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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节目之——鲤鱼村的红字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目次

第一幕 开始
第二幕 冲突
第三幕 觉悟
第四幕 新生
尾声


第一幕 开始

第一场 彭瞎子

镜头组1 三十年前的鲤鱼村

谁还记得三十年前鲤鱼村的模样?贫民窟的肮脏,旷野的寂静,废墟的荒凉。一切都那么萧条,败落,困苦不堪;让人意志消沉,忧愁,绝望。然而那是从今天人们的眼睛往回看了,在三十年前人们的眼睛看来鲤鱼村并没有这般凄凉,有些地方甚至还相当不错。不过那种不错也并不是像某些惯爱怀旧,向往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善于从贫穷里发现美德、向苦难处寻出正义、在劳作间找到悠闲的高雅人士想象中的不错,那种不错只是一种和过去相比较的简单的不错:

一九八零年,居委会用每户居民交来的服务费请人疏通了长年堵塞的阴沟,不再一下大雨就污水横流,灌进居民的家里;环卫公司清空了垃圾站里积压了多少个月的垃圾,连同死猫死狗的尸体一起装进清洁车运出去。一九八一年,增加了一个公共厕所,这样当一个厕所满了时,人们可以上另一个,而且晚上不必打着电筒跑半里多路去解手,也让一些原先喜欢就地方便的人养成了上厕所的习惯,每天早晨路上的“地雷”大大减少了;开了一间私人杂货店,人们买酱油醋糖和盐不用再去外面公家的日杂店;电力局派工人来整修了大前年被汽车撞断快要倒塌的电线杆,把断脱的电线移回原位,避免了电死过路人的危险,而在那之前它已经垂在路当中整整两年,电死了四只野狗和三只野猫。

不岂止这些,三十年前住在这个内陆省份中等城市老城区的人们,和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些普普通通却暖人心窝的不错。那些不错就像冰雪天冒热气的烟囱,和被大块的优质无烟煤装得满满的煤棚;像过年过节菜刀剁在肉上而不是空砧板上的声音,像下雨天雨水打在没有破洞的房顶而不是落在屋角的搪瓷盆里。

一九八二年,在那些弯曲狭窄如蜘蛛网般复杂而密集的街巷中都装上了白炽路灯,从此上夜班的人既不会一脚踏进路旁的阴沟,也不会被一块挡道的石头把单车轮胎轧爆;唯一的一条通汽车的主路新铺了沥青和水泥,填平了那些可以把人摔残废,经常积成湖泊和河流的深洼与浅沟。而就在汽车路边,去年新开的杂货店对面新起了二层楼的文化站,二楼做图书室,陈列着区文化局拨给的书籍;一楼大房间置了一台也是文化局拨给的二十四吋日立牌彩电做电视室,平时晚上开放,星期天全天开放,让家里没有电视机的居民宽宽畅畅体体面面地坐在公家的屋子里看又有颜色图像又好的崭新的大电视,不用再厚起脸皮蹭邻居家又小又旧常出雪花的黑白电视,受那份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凄惶。精神生活,这是脱离了饥饿和迫害的人们在生命和自由有了保障之后萌发的一点对于美好事物的幻想——三十年前在鲤鱼村生活过的人谁不记得文化站那台彩色电视机的图像!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2 收旧货的行业

那时常来文化站看电视的人中,有一个便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鲤鱼村的人都叫他彭瞎子。彭瞎子不是瞎子,瞎子怎么能看电视?也不是他的名字叫彭瞎子,哪个爸爸会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彭是他的姓,瞎子却不是他的名,他爸爸给他起的名字叫彭爱军。可是鲤鱼村的人从来不叫他彭爱军,鲤鱼村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叫彭爱军,从小到大他们只叫他彭瞎子。

这里面有点特别的原因。彭瞎子是个收旧货的,他的父亲也是收旧货的。收旧货是三十年前像鲤鱼村这样的老城居民区里重要的营生之一,那时住在每个由同一个居委会管辖的片区里的居民照例需要一个补锅和补脸盆的人,一个修伞兼修鞋的人,一个磨刀的人,一个补自行车胎的人,一个卖爆米花的人,一个收粮票和布票的人,一个卖报纸和冰棍的人,以及一个收旧货的人。这些营生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缺少了一个就会对生活的某个方面发生重大影响。没了补锅的人,煮汤就得用脸盆;没了修伞的人,下雨天就得用破了面子的雨伞。换一口锅,换一把伞?当然是行的,但是添置一口锅,一把伞,就是添置一件财产,就得从紧巴巴的家庭开支里挤出一笔预算。那个年代人们都是数着发工资的日子过日子的,这个月欠了支,就得借钱度日。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每个月都要向别人家借五块钱,下个月发了工资还上。可是月初少了这五块钱,到月末又不够用,又得借,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十年!按说只要想法攒下五块钱,就能弥补这赤字,不必每个月那么尴尬地低声下气地求人了。可就有那种人家连五块钱的积蓄也攒不下,因为他们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已经把微薄的工资用得不能再节省了。

当然,这种困窘的情形在三十年前已经改善很多。人们的工资增加了,市场的供应也丰富了。让人们感到困难,需要当作添置一件财产在家庭开支里勤加计划的,已不再是一口锅和一把伞,而变成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单缸洗衣机了。但是对节俭成为习惯的人家来说,一口锅和一把伞只要不是破的不能再补,都是必须珍惜的,直到锅彻底漏了底,伞完全散了架,才把它们的残骸当废品卖掉,赚取五分或一毛钱。那时人们家里大部分的东西在被殚精竭虑地使用过之后,都会落到收旧货的人手上。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3 彭瞎子名字的来历

三十年前在鲤鱼村收旧货的人是彭瞎子,更早些时是他的父亲。收旧货和补锅修雨伞这些可敬的营生一样多半是家传的。而彭瞎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收旧货的本事,还有他的名字。前面说过彭瞎子不瞎,不但不瞎,视力还相当好。可他的父亲眼睛很差,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做生意时还要把鼻子凑到秤杆上看秤盘星,鉴定一块旧铜或废铁的成色人家是看,他却是闻。因此鲤鱼村的人都叫他彭瞎子,当面叫,背后也叫,他的真名反而无人知道。收旧货以及补锅修雨伞这些从前叫做“操贱业”的自由职业者照例是没有名字的,人们出于方便,往往用相貌和身体特征称呼他们:张驼背,赵瘸子,罗歪嘴,彭瞎子,没有身体特征的就根据那生意人的性格人品或忠厚、或奸诈冠以“憨包”“老狐狸”等等亲切的诨名,只为方便,容易记忆,并不带侮辱性。彭瞎子的父亲眼睛差,叫他瞎子,天经地义,就像一个贴在秤杆子上的标签,一个广告,准确无误地辨认着鲤鱼村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人们一听见“彭瞎子”三个字,就知道:收旧货的来了。

鲤鱼村的人这样叫彭瞎子的父亲许多年,叫顺了嘴,等他一死,儿子接过老子的秤杆在鲤鱼村走街串巷收起旧货时,人们改不过口,仍然像对父亲似地管儿子也叫彭瞎子。因为无论给新一代的自由职业者起一个诨名,或者记住他的真名都很不方便,不如习惯成自然地把彭瞎子三个字叫下去,把老子秤杆上的标签连同那份光荣的事业一起让儿子承继,好像古代的贵族承继他家族的封号似地。就这样,眼睛明亮的儿子和高度近视的父亲一样被人家叫做了瞎子。为了区分,当人们提到彭瞎子的父亲,便叫他老彭瞎子,儿子是小彭瞎子,宛如大小仲马,老小斯特劳斯。而彭瞎子的母亲,作为自由职业者的妻子照例不但没有名字,连姓氏也没有。从前男人在世时,她叫彭瞎子的女的,男人一死,夫死从子,她就叫彭瞎子的妈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4 彭瞎子和母亲的生活


彭瞎子读过一点书,据说读得还不错,上到小学三年级语文只补考过一次,数学没有补考过,这个成绩在他们那种家庭环境的子弟是很罕见的。所以他也不是“睁眼瞎”,那个时代对目不识丁的文盲的尊称并不适合他。他本来可以读完初中,获得当时的城市青年普遍具有的中等教育水平,被国家登记在册,等待分配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当国营工厂的工人或国营商店的营业员出现空缺的时候,可以去补一个空。这种机会很难等到一个,因为等的人永远比空缺要多,但是守着一个国家给的名分,像大仲马名作《基督山伯爵》最后一句话说的“怀着希望等待”成为一个公家人,总比永远只能从父志,操贱业,当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自由职业者好。人们送给这类有前途的年轻人一个美好的名称:“待业青年”,当年曾被冠以这美名的许多人后来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在那些大浪淘沙适者生存的光辉岁月里大显身手,发家致富,烜赫一时。彭瞎子原本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惜四年级时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和体弱多病的母亲一起收旧货,当一个没有名字的自由职业者养家糊口——“待业青年”的大好前途从此也与他无缘了。

有几年时间,母子两个天天在鲤鱼村,废品收购站,和一些可疑的二道贩子家中出没。他们几乎和鲤鱼村每户人家都打过交道,有的还非常熟,但仅仅是生意上的来往,没有一个私交。谁也不会在不出卖一堆废书旧报纸空酒瓶和破铜烂铁的天请一个收旧货的女人和儿子进家坐坐,喝一杯茶,聊几句天。人们总是在这娘儿俩路过自家门口时叫住他们,把准备卖钱的东西提到门外,一面讨价还价和看称,一面横过身子堵住大门,防止收旧货的眼睛看见了家里的虚实,生出做贼的歹念,生意做完,就关门送客。

除了收旧货的主业,彭家母子还有一份副业——拾垃圾。收旧货的大多兼拾垃圾,因为只要有眼光,有耐心,垃圾和旧货一样是可以换钱的。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何其节俭,一件没用了的东西但凡能当旧货卖,就绝不当垃圾扔。只有连废品收购站都不要的破烂儿:坏掉的拖把头啦,长了锈的铁皮罐头盒啦,破了底的人造革皮鞋啦,烂了芯的旧棉花胎啦,受了潮生了虫长了霉的废木料啦,断了腿没法拾掇的眼睛架啦,坏钢笔圆珠笔空墨水瓶啦,才会被丢进每天烧饭剩下的炉灰里,和烂菜叶儿,土豆皮儿,鸡毛鱼刺骨头肚肠以及各种残汤剩水一起倒进垃圾堆,任由拾垃圾的人的手把它们仔仔细细地挑拣出来,洗刷干净,分门别类地送到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地方去。关于这些本领高强的人如何将那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东西换成货币,始终是一个谜。当然,靠拾垃圾的收入非常微薄,彭家母子一年大约能从鲤鱼村人丢弃的垃圾里赚到十元钱,算是他们收旧货之外的补贴。别小看这区区十元钱,我小时候那位邻居如果有这十元钱,就用不着每个月厚着脸皮向别人借钱——十元钱,那是让一个老实劳动的穷人维持尊严的底线!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5 少年彭瞎子的一个剪影


彭瞎子不喜欢拾垃圾,倒不是他嫌累嫌脏,主要是垃圾堆里挑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好东西,可以满足一个尚待成长的少年人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成天低头弯腰用铁钩子扒拉那些肮脏发臭的垃圾,在底下寻找一星半点能卖钱的物件,这种无趣的工作实在令人沮丧。除了偶尔发现一只肚肠流在外面的死猫,能让他研究一下猫科动物的生理构造——他大概有些学医的天分。然而母亲总是大声喝斥,禁止他接触那会传染疾病的死去的动物,断绝了一个医学天才自学成材的希望。

彭瞎子喜欢收旧货,这份工作可比拾垃圾有趣得多。不必说每做一笔生意都能运用他在书本上学到的语文,和主顾讨价还价,还能运用他在课堂上学到的数学,将秤杆上的读数在心里迅速地和单价相乘,向人家报出一个经得起验算的总和;也不必说鉴定一件废品的种类,成色,新旧,估计它的卖价从而决定它的进价,这些都是受过启蒙教育的劳动者才能胜任的脑力劳动。单是从他们走街串巷收来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旧货废品里他就能学到无穷的东西:

他常把一架坏掉的闹钟拆开,仔细观察里面大大小小的齿轮,转轴,发条,弹簧的构造,研究那套复杂精密的机械如何能让时间运行;而一台报废的收音机电路板上的电子元件更让他着迷,如果有电烙铁他一定会把它们拆下来,看看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东西能让空气中的电波变成人的声音。这是离开课堂的孩子对知识的渴恋,是不能学习的人在努力学习。贫穷扼杀了智力,如果彭瞎子能够读书,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医生和工程师?



镜头组6 母亲死后,彭瞎子如何一个人生活


彭瞎子快满十八岁时(也可能是二十岁)他的母亲死了。说不清患的什么病,起初只是累,抬不动重东西,弯不下腰拾垃圾,后来日益消瘦,渐渐地起不来床。上医院也查不出病症,挨过冬天就死了。彭瞎子送她进殡仪馆火化,上山和他父亲的坟埋在一起,从此独个一人在鲤鱼村走街串巷地收旧货,拾垃圾,过着寂寞而平静的生活。

他养过一条黄狗,这条狗白天跟着他到处做生意,在垃圾堆里寻找有用处的东西,晚上和他回到那间又小又破漏风漏雨的黑屋子里睡觉,俨然是一个忠实的助手和伴侣。

那些年彭瞎子和他的狗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人吃什么,狗就吃什么。垃圾站里有人家丢的残羹剩饭,变质的肉和鸡蛋,发霉过期的点心馒头,他从来不吃,也不准他的狗吃。他父母对他说过:“我们凭劳动吃饭,我们不是叫花子。”他常把这句话说给他的狗听。他家里的东西都是收旧货捡来的,烧饭的燃料用垃圾。但他从不穿人家不要的衣服和鞋,他买布自己缝制衣裤,穿两元一双的胶鞋——他的工作需要一双防水耐磨,不会被藏在垃圾底下的玻璃渣扎穿鞋底的好鞋。这是一件财产,他得攒很久的钱才能买一双,在精心爱护中穿上十年。人有结实的鞋子护脚,狗却没有,脚经常被路上的尖锐之物划破。他就用捡来的橡胶皮缝制了四只小鞋,给它穿在脚上。如今城里人给狗穿鞋是为了取暖和好看,彭瞎子的狗穿鞋却是为了工作方便。

这条狗是他除了双亲之外人生中的第一个伴侣,伴随他度过了好几年的光阴。后来它不幸被一辆汽车压死,他又恢复了孤身一人的日子。


谁也弄不清彭瞎子的准确年龄,他母亲死时他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到他的狗死时估摸有二十三到二十五岁了。在这个年龄段的青年人应该忙着终身大事,谈恋爱结婚,而这些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生活只有两件事:工作和吃。吃为了工作,工作为了吃。在这对辩证统一的哲学关系相互作用下,他的青春岁月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慢慢逝去了。

他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再不会拨弄垃圾堆里的死猫,一架闹钟和一台收音机收来也不进行科学研究便转手倒卖,白天忙完了工作和吃的大事,晚上回到家里睡觉,像野生动物随着自然界晨昏的交替起兴止息。他不看书也不看报,收来的旧书报堆积在墙角,凑够了数量送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在此之前从不看上一眼。家里原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灯泡已坏了多年,他也没换一个,任凭它像一只瞎掉的眼在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下面垂着。许多年来鲤鱼村无人看见过收旧货的人家里亮起灯光,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幼小时曾被知识点燃的智慧之光,就这样在长期的贫穷和孤独的碾压下熄灭了。

不,没有全熄,还有一点。

……


(第一场完)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第二场 火光


镜头组7 彭瞎子的精神生活


彭瞎子没有什么精神生活,他既不读书看报,也没有一种打发时间的娱乐和消遣。那时鲤鱼村的人和中国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最喜欢的消遣是打牌和下棋。每天晚饭后,在鲤鱼村的街头巷尾、楼前屋后那些新添的路灯下面就会聚集起一个个棋局和牌局,吸引着一簇簇仿佛趋光的飞虫似的闲人们。棋牌桌上无贵贱,在这儿公家人和自由职业者可以同场竞技,没有身份的鸿沟,只论技术高低。在这儿自由职业者常能显示他们智力上的优势,每天靠一门手艺一种生意经讨生活的人总是比安安稳稳吃公家饭的人聪明:例如补锅的张麻子就是公认的象棋高手,而换粮票的老狐狸则是斗地主和争上游的冠军。这些高雅的游戏多半是带彩的,鲤鱼村的自由职业者于是在他们的营生之外又增添了一项生财之道,消遣娱乐的同时凭借智慧增加了收入,据说有几位的生活费都是慷慨的邻居们供给的。

彭瞎子从不在任何一个棋局和牌局前伫足旁观,更别说下场一试身手了。他对这些半赌博的游戏不感兴趣:在巴掌大的棋盘上摆弄三十来个棋子,每颗棋子上只要写着兵,卒,相,士,车,炮这些名字,就得按照一种万古不变的路数或直或斜地走到死,每下一局千篇一律,吃过来,吃过去,最后把一边的老王将死完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思,至于打牌更纯属吃饱饭没事干,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天天玩的废寝忘食。他只喜欢一件娱乐活动:看电视。

彭瞎子爱看电视——这证明了他不是瞎子——的习惯是在一九八一年鲤鱼村新开的私人杂货店里培养的。开店的主人,也算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头脑很活络,他在柜台里放了一台十二吋黑白电视机,自己看,也给来买东西的顾客看,用这法子招徕生意。那时文化站还没建成,杂货店的免费电视吸引了许多家里没电视,又和彭瞎子一样对象棋和扑克牌不感兴趣的人。他们每天晚上瓮在柜台外面,边看电视边聊天寒暄,传递小道消息,制造流言蜚语,一拨刚走,一拨又来,一直看到荧光屏上亮起两个大大的“再见”才散场回家睡觉,主人打烊关门,结束一天的营生——杂货店由此成为了鲤鱼村重要的消息集散地和交际场所。

彭瞎子也常来看电视。他从未在杂货店买过超过五分钱的东西,知道不能算是人家的顾客,自己很自觉,从不挤占柜台边的好位置,总是远远地站在路上,从人圈子的缝隙里沾一点光。电视机本来小,距离又远又给那么多人遮挡,留给彭瞎子的屏幕差不多只有一块手表大,换别人肯定什么也看不见。但彭瞎子能看见,因为他的眼睛好,比鲤鱼村所有的人都好(鲤鱼村的人把一个比他们眼睛都好的人叫瞎子,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站在别人只能看见一团黑白灰色交织的模糊图影的地方把电视机里的节目看得清清楚楚,有滋有味。

他爱看新闻联播,从这个节目他知道了中国很大,在他从未离开过的这座内陆省份的城市外面还有更多的省份,更多的城市;他知道了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有的国家关系好,有的国家关系不好,还打仗;他知道了哪里在发大水,哪里又在闹旱灾,世界上每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灾祸,自己生活的地方能这样太平真是万幸。他爱看天气预报,这对他第二天的工作至关重要。还有“为您服务”,也是他喜欢的节目。但是他不喜欢足球赛,二十几个壮汉在一块长方形场子上为了抢一个破球不知死活地跑上一个多钟头,这愚蠢的游戏比之象棋更加无趣,而鲤鱼村的人特别是男人每逢一场球赛都兴奋得要命,把杂货店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娱乐节目方面,他对有的电视剧和故事片感兴趣,有的不感兴趣,主要看演员演得好不好,故事真不真实,而鲤鱼村的人特别是女人则不管好坏真假只要是个戏码都能张着嘴巴不错眼珠地从头看到底,遇上苦情戏还要流下许多眼泪。

彭瞎子最爱看,从不错过的节目是周日晚上的“动物世界”。这比任何电视剧和故事片都好看!演得又好,又真实。他最喜欢那位嗓音浑厚,温柔慈祥的解说员,当他慢慢吞吞地说起一个个动物的故事时,总会让他想起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喜欢那些敏捷矫健的食草动物,也喜欢那些凶猛强悍的食肉动物,喜欢它们在广阔的草原上,幽秘的森林里,荒凉的沙漠中奔跑,觅食,嬉戏,追逐——这不胜过二十几个壮汉在长方形场子上为了一个破球追逐!他喜欢亚洲的老虎,喜欢非洲的狮子,大象和长颈鹿,喜欢北极的熊和海豹,南极的企鹅,大洋洲的袋鼠。他觉得它们很像他,为了生存一刻不停地工作:没有海豹捕食的季节北极熊靠啃吃冻土地上的苔藓度日,狼群追踪猎物时可以一连几个星期忍饥挨饿,都让他无比敬佩。他不喜欢秃鹫和鬣狗,它们自己不去捕猎,专捡别人丢弃的残羹剩饭充饥,仗着有一副好肠胃,坏了好多天的肉也照吃不误,简直是动物世界的乞丐,活得忒没尊严。相比这些低贱的品种,北极熊和狼才是靠劳动为生的高贵的种类。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8 加里森敢死队和动物世界的竞争


彭瞎子打心眼儿里喜欢“动物世界”。每个星期天晚上到杂货店等待那充满大自然生命韵律的片头曲开始,看见地球上的飞禽走兽聚集在小小的电视机里演绎它们各自的生活传奇,是他一个星期里最期待的事。假若哪一次他没看成动物世界,整整一个星期都会怅然若失。嗓音温柔的解说员教给了他许多动物的知识,当人类的学校向他关闭时,自然界却向他开放了一个更大的学校:他知道了蜂鸟是最小的鸟,蓝鲸是最大的兽,知道了恒温动物和变温动物的区别,熊和蛇都会在寒冷的季节冬眠,原因却不一样。他关注动物界的事超过了国家大事,哪一个物种濒临灭绝都让他无比揪心。

来杂货店看电视的人大多数和彭瞎子一样爱看动物世界,但是如果别的频道有他们期待的电视剧和故事片,或者这星期恰好转播足球赛的话,他们就会要求主人换到别的台去。而主人通常会照办,毫不顾及彭瞎子的意见,这种时候他便看不成动物世界了。幸好那时电视台频道还很少,精彩的节目不多,足球赛也难得比一场。可是到“加里森敢死队”播出就完蛋了,那是第一次引进美国电视剧,好几十集,一个星期播一集,时间恰好是动物世界的时间,演二次大战的事,美国人和德国人打仗,又惊险,又刺激,比国产电视剧故事片好看多了,把鲤鱼村的男女老少迷得神魂颠倒,星期天晚上包括杂货店在内所有的电视机全部锁定在放“加里森敢死队”的台,彭瞎子再也看不成他的动物世界了。

彭瞎子失望极了,他不喜欢看“加里森敢死队”:几个戴罪立功的劳改犯跟着一个美军上尉深入敌后执行各种危险的任务,个个英雄了得,杀德国鬼子就跟宰鸡似的。简直是胡说嘛!德国鬼子有那么不经打吗?别说他们有枪有炮,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就是自然界的弱者山羊兔子猛兽想抓一只也不是容易的事。嗓音温柔的解说员说得很清楚,猎豹如果连续三十次冲刺不能追上一只羚羊就得饿死,可是劳改犯打起德国鬼子来一扫一大片。有那么大本事,还用当劳改犯吗,早点不能参军入伍为国立功吗?都是编故事,可是人们宁可看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也不看大自然真实发生的故事。他不能让人家换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看劳改犯逞英雄,看了大半年,直到“加里森敢死队”放完,他才重新看上了动物世界。

一九八二年,鲤鱼村的文化站落成了。那台璀璨夺目的日立牌二十四吋大彩电代替了杂货店的黑白电视,吸引着渴望文化生活的人们,从此鲤鱼村的信息集散地和交际场所由杂货店转移到了文化站。彭瞎子有了宽敞舒服的大屋子坐着看公家的电视,不用沾任何人的光了。而他最感激这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的,是它让那些他热爱的动物,草原,森林,大海都有了斑斓的色彩。他和美丽的大自然每个星期天晚上固定不变的约会,就仿佛这个青年人迟来的爱情之火,点亮了那些早已沉没在忘川之中的寂寞的长夜。


(第一幕 完 /8500字)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鸡飞狗跳,新年热闹,戊戌年正月初一,本片导演石中火携彭瞎子等演职员给大家拜年了!祝各位狗年吉祥,幸福安康!:)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鲤鱼村的红字



第二幕 冲突


第一场 农产品公司,司机和他的女人


镜头组9 农产品公司


鲤鱼村的人已经想不起农产品公司是在哪一年来这里修建他们的宿舍的了。至少是七九年,或者更早些。农产品公司和那时的大国营单位一样,需要一块地方给他们的职工修建住房,然后根据每个人的职务,级别,手腕的高低分上一套一室一厅,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作为他们为单位贡献一生的最重大的福利。先是在菜地上盖起了第一栋楼,接着又迁走一些原先的居民,盖起了更多的楼,最后在这些楼房外面修了围墙,形成一个独立的大院。那些公家人住的气派的楼房全是五层六层的单元楼,每个单元有独立上下的楼梯,互不干扰;单元的每层楼有两套连卧室带客厅的套间,一家人住一套,有厨房,阳台,和厕所,人从来不用上公共厕所,用公共水龙头,在露天里晾晒衣物。鲤鱼村的人经常隔着围墙仰望那些巍峨的高楼,羡慕地看见那些幸福的公家人站在自家阳台上慵懒地收衣服、床单,哪怕头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也照样笃定。除了上下班,农产品公司的人很少走出他们那座关着一道可以进出汽车的大铁门,门后有一间传达室把守的大院,也基本不和鲤鱼村的人来往。

鲤鱼村的人觉得农产品公司的人很傲慢,自尊心有点受伤害。这的确是事实。那个年代像农产品公司、供销社这种单位即使在国营单位里也算得上有权有势。民以食为天,自由市场刚刚开放,主要还得靠统购统销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农产品对人们的生活何其重要;而一件农产品的定级、卖价全由农产品公司说了算,他们对农民的生计更是决定性的。题内的福利,题外的孝敬,都不说了。鲤鱼村的人经常羡慕地看见农产品公司的人用自行车驮着成袋的米,面,大桶的油和干货,以及各种从乡下收来的沉重而有营养的好东西:土豆,番薯,花生,蘑菇,山药……还有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土特产,夏天有西瓜,莲藕,冬天有腊肉,咸鱼,四时不断地往家搬。每家阳台上都有鸡笼,养着农民送的散养的肥鸡,每天清晨鸡打鸣的辰光,整个鲤鱼村数农产品公司大院的啼声最响亮。至于鸡蛋,茶叶,糖,烟,酒,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从不和粮票贩子换烟和鸡蛋,鲤鱼村换粮票的老狐狸从来不进农产品公司大院做生意。和鲤鱼村的人相比,农产品公司的人就像一群被农民供养起来的领主,住在城堡似的高墙大院里过着优越富足的贵族生活。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


不是所有农产品公司的职工都住在他们的大院里。大院里住的是有编制在册的正式职工。还有一种也在农产品公司上班,却没有编制、不在册的职工,叫做“临时工”。临时工是那个年代每个单位都有的部落,他们干的活儿跟正式职工一样,待遇却远远不及人家,工资低,没有退休金,医药费只能报销一半,更没资格分配住房。临时工做长了,表现好,可以申请转正,但是很难,比待业青年等国家分配工作还要难,“怀着希望等待”的希望非常渺茫,大多数人做上一辈子也转不了正。这是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可是能靠它养家糊口,有一个国营单位庇护着,也比当自由职业者强多了。

农产品公司有很多临时工,他们分散住在城里各处,住在鲤鱼村的只有一个跑长途的司机。这司机姓李,是外地人,不知何年何月通过什么门路进的公司。他和他老婆两个人在本地没有亲眷,无处栖身,公司不能让他们住进大院里的单元房,和奋斗了多年才分到一套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正式职工一样;可也不能让他们睡大街,便破格在大院围墙外面的空地上盖了两间平房,拨给司机和他老婆两个人住。房子虽然是平房,大单位盖的,用的好砖好瓦,好门好窗,整齐,崭新,体面,比鲤鱼村那些东倒西歪漏风漏雨的破房子可强多了。公司还体贴地在两间平房外面修了一道围墙,比大院的围墙矮,却比鲤鱼村所有的围墙都高,让他们临时工的房子成了一个独立的院子,紧紧依附在大院之外,好像从那宏伟城堡上面凸出来的一座碉堡,挤占了一大片原先属于鲤鱼村的道路,鲤鱼村的人过路不得不绕弯儿,论理属于违章建筑。然而面对这种公然侵占别人领土的霸权行径,鲤鱼村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从未有人想过去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把那座违章建筑拆除。在他们看来,有单位撑腰的人都不好惹,大单位的临时工也是大单位的职工,受着那个神气活现的领主庇护,不知水深的外人可不敢欺侮。

确实,除了住在大院外面,稍显孤寒之外,临时工司机一家的生活和大院里面的人家没有多大区别。农产品公司福利好啊,物质极大丰富,对一等公民二等公民同样慷慨,每次分东西司机都有份儿,别人成捆成袋往家搬的,他也成捆成袋往家搬,成色分量一样不差。这司机跑的是长途,给农产品公司跑运输,有的是揩油赚外快的机会,那年月谁都知道当司机是怎样一份好差事,何况在大单位当司机,哪怕是临时工呢!司机的生活一点不比大院里的人家过得差,从他本人和他老婆的穿戴就看得出来。因此他们也和农产品公司的人一样自矜身份,从来不跟鲤鱼村的人来往,出入目不邪视,一副大单位公家人的做派。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2)


鲤鱼村的人羡慕司机,都说靠着好单位就是划算,连临时工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可最让人们羡慕这位临时工的,却是他的百里挑一的漂亮老婆。鲤鱼村的人已经记不清当年农产品公司李司机的女人姓什么了,一说姓沈,一说姓陈,反正差不多的一个音;人们可都还记得她的长相,身段,别说鲤鱼村那些破烂平房里灰头垢面的女人找不出来,就连农产品公司住单元楼的光头净面的“上等”女人也挑不出第二个。

“出客”——人们谈起司机的女人时总这么称赞,意思是“上得台面,见得人。”女人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和司机结婚多年,没有生过孩子。其实只要看看她的头发,脸蛋,皮肤,身材,就知道她一定还没生过孩子。那年月但凡生养过的女人管她年老年青貌丑貌俊,谁个会这么精心地打理自己?女人的头发永远像是才洗过,湿漉漉,乌压压,泛着一层明油似的水光,散发着清爽的皂角香。发型十分新潮,前面是刘海,长到眉毛,不是齐齐地剪一刀,像把一把韭菜抓在手里一刀裁断,乡下人似的蠢头蠢脑,而是小心地剪出参差和起伏,像风吹过水面起的涟漪;后面的头发烫过,不是像别的女人烫得满头羊毛卷,上半截还是直的,下半截烫成松鼠尾巴似的弯曲,松松地垂散在肩上。这么讲究的发型鲤鱼村附近的理发室是弄不出来的,据说她每个月总要转几趟车到市里最大的理发店排上几个小时的队请大师傅做头发,花多少钱都不说了。结了婚的女人都用别针别头发,她却和小姑娘一样用发卡,不是普通的花花绿绿的塑料发卡,是时髦贵重的玳瑁发卡、琥珀发卡,本地买不到,司机跑长途时从外地给她买来,有黑色,有咖啡色,有墨绿色,有穿珍珠的,有结蝴蝶结的,见天儿换样儿地戴。

女人的脸好看。不是瓜子脸,是鹅蛋脸,比瓜子脸圆润,丰满。五官不算顶美,样样都有缺点,可样样又都有一种人所没有的优点,补偿了那点缺陷,反而比一般完美无缺的美更耐看。眼睛不太大,有点细长,眼皮是双眼皮,却不明显,躲在睫毛后面两条浅浅的暗沟,不小心甚至会误认为是单眼皮,本该叫声“可惜”,可是下眼皮争气,恰好长成了一对卧蚕,让细长单薄的眼睛变宽了,变丰润了,成了难得一见的凤眼,比什么桃花眼杏仁眼都好看,配上黑漆漆的眸子,孩童般蓝汪汪的眼白,真是又水灵,又有风韵。嘴巴有点嫌大,可是形状很美,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抿拢时像一匹长而圆的树叶,颜色却像花瓣,鲜红,娇艳,弄不清是自然红还是抹的口红,笑起来,一口牙齿整齐,雪白,让人打从心里喜欢。她似乎血气不足,脸色有点苍白,为了弥补这个缺陷,薄薄地上一层淡妆,用胭脂调和着水粉,制造一分并非天然的红润。

女人的身材好,比她的长相更好。匀称,顺溜。一看就知道,没有生过孩子,生过孩子的少妇没有那么苗条、纤细的身形;可也不是小姑娘,没结过婚的少女没有那么丰腴、婀娜的身姿。而她走路的姿态里更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情,那份楚楚动人的妩媚,那份半含半露的娇态,显得这个住在鲤鱼村的农产品公司临时工司机的女人仿佛竟有一种倾国倾城般的资质,如果给她穿上华美的晚礼服,从头到脚珠光宝气地装点一新,放到一个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上去,她可以像那些绝代佳人一样颠倒众生,让见惯世面有权有势的男性统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唯一和这个美丽女人不相称的是她的衣着。她对头和脸的修饰很在意,穿衣服却异常朴素。她几乎从不穿亮色的衣服,红的,绿的,粉的,黄的,都和她无缘。即使在人们普遍衣着寒素的年月她的服色也显得黯淡无光,除了黑,就是灰和白,像一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衣料是上好的,剪裁也颇讲究,一望可知价格不菲,可是式样绝不张扬,老气,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把身体那些吸引目光的部位藏得妥妥帖帖,即使最热的夏天也不穿裙子,穿盖到鞋面的长裤。她似乎想用这样简朴的衣服隐藏住她身体的美,怕她不同寻常的美惊扰了存心不良的眼睛,招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但是对暴露在外面、众人皆知的美,她就不去隐藏了,正相反,精心地打扮着,呵护着。女人真爱美,整个鲤鱼村三十年里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么爱美、那么讲究的女人。她走路总低着头,仔细观察着地面,提防一个水洼和泥坑弄脏了永远擦得锃亮如镜的皮鞋。步子放得如此的轻,简直踩不死一只蚂蚁,唯恐扬起了灰尘,下雨天更是小心翼翼,裤脚从来不会溅上一星半点的泥水,而鲤鱼村的男人女人每到雨天裤子从膝盖以下无不肮脏得见不到底色,像插过整整一亩水田的秧苗。农产品公司吃公家饭的有教养有文化的人也从没有谁的裤脚像司机女人一样干净。

然而女人最大的长处还不是爱干净。爱干净,手脚勤快些,勤洗勤换,总能办到,并不稀奇。女人最大的长处是爱照镜子。谁也不曾见过一个人那么爱照镜子,但凡是个能反光的东西,一扇玻璃窗,汽车和自行车的反光镜,只要她路过,就从不放过。要么掏出一把小梳子,理一理乱了几根发丝的刘海,要么掏出一个小粉扑,补一补掉了一块胭脂的脸妆。有时候明明才照过,走出几步,发现一个新的反光物,又凑上去,顾影自怜地照上半天,唯恐这一忽儿而没见到,脸上就长出了皱纹和雀斑——鲤鱼村的人没有谁没见过、不知道她这个爱臭美爱到登峰造极的孩子气十足的习惯。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3)


司机的女人本来没有工作,鲤鱼村的文化站落成后,二楼的图书室需要一个管理员,司机不知找了什么门路,让他的女人补上了这个空缺,虽然也是临时工,工资不高,但是工作轻松,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闻着书香就能挣钱,着实让鲤鱼村的人羡叹,眼红司机的女人,眼红司机。怎么办呢?命。生在什么窝里,就是什么的命。和女人比,司机更好命。以女人百里挑一的姿色,落在哪个窼里不给当宝贝似地?落在区区一个临时工司机的窝里,哪怕是农产品公司的司机,也是委屈她了。

鲤鱼村的人和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一样爱管闲事,爱刺探别人的隐私,热衷于发现别人的如意,和不如意。直到今天,我们中国人的很大一部分仍然以挖掘别人家的秘密为己任。司机两夫妻从不和鲤鱼村的人交往,也不关心鲤鱼村的人;可是鲤鱼村的人很关心他们。因为他们住在农产品公司和鲤鱼村交界的独门独户的小院,和大家同一条路上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因为女人相貌的出挑,在方圆附近难得一见。他们就像两个明星,生活在众多粉丝的注视和包围里。大家传播着有关这两夫妻的一切消息,他们的现在,过去,以及可能发生的将来,都被他们仔细地观察过,调查过,揣测过……天下的池塘都是相通的,天下的鱼和蛤蟆都有亲戚。总有几条渠道连接着高墙的内外,哪怕是紫禁城,皇帝和妃子每天做的事也被宫墙外的老百姓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何况区区农产品公司?他们又算什么了不起的贵族呢?那些公家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两个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亲戚呢?只要你想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你不能知道的秘密。何况一个人只要还在人群里生活,他(她)就不可能藏得下什么秘密,越是不想人知道,见不得光的秘密,越是流传甚广,尽人皆知。

鲤鱼村的人很快知道了,司机和他的女人并不和睦。不用打听,谁都看得出来:两人走在路上,连手都不牵,话也少说,埋着头各走各,年轻夫妻哪有这样的?原因是打听来的,绝对可靠的途径,有事故记录,有医院证明:司机几年前出车祸受过重伤,伤到了命根子,不能过夫妻生活,所以女人一直没生孩子。人们对司机的嫉妒转为同情和惋惜了:白守着一个漂亮老婆,能看不能用,还有什么比这更命苦的呢?而女人白长了一身风流的骨肉,找了个临时工,床上还不中用,年轻轻守活寡,她那么爱漂亮,梳头打扮照镜子又给谁看呢?司机也愿意老婆漂亮,打老远儿给她卖贵重的玳瑁发卡;可是又怕老婆太漂亮,招来蜂引来蝶,办了自己不能办的事,所以给她穿得那么素,不是黑就是灰和白,像戴孝的寡妇。这些合情合理的善意的猜想,出自鲤鱼村那些精通世故的有智慧的好人;而另外一些无聊而刮毒的恶人就要不怀好意地揣测了:司机常不在家,女人如何度过许多寂寞的长夜?她会不会给自己找点“福利”呢?以她生就那样一副祸胎,有机会,有空闲,找点额外的“福利”,替代无能的丈夫是很容易的。

有没有人曾经半夜三更去到司机家院子墙根底下听壁脚,侦查女人是否给她找过福利,我不知道。多半是有的,而怀揣着比这更下作更卑鄙的念头、妄想给自己也找点福利的人,在鲤鱼村的众多光棍和准光棍当中恐怕也有的是。只是他们有这个心,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不是色胆包天的强奸犯,谁也不敢真的在夜半时分(更别说光天化日了)撬开一户人家紧锁的房门,去向一个独守空房的良家妇女身上寻找“福利”。而住在司机家附近的邻居都知道,无论司机在家的日子,还是不在家的辰光,女人一过九点就熄灯睡觉。那座常年门户紧闭的小院里无论白天黑夜有人在家没人在家总是静悄悄的,就和光棍一条的彭瞎子家一样安静。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第二幕 冲突


第二场 大马哈鱼


镜头组11 动物们的两性生活,鲤鱼村每天晚上的大马哈鱼


当鲤鱼村的人们想象着司机和他的女人每晚在床上欲做而不能的苦闷时,离开那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不远的一间破屋子里,年轻力壮的收旧货者也在被同样的苦闷折磨着。彭瞎子的年龄,根据我的推算,在他母亲生病去世时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到他养的黄狗被汽车压死已经超过二十五岁,这当中鲤鱼村经历了农产品公司迁入,私人杂货店开张,兴建文化站等几件大事,到司机两夫妻搬来鲤鱼村居住,司机的女人去文化站上班,大约又过去了两三年,彭瞎子这时应该有二十八岁了,甚至三十岁也说不准。从少年,到青年,到大龄青年,在这漫长的年月里他熬过了多少寂寞的夜晚?

他从没想过要去找一个女人结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贫如洗,除了一间又黑又霉的破屋子之外一无所有;更因为他孤身一人,在这城里没有一个亲眷。穷人可以找穷人,操贱业者可以找操贱业者,只要门当户对。可他连一个正经八百的“门户”都没有,甚至找不到一个介绍人去帮他寻一门亲事,亲事更不会来找上他。谁肯找一个无依无傍,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无的单蹦儿呢?越是穷人,越需要血缘的扶助,盖房造屋,添坟起墓,受人欺负时打架斗殴难道不要寻几个帮手!如此,除非天上掉馅饼,掉下个乐意嫁给光棍穷汉的仙女,鲤鱼村的收旧货者只能一辈子熬光棍了,彭家只能绝后了,“彭瞎子”这个光荣的称呼和那根称杆子一起后继无人了。

关于他自己这些凄凉的前景,彭瞎子也想过,不过想得不多。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份闲情逸致去思考生活的大题目,思考人应该怎么活着。他每天只是工作,吃和睡,去文化站看电视,加在他身上的青春期和青年期的苦恼不算太多。当然,和所有健康强壮的成年男子一样,他也想要一个女人。他朦胧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从别人的言谈,尤其是邻居们吵架时骂人的脏话,那些精彩的口头语里包含着虽不免粗俗却直截了当的性启蒙知识,从收来的一些带插图的废旧图书里也能窥见人类如何传宗接代的碎片。然而直观的、形象化的知识还是太少太少。

那时城里已经有了放黄色录像的地下录像厅,但是要五块钱一张票,还必须熟人带进场。彭瞎子既没有五块钱、也没有朋友引荐去看一场完整的性教育片,让他真正了解雌雄动物如何传宗接代的是每周日晚上的《动物世界》。他特别喜欢听嗓音慈祥的解说员慢吞吞、仿佛悲天悯人般地说出“又到了交配的季节”这句话。大自然慷慨地向他展示着动物们的两性生活,他不付一分钱便知道了动物用什么方式繁衍后代,那种行为几乎一看就懂,不需要任何注解。他知道有一种共同的欢乐在驱使它们做这件事。他看过狮子的交配,看过老虎的交配,看过角马和羚羊的交配,看过蜥蜴的交配,看过苍蝇的交配……最震撼他的是大马哈鱼的交配,一雄一雌两条大马哈鱼并肩漂浮在水中,张开血盆大口,同时从后窍把一坨烟雾喷射在水里,千万个叫做精子和卵子的颗粒就融合在了一起。它们甚至都没有身体的接触,可面上的表情却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

《动物世界》从未播放过人类的交配,他深感遗憾又颇为费解:为什么自然界的动物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光天化日下传宗接代,人类却要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干?他擅长分析和想象,动物交配大多从背后,而他却知道以人的构造应该从正面,背后行不通(他知道人类也有后进式那是很后来的事)。然而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大马哈鱼,自然界竟有一种不需要身体的接触就可完成的交配,多么优雅,多么纯洁!和它们相比,骑在母狮子身上的公狮子,骑在母斑马身上的公斑马,都太粗俗,太下作了,一副急不可耐哼哧哼哧的蠢相,和饿痨了的秃鹫鬣狗趴在死尸身上狂嚼大啖一样丑恶不堪。鲤鱼村的收旧货者有一种天生的洁癖,他觉得发明电视机的人类传宗接代时应该像大马哈鱼,而不是像狮子斑马一样干。

受这份想象力的驱使,他每晚躺在床上,便情不自禁地干起大马哈鱼干的事。他并不是在手淫,他压根没想过做这种事需要用手,他只要幻想自己是一条雄性的大马哈鱼,身边躺着另一条雌性的大马哈鱼,幻想黑暗的空气是幽深的水底,就能进入佳境。唯一的遗憾是他不能像大马哈鱼似地从后窍喷出一股烟雾——人毕竟不是鱼,他从未靠想象到达高潮,却常在睡梦里遗精,把被子弄得腥湿一片,醒来后懊恼不已。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12 另一条大马哈鱼


人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两次纯属巧合的事,它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既带给你灭顶之灾,又赐给你意外的周全。它是命运挂在你墙上的一张琴,平时积满灰尘,似乎永远不会出声,而你也遗忘了它的存在,把日子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但某天命运的手指发了痒,来了兴致,轻轻一拨,那琴弦便铮鸣不止,让你的这间屋子再也无法平静。

一九八三年的某一天,春天夏天或者秋天冬天,彭瞎子的那张琴被命运拨响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彭瞎子和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从他的破屋子里出来,走到鲤鱼村的每一条巷子里去做他下半天的工作。彭瞎子工作时比别的自由职业者沉默,不大吆喝,好像他脸皮薄,羞于扯着喉咙用足以把死人吵醒的音量大喊大叫,惊扰了别人的私事,尤其现在是午睡时间,打搅邻居更不合适。三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居民无论吃公家饭的还是自由职业者都有午休的习惯,不管路途远近,中午他们总要回家吃饭,睡个长长的午觉才去上班。至今人们还怀念着那种慵懒的生活节奏,把它看作时代在退步、今不如昔的一个证明。

彭瞎子也不例外。他刚刚睡醒,还有点迷迷瞪瞪,背着麻布口袋和秤杆子贴着墙根慢慢地向前走,与其说寻觅生意,不如说在散步消磨光阴。他走过了最近的两个邻居家,两家都门窗紧闭,主人或许还在午睡,或许出门上班了。他继续往前,走过第三个邻居——农产品公司李司机家,那座紧紧依附在大院高墙下的独门独户的小院时,突然看见了一张掉在地上的报纸。他弯腰去拾,当眼睛和大地的距离足够辨认报纸上最小的字时,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声音仿佛竟是从报纸上发出的,谁在喃喃念诵那些铅印的文字。他站住脚,凝神细听。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满眼的铅字整齐地排列在报纸的版面上。他捡起报纸塞进麻布口袋准备离开,而这时声音又传来了。
司机家院子的门虚着一条缝,声音就从门缝里传来,很轻很轻,像细雨落在屋瓦,不,落在水面上。而且断断续续,一个波浪一个波浪地高上去,落下来,又高上去,又落下来,像是他母亲缠绵病榻时不分白天黑夜的呻吟,软弱无力地,十分痛苦地。

“有人生病了吗?”

彭瞎子心想。他不好管闲事,除了做生意,和鲤鱼村以及农产品公司的人家没有一点儿私交,而一个离群索居沉默孤僻的人更不会操心别人家的是非短长。邻居吵架啦,夫妻打架啦,打孩子啦,请客啦,结婚啦,死人啦,所有这些热闹茬子既没人邀请他参加,他也躲得远远的,像一匹孤独的狼,冷漠地游离在好事的同类之外。

放在往常,彭瞎子想过“有人生病了吗”之后,便继续走他的路了。但是今天,他却驻足不前。一来他刚刚午睡过,还不很清醒,有点恍恍惚惚的;二来他没有什么紧活儿要赶,而那种酷似病人的呻吟声勾起了他心底对往昔的回忆,多年前当他的双亲俱在时一个家庭的回忆。他突然升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想进司机的家看一看是谁生了病,需不需要帮助。他一边想,一边就真的把虚着的院门推开了一点,朝里张望。里面毫无动静,他把门又推开了一点,宽度够让一个人侧身走进去,抬头看了看向四周,没见一个人影,便大起胆子钻进了司机家的院子。

彭瞎子的全套动作就像在做贼。可他并不想偷东西,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生病。他又没有溜门撬锁,门自己开着,一条野狗一只野猫都能钻进去,人怎么不行呢?彭瞎子和鲤鱼村的人一样缺乏隐私观念,认为如果谁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把大门关牢,开着门让别人撞见了是自己不好。不过对彭瞎子来说,像这样不请自入一户陌生人家平生还是第一遭。他不免有点紧张,害怕被屋里的人发现了。

司机家的院子很窄,从院门到屋子只有几步远,两大间红砖砌的平房屋瓦锃亮,门窗的漆都还很新。沿墙根安排着煤棚,柴堆,水缸,火炉等等生活用具,一律干净整齐,一尘不染。院子中养了几盆花,有吊钟,有水仙,月季。月季正在开放,一大簇丰盛的绿叶捧出几朵娇媚的红花,挺然翘然,被晾衣绳上挂的湿衣服滴下的水浇灌着。花盆底的土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湿漉漉地一直蔓延到屋前的水泥台阶。这些可爱的植物为简陋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和情调,表明这儿是被一双爱美的温柔的手打理着,照顾着。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各位女神节快乐!:)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看片子猜测剧情,可以加入煞风景大全:)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近期事忙,本帖暂停更新,以后有时间再写,谢谢各位支持!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写小说需要气韵,我这篇气韵不足,难以为继。是我这些年忙于写作而疏于读书,积累不够的缘故。今后一段时间我要静下心来多读点书,写写书评文论,攒够了气韵再继续写小说。恰好断在这里,不是故意,是机缘巧合。各位见谅了,呵呵:)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呵呵,生气谈不上,有读者,有热情的读者,作者总之是高兴的。

我不会跟别人讨论我的小说该怎么写。别人会用的情节,只要合适,我也会用,并不刻意避开。

我虽然提倡小说要写故事,但我写小说并不是用功在情节的离奇上,以独出心裁来吸引眼睛。就拿“造孽”来说,情节其实是非常狗血的,像电视剧。别人反而要避开,但是我写,因为那两个人放在他们的环境里就该做那样的事,换了别的写法反而违和。

所以当我构思好一个小说之后,一般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动,更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而改变故事的走向。说得狂妄一点吧,我是严肃小说家,不是通俗小说家。虽然我提倡作家应该尊重读者,写清畅明白的人话给人看,而不是写云山雾罩的神仙话给神仙看。但是尊重读者,绝不等同于被读者牵着鼻子走,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写什么。

然而如果读者想看的恰好和作者想写的耦合了,为了赌气故意不写,那也是错的。但是多少就有些尴尬了,所以读者如果对一篇小说有兴趣,想知道下面的故事,那就最好保持安静,不要去猜想下面的故事,心里想想,别说出来,别煞风景。这跟在剧场看剧是一样的,当一些关键情节出现时,谁也不能喊一嗓子“要出事”不是?要讨论,等幕间休息:)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第二幕是写完了的,我需要修订一下,稍迟会贴出来。后面的可能时间要长一些,这篇很难写,确实费心神。到现在17000多字,还没有真正的戏码,还在铺垫,在我的小说里是非常罕见的~

楼主:石中火

字数:80080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8-02-02 16:41:58

更新时间:2021-04-01 11:34:54

评论数:36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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