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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酒浓春入梦by晏酽(年下忠犬攻×病弱美人受)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姜钰一直探着顾炎修的脉搏,陆子顼红着眼问:“严重么?”
姜钰扯出一丝笑,似是为顾炎修感到不公,“可能会死,可能会忘了你,也可能变成傻子,算不算严重?”
陆子顼俯下身体,跟顾炎修一起躺着,将脸贴在他脸上,感受他皮肤的温度,不断亲吻着他的脸颊,便如顾炎修对他那般。他向来浅眠,顾炎修一动他便会醒。陆子顼觉得好笑,心道:“傻子,你当我不知么?”
马全部被三人骑走,管家干着急,只得挨家挨户去敲门,终于借到一辆骡车追过去,找到几人时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姜钰交代管家,两人小心翼翼将人搬上去。骡车颠簸,不敢疾行,每一下颠簸都似乎颠在陆子顼心尖上。

顾炎修十八年的人生受过无数次伤。小时候被父亲打骂,藤条、竹枝、木棍,全往他小小的身体上招呼过。
后来被顾庭收养,连骂都没受过一句,他感激顾庭,不舍得顾庭清贫至过年连肉也吃不上,便去山中打猎,被野兽咬伤。好容易将野兽杀死,大腿已被撕咬下一块肉。带着野兽尸体回到家中,遭受了顾庭这么多年唯一的一次骂。
跟着陆子顼出谷后,他勤练武艺,被武学师傅操练得浑身上下没块好皮,才算学成。每年须臾山之行,总要与几波江湖人动手,才能得到血莲带回去给陆子顼治病。最危险的那次直接从峭壁摔下去,晕了两日。他带着一身伤躲避猛兽与仇家,好不容易找到出路,才活着回来见陆子顼。
相比之下,这次的伤不算重。顾炎修早已醒来,却不敢睁眼。陆子顼紧紧握着他的手,让他舍不得睁眼。他一醒来,陆子顼便会离开,就如同他只敢在陆子顼睡着的时候与他亲近。便拖得一刻是一刻罢,醒后需要面对什么,顾炎修不想去想。
姜钰来诊脉时,他心如雷鼓,可姜钰竟然每次都只是叹息一声,让陆子顼和顾炎修两个心里都七上八下。没被姜钰拆穿,却差点自己露馅。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陆子顼忙活,顾炎修强忍着才没从床上跳下来,浑身不自在。
这次陆丰似乎病得很重,陆子顼去看过一次,回来又守了他一晚上没放手。顾炎修很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终究不忍见他两地奔波,在第二天傍晚便“醒”过来。
陆子顼见他睁眼,眼睛一亮,几乎喜极而泣,“修儿……”
躺了两日,思绪万千,顾炎修倒不知该说什么,便望着他不说话。
陆子顼眼神亮了又暗。
这段沉默的相处没持续多久,陆子顼便被陆家人催着走了。顾炎修目送他的身影离去,继续回到床上睁眼躺着。

陆丰咳了几声,顺了半天气才道:“子顼,你想走便走,不用守着我这把老骨头。”
“爹,我不走了。”
突然转了念,陆丰察觉到他的异常,叹道:“你待得不开心,便去能让你开心的地方。”
陆子顼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再没有那样的地方,再没有了……”
“当初逼你与顾君识分开,为父一直在后悔。其实君识是个好孩子,人品信得过,对你也好,只是为父一直盼你继承家业,不能接受……早知今日,为父定不会害他。子顼,为父也害了你啊……”
陆子顼无力笑了笑,如今他竟也能平心静气与陆丰谈论往事,不再心如刀绞。“是爹一直庇佑我,任由我任性,我早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定会看顾好陆家,爹放心。”
病来如山倒,陆丰这个年纪,也不算意外。他仍是将家业交给了陆子顼。半个月后陆家做了场白喜事,陆子顼忙得脚不沾地,病又重几分。
顾炎修听闻,很想去看看他,到了陆府,却见林道一身素服在门外招呼客人,顿时泄了气。
这天赵景没看到顾炎修的身影,只在桌上发现他留给姜钰的信,气得他上书皇帝老哥告状。林道既然有闲情管别人家闲事,便是时候回京复职了。
顾炎修走了,没有交代去哪里。
他做不到与陆子顼划清界限,怕眼中的痴迷会出卖自己。可话既然出口,已是覆水难收。便给他留一丝余地。山高水长,就此相忘江湖,也罢。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第十三章
泉州因为临海,拥有最大的港口,整个城市的商业都发展十分繁荣。
两年前顾炎修搬到此处定居。这些年他别的本事没有,经商倒懂些门路。虽说他文才也过得去,却不想入仕,更不想与陆家打交道,便来到这个沿海之地做些小本生意。
两年里,他每年有一大半的时候在海边,走了无数港口与小渔村,从岭南走到京畿,一处一处寻找玄冰木的下落。转眼快过年,又一次无果而回。
刚推开院门,便见粉雕玉琢的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向他走来,没两步便摔在地上,哭着喊:“哥哥,抱……”
一岁半的小娃娃说话还不利索,哭声却很响亮。顾炎修三两步奔过去抱起小孩,轻声哄着,从怀里拿出糖人来。
“修儿回来了!”妇人面露喜色,看到小娃娃手里的糖人,急忙抢过去,“哎呀,说过多少次,不能给他这些!”
小娃娃立刻又哭了起来,顾炎修苦笑,只得继续哄,“莫哭莫哭,哥哥这里还有……”
小孩子这才止住哭声,睁着一双大眼睛。
睫毛上挂着晶莹泪珠,像极了……
顾炎修心中一片柔软,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
两年前他从杭州回到山谷,却见茅屋中住了人。春旱过去,青黄不接的日子才结束,妇人脸上稍微有了些气色,更贴近顾炎修小时的记忆。家中男人依旧那德行,她怀胎四月,却险些被打至小产。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腹中这个,终于鼓起勇气逃出来,却不敢跑远,只躲在一山之隔的破旧茅屋中。半个月过去,妇人带的食物吃完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去,顾炎修便回来了。
当年是她将自己丢下的,可她也是害怕饿疯了的男人与隔壁人家易子而食。不然软弱了一辈子的妇人,哪里有勇气丢下亲生子。顾炎修终究不忍心,将她带走安胎。半年后,顾全出生了,竟跟顾炎修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顾炎修让他随了顾姓,没有顾庭,便没有他们如今的日子。
这两年家中有了稚童笑声,有了母亲做饭等他,与从前迥然不同。虽然与母亲隔阂仍在,他也常年不在家,却极宠这个弟弟,日子倒也平静充实。普通人家便是如此过日子的罢。
从前顾炎修不断安慰自己,他拥有的唯有陪伴陆子顼的过程,理应充满艰难险阻,同时充满快乐。可在两年前,他连经历这个过程的资格也失去了。顾炎修心想,也许只是他太渴望被爱,才在失去义父之后,误将对陆子顼的依赖当作爱慕。如今他拼命想证明,他可以离开陆子顼,便为弟弟取名为“全”,想填满心中如同被剜去的那一块。
可他终究放不下,将思念变作信念,天南地北寻找玄冰木。心中隐隐期待着找到那日,能亲手交给陆子顼,再看他一眼。
这两年陆子顼身体愈来愈不好。
当年陆慎求皇恩封了山,就是想阻挡江湖人士,替陆子顼留些血莲救命。皇帝第一年还感念陆慎劳苦功高,第二年却听人教唆血莲是圣物,不该流落民间。陆子顼的毒一直没解,今年还仰仗着血莲吊命,京中却撒手不管。
陆家人着急上火时,装着血莲的木匣却躺在了陆子顼屋里的桌案上。姜钰知道是顾炎修所为,却无话可说,看着陆子顼将自己关了一天。
皇帝今年缓过劲来,着手对付世家大族,要收回他们手里的土地。陆子顼无心争夺,便打算听从朝廷法令,不想还没被朝廷发落,却先被世族们孤立了。有心人放出风言风语,令他出个街都被人指点,日子很是艰难。
朝廷既要收回世族的土地,今后指望不上田地税收,只能一门心思打理好各地铺子。偏偏这时候到泉州的一批货出了问题,族里人对新法令已经很有意见,此事一出对陆子顼这个家主更是不满。陆子顼原来不在家中,除了仰仗嫡长子的身份与陆丰死前交代的话,根本无法服众。此时无法,只得亲自去处理被扣下的货船。
已近年关,陆子顼想赶紧处理完此事,醒来便准备动身往城里赶,被随从逼着在路边茶寮先用早点。他是被姜钰千叮咛万嘱咐过的,陆子顼无法,只得依了。一坐下便惹得众人驻足观看,连茶寮生意都好了起来。
倒茶的女子偷看他两眼,正要去忙活,忽然叫住路过之人,“大娘,您这一早去哪里呢?”
“哎,全儿昨夜就开始拉肚子,我这不急着去找大夫么!”
“哎呀,又拉肚子了,”女子掩嘴笑道,“定是顾大哥回来了。”
“是啊,昨日回来又背着我给全儿吃糖。哎哟哟,你说外头那些手捏糖人多脏啊,小孩子哪里能吃!修儿都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不会照顾孩子……”
陆子顼听到那声“修儿”,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女子“哎呀”一声,顾不上闲谈,连忙过来收拾,“公子可有烫到?”
陆子顼摆手示意无妨,眼睛却盯着妇人怀中孩子。陆子顼身边跟随之人是姜钰指派来的,颇有些机灵,见状便道:“这位大娘,我家公子会些医术,不妨将孩子抱过来看看。”
妇人见他周身气派不似坏人,便将孩子递过去。陆子顼小心翼翼接过,他从没抱过孩子,生怕自己将他摔了,又怕太过用力弄得他疼。小娃娃竟主动抓住陆子顼的衣服,睁着眼睛好奇看他,不哭不闹。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陆子顼许久不说话。莫说他不懂医,此刻心乱如麻,也无力应对。联想那声“修儿”,他依稀从小孩眉眼中看到故人的影子,愈看愈像。
随从见他愣住,圆场道:“许是吃坏肚子,去药堂买一剂药贴在脐周便好。”
“正要去呢。”妇人说着便接过孩子,急匆匆往前走了。
陆子顼使眼色叫随从跟过去,顾不上办事,回船上等待,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半个时辰后随从才回来,向陆子顼如实交代,他亲眼在医馆见到顾炎修,还听到他唤那妇人“母亲”。
顾炎修无父无母,哪来的母亲?想到那个眉目与他相似的孩子,陆子顼愈发肯定了什么,失魂落魄回到舱里。

回到家中,顾母又将顾炎修一顿数落,顾炎修叹道:“这不是看全儿喜欢么。”
“他喜欢也不成,你是他哥哥,你得为他着想,得为他好!”
“为他好……”顾炎修重复一遍,似乎想到什么,低着头不再言语。
顾家母子都仰仗着顾炎修生活,顾母知道,顾炎修常年不在家中,正是为了避开她。彼此都心知肚明往事无法弥补,好在顾炎修很看重顾全,这个家至少没散。
隐约见全儿手里抓着什么东西,顾母掰开他手掌,一枚红线穿过的铜钱掉在地上。
顾炎修一眼便认出,那是他随身之物,自幼戴着当作护身符。从前陆子顼病重,顾炎修解下来祈求上苍佑他平安,一直被陆子顼贴身带着。
顾母已经不记得她曾为顾炎修求得大师开光的这枚护身符,正要捡起细看,被顾炎修一把夺去。
“哪里来的?”
“茶寮里有一位公子爷自称懂点医术,我便把全儿给他抱了会儿。这孩子,想必是抓了人家的东西。”
顾全鼓着嘴看向顾炎修,顾炎修心情复杂地回望他,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修儿你去看看,若人家还在便还给他,不在就算了,一枚铜钱而已,想必对方也不会在意,记得赶回来吃饭。”
攥着那枚铜钱,顾炎修指端不断摩挲着,似乎在感受余温。贴身佩戴十几年,铜钱被他的皮肤打磨得表面光滑,红线依旧是磨得褪色的那根,不怪被小孩一扯便掉。
最后顾炎修还是去街上转了一圈,没见到那人,不知心里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想这样子见陆子顼。他依旧一无所有,心中筑了两年的堡垒不推自倒,才知躲了两年的自己有多可笑。便是见不到,依旧魂牵梦绕。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开始甜(狗)宠(血)之路了。哎,崽随爹爹,一受伤就躲起来,有用吗!别欺骗自己了(๑´ㅂ`๑)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第十四章
子时甫过,刚睡半个时辰,陆子顼被晃醒了。雨拍打船舷,船身猛烈摇晃,险些将他甩到地上。今夜是睡不好了,随从急忙过来询问他是否要上岸找户人家休息。船老大却道雨太大,待在船上更安全。
陆家的大船颇是豪华,船舱很是舒适。陆子顼披衣起身,推开侧窗,雨帘扑面而来,伴着嘈杂声。他退开两步,去看波涛涌动的水面。船停靠在内河的入海口,海面一片漆黑,回看城内也无灯火,船侧悬挂的灯笼是此夜唯一的光亮。
辗转反侧,脑海中出现的景象便如被海风卷起浪花,前浪还未消失,后面的便卷袭而至。
寒声碎,谙尽孤眠滋味。

腊月里清闲无事,顾炎修埋头在房中看书。不读圣贤与风月,专看世人视为下九流的医书,如今他虽不会诊病开方,医家理论却熟透于心。到了饭点,顾母来唤他,将他叫回神,才发现书页一直未翻动,竟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顾炎修揉揉脑袋,趁机问:“母亲,我的书呢?”
“书?”顾母想了想,恍然一拍脑袋,“从谷里带回来的那堆破纸么?”
顾炎修皱眉,“你收到哪里去了?”
“被虫子咬得残缺不全,又受了潮,只好给你扔了哩。”
顾炎修不敢置信,瞪大了眼道:“你……你怎么不问过我,就扔了?”
“你一年有几天是在家的?等问过你,不知要等到何时。全儿爱翻东西,我又看顾不过来,被他翻出来几次。那东西多脏啊,指不定要生病呢……”
顾炎修气急:“扔到哪里去了?”
“潮得连火都生不起来,只好扔到外面去了。”
顾炎修顿时觉得无限委屈。
那是顾庭教他识字时为他描的字帖,一笔一划,皆是作为父亲的爱意。不比市面上流传的卷幅,不能用金钱衡量价值,这是顾炎修私藏的回忆。
顾庭没做过父亲,凭着本能对他悉心教导,不求他闻达于诸侯,只盼这一世平安喜乐。
顾炎修忽然觉得愧对顾庭。他悉心所藏的珍宝,如今竟被人弃如敝履,仿佛回忆都如那生了蛀虫的纸堆,在别人眼中舍了也罢,无甚可惜。
无视母亲的叫喊,顾炎修直愣愣往外走。泉州的冬日不算冷,可寒风直灌进领口,将胸腔也吹凉了。他冷眼看着这座城,脚下虚浮,如一只孤魂游荡着,一时质问自己,究竟是从前种种皆如一梦,还是这两年活在虚妄之中。
经过城门不远处的茶寮,他被女子叫住,“顾大哥,听大娘说,你不是要找一位公子么?”
顾炎修停下脚步,一颗心犹如被女子攥住。
“今日我见他一早便进城了,这会儿还没见返程呢,定然还在城中。”
顾炎修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铜钱,自嘲一笑。顾炎修啊顾炎修,自作多情的滋味,你还没尝够么?
他将铜钱交给女子,嘱她转交那人,如果有缘的话。
泉州地处码头,迎来送往,有酒馆通宵不关,给往来落魄之人做个落脚之地。顾炎修走进了一家这样的酒馆,在角落自斟自饮。
夜幕降临后,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小酒馆热闹起来。堂中众人借着昏黄的油灯,聚在一起拼酒说话。也有只打算进来落个脚的,不时探头去望雨势,见雨小了便蒙头往外冲,不想才出去几步之远,又被忽然变大的雨帘阻得寸步难行。
想必是急着回家之人。只不知家中有谁在等候,令他们不惜淋个通透也要回去。
外头狂风大作,窗棂震动,从缝隙中飘进雨来,打湿了顾炎修半边袖子。顾炎修昏昏沉沉,快要趴在桌上睡过去,突然听到“玄冰木”三字,顿时一个机灵。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清晨的医馆刚开门不久,小学徒打着哈欠擦着漆木大门。下了一宿雨的街面还湿漉漉的,氤氲水汽中隐约走来一人,不多时便走近了,小学徒定睛一看,兴奋朝那人打招呼:“顾大哥!”
小学徒眼前一亮,却觉得顾炎修神色恹恹,有哪里不对劲。
“吴老大夫起了么?”
“师傅在里面,在照顾一位公子呢,夜里被更夫送过来的。”小学徒跟顾炎修混熟悉了,一张嘴叽里咕噜能说很久,“顾大哥是来给令弟拿药的罢,稍等,我一大早就包好了。”
顾炎修拿了药付过钱却没有走,犹豫道:“我有些事要请教吴大夫,待他忙完,劳烦小哥告之一声。”
小学徒连连点头,让顾炎修坐在旁边休息,到底天真,忍不住问:“顾大哥何事要找师傅呀?”
“我打算去海津一趟,那处瘟疫横行,故来问吴大夫应对之法。”
小学徒“哎呀”一声,“那不是鼠疫么?从入秋就蔓延开来,不知死了多少人哩。顾大哥去那里做什么?这不是快过年了么,顾大哥何时去啊?”
顾炎修笑了笑,摸摸小学徒的脑袋。对方顿时住了口,挠挠头,冲他不好意思一笑,继续擦拭门窗去了。
待日头出来,陆续有人来看病,吴大夫才从里面出来。顾炎修等他忙完,见他仍皱着眉,便多嘴问了一句。吴大夫叹气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昨夜淋了雨,发了一宿高热,情况不好啊。”
顾炎修道:“开一剂退热药便是,老先生有何顾虑?”
吴大夫摇头,“正是不敢下猛药。”
顾炎修想了想,摸出个小瓷瓶,递给他道:“我这里有几颗固本培元的丸药,性质倒温和,老先生看能否用上。”
那药是姜钰研制的,他从前习惯随身带药,以应对不时之需。可如今孤身一人,他一个健朗男儿哪里用得上,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老朽方才听你说要去海津?去那里做甚?”
“寻点东西罢了,特来找先生讨点药备着。”
“天行时疫,排门逐户,无一保全。岂是闹着玩的?你若非十万火急之事,等来年开春再说。”
“时不待人。”顾炎修坚持着。吴大夫被他磨得无法,只好交代了些注意之事,给他包了些粉丸,又找出一本《温疫论》给他翻看。不多时小学徒来喊,吴大夫匆匆忙忙去看里面那人。顾炎修目的达成,便不多耽误,自行离去。
顾炎修走后没半个时辰,便有一行人风风火火闯进来,直奔里面而去。
“子顼!”
陆子顼高热不退,意识半醒半昏,方才将顾炎修与吴大夫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心情复杂吃了药,迷迷糊糊睡下,这会儿又被唤醒。睁眼看到来人,惊讶道:“堂兄,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陆慎的长子陆传彦,此刻在床前蹲下,懊恼道:“都怪愚兄大意!我听说泉州之事,便猜测不好,写信要你等我回来,不想你已动身了。”
泉州这边的商铺原本在陆家一位堂叔名下,后来被陆耘要过来,这两年都是陆耘在打理。他跟陆子顼一向不对付,便是出了事,也断不会向陆子顼求助。
陆传彦在户部做侍郎,对官吏那一套扣人押物的把戏很清楚。他正准备动身回杭州过年,听说这事,觉得蹊跷,连忙写信让陆子顼勿妄动,还是晚了一步。一路追过来,寻到陆家的大船,却被告知陆子顼一夜未归。奔走一个早上,得知昨夜办事小吏把随从都遣走后,欲对陆子顼行不轨之事。又是几经打听,才找到医馆来。
陆传彦见他身上中衣布料粗糙,不似自己的,想必是昨夜淋雨湿透,医馆的人给换了。还好陆家名头大,够镇住宵小之辈,陆子顼得以逃脱一劫,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那登徒子,我定不饶他!”
此处是医馆大堂后面供伤患休息之处,被褥老旧,院子里煎熬的药味扑鼻而来,并着大堂不时传来的声响。陆传彦嫌厌地皱眉,要带陆子顼走,便将他打横抱起来。陆子顼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脏腑牵拉,难受得双眉紧蹙。
陆传彦文官一个,身上没多少力气,纵然陆子顼身轻,也渐觉吃力,却不想露怯,只好咬牙坚持。
吴大夫骂道:“老朽好容易喂进去的药,你要给它颠出来了!”
陆传彦顿觉尴尬,又将陆子顼放回床上。过了一刻,四下无人,方道:“子顼,那姓林的不怀好意,此次弄巧成拙,将我们都当傻子么!”
陆传彦想起林道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为讨陆子顼欢心百般算计,也不想想,凭他也配?
“隔墙有耳。”陆子顼阻住他的话,“好歹是你上司,莫落人把柄。”
陆传彦附在他耳边,坚定道:“子顼且等着看,不出三年,我定取而代之。”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第十五章
陆子顼睡得头昏脑涨,隐约看见姜钰站在床边,拿那双常年带着三分奚落的眼瞅他,眉头一挑,怪声怪气道:“你不是盼他好么?如今他倒是挺好的,你还有何放心不下的。”
陆子顼嗓子干得要冒烟,姜钰就站在旁边,也不知倒杯水,抱臂继续道:“指不定是两年前摔醒了,这不是正合你意?你若有心,便再送他两房美妾,保管不出半年,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陆子顼顿时觉得这人忒讨厌,开口要赶他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时急了,顺手抓了什么便朝他砸去。扔出手才发现那是顾炎修给他的铜钱,立即下床去寻。他赤裸着双脚,身体快贴到地上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急得大汗淋漓。
身体颤了一下,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入发间。陆子顼醒过来,发觉是一场梦。
姜钰这家伙,还真是面目可憎呐。
一行人刚回到杭州,林道的书信也到了。陆传彦看后直接撕了,吩咐不许告诉陆子顼,可府中人哪里敢瞒着他这个家主。
陆传彦知道那晚陆子顼借的不是陆家的势,而是搬出了林道,才得以脱身,气不打一处来,只得迁怒跟随之人。他很了解陆子顼,如今既然肯假借林道的权势,便迟早会被骗到手。陆传彦有事无事在陆子顼耳边说林道坏话,陆子顼被他扰得头疼,颇是无奈。陆传彦虽是兄长,此等做法幼稚之极,看得人不禁莞尔。陆子顼不由想起顾炎修,也曾这般念叨,耍赖说他不喜欢那个人。
启程之前他悄悄去了顾炎修家中一趟,这是他辗转半夜才做的决定。泉州地远,陆子顼再无理由来此,此别或许再无重见之日。他想着,便远远看顾炎修一眼,也够了。不料家中无人,扑了个空,陆子顼失去再来的勇气,狼狈逃回船上。也许真是缘分尽了,强求不得。

其实两年的时间,冷静下来,顾炎修对玄冰木已不抱什么希望。
从海底玄冰之中逸出的沉木,从来没有人见过。对它的记载只是只言片语,或许是以讹传讹,又或许与上古传说一般,只是虚无的幻想。
然而顾炎修并未做到冷静,他不能让自己闲着,他想为陆子顼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正如他在陆家一筹莫展之际,摘夺得血莲。正因别人做不到,才能显出难得之处,才能引陆子顼侧目。
马不停蹄赶路,到达海津附近,才知这场瘟疫的厉害。行去几十里都未见人烟,四下弥漫着诡异的死寂,有的只留下焚烧后的焦土残骸。
连续经过好几个村子都是如此,顾炎修才知何谓“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只是诸般骇人情形被腊月的大雪覆盖了,所见甚至可谓平静祥和。
怕么?自然是怕的。不比与人争斗,心中对胜负有个计较。在疫病面前,本事再大,也毫无还手之力。顾炎修还这样年轻,若说一时赌气,见到十室九空的情形,也该退缩了。
临行前终是从女子手中拿回了铜钱,顾炎修将它贴在心口,用体温暖着它,默道,便是葬身于此,也是他的归宿。

海津是产盐之地,经过此难四下萧条。虽然因为天气寒冷,疫情暂时被控制下,但曾经繁盛的区域几乎成一座死城,丝毫未因年节的到来而有喜气。
顾炎修一路不敢在沿途村落落脚,径直来到海津,却被官兵阻拦在城外。城中限入不限出。顾炎修扯了慌,说是来城中探亲,还煞有介事地报了一户人家。官兵询问他有无接触患疫病之人,顾炎修否认,才将他带到一旁的小隔间里。半日之后,有一位大夫进来检查他的身体,见他无发病迹象,交代诸多事项,才放他进城。
顾炎修这才见到城中情形。街上见不到多少行人,有蒙着面的官府之人在四下喷洒药液。街边的商铺倒还开着,只是门可罗雀。城中只有一家客栈还营业,住着些趁机倒卖私盐的商贩。官府派了大夫,每日三次为客人检查身体,风声鹤唳至有谁咳嗽一声都会被带走。
客栈的伙计都回乡了,只有一位老掌柜,店里厨师也由他暂代。老人家味觉退化,菜做得忒咸,顾炎修着实吃不惯,便自己下厨。其余客人见状,直往他手里塞银子请他代劳。顾炎修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倒不忌被人当厨子使唤,还趁机跟人打听玄冰木之事。
掌灯时分,顾炎修与老掌柜闲聊。说起这场持续三个月的疫病,老掌柜叹了口气,悠悠道:“当时那个惨啊,谁家烟囱几天没见冒烟了,官府的人就去收尸。”
见顾炎修不解,老者摇头道:“哎,死绝了!”
“小伙子,早些回家罢。这里要真有你说的那宝贝,还会瘟疫流行么?”
顾炎修思索片刻,道:“可有谁家未被殃及的?”
老掌柜想了想,道:“还真有,城东的田家!最初疫病便是从城东传出来的,那一片都死绝了,田家女儿还帮忙照顾过病人,也没被染上。”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城东靠近海湾,作为疫病的发源地,许多地方只剩一片焦土。
今年天下颇不太平。岭南流民作乱镇压不止,新令颁布后,朝臣分为两派,日日争吵不休,海津之事引得盐价飙升,官府好不容易调控住。皇帝的龙椅再经不得折腾,于是下了死令要将瘟疫控制住,派遣钦差过来,不想没出三天就染病死了。地方官府怕触怒天威,行非常手段,总算在年前初步将疫情控制住了。
田家是最早一批靠煮盐发迹的人家,宅子是座两进的院落。顾炎修经人指点寻到门前,敲门半刻却无人应,心想总不会这户人家也染了病罢。
稍一用力,大门便开了,顾炎修环视一周,庭中无人,扫帚还躺在院子中间,想必是出门了。
顾炎修沿着海岸走,走去一里远,前头便是村落。他担心疫病便要回去,却听到前头的鼎沸人声。
前面是一家祠堂,经验告诉他,村民在此处集聚十有八九不是好事。顾炎修便悄声摸到祠堂后,观察人群中情形。
前方空地聚集了几十人,围成一个半圆,中间架起柴火垛,上面捆着一名女子。一位老者正被人按着,跪在一旁声泪俱下。
村民们以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为首,正举着火把口中振振有词。顾炎修仔细听,发现他说什么这女子不祥,此次疫病正是由她带来的,只要将她烧死,海津就会恢复平静云云。
那女子十六七岁模样,眉清目秀,却不见害怕,扬着下巴高声诅咒带头的男子。众人一听,更加相信她是带来灾祸巫女。一片起哄声中,汉子将火把丢出去。眼看就要引燃柴火,顾炎修再不袖手旁观,现出身形,将那火把一脚踢回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
顾炎修自小就听顾庭说,不要尝试跟愚民讲道理,想来这是顾庭流放蛮荒之地得来的教训。因此顾炎修只是拔剑斩断捆缚女子的绳索,又踢开按压着老者的几人,并不试图跟他们费口舌。
几个男人回过神,见他孤身一人,顿起狠心,一齐扑上来。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村民,顾炎修不能真砍伤他们,只好收起剑,赤手空拳跟他们过招,几招便将为首几人收拾服帖。在场大多是看热闹的人,顿时作鸟兽散。带头的汉子见失了人势,又打不过顾炎修,只能不情不愿地撤了。
可巧,顾炎修顺手救下的二人正是要找的田家父女。田老汉感恩戴德,直让丫头喊顾炎修恩公。
“那该死的王二狗,早些年让他跟着我煮盐他不干,如今见我田家发迹便眼红,求娶英儿不成,恼羞成怒要明着抢夺我田家财产。幸得恩公相救,可他定不会善罢甘休,恩公可要救我父女!”说着便又跪拜下去。
顾炎修扶起田老爹,脑中念头一转,顺势说要住在这里守护父女二人安全。田老爹感谢不迭,收拾了最好的房间让顾炎修住下。
田家只能算中等人家,还比不得顾炎修在金陵时。田英长得不错,却也是常年做惯活计的,一朝收拾打扮起来,哪儿哪儿都不自在。最难消受美人恩,顾炎修头皮发麻,只能视而不见。那姑娘也是心思细的,见他无意便不在跟前讨嫌,却被田老爹一顿数落,只好厚着脸皮殷勤伺候。
发现晨起换下的衣服不见了,顾炎修追到院中,见田英正在浣洗。想到上面还沾着自己的梦遗,尴尬得他立刻就想告辞走人。
田英回头看见顾炎修,也立即红着脸低下头。顾炎修叹口气,走上前将木盆夺过去,无奈道:“姑娘不必如此。”
田英抬起头,慌忙道:“我知你看不上我,我并不是要逼你什么,只是爹爹让我知恩图报。我、我……”
“炎修来此也抱有私心,救下姑娘只是顺便为之,姑娘不必感念。”顾炎修便将他要找玄冰木的事说了。田英静静听完,低头想了想,在衣服上擦干手,将头上的乌木簪拔了下来。
“爹爹以前打渔,在海上发现了一根古沉木,打捞回来卖了好价钱,留下些边角料给我做了簪子。”
“我可以看看么?”等田英点头,顾炎修双手接过木簪,细细查看。
“阴沉木很凉,我一般都不戴这支。”田英说着又低下头,赧然模样跟在祠堂前判若两人。
顾炎修这两年见过无数沉木,简直要成半个木匠,可这支乌木簪一到手,便直觉不同。想起那日王二狗说,田英曾经被大夫断言活不过十五岁,如今安然无恙,必是妖孽。顾炎修心中掂量,以田家家境,想来不可能花大价钱以珍贵药材调养。
“顾大哥看着像么?爹爹说这支簪子很值钱,要留给我以后做嫁妆……”田英的声音愈来愈小,“但如果是顾大哥要找的东西,爹爹定会欣然相赠。”
顾炎修将簪子还给她,冲她僵硬一笑,默默蹲下身去洗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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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赵景打死也没想到会在尚书府的地牢看到顾炎修。一身衣服被血水染透,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上,赵景差点没认出他来。
昨日派去监视林道之人回报,林道悄悄从海津弄了个人回来。赵景头发都炸了,不知林道究竟要干什么。只好偷偷去找那人,并吩咐属下找到就直接杀了,将尸体烧掉,万不可使疫病在京城传播开来。
赵景不断庆幸,还好还好,他今夜勤快,亲自走了一趟,否则顾炎修就冤死在他手下了。
动动手指,顾炎修觉得浑身被打散架一般。而事实上也比他感觉的好不到哪里去。
“醒了?你这是怎么得罪咱们尚书大人了,啧啧,真惨呐。”
顾炎修睁眼看到赵景,花了一会儿才弄清自己身处何地,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渴了。”
“真不客气!”赵景骂他一声,去喊了丫鬟进来。小丫鬟颤颤巍巍,一手将他扶起,一手喂他喝水,手都在抖,紧张得碰到他的伤口。
顾炎修疼得翻白眼,奇怪自己有这么可怕?又见赵景站那么远,明白过来,无奈解释:“我没染病。”
赵景一愣,顿时扑上去,“你可吓死小爷了!没事跑到海津去游山玩水啊?怂得被抓过来,还被情敌打成这样,丢死人了你!我差点要把你烧了以绝后患你知不知道?”
被他打到伤口,顾炎修一声闷哼,张着嘴喘息。
赵景愤愤道:“爷买通了姓林的身边人,指认他从海津带了染病之人回京,图谋不轨。你好生养着,爷定给你报这个仇!”
顾炎修知道他自有办法,便不多问,盯着床顶雕花,哂道:“当日你坏我姻缘,如今救我也算扯平。”
“没良心!”赵景啐他一口,心里却知道,顾炎修这是原谅他了。
“说说,怎么被抓住的?”
顾炎修不理他,闭目养神。不料接下来一连好几日,他都一直这样躺着,饭来倒乖乖张嘴,喝药时却一个劲装睡,大夫过来看,捂紧衣服不让人给他上药,气得赵景直骂娘。
顾炎修紧紧握着木簪,闭着眼睛将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拒绝一切诊治。
赵景总算搞清楚他握着的是什么,无奈道:“消息就是姓林的放出去诱你的,你脑抽了信这个?等你尸体都凉了,这根破木头也不管用,赶紧扔了,给我乖乖吃药!”
顾炎修终于睁开眼睛,瞪仇人一般瞪着他。赵景暗道他这是招惹谁了。
“不把你骗走,你俩不就见上面了么,这会子都你侬我侬了。”
“不……”顾炎修用力得几乎要把簪子捏断,“它有用。”
“不存在的东西,你大可指鹿为马,也没人知道。但是你与其信这个,不如等养好伤,亲自去照顾他。”
“大夫说田姑娘活不过十五岁,全靠玄冰木,才活下来,还有……”
赵景打断他道:“这乌木簪价值百金罢,寻常百姓,搁谁家里不视若珍宝?都白送给你了,必然要说得神奇些,才能让你心中有愧,愧而生怜,怜而生爱。你倒辜负人家一片情意。”
顾炎修不想再与他争辩,以行动诉说着自己的决心。赵景被气得也不管他了,只让下人看着,等人昏了再来报。
果然当晚顾炎修便伤口发炎,高热不退。一伙人趁他意识模糊,强行灌药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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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晚,赵景父子入宫赴宴,府中众人摆了夜宴等他们回来。顾炎修没有凑热闹,早早睡了。
快到子时,被一阵疾速的敲门声弄醒,除了赵景没人这般泼皮,顾炎修起身开门,果然见他斜靠在门框上,不禁皱眉,问道:“不是进宫了么?还喝这么多酒。”
赵景冲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嘿的笑,“守岁呢,别睡,出来,看月亮。”
顾炎修只披着外衣,没片刻便被寒风吹了个冰凉,这会子被赵景生拉硬拽到院中,身上的伤口又崩裂了,闷哼一声,只得忍着。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赵景一只手搭上他肩头,随即整个人都凑了上来,靠着顾炎修的肩膀,仰头望天。
“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
顾炎修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听他嘴里一个劲念叨:“没指望,没指望,哈哈哈……”
醉酒之人身体很沉,赵景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不久血便浸透绷带,隐约染红中衣。顾炎修无奈,正想着要如何将这醉鬼弄走,赵景突然又安静了,怔怔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顾炎修摇摇头,任他在院子里发疯,自行进屋脱下衣服,动作纯熟地给崩裂的伤口洒上止血药,借助牙齿重新将绷带绑好。赵景跟着他进来,往床上一躺,睡着了。
顾炎修习惯在矮榻上睡觉,只是今夜床上躺的不是那人。忍不住想,今年若非被赵景捡来,不知是何光景。
以往和陆子顼过年,两个人吃完年夜饭,在炉火边守着。屋子里暖和,陆子顼总是靠在他肩上睡过去,却睡得不安稳,隔一会儿便问他什么时辰。那一晚,顾炎修便可光明正大的拥着他,直至天色微熹。
今夜顾炎修有意早早去睡,被赵景这么一搅和,这会却睡不着了,睁着眼思绪万千。一会儿想着陆家人多,年定是过得热闹,只是陆子顼不爱热闹,不知此刻可还守着。一会儿又自嘲,今夜连月都没有,纵然情丝百转千回,连个寄托也无。倒真如赵景所说,他这段相思,没有指望。

翌日两人都睡到下午。下人来寻过他们的世子爷,见赵景在这里睡得好好的,怕承受起床气,也不敢将他叫醒。
赵景被饿醒,懵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占了顾炎修的床,而他窝在榻上,身上只覆盖着一条薄被。赵景过去一摸他的额头,便道不好,推门出去只管捉着下人一顿骂,弄得鸡飞狗跳。府里老人坚持初一不能找大夫,赵景冷哼,那便直接等着一口棺材抬出去罢。
遭受严刑拷打,旁人得需老老实实躺一个月的伤势,顾炎修不出十天就能走动。身强体壮之人,却在除夕当夜冻出了毛病,直接在床上躺到元宵之后了。
赵景这个始作俑者,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后来伏低做小。确实是他除夕醉后失态,说的话伤了顾炎修,教他宁愿冻着,也不肯上床挤挤。
不怕过程中的艰难险阻,只怕没指望。那根破木头是顾炎修全部的指望,却皆是自欺欺人,费尽心思去寻一个不存在之物,便是在弥补没有陪在那人身侧的遗憾。
便如历代帝王皆知长生之虚妄,却甘愿被术士耍得团团转一般,顾炎修相信那是玄冰木,只是给他自己一个去找陆子顼的借口。这点儿念想也被赵景打破了。赵景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年后第一次早朝,齐王府联合多位大臣,痛陈户部尚书林道诸条罪状。林道刚革职待审,顾炎修便告辞离京。
赵景问他打算去哪里,顾炎修亦是茫然。赵景拉住他,郑重地就除夕之事道了歉,顾炎修不轻不重给了他一拳,二人相视而笑。
气氛轻松许多,赵景送他出城,牵着马慢悠悠走着,对顾炎修这些年的事迹啧啧称叹,“他除了长得好看些,何处值得你如此?”
顾炎修最听不得别人说这话,一挑眉,反问:“那他除了权力大些,又有何处值得你如此?”
赵景哑然失笑,自知除夕失态说了不少醉话,多少被顾炎修猜到几分,也不想辩解,转而道:“你可知你义父为何没能与他相守?”
顾炎修苦笑了一下,叹道:“天意弄人。”
“非也。是他们性子使然,注定不能在一起。”
顾炎修表示不解。顾庭的温和性子任谁也挑不出刺来,陆子顼面对他亦是极尽温柔。这两人除却性别相同,怎么看也是一对神仙爱侣。
赵景不知谷中后续内情,只道:“你义父虽是才高八斗,却也受那圣人教诲,断不会为心爱之人与家中决裂。可他行事磊落,不肯欺瞒,愿背负愧疚也毅然与之断情。这两人固然般配,却修不成好结果。”
顾炎修低头走着,心想就算他遭受父母抛弃,看到母亲受难亦不忍弃之不顾。顾庭年少成名,被天下人注视着,教他担上不孝的名声,必定比将他流放到岭南还苦。
赵景话头一转,又道:“你就不同了。你老子这辈子吃了圣贤的亏,定不会再教你那些狗屁道理。你敢冒大不韪看上老子的旧情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只管脸皮厚些往跟前凑,别跟他似的只知道躲。”
说话间已行至城门前,顾炎修从他手中牵过马,横他一眼,“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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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正月未出十五,趁着陆传彦还在家中替他主事,陆子顼去了灵隐寺小住静养。
年前秦放写信欣喜告知他的毒有法可解。听说他闭门研制了几年,终于有了眉目,陆子顼便愿意一试。可秦放不似姜钰那般求稳,险些令他脱了层皮。不愿再受那等痛楚,倒不如说此次是来寺里等死。
姜钰没有反对秦放,看着他折腾,自己在一旁侍汤药。那日陆子顼又吐了,姜钰直皱眉,陆子顼见他嫌弃,便赶他走。姜钰看他真动了气,忙不迭赔罪,可陆子顼心灰意冷,不想再治了。
生病是很难看的。呕吐时衣服被褥上溅满污物,开着窗也难以散去难闻气味。身体因药物而浮肿笨重,经常会起药疹,碍眼得很。纵然他一张脸还说得过去,可脸色苍白得像鬼。陆子顼不懂,成日面对这样的他,顾炎修怎么会喜欢上。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那些年里顾炎修对他尽心尽力。姜钰一个大夫都下意识嫌恶,顾炎修却从未表现出半点不快。他总是温和的笑着,如解冻的东风,不知不觉,寒冰化作一腔春水。
还有谁会哄着你呢?是你自己赶他走的。
这日竟下了一场大雪,封住山路,借宿寺中的香客很多。雪后初晴,陆子顼精神不错,寺后有几株绿萼梅,他踏着雪便去寻了。
金陵的家中也有绿萼,不知此刻开得如何。金陵的铺子不值什么钱,却是顾炎修出谷后第一个家。陆子顼还是派了人去打理,庭院也有人清扫,一切如旧。
陆家关系庞杂,一夜之间许多事不得不由陆子顼出面。他作为名正言顺的嫡子,都颇费功夫对付不服气之人,当初若由旁人掌权,这个家怕是早已散了。及至如今,倒可撒手不管,顾炎修却没能等他。金陵的家,怕是回不去了。
陆子顼神游着踱步,一抬头竟见梅边有一位妇人。四下无人,独处不便,陆子顼正待要走,却被她叫住。那妇人转过身来,陆子顼思索片刻,终于想起她来。
那是昔年与他有过婚约的柳家姑娘,多年后已嫁做人妇,听说在夫家的日子不甚和睦。丈夫酒后伤人,被伤者撑到正月还是一命呜呼,伤人变作杀人,上元节后便要开审。此次的事陆子顼有听闻,却不料柳氏亲自来找他了。
柳氏早先向寺里人打听清楚了,陆子顼每日午睡醒都会去看梅,今日特意在此等着,果真让她遇见了。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找陆子顼的。当年与陆子顼置气之下冲动嫁人,今日便不该开这个口。但这么多年过来,多少心高气傲也被磨得没了脾气,此刻见到陆子顼,心中唯余苦涩。陆家权势虽然不如当年了,但子侄中还有在朝为官的,但凡陆子顼有心相帮,此事便可解决。
陆子顼应了。他怎能不应?年少无知时欠的债,终归要一一偿还。
当年陆子顼对指腹为婚这种事是嗤之以鼻的,到了十七八岁两家人都催得紧了,他哪里肯依,自此成日流连秦楼楚馆。柳氏是见过他的,檀郎玉貌如何不爱?便是知晓他的薄幸名声,也甘愿等他回头,眼看这一等便要过双十年华。
年少恣意的那几年,陆子顼满心旖旎都付与了顾庭,他一个不知人间愁忧的小公子,哪里肯去琢磨柳氏的心思。顾庭因为柳氏有意疏远他之后,陆子顼忽有一天孤身去了柳家退亲。这边陆丰得到消息为时已晚,被陆子顼气了个半死,又舍不得打他,责令他闭门思过。
当晚陆子顼便偷偷遛去找顾庭,装作被赶出来的样子,趁势戳破了二人之间那层窗户纸。顾庭惊是惊,知道陆子顼这回真惹陆丰生气了,只好收留他。白日跟陆家人周旋,夜里陆子顼诉说心事。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糊里糊涂,如何听到床上去的也不知。待风头过去,早已云翻雨覆不知几回。二人总算走到一起,陆子顼满心欢喜,哪有功夫管柳氏如何。
少年不知愁苦,伤了人心还沾沾自喜。那些小心思小手段,而今想来幼稚,陆子顼甚是愧疚,柳氏朝他开口,焉有不帮之理。可他来静养不带一奴一仆正是图清净,便交待下面人去做,不再操心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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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厢房里,竟见瓷瓶中插了几枝梅,花瓣上还带着雪。想来是小和尚见下了雪,以为他不去看了,便摘回来给他。
陆子顼碰了碰晶莹雪片,触指即化。一时也忘了小和尚心善,怎会摧折花枝。
夜雪又至,后半夜火盆灭了,衾寒似铁。陆子顼手脚冰凉,寒气侵体,全身都疼痛不已,又被梦境束缚着不能醒来,在梦呓中发出猫儿似的哼声。
夜空开始飘洒雪花时顾炎修便醒了,他与陆子顼生活了那么多年,最晓他习性。他支着耳朵听,陆子顼屋里没有动静,顾炎修心中纠结一番,还是轻手轻脚去看了看。
这只是僧房改成的普通客舍,没有壁炉和地暖,衾被怕也也不暖和。他以为陆子顼做了一家之主,定是前呼后拥,侍候者众,不想半夜火盆灭了,都无人看顾。
顾炎修从京城离开之后便直奔金陵,在家中住下,知道会有人报给陆子顼听,不料找上门的却是陆传彦。他打量了自己一周,才问:“你就是顾炎修?”
顾炎修对陆家人心生警惕,仿佛对方是与他争夺陆子顼的恶煞。陆传彦到底成熟许多,迂回着与他叙起旧来,从顾庭登科拜师说到调任离京,还掏出一枚小印赠给顾炎修。印底朱泥已斑驳陈旧,“君识”二字被摩挲得光滑,顾炎修没法拒绝。三言两语,顾炎修对他的印象已从“陆家人”变成了义父的故友。况且他在顾庭被流放时还为之求情,与陆慎林道之流不是一路。
陆传彦见他收起敌意,才道明来意。秦放研究出良方可以一试,陆子顼却不肯治了,陆传彦好容易得了陆子顼信任,总不能强行逼迫。忽想起顾庭的养子来,他在陆子顼心中的分量必然不轻,由他出面相劝,或许能成。
顾炎修拨了拨火盆,只剩点点余烬,成不了气候。他不敢重新生火,悄然行至床边,只能看到被褥中隐隐的轮廓。他半跪下来,几乎与陆子顼的脸庞贴上了。陆子顼微张着嘴,呼吸沉重,不时发出轻哼。那声音回响在他的心头,分外不真实。顾炎修掐了自己一把,好让自己清楚,此刻不是在梦中。
热乎的手炉一放到被窝里,陆子顼便往热气靠拢,身子缩下去,用两只脚夹住。顾炎修在自己怀里暖了手,才伸进去为他揉捏僵硬的关节。渐渐的,难受的哼声小了,呼吸平稳起来。
顾炎修手下不缓不急揉着,将他下肢都搓暖和,知道自己该走了,陆子顼不知何时便会醒来。
正要走,忽然被抓住了手腕。顾炎修如遭雷殛,愣了片刻才发觉陆子顼闭着眼,喉中发出含糊的音节。
原来是梦呓。
顾炎修松了口气,掰开他的手,放回被窝里,轻声离去。
天将明时,炭火燃尽的手炉已经变凉,陆子顼下意识将它踢到一旁。一转念顿时坐起,将它抱在手上。
雪还在下,天阴沉着压在人胸口,黎明被无限延后,仿佛再也等不来。是顾炎修,是他来过。顾炎修趁他熟睡做的事,每一桩他都清楚,这人还真是不长记性。
陆子顼是依赖人的性子,从未试过一个人活,他连生火都不会。陆传彦肯同意他孤身来静养,想必是有后招,陆子顼甚至隐隐期待,果然等来了顾炎修。昨晚故意握住他的手,可顾炎修的反应并不想见他。只是可怜他罢。
雪一连下了几日,积过脚踝,每日一切照旧。只是从此后陆子顼屋里火盆再没有熄过,瓶中永远插着新折的梅,斋菜的味道似乎也变了。陆子顼装作不知,直至他捡到一支乌木簪。花纹繁复,一见便知是女子之物。
陆子顼捏着簪子在庭中踱步,想起泉州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顾炎修来找他,都随身带着女子之物,想来伉俪情深。
两年前陆子顼口不择言,说他永远不及顾庭,想必已彻底令顾炎修心死。如今怕是见他快要死了,碍于情面来看一看,正如陆子顼碍于往日情面帮柳氏一把。
雪一止,香客又多起来。陆子顼所住客舍离得远,虽未被大雄宝殿前络绎不绝的信众打扰,却不乏来看绿萼梅的夫人小姐,见到他便悄然指点一番。渐渐的,陆子顼午后便不去了,等到黄昏人散尽,才偶尔去一回。
山间的花比人间要凋谢得晚,只是不知花期与他余下的日子相比,哪个要更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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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雪化之后,庭院中一片碎琼乱玉,不似之前只有送饭小和尚的两排细碎脚印。
陆传彦急着回京复职,便先行动身,家小稍晚,待元宵后再行。离开前陆传彦亲自来看过陆子顼,见他在此终于可睡安稳觉,便不催他回家。
陆子顼正惦记着他走。柳氏之事,他教人瞒着陆传彦,深知他这堂兄为官清正,定容不得凶手逍遥。陆子顼倒比他还懂官场那些腌臜事,没在此事上纠结,只想着还了柳氏的人情。
坏就坏在死者是家中独子,苦主哪里肯罢休。陆家人以利相诱无济于事,只得去走官家的路子。苦主见罪魁祸首被轻易饶过,哭闹不休,状告至太守大人处。陆慎学生遍天下,太守哪敢得罪,只得将此事压下。种种内情,陆子顼一概不知,此刻他满心想着藏在附近不肯相见的顾炎修。
元宵当晚有庙会。白日里来烧香拜佛之人摩肩接踵,黄昏时分香客散尽,偶有夫人小姐来求签的,还在与师父们低声交谈。寺中僧侣忙了一日,都分外疲惫,送饭的小和尚也疏懒了,将食盒搁在桌上,未等陆子顼应声便已离去。
庙会开始后,千束烟花在夜幕绽开,仿佛下了一场金雪。与陆府一街之隔的暗巷里,男子终于等来了慌张的妇人。
“事可成了?伤了他何处?”
“右肩。”老妇嗫嚅着说,“我不……不敢往左边刺……”
他松了口气,满意道:“你儿子的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回家等着罢。若有官府中人来查,如实说便是。”
这人正是陆耘,陆子顼回来后,他一直不得家中待见,心中愤懑不平,年前又听了林道教唆,将陆子顼诓至泉州,无奈事败。不料陆子顼尚未与他清算,陆传彦这个亲身兄长倒将他一顿发落。而一直给他出主意的林道莫名下了狱,审判结果还没传到杭州来。陆耘失去主心骨,正焦急不知所措,却令他听闻了柳氏一事。
陆耘本想直接到父亲和兄长面前告状,转念一想这样做并无好处。陆慎每日弄花逗鸟不管闲事,陆传彦又向来与陆子顼亲厚,向这二人告状,哪里动得陆子顼分毫。思来想去,他便将念头动到了苦主身上。
陆子顼以权势相压,罔顾人命,失去孩儿的母亲绝望之下伤他抵命。陆子顼与柳氏有过婚约之事满城皆知,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陆耘再煽风点火一番,不怕陆子顼不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这日陆子顼照常梅边漫步时,被一老妇诱骗了去。趁他不备,一枚银簪已然隐没入肩头。陆子顼震惊未醒,老妇已转身便逃,一不管他伤势如何,二不顾凶器还插在他肉里。
那老妇力气有限,可奋力一击之下,银簪只剩半截在体外,不巧刺破了血管。陆子顼捂着伤口,不敢轻易拔出,左手伸出二指按压住血管两端,血才渐渐止了。可肩头红了一片,分外吓人。
陆子顼脚步虚浮回到住处,正要叫小和尚,被突然从屋后窜出的人挡住去路。
不料相见会是这般情形。他还一手捂着伤口,便直直望进顾炎修的眼。按压着血管的手指力道渐松,血又漫出来,顺着指尖往下,迅速钻进袖口。顾炎修身体先于神智,站到他身侧,伸手替他按压着。
半拽半扶着,将陆子顼弄进屋,顾炎修拿来金疮药,小心翼翼将簪子拔出来,迅速上药包扎。血流不止的伤口理应在其上施加压力以止血,陆子顼伤在肩部,不便用绳子捆扎,顾炎修遂用手替他压着。二人挨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
顾炎修设想过无数次重见,他要看着陆子顼的眼睛,让他知晓自己的心意。此刻方知做不到,目光碰触的一瞬间,他便挪开了眼。在陆子顼面前,他似乎永远是那个心虚的小孩。
“这回你生了好久的气。”反倒是陆子顼先开口。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顾炎修不知他要做什么,愣愣的任他触上自己脑后。
伤口早被细密的发丝遮住,陆子顼缓缓摩挲着,感受那道突出的疤痕。
元夕月如银盘,雪色与月色交相辉映,人间的热闹,山寺的清净,都不值一提。伤口没在流血了,可谁也没点破,顾炎修仍然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替他按压着。陆子顼渐渐将身子靠在他胸前,顾炎修低头便闻到他的发香,一如既往教人着迷。
两年的分隔仿佛不曾存在,依稀还是在金陵之时,一个寻常的夜,入睡前他替陆子顼擦着湿发。
晨光微熹,在桌边倚了半宿的顾炎修刚走,陆子顼便睁了眼,解开绷带,狠狠心,将左手食指插进伤口中抠弄,血顿时又流了出来。迅速拭去手上血迹与额角汗珠,绑好绷带,若无其事闭眼假寐。
顾炎修整个上午都不见踪迹,直至午后才回,端着一碗令平日的陆子顼叫苦不迭的药。
顾炎修待他喝完药,才道:“是一户普通人家,姓李,这家前几日刚出了命案。”
陆子顼嘴里苦涩,“她儿子……与我有些干系……可她若真恨至要取我性命,怎会拿根簪子作凶器?”
顾炎修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个纸包。
陆子顼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再不嫌蜜饯甜得腻牙,也忽略掉指间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只觉整颗心都被什么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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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刺一事顾炎修听了陆子顼的,不对人提及,索性伤势不重。可顾炎修奇怪那伤口怎么老长不好,许是寺里油水不够?于是他在寺外做了鸡丝粥、清蒸鱼、糖心蛋……背着和尚们端进来。
陆子顼吃得慢,却尽数吃进肚。顾炎修从未见他胃口这般好过,本想着多做几样,总有能动筷的,不料陆子顼吃了个干净。
久不沾油水,陡然吃下许多,胃肠禁受不住,不出一个时辰便吐泻不止,直折腾了半个晚上。
“别看……难看……”陆子顼试图推开他。
“不难看。”顾炎修拭去他嘴角污物,“在我心中,你最好看。”
陆子顼推拒的手握成拳,无力地抓住他衣襟。这两年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眼中酸涩。

这厢陆子顼没有声张,陆耘等了两日,便叫老妇去自首。官府一听她刺伤了陆子顼,那还了得?一行衙吏立刻去了寺里向陆子顼求证。
陆子顼嗅出不对劲,没有作声,带着血迹的银簪却已被搜查出来,与老妇的口供对上了。
不出一日,陆子顼遇刺一事便传遍了茶楼酒肆,柳氏夫家之事也被扯进来,传得沸沸扬扬。
陆子顼叹了一声,知道静养的日子算到了头。当陆家一派人来请,他便收拾东西跟着回了。
堂中陆慎难得坐了主位,喝着茶不作声。陆子顼见状,主动上前道:“是子顼的错。我因私情违背良心,此劫当受。不受重典,怕不能服众,可子顼怕疼,二叔便体谅子顼罢。”说着便取出早备好的印章,搁在了桌上。
陆慎见他将家主凭信都交出来了,不解:“何至于此?”
“二叔……”陆子顼低头苦笑,“您一顿家法伺候,子顼怕是要记仇,不如放我走。”
陆子顼身子不好是有目共睹的,姜钰常年在府中进进出出,知晓内情的甚至都默认陆子顼活不了多久,只是彼此心照不宣。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对于生死,陆慎比年轻人看淡许多,只道陆子顼还活一日,便可坐镇一日,陆家便多撑一日,给接手者多留些时间。他对子孙管教甚严,哪里想陆子顼是被陆丰打小放养的,不拿他那套责任之说当回事。
陆慎都听他如此说了,哪里能强留,只能道:“好生将养着,也好。”
秦放在陆家住了小半月,听说陆子顼回来了,匆匆忙来见。
陆子顼一见到秦放,便头皮发麻。忽然觉得姜钰脾气虽怪,手段却是那样温和,不禁想念起被姜钰灌汤水的日子来。
秦放想出的法子叫“洗血”。嗜云草原生于苗疆,被当地人拿来喂养一种蛊虫。秦放琢磨嗜云草既然是蛊虫的食物,未必不能借助蛊虫之力解毒。
虽然他百般保证蛊虫对身体有益无害,陆子顼仍然后背生凉。那小虫子咬得他太疼了,寒冬腊月,愣是令他疼出一身汗,如同刚从水中捞起的一般。那情形陆传彦见过的,他狠不下心来逼陆子顼,倒搬来顾炎修。
陆子顼咬牙切齿。顾炎修为此而来,他岂能再逃避?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16章时间线有点bug
以及,作为一个学医的,**逼毒理让我很蛋疼啊,瞎几把写肉更蛋疼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这一章为何死也发不上来 没敏 感词呀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从府门外回到屋里用了一刻钟,家仆一直跟在陆子顼身后,见他失魂落魄,提心吊胆半步不敢离。
陆子顼在桌前坐下了,家仆才下去给他打热水暖脚,刚出去便听到屋内杯盏破碎声。不知陆子顼为何突然发脾气,他慌忙去看,从偏院小厨房冒出来的顾炎修已抢在他前面。
“出去。”陆子顼头也不抬道。可那人不为所动,径直走过来将托盘放下了。陆子顼余光扫到桌上冒着热气的碗,抬头望去,顿时呆滞。
顾炎修扫开碎瓷片,单膝跪下去,将他两只脚搁到自己腿上,脱去袜子,一手抓住脚踝,轻轻揉 搓冻僵的脚趾。一抬眼看见陆子顼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脸上犹带着干涸的泪痕,烛光下分外醒目。
顾炎修用袖子替他擦去泪痕,无奈道:“若是不好受,拿我撒气便是,怎生还哭了?”
陆子顼抓住颊边的手,低声问:“你没走?”
“我去给你做吃的了。”
知晓自己误会了他一通,陆子顼赧然松手,忍不住想笑,忙端过桌上的碗做掩饰。
有了前车之鉴,这回顾炎修只煮了半锅粥,放了些年前的腊八豆,早就熬上了。陆子顼慢慢吃着,双脚渐渐回暖,耳朵也越来越红。顾炎修专心为他揉着脚,很有技巧地按压几处穴位。陆子顼瑟缩了一下,咽下几乎跳出喉咙的呻 吟,猛然被呛到。
顾炎修不懂陆子顼从耳后蔓延至两颊的绯色意味着什么,只顾给他拍背顺气,还用手背去试探额头温度。
若非知晓他不通人事,陆子顼真要以为他是故意的。忽而又想到,他已不是从前那个顾炎修了,尝过男女间那等鱼 水 之欢,岂会再对男子感兴趣。
陆子顼泄了气。他从前敢搅黄顾庭的婚事,直闹到顾母气病,如今却没胆子去抢夺一个女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不禁心如刀绞,诸般纠结。既恨不得赶他到别人身边去,享他的天伦之乐,彼此再不相见,又舍不得不见。方才以为他真的走了,只觉一颗心被剜了去。错过不知又是几年,亦不知自己还等得起几年。他亦可任性不吃药,不配合秦放,顾炎修是不能看着他去死的。这法子倒能拖延一时。
陆子顼眼睛溜溜转着,在心底盘算,直到顾炎修看着他,才发觉原来一碗粥已见了底,自己正咬着勺出神。
四目相对,空气中泛起一丝暧 昧。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陆子顼打算尽早离开杭州。一则族人听到动静便会来烦他,二则此时走,顾炎修必会相送,二人在路上可相处些日子,省得在此空等他离去。
顾炎修果然要送。准备动身前,陆子顼偷偷将姜钰叫来,关上门说话。顾炎修如今草木皆兵,便多留了个心眼,走到窗边偷听。
“那蛊虫,可有何特别之处?”
姜钰眨眨眼,“哪方面?”
陆子顼尴尬低咳,“你不是保证不会有害处么?”
“确实无害。你这等年纪了,春潮涌动,莫不是天大的好处?”
陆子顼横他一眼。姜钰笑得狡猾而暧 昧,“这儿还有子蛊,我说,你管他有没有娶妻生子,还不都是你一人的?可别小瞧苗女的手段。”
“……荒唐!”
姜钰被他赶出来也不恼,心情大好,脚步都轻快几分。不料刚转过廊角,便被顾炎修拉过去,嗫嚅着问:“姜叔,你说的子蛊,在哪里?”
姜钰愣了一瞬,憋不住大笑。他打趣陆子顼来着,这家伙竟也当真。
顾炎修只恐他的笑声招来陆子顼,连忙让他小声些。
姜钰收起笑,心道这也是个痴情种,偏偏两个当事人看不破。他伸去手去,指指顾炎修的胸口道:“在这儿。”

楼主:晏酽酽  时间:2019-11-24 00:31:19
第20章
夜幕才降,便毫无征兆地飘起雪。风吹得如同将夜幕撕开了缺口,似鬼哭狼嚎,马蹄声便被湮没在风雪之中。
无星无月,看不清前路,陆子顼耳目皆不如经年习武的顾炎修,暗夜行路,只得寻求他庇佑,共乘一骑。顾炎修宽大的肩背挡下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陆子顼贴在他背上,斗篷被吹得如同魅影,却不觉得冷。
二人进得客栈内,带入一阵寒意。一盏昏黄的油灯旁,伙计正打着瞌睡,猛然惊醒。陆子顼摘下帽子,顾炎修轻轻拂去他肩上雪花,火光在眸中流转。
顾炎修又将他帽子戴上了,微微侧身,将身后之人挡住,吩咐道:“两间客房,送些热水上来。”
仅是一瞥,未看清黑色斗篷下的容色,陡然遮了半边脸去,仅觉得肤色胜雪。若非身量与打扮,几乎要认为是谁家雪夜与情郎私奔的娘子。伙计回过神来,知道方才失态,忙道:“好嘞,客官您跟我……”
“一间。”
店门未关,夜风闷声呼啸,顾炎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陆子顼又重复一遍,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天冷。”
稀里糊涂到客房的一路,顾炎修都在想此话何意,莫不是自己误会了。直到跟陆子顼躺在一张床 上,顾炎修都还圆鼓鼓睁着眼。
陆子顼很快入睡,冰凉的脚伸进他的腿 缝取暖。顾炎修被凉得一惊,忽的又热起来,一股暖流从胸腔侵入眼眶,几乎化成热泪。
陆子顼从前与他挨得亲密时,都是僵硬而戒备,随时会醒来一般,少见这等舒展姿态。莫不是终于守得云开?换做顾炎修不敢动弹了,五指握了又张,竖耳听着窗外风雪动静,生怕将他惊醒后,借着自己取暖的手脚会放开。
飘了一夜的雪,辰时天光尚暗,惊醒的却是顾炎修。陆子顼仿佛一夜未换姿势,双脚还搁在他腿 缝间,只是从腘窝滑到了大 腿内侧。冬日中衣颇厚实,可那双脚却似直接贴在了他的皮肤上,带来的触感引人 遐 想。而此刻顾炎修没心思想这个,裤子 湿 漉漉的贴着皮肤,教他动弹不得,无语望天。
这些年每月都会来上一两次,他早已习惯,不似十二岁时惊慌失措。他看过的医书里说,精满则溢,有梦而遗。一说脾肾亏虚,精 关不固;一说火 旺湿 热,思欲不遂。以往看到这些地方,顾炎修只付之一哂,不甚在意。虽知是正常之事,可如今这情形,委实尴尬。
顾炎修正待趁人未醒,去清理干净,才握住陆子顼的脚,后者便动了动。顾炎修赶紧闭眼。左右瞒不过,可自己若是醒着,便如亵 渎了他去,只得装睡推诿给梦中事。
呼吸伪装得绵长,他只感觉那脚背触碰到湿处,片刻后,一只手轻轻摸上那处。顾炎修闭着眼也能想到他定是摸到一手黏 糊,庆幸光线昏暗,陆子顼应当看不见他的脸色。
所幸陆子顼再没什么动作。又装睡一刻,顾炎修才缓缓睁眼,做出才醒的样子,却见陆子顼正唇边含笑看着他,先开口道:“梦到什么了?”
顾炎修很想告诉他,梦里他将手搭在自己脖子上,一只小虫子便钻了进去,钻得他心 痒 难耐。正是那只子蛊,气势汹汹的,仿佛随时准备噬咬他的心肝。
怕被陆子顼嘲笑,顾炎修只道:“梦到有人在唱歌。”
他煞有介事地低声唱起来,“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他几乎贴在陆子顼耳畔,晨起声音有些嘶哑,歌声并不如何动听。可那句“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如咒语一般,猛然击中陆子顼的胸腔。
趁陆子顼愣神的功夫,顾炎修起身,去屏风后换衣,想着要快些毁尸灭迹。
待他穿戴整齐,陆子顼看见他将昨夜搁在桌上的乌木簪拾起,郑重的贴身收好。方才的心痛纠结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陆子顼垂下眼睑,愤然心道,你既有这等牵挂,又唱劳什子歌,何故来招惹我?
陆子顼愈想愈气,低头见颈间红绳,似乎找到了撒气之物,遂一把扯断,扬手将铜钱掷还给他。
顾炎修听到铜钱落地的声响,回过头来,见陆子顼垂头坐着,发丝遮掩了半张脸。顾炎修捡起铜钱,反思莫非自己果真孟 浪了,惹得他不快。
这次重逢,他总觉得陆子顼难以捉摸,一日三变,待他忽冷忽热。顾炎修没见过这样的陆子顼,从前虽也若即若离,可他终究能猜到陆子顼在想什么。才两年多的功夫,莫非人事变迁如斯,陆子顼厌他烦他了?
顾炎修正胡思乱想着,陆子顼下了床,胡乱往身上套衣服,道:“尽早启程罢。”
“一夜积雪,路不好走,缓一缓罢。”
听得这话,想到一路上快马加鞭,顾炎修甚至不顾自己能否承受,陆子顼气性上来,索性想,早一日到达,也教他早一日脱身。
顾炎修上前帮他,却被推开,只得眼巴巴望着。待他穿好衣服,要给他将红线系上,又被一掌打开。
陆子顼头一偏,道:“那小娃娃扯了去,便是天意,你与他的羁绊总比我要深,你留给他罢。”
顾炎修脑子一懵,竟然觉得陆子顼挺有道理。那……铜钱留给顾全护身,不管这玄冰木有无用处,给他全个念想?
陆子顼见他伸手入怀中,将显然是女子之物的簪子拿出来,俨然要送给自己的架势,险些一口气顺不过来。
以为他嫌弃,顾炎修委屈不已,小声争辩道:“是好东西……”

楼主:晏酽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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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寒武纪年

发表时间:2017-04-04 07:52:00

更新时间:2019-11-24 00:3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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