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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武侠》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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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的武侠》

1、以打麦场为界,我们村的武侠分为村南派和村北派,简称南派北派。

南派的代表人物是我堂兄。他能用牙叼起一桶水,两手一前一后咔地折断胳膊粗的竹子。北派的代表人物是道林。他时常穿着一件亚麻西服,扛一杆火药枪打兔子野鸡,甩手即中。而且,他能手足并用快速爬树,打麦场边的大椿树他就爬过一回。

南派开碑裂石,以力量见长。北派摘叶飞花,以技巧取胜。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因此,我们村武侠南北派的划分,仿佛华山派的剑宗气宗。这当然是武侠小说流传到我们村的结果。

传说,上一辈的武林高手,南派代表人物是我二爷,北派代表人物是土匪广山。这可能不大确切。我看到二爷的时候,他已经戴着一副老花镜,整天坐在椅子上读《今古传奇》、《水浒》了。一副退出江湖,金盆洗手云淡风轻的样子。一干练武的后辈,从未见他出过手。土匪广山,据说有百步穿杨的好枪法,但他早就被黑办了。作为我们村的武侠人物,我们只是听说而已。

如果继续追根朔源,我们村的武侠人物或者可以追朔至某个秩序失范时期的某个闻鸡起舞克复中原的大人物。这也仅仅是某种可能。
我大伯就不止一次地说过,50年过烂兵的时候,我爷爷提一根扁担,屹立家门口,保护一家的粮食棉被不被抢走。我爷爷的横刀立马,更像护卫一种武侠的传统——惩恶扶弱,而不是简单地保护家小。因为我长大直至爷爷离世的这些岁月,只听他讲过三国故事,从未听他说起过江湖上的刀光剑影。

50年过烂兵的时候,爷爷从溃散的国军回家刚两年。大伯时在襁褓之中。而我二爷,已经准备奔赴朝鲜战场。当我以大伯年龄太小,向他提出爷爷不顾一切保护家小的质疑时。他又说,这事是我奶奶说的。我奶奶是事件的亲历者。

我奶奶娘家三溪口,舅爷爷兄弟三人皆习武,大舅爷骈指可破牛腹。关于大舅爷的武功,也是我大伯说的。我大伯一生津津乐道江湖中的种种传闻,自然而然影响了我堂兄,他走上了一生习武的武侠之路。这或许是对饥饿造成武侠断代的一种补偿——父辈因为经历饥饿年代无一习武。因此,我堂兄和道林的武学,更接近于杂耍而非真正的武术。这导致后来我堂兄和道林的比武中,大家一致认为用摔跤分出胜负,而不是真正的华山论剑般的展示武功绝学——我们村的武功绝学似乎已经失传。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注1:打麦场
环形山村如上弦月,打麦场就在月牙的缺口上。
发源山腰的两股泉水,顺山坡折冲而下,在山底汇流成泉。泉水劈村为两半——村南村北。泉水流出村子,在打麦场边聚成潭。一潭水清澈见底,可细数游鱼螃蟹。也倒出打麦场边上的大椿树,大椿树上有个老喜鹊窝。
潭水外溢,流进冷浸田——因水冷冽而得名。进而流进老堰田。老堰田边上有一口水井。
所有的村子都有一口水井,如同所有的村子都有一个打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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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武侠的真正回归,是从我二叔开始的。
堂兄说,那天他撞见二叔剃着光头,打着赤膊,蹲着马步,肚子鼓得像皮球正练气功。这一撞,撞开新天地,堂兄才知道二叔已经跑到过少林寺又爬火车回来,订了一堆《少林》、《武当》杂志开始依葫芦画瓢练习气功、太极、形意拳、螳螂拳,刀枪棍棒。二叔拿出一把刀把上缠着红绸子的刀片子,要堂兄对着他鼓气的肚子用力砍。堂兄正犹豫,二爷两声庄严的咳嗽,打断了这场武学的演示。

堂兄的话一传开,我们村迅速进入练武的热潮。
剑天用剑地父亲的石匠工具打了两副石锁,和剑地在他们家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练习力量,在废弃的粪坑上练习跳跃。我知道的时候,他们的练武队已经扩充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了。这不得不说,剑天有做帮主,开宗立派的才能。在武侠的萌芽状态,他就想好了,用千字文做名字和排序,避免梁山似的排座次和——招安。这是很多年后,我和剑天——真名松林——在城市里的一次偶遇喝酒时聊起的。他仍能在人到中年满怀豪情地追忆多年前的武侠梦。
我正准备加入练武队时,剑地跳粪坑磕掉两颗门牙,于是武侠队被剑地的父亲驱散了。剑地的父亲看到那两副光溜溜的石锁,眼前一亮,找剑天的父亲无论如何要收剑天为徒。发轫之初的武侠,以这种方式收场,让人啼笑皆非。那段时间,我们都称剑天石匠。

武侠大革命般转入低潮。
听说剑天一直在摸索新的练武方式,有一天他对着晒干做猪饲料的臭鱼干抓飞舞的苍蝇。至于在绳子上睡觉等等,估计也在他的练习之中。因为那时候,武侠小说已经在我们村大面积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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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少林
打麦场平铺的青石板上,除了打麦晒麦,也打油菜高粱,晒豌豆包谷。
夏天的晚上,也聚着大人孩子,纳凉看星河。大人们坐在凉椅上,摇扇子驱赶蚊子,讨论庄稼收成,也扯闲话。小孩子们睡在簸箕里,看流动的天河,听大人们闲聊。
当“少林”两个字从大人们口中蹦出来的时候,所有的小孩灵魂出窍春雷一滚地等着听有关武侠胜地的种种传说。当达摩一苇渡江,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从大人们口中讲出的时候,少林已经占据了我们心中大半个武侠江湖。
二叔对此不以为然。他说,这都莫须有的事。真正的少林,有梅花桩和塔林。那时候电影《少林寺》还没有流到我们村,我们也不知道二叔已经去过少林寺。
等到堂兄带我在公社电影院看过《少林寺》,在回家途中的那棵大桐子树下,说起二叔已经去过少林寺并爬火车回来时,我立即对二叔产生一种滔滔敬仰。犹如电影散场后,涌出的人在狭小的厕所里对着尿槽子齐尿。
大椿树下停着半人高的大石碾子,村里的土地还属于地主刘克江的时候,用牛拉过。
呶,那个石碾子。我二叔说,少林寺练武的和尚,一个人都推得动。
星光之下,少林顿成心中的武侠胜地。直到很多年后,我站在少林寺前,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吟哦一声:啊!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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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叔家房后有棵酸枣树。
(这棵树于回忆我们村的武侠,无关紧要。)

二爷成天坐在椅子上看小说,从未露一手。也不问世事,除了他的老花镜。却不妨碍我们把他视为我们村的绝顶高手。相反,二爷的深藏不露恰恰增添了他作为高手的神秘。

有关二爷的种种传说,不胫而走。
入朝前,二爷好结交江湖中人,得一云游和尚指点,武功大进。和尚云游后,一天,打麦场上来一卖艺的道姑。二爷一时技痒,下场欲与道姑比试比试。道姑推让再三,二爷固请。甫一交手,道姑跳出圈外,拱手道:憨和尚是阁下何人?二爷也不搭话,用连环腿攻击。只见道姑伸手一点,二爷立即倒下,躺了半年,腿伤才愈。后来憨和尚经过,二爷向他说起比武的事。憨和尚大惊:幸好说出我的名号,不然你这条腿早废了。
入朝后,二爷隶属38军,军长梁兴初。松骨峰战斗,敌军的炮弹铺天盖地倾过来,二爷奇迹般地生还。大小数次战斗,二爷无一受伤。有关二爷能用手指夹子弹,就是这么来的。

一个深秋的早上,我穿着母亲用烙铁补过的塑料凉鞋,和剑天的武侠队一起去拜访二爷。那天,我清楚记得,草叶上粘着露珠,竹林上缠着炊烟。我们走到老房子,二叔正端着碗站在台阶上吃早饭。我们挤在屋檐下的石磨周围,看着他。二叔仰头大口吃饭,突然停下来,把碗里剩下的饭泼出去,几只鸡立即追过来,围着头啄那些米饭。
二叔,二爷呢?
二叔,请二爷教我们练武吧!
我们要学夹子弹。
二叔一声不吭,端着碗走进屋去。我们面面相觑正准备散去的时候,二叔拿着几本小人书出来,交给剑天。我就是在那时候看到《萍踪侠影》的。
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冰山天女传》、《射雕英雄传》、《多情剑客无情剑》逐渐从二叔那里流传出来。

这些小说,清晰了我们村外那个存在的遥远的武侠江湖,也增添了我们村的武侠氛围和气质——我们离真正的武侠既遥远,又如此的亲近。

现在,我知道,二爷是肯定不能用手指夹子弹的。我也知道,有关比武那段,来自《聊斋》。当我走在只剩三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居住的老房子,他们用浑浊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是谁的时候。我更宁愿相信这又是真的。
武侠,它必须存在,即使是一种虚假的存在,它也必须存在。
二爷去世多年,二叔远走南方。
二叔去南方之前,收完稻子。栓稻草的间隙,二叔摸着我的头说,看那么多武侠小说,我喜欢的还是乡土小说。路遥,路遥知道吗?
我摇摇头。
看,电线上好多麻雀。二叔指着已经拉进村的电线。
二叔向父亲说,帮忙收好稻草,就去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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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酸枣树

酸枣熟了,我经常爬上二叔家的酸枣树摘酸枣。直到有一天,我冒险攀到顶端,摘那颗熟到橘黄的酸枣,跌落在房顶,又从屋檐上摔下来,就再也没有爬过那棵酸枣树。

只要爬上那棵酸枣树,就可以俯瞰村南的老房子,村北的新房子,打麦场,打麦场边的老椿树。眺望正对着村子的冯家梁。

打麦场边,有农业合作社时期修建的保管室。保管室的夹墙已拆去,剩下屋顶、横七竖八的巨大木头框架和中央的一座巨大石仓。
两只白鹅,摇摇摆摆走过老堰田,游戏在潭水里。
冯家梁立起电杆,拉起了电线。即使是在酸枣树上,也仿佛能看到电线上停着麻雀和燕子。

我一次次回忆村庄,回忆那棵酸枣树,有一天写下:
《老房子有棵酸枣树》
小脚奶奶把一对白鹅
赶到春草勃发的干田
一只老鸦从干田边的苦楝树上飞起
滑过半个村庄,飞向老房子
老房子,老房子
老房子有棵酸枣树

我从屋檐上跌下来,左手胳膊被钉子挂了一个长口子。我用右手捏着流血的左手胳膊,望着树稍那棵熟到橘黄的酸枣。突然,那棵酸枣劈面落下来。梦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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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如何把电从冯家梁拉进村,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

围绕这件大事,又发生了其它一些大事和小事。

所谓大事,常常滞留在大家心中很久。因为滞留时间太久,又被切割成很多小事和瞬间。这些切割因人而异,最后又归复于一体。
小事呢,村里每天都在发生,鸡毛蒜皮。过几天或者一瞬间就被人遗忘了。这些小事,恰恰又可能被人堆砌成一件大事,然后,轰然而碎。

不管大事小事,最后都灰飞烟灭,它们只出现在我对乡村的回忆里。这如同磨一把生锈的菜刀,锈和刀一样重要。锈是这把刀的历史。

因为拉电进村这件村子里从未有过的大事,我们村的武侠曾出现短暂消失。一时间各路人马从土地和劳碌中抬起头来,你方唱罢,我又登场。

1、羊叔。羊叔是继二爷,伍二爷后的第三任村长。羊叔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儿子的超生,羊叔丢了村长,罚1000斤粮。羊叔的小儿子小名就叫“千斤粮”。
2、石匠永清。石匠是继羊叔后的第四任村长。他大我三十多岁,却小一辈,得叫我大爷。大人们都叫他石匠。石匠是鳏夫,有一个儿子。
3、伍二爷。老村长,村里的事务常常要有他誉写的契约才生效。
4、二爷。不问世事多年的老村长。
5、小叔。父亲的弟弟。曾经的备选村长。小叔生了两个女儿,不屈不挠,一定要生个儿子。因为超生,他失去了当村长的机会,但他常常以村长自居。

电线从草坝场、庞家河、映井场一路拉到冯家梁。梁上的麦子黄成浪时,冯家梁的电灯亮了。
那一天,二爷丢下小说,戴着他的老花镜,杵着杖走到冯家梁仲春的杂货店。
二爷刚走进店,仲春就迎上来,搬一把藤椅。二爷您请坐。
坐。二爷坐下来,把竹杖挂在藤椅护手上。
打二两酒,不加水。
二爷您笑话,您的酒,不敢。
那电,通了。二爷用手轻轻敲了一下桌子。
通了。仲春一拉开关。咔哒,电灯亮了。
是该通啦。二爷饮着酒,慢条斯理地说。
二爷喝完酒,走回村子,他又坐下来,拿起小说。他对二叔说,去把伍二爷请过来。
伍二爷从老房子二爷的家走后,回到新房子。从冯家梁拉电进村,就变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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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井

爬上二叔家的酸枣树,一定能看到老堰田和堰田之间的水井。在我爬上酸枣树摘酸枣的岁月里,我不懂一口井对于一个村子的象征意义,也就轻而易举地忽略了它。

老堰田边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冬闲时,我总是去捡苦楝果。母亲把苦楝果打成糨子,浆鞋底。
芬嫂子烧一盆火。母亲和芬嫂子围着火一边铺鞋底,一边唠家常。
三个,又是女。看马。
说送了,送给公社隔壁那家。
又要怀一个。
该又要怀一个。
母亲和芬嫂子沉默了一会,咔嚓咔嚓剪着碎布铺鞋底。
烟囱换了,这下灶好烧了。母亲说。舅舅给我们换烟囱那天,父亲杀那只绿头大公鸭,他已经拔去鸭脖子上油亮的鸭毛,正回手拿刀,鸭子挣脱,拍着翅膀一气跑到堰田里,成了一只野鸭。
那鸭子,还抓得回来吗?芬嫂子问。
不得行了,除非堰田头的水干。
堰田里的水就没有干过。
堰田干,水井就要干。算命瞎子说的。

堰田边有一排桑树,桑树黄色的根钻出泥土,伸到堰田里。桑树下,有很多小洞,用鱼钩,可以钓洞里的黄鳝。
堰田归村上。春蚕季,那些桑树上的桑叶早早就被采光。紫红的桑葚落在水里,鲤鱼过来争食,抢得水里姹紫嫣红。
有好几回,为看那些鲤鱼,我在水井边逗留很久,直到母亲呼唤我,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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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张王庙是早就有电了。咫尺之间的冯家梁突然有电,和张王庙有电大不同。冯家梁有电,如巨浪拍过来。村庄开始摇晃,冯家梁的电灯光里,拉出一道陈旧的影子。

夜幕里,羊叔走过弯刀田、牛筋树田、小方田、大方田,来到仲春的杂货店。羊叔买了一包“325”香烟,扯开烟纸,弹出一只,递给仲春。仲春摆摆手,才丢了。
羊叔点上烟,吸了两口,吐着烟雾问仲春,尿素多少?
仲春也不回答,打一提酒,放在桌子上。
羊叔抽烟喝酒,看雪亮的灯光里,飞蛾扑棱。翩翩影子扑扑落落,有如杨花。

嘿,透亮,连板凳都有影子。我从羊叔家经过,听到他对石匠说。
来,过来。石匠叫住我。递给我一袋白色气球。带给你小叔。
喊他们好好吹,吹大点。羊叔笑着说。
看你,看你。和娃儿开玩笑。羊婶责备羊叔。
石匠斜眯着右眼,也跟着笑。石匠右眼溅进石子,眼瞎了,好多人都说他换了一只狗眼。

剑天兜里揣着几只杏子,和我走向村外。
他递给我一只杏子,嘴里吹着一个杏核两面磨成孔的哨子。我吃完杏子,含着杏核,和他在大方田看了一阵翠鸟。然后走向仲春的小店。
仲春的店里,有一台方匣子在响,一连串的声音砸出来,锵锵锵地好听。
知道吗,这是迪斯科。剑天对我说。

两天之后,当剑天用旧电筒、旧电池、小木盒和电线拼出的一个电灯摆在老房子的磨盘上,他一拨开关,小电珠就亮起来的时候。电必须进村的声音在羊叔,石匠,小叔间响起。
剑天说,只要羊叔,石匠和小叔说电能进村,就一定能进村。

很多年以后,我都非常诧异,小学五年级的剑天是如何拼出那个电池、小电珠和开关的串联电路的。
在武侠转入低潮的这一刻,剑天的开关一拨,拨出一个新世界。这也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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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灯草

初一十五,奶奶敬神。在灶头点一盏油灯。
白色的灯草卧在菜油里,黑色灯草头探出小小灯盏,燃成黄豆粒大小的一星油灯。
奶奶数着珠子,念阿弥陀佛。

在奶奶的眼里,喜鹊,对联,灯草,发醪糟的酵母面都是神圣的。太阳,星星,古井,水缸和雨天,也是神圣的。
奶奶说,见水为净。

卖灯草的用竹条把灯草扎成一小把一下把,插在草把上卖。奶奶总是等不及灯草点完,就又买一把灯草。
过年的时候,奶奶总是说,再买一把灯草吧。
不识字,信佛的奶奶,在一根根灯草点亮的油灯光里,过了亮堂堂的一生。

在村子里通电,土地庙的香烛和油灯都换成插电的长明灯后,奶奶仍然用灯草点亮豆大的油灯。
灶台,烟囱,奶奶的影子在灯光里轻轻晃动,最后和岁月融为一体。渐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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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6:玉米面粥

小叔和婶子坚韧不拔地喝了好几年玉米面粥。
在连续生三个女儿后,小叔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小叔喝玉米面粥,就是要为儿子盖房子。
婶子煮玉米粥的时候,下很少的米,水开后搅入玉米面。粥熟后捞下面的米给孩子们吃,小叔两口子喝粥。

别人不种的山地,小叔也种上。收庄稼的时候,小叔一天吃一顿饭。一顿吃一水瓢。

小叔和婶子攒够修房子的砖瓦木材石头那年,他们却去了南方。
小叔的儿子,我堂弟现在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叫糖糖。糖糖不知道爷爷当年喝玉米面粥攒下的砖瓦,堆在院子里,渐被野草覆盖。
糖糖也不知道,爷爷当年在我们村的武侠中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

尽管现在,我们村的武侠已经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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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羊叔和石匠承包堰田养鱼,成为拉电进村的序曲。

小叔端着碗,站在院子里的花椒树旁,喝玉米面粥。愤愤不平地说,不行,我也要承包。
二爷从老房子杵着杖过来,威严地问二叔,是抓阄决定的吗?
是。小叔说。
你抓了的吗?
抓了。
安电是大事,不可糊涂。说完,二爷就走了。
二爷对二叔说,喊伍二爷写个纸。
羊叔和石匠把承包费交上来,安电的第一笔钱就有了。
二叔回来,伍二爷说,这纸他写不了。
二爷一楞神,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来,开始看他的小说。二爷看一阵小说,摇摇头。

羊叔和石匠在堰田里投下鱼苗,缺口处立起竹栏,投草喂鱼。
小叔磨斧头,一下一下,他用拇指刮了刮,拿着斧头走向堰田边。
砰砰砰,小叔砍堰田边的桑树。
羊叔过来,老幺,这是干啥。
小叔说,我缺个耙把。
羊叔说,这堰田我和石匠承包了,钱都交了。
小叔说,哪个又说桑树一起承包了呢?
羊叔说,老幺,我已经和石匠商量了,马上卖村上的保管室,保管室一卖,马上就安电。
小叔停下砍树,说声好,就走了。

小叔收起斧头,走向冯家梁。他从冯家梁带回冯家梁同意搭火的消息。
村长石匠说,只要保管室一间一千元卖出去,卖保管室的钱加堰田承包费,三个月,电就能拉进村。

电拉进村后的一年冬天,早上在堰田里洗菜的人发现,很多鱼翻肚子浮在水面。太阳出来,雾气散开,捞鱼的人才回家吃早饭。
那年春节,羊叔和石匠没有打鱼卖。并且,很快退出了堰田的承包。
关于是谁下药和怎么下药的议论,维持了很久。
剑天说,那是用迷魂草兑蚊香,裹面团子下的药。鱼吃后,昏迷一阵子,还可以醒来。就像江湖上,在酒里下的蒙汗药。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7,时光流淌。村庄在一代人的记忆中老去,又在一代人的成长中复活。循环生息。
借着黑夜和回忆的掩护,我潜回村庄。夜风和酸枣树、苦楝树、桑树一起击掌,欢迎现在的我回到从前的我和从前的村庄。每一块土地,站立起来,向我走过来,它们握我的手,告诉我丰收、荒芜,和奶奶那盏熄灭多年的油灯遗落在何处。
冷峻的狗,收住声,站成雕像。猪鸡牛,呢呢喃喃。蚂蚁和蜜蜂,忙忙碌碌,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我就放心了。我又从村庄退出来,站在远处,继续写我们村的武侠。

前年,我和堂兄从映井场买两瓶酒一条烟去看羊叔。羊叔老了,在得知自己胃癌的情况下,也戒不了酒。他给远方的兄弟打电话说,不喝酒,还不如立即死了算了。
羊叔慢慢地裹着烟,说他今年种了两块地的高粱,感叹还是高粱酒有意思。他把裹好的烟按进烟斗,抖抖嗦嗦划火柴点燃,吐两口烟。
可惜了,可惜保管室那一料木材。他对堂兄说。
羊婶拿一框鸭蛋出来,招呼我们吃了饭再走。道了谢,我提着鸭蛋,和堂兄就走了。
羊叔家院子的斜坡下,有几棵李子树。每年,羊婶都在树下种几畦葫芦,藤蔓顺李树恣肆漫爬,吊一树圆滚滚的葫芦。
羊叔家山墙外有一棵老杏树,每年杏花一开,粉一山墙。墙下拉一根铁丝,栓着一条黑狗。人一靠近,那狗就拉着铁链,边吠边跑,铁链在铁丝上滑得扎扎扎响。
羊叔养了很多年的鸭子,他的鸭子一水的整齐,在水田里觅食,也不和其它鸭子一起。羊叔站在老堰田边,来哟、来哟一呼,鸭子就嘎嘎叫着,跑过来,拍翅膀上的水,吃羊叔撒在地上的谷粒。吃完了,仰头啄羊叔的裤腿。羊叔一呼,去去,那鸭子又摇摇摆摆回到水里。天一黑,自己就回来。不像小叔养的鸭子,在堰田里凫来凫去,赶都赶不回来。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注7:远方
村庄倒退,很多人远离了从前的风景
树木站立,伸手抚摸低垂的云朵和棉花
有一头牛,吃着草,从梦的这头走到那头
风吹着它,也吹着我,吹着村庄
在我来的路上,纷纷而成落叶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8,棉籽还浸在水盆里,卖保管室安电的事已经发芽。
暮色之中,石匠站在老堰田田坎上,扯着他有些嘶哑的嗓子喊。
当前,正是大春生产的关键时期。大家,大家,谷种、棉花要注意,棉籽要泡,才出芽。我不说,都晓得。化肥,要早点买,不买又要涨价。
最后,后天,啊,后天晚上,在伍二爷家商量卖保管室的事。要来的,都来。能来的,都来。
石匠吼完,站立了一阵,他和那棵已经开始发芽的苦楝树一样,都显得孤独。石匠离开老堰田,村子里很安静。有牛哞的一声。

村里能拿出钱来买保管室的,只有四家。
大伯会裁缝,做衣服的时候经常烧一把铁熨斗,他口里含水,噗的一口喷出去,冒烟发烫的熨斗推过去,把新缝的衣服压得平平整整。大伯还会烧砖烧瓦,十里八乡,首屈一指。怕烧坏了砖瓦,人们都请他。大伯早就配齐了三转一响。属于村里的首富。
道林学了一年漆匠后,开始杀猪。逢张王庙赶集,就在集上卖猪肉。也渐成富户。村里的第一台收录机,就是他买的。他扛着锄头,走在老堰田。我曾经问过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哦喔,喔哦……这时候,芬嫂子总是说他,像叫骚驴子。
羊叔不显山不露水,种油菜、棉花,养猪、放鸭子。又和石匠一起承包了堰田,田里的鱼正在长肥。在羊婶的辛勤操持下,家道殷实。
小叔养蚕、磨豆腐,不分昼夜辛勤劳作。在堂弟出生后,婶子的肚子也消停下来。小叔手里也攒着几个钱。和人斗嘴的时候总说,看我的那套家具。小叔家的书柜上,有一副“丹凤朝阳”。那是刷好油漆后,用胶纸贴上去的。趁油漆未干,把一张有画的胶纸贴上去,油漆干了,撕下胶纸,胶纸上的画就粘到柜子上。
这在当年是一项技术,也是一种时尚。虽然,乡村很难存在时尚。有时候,总会有一点。

买保管室的争斗就在他们之间展开。堂兄和道林比武,也就在打麦场和卖保管室的现场上演。
多年之后,还有人回味我们村武侠的高潮。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注8:三个叫骚驴子

芬嫂子说,道林、华林、泽舟是三个叫骚驴子。

出工、收工走过老堰田,道林,华林和泽舟都大声高歌。他们唱的都是从外面传到村子里的流行歌曲。
道林缓慢走着,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唱得沉醉,也好听。
华林是道林的弟弟,从外面混一年回来,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裤。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他的声音干脆响亮,很好听。人也高瘦好看。不知怎么回事,他喜欢上了寡妇桂婶。有人说,在桂婶还不是寡妇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勾搭。有关寡妇桂婶的风流韵事,大可写成《我们村的言情》。华林和桂婶混来混去,混成大龄青年。直到他离开村庄,也没有和寡妇桂婶种出结果。
泽舟早早娶了个一脸麻子的媳妇。他声音嘶哑,却爱唱。每每在道林那里听了收录机回来,就歪着嗓子唱一路。
芬嫂子一听到他唱,就忍不住嘀咕,泼皮,日妈这叫骚驴子。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9,伍二爷90多岁了,眼不花,耳不聋,顽强地活着。我在老堰田钓鱼的时候,他杵着拐杖,到村外去拿他三块钱买的豆腐。
我提着两封糕点去看他,他正在一盏浑黄的电灯下吃豆腐煮面。电灯泡上缠着黑色蛛丝,裹一层油垢。吃完面,他哒的一声拉灭电灯,坐在靠门的小凳子上,往烟锅里按烟叶。我打着火机,他侧着烟袋吸燃,吐一口烟雾,依在门板上。
还在写字吗?他问我。
没有。
哦。还是要写一写。
我们都沉默着。大椿树上喜鹊在叫。
你二婆走了,我老不死。人都走了,村子空了。想过去的时候,我也写两笔。手抖,不行了。
伍二爷和我聊着一层一层的往事。那些往事像鱼跳出水面,时光倒回,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

泽舟的父亲“牛儿”最先浮出伍二爷的记忆。
“牛儿”是个整日劳作的怪人。麦地要多耙一遍,秧田要多薅一次草。下雨天也不闲着,找个田边地角开荒。成天不声不吭。我们在保管室打香烟壳子,有人喊牛儿来了,吓得抓起烟壳子就跑。
偷人晒垫,霸占保管室。这些他都做得出。我喊他“牛二”,那知道大家喊成“牛儿”。
伍二爷敲敲烟袋,挪了挪身子,我起身告辞。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走到打麦场。看着历经风雨的保管室。瓦当上,吊着好多蒿草。粘在保管室的那几间房子,墙颓了,屋顶漏几个大窟窿。

老堰田拦起了水,养两年鱼后,养鱼的人也离开了村子。旺旺的一田水里,倒着几十年前的电杆。时光交错,除了记忆,唯有眼前的风和月色。
楼主:zhaozhiguowj  时间:2019-12-16 09:39:15
注9:老堰田

老堰田的苦楝树还活着,围着老苦楝树,几根小苦楝树发了起来,正勃勃上长。

木匠二哥前几年回村,养鸡养鸭。又请挖机,把老堰田挖成鱼塘。养两年鱼后,木匠二哥离开村子,也走了。

母亲也不再用苦楝果浆鞋底。
平旺旺一田水。母亲说。

楼主:zhaozhiguow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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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天涯号

发表时间:2019-11-30 06:26:36

更新时间:2019-12-16 09:3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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