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家乡，每年农历端午节前后总是麦忙时节。就像杜甫诗句描述的“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虽然现在收麦子都用收割机了，但是晾晒、收入粮仓等劳动还是要耗费不少体力。他们一家为了这一季麦子也已经辛苦好几天了。今天下午最后一块地收割完成，只是麦子还堆在地里，父亲打算明天在地里晒干之后再运回家。
初夏的夜晚还是比较舒适的，忙碌一天，吃过晚饭，冲个澡，一天的疲惫就差不多消除一半了。他学着父亲的样子，只穿一条短裤，上半身赤裸着，坐在院子里乘凉，享受一会儿睡前的凉爽。父亲一边抽烟，一边用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母亲还在厨房忙碌，弟弟在屋里看电视。他本来也想看电视的，但心里有件事儿想要跟父亲说。所以，他得一直待在父亲旁边，以便找到自己认为合适的机会，其实他只是还没有鼓足勇气罢了。他认为自己足够勇敢了，而且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只有他和父亲两人独处。此时，他也没闲着，脑袋里还在回想刚才父母吵架的场面，虽然这次吵架不是很激烈，但还是促使他下决心跟父亲好好交谈交谈了。这时他还需要再组织一下语言，想着怎样说才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平时他很少和父亲交流，所以现在有点紧张。忽然，父亲将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说：“你赶紧去睡觉吧，我今天得睡地里，看着麦子。”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我……我想跟你一起去地里玩会儿，正好能帮你拿着东西，过一会我再回来，反正现在也不困。”
“那你去穿件衣服，地里有风。”
他急忙套身上一件短袖，抱条褥子，拿着电灯，对着厨房喊了一声：“妈，我帮我爸拿点东西去地里，一会就回来。”然后就和父亲一起往地里走去。
初夏的天气还不算炎热，夜晚有风吹来还能感到非常凉快。一片蛙声从四周的池塘传来，阵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单是听着这些声音就让人轻松愉快，但此时的他却感受不到愉悦。父子俩走在路上，没有说话，父亲抽着烟走在前面，他低着头在父亲后面一点打着电灯。偶尔会碰到一个同村的人。
“你儿子和你一起睡地里啊？”
“他送送我，一会儿还回去。”
“哦！他今年上初二了吧，都快有你高了。”
“嗯，今年个头儿长了一截。你今儿个不睡地里看着吗？”
“哦，我刚才忘了拿枕头，那你俩去吧，我回家一趟。”
快走到地里了，他觉得是时候开口跟父亲说了“父亲怎么也不开口说一句话呢，我该怎么说呢”他心里想着。
看吧，他还是没有鼓足勇气。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跟自己父母聊天、谈心是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儿。但对于他来说，跟父亲说话，天啊！简直就像是在做一道难度极高的数学题，根本无从着手。所以，他又自己嘀咕着：“还是等到地里再说吧，起码可以坐在地上平心静气地跟父亲聊这事儿。”其实，他还是在骗自己，当然不是说他等会儿仍旧沉默不语，他今天肯定会跟父亲说些什么的，只是他做不到平心静气。平时在家跟父亲说几句很平常的话，他都会有点紧张，现在更是有点打颤。
终于到地里了，平时他可没觉得家里到地里要走这么长时间。他先和父亲一起找一片合适的地方铺被褥，父亲说：“铺好你就赶紧回去吧。”他隔了几秒才吞吐答道：“嗯……嗯好。”被褥铺好了，他坐在边上不太自然地说：“我……我歇一会。”
“爸”
“嗯”
……
“我想和您交流交流。”
家里人的说法应该是“我想和您说说话儿”才对，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读初二的他也算是有点文化，并且慢慢有自己的想法了。但他一秃噜嘴说出“交流”这个词是因为有点紧张。
父亲愣了一下：“好，想说啥，说吧。”
“你……你以后能不能…别跟俺妈吵架了。”他说这话时有点哆嗦。
……
又是一阵风吹过，一些被收割机绞碎的麦秸随风飞舞，父子俩此时的心情就像这些飞起的麦秸一样，不安又有点凌乱。麦秸偶尔落到被褥上几根，他和父亲一起拾去。
“你好好上学，家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安心学习。”这是父亲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你在家天天都板着脸，动不动就好发火，你一瞪眼，我们几个都吓得不敢出气儿。以后有啥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吵架，一家人说说笑笑多好。”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流畅，以至于刚说完他就忘了自己说了什么。但他流泪了，这似乎比说话吞吞吐吐还严重，说明他既紧张又激动。是啊，他都哭出声了，心跳得很快，有点痛哭流涕的样子。
“你哭个啥！”父亲嚷了。
……
他屏住气几秒钟，稍微平静一下，但还是没止住眼泪。
“你想干啥！别哭了！”父亲又嚷了两句。
夜越深，周围越静，他好像都能听到他们俩的呼吸声了。他要说的话基本上也都说完了。其实，与其说是话说完了，倒不如说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了，因为他开始在脑子里打的草稿可不是这样。现在他也忘了刚才具体都说出了哪些话。他不知道那些话有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甚至他现在也不清楚他今天想要向父亲表达怎样一种意思了。因为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父亲正式交谈，短时间内表达好多意思，确实是不太可能的。
但是，父亲应该听懂了，知子莫如父。他长大了。
“好了，你赶紧回去睡觉吧。”父亲又点燃一支烟，语气变得和缓了。
“你记得把烟头踩灭。”
他站起来，揩了一把眼泪，没有新的泪水从眼眶出来了。风吹到脸颊上，凉飕飕的，只几秒钟，被泪水浸湿的脸就变干了。夜静得出奇，一弯新月挂在天空，月光映照下的田间小溪里偶尔会有鱼翻出水花。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扔进水里，看着那一圈圈舒展开的水波，长舒一口气，露出了笑容，虽然没人看到，但他知道自己笑得很开心、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