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的修行

一

又下雨了。金山寺的春雨袅袅娜娜，纷纷绵绵。

江绕青山。许仙痴站在山门外江岸边，任由雨水滑过头顶，顺着脸颊慢慢流下。

许仙喜欢下雨，喜欢看雨打水面，荡起层层漪涟。那漪涟一圈一圈，漾进心田。

也许是累了，许仙慢慢闭上眼睛。

恍然间，烟雨浩渺的江面上，一叶小舟翩然而至，舟上女子白衣胜雪，一手将四十八骨紫竹伞伸向许仙头顶，一手轻抚住许仙脸颊，双眼含泪，蹙眉不语。

许仙愣住，心头一抽，泪眼朦胧中，伸手去拉白娘子，白娘子却烟消云散，只有湖光碎影，雨打飘零；只有烟尘缭绕，雾锁青山。

许仙心头一阵刺痛，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二

月光如水，将金山寺层层笼罩。

许仙躺在青檀树下，透过树影，凝望星光，呆呆出神。

星光点点，好像姐姐的双眼。

许仙自幼父母双亡，由姐姐一手带大。一生辛劳，可姐姐始终心静如水，眼睛始终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芒，未曾有过任何的暗淡。

与姐姐比起来，许仙是怯懦的。

在学堂，许仙经常受欺负，却从未想到过还手。逢年过节，看到杀个鸡鸭，都要躲得远远的——他晕血。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萤火虫四散飞舞。许仙闭上眼睛，任由回忆慢慢沁上心头。

三月西湖边，垂柳断桥前。斜雨扁舟內，伞下美人脸。白娘子含羞回眸，只一眼，许仙已经深陷。那一汪清泉似的眼睛，星星点点，像极了姐姐。

花前月下，夫妻恩爱。白娘子贤惠持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白娘子精明能干，将保和堂不断发扬光大。白娘子医者仁心，杭州百姓无不得其恩惠。

许仙经常傻笑到合不拢嘴。有时候，他会狠狠的掐自己几下，看到底是不是在做梦。即使是梦吧，他常想，那我也愿意一梦不醒。

许仙暗暗发誓，三生三世，绝不能辜负了白娘子。

三生三世……

许仙再一次泪流满面。

三

起风了。雷峰塔下，黄叶满地。

许仙佝偻着身子，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每一块石砖。他不允许塔下有任何落叶，不允许塔旁有任何杂草，不允许塔身有任何尘染。

单薄的衣袂随风摆动，已是中秋，他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寒意。

天色渐渐暗淡。许仙累了，躺在塔旁，头抵着塔身，沉沉睡去。

多少年了，只有挨着塔身，他才能睡着。

恍惚间，许仙好像还没有起床，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大门口传来的吵闹声。

他想起身，却一动也不能动。他用尽力气，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个禅房。影影绰绰中，他好像却能望穿门口的一切。

山门外，长街上，无数街坊邻居在围观。只见白娘子和小青持剑而立，对面，却是金山寺的法海。

白娘子凄眉冷目，英姿飒爽，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许仙心中一阵绞痛，汗如雨下。

白娘子大喊：还我相公！法海却说，许仙已经看破红尘，削发为僧。

三人缠斗在一起。突然间，小青幻化成大青蛇，直扑法海。围观的人群吓得东躲西藏。却开始喊着：妖怪，妖怪。有人开始用石头砸向两人。

许仙却只能在心里喊着：娘子快走！娘子快走！不要再和他们纠缠。

白娘子眼含泪水，哈哈大笑：“我好恨！我恨这天，不辨是非。我恨这地，妄断情义。我恨这世间人类，不记恩德，只记仇怨！

水漫金山，水漫金山。

雷峰塔下。白娘子凄然回首，仿佛一眼看穿了禅房內的许仙。一滴泪水滑落，转身，径直走入塔内，再也没有回头。

大门轰然关闭。

世界突然静止了，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气息。许仙的心，瞬间空无一物。

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许仙从梦中惊醒。突然，他哈哈狂笑，赤足围着塔身狂奔。石子将脚底刺伤，鲜血混着雨水四溅，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发足狂奔，一圈又一圈。

四

下雪了。金山寺银装素裹。

大殿内，法相庄严。木鱼声声，声声入骨。许仙端坐在蒲团上，神情呆滞，与众僧一起，手敲木鱼，口念佛号。

“娘子，我们就去拜拜吧。金山寺的祈愿很灵的。”许仙一再恳求白娘子一起去金山寺拜佛，白娘子却一再推脱。

这一日，终不忍拂了许仙心意，随他来到金山寺。

木鱼声声，声声入耳。白娘子却心神不定。

“阿弥陀佛，贫僧法海。”一声佛号，眼前出现了一个和尚。

……

许仙是怯懦的，他选择了逃避。

木鱼声声，声声入脑。“相公，相公……”头脑中却再次响起白娘子的呼喊。

“我好恨，我好悔。”许仙一句话出口，大殿内瞬时一片死寂。

“许仙，难道你还放不下？”法海惊问道。

“我好恨，我好悔。”许仙直直望向法海，仍是这一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众僧低唱偈语。

“我不要这无忧，我不要这无怖，我不要这无爱之心，我不要这行尸走肉。”许仙缓缓站起，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众僧大惊。

“眼不能明辨是非，要这眼有何用？”许仙恻然一笑，将匕首从双眼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手不能守护所爱，要这手有何用？”许仙将匕首插入左手掌心。

“心不能信守承诺，要这心有何用？”许仙转手将匕首插入自己的心脏。

“我要我的鲜血洒满这佛像。我要生生世世化为青灯，为娘子点燃光明。”许仙说完，将匕首拔出，倒下，一股血箭冲出，竟将那两丈高的佛像染红。

五

雷音寺内，佛祖一声轻叹。

金山寺外，雷峰塔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