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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节目之——鲤鱼村的红字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彭瞎子坐在图书室靠近窗户的桌子旁,面前摊开一本文学杂志,聚精会神——至少看上去是聚精会神地读着。他肚子里那几个字消受不了大部头的名著,薄薄一册杂志,几篇小说,几首诗歌,就够他消磨掉一个钟头的放风时光了。他不看《人民文学》《十月》这些顶严肃水平顶高的杂志,看不懂。他常看的是《故事会》,《法制文学选刊》,还有《少年文艺》和《儿童时代》。监狱长亲自为图书室订购了这些通俗易懂品味高雅的杂志,他考虑到犯人们的知识和心智,许多人还不及小孩子,就把那个年代少年儿童经常阅读的几本刊物也选上了,希望他们能从那些为孩子们创作的作品里唤起久已失去的童真,重新激发向善的心,和生活的热情。

可惜犯人们基本不来看书,这些闪光的金子没法成为他们改变人生的财富。而天天来看书的彭瞎子也好不到哪去。他早已忘记自己还有过童年,那些故事里的孩子大多家境良好,生活水平在小康以上,不会四年级便辍学去收旧货,他们的烦恼大多来自学校,和老师和父母和同学之间的恩怨纠葛,虽然有趣,却无法激起他的共鸣。在这些杂志中刊登过的许多佳作,曾感动过激励过包括我在内的无数少年人,可他却无动于衷:什么《我可不怕十三岁》啦,《看海鸥看大海》啦,《太阳石》啦,《我要我的雕刻刀》啦,《啊,少男少女》啦,什么歌颂理想,赞美友谊,同情叛逆,鼓励早恋的故事,都离他的生活太远,无法触发他的记忆继而影响他的灵魂。他看这些为孩子写的杂志就跟看《法制文学选刊》一样,不过是为了躲点清净,少被别的犯人折磨。到了他产生从图书室铁栅栏松动的后窗逃跑的念头以后,他看它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借来当幌子,骗过管理员和管教干部的眼睛,掩护他每天观察地形,设计方案,等待越狱的时机了。

彭瞎子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井,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差五分钟,他心里默念着。五分钟以后,卫兵就将打开围墙上的铁门放进食堂的三轮车。五分钟以后,他就将从这座监狱逃走。他会提前两分钟从桌子边站起,先把借阅的杂志放回原处,再走到那排堆放着世界名著的书架后面,装作找书磨蹭时间。等铁门打开的一瞬,他就扑向栅栏松动的窗户,完成他在脑中构想过一千遍的那一连串特种队员的高难动作。

只差五分钟了,最后决定命运的一击。他的心情起伏难平,垂下眼睛继续看那本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刊登着花季少年们多梦多愁多思多忧美丽伤感琐碎人生的杂志时,还没忘记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瞄坐在门口的管理员和管教干部——他们正聊天聊得起劲,一次也不曾向他注目。对两名经验丰富的狱警来说,这份看守的工作太轻松了。每天下午在图书室里读书的犯人就只有彭瞎子一个。而这个犯花案的收破烂的虽然品性不端,却是一个老实的善茬儿,被犯人欺负得再狠也自己受着,从不给干警添麻烦。他只有这一个爱读书的癖好,既不影响别人,还让监狱长苦心建设的图书室好歹派上了点用场,何乐而不为呢?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收破烂出身老实巴交的强奸犯此刻正酝酿着做一场惊天大案:大白天从狱警眼皮子底下公然越狱,无论成败都准能登上第二天本地新闻的头条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21 《悲惨世界》的启示


时间到了。彭瞎子合上书本,站起身,开始他的越狱行动。他先归还了杂志,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排摆满了世界名著的书架。这个寻常的动作压根儿没引起两名狱警的注意,他们依旧聊天聊得起劲。他走到书架背后,把自己隐藏在层层叠叠的书籍的阴影中。这里每一本书都厚如砖头,顶上积满灰尘,有的还结了蛛网,表明它们长期无人问津,人类宝贵的智慧和德行就这样被尘封、冷落着。彭瞎子从来没有抽出过这排书架上的任何一本书,光凭那些艰深的名字他就不想读。什么《基督山伯爵》,什么《战争与和平》。他纯粹是拿这些厚砖头当掩护,遮挡管理员和管教干部的眼睛,好让他观察窗外天井里的情形。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掠过那些陌生的书名,一边焦虑地望着监狱围墙下紧闭的铁门,等待熟悉的“哐啷”一声,墙外的卫兵打开门,让满载蔬菜和煤饼的三轮车慢吞吞地开进来。当三轮车的车身进来一半,恰好堵住了铁门让它无法关闭的时候,也就是他拔下铁杆飞身跳窗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井,竖起耳朵仔细听墙外的动静,心里紧张极了,两只手都在发抖,两条腿也发着软,一阵阵地打战。

两分钟过去了,墙外毫无动静。三分钟过去了,还是毫无动静。奇怪,今天监狱食堂的三轮车迟到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怎么回事呀,这是?”他心想,“难道他们知道我要逃跑吗?”

又等了两分钟,三轮车还是没来。他有点泄气了。他不能在书架后面呆得太长,会引起狱警怀疑的,可是又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决定再等两分钟,看看今天那辆三轮车究竟搞什么名堂,迟到那么久。

“喂,你在那儿干什么?”

管理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啊,我在找书……”

他慌忙答道,立即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假模三刀地在书架上寻找着。

“快一点,不要老站在窗边!”

“是,知道……就好了,找到了……”

他匆匆忙忙地抽了一本书,看也没看就离开书架,走回他的座位。管理员见彭瞎子拿着一本厚书走出来,便没再理会他,继续和管教干部聊天。他暗道一声“好险!”平抑了一下惊慌的心,失望地朝窗外的天井看去,只见铁门依然紧闭,丝毫不见开门的迹象。

今天是无望了,只有等明天再找机会。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百般无奈、充满挫败感地低头去看那本他从书架上随手抽出、用来蒙混管理员的大厚书,一个字一个字把书名和作者念出来:

“悲、惨、世、界——堆、克、多、雨、果。”

他念对了书名,却把作者雨果的名字“维克多”念成了“堆克多”。他心想这是一本什么奇怪的书呀,悲惨世界,光听名字他就不想打开来看。书的封面倒挺漂亮,印着一幅色彩鲜艳的油画,画上有许多古时候外国的人,有男有女,衣着盛装聚集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好像正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一场盛大的庆典。那幅古老的油画让他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外国故事片中的场面,他盯着它看了一会,打算原封不动地把书放回书架,再去找一本《法制文学选刊》打发掉剩下的时间——离放风结束还有多半个钟点。

他刚一转念,抬眼便瞥见管教干部正在看他,吓得立即打消了还书的想法:刚借的书没打开就还,也太招人怀疑了,怎么也得装模作样看几页。于是他耐住性子,鼓起勇气,翻开沾满灰尘的硬壳纸做的封皮,翻过目录和序言,从第一卷第一页开始看他平生看过的第一本世界名著,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

他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啊……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片名:鲤鱼村的红字
监制:石中火
主演:彭爱军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书里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儿,和一股轻微的霉味儿,那是书本长久无人翻阅搁在书架上受潮生霉的结果。他用小学生读书的习惯把手指放在书页上,一字一字,一行一行地读。彭瞎子原以为以他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一定看不懂高深古典的文学名著,然而才读了几行,他就被吸引住了。除了一些生字不认识以外,书里的每句话,每个段落,每个章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和嗓音慈祥的解说员讲解动物世界一样精彩,一样好看。不,还要精彩,还要好看。那些文字都好像是活的,自己会发出声音,把两百年前发生在遥远异国里的故事讲给他听。在那漫长曲折的故事里,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就像封面油画上衣着盛装的男人女人一样从字里行间站起来,活起来,开口说话,寒暄,脱帽,鞠躬,喝酒,聊天,干活,祷告,痛哭,欢笑……

他头一个见到了卞福汝主教,那个大善人。他不认识卞字和汝字,把“卞福汝”读成了“下福女”。他也不知道主教为何物,以为是一种和区长差不多大的官,因为书上写的每个主教都管辖着一个很大的教区。但是这些知识的空白并不妨碍他认识那位心地慈悲的仁者和智者,敬佩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所作所为。彭瞎子真喜欢这个“下福女”主教。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人啊,当着管一个区的大官,却把豪华的官邸让出来给穷人做医院,挣的钱也全给了穷人,自己住在简陋的房子里,饮食衣服都极其节俭。可是他保留着一个“奢华”的习惯,每顿饭都要将一对价值两百法郎的银烛台摆出来充充门面,哪怕喝的是稀粥也不例外,那份孩子气又是多么可爱!他对一切人,好人、坏人一视同仁,不歧视犯过错误的人,尽量地帮助、感化他们,连半路上的强盗也跑来向他致敬,像这样的好人几曾见过啊。

他放不下来了。原打算看几页就还的书,已经被他读完了第一卷,又继续往下读第二卷。主角冉阿让,那个苦命人出场了。他不认识冉字,把“冉阿让”读成了“再阿让”。这个“再阿让”真是再可怜不过了:生在极度贫穷的家庭,从小失去双亲,和姐姐一起生活。他没读过一天书,每天拼命做工,挣的钱全拿去喂养姐姐的七个孩子,自己吃点残汤剩饭。有一天他实在饿得受不了,偷了一块面包,其实还没有偷到,刚用拳头打碎面包店橱窗的玻璃就被人抓住送进了警察局。

偷东西是不对的,一个人再穷再饿也不能偷别人的东西,他该受惩罚。可是他受到了怎样的惩罚呢?彭瞎子看到那行字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判了五年刑!偷一块面包判五年刑,这是什么法律,什么世道啊!?和他睡同一架铁床的那个盗窃犯偷了一辆摩托车才判了五年,一辆摩托车值多少个面包,搁在这本书里他该判多少年?怕是枪毙都嫌轻的!太不公平,太冤枉了!

他愤愤不平地往下读,看到“再阿让”入狱时痛苦流涕,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出抚摸七个高矮不一的头顶的动作时,泪水也涌进了他的眼睛。这个苦命人偷面包本是为了喂养姐姐的七个饥饿的孩子,可如今他被抓进了监狱,谁来做工挣钱养活他们,他们会不会饿死?而他离开了相依为命的亲人心中又该多么悲伤!如此说来,像他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光棍一条坐牢倒还好了,起码没有牵挂。

彭瞎子为“再阿让”的悲惨命运叹息不已,深深地同情这个比他还不幸的人。可是“再阿让”的悲惨生活还在继续,接下来的故事让彭瞎子睁大了眼睛:“再阿让”不甘心为一块面包坐五年牢,他要越狱,他要早点回家去和亲人团聚。那个年代法国的监狱似乎看管不是很严,胆大心细的他找到个空子,成功地逃出了监狱——然而很快就被抓回来,加了刑。过后他瞅机会又逃跑,又被抓,又加刑。于是他就像一个越输越赌越赌越输的赌徒一样不断地逃跑,加刑,逃跑,加刑,直到被戴上脚镣当重刑犯严加看管无法再逃。最后五年徒刑被他整整加到了十九年,“再阿让”在监狱里做了近二十年的苦役犯才重获自由……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彭瞎子全身都在发抖,一阵阵的冷汗伴随着一阵阵的热汗,仿佛一会置身奇寒的冰窖一会紧贴炽热的火炉。是上天给他的警示吗?上天给他一本《悲惨世界》,让他看见另一个企图越狱的犯人鲁莽蛮干的后果吗?他后怕得心都在颤了。“再阿让”的遭遇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了。他才明白他一门心思筹划多时的“越狱”行动有多么傻大胆,简直如同儿戏。别说眼前的监狱比二百年前的法国监狱看守严密十倍,他拿着一根铁杆就想打倒卫兵逃出铁门的机会基本为零。就算他侥幸逃出去,想摆脱法律的罗网也是绝无可能的。躲到乡下,躲进深山?真是痴心妄想,都不劳特警队神枪手的驾,人家放出警犬一搜他就没地儿藏了。他要么被击毙在荒郊野外,要么像“再阿让”一样被捉回监狱。越狱是可以判到死刑的,管教干部向他们申明过,他就算逃过吃枪子,恐怕也要在监牢里度过余生了……

放风时间到了。天井里的铁门始终未曾打开。三轮车今天不来了——或者来过了,在彭瞎子来图书室看书之前,监狱调整了给食堂送蔬菜煤饼的时间。这是天意,还是偶然?上天怜悯这个不幸的人,替他关上了地狱之门,打开另一扇门将他接回人间?

彭瞎子归还了刚看完两卷的《悲惨世界》,跟随管教干部下楼去放风场上点名归队,和犯人们一起回到监房。这一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净在想《悲惨世界》,想苦命的“再阿让”,在四周的盗窃犯抢劫犯打架犯贪污犯们如雷的鼾声中挨到天明。第二天放风他照例去到图书室,这回他不再借阅儿童文学和法制文学杂志,径直去大书架上取出《悲惨世界》,翻到昨天中断的地方继续往下读。又到了开门的点,三轮车还是没有来,看来监狱真的调整了给食堂送蔬菜煤饼的时间,犯人想从图书室松动的铁窗逃走是彻底没戏了。

但是彭瞎子顾不上操心这些,他的心思全放在了《悲惨世界》里面。他不想逃跑了,有“再阿让”的前车之鉴,雨果的名著帮我们城市遏止了一桩恶性案件。当天上地下的神明圣贤们皆保持沉默,任凭一个无知的人滑向深渊时,是文学女神伸出温柔的手拉住了他。彭瞎子,这个父母双亡,贫寒无依,缺少文化,在世人的鄙视中操贱业维持生计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凭劳动挣来他的一口苦饭,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却为了一次小小的错误被垢陷入狱,背负了最不堪的名誉,在冤屈和凌辱中痛苦地度日,他不就是一个“再阿让”么?他不就是古往今来的作家为他们的角色寻觅的生活原型么?而这个原型如今在书里找到了和他酷肖的兄弟,他的复制物——不,源于他而高于他的创造物了。他深深地入戏了,把自己托生到“再阿让”身上,和他一起含冤负屈,挣扎在肮脏黑暗的泥潭之底……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他看见“再阿让”出狱时已耗尽了青春,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变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贫如洗,孑然一身,受尽了社会和法律的摧残,心中也充满对前者的憎恨。快二十年的世事变迁,亲人都已不知下落,他没有家,没有工作,带着一本记录着他的犯罪履历的黄护照四处流浪,走到哪儿都饱受歧视,没有一个地方肯容纳他哪怕吃一顿饭,过一夜,更不知如何谋生,世上可还有比他更苦命的人?

彭瞎子擦擦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为“再阿让”,也为他自己。他的命运虽然多舛,比起“再阿让”那个苦役犯,似乎又要好一些。人就是这样,无论处境再困苦,当他遇到一个比自己还困苦的人时,心里就平静了,尽管他的处境并没有改变。他继续往下读,读到苦命汉“再阿让”遇上了大善人“下福女”主教。主教一点不嫌弃他是个刚出狱的劳改犯,请他吃饭,留他住宿,还把价值二百法郎的银烛台送给他帮他向警察洗刷行窃的嫌疑。一系列的德行终于感化了那个对社会心怀怨忿的人,让他放弃了心中的恶念,从此改名换姓,重新做人,用十年的时间勤劳致富,脱胎换骨,当上了倍受尊敬的马德兰市长而无人知道他是苦役犯“再阿让”。对这种过分传奇的命运转变,彭瞎子虽然有点不敢相信,还是为他历尽磨难的兄弟苦尽甘来而由衷地高兴。

回到监房后,彭瞎子仍沉浸在起伏跌宕的故事之中,又是一整晚不能入睡,在四周的盗窃犯抢劫犯打架犯贪污犯们如雷的鼾声中辗转反侧。他开始思考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事。他开始思考人为什么活着,该怎么活着。他对比了自己和“再阿让”的处境:“再阿让”偷一块面包坐牢,他偷看女人光屁股坐牢,两个人一样冤;“再阿让”偷一块面包判五年,而他偷看女人光屁股判八年,他比“再阿让”多三年,他更冤。可是“再阿让”不肯认命,不肯为一块面包坐五年牢,一再越狱加刑,结果坐了十九年;而他如果肯认命,肯为那个光屁股的女人坐八年牢,他就比“再阿让”整整少坐十一年!这样一比下来,他只要不犯浑,不逃跑,处境远比“再阿让”好。

出狱之后,他好歹有个家可以回,也远胜过“再阿让”的无家可归。他还能重操旧业,收旧货的职业不是公家饭碗,不是谁给安排的,也没有谁可以剥夺。鲤鱼村的人歧视他是强奸犯,不找他做生意,他就到别处去做,到九华村、莲花坡去做,总有那儿的人们不认识他的地方,他总能挣到一口苦饭。至于陷害他的女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才八年呢?八年后他彭瞎子还不算老,女人也不算老。司机常出差,他一定能找到机会溜进那座清静的小院将她强奸。以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不比一个逃犯更方便?他强奸了她,谅她也不敢声张。她当年做的亏心事,冤枉他坐牢,他不过是找她讨回公道,把她虚构给他的“强奸犯”的名分扎扎实实地要回来,让那个说北方话的法官判给他的八年徒刑没有白判。

彭瞎子想通了这些前程后事,像吃了定心丸,彻底消除了越狱的打算。他在嘎吱摇晃的铁床上翻个身,极度困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着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第四场 狱中生涯的后续


镜头组22 觉悟的“再阿让”


当彭瞎子从《悲惨世界》得到启示,不再幻想越狱之后,每天去干警楼二楼的图书室看一个钟头的书就成了支撑他度过漫长刑期的精神支柱。他用三个月时间看完了《悲惨世界》。对仅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的彭瞎子而言,这部以法国大革命之后几十年历史变迁为背景的巨著无疑是一座高山,啃下它殊为不易。除了苦役犯“再阿让”的故事,书里还写了许多命运迥异的人物,错综的情节,无数的分枝,连滑铁卢战役和巴黎暴动都牵扯进去了,让一个粗通文墨、基本没有历史知识的人读来十分挠头。可是彭瞎子对这本挽救了他的奇书充满崇敬之情,一个字也不肯跳过去,不管懂不懂,老老实实硬是用手指头摸索着字行将它从头到尾地读完了。

生字越来越多,他就查字典(图书室为犯人准备了新华字典等工具书)。他终于知道了“冉”字的读音,不再把“冉阿让”读成“再阿让”,也不再把“卞福汝”读成“下福女”了。整整三个月,他沉浸在古老的法国,沉浸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和人生,每天一个小时,让他忘记现实,忘记他是一个监狱里的囚犯。他在那本《悲惨世界》里重新获得了自由和生命的呼吸,和他的兄弟冉阿让一起浮沉于人世的激流与漩涡……

冉阿让揭穿自己苦役犯的身份,为营救素不相识的修枝工商马第再次入狱,让他无比感动;冉阿让重获自由,和女工芳汀的女儿珂赛特相依为命,从此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又让他无比欣喜。还有阴险的皇家警察沙威,贪婪的客栈老板德塞利,书中每个刻画生动的人物都牢牢地吸引着他。一直看到小说结尾,冉阿让从巴黎暴动的枪林弹雨中救出了珂赛特的男友马吕斯,留下六十万法郎的巨款给他们结婚,自己却在孤独失意中病倒,死去。这本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巨著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

他合上书页,把书放回书架时,感到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发生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根松动的铁杆,它仍旧歪歪斜斜地插在窗台上,稍稍用力就能从破裂的红砖中拔出来。可是他一点儿拔出它的欲望也没有了。即使监狱的侧门照旧准时打开,放食堂的三轮车进来,他也不想拿着铁杆跳下天井去敲卫兵的脑袋了。卫兵和他无冤无仇,他凭什么去打破人家的脑袋呢?冉阿让受了那么多冤屈,还不肯连累一个无辜的人为他入狱,宁愿牺牲当上马德兰市长到手的一切。他纵然没有那么高尚,此刻也不愿伤害一个忠于职守的卫兵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雨果把冉阿让的善良潜移默化给了彭瞎子,此时的他连向女人报仇的心也淡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是出狱后的那场性侵已不再是他日夜筹划的大事。如今让他挂心不忘的是干警楼二楼窗明几净的图书室。每天当犯人们在放风场上头顶烈日一身臭汗地野蛮其体肤时,他却坐在四壁书香的荫凉雅室里文明着精神。他看完了《悲惨世界》,对大书架上堆积如山的世界名著不再惧怕了。反而生出浓厚的兴趣,想把它们也像《悲惨世界》一样一本一本地啃下来。反正他有时间,他有八年的刑期供给他一天一个小时、一天一个小时地把生命消磨在这些用人类最杰出的智慧凝聚成的厚砖头里面。

当一个人走到他人生的最低谷,而没有继续往下沉入深渊,他便该往上走了。虽然这段上坡路走得非常缓慢,像表盘上的时针,任凭你盯酸了眼睛也看不出它在移动;可是当你把眼光投向别处,过一会再看它时,却发现它早已离开原先的位置很远了。

彭瞎子便像表盘上的时针慢慢向前走着。每天一个小时的阅读时间,为他熬过剩下的二十三个小时注入了能量。犯人们奚落彭瞎子,叫他“知识分子”,说他每天泡在图书室是为了看法制文学杂志上登的强奸案,进行业务学习。他浑不在意。他和这起愚蠢猥琐的下流胚本来就不在一个世界,现在更不在一个世界了。他看的那些书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何况他习惯了他们的各种欺辱,这点讥讽挖苦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说来也怪,自从彭瞎子沉迷于书籍之后,犯人们对他的欺负渐渐减少了。无论在何处,群众(包括监狱的囚犯)对和他们不一样的人总是同时怀有敌意和敬意的。他们起先净欺负他,因为他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囚犯,老实无能,逆来顺受;可如今他成了“知识分子”,每天独来独往,去到那间谁也不肯浪费时间的图书室啃书本,他就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在平庸的犯人中间鹤立鸡群,让人家不得不仰视他。这说明了一条真理:不读书的人对读书的人永远是敬畏的,即使最无知的人也不敢轻慢知识。

彭瞎子的日子好过多了。而他真正时来运转是在后面。监狱长注意到了天天来泡图书室的彭瞎子,问管教干部他叫什么名字、犯的什么案子、来这儿都看些什么书,得知他每天来看世界名著从无间断,非常高兴,亲自把他叫到办公室谈了半天话,大大地勉励了一番。监狱长把他的两句名言对彭瞎子讲了三四遍,语重心长地指出虽然他犯下不道德的过错,肯通过读书学习反思改造,用人类高尚的品德陶冶情操,非常好,要继续努力。

第二天,监狱长签字特批将彭瞎子的放风时间延长到两个小时,每天多让他在图书室看一小时书,又把一面写着“读书改造积极分子”的红旗挂到了他的监室里。这面监狱长钦赐的旗帜成了彭瞎子的尚方宝剑,再无人敢欺负他了。别的犯人还学他的榜样,也在放风时间申请去图书室看书,梦想来年也把那面红旗挂到自己的床头,捞点好处和照顾。可惜他们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谁也坚持不长,第二年监狱里的“读书改造积极分子”还是彭瞎子。第三年,第四年仍然如此。当那面有点儿褪色的红旗在彭瞎子床头挂到第五个年头时,他收到了监狱和法院给他的减刑释放的通知。于是,放弃了越狱的冉阿让,忍辱偷生的彭瞎子,在他冤枉坐牢五年之后,因为读书改造表现良好,提前三年出狱了。


(第三幕完)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夜明波 2018-06-08 17:56:01
好!越来越有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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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报还一报~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青草004117: 黑名单 删除 举报 2018-06-11 11:16:37 评论
发现彭瞎子的悟性挺高,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一看悲惨世界就能醍醐灌顶,哈哈,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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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彭瞎子大字不识几个?他小学读完了三年级,而且成绩还可以,以三年级(好学生)的文化程度阅读通俗易懂的世界名著没问题:)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幕间休息。。。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鲤鱼村的红字


第四幕 新生


第一场 重返鲤鱼村


镜头组23 物似人非


彭瞎子回到了鲤鱼村。

彭瞎子以“强奸罪”判刑入狱是在一九八三年,原本判的八年,狱中表现良好减刑三年,刑满释放回到鲤鱼村是在一九八八年。五年,对一个人来说是一段不短的岁月,对一个地方来说虽然不太漫长,也足以刻下无法忽略的改变。鲤鱼村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比五年前仿佛更破旧了些,那些东倒西歪的平房照样东倒西歪,连农产品公司大院里高大整齐的单元楼也染上了风霜,像随着年龄增长姿色渐衰的女人,不再如当初那么光鲜漂亮。道路修补过,镶嵌了几块装门面的水泥沥青,可还是掩饰不住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原貌。厕所外面贴了马赛克,里面还是又臭又脏。只有垃圾站变干净了,新换了带机械控置的大铁斗,垃圾不再露天堆积,贮在半埋于地下的铁斗里,清洁车来时工人按电钮升起铁斗向车厢里一倾,满斗的垃圾瞬间倒完,省去了人工铲运的麻烦,又卫生又方便,是鲤鱼村五年来最惠民生的一项公共福利。

一九八八年的鲤鱼村可比一九八三年热闹多了。原先只有一间私人杂货店,现在又多开了两间;原先没有私人饭馆,人们想下馆子得走到一站路以外的国营餐厅,现在也开了两家,卖炒菜,卖粉面,兼营早点;还开了一家“兄弟”发廊,女人们想烫头发不必去国营理发店排队了。更大的改变是在每一户居民家里。差不多家家都买了电视机,而且一多半是彩色电视机,从十四寸到二十寸不等,显示着这家人的经济水准;家家都有了洗衣机,单缸的,双缸的,全自动的当时还很罕见;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添置了冰箱,单门的,双门的,国产的,进口的,一半国产一半进口的;还有四喇叭的收录机,五合板打的组合家具,内填棕榈毛的人造革沙发……房子还住得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已经鸟枪换炮了。水涨船高,农产品公司的人当然过得更好,但是和鲤鱼村的人差距已没有那么悬殊。他们有的鲤鱼村的人也有,无非电视大一点,冰箱新一点,洗衣机按钮多一点。而自由市场的丰富,买肉蛋奶禽不必凭票凭关系,也让他们靠山吃山的农产品福利不似当年那般令人羡慕了。这时人们眼馋的已不是一袋花生,一袋柑橘,一只会生蛋的草鸡,而是一件时髦的皮夹克,一条新潮的牛仔裤,一辆带变速的自行车,这些与时俱进的工业产品了。

这些年人们的工资涨了几倍,有钱买过去买不起的好东西了。可是物价也涨了几倍,人们的那点钱还是不够用,不够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为了攒钱买大彩电,买双缸洗衣机,买进口电冰箱,人们过日子仍然像从前一样精打细算。锅漏了照样得补,伞破了照样得修,刀钝了照样得磨,补锅修伞磨刀换胎卖爆米花冰棍报纸的自由职业者们照样做他们的营生,赚比过去更高的利润,他们的生活也改善多了。收粮票布票的二道贩子生意却不景气,这些计划经济时期的代物券越来越不值钱,快要被淘汰了,精明点的生意人都转了行,有倒卖香烟名酒等国家专卖产品的,有倒卖火车票的,总离不了投机倒把的不法勾当。至于收旧货者,他们还是老样子,无论什么时代,生活过好过坏,家里用旧了的东西总要有个换钱的去处,为主人贡献它们最后的价值,这个行当里诚实交易的生意人永远是受欢迎的。

鲤鱼村只有彭瞎子一个收旧货者,这种世袭的职业需要时间沉淀的经验和信誉,不是随便哪个外行背杆秤便能接班的。彭瞎子坐牢以后,鲤鱼村的人卖旧货就只有上废品收购站了。那些公家人的嘴脸可不好看,上门服务不要想,你得把东西提过去,让人家挑肥拣瘦,价钱更是低得如同白送。偶尔也有九华村、莲花坡的收旧货者来做生意,这些奸刁滑坏的家伙比废品收购站的公家人还要不得,短斤缺两任意压价,态度极其恶劣,反正他们有自己的地盘和顾客,做不做随你。疾风知劲草,家贫念贤妻,每当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怀念起从前的收旧货者,虽然那个“强奸犯”不正经,占了农产品公司司机老婆的便宜,做生意可是老实正经,从来没占过鲤鱼村的人一点便宜的。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各位夏至好!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24 回家


彭瞎子回家了。

他的所谓的“家”,鲤鱼村最穷最破的一间屋子,歪歪斜斜地伫立在路边,对面是农产品公司大院高大的围墙,那堵长得望不到尽头、顶上镶嵌着玻璃片的围墙让他第一眼看见时仿佛又回到监狱的感觉。五年前他离开家是在中午,鲤鱼村的人睡午觉的时间,如今他回到家还是中午,还是鲤鱼村的人睡午觉的时间,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子。时间仿佛停滞了五年,那把生锈的铁锁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那扇只消一脚就能踹出个大洞的破门板上,等待主人像往常一样掏出钥匙将它开启。

彭瞎子摸摸裤袋,没有钥匙,钥匙早在五年前那个中午人们围殴他时就从他身上滚落出来,不知所踪了。还有父亲传给他的秤杆,麻布口袋,全套收旧货者做生意的家什也都在打斗中丢失了。这五年来他不再是鲤鱼村收旧货的彭瞎子,他是我们城市监狱里服刑改造的一名囚犯——这名囚犯“改造”良好,提前出狱了。

彭瞎子站在锁着的家门前,抬头向远处一望,恰好看见司机家的院子,他当年的“作案现场”。它依然孤零零地盘踞在农产品公司大院的高墙下,像一座碉堡,院门紧闭,里面全无人声。他第一个直觉是那院子的围墙长高了一截——或许墙原先就是这样高,是他离开太久了,记忆的错误。看见那座院子让他想起了当年不堪回首的一幕,他不胜厌恶地扭过头去,在附近寻了半块砖头,“蓬”的一声砸掉铁锁,“呀”的推开门,顿时一股浓烈的霉味潮味酸味臭味馊味迎面扑来,熏得他直流眼泪。他等那股在密室里幽闭发酵了五年、酿造得五味杂陈的空气散去一些,才走进屋子,打开窗户,让阳光照射进五年不见天日黑暗阴冷潮湿得如同坟墓的所在。

他站在屋子中央,缓缓环顾阔别了五年的家。还是老样子,少到不能再少的几件家什,床,桌子,椅子,灶台,锅碗,水缸,刚够维持一个人最起码的生活,贫寒到连贼都不愿光顾。可是这个简陋的家里曾经住着一个家庭。他的父亲,母亲,和他,彭爱军。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响亮的名字,希望他长大了能当一名军人。而母亲希望他好好读书,读到初中毕业,当一个工人或者营业员。父母都叫他“军军”,他的小名。在这个家里从来不会听见“彭瞎子”三个字,那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是鲤鱼村的人送给他父亲和他的,在这个三口之家里没有什么老彭瞎子小彭瞎子、彭瞎子的女的彭瞎子的妈,只有父亲,母亲,和彭爱军。当初他们三个人挤在那张摇摇垮垮的木床上睡觉,围着那张缺了一条腿的方桌吃饭,像这般平静温馨的日子过去了多少啊……

他在床沿上坐下来,轻轻抚摸积满灰尘、僵硬得像灌了铁汁的被子,和麻布编织、朽烂得一指头就能戳穿的垫子。他想起小时候在这张床上玩耍的时光,想起父亲怎样在这张床上发病死去,母亲又是怎样当他的面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些都是非常遥远的事,比他坐牢更遥远,原本不会再想起,可是现在却仿佛发生在昨天,全那么清楚明白。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清,想和人说话,想喊“爸爸”“妈妈”,却喊不出来。他们如果有灵魂,回到这间屋子,看见他穿着监狱里发的咔叽布劳动服,头皮剃得青光,口袋里揣着减刑通知和出狱证明坐在家里,一定吃惊极了,生气极了。这个收旧货的儿子连爸爸都不如,没当上军人,工人和营业员,连收旧货的本行也不好好干,居然当上了劳改犯,给祖宗八代丢脸呀!

他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他没有干坏事,他是冤枉的,他冤枉坐了五年牢,和偷面包的冉阿让判的刑一样长——不,更长,本来是八年的,他“表现好”提前三年回家了,否则还在蹲大牢。他心里难受极了,跟针扎似地,喉头一阵阵紧缩,眼泪涌出了眼眶。他用手去擦眼泪,可是更多的眼泪却漫过指缝往下淌,很快便浸湿了手掌。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越哭越伤心,把一辈子的伤心事委屈事都想起来了似地,一边哭,一边仍旧徒劳地擦着眼泪。他判刑坐牢时没有哭,被犯人欺负得再狠也没掉过泪,可是现在他回到了家,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个没完没了。好半天他才止住悲声,又断断续续地抽噎了很久。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 25 自由


彭瞎子回到鲤鱼村以后,过了几天忙碌而又安闲的生活。

他先是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该洗的洗,该涮的涮,该抹的抹,该晒的晒,将积攒多年的污垢彻底清除,让这个家不再像一座坟墓而像是活人的住所。以前的他太邋遢,坐牢倒是给他养成了爱清洁的好习惯。打扫完卫生,他便上街去买了一把新锁,代替被他砸坏的旧锁挂在门上,钥匙在口袋里叮当作响,表明这间破屋子的主权又重归姓彭的所有了。民以食为天,他收回了主权之后,便去粮店买米买油,去菜场买菜,去煤厂买煤,还有烧饭用的调味品盐酱油醋和味精,重新开锅起灶,让冰冷的烟囱管里又冒出了热腾腾的烟气。他一忽儿也不闲着,解决了吃饭问题,又去百货商店采购了许多生活用品。破家值万贯,要维持哪怕只住着一个人的家,好多钱都是不得不花的。

彭瞎子坐牢期间每天在监狱的工场干活,挣下不少工资,扣掉伙食费服装费卫生费还有好几百,出狱时一次发给了他。对彭瞎子来说那真是好大一笔钱,他从小到大手里都没捏过那么多钞票,足够把一份败落的家业振作起来了。他买了一杆新称,一只麻袋,一捆麻绳,攒齐了收旧货者的行头,却不急于背着它们走街串巷吆喝生意。他在高墙和铁窗下苦熬了五个春秋,重操旧业之前,他要享受享受久违的自由。只有当一个人失去过它,才会懂得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五年来,他第一次早晨不是被刺耳的起床哨声惊醒,而是睡到日上三竿,被玻璃窗外面强烈的阳光弄醒。他第一次想什么时候上厕所就什么时候上厕所,而不必向管教干部举手报告。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想去哪就能去哪,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商店,每一个公园他都畅行无碍。自由有多美好,一个人拥有自由是多么幸运和富有,而他过去却从未意识到。

他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生活,刚回家时充塞心胸的孤清、悲苦、委屈之情一天天地散尽了。过去的记忆再痛苦,毕竟已成为了过去。他还年轻,他还不老。冉阿让坐了十九年牢,一朝出狱还能重新生活,何况他才只有五年呢?这五年放在鲤鱼村,也不过让他多收五年旧货,而在监狱——别的不说,起码干警楼图书室里的书让他看了个饱。现在的他可不是刚入狱时那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彭瞎子了,现在的他读了一肚子的世界名著,这几年的人民文学十月故事会法制文学选刊他一本不拉全部读过。他从书里从字典里认识了多少字,学会了多少知识啊。数学还不行,单论语文的话,别说小学生了,他起码能和初中生平起平坐。以他看过的书的数量品种而言,高中生也未必强过他许多。他已然是一个父母期待他成为的“知识青年”了,虽然国家并未发给他一张证书,也不给他安排工作。

扪心自问,他彭瞎子愿意用五年的青春去换这些书本,他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人。五年来,他失去了身体的自由,却意外地得到了精神的自由——比身体的自由更大的自由。他过去是一个终日只知埋头苦干,在尘埃里求生活的人,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用在多收一点旧货,多捡一点垃圾,多换一点钱,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隔三差五饭桌上能出现一次肉,除了去文化站看电视,没有任何精神追求。他从来不去想生活的意义在哪里,人为什么活着等等形而上的问题。他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直到稀里糊涂受冤枉坐了牢,才在生活的酷刑的烙铁下突然开窍,把原本空白混沌的头脑烧穿了一个洞,从此看见从未见过的世界,开始想从来不想的问题了。而这些改变,都是书籍带给他的啊!

当然,他不会为了留恋干警楼图书室里每天两小时的精神自由,宁愿多坐几年牢,让自己的身体忍受不自由。能够减刑他是非常高兴的,而这份难得的际遇也是读书带给他的。他真感谢监狱长,是那位博学而善良的卞福汝主教,用一年一面“读书改造积极分子”的流动红旗拯救了他这个冉阿让。不过出狱以后,没了一个四壁书香的优雅去处,他还真有点不适应,每天一到放风看书的时间便如同烟瘾犯了一般难受。没有书,翻翻杂志也好啊。家里是连一张报纸也没有。他走到街上去买报纸,买当月出的文学杂志,其实这一期在监狱里都看过了的,重读一遍也能过瘾。

家里的灯坏了多年,他去五金店买了一只四十支光的崭新的电灯泡,旋进天花板下那盏长期空置、有好几家小虫子在里做窝、主权颇具争议的旧灯座,一圈圈拧紧,啪的一拉灯绳,顿时犹如瞎眼重放光明,蜜黄色的灯光把整间屋子照得亮亮堂堂,人坐在无论哪个角落都能翻开一本书舒舒服服地从头看到尾。——从此,鲤鱼村的夜晚比过去亮了,在万家灯火中又多了一盏灯光,爱读书的收旧货者家里的灯光。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第二场 新大马哈鱼


镜头组26 彭瞎子过上了好生活


鲤鱼村的人发现彭瞎子回来了,是在他家的烟囱冒起炊烟,窗户亮起灯光几天以后的事。“彭瞎子放出来了,”人们传播着这件不大不小的新闻,在心底唤醒了淡忘多年的“强奸案”的记忆,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司机家的院子,心照不宣地猜测那一家人看见彭瞎子放出来会作何感想。在这五年中,蒙受耻辱的司机和他的老婆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他们把院子的围墙用砖头砌高了二尺多,几乎遮住了屋顶,让外面的人休想再看见院子里的一点动静。显然的,这是在遮羞。如今造成那个“羞”的主回来了,就在他们砌高了围墙的家对面,重新开火起灶过日子了,仇人相逢,双方的脸上将挂起何等异样而尴尬的表情?人们猜测、议论着,等着看死水一潭的鲤鱼村能激起什么新的波澜。

许多天过去,什么波澜也没有激起。谁也未曾看见彭瞎子与司机夫妻有过一次狭路相逢的碰撞。久而久之,人们的好奇心也便冷淡了。毕竟那件风流韵事已过去了五年,无法保持当时的新鲜。五年,足够埋葬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又何况一场普普通通的桃色事件?

于是人们把彭瞎子“强奸犯”的身份放在一边,又把他看成是当初那个信用良好的生意人了。当彭瞎子享受够了自由生活,重新背上秤杆子走街串巷地收起旧货时,人们又像从前一样和他做起了生意——只是做生意,从无一个熟人与他寒暄叙旧,询问他这些年在那个装着电线的深宅大院里过得可好。彭瞎子挺高兴,他最怕出狱后带着“强奸犯”的幌子脸没处搁,漠视,是人家给他最好的待遇。对他来说,生活好像恢复到原来的面貌,不,比原来还要好。他坐牢这几年外面的世界起了很大的变化,市面繁华了,高楼一栋接一栋。人们的生活变好,工资提高,物价也涨多了。收一件旧货他得付给别人更高的价钱,而转手倒卖时水涨船高收获的利润则多出一倍不止。他的荷包比从前鼓胀多了,可以经常、甚至天天吃肉,虽然他现在新有了精神上的追求,物质食粮的丰富还是让他十分满足。别人都在抱怨物价涨得比工资凶,抱怨买不起双门冰箱组合音响,而彭瞎子刚从监狱回到鲤鱼村,便从顿顿咸菜窝头变成了天天吃肉,似这般人间天上的进步怎能不知足?他是时来运转的冉阿让,结束了悲惨的生涯,过上好生活了。

生活还是寂寞。原来的四件事:干活,吃饭,睡觉,看电视,干活吃饭睡觉照旧,看电视却取消了。鲤鱼村家家都有了电视,文化站一楼的电视室无人光顾,去年夏天改成了棋牌室,那台二十四寸日立牌彩电光荣退休,去到居委会某位德高望重的委员家里发挥余热了。

彭瞎子没有电视看,却并不特别感到懊丧,一来他坐牢期间习惯了没有电视的生活,二来他有了比看电视更高尚的精神享受——读书。和书籍打开的世界相比,电视机的荧光屏就太小了(看不到他钟爱的“动物世界”,令彭瞎子稍感遗憾)而且电视看一遍就过去,书却能一遍遍重读,一本书就是一份永远花不完的财产。挣来这些财产毋需多费金钱和劳力,它们就藏在每天收的旧货废品里,按斤计算价钱,比废铜烂铁还便宜。彭瞎子破题第一遭收到旧书杂志不再转手倒卖,拿回家分门别类妥善保藏。他不挑不拣,什么书都收,像一个只进不出的守财奴。每天晚饭后他坐在四十支光的电灯底下,检点最近新添的财产,随意抽出一本书细细阅读,那份满足就犹如葛朗台数金子,阿巴贡紧搂小箱子。他恨自己当年不知爱惜书籍,收来那么多旧书废报全卖掉了,积攒下来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啊!从今往后但凡是一张有字的纸他都不会轻易丢弃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镜头组27 五年后的司机女人


文化站的电视室改成了棋牌室,楼上的图书室还照常开放。但是彭瞎子不去那儿看书,因为图书室的管理员是他的仇人——诬陷他犯下强奸罪的司机女人。

五年前刚入狱时,彭瞎子对这个坏女人恨之入骨,一度企图越狱去向她复仇,真真实实地把她强奸一遍。后来他受《悲惨世界》的启迪,放弃了越狱的打算,对女人实施性侵的疯狂念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失了。然而他对女人的憎恨依然如旧。回鲤鱼村后,他遇见女人都绕着弯走,实在避不过便埋下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好像在那儿寻找祖宗传下的珍宝。他不想再看见她风骚俏丽的模样,宁愿几年的风霜把那朵鲜花摧残成了一坨黄泥巴。足足半年,他没有和近在咫尺的女人打过一次照面。直到那天他去“兄弟”发廊理发,才意外地邂逅了她。

“兄弟”发廊是鲤鱼村最早的个体理发店。主人是个小青年,小时候学过画画,想当个画家,初中毕业报考艺校未果,进技校学了理发。那双热爱艺术的手捏不成画笔,能拿着推子剪刀和电吹风在人脑袋上创造美,也算实现了“艺术”的梦想。结业后他不去公家理发店上班,回家当个体户,把临街的房子辟出来开了发廊。毕竟受过艺术熏陶,他这间发廊装饰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要么在墙上贴明星画像,要么贴顶着各种新潮发型的男女模特儿的头像。而他贴的全是世界名画: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圣母,梵高的向日葵,莫奈的睡莲,还有一幅毕加索的抽象画,多半是从美术杂志上剪的插图,也有从艺术品商店买的印刷品,五彩缤纷贴了一墙壁。顾客来理发好像走进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光那份美的情调就让人放心师傅的手艺,不会把你的脑袋剃成个狗啃的。而发廊中最引人注目的装饰却是那尊石膏像“断臂的维纳斯”。古希腊的美神裸露着洁白丰满的胴体站在屋角,谁走进发廊第一眼准能看到;坐在旋转椅子上理发时,一边还能从镜子里欣赏女神的裸体。家里摆一尊维纳斯的石膏像是那个年代普遍的风气,可是把美神放在满墙名画下面,犹如群星之中捧出一轮明月,也算是艺术家气质的理发师的创造了。

彭瞎子常来“兄弟”发廊理发。他在监狱里养成了讲卫生的习惯,每周要去浴室洗一次澡,每月要去理发店理一回发。个体发廊的价钱跟国营理发店差不多,服务又好,离家又近,他便成了那儿的常客。这天又到了彭瞎子该理发的时间,他早早结束了生意,把秤杆和麻袋放回家里,脱掉干活时穿的脏衣服,换上居家穿的干净衣服,向“兄弟”发廊走去。到了那儿,前面已经有一个顾客,他便坐在条凳上一边等,一边举头欣赏墙上的贴画。他很喜欢那些名家的绘画,监狱的图书室里有几本美术书籍,他都翻阅过,达芬奇,梵高,毕加索这些名字对他并不陌生。可是他不怎么喜欢“断臂的维纳斯”,一眼也不看墙角的石膏像,看完了画,便把目光投向屋子中央那张旋转座椅,看理发师给顾客剪头发。

那顾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顶多三十几岁,从她拖在脑后的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就能看出来。彭瞎子突然有点不安,那女人从背后看仿佛有几分眼熟,像是司机的老婆。他将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向墙上的镜子里张了一眼,顿时证实了他的猜想,心怦怦地跳起来了。

镜子里映出的正是司机女人的面容。他每每躲避、不愿再看见一次的那张脸孔此刻却在理发室的镜子中与他重逢了。他哆嗦了一下。还是镜子,五年前那个噩梦般的中午,他正是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不着一丝的女人犹如妖精现形,那条美丽而恶毒的雌性大马哈鱼用比墙角的维纳斯还暴露的身体引诱他一步步踏进监狱。五年了,他彭瞎子在监狱里历尽了沧桑,同样老了五年的女人变样了吗?他不愿看可还是忍不住要看:女人仿佛没有变样,五官的比例还是那么妥帖、好看。还是略显细长的带卧蚕的眼睛,还是形如扁树叶的不厚不薄的嘴唇,只是鹅蛋般的脸盘没有五年前滋润、丰腴了。瘦了。有些地方凹陷下去,看见了骨骼的起伏。颧骨,鼻梁骨,额骨,都比过去有了棱角,却并不难看,像平原上缓缓起伏的山峦,让她的整个面部更有立体感,像外国女人,像,墙角的维纳斯。

镜子里只有一张脸。女人脖子上系着一幅宽大的白布单,把她的身体从肩膀以下遮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一双穿着高跟皮鞋的脚,什么也看不到。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21-04-01 11:34:54

彭瞎子坐不安稳了。他怪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单挑女人剪头的辰光来理发呢?他想走,他不想和那个坏女人在一个店里理发,他还得等她!可他凭什么走呢?发廊又不是她家开的,在这儿他和她一般是顾客。做的都是正大光明的事,谁也用不着躲谁。她剪她的大波浪,他剃他的小平头,河水不犯井水,他犯不着因为她弄得连个发都理不成。那也太岂有此理了。

不走,就等理发师给她剪完头,换自己坐到那张旋转椅子上去。难道只许那风骚女人爱照镜子爱臭美,收旧货的就不能来修修边幅吗?假如她看见自己,就让她看见好了——谁看见谁该难为情呢?做过亏心事的人,可不是他。

他坦然了,把目光又投向镜子中的女人。这回他可不是在偷看她,他是正大光明地看,被她发现了也不怕。

女人没有发现彭瞎子。她一门心思只顾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理发师拿着剪子的手在她的秀发上耕耘。女人的头剪得特别长,理发师耐耐心心,绣花儿似地一小绺、一小绺地拈起她细长的发丝,这儿剪一寸,那儿裁半寸,仿佛艺术家在创作一件精美的作品。他给彭瞎子理发可不是这样,拿着电动剃刀横冲直撞,割草似地一会儿就把他杂草丛生的脑袋消平了。彭瞎子等啊等,足足等了半个多钟头,“艺术家”才完成他的作品,解开女人脖子上的白布单,让她坐到一旁的水池前洗头,洗完头,拿电吹风吹干,又取出一面小圆镜放在她脑后,请她从两面镜子的反射里欣赏新剪的头发从背后看的效果。女人仔细地鉴定着,挑出一两处瑕疵,让理发师修剪好了,这才意兴阑珊地站起身,付了钱,道了谢,准备离开。

“你过来吧,她时间长,让你久等了。”

理发师对彭瞎子说。

“啊……”

这大概便是人们说的“不是冤家不聚首”吧。彭瞎子见女人起身要走,本是把头低下去,以防她出门时看见自己,此刻听见人家招呼他,下意识地一抬头。而女人本来没有注意到彭瞎子,这时也被理发师的招呼吸引,向条凳上的客人看去。于是,两个人的四只眼睛便自然而然、无可避免地碰撞在一起了。

两个冤家的反应大相径庭。彭瞎子虽然早已拿定主意,被女人看见了不怕,此时还是心中打鼓,慌乱地将目光投向别处。而女人看清等她的客人,微微一愣,并不把目光移开,却在脸上带出了笑,不无歉意地对彭瞎子说道:

“让你等那么长时间,不好意思啊!”

“……”

彭瞎子错愕极了,他没想到女人看见自己不是转身就走,而是向他道歉,为她剪头发时间太长害他久等了。虽然这只是一句客套话,每个懂礼貌的顾客都会对别人说,可是女人怎么可能对彭瞎子说,他和她有仇的呀!他张口想说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看着女人走出发廊,飘然走远了。

楼主:石中火

字数:80080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8-02-02 16:41:58

更新时间:2021-04-01 11:34:54

评论数:36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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