩不掉突厥追兵呢?元济也为我而死,幸而令元澈先走,才给他家保留了一个骨血。”

岐丰说的七兄,就是李玄策。而李询是李贤之子,与玄策同出原州一族,听到此处,李询也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痛。

众人皆沉默不语,唯听见雪花落在帐顶上,不断发出簌簌之声。除此之外,四野绝无其他声响,人仿佛身处与世隔绝的异域。而唐公心中之痛,无从表达,就像这深夜中漫天飘落的白雪,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只在雪夜中,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好!《天野苍茫》还剩尾声,今年一定完成,收获一个圆满!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四 突厥嫁女(上)

北周天和二年(公元567年)冬十二月,凉州总管唐公李歧丰自北境返回武威。一路向南,大雪覆盖了道路河川,而武威城也笼罩在白蒙蒙的天地之间,仿佛与世隔绝。返回武威的第二日,歧丰就作书上报朝廷,详报这次与突厥遭遇战的前因和经过。写毕加上封印,交给使者冒雪下陇飞报长安。

身为凉、甘、瓜三州五郡军政总管,李歧丰有独断大局的权力,报朝廷同时,他已对相关人事进行裁夺:大将军史玉,失信迟来。虽有大雪阻碍,但武威援兵有向导指引,马力辎重俱足,路上也无阻敌与截击。做为凉州军主力,却未能赶来合战,罪无可赦。将史玉革职除名,由贺拔僧寿代领其兵;史玉虽然免死,而武威军这次出发担任前驱的两仪同,却做了替罪羊,以延误军机之罪被斩首;另外受牵连而降职的将领不下十人;而唐公帐内与突厥死战的将士则各受奖赏,武威军统兵之职也多由唐公指派将士替代。

十二月末,朝廷批复,史玉除名夺爵遣返长安。授贺拔僧寿为大将军,进爵顺昌县公,邑一千户;郑万彻等七人授仪同,其余将士赏赐有差;朝廷又追授阵亡的唐公世子李澄为开府、少保、赠河州刺史。

晋公宇文护则另有密信送达李歧丰,告知待到春雪融化后,就秘密护送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到长安。原来,就在十二月,宇文护的母亲刚刚去世。朝廷下诏夺情,宇文护不需解职守孝,仍继续担任大冢宰一职。此举一出,朝野上下哗然,对其恋战权位颇多微词。自保定年间以来,宇文护大举用兵,东征南讨,丧师靡银,而未能得齐、陈国土半寸!对外战争连续失利,使宇文护威名大损。刚刚守孝就官复原职,更引来私下诸多议论和不满。此时的晋公宇文护,急需一场对外胜利来提振声望。突厥公主的意外得手,令他喜出望外。他一方面命李歧丰秘密看护阿娜罕公主,另外则派已故柱国豆卢宁的儿子,仪同武阳郡公豆卢赞秘赴北境,与突厥人接触。豆卢赞这次秘密北上,连周天子也不知情。他肩负的使命,是以阿娜罕公主为筹码,寻求解救被突厥扣押数年的北周使者。同时,见机与突厥可汗见面,把久拖未决的周天子求亲之事推动起来。

豆卢赞过夏州一路北上,自什贲北渡黄河,与突厥在五原北的西牙帐接触。旋即,被送往可汗的汗庭。而在此之前,愤怒的木杆可汗,已经派出特使南下长安,索要阿娜罕公主。但突厥使者一到长安,就被周人暂时软禁,等待豆卢赞方面的消息。

很快,天和三年(公元568年)春正月就过去了,到了二月初,豆卢赞的副使侯伏恩突然从凉州入境。与他一同南返的,有被突厥扣押数年的南安公杨荐!他们被立即送往武威去见唐公李歧丰。

两人告诉唐公说,可汗已经同意将嫡亲女儿阿史那氏嫁给北周天子!特派两人返回长安报信,同时,原迎亲正使柱国许国公宇文贵,已经在塞外病逝,其灵柩不日也将送达武威。可汗先释放杨荐,同时送回宇文贵的灵柩,以示这次嫁女的诚意。

歧丰才知道宇文贵的死讯,颇为吃惊。杨荐说:“许公年事已高,被突厥人羁押日久,终于病倒。从去年年初开始,就感到胸口发闷,喘息困难。求医北虏巫医神卜,无益于医治。到入秋,完全不能起身了,昏厥数日,阖然长逝矣!”

李家本是要和宇文贵结为儿女亲家的,若非宇文贵出使突厥被扣数年,歧丰的长子李澄早该迎娶宇文贵的孙女为妻。倘若李澄早几年成亲,说不定就有子嗣了。想到此,歧丰不觉心中酸楚。

而杨荐还以为唐公是为宇文贵之死而伤感,他和宇文公共患难于塞外,此时更是掩袖拭泪。三人中只有侯伏恩见两人动容,自己不免有些尴尬。他就急忙转换话题说:“可汗听说阿娜罕公主被扣,雷霆震怒,欲将豆卢公和我等一行人等尽数处死。而豆卢公面色不变,据理力争。可汗见我等威武不屈,又突然换了脸色,叫人先安顿我们休息。却一连几天不召见我们。”

“哪知道漠北自入冬就一直天旱不下雪,立春之后开始刮大风,连续十几日不止。风强的时候,人畜根本无法行走,帐幕穹庐也被卷走。夹杂着就是雷鸣,宛若巨神咆哮,彻夜不休。旷野之中,雷鸣电闪,草原上的人说,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如此骇人景象,怕是糟了长生天的遗弃了!”

侯伏恩继续说:“风雷小了的时候,可汗亲自带王公贵族去祭天。汗庭有都斤山,山上无草树,号称神山,山中有神水,是突厥人拜神祭天的圣地。据说这次祭天,光宰杀的牲畜就有数千头之多。随后没多久,就安排我们与陈公以及窦副使、杨副使见面。此时才知道许公已经过世了!”

杨荐这时接着说道:“可汗同意三月天暖后送公主南下,又安排我们先发报信,不久并将许公灵柩送回凉州,请唐公安排接纳。”

歧丰问:“谁扶许公灵柩南来?”

杨荐说:“是大将军窦副使,不久就到。陈公三月将亲自护送公主,从五原南下。”他说的窦副使,是周人迎亲特使小宗伯窦毅。陈公是周天子的弟弟,迎亲正使柱国陈国公宇文纯。他们与宇文贵一道被突厥人扣押,此时方得放回。

第二天,歧丰就安排马队护送杨荐、侯伏恩一行下陇回长安。

二月底,大将军小宗伯神武郡公窦毅果然扶宇文贵的灵柩来到武威。他到达武威当天,不顾旅途风尘,单骑前来拜见唐公李歧丰。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四 突厥嫁女(下)

歧丰年轻时候,在宇文泰帐下熟识窦毅的叔父柱国邓国公窦炽,两人邙山之战中同在镐京之师。后来,窦毅的长子文殊,在高平军中,随杨忠奇袭晋阳,战死于太和谷。但歧丰对窦毅本人,却没有怎么打过交道,甚至相貌长相也不甚清晰了解。所以当他在总管府见到刚从突厥归来的窦毅,不禁惊讶于此人的风采。

早春已过,天气转暖,一路南来的窦毅也卸去了冬装。见唐公他也没有刻意换装,仍旧一身马上风尘装束,头戴幞头,解开披风,身上是一件灰色齐膝圆领武服,腰悬短刀,靴子上尽是泥浆点子。他的身形高大而瘦长,面容极消瘦,肤色黝黑,留着不经修饰的长髯,斑斑点点的白须点缀其间。

歧丰感觉,此人不需衣服华美的修饰,自带一种刚柔兼济的文武气度。难怪晋公独安排他去辅佐宇文纯。

两人分主客落座,算来窦毅还要比李歧丰大几岁。他年轻时候从孝武西奔长安,此后的东西交战几乎每战必从。此时五十岁上下年纪,位列大将军,封爵郡公。与身为柱国,封爵国公的李歧丰相比,还是要差一截。

交待完公事,两人聊起突厥之事。歧丰问:“都说北地二月遇大风雷,旬日不止,乃至毁掉可汗及王公穹庐,可确有此事?”

窦毅答道:“确有此事,不仅毁帐幕穹庐,可汗的亲族中都有人受伤。如此大风惊雷,真是平生不曾见过。突厥人都传是背约遭受到天谴了。”

“故而可汗同意和亲?”歧丰微笑着问。

窦毅微微拈须一笑:“下官以为,可汗一生英雄,不至于如此好欺吧!”他抬头,正好与歧丰对视,接着说:“北地从去年入秋,极为干旱,滴雨没下,开春后草场长势极差,满山牛马,已经出现饥馑。牲畜之中疾病流行,牛羊少生崽,马匹嬴弱。要等今秋马肥南下,恐怕非常困难。”

他又拱手对歧丰说:“听闻唐公在居延泽击破突厥汗庭援兵,又扣住可汗西嫁的公主。可汗既恨又怕,威胁斩杀周使,声言要大举兵报复。而顾及力量不足,不敢轻易挑起战事。倘若失利,损伤了内外的威名,恐怕汗位都难保了。所以此时借风雷天气接受和亲,给一个下的台阶,反倒是最好的选择。只要保持不败,突厥人还可继续要挟齐朝,获得其大笔纳贿。北虏外强中干的时候,往往如此罢了!”

歧丰听罢频频点头:“神武公居北地数年,果然对虏人情形了如指掌。”又说:“中国分裂,才使北虏有此可乘之机,左右逢源。”

“正是!”窦毅叹息说:“听说齐朝纳贿北虏,送缯絮锦采十万段,又送男工女乐役使等千余人,无非换来幽州并州以南不受涂炭。”

歧丰对窦毅的见解大为赞叹,旋即留他在府中吃饭,闲聊北地风俗人物,颇为投机。歧丰突然动了念头,想让自己的第三个儿子李洪与窦家接亲。李洪此时还不满十岁。他不便当面提出,就让幕僚宇文述第二天代自己送别窦毅,借此机会向窦毅提出来。窦毅不无遗憾地说:“本有一女,不幸早夭。日后如果再生女,定当结为姻亲!”

他怕唐公不信,就解下所配突厥短刀,让宇文述转交李歧丰:“以此为凭,幸勿相忘!”说罢轻骑带从人下陇返回长安复命了。

当年三月,突厥木杆可汗果然备礼送其女入周,陈公宇文纯等被扣押的周使一并随行而归。突厥公主是木杆的小女儿,年方十七。公主的嫁妆有北地高车一百乘,各色骏马三千匹,驮马五千匹,骆驼一百头。随侍公主到长安居住的贴身侍从、卫士、艺人以及萨满共百余人,男女仆役三百人。公主一行自什贲入周,并未通过凉州。三月初八,出嫁队伍到达长安以北,周天子宇文邕亲自迎接入城,册立为皇后,昭告天下。

消息传到武威,李歧丰仔细询问了可汗嫁女的嫁妆,对众幕僚说:“窦特使说的对啊!这次突厥嫁女,送出的北地出产,确实不够丰盛。看来塞外确实遭受了严重旱灾和瘟疫。”他又说:“我记得大统年间蠕蠕主送女入长安,仅马匹就有上万,满山满谷,蔚为壮观。”

柔然主阿那瑰嫁女给西魏天子,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而中原分裂,受制北虏的局面并未有改观。

周主大婚之后,大赦天下。有诏命岐丰释所俘突厥公主阿史那阿娜罕,不再送往长安,而是等突厥使者到陇西迎接,自陇护送出境。

不久后,被扣押的突厥使者从长安赶到武威来接公主。这使者王族出身,父子袭爵俟利发,他到武威后,立即要求先见公主。待见过阿娜罕公主真人之后,才来向唐公告辞。歧丰本不想见他,转念想,俟利发这个官职,就如中原的大将军,在突厥朝中也有地位的,才决定亲自相见。

使者着急赶路返回,对唐公要护送兵马。歧丰一一允准,仍命屠陀、李元澈、王孝仙领本部骑士送公主一行出境,即日出发。使者道谢,并让翻译对唐公说道:“此次南来,可汗特别交代下官与唐公言说两个事。”

“哦?请讲!”

突厥使者说,翻译站在旁边翻为汉话道:“公主这次南下,本来不会入周境。本打算往西边伊吾方向去,再经高昌入吐谷浑。只因过了沙碛,大风迷路,因此误往正南走去,避风到了居延泽南,被大军发觉。”

歧丰微微拈须点头,默然不语。

“这第二,”使者让翻译俯身埋头,与他耳语一番,那翻译抬头说道:“可汗问唐公,自居延泽掳公主至陇西,至今三月有余了。其间是否与公主有男女之情?若有,可汗即将公主赐予唐公!”

见歧丰面色显惊愕,使者忙让翻译继续说:“我们北地风俗,夺人女儿者,只须向女方父亲缴纳财物,就可以娶走此女。并无别的意思!”

歧丰乃大笑说:“可汗多虑了!公主暂居武威,内庭都是她所带贴身女婢侍奉,汉军将士值守外庭。在下与公主,只在路上见过。武威期间,一直避嫌未曾见面。可汗所虑,绝不敢有!”

使者拱手道:“既如此,那下官即刻告辞北返了!”又嘟哝着说:“可惜公主,本是可汗最疼爱的女儿。只因庶出,不得配与汉家天子。此番回去,清白免不了议论,只得嫁给土屯或是阿訇、伯克,嫁与一个好的小可汗也不可能了!”

歧丰与使者有所不知道,就在两人见面的时候,在外值宿守卫的薛元吉,接到突厥公主阿娜罕私自派出女婢带来的口信:“请唐公告知俟利发,在路上曾与公主同帐避风即可!愿留汉地,不愿北返!”薛元吉听罢大怒:“无中生有,岂可诬我主公清白!”当即把突厥女婢打发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娜罕公主的车驾出发北返。可能是为了避嫌吧,歧丰并未亲自来送,只命总管府长史宇文述和幕僚贺若弼送突厥大队出城。公主车驾走远后,两人在马上闲聊,宇文述说:“昨天听使者的僚属说,公主可能要被可汗远嫁给极北方的契骨小可汗。据说是在苦寒的流往北方大河的森林中,冬天积雪掩埋山谷,半年时间,日头都只在南边山头露出一小会。小可汗居无定所,夏居林外旷野,冬避寒居山中。”

贺若弼不发一言,只是摇头叹息。宇文述接着说:“妹妹嫁给 做了皇后,姐姐却要到如此荒僻之地,同时可汗所生,命却不同啊!”

贺若弼却说:“人生如树上之花,随风飘落,有的落入茵席,有的落入沟渠,如此而已!”

宇文述并不知他说的典故,但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天色浓云低垂,云中隐隐有阵阵的雷声。两人挽辔拨马返回城中。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五 再回汉东(上)

突厥木杆可汗将女儿嫁给北周天子后,两国关系大大缓和。而木杆派往东部地区施行统治的突利可汗,也与齐人交好,并劝木杆纳齐绢帛,替代举兵劫掠。因此,当年自并州至幽州,齐长城边界也无烽火。开春后,齐人遣密使来长安,除了吊唁宇文护丧母之外,一并转达了齐主希望请和,两边休战各守疆界的意思。宇文护此时正困于与陈朝的战事,不愿两头作战,既然跟突厥接亲,也愿意与齐朝互聘讲和,以便腾出手解决江陵危机。

自从天和元年北周、后梁和王琳三方联军在沌口被陈军击败之后,大江之上的控制权就落入陈人之手。自夏口溯江而西,长江之上陈军金翅横行,如入无人之境。当年秋天,乘秋水暴涨,陈郢州刺史程灵洗以金翅大舰开道,深入汉水,直入北周沔州城下。金翅临城发拍,巨石如雨,城上楼堞皆碎。陈人围攻三十昼夜,沔州终于陷落,俘获了北周沔州刺史裴宽,将之送往建康。

沔州失守之后,陈人的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江陵了。开春后,陈军在洞庭北口的巴陵集结力量。下游船舰云集而来,载来一船一船的士卒,为了安置他们,在江边上建起了连亘的大营。同时,自洞庭运来的米粮船也络绎不绝。北口外江上,金翅大舰游弋巡逻。这一切,都表明陈人的野心不止于一个小小的沔州,陈军的舰队很快就将溯江而上,目标直指江陵。

后梁朝廷坐如针毡,告急救援的使者,频繁往来于连接长安与襄阳的武关道。北周朝廷也明白,沔州既失,一旦江陵再被夺走,汉水上游的襄阳便成为陈人的下一个目标。而陈人由胜利所累积出来的野心,若是一点点膨胀起来,显然是要志在恢复往日萧梁的疆界。既有荆、襄,还望益州,自江陵西上长江,就是入蜀的通道。若不以精兵猛士守住江陵,缺口一开,局面将愈加艰难。

入春后,凉州总管李歧丰给宇文护作书论周陈形势,请朝廷务必守住江陵:“江陵北屏襄阳,西守蜀门,东俯夏口,南连洞庭,为南北交通之枢纽,陈人志向之所在。当务之急,必死守江陵,顿挫陈人兵锋。迁延年月,待其兵锐自消,或转向经略淮南。”李歧丰信中谈到此刻陈人水军远胜北朝,吴明彻等将领又志向远大,如果在西线受到制约,或者将在东线自江入淮,收复被齐人夺去的淮南旧地。这样就能化敌为友,反而在周齐对峙中有利于周人。反之,被齐人利用,则两面受敌,局面将变得更加困难。所以此时齐人来请和,真是求之不得,东西罢兵,集中精力做好江陵防御。

由于沌口大败,宇文直已被召回长安,改令柱国陆通任襄州总管,协防江陵。宇文护阅书后,决定招李歧丰下陇,以朝廷指令任命李歧丰为军司马,去襄阳协助襄州总管陆通,负责襄阳及江陵战事。调令三月底送到,四月,李歧丰仅率亲随数十骑下陇,而将总管府文武官吏,以及凉州诸将都留在原职,等待朝廷新任命的总管上陇。

歧丰自原州下陇,还没到长安,在泾阳就听到陈军已经发动夏季攻势的消息。四月中,歧丰一行到达长安,没有回府,而是住在隆慧寺。他派人去请示晋公,得到晋公的答复却是:“暂且休息,且等相见。”

原来,陈军急于夺取江陵,未等到夏水暴涨,就以大军溯流攻江陵。陈军吴明彻为统帅,水军樯橹遮江蔽日,直至江陵外江边。陈人引水灌城,北周大将军江陵总管田弘带梁主退保纪南,留副总管高琳与梁仆射王操守江陵三城,昼夜拒战已经半月有余了。周军陆上援兵自襄阳、汉东赴援,与梁军马武、吉彻诸军汇合,在江陵外围与陈军交战,目前战事胶着。江陵战事,名义上是襄州总管陆通主持,实则都交与江陵总管田弘了。

歧丰只得在隆慧寺中等待晋公召见。长安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一行人从高凉的陇右下来,随身还穿着皮裘,连单衣都没有准备。歧丰命沙门弘明回长安府中要来单衣,又要来十匹马、鞍鞯、被褥等物,并将府中藏书驮了十卷送来。歧丰问弘明:“夫人有口信否?”弘明答道:“夫人并无口信。”歧丰听了,也就不再问了。

过了两天,有人送信来说,柱国燕国公于瑾去世了。于瑾是开国元勋,最早的六大柱国之一,又是李歧丰的长辈,歧丰既已回长安,按理应去吊唁。他正派人去长安市中买些吊唁物品,晋公的使者这个时候却赶来了,请他立刻去冢宰府中议事。

歧丰与萨宝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歧丰上陇前的几年,萨宝时常居同州,与母亲同住,朝廷事项多是派信使往来传递。去年冬天,萨宝的母亲去世了,他不守丧,仍据大冢宰之职,朝野哗然。为平息议论,这才搬回长安来处理军政要务,把东边的军政要务,交给了刚从突厥返回的陈公宇文纯。

歧丰在冢宰府前下了马,将马交给亲随,让他们一并在门外等候。他独自在门人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入冢宰府中。府院很大,四周静谧无声,只听见自己靴子走在走廊石头地上的声响。从一个院落,走到另一个院落,见不到一个护卫或是下人。院中花香扑鼻,红绿点缀,阳光照耀下,树影摇曳。走了一阵,拐过一个回廊,微微听见有僧侣诵经的轻语。引导的门人早已止步退下,前面带路的变成了内府侍从。他见歧丰步伐放缓,似乎侧耳在听,就轻声说:“这是西域高僧在诵经追福。”

“哦!”歧丰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为萨宝过世的母亲诵经呢。

此刻,他被引入一个开满海棠的小院,满地残花,无人打扫。一回头,侍从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轻轻推开雕饰着精美花饰的木门,阳光随之照进室内。中间的小屋空荡荡,墙上挂着一件锦袍,正中间靠墙的案几上,架着一把插入鞘的大刀。右手边屋里,珠帘随着微风略微摆动,可以看见靠窗的一个大榻上,半躺着一个人。

“阿至罗,进来吧!”

歧丰轻应了一声,先把腰间的短刀解了,放在案几上的大刀旁。然后轻轻掀帘进屋,只见萨宝半躺在靠窗的大榻上,屋中并无他人。萨宝抬手指了指,让他坐在大榻靠门的一侧。歧丰觉得不妥,他看见地上有胡床,就坐在胡床上,正面对萨宝。

两人对视一下,萨宝叹了口气说:“你还是没有变啊!”歧丰苦笑一下,下意识摸了摸微微斑白的头发。萨宝其实变化很大,明显老了,身上却愈加发福,皮肤也很黑,脸上出现不少的斑点。

“你还是很瘦!”萨宝补充道。

“陇上多骑马,自然生不出髀肉。”歧丰道。

两人多年未见,似乎该有很多话要说,可真一落座,却又找不出什么话题来,显得很是生分。所以萨宝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们都老了!”便不再感慨了。他微微立起身,对歧丰说:“燕公去世了,你知道吧?随公也快了,不能下床已经两个月了。我叫人去探视,说已经瘦若枯骨,只等大限了!”

歧丰听罢有些吃惊,随公就是杨忠,如此武勇之人,论年岁也不是太大,确实有些突然。

萨宝顿了顿,突然说了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江陵局面很不好。一年前,我们还在沌口,王琳的金翅号称江上无敌。一年后,吴明彻都打到江陵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这一切都在我相信了豆罗突!让他做了襄州总管,丧师失地,一溃千里!”豆罗突就是宇文直。

“可他是天子的同母弟弟,也算是我的弟弟,我该怎么处罚他?”

“母亲归天以后,我回到长安,把豆罗突叫过来,大骂他一顿。他大哭叩头请罪,我也流下眼泪。总是下不了手的。太后把我们叫到宫中,天子也来了,一家人坐下吃饭。天子母子都为他说好话,这是家事,我也无可奈何。”

歧丰不知道怎么插话,就像他说的,毕竟是他们宇文家的家事。突然,他看见萨宝的脸上,此刻竟有了几滴眼泪!他连弑两君,也都是他家族的弟弟。即便没有愧疚,多少也有些悔和怕在心里吧?

宇文直沌口大败,回京免官,但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歧丰在陇上得到征调,料想萨宝是准备让自己替代宇文直,但一到长安就被留下来,而刚才听他说了半天,感觉最近半个月情况有所变化了。

果然,萨宝有接着说:“我是真心希望宇文家好,以前他们对我有很多误解,我也想弥补...”

“襄州还是让他待罪立功。至于你的安排,我倒是想到了襄州东边的汉东。我想在汉东建一个安州总管府,设在安州,总管汉东各州,从东面屏护江陵。你就去那里吧!”

歧丰连连应诺:“一切听您安排。”

屋里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听到外面有鸟的啼鸣。

过了一会,萨宝说:“我不留你吃饭了。我最近在食素,为阿摩敦祈福。”

歧丰就站起身来告辞。萨宝似乎也想起身,但似乎有点力不从心,只是坐了起来。他望了望歧丰,最后说:“保重吧,回长安再见!”

歧丰就退了出来,从外屋案几上取了短刀,这个时候听见萨宝在屋内咳嗽了几声。他忽然心中有一丝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人上了岁数,总感觉时日不多,容易伤怀。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五 再回汉东(下)

回隆慧寺路上,歧丰骑在马上想,要不要去探望病重的杨忠呢?还是不了吧,这次回来只是路过,简单收拾一下,就去汉东了。可能是听说杨忠病重,以及见到萨宝变苍老,他突然觉得特别心灰意冷,感觉人生太短,莫名惆怅起来。回到寺中,一连数日,闭门读书。期间,朝中也无一人来拜访。

不久,朝廷正式下诏,征襄州总管陆通回朝为大司寇;启用罢官的宇文直为襄州总管;任命李歧丰为安州总管,即刻上任。李歧丰对汉东并不陌生,大统十七年,宇文泰派杨忠为正、歧丰为副,率军翻越积雪的桐柏山奇袭汝南,擒杀邵陵王萧纶。随后李歧丰以荆州刺史身份驻竟陵,准备经略汉东。不料当年其父李虎病逝,才解职返回长安。虽然在汉东只待了一个春天,但对汉东的生活,却留下不少美好回忆。相比正当南北交战要冲的襄阳、江陵,汉东局势相对平静。正符合下陇调养身心的意图,看似偏居一隅,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歧丰在寺中写了一封家书,叫从人带给府中的独孤氏,说明去汉东任职之事。信中说,自己先带几个随从过去,等安顿好后,再接家小一并来安州居住。从人带回独孤氏的口信说:“一切凭大人安排!”也没有回书。歧丰叹了口气,也不再提家中事情,而是开始写信给在武威的贺拔僧寿。此时,贺拔僧寿已被朝廷任命为凉州刺史,歧丰旧部多在他那里。歧丰信中,征调薛元吉等十余名亲信骑士下陇,随自己前往安州。其余的凉州将士,都留在了河西。

歧丰的次子李湛本来在长安,不巧在歧丰下陇前去了同州。宇文萨宝回京后,将东边的同州大本营交给了宇文纯。宇文纯出使突厥回来,就被任命为陕州总管,京中部分兵力也被调往东边。李湛随军前往同州驻防,与黄河东岸的汾州一水之隔。歧丰回长安,没有见到李湛,临去汉东前,他写了一封信,交给府中亲信让送往同州,告知自己的情况。李湛在歧丰任凉州总管时,就在长安娶妻了,有两个幼子,都在府中居住。

转眼到了五月,歧丰不等薛元吉等人来汇合,就先出发前往汉东安州了。由于家小都还没有带过去,这次过去也没有做长期居住的打算。歧丰估计,在汉东最多也就是一到两年,应可回长安就任大宗伯或是大司空。这次走的匆忙,也没有带多少随从和行李物品。就是十几个人,轻骑出武关往襄阳方向而去。除了还没有赶来的薛元吉等人之外,歧丰身边的骑士还有亲信捧刀骑士韩长略、连玉、僧人弘明,还有江南人吴明傥、顾慈航、沈法僧等。

原本在长安养病的突厥人阿史那无量,这次也随唐公一同南去。自从北周与突厥结盟,长安多有北来的突厥人,除了往来的使者,经商和长期居住的也不在少数。阿史那无量在长安养病期间,结识了不少定居长安的突厥人。他向歧丰推荐了几名突厥骑士做为随从,无一不是马上健儿,也一块南下汉东。

歧丰一行出长安往东南疾驰,原本打算第一天赶到蓝田,第二天就进入丹水的山谷。哪知道刚刚出城,就遇到大风从东南方向卷地而来,尘埃障路。随即天昏地黑,大雨倾盆。众人披了雨披,牵着马在一片桑树林中躲雨。远远地,西边烟雨之间,还可以看到长安的城墙,宫阙则远在烟雨之外了。这次走的仓促,诺大长安,亲戚故旧,竟无一人相送!暮春逢雨羁旅,而远赴千里之外,让人顿感伤怀。

歧丰不觉想起了陶潜的一首诗,聊应此景,诗中写道: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都督广州军事 2018-05-27 12:12:01
有个小问题,沌口之战不应是北周、后梁、华皎三方联军吗?应该没王琳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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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确实是笔误,原文已修改。多谢提醒!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六 本不植高原

李歧丰数十骑轻装行进,很快离开关中平原东南角的蓝田关,翻越秦岭余脉,经棣华驿、桃花驿、武关驿,到达丹水上游的武关。再沿丹水河谷一路向东南,可直通襄阳。古来自此开辟武关道,为连接关中与长江流域的必经之路。周人在武关设兵戍守,隶属洛州。此时的城中守将正是原高平军都督吕逾古。吕逾古本是关中蓝田人,从高平军中调出后,便长期戍守武关。他听说唐公要经此下汉东,急忙亲自出关相迎,设宴款待唐公一行。

此时正值雨季,多日内丹水上游水势暴涨,直下汉水,冲毁沿途多处道路。歧丰只得暂且在武关住下,待水势稍退,再往下游走。接下来几日,眼见大雨连绵不绝,驿路已关,商旅军行完全不通。戍城建在高处,可以看到河谷中洪流滚滚。混浊的洪水裹挟着沿路冲断的树木,自坡下滚滚而东。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歧丰感叹道。这正是陶潜的名句,正合此情此景。

往南望,青山在连绵不尽的雨幕中若隐若现。

歧丰问吕逾古,江陵方面形势如何?吕逾古回说,下游消息已经断绝多日了。根据早先的消息,江陵江上陈人金翅横行,旗幡遮江,江外消息已断;江陵三城的联系也已中断。目前只有陆路尚通,战况不得而知。

天气极其湿热,在城中苦等天晴,众人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阴沉。歧丰的住处有一排朝西的窗户,推开绮户,极目西望,可以看到来时路,向西隐入山中密林。山外便是天下形胜之所的关中平原。古来出关之人,在此对长安做最后的回望;入关之人,也在此眺望想象近在不远处的关中大地。旅途不同,心情自然各异。而武关城也有了“西山落照”一景,可以欣赏夕阳从西山落入关中的胜景。

“他日回关中,必赏武关落照之美景。”从长安出发开始,歧丰就在心中盘算过:等江外局势稳定之后,朝廷东进雄心必将再次点燃。达奚武、杨忠等名将都已过世,萨保经略关东,必以重臣之位将自己召回长安。届时大司徒、大司马舍我其谁呢?自己第一次汉东偏居,一旦复起就参与江陵之役,攻灭萧梁,凯旋长安。这第二次偏居汉东,再复起之时,岂不须以东平高齐为大任?

随着慢慢的雨歇水退,歧丰与众人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天气虽然依旧阴沉,毕竟洪水已经下去了,轻骑通行也不再受阻,歧丰一行便辞别吕逾古,沿武关道向襄阳急行而去。一路下义城、驻阳,自丹入沔,很快就到了襄阳。襄阳为沘水汇入沔水(汉江)之处,沿沘水溯流东进,再入沘水支流白水,进入桐柏山中,为下汉东的捷径。桐柏山中树木葱翠、山高林密,白昼湿热,夜晚则寒凉,一行人用牛毡披在身上,头戴蓑帽,足穿皮靴,牵着马顶着连绵的细雨翻山越岭。待到穿过了涢源,一路轻骑下山,一日便到随安地界。沿途竹林村舍,稻田水塘星罗棋布,一派南国风貌。

歧丰命吴明傥等人先行,入随郡报信,自己则先在随安的驿站歇脚。第三天,随州刺史亲自来迎,一路护送歧丰一行南下安陆,也就是安州总管府的驻地。

汉东位于北周国境东南,东有山脉分水岭连接北齐,南面与陈朝隔江相望。此时周陈正在上游的江陵交战,汉东南境的江岸相对平静。陈人在江北没有据点,周人也没有水师可以入江威胁夏口,汉东并非两国交兵之所。歧丰到了安州后,检点各州府库钱粮、兵员。才知道随、安之兵大多调往江陵驰援,剩下的力量,闭城自保尚且不足。歧丰一面密切关注江陵战事,一面安排修缮城防,做好必要的防御准备。倘若江陵不保的话,陈人是否会立即乘胜来取汉东?歧丰判断,陈人如果真的夺占了江陵,为防止周人在秋冬季的反攻,必将以守卫江陵城为要。毕竟,一旦天气凉快,尤其进入枯水季之后,周人的骑兵优势就会非常明显。夏攻冬守,也使得陈人的军事动向容易被识破。即便要攻汉东,也要等第二年入夏了。

如果江陵失守,周廷必将在入冬前集结重兵来夺,届时整个襄阳总管防区也将发生变化,安州总管府再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了。

七月,早已到长安的薛元吉送来书信说,夫人(也就是独孤氏)准备天气凉爽后带毗卢(歧丰第三子李洪)和最小的儿子毗沙门(李渊)一起来汉东居住。元吉等人也被留下来,准备一起出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久,江陵方面也传来好消息,周军江陵副总管高琳与梁仆射王操守江陵三城,昼夜坚守十旬,陈人久攻不下,元气大伤。而梁将马武、吉彻在城外击败陈军统帅吴明彻,明彻引兵解围,退保长江南岸的公安。江陵之围暂得解除,梁主已经在周军江陵总管大将军田弘的护送下返回城中。

八月入秋后,天气开始有了一些凉爽。中秋月圆之时,虽然歧丰远在长安的妻小还未达到,但安州总管府中,还是呈现了节庆的气息了。跟随歧丰南来的将士,家属大多都在长安。不过州郡官吏的家属都来府上过节,男男女女张罗了出了十几桌酒席。也算是让这些关陇男子,还有突厥蛮人,一起过了一个中秋。

九月,独孤氏带着李洪、李渊,在元吉等骑士护卫下,终于来到了安州。长安来的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加起来,也有不少了。江外战事随着天气转冷早已终结,安、随等州的防军都陆续返回。眼见着入冬无事,官民心头也都踏实了许多,更多注意放在农事劳作上。歧丰早年曾在沔水东岸的竟陵居住,常常徜徉山水之间。而今妻小都在,又无军国大事劳神,感觉松快了许多。索性趁着冬闲,与众骑士常游猎出行。眼见着年底将至,而独孤氏又怀上了身孕,阖府上下更增加了喜气,开始筹备庆贺元旦所需。

歧丰的两个幼子,第三子毗卢不到九岁,第四子毗沙门入冬满两岁,随父母在总管府中居住。毗卢由独孤氏独自扶养,从出生以来,跟父亲李歧丰接触很少;毗沙门,也就是李渊,满两岁仍不轻易开口说话,除了喊母亲为阿摩敦之外,教他鲜卑、汉话,都一概不应。独孤氏说他像石头,是天石投生,没有大富大贵的命。歧丰则觉得,两个孩子完全在长安府中成长,几乎与世隔绝,才是由因。这次到了安陆这偏僻地方,应该让孩子多与生人接触,并安排他们入学发蒙,学习汉文经典。

毗卢爱看大人出入骑马,歧丰就让阿史那无量带来的突厥骑士阿勒巴教他骑马,阿勒巴是突厥语“勇敢者”的意思。毗卢欢喜极了,整日与阿勒巴外出骑乘。年底前大雪连日,一家人都在家中围炉取暖避雪。过了好几日,才等到雪后天霁。眼见着天晴了,在家中憋坏了的毗卢,急忙叫上阿勒巴一块骑马去。阿勒巴挑了一匹银色的凉州马,与毗卢同乘,另牵了一匹黄骠马,做从马用。他拽着缰绳,将两匹马儿并辔而行,出府门而去。

此时弟弟李渊正坐在府门前的石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骑大马走远了,雪地上留下一路的马蹄印。旁边的家仆正扫雪,开玩笑问他,是不是也想去骑马呢?那两岁的李渊把冻得通红的小手藏在袖子里,眼睛目视前方不作答。家仆只得没趣地走开了。

到了下午又开始飘小雪。歧丰午前就出府办事去了,独孤氏则在家中闲坐。突然,家仆慌慌张张奔进来说:“三少主从马上摔下来了!”三少主就是毗卢。独孤氏大惊,急忙让人搀扶着出来看。此时,阿勒巴已抱着毗卢跑进了院子。看那毗卢,帽子早已不见踪迹,双目紧闭,两手摊开,似是昏过去了。众人急忙将他抱进屋中榻上,才发觉脑后的大包。将他侧面躺着,一面去叫医生,一面去通知唐公李歧丰。

冬日天气黑得早,歧丰带人快马赶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阿勒巴还跪在院内雪地里不敢起来,家人站在两侧厢房,都屏息静气,不敢说话。歧丰踩着沾满雪泥的靴子闯入内室,除了医生,刺史、长史也都在屋中。看那医生,他只是摇头。歧丰心中顿时如坠入深渊,而独孤氏被几个家属女眷围着,几个女人都在不住地抽泣。

天已经全黑了,仆人们小心翼翼在廊前点了灯,天上继续飘落着碎雪花。歧丰走出房门,站在台阶上,叹息着仰头看天,天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那阿勒巴跪在雪地里,全身雪白,用不熟练的汉话说道:“三少要骑大马,那凉州马,蹄子打滑,少主抓不住缰绳,就这样,跌倒石头上!我把那马放血杀了!”说罢叩头触地,不敢抬起来。

歧丰摆了摆手,缓缓说:“人各有天命!让他骑马也是我应允的。你下去吧!”正要回身,却发觉衣服下摆被谁拽住了,回头一看,竟然是两岁的小儿子毗沙门李渊。那孩子两眼盯着父亲,竟然开口说话道:“阿干骑不稳!我长大必骑稳!”

歧丰看着小儿子,微微点头,本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没忍住。一转头想要掩饰,那泪珠从脸上流下来,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中。

本来准备庆贺新年的总管府,一下子变得异常的沉闷和冷清。歧丰把毗卢葬到安陆山中,等待返回长安时再迁入大兆寺。独孤氏的身孕一天天大了,经过这件事,夫妻两人再没有同房居住。歧丰搬到西侧的一处房间,既处理政务,也在那里睡觉。

北周天和四年(公元569年)夏,独孤氏产下一个女儿,独孤氏为之起小名为阿影。产后不久,独孤氏就以南方天气湿热不能习惯,且女儿刚出生也不宜在溽热之地生活为由,要求带儿女们北返长安居住。歧丰一面应允她们母女北返,一面坚持要留下第四子李渊。独孤氏则想要带走儿子。两人僵持不下。就叫来李渊,问他要走要留?

那孩子自冬天开始说话后,一发不可收拾,变得口齿清晰,说话清清楚楚的。面对父母各执一端,他却说:“长安大,府里小;安州小,府外大哩!”

歧丰大为惊奇,所言切中要害,不禁拈须赞叹道:“男儿生长当有广阔天地,哪能做女儿状,守在长安府邸?”

独孤氏听了,叹了口气,说:“愿你得大造化,便不辜负我一番养育了!”话说至此,也就不再坚持了。

夏八月,李歧丰命薛元吉等人护送独孤氏母女回长安。一面处理安州军政要务。自从在安州安定之后,他与长安方面的官私联系也渐渐紧密,与长安诸贵也多有联系。随国公杨忠去世后,世子杨坚袭爵,两人也有书信往来。普六茹坚的二儿子出生,给岐丰书信提及,说给他起名为杨广,佛名阿娑。至于为什么给孩子起个像是女孩的名字,杨坚说此子生来模样清秀可爱,就忍不住起了一个女儿名。巧的是,阿娑本是歧丰与发妻辛氏所生小女儿的名字,早已在长安剃度为尼。

入冬后,李渊就三岁了,歧丰琢磨着该给他发蒙了。幕僚李询说:“许刺史在安州请了博士,为家属子弟教学,颇有名气。可让少主去那里发蒙,有一些良家子做同学,比家中一人学要好些。”歧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原来歧丰身为安州总管,汉东九州刺史皆受其令。而按惯例,刺史未成年的家人要到总管府所在的安陆来住。岳州刺史许法光,原为梁楚州刺史,避乱投汉东,得朝廷启用。他的小儿子许绍,就在安陆。加上其他刺史的家属,一共十来个孩子,都在一起发蒙,请了一个晁姓的博士学文。晁姓博士也是江南人,避乱汉东,学问做得不错,颇有声名。而许绍年岁与李渊已故的哥哥毗卢相仿,与李渊做伴,再好不过了。

秋后周齐边衅突起,起因是盗贼杀了北周孔城防主,以其地降齐。为了夺回孔城,周齐在边境交战。九月,齐公宇文宪与柱国李穆围攻洛水上的宜阳,筑五城,绝其粮道。为救宜阳,北齐太傅斛律光率步骑三万渡河南来,与周军战于洛南谷地。

江陵方向,入夏后,陈将章昭达再沿江进攻江陵,入秋后退走,自此南境渐渐稳定,周人在南线是取守势。而陈人屡屡受挫江陵后,西进雄心也慢慢消退了。双方暂无大的军事举措,襄阳、汉东也不再是朝廷关注的焦点。冬去春来,歧丰在汉东已经待到第三个年头了,朝廷暂无征召之意。天和五年(570年)入冬前,大冢宰宇文护特意命密使来汉东,转达他的口信:“暂先安心东南,三年之内我必有安排!”别无具体信息透露,但意味相当深长。如果只是要大举对东方用兵,大可不必这样隐晦。早就年过半百的宇文护,他心里想的什么,要在余生做完什么大事,自然不会向歧丰透露明白。

歧丰不再多想,只在安州读书静养,权当迈上人生顶峰之前的最后一次蛰伏了。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多谢几位朋友指出的错误。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七 再梦白狼

天和六年(公元571年)春正月,南方的春天要来得早一些,已经呈现出长安二月才有的景色了。安州城外,河边的柳树抽出了绿芽。春风吹来,一股青草勃发的气息沁人心脾。天气也不错,整日暖阳高挂,让人感觉一天比一天暖和。对于来此地居住的关中人来说,过了一个潮湿阴冷的冬天,终于可以伸展拳脚,纵马驰骋一番,好好活动活动了。

不过开春以来,唐公李歧丰却被几件事给困住,原本去竟陵故地重游的计划,也不得不暂且搁置。一则是与陈人在江岸的边贸纠纷;另一个,就是立世子的事了。歧丰请立次子李湛为唐公世子,朝廷却迟迟没有批复。为这个事,汉东与长安信使往来多次。本以为小事一桩,不料却迁延时日,歧丰未免有些急躁。这几日一直抄经度日,想让心境平复一些。

几日后,朝廷方面快使送来急信,是宇文护的私信。说是宇文护的信,也不是他本人亲笔,而是幕僚代笔。信中说:过了元旦,齐将斛律光突然进入周境五百里,以马鞭指画,在险要处接连筑城,起平陇、卫壁、统戎等共十三座城,派兵驻守。事发地点,在北周汾北重镇汾州(治所在定阳)以南,汾水之北。事先并无征兆,以至周人毫无防备,使其不战而拓地五百里,将汾州与汾南的联络切断。周柱国郧国公勋州刺史韦孝宽渡汾引军来争,又被击败。周人只得严防汾州,一面告急朝廷。宇文护决定命宇文宪为统帅,动用同州的机动兵力,自龙门渡河,与韦孝宽呈南北夹击之势,力图夺回汾北。

宇文护修书的目的,一方面问歧丰对周齐汾北之争有何见解,一面则直接告诉他:“同州健儿都发龙门,你家二郎也在此列。这回去河东,非累年苦战不可胜。立世子还有否主张要改?毗沙门按嫡序,也可立世子。汝实应仔细斟酌才是!”

对河东边衅再起,歧丰并不感到意外。关于之前的洛南之争,齐人在洛水河谷是不占优势的:一方面周人居高临下,来去自如;一方面齐人主力在大河以北,驰援颇为不力,不便长期屯兵交战。以往东西魏洛阳附近多次大战,东魏都要动用晋阳、河北兵南渡黄河。周人只要稳扎稳打,便操胜算。这次宜阳争夺,即便蜚声东西朝的斛律光,也难有作为,就是这个道理。这也是斛律光选择突然跳出洛南,在千里外的汾北偷袭周境的用意所在。

河东就不同了,齐人主力就在晋阳,顺汾而下,来往便捷;而周人反而隔了一条大河,驰援不力则河东各城危险,主力东进迁延时日,如果不速胜,后勤不力,师老易败。斛律光在宜阳遇阻,于是跳开来偷袭汾北,可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齐人沿汾水筑城十余座,将汾北的定阳、姚襄各城与汾水南岸的周境隔离开来,正好逐步吞噬。倘若周人不从关中施救,汾北各城迟早沦陷;要救非得举大兵东进,指向却在难攻难守的汾北,进退皆不利。

歧丰连夜修书回复,阐明自己看法:汾北不必全力争,不如主力东进,号称围攻洛阳,则汾北之围自解。齐人如果不回救,则围洛攻宜,将宜阳拔除。对周人来讲,宜阳是东进洛阳的眼中钉,非取不可。至于汾北,难于守卫,必要时候可以将军民西渡,并不影响河东大局。

信最末,附上对萨保关怀的感谢,并坚持立李湛为世子:“我家世奉武职,朝廷差遣,敢不奉命。世子之位,尊长幼之序,不敢有违。”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发信使返回。信使走后,他仔细想了一下,萨保已经动用同州之兵,并任命宇文宪为帅,兵发龙门东渡黄河,不会因自己劝阻而终止。而且白狼(李湛)就在同州军中,萨保必以为自己有私亲之念,才劝阻出兵的。白狼有两个幼子,博义、奉慈,都还很小,长安方面,必安排人去照应。另外,还得派人去军中照顾李湛。自己当年从军参与沙苑之战,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家仆刘七,倘没有刘七在马前照应,东魏铁骑奔突,自己说不定活不下来。

想到这里,歧丰打定主意,要把身边尚能战斗的亲信骑士,派往河东做李湛的从骑。他急忙坐下来给周军统帅宇文宪写信,写毕后,差人叫来身边骑士商议。书房狭小,歧丰就在院中支了一个胡床,坐在台阶上。众武人陆续赶来,都在院中站立。

天气和熙微寒,院中早梅已然绽放,红白花朵映照着春光。众人都穿了齐膝圆领戎服,腰间别刀,头戴风帽或皮帽,站立着听候差遣。歧丰从左到右审视一遍,他们依次是僧人弘明,忠心耿耿的亲信骑士薛元吉、连玉,连玉的弟弟连琨,从江陵俘虏成长起来的吴明傥、顾慈航、沈法僧,可称为歧丰假子的令狐延宗,经历过晋阳之役的关仁贵、胡万敌,七兄的儿子李元澈,居延泽一路夺命而出的元佛护、元钜。还有胡子已经斑白的突厥人阿史那无量,以及他身边的突厥男子们,包括一直低着头的阿勒巴。最后还有从长安府中带来的家仆李晋、李玉等数人。一共二十余人。

歧丰估摸,此去汾北,要是平时炙肉、取水,或者行军中换马骑乘,林中休息时候有人警觉,战阵上左右有人屏护,三五个人一组最为合适。从骑不在人多,最关键在于经验丰富,久历战阵。于是叫出连玉、关仁贵、元佛护,再加上家仆李晋。

算来还差一人,他把目光停留在突厥人阿勒巴身上,见他目光低垂,不敢平视,就说:“叫勇士的北地人何在?”

阿勒巴愣了,听清楚了,却不敢应。身边的阿史那无量就用拄着的木杖捅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走上来跪在歧丰前面的地上说:“阿勒巴这条命早该随三少主去的,既然让我去,我必死在最前面!”

歧丰用刀柄点了点他的头,也同时对连玉、关仁贵、元佛护和李晋说:“都要活着回来!”

歧丰命连玉为首领,将腰间胡刀解下交给他,对他说:“见刀如见我,令行禁止,有违抗者取其性命!”连玉诺然应允。歧丰将写给柱国齐国公宇文宪的亲笔信,并将金银财物一起交给连玉。

择日歧丰亲自骑马送五人出发,出城十里,柳树下有凉亭,为人们送别之处。歧丰命随从取酒来饮,又命弘明吹胡笳送别。那弘明自幼在佛寺,习得胡汉乐器,精通音律。他取出胡笳吹奏一曲,曲目惆怅悠长。天上黑云连亘,细细的春雨无声而下,倍增忧愁。歧丰感到曲子忧伤,问弘明曲调,说是《易水寒》。他摇头说:“换一首吧!”

歧丰想起陇上崇阳浮屠送别阿干的情形,就问有《甲士列阵曲》吗?答曰不曾学。于是改吹《平林如画》,曲调辽远且含送别之意。

曲终,五个人将酒饮尽,披上蓑衣出来上马,把从马缰绳系在坐骑上。雨水滴落在蓑衣和马儿的鬃毛上,静谧无声。众人在马上拱手道别,随即头也不回拨马而去。歧丰立在亭边,望着他们的背影,任细雨落在身上,一直目送走远不见为止。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非常短暂。柳树抽芽以后,桃、梨、杏次第开放。乡村三四月,农事繁忙,转眼天气已经渐热。五月几场骤雨过后,河水猛涨,城内和野外,绿盛红残,一派夏日景象。

周齐交兵的最新消息,陆续传来。三月,周齐公宇文宪果然率同州大军自龙门渡河,连拔齐人五座新筑之城。齐人随即出动太宰段韶、兰陵王高长恭,集重兵来争汾北。一切果如李歧丰所料。

五月,传来消息说,齐段韶和高长恭逼退周师,切断北周汾州所在定阳城的外围联系,又围姚襄城,眼见汾北各城难保。歧丰阅信后,从容与僚属们说:“朝廷与齐人争汾北,事倍功半,今日局势早有预料,不奇怪。”又听得齐公宇文宪退保龙门,以浮桥连接两岸,既不东进与段韶、高长恭决战,也不西归关中,势如骑虎难下。歧丰也不过暗自觉得好笑而已,心里估摸,儿子李湛与从骑必在宇文宪龙门军中。不过一直没得书信,终究有些不放心,他就派弘明与两个从仆,带自己的亲笔信,轻骑去龙门西岸,探听一下消息。

弘明一行走后,几日内又得关中消息,说定阳外城已经失陷,周汾州刺史杨敷率众固守内城。而援军不敢东进,定阳城破就在旦夕之间了。

当天晚上,歧丰在灯下抄经,突然听到登的一声,像是墙上的弓弦发出拉弓放箭的声音。他心中一惊,抬头去看,微弱的烛光照耀中,那上好弦的弓好端端挂在墙上,并无半点移动。他把笔放在案上,颇觉疑惑:弓弦无故而鸣,难道是呼唤我重上战阵?

天气湿热,久不成眠,他坐在灯下看书。耳朵却一直支着,总想捕捉墙上弓弦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烛火已经燃尽熄灭,黑暗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如此熟悉的眼神,曾在睡梦中,不对,还在战场上见过。黑夜中闪闪发光,那不是人类的眼神!

“白狼!”歧丰霍得坐了起来,挥手间打翻了桌上的烛台。也不知道几更天,外面的从人早睡着了,无人来应。他连忙点燃蜡烛,举在手中,照窗外,黑洞洞什么也没有。用烛火照墙,弓弦还稳稳挂在上面。四周除了虫鸣,没有别的声音。而他自己出的汗,已经把衣衫浸湿了。

他再也睡不着,穿着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坐下来用力回想:上一次梦见白狼是在什么时候?好像还梦见了满是石头的贺兰山,惠月?阿干须弥?

歧丰就这样一直坐到天色发白。

天亮没多久,从人进来报,说弘明回来了。歧丰大惊,急忙披衣出来,见弘明满身是汗,正坐在院里树下的石头上歇气。弘明看见唐公出来,急忙站起来。歧丰挥手示意他坐下,走过去从容问:“河东方面有何消息?”

弘明说出的话让人难以置信,他说:“二少主和连玉他们三月随军从浮桥过的龙门,打退斛律光以后,他们做为先遣,去了定阳。说晋公要中外府参军郭荣在定阳西面再筑城一座,与北面的姚襄城互为犄角之势。不久,齐人太宰和兰陵王率大军来争,同州大军退回龙门,跟定阳联系就被切断了!”

歧丰觉得脑子里有嗡嗡之声,好像弓弦之声又响。他稳了稳心神,缓缓说:“这么说,他们现在还在定阳城中?”

弘明擦着汗点头道:“不在定阳,就在西面的新城。”

齐段韶、高长恭大军围城,龙门的周军畏其强不敢进,定阳外围已破,城破就在旦夕了。歧丰脑子飞快思考,也许他们在郭荣的新城,新城靠近大河,或许可以保住!

既已去之,只得安之,一切皆在天命!按理说,李澄、李洪相继去世,李歧丰应更难经受新立世子李湛面临如此危险之境遇,但他却显得愈加平静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原八柱国之一的太尉李虎。此时他完全明了父亲当年的所思所想,也能站在父亲角度理解了。武川李家世出武人,荣辱皆因此由。一切缘起缘灭,不过梦幻泡影,何必牵执。

所以,歧丰看着静待自己吩咐的弘明,只是平缓地说:“你带胡笳了吗?再吹《平林如画》何如?”弘明点头应诺,两人在树下坐定。不一会,悠缓的曲调在总管府的庭院中响起来。而唐公李歧丰的思绪,则穿过时间长河,溯流而上,回到遥远的过去时光了。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八 弥勒菩萨

六月,大雨不止,歧丰一个人在室内静坐读书,日常政事都交给幕中长史处置。竟陵方面的官员派人来询问,唐公是否要来视察暂住,以便提前做好安排。歧丰也并没有作答。府中人都知道,唐公是在等汾北的消息。

只在每晚入夜,歧丰才在灯下展读河东、汾北地图。周人在定阳建城,做为汾州治所,是考虑此地地形特殊,易守难攻。但易守的另一面,是突围的不易。“定阳重涧围城,无逃生路,贼只需围城,待城中粮尽,则必死无疑!”他在想为何晋公不听自己劝阻呢?一味去争汾北,陷入如此被动之局面。而等到齐人尽锐来争,朝中决策者和前方统帅又不敢决战,坐等定阳失陷!既无谋于前,又不能以决死勇气挑战齐军。齐公宇文宪多年前在洛阳就失败过,为何大冢宰宇文护还是一再重用?

六月乙巳夜,雨后放晴,天气仍湿热难耐。歧丰入睡后,做了一个梦。这次入梦,与以往不同,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于是很从容的,在梦中徜徉。梦的地点,是在定阳城外。天色昏暗,浓云覆城,也不知道是白昼还是夜晚。如蚁聚般的北齐军士,从与城等高的土山上,向定阳城内蜂拥而入。无数绑着松明的箭矢像飞蝗般窜向城内,城中四处浓烟滚滚。

歧丰感觉自己的位置,似乎在城外的土山上,或者是在一层密密压在城楼的黑云之上。按理城中的动静,应该看得清楚,听得分明才是。但不知是齐人的呐喊声过于刺耳,还是城中守军已经死尽,始终听不到城内的声音,连常见的哭喊哀嚎之声也没有。

正在迟疑间,耳边一阵虫鸣声响起,歧丰暗叫不好,要醒过来了!他一着急,就想纵身一跃,让自己跳入城里,似乎这样可以深入到梦中。可浑身哪有感觉,只是如云朵一般软绵,手脚无法动弹半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城门自己打开了,无数黑甲骑士从城中如疾风般冲出。还在齐人没有回过神之际,已从蚂蚁般密集的齐人步卒中切入,一路践踏而行。

发现城中人突围,四周的齐人开始朝他们围拢过来,乱箭从四处飞来,根本不辨敌我。到处都是落马的骑士、撅倒的战马,还有被飞矢射中的齐人。那些周人不管死伤,只顾像箭头一样的一路飞驰。

歧丰居高临下,把周人的突围看得真切。看那周人约有千余骑,前锋已经突破了齐军的包围,一路打马直进。不多久,奔到了一条涧水旁边。毫不犹豫地,骑士纷纷跃马冲入水中。顿时,冰冷的水花四溅。人们踏水而行,很快前队就上了对岸,眼见着,就要逃出生天而去了。

可就在此时,对岸的芦苇中锣声阵阵,乱箭如急雨扑来。当前登岸的周人骑士,顿时纷纷中箭堕马。前面的落马了,后面却有更多人上了岸。人们喊着:“不要管他,冲过去用马践踏!”都不顾生死催马冲向芦苇丛,去刺杀藏于其中的弓箭手。霎时就有数十骑冲入其中,提起长槊只顾往里面乱刺。

可更多的长槊从芦苇中抬了起来,那是齐人早早准备的伏兵。纵马来回践踏的周骑,顿时陷入自下而上伸出的无数长槊攒刺之中,人马的哀嚎响作一片。

有一个浑身铁甲,脸上戴着铁面具的周人,不顾生死用手拽住齐人的长槊,将长矛手从蹲伏的芦苇中拽出,举起大刀将之劈杀。他拨马来回冲杀,整个马儿全身都已染成血红色,也分不清自己还是敌人的鲜血了。身中数槊之后,终于再也走不动了。他立在马上,用最后的力气将槊杆折断,才伏在血红色的马背上气绝而死。

更多的周人骑士,被齐人用长钩脱下马,摘下兜鍪,割去了首级。也有立在马上,身中数十箭仍未断气的,最终还是被齐人拖下马枭首。其情其景,仿佛回到三十年前的渭曲沙苑!只不过在河岸边惨遭屠戮的,变成了周军骑士。

歧丰心中焦虑,一直想寻找自己的儿子,或者找到他身边的从骑。但要么是天气太暗,要么是场面过于混乱,人们的面目是不清晰的,甚至连周齐两方将士都不能完全区分出来。只能见着从涧水过去的周骑,尽数战死无一幸免。还在水中的,还有在河这边的,看见对岸的惨状,想要拨马回去,再寻生路的,却发现黑压压无数的骑兵已经沿着河岸杀过来!远处,是烈焰滚滚的定阳。很多人,终于在绝望中,扔掉了武器,下马等待敌人的裁决。四周飞矢如雨,不断有放弃抵抗的周人中箭,倒毙在冰冷的水中。此景宛如二十多年前,邙山上那些无助的镐京之师子弟。

“去找白狼啊,跟着白狼跑!”说完这句话,歧丰一下子醒来过来。

屋内安静如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嘘!”歧丰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几天,阴雨不止,歧丰却再也没有梦到汾北战事了,他开始亲自处理各州公务。江对岸的探子带来消息称,入秋前陈人可能乘水来犯;襄阳方面,也安排民夫加紧整固江陵城防。军民事务变得繁杂,歧丰的心情反而更加平静了。

七月,雨过天晴,长安送来了晋公的书信。信到的时候,恰逢唐公带队乘马入城。信使在城门外跳下马,双手递上书信说:“大冢宰请唐公亲启!”歧丰在马上接过信,将它打开,握在手上。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声都静止了,人们屏住了呼吸。有的人甚至扭过头去,不敢看唐公的表情。

信很短,歧丰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后,并无异样表情。打发信使说:“信已亲启,请转告大冢宰吧。”信使急忙上马,在马上与唐公拱手拜别。

歧丰随即催马入城,众人鱼贯而入。一路无话,一直到了总管府门口。

歧丰见众人默然不安,就停了马,对众人道:“晋公来信告知,汾州陷落,刺史杨敷及将士数百人被俘。”话说到此,顿了一下,接着说:“白狼也一并被俘,解往晋阳去了。”

众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自得知汾州被围以来,几个月夙夜忧惧的,就是李湛的消息。被生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日后周齐必定讲和,被俘将士生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此后数月,歧丰或处理政务,或出巡各州,闲暇时间还抽空了解李渊发蒙学习的情况。饮食起居也很正常,晚上也很少做恶梦了。算来到年末,就是他五十岁的生日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时候早上起来对着冰冷的铜镜,斑白的须发历历在目。读书的趣味,也渐渐变化,更多读诗,经史之类都早已束之高阁。

入冬前,从长安传来消息说,朝廷派遣右武伯谷会琨等出使齐朝,而对方也派侍中赫连子悦西来长安。显然,汾北争夺结束后,周齐都有些倦怠,短期不再想在边境缠斗。岐丰听说后,很高兴。今年风调雨顺,汉东地界也没有刀兵的纷争。府中有新酿的酒,歧丰命取出来与大家共饮。府中大小官吏、家属,不分北人、南人,大家围桌而坐,尽情畅饮,享受难得的丰收和宁静。当然,还有对明年的希望。

天和七年(公元572年)的新年,也在一片祥和之中来临了。这一年是壬辰龙年,新年还没到之前,民间就在传说,说壬辰年是真龙之年,有沉压百年的潜龙要飞升上天。传说从哪里来的,没人说得清。倒是北周各地,从去年年末,就在陆续上报各种祥瑞。有人从地里挖出奇怪的石头,据说形状酷似安详跌坐的弥勒菩萨;还有从江河里面捞出的,从深山中拣获的,有关菩萨、飞龙形状的石头、树根。地方官员纷纷上报这些物品,有报给朝廷,有直接派人送给晋公的。民间有传说,晋公佛名萨保,是弥勒菩萨的前世身,尊贵不可限量。民间又传晋公将平齐灭陈,再统宇内,以成就菩萨渡世之心,为天下苍生造福。凡此种种,朝廷不去禁止,也不褒扬,听之任之,似乎是一种默许之态。

三月,天上突现日食,各地均可看到。日食是大灾之兆,与前度传闻相悖。民间又传,说日食应巨星陨落,真龙将死!朝廷很快下令禁献祥瑞,并命各州禁传日食言论,违令者下狱治罪。歧丰对幕属说:“汉东七州从未上报祥瑞,看来是对的!”

过了几日,突然风雷大作,彻夜不息,大风吹的窗户砰砰作响。这个季节,按理是有春雷的,但大风大雷的天气,在春天还是很罕见。种种迹象看,所谓壬辰龙年,不似一个平凡年。

当晚有一些春寒,到拂晓,天还黑着,从人叫醒还没有起身的李歧丰,说:“长安有天子诏书到!”

歧丰大惊,睡意全无,急忙披衣起身,命人准备见天子使臣的朝服。他一边穿衣,一边寻思道:“我在凉州两年,安州四年,从来没有接过天子的诏书!此为何来?”要知道天子诏书就是圣旨,若无大的官员任免或者重大事项,绝不可能轻易发出来的。一定是朝廷有重要事情宣布,而之前并没有半点迹象。算起来,萨保的信,从入冬就没有送来过。而今突然来了圣旨,显然是天子授权。此事蹊跷之至,令人有些惴惴不安。

天还没有大亮,诏使已经在堂上端坐。他见唐公穿戴整齐从外面进来,急忙站起身,冲歧丰微一拱手。歧丰见诏使是宦官,从未谋面,便对他躬身施礼。诏使也不寒暄,直接从桌上拿起卷着的用丝绢写就的圣旨,展开朗读。歧丰急忙跪倒听宣。

诏使念到:“大皇帝诏曰:”歧丰听到此抬头,已有不详预感。以前天子发诏,都以“护道大皇帝”做为自称。因为大冢宰宇文护极为崇佛,北周历任天子都以护道者自居,虽不是成文规矩,但早已形成惯例。而今天子突然避佛不谈,这其中该有何等变故?

来不及再想,只听诏使大声念到:“着令领安州及七州总管大野昞,立即回长安。安州七州军政,交由襄州总管府管辖全权处分。钦此!”

诏使念完后,停下来等李歧丰起身,然后上前把诏书交他手上说:“请唐公立即安排动身!下官还有襄阳公干,今日便要返回襄阳。就在襄阳等候唐公,一同返回长安。”

歧丰连声应诺,送他出门,见他只有两个随从,早把马喂饱备用。使者就在马上冲歧丰拱手告别,转身打马而去。

这个时候总管府上下都已惊动,文武官吏在堂下聚集,等候唐公差遣。歧丰也顾不得吃早饭,就命长史府僚留在府中处理日常事务,等待襄阳方面派来新长官。至于家属,仓促返京,一时来不及随行,他就委托许法光的家属暂为照料儿子李渊。

他又坐下来写了一封信,是写给长安独孤氏的,说自己要立即返回,儿子暂在安州,待安排人送回长安府中。

写完后,安排安州驿使立即出发,走驿站接力将信送往长安。他走到院中,把随从都叫齐,让他们整顿行装马匹,午后就出发。众人都觉得太仓促了,不如第二日一早出发。歧丰说:“圣旨说的很明白,要我立即返回,使者还在襄阳等我呢。不能再耽搁一夜了。”

午前,歧丰与儿子李渊短暂告别。李渊毫不留恋,反而露出高兴的表情,这是因为他很快也要回长安了。看儿子这样,歧丰心中也踏实了很多。回去见天子,还有萨保?是福是祸,都先不管它了。

吃过午饭,歧丰就带随行骑士十余人,出城北上。走到去年送别连玉他们的凉亭,看见柳林随风轻拂,想到刚好就是一年前之事,歧丰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去岁送人,今岁谁来送我呢?

正在这个时候,听见有牧童吹笛的声音,从河对岸传过来。或许只是巧合吧?回首住了四五年的安州,无数事历历在目。只是当年那么期盼重返长安,而今要走,却倍觉凄惶。只觉得前路茫茫,只好伴着牧笛声声,提鞭催马,一行人沿着河岸柳林旁的道路,向北飞驰而去。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二百九十九 日落武关

走了大概三十里路,歧丰突然想起一个事,他突然勒住马。众骑士见状,都急忙停了下来。歧丰想了一下,叫过弘明,对他轻语道:“你再回去一趟,把我留在安州府中的手稿书信全部烧掉!”弘明有些吃惊。这次走得太匆忙,很多东西来不及收拾,很多手稿信函,本来是准备随后再打包带回长安的。看见弘明惊愕的表情,歧丰又叮嘱说:“当晚就赶回来,我们会在驿站过夜等你。”

当天半夜时分,弘明果然换马兼程赶回来了。第二天众人在驿站换马出发,一路快行通过汉东各驿,再翻越桐柏山,不几日就赶到了襄阳。

那诏使果然在襄阳等候他们一行,歧丰就与他一同快马沿武关道北上关中。他们自湍水进入沔水支流的丹水,过新城、菊潭,入西峡,然后就沿着丹水河谷一路前进。

一路上诏使并不跟歧丰说话,晚上也单独住宿,在驿站歇脚饮食,他也和从人单独坐在别处进食。大家纳闷:“这个天子使臣,既不与我们搭话,又要与我们同行,却为何?”而这几日歧丰心里则越加清晰:此行长安绝非坦途,此诏使是监督我北上的。

这几日北上,天气日渐晴好,众人都换下裘服和皮帽,只穿圆领袍子,戴幞头。只是歧丰的气喘病略有发作,不敢太多减衣。这次走得匆忙,带的从马不多。好在沿路驿站都有马匹,一路带了十余匹从马,将弓矢、甲胄武器及厚衣物还有杂物,都用从马驮了随行。过了阳城和青云驿,前面的山中,武关已遥遥在望。

还没有入武关城,那武关守将吕逾古已带数十骑来迎。诏使见状颇觉奇怪,让人问唐公从骑,答曰:“吕逾古乃唐公旧部。”诏使略微变色道:“此事我怎不知?”入武关正值四月初一日,诏使亲自到唐公住处,寒暄数句后,他问歧丰:“圣上要唐公早到朝中复命,武关还是莫要多耽搁时日了。”歧丰说:“这几天赶路走得太急,下官气喘疾复发,可暂歇一到两日,待平缓后就可直上长安。”诏使微微点头,心里盘算此去长安不算太远,就先休息一两天也无大碍。

歧丰十几年前西征吐谷浑,在高原上重病一场几乎丧命,从此留下气喘病。自从上了年纪,几乎年年发作。这几天连续加急赶路,就有些要复发了。当天晚上,躺在官舍中,总觉得胸中气闷,无法入眠。他就起身点上灯,把西面的窗户打开,想看看西面的群山。这间屋就是数年前歧丰下汉东所居住的,室内陈设有些改变,添置了一些物件,但西窗外景色并无二致。可惜天色太暗,又正值月初,没有明月照耀,只感觉有隐隐的山头一直延展到天边。不知道明日傍晚,能否看到武关落照?歧丰想了一下,似乎向诏使坚持要休息一两日,就是要看一下武关的落日?可是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说,以后很难看到武关落照了?

到了早上有人敲门,是官驿的侍女来送梳洗的水和巾子。歧丰接了巾子洗脸,却发现那女子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他觉得有些奇怪,看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个子却不矮小,身材窈窕。就问她:“还有什么事?”

那少女突然低头小声说:“我是太原公主之女!”

“什么?”太原公主?歧丰在脑子里飞快回忆,太原、清河,莫非是前朝废帝的姊姊之女?可是怎么可能在这个山中孤城做女婢呢?再看那少女时,她突然跪倒在地说:“仓促中说不清楚,请唐公当心,那个随行的宦官要害你!”

“此话怎讲?”不知道为什么,歧丰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更加相信此女的身份。

“我昨晚在门口听到他跟随行说,要提防吕守备与你通风报信,还说到蓝田驿就有人接应了,就在蓝田驿动手!”吕守备就是吕逾古。

歧丰脑子嗡得一声,一个宣读天子诏书的宦官,平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那只能是奉命行事了!矫诏?谁有这个胆,矫诏天子圣旨取我性命?

正在乱想之际,那少女又窸窸窣窣从贴身处取出一张绢子,一把塞到歧丰手上,说:“我叫阿念。这是信物,可辨我真假!”说罢端起水壶快步闪出门去了。

歧丰忙把绢子展开,见那绢子已微微泛黄,而上面绣了一行诗:
“都言桃李好,其下自成蹊。谁怜山中兰,寂寞无人知。谷险唯有月,云深客路迷。若为君子爱,不惧长相思。”诗后并无落款。但歧丰已完全明了,这不就是清河当年私送自己的那首诗吗!早年听说她出家为尼,后来不知所终。时光冉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怎地在这里遇上!

他心中疑惑与感慨,竟已忘了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想要叫人去找那女子,正此时,门外闪入一个仆从打扮的人,他说:“守备请唐公速到城外河边树林,有要事相商!”说罢飞快地出门而去。

有那少女前番话,歧丰对此已不再有任何意外之感了。他叫过弘明、连琨和令狐延宗三人,牵了马悄悄从馆中出来。天色尚早,城门刚开,也没有什么行人。他们打马出城,很快就在坡下河边的密林中,找到吕逾古和他的随从。

两人在一个大树下碰头,从人围在四周持刀警戒。吕逾古说:“主公,逾古冒死向你禀明长安发生的事!”

“发生了何事?”

“大冢宰被天子杀了!其全家还有亲信柱国侯伏侯龙恩全都伏诛!长安命令送到这里,要我们清除萨保余党。昨日你们到来,我就知道不好。诏使昨晚找我说,不可将长安变故告知你!说回长安,天子自有处分!”

歧丰用手扶着树,半晌没有动。加上刚才那少女所说的,就全都明白了。因为武关有吕逾古在,诏使临时决定,把帮手安排在了蓝田驿,要在那里动手!是奉天子指示?看来天子是不想让自己活着回到长安,但又不愿意直接下诏治罪吧。但有何罪呢?无非是被认作萨保余党,那宇文直、宇文宪这些天子的亲兄弟,跟萨保走得更近,该算萨保余党吗?

过了半晌,他才问:“大冢宰何罪被杀?”

“谋逆!”

歧丰不觉惨笑一声,又说:“我怎算萨保一党?”所有人都沉默无法回答,唯独连琨按着刀柄大喊道:“主公,杀了诏使回安州去吧!”

“不可!”歧丰摆手制止他道:“朝廷招我回去自有道理,我可面见天子,自证清白!”他试图缓和众人的情绪,更不敢把刚才叫阿念的女子的话告知大家。

杀诏使回安州?那不是谋反吗?况且安州哪有容身之地,襄州总管府早就去接手军务了。高平练兵、凉州练兵加起来十余年,贡献朝廷精兵猛将无数,到头来,自己身边不过亲随数骑而已!能掀起什么风浪呢?算起来,只有奔齐一条路可活。只是那样的话,李家数十年积累岂不灰飞烟灭了。

歧丰面露平静之色,尽力安抚众人情绪,转头对弘明他们说:“不用担心,天子召我,必给我面见机会。我们先会馆驿,再做理会。”吕逾古急忙说:“主公先回,下官一会再回。别给他们撞见了。”

歧丰点头表示理解,就叫随从一起骑马上坡回城。刚到城门口,就见诏使的一个随从站在门外张望,见他们上来,急忙问:“唐公大清早就出去啊?”歧丰在马上笑对他说:“早上起得早,出去骑马散心一下。”

回到馆舍,歧丰闭门静坐。随行骑士都知道了,很是担心回长安的安危,又不敢议论,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到,于唐公不利。

到午饭的时候,又是阿念前来敲门送饭。她进来见唐公和衣躺在榻上睡着了,就把饭菜放在案上,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歧丰这一觉一直睡到日头偏西,突然惊觉而起,口中念到:“武关落照!”

他急忙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推开西窗。霎时,一缕金色阳光射入眼帘。太阳已经落在了西边山头之上,隔着如纱般的一层薄云,发出最后的金黄色光芒。光芒撒向无数青色的山头,青山沐浴在一片温暖与和熙之中,无利无争,静待黑夜的降临。万物皆安详,唯观物的人心情不同而已。

歧丰看着落日缓缓沉入山头,只剩下一片余晖还映照在西边的云彩之上。最后,连余晖也越来越暗,天空呈现出青黑色,山头也变得隐隐约约。白色的淡云飘拂,西边的天空露出几颗依稀的星光。

倚窗而立的李歧丰,似乎陷入了沉思。直到一阵敲门声,才使他惊觉。

门开了,沙门弘明先进来。紧随弘明身后,还有一个人,他快速地闪入屋中,又立即转身关上了房门。窗外,已是一片黑暗。歧丰关上窗,走到几案前,看见那人似乎刚赶了远路而来。他摘下带在头上的风帽,又解去披在身上的袍子,露出一身白色圆领武服,腰上的缀钉皮带上挂着一尺长的短刀,脚上靴子有斑斑的泥点。

看他年纪在二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相貌俊朗如关东汉人。说也奇怪,歧丰虽不知其姓名,但总觉得此人与某故人长得相似,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那人冲歧丰躬身施礼说:“在下奉夫人之命,给唐公带来夫人亲笔书信。”

哦?是独孤氏的信使,但怎么没在府中见过呢?那人从怀中取出包裹严实的信封,双手递给李歧丰。书信上了漆封,封面上是独孤氏的笔迹。歧丰拿着信,没有急于打开,而是问那信使:“阁下是谁?”

那人躬身答道:“在下独孤颎,先父是武阳县伯独孤宾!”

“哦!原来你是独孤宾的儿子!”难怪总觉得和某故人长得相似呢。他吃惊问:“你父亲去世了?”

“是的,去年于任上去世的。”独孤颎答道。

歧丰感到一阵唏嘘,独孤宾就是高宾,出自关东渤海高氏。沙苑之战被李歧丰所俘,后来编入独孤信的部曲。独孤信死后,门客四散,独孤宾被派往巴蜀,这已经是二十多年的事了。

独孤颎接着说:“下官当前在齐公府中任职,因家父关系,一直蒙四女主和七女主照顾。也常在府中听命使唤。此次,是四女主命我加急冒死来见唐公!请唐公先看夫人亲笔信,再做安排!”

语气急切中带着一丝不容商量,这不是独孤颎身份所能做的,一定是独孤氏,也就是他口中四女主的意思。四女主和七女主的称谓,也是他们独孤家的。

歧丰于是拆下封印,取出信纸。

不知什么人报的信,歧丰的亲信骑士们陆续从外面进来了。他们在门外院中留了巡视的人,其余人进到屋内,有五、六个人,围在四周。连琨、令狐延宗等人,都用手握着刀柄,盯着独孤颎,似乎只待唐公令下,就将此陌生人拖出去斩首。

独孤颎被众骑士环伺左右,未免微微有些不安。他整了整衣服,双手交叉垂在身前,头微低下,一声不吭等待唐公读信。

李歧丰却从容不迫,缓缓展信。早在独孤颎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长安是回不去了。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三百 天野苍茫

独孤氏的信并不长,但信中所带的信息却不少。她没有任何委婉的意思,直接明白告诉丈夫他所不知道的事,然后加上自己的判断。

信的开头就写明:“白狼已在去年夏天定阳突围时阵亡,从骑连玉等也一同战没,并无生还。当时晋公担心你接连丧子哀伤过度,故而特意写信给你说他与杨敷一起被俘,不过宽你的心罢了。圣上特意派人转告我的,可为确信。”

看到这里,歧丰只觉眼前一黑,信纸也变得模糊,字迹一时辩识不清。白狼战死已将近一年,萨保担心歧丰承受不了,一直瞒着不说。而刚刚清除掉萨保的周天子弥罗突,就急忙把消息告诉独孤氏,无非借此打击歧丰而已。

看那信上字仍然模糊,他不想让人看出,就稳了稳,抬头问独孤颎:“刚才你说,你叫独孤迥!是哪个‘迥’字?”

独孤颎躬身说:“匕火页的颎,也同‘炯’,火旁。”

“哦!”歧丰脑中浮想起少年时第一次下陇,老师昆莫公测的那一卦:“有水则生,遇火则灭。”虽然卜的是沙苑战局,冥冥之中似乎也在左右自己一生之运势。儿子们都起水字旁的名字;而这个“遇火则灭”,一直茫然不得其解。直到此刻听到独孤颎也就是高颎的名字,好像有所觉悟了:“我这一生都在规避带火字的人,不想独孤氏亲自给我送了一个来!”

再看信纸上的字,渐渐能够看清了。

上面写着:“父亲被晋公害死,天子知道父亲的冤屈,想必很快会平冤昭雪的。”

歧丰知道,自己未能替岳父独孤信求情,反而被萨保派去监刑独孤信自裁,妻子对此耿耿于怀,是夫妻俩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若非萨保倒台,独孤氏一门也难得翻身之机。妻子在信中特意写明,无非告诉歧丰,自己没有忘记,或者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怎么死的,家族怎么败落的,兄弟们怎么蹉跌岁月的,门客们怎么流落四方的。不然怎么派独孤颎来呢?

信中接着写道:“齐公派独孤颎口信给我,说卫公宇文直在天子面前谗你。天子也说,你虽不是萨保私党,但为异性兄弟,朝中相互扶持,萨保几十年能高居朝堂,与你的支持并非没有干系。齐公透露,对你将参考侯莫陈崇故事!”

信里最后说:“请君为家族计,早做打算,莫等回长安。长安朝野议论,若天子再下诏。悔之晚矣!”

歧丰看完信,从容将之合上放在几案上。对独孤颎说:“夫人让我带话回去吗?”

独孤颎说:“夫人说一切都在信中,不必带话了。下官也立即告辞,返回长安了。”

歧丰摆手说:“你先等等,明早走也不迟。”他扭头对弘明说:“去请诏使来,说有事商议!”

因为明早着急赶路,诏使已经早早睡下了。听到唐公急事来叫,连忙披衣起来,让从人举着灯笼,随弘明快步赶到唐公住所。

歧丰命独孤颎和随从都退到室外的庭院中,室内只留下自己与朝廷诏使两人。院中,除了独孤颎和诏使的两个随从,其他全是唐公的从骑,包括突厥人阿史那无量及其他突厥骑士,而且都带了武器。透过朝向院子的小窗,可以看到室内烛火摇曳,却看不见里面的人影和动作。门紧紧阖上,也听不到里面的说话声。

看着那些面目不善的突厥人,诏使的两个随从有些害怕,不知道大人与唐公究竟谈些什么?会不会发生争执,而院中这些武人并非善类,万一触怒他们,恐怕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至于独孤颎,他至少看起来轻松,他坐在廊外的台阶上,静静地盯着地上的石板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被层云遮蔽,院中只有几个灯笼发出的微光。又过了一会,天上开始飘落雨滴,深夜中骤然增加了一股寒气。雨渐渐增大,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人们聚到两侧的廊下避雨,着急地等待屋内的召唤。

突然,门开了半边,诏使探出半个身子,招呼随从过来。随即对他小声耳语了数句,那随从急忙拿起一个灯笼,冒着雨快速地跑了出去。

诏使掩上门,没多久,门又打开。他迈步出来,站在台阶上,着急地等随从返回。当看见那人一路小跑回来后,诏使举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接过随从递来的小包,再次进屋。不多会,他退了出来,叫上两个随从,快步离开院落。刚到院门口,正好撞见吕逾古带着几个人过来。诏使也不搭话,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吕逾古进到院中,独孤颎也站起来了,所有人都站在院中淋着雨。他们在等唐公发话,没有人敢去敲门。

过了一会,歧丰在屋内召唤弘明。弘明连声应诺,急忙推门进去。不一会,他从屋内出来,小声同吕逾古耳语片刻,吕逾古的脸色在廊下昏黄的灯火中变得煞白。他转身吩咐从人说:“去把阿念叫来,服侍唐公梳头更衣!”

武人们围了上来,询问:“怎么了?主公有何吩咐?”吕逾古看看弘明,弘明看看吕逾古。最后还是吕逾古说:“唐公遵天子口谕,自裁!”说罢扭头掩面,不再说话。众人霎时沉默,虽有预料,仍觉难以接受。人们转过来盯着独孤颎,独孤颎有点害怕,辩解道:“这是天子派诏使送来的命令!我只是代夫人通风报信的。”

突然,阿史那无量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突厥人也纷纷拔刀出鞘。眼见场面就要失控时,屋门开了,唐公李歧丰披衣走到门外。众人见状,顿时静了下来。四周无声,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雨并未减弱,雨珠反而更加密集了。

歧丰缓缓说:“君要臣死,自古如此。身为人臣,不死疆场,便要死在朝堂。我家时代武勋,世子不日接回长安,可报无虞。你等恪守本分,今后都在长安府中供职。”他对独孤颎说:“接世子回长安,就麻烦你了!我会安排人随你去,明早就动身!”独孤颎躬身道:“独孤颎以死保证少主安全!”

他又对阿史那无量说:“把刀收了吧,用不着了!”见突厥人纷纷把刀放入鞘中,他又对弘明说:“你随我进来。”

两人进屋,也不关门。正值此时,那阿念慌慌张张地端着水和梳洗之物跑了进来。歧丰并不抬头,就在灯下,将独孤氏的信烧掉。然后说:“开始吧!”于是弘明和阿念帮他把发髻解开,用清水帮他盥洗头发,然后用毛巾擦拭。这才见到,唐公的头发已经斑白!洗毕,又伺候他穿上一身干净的白色武服,腰间系上代表身份的金钉皮带。

歧丰端坐在几案前,将那把随身悬挂的西域胡刀放在桌上。桌上还放着一个淡绿色的小玉瓶,软木塞子已经拔出,这就是诏使从长安带来的东西。

其实在倚窗看最后落照的时候,歧丰就已梳理清事情的脉络。而独孤氏的来信,则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如果今夜不找天子使臣,那么到了蓝田驿,他也将摊牌。天子是不会有手谕的,但他的意思已交待诏使说清。歧丰与萨保是异性兄弟,正如独孤氏信中所说,几十年互相扶持,怎能脱掉干系?还继续在朝中独存呢?歧丰只有遵照天子旨意,仰药自尽,才可避免回京后的种种不利。所谓一死了之,保子孙安全。歧丰虽已丧三子,但还有第四个儿子李渊,可以继承爵位。次子李湛还有遗孤两男,李氏子孙仍可延续。而独孤信被平冤后,他的几个儿子还有门客也将被启用,对李家也有照应。

人之将死,所思甚多。他对弘明说:“我死之后,将我安葬在京郊外的大兆寺,与阿咒夫人合葬。长安事情办好,你就去陇西狄道毗沙门寺,将我随身甲胄起衣冠冢埋葬。毗沙门寺还有贺兰的衣冠冢,你以后就留在那里吧。”

弘明俯身含泪答应。

歧丰又想起随身所带徽赫天连剑,就再交待说:“随身长剑,交长安夫人,日后毗沙门成人后再交与他。莫忘我家先祖起于陇西狄道,而非武川。”

他本想写一封信,让独孤交给长安夫人,想了想又算了。他从贴身处取出一个小香囊,毫不犹豫直接放到火盆中烧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从弥漫的青烟中散发出来。香囊中是亡妻阿咒死前留下的头发和指甲,此时将与唐公同归尘土。

“和光同尘!”此刻从歧丰口中吐出一句话。随后,他拿起几案上的玉瓶,仰头一饮而尽。

院中一阵金铁之声,突厥人阿史那无量将带来的大刀,狠狠地砍在廊前的柱子上。暗夜之中,并无人语,只有沙沙的细雨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雉奴!”有声音在呼唤:“君若云中月,侬似水底影...”哪里来的隐隐歌声?那是年轻的阿咒,还有高平牧马的时光。“君若陇头水,侬似泉石声...”和歌而起舞的,是快乐的小贺兰。伴随腹中的绞痛,歧丰隐隐感到眼角有些湿润。“归啊归去来兮,相携共白首。”归去来兮,一家人,终于,就要见面了。

隐隐有女人的抽泣声,屋门敞开着,武人们都冒雨站在院中,室内只有沙门弘明和侍女阿念。那是阿念的哭声吧。

歧丰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说:“院中的海棠花开了吗?”哭泣声停了,好像是阿念的声音:“院中没有种海棠啊?”

“唉!”微微的叹息:“你不懂,我闻到花香了!”

弘明和阿念听到唐公说完这句话,正自费解,突然看见唐公用力抓起放在案上的刀鞘,一把将寒光闪闪的胡刀抽出。

黑沉沉的天空,一阵暗雷滚滚。刚走到院门口的诏使,听到雷声,突然抬头看天,不知不觉说了一句:“此时雷鸣,莫非真龙发声?”顿觉失言,连忙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雨珠。他看见独孤颎站在院门口,左手握刀盯着自己,心中有一丝不安,就说:“我来看一下唐公情况。”

独孤颎冷冷说:“唐公已溃腹而死!”

诏使垂下头,不再说话。

天上雷声滚滚而至。

一阵女人的哭泣声,从室中传出。听到哭声,原本站在雨中的突厥骑士阿史那无量快步迈进屋内。他见唐公伏身趴在几案上不动,立即拔出佩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割出血口。跟着进来的其他突厥人,也纷纷挽起袖子,用刀子将手臂划破。突厥人的鲜血,不断地顺着手臂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们突厥人有句祖训:英雄之死,陪伴身边的,应该是男人的鲜血,而不是女人的眼泪!”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尾声

唐公李歧丰自尽于武关,时年五十岁。使者返报,称唐公因病在路上逝世,北周天子为之叹息,诏命其幼子大野渊袭爵唐国公,庶弟大野璋为梁州刺史。李歧丰灵柩送至长安,建德元年(公元572年)冬十一月,下葬于大兆寺。因独孤氏不许,没有将他与辛氏合葬。

大定元年(公元581年)二月,普六茹坚受周禅,建国号为隋。下诏曰:“以前赐姓,皆复其旧。”至此,关陇勋贵,遂复汉姓。追赠已故唐公李昞为大司空,同州等十州总管,赠谥为仁。唐公大野渊恢复汉姓为李渊,历周、隋两朝,乘隋季之板荡,创大唐之宏图。大唐武德初,追尊父亲李昞(歧丰)为元皇帝,迁葬兴宁陵,庙号唐世祖。

全文完。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后记 过往多少事,一鞭残照里

我总觉得,人一生基础在少年时已奠定,剩下的时间就是去实现少年的梦。不必说很多卓有成就的名人,在其传记中常能发现,一生伟业紧紧围绕着少年时的梦想。就是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凡夫俗子,活在现实的平淡和生活的艰辛当中,有时仍会想起自己少年的梦想。虽然,那可能永远都是一个梦想而已。

《天野苍茫》,就是我少年时代开始的一个梦。

我从小在痴迷历史而读本匮乏的环境中成长,家里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父母长辈也没有足够的积淀可以给我指点迷津。好在从广播评书、连环画小人书,还有为数不多的订阅杂志中,也能找到一些养分,去滋养一颗对历史充满好奇的心灵。八十年代的中国,睁眼看世界,读书是不分年龄和学历的全民爱好。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居然肯花几块钱的价格,去书店买下了一本《南北朝史话》。这本书还在用阶级斗争分析历史,但为我们打开了认识南北朝的一扇窗,简直就是无比珍贵的养分。我对南北朝的浓厚兴趣,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我和这个同学,在每天的放学路上,杜撰出了一部“架空”的历史。把全班同学分饰角色,安置于其中。我借来一本大词典,把附录的《历代帝王世系表》全部抄下来,设计了“架空”的各代王朝帝王表。我们还买来空白本子,试图一人写一章,把这部历史写下来。当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初中毕业后,这同学子承父业,去技校学习汽车驾驶技术了。而我则在理科至上的社会风气下,读高中上大学,成为工程师。然后娶妻生子、买房置业,成为新时代大潮中一个小小的白色泡沫,随波逐流,直至今天。

历史则成了我永远的业余爱好。

这部书最早的一些情节,应该是在上大学时候就开始勾勒了。我最开始是想写《北朝风云》,背景是宏大的六镇起义(深受阶级斗争史观影响)。很奇怪,讨伐深山部落的这些情节,在此时已有了雏形。李歧丰的名字,在96年左右就已经有了。但他的历史身份,却并没有确定。大概在97-98年左右时,我突然意识到,唐高祖的父亲几乎是一个历史空白。而他所在的历史年代,恰恰就是北朝末年历史大转型的关键时期。唐帝国并非凭空而起,做为关陇集团的核心成员,家族的世代积累,从高祖的祖父就已开始。这中间承上启下的关键一环,就是唐世祖李昞了。由此,小说角色的李歧丰才找到了自己的历史身份。

有了李歧丰这个角色定位,所有的历史背景围绕他展开。所以东西魏及周齐争霸,并非一开始就想写,而是基于李歧丰一生的历史背景,将自然成为小说的背景板。

《黑发骑士》这个名字,大概在2000年左右形成。黑发是一个寓意,代表一个融合与汉化的进程。小说也定了一个代号,就叫BHK(black hair knights)。不过最后种种原因,连载前,我还是放弃了《黑发骑士》。在刚开始连载的时候,鬼使神差使用了《铁衣骑士》这个名字,其实不太贴题。好在连载起来以后,有读者建议起名《天野苍茫》,才算为这个北朝大背景做了一个较为贴切的注解。

2001-2002年,我忙于写个人自传体回忆录《冷嚎》,以展现所谓“一种有知识的颓废”的大学生活和价值观。BHK还处于积累资料的阶段,而且我也没有真正梦想,能够完完整整把它写出来(我只在《冷嚎》里提到过,要写一部真正的历史小说)。我意识到战争的描写,是这部著作成败的关键,但对此完全没有驾驭的感觉。我此时的文风,为了写《冷嚎》,还在刻意模仿王朔和美国“垮掉一代”作家群,尤其是塞林格。

2003年职业生涯开始稳定,于是动了试一试的念头。为了补军事地理方面的知识,买了饶胜文的《布局天下》,算是中国古代军事地理方面较好的普及著作。当然,大师级的大部头《读史方與纪要》是必备的,还有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历史资料方面,《资治通鉴》的《梁纪》,《陈纪》早已翻烂。还需要《北史》、《北齐书》、《周书》甚至《隋书》、《唐书》相互印证参考。

另外,还有南北朝专业著作,如陈寅恪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周一良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以及中国古代尤其是南北朝的文化、宗教、文学、服饰、军事等等方面的书籍无数。正值实体书店最后辉煌的几年,图书城是我常光顾的地方。光顾的主要目的,就是围绕一个小说念头,去不断收集相关书籍。

当然,网上各种资料的搜集也是必不可少的。当时google地图还能用,google卫星地图用作地理尤其是地形研究很有用。比如邙山、邙山和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河桥之战所在地),就可以形成整体清晰的概念。在没有条件面面俱到实地考察情况下,如上方法可以起到很好的辅助效果。

由于多年在头脑中的反复模拟,很多情节都已成形。而结合主人公历史大背景这五十年(521-572年),相关历史事件,自然可以串联出一个大体的进程脉络。对我而言最妙的是,唐公李昞的事迹在史料上近乎空白,可以自由发挥,并将之融入历史大背景。

大约2004年的年初,这部小说的主体大纲就已经成形。此后虽然有不断的调整和修正(主要还是在精简,原来的构想太宏大了),但主体脉络一直遵循于此,小说虽然历经十几年才完笔,但结构上一直按照既定的大纲在写(大结局在2004年就已敲定),故而没有出现散乱的情况。

小说的立意,或者说要传达的主旨,也逐渐清晰起来。首先,隋唐两代帝国都出自关陇集团,而关陇集团的源头在六镇。高欢、宇文泰、杨忠、李虎,以及北朝东西两边的中上层军事世家,几无例外都来自北魏六镇。六镇元素融入了隋唐两代基因,并在与关东和关西本土人物和文化交融当中,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盛世气象,对东亚文明的影响极为深远。小说试图追溯这段历程的形成,并力图重现一个在猎猎武风中成长的伟大文明的拂晓。而这种武人之精神的展现,恰恰是我们这个时代小说所缺失的。小说的价值,也在于此。

对我而言,真正最难的,是找到写作的文风和语感。前面提到过,我年轻时候过度模仿一个路数的作家,文风既不合适,也难以驾驭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的需要。2003年夏,我开始初试文笔,写了一段高欢在怀朔的早期经历(前面说过,一开始的大纲设计更宏大)。文风是《百年孤独》式的,因为那段时间我深受马尔克斯作品的影响。很快我就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哪怕我删减掉高欢的章节,直接跳到李歧丰幼年(也在六镇)去写,也完全走不下去。

文章的开篇时间一步步后移,最终定在了公元531年,地点移到了关中的绿眉泽,李歧丰已经十岁了(相当于这部小说的时间跨度定格在了四十年)。但当我写完这一章,仍没有找到写作的感觉。于是停了下来,这一停就是一年多。我决定博览群书。

2005年注定将有所转折,年初我刚读完《修辞学发凡》,完成了2004年全年的读书计划——各种西方流派小说文学著作泛读,还有文学理论的涉猎。从海明威到菲茨杰拉德,从卡夫卡到卡尔维诺。现实主义、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各大门派,以及意识流的几部大作,甚至还有法国新小说,包括在中国极为冷门的阿兰罗伯格里耶和他的那些晦涩作品。

当我完成了西方小说流派跑马观花般的速成之后,却不无讽刺地发现,要写的小说,还是找不到流畅的语感和对应的文风。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2005年上半年,我已经忘了怎么知道日本军记物语这种题材,以及怎么想到要去看《平家物语》这部古老的著作。总之,它使我眼前一亮,并且迅速找到了将小说写下去的办法。第一,确定了第三人称视角(但并非全知全能,而且总要留下一些悬案);第二,模仿物语体的文风和谋篇;第三,最重要的,找到了通过细节的刻画(人、景物、战斗)来表达内容的方法。

彼时的感觉,就是豁然开朗,下笔如一江东去,全无阻滞。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写完了沙苑之战,并将所有完成归集到第一卷《即鹿无虞》。所以读者能从第一卷中,感觉到浓重的物语气息。那还不是我个人成熟的文笔和语感,但向我指引了一条逐步形成自我风格的道路。

我个人觉得,河桥之战的相关章节,是迈向个人成熟写作风格的关键点。而且其中战争细节的刻画,也逐渐形成了自我文风。不能说已经脱离了物语之所限,但仍有非常可喜的进步。河桥之战的谋篇布局和战斗细节,也一直是我较为自我陶醉的部分。这部分成书于2006年夏。写完河桥之战,重点谋篇是邙山之战了,而中间有6年的历史空白要填补,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非常难处理,又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思路了。

几乎过了一年,我都没有再动笔。由于进入管理岗位,工作变得更加繁忙,写作就一拖再拖。人往往有这种感觉,停下来很久没写,越是很难再将之重新捡起来。这部著作一直在蒙尘,使我有种要放弃的感觉。毕竟放弃很容易,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秘密。

于是我想到了把已经写完部分先连载出去,第一看看反响,获得一些正向的激励(对此我也完全没底);第二也是对自己的一个鞭策,一旦公之于众,外界的压力可能转换为动力,迫使自己前进。

正式连载是在2007年,先以《铁衣骑士》之名连载了第一卷,随后征集到了《天野苍茫》的名称,并重新发帖连载。连载很快就见底了,读者反响非常正面,对我来说只有一条路——继续写下去。从2007年到2018年,十一个寒暑,中途停笔无数次。由于工作和家庭事务,每天精疲力尽的我几乎不可能有整段时间来构思和写作。写小说不同于随笔,碎片化时间很难写出高质量内容。夜深人静,我自己也已经人困马乏;周末?则更不敢想。我尝试早到公司去写作,晚走写作,很多章节实际上是在地下车库里完成的。产出的周期越拉越长,有时候需要几个月才能够发一篇。幸运地是,从《邙山》的繁,到《明夷》的细,再到《云中苍鹄》的朴,最后是《天野苍茫》的收,虽然内容和结局不能尽善尽美,但一路坚持并没有放弃。

中途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也曾这么宽心自己:“等到事业有成了,万事无忧了,再来写也不迟,或许还能写更多的作品”。但生活的艰辛与现实的残酷,使我渐渐意识到,对于任何人,不存在一切都好了,然后再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根本不存在这个时间点!人生的烦恼和困境是无穷尽的,抓住当下的时间,是我们唯一可以做到的。很多人一生的成就,往往出在多路烦恼叠加的时期。真等到老了,甚至功成名就了,想拿起笔来,却发现自己就像那个传说丢失了神笔的江淹,再也找不到当年下笔如神的感觉了。所以禅讲当下是有道理的,一切梦想,不如就结合在当下,痛并快乐去做。事实上,当我们回首过去,觉得当年很美好的一段时光,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度过的。没有涟漪的绝对平静与快乐,只会是诗人与战士的坟墓。

大约在2008年冬,在连载帖中,我回复了一句话:“终将完成此书,不使蒙尘!”一晃整十年就将过去,多少物是和人非。小说也谈不上完美,很多的遗憾留在其中。但我足感慰籍的是,这一句话终于没有变成空话。

人们讲苏子的“也无风雨也无晴”是禅意最浓的词中名句,其实这里面道出了我们个体(乃至集体)记忆的一个秘密,就是忘却苦难。痛觉的记忆在当下最强烈,一旦成为历史,我们的大脑只会选择性记忆那些更美好的,更“有意义”的,和更“高级”的感受。所以我们回过头来,总会感恩过往的艰难,却并不有助于面对新困难。通过这个写作历程,我比较明确地认识到,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对我来说太累了。《天野苍茫》从写《绿眉泽》到《后记》,历经十三年。人生还能有几个十三年?今后我还将继续写作,但更多会是以随笔的形式出现了。

写到这儿,终于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候了。我想起王实甫的《西厢记》,化尽唐宋名篇,文采卓绝,可称元曲最高成就代表。可惜过去认为它过于“阴柔”,带着这种误解一直没有认真读过。《西厢记》写莺莺送张生赶考,离别的场景是“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古人送别,多配合夕阳斜照,虽利于渲染离别之伤感,却不利远行之人趁早赶路。不过,反过来想,可能人往往是要到了夕阳西下,才会着急,才发出“人生苦短”、“只争朝夕”的感慨吧。

既如此,西风吹古道、快鞭下斜阳,岂不正符人生最后进取之景?十三年苦乐疏狂,再回首,晴雨皆忘。那四围山色中,早望不见过往之事。路还没走完,趁这一鞭残照,赶路,继续赶路。

2018年秋于北京。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各位朋友,本人微博“天野苍茫贺六浑”,多年不维护被严重盗号滥发广告,最近上去清理了一下;微信公号“贺六浑”也是本人,准备在上面整理旧文。另外今后新写杂文什么的也会在这些平台,包括老阵地天涯上同步发。
楼主:贺六浑  时间:2019-09-23 23:35:03
@韦叔裕 2019-08-04 09:22:58
上周专门去了岐丰安身在位于咸阳的兴宁陵,只剩神道上的几对石兽和一块墓碑,很是凄凉。正是人生如枝上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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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无酒锄作田

楼主:贺六浑

字数:823399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07-05-18 06:58:00

更新时间:2019-09-23 23:35:03

评论数:4513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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