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完——————————————————

第十章 你不是



吴邪站起身来，“好吧，我先洗个澡，让你看看我确实没什么别的伤处。”


张北临立刻如蒙大赦般的将干净衣服准备好，吴邪便拿着它们进入了浴室，干硬了的泥浆很难洗，吴邪像是在本就多伤的皮肤上又刮下一层皮一样，一个澡洗得他浑身热辣辣的疼，泡在水中，他的眼皮在蒸腾的热气中愈加沉重。


迷迷糊糊之时，忽然有人将他从水中大力的捞了出来，惊醒了几乎深眠的他。


“先生！”吴邪一惊之下咳嗽起来。


张北临急声道，“你！你昏过去了？！”他本在外面等着，吴邪洗了很久，而且原本稀稀拉拉的水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安静得令他有些害怕，他便在门外敲了许久，始终无人回应，这才破门而入，发现吴邪的头歪着，嘴巴已经进入水面，几乎连鼻子也要没进去了。


正常人到这个时候应该是会呛醒的，吴邪的样子却仿佛昏死过去一样毫无反应，张北临担心的问他，“你真的……没什么事吗？”


“恩，”吴邪揉了揉额头，“只是一夜没睡，有点累罢了。”


隔着模模糊糊的热水，张北临看不清吴邪的脸色，只觉得他似乎异常苍白，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的原因，吴邪抬头见他仍旧直直盯着自己看，觉得有些好笑，“看够了没？”


张北临愣了片刻，忽然整张面皮都涨红了，猛地转过身去，“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吴邪挠了挠头，“我说什么了吗，干嘛这么夸张，大家都是男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张北临的脸愈加发烫了。


张北临平素里也一向冷静自持，颇有张起灵做事的风范，如此窘迫的时候可谓少之又少，吴邪看了也觉得有趣，便存了逗他的心思，在浴桶中忽的站了起来，水声响成一片，张北临的身体猛地绷紧了，“我！现在就出去！”


他像被烫到的蚂蚱一样跳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了。


吴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洗完澡后擦干身体，吴邪换上干净松软的衣服从浴室里面走出来，摊开手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看吧，都是些皮外伤。”


张北临走近了，发现他脸上身上多处淤青，方才在水汽晕染下并没能看个仔细，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又觉得不合身份，只好放下。


吴邪并没有在意他此刻的犹豫，坐下来让医生一一检查包扎了，才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先生的伤口需得每日换药，尤其是耳朵上的，切记不可沾水。”医生临走之时犹在嘱咐，“子弹本就含有铅毒，先生又污浊处之，以后千万不可大意，还有我看先生的脸色也十分不好，既然您不让我把脉，至少要多休息。”


“恩，我知道，多谢。”吴邪略一点头，命人将医生送了出去。


张北临道，“先生听到医生说的话了吧，快先去休息，其他事情等你起来再说。”


吴邪摇了摇头，“没那个时间了，你把这半年老九门的动态报告给我，张起灵出发前后的资料都拿给我看看，快去。”


张北临却站着不动，“先生，你需要休息。”


吴邪愣了一下才抬头看他，“你现在……是在命令我？”


张北临不为所动，“这倒不敢，但族长曾经交代过我，不能让先生你出任何事情，我不过是恪尽职守，望先生不要怪责。”


吴邪不耐烦的皱了眉，“他人都生死未卜，一个交代算什么，等他回来我自会任他处罚，好了不要废话，快去给我拿——”


吴邪话还没说完，张北临忽然弯下腰去，趁着吴邪还在发愣的空档，猛地将他拦腰抱起抗在肩上，沉声一句，“得罪了，先生，族长早就预料过你的反应，故而早早便准许了我的无礼。”


他一边说着一边无视吴邪徒劳的抗争，将他直扛到内室扔在床上，吴邪哪里是轻易乖乖听话的人，登时就跳起来骂娘，张北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冷着脸将他摁进被子里。


“混蛋，你们跟着他学什么不好学这个！当老子怕你们是怎么的！”吴邪怒道，“枪呢！给我把枪拿来，老子今天非崩了你个吃里扒外的！”


张北临居然十分配合的取来了他的手枪上膛塞到吴邪手里，说道，“请便。”


吴邪不过是气话，却不想他真的拿了来，恭恭敬敬献给了自己，吴邪将枪拿在手上反而愣了，尴尬的说，“呃……这个……”


张北临微微一笑，忽然在床前俯身，低声道，“先生，族长临走之前特意对我说过，如果先生在他之前回来了，一定要让我小心看顾你的身体……”


他顿了顿，抬头仰视吴邪，漆黑的眸子严肃深刻，有些像他，“也许你不会明白，但是族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你每一代身体用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因为他……其实非常痛恨等待。”


“先生，”张北临的言语如同神秘的咒符，让雷霆大怒的吴邪慢慢静了下来，“虽然族长不让我多嘴，但我还是想说，你走之后的这半年，他过得很不好，真的……非常不好。”


张起灵在不出门的日子里，每每都喜欢在前厅坐着，有时候擦拭古刀，有时候处理事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着大开的院门无言的看着，脸上并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


不过他真正的想法，也许对这里的张家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漫长的时间打磨出他坚韧的忍耐力和面具一般凝固的平淡表情，真正的内心却像是被闷在炉中的烈火，如何疼痛如何焦灼，永远只有自己知道。


张起灵是什么样的人，吴邪再清楚不过了。


张北临只消说一句“不好”，他便能知道张起灵在这半年中的样子。


吴邪甚至不忍心去想象，他将子弹卸了，把手枪扔在一边，淡淡回道，“算了，你去命人备点清淡的膳食，我吃了再睡。”


张北临自然感激不已，“是！多谢先生！”

明明是看顾他自己的身体，却还要别人因此来致谢，吴邪也觉抱歉，于是难得顺从的听了张北临的话，进了些米粥流食，舒舒服服的躺进榻间。


“那先生就休息吧，我先退下了。”


张北临为他备好一切，准备离开的时候，吴邪仍旧大睁着眼睛仰面躺着，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张北临。”


“是，”张北临立刻停下了脚步，“先生还有什么需要？”


吴邪睁着空洞的眼睛，忧心忡忡的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小哥去了哪里吗？”


他很少在旁人面前这样称呼张起灵，如今不经意说出，显然已是半醉心于自己的忧虑中，顾不得繁文缛节了。


张北临便知道他面上虽然冷静，其实早已心神不宁，忧虑万分，可惜他给不了吴邪想要的答案，良久也只能说一句，“……对不住。”


吴邪闭上眼睛，张北临无声无息的施了一礼，慢慢退出了房间。


辗转反侧了许久，吴邪仍旧睡不着，他越是努力动脑去思索张起灵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能去的地方，他尚未整理完备的庞杂记忆就越像是灌了铅的球一样重重砸着他的脑袋，昏昏沉沉间，吴邪翻身坐起，随意披了件大衣走到外间去。


天色已晚，昏黄的光笼罩着宽大整洁的庭院，吴邪哑着嗓子叫了几个下人的名字，并无人进前来，空荡荡的外间，只有深枣色的名贵桌椅积着厚重柔润的暖光，一室沉寂。


吴邪的脚步声听起来疲惫而空茫，一声一声在空无一人的堂中回荡，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不死心的继续叫人，无人应他，他拐过整齐放置的漂亮木椅，拐到堂中，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斜倚在门边。


吴邪不怎么在意的唤了一声，“老俞？”


男人的背脊微微一僵，略略挺直了身体。


吴邪揉着额头的手指也随之一顿。


那不是老俞。


吴邪难以置信的慢慢走近了，连脚步声都不自觉放得更轻，他看着男人的背影，犹豫的唤了一声，“小哥？”


男人转过身来，恒久沉默而英俊的脸庞，一双黑眸浓郁寂静如深秋古井，半年来，他还和分别时一样，样貌分毫未改。


吴邪忍不住喜道，“你回来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老子要被你吓死了！不说好你会等我回来吗？怎么堂堂一个族长还他娘的说话不算话……”


吴邪的头痛立刻被自己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兴高采烈的笑骂着抓住张起灵的胳膊，自顾自说了一大堆话之后，才发现张起灵的不对劲。


他一动不动的任自己拽着，没有在脸上浮现出任何一丝表情。


虽然他总是万年如一的冷着脸，但是他看自己的目光，他面对自己时候的眼睛，从来不是这样的。


他看自己的眼神，与旁人不同。


这一点，吴邪非常清楚。


然而此刻张起灵的眼睛仍旧是极致的陌生与冷漠，似乎将吴邪全然隔绝在外。


吴邪有些心虚的放开了手，不知所措的叫他，“小哥，你怎么了？”


张起灵仍旧冷着一张脸，语气无情，“你是谁。”


吴邪愣了许久，忽然神经质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勉强笑道，“对不住，我忘了我已经换了……”


面对着气息冰冷足以让人退避三舍的男人，吴邪舌头都有些打结，他不怎么自信的回道，“我是……吴邪。”


张起灵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石像般冰冷坚固。


吴邪被他看得直发冷，脸上的肌肉僵硬到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微笑。


张起灵平淡的道，“你不是。”


吴邪最担心忧虑的假象，就这么被男人轻描淡写的证实。


他仅有的一点希望业已灭绝，看着张起灵的目光都有些涣散，吴邪喃喃的道，“不错，我早已不是。”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一句辩解。


吴邪，这是他为了能够活下来，能够留在张起灵身边而付出的代价。


是他亲手抛弃的名字。


吴邪的眼前开始模糊，张起灵始终戒备冰冷的黑色眼眸却如幻影，如鬼魅般牢牢定格在他的视线里，逼视着他，拷问着他，折磨着他。


吴邪的世界开始被这与他眼眸同色的黑暗抱住，他被禁锢在男人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像潜入深水，无边无际。


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呼吸渐渐被夺去，就让他这样堕入深海……


一双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拉出水面，吴邪耳边传来焦急的呼喊，“先生！先生！醒醒！先生！”


吴邪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惊醒，似是真的从溺水中被救起一样惊慌不安的挣扎扭动，身边的男人自始至终用双臂牢牢固定着他的身体，强迫他冷静下来，“先生，你做噩梦了？”


吴邪的焦距这才慢慢对准，他喘着粗气看到了张北临写满忧虑的脸，男人与他近在咫尺，似乎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手臂仍然用力护着他。


那是……梦？

——————————————————第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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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黑眼镜



看来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惜他现在一团浆糊的脑袋，恐怕腾不出空间去做什么春秋大梦，吴邪自嘲的笑了笑，拍拍张北临的胳膊，“恩，做了个梦而已，你不必紧张，我的骨头都要被你捏断了。”


“啊！抱歉……”张北临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得太近，忙松了手退后两步，低下了头恭敬站着。


吴邪一活动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汗湿了，而头痛反而比之前更盛，他已非常熟悉这种疼痛，轻易不会表露出来，此刻却忍不住皱了皱眉，“我睡了多久？”


张北临道，“不过三个小时。”


“是吗，我还以为过了很久。”吴邪将疼痛压下，眉目展开，表情便回复了一贯的平静，“我现在好多了，准备东西，我要给半年空白的自己补补课了。”


张北临仍旧堵在床头，狐疑的观察他的脸色，“你真的可以吗？”


吴邪戳了戳自己的侧脸，不耐烦的道，“我先说好，我的脸色都是拜这个半死不活的年轻人所赐，一具在医院里躺了那么多年的身体，你指望他气色红润有光泽？！”


“别逗了——”吴邪推开张北临，“不准废话，你最好动作够快，在我到书房之前准备好一切资料，否则——”


吴邪不怀好意的哼笑一声，“你就回别院继续扫你的地去吧！”


过去张北临曾经因护卫不周令吴邪在械斗中受了伤，虽然他自己伤得更重，吴邪也为他求了情，不过以张起灵的为人怎可能轻易放过他，后来还是寻了个小差错卸了他的职务，把他扔去别院做些打杂事务，每天闲得他都要发霉了，连一身本事都险些生疏荒废。


张北临本来还想再争上一争，听见这话立刻闭上了嘴风一样冲了出去，他知道虽然表面上张起灵和吴邪在张家是一人唱黑脸一人唱白脸，但是吴邪心思之深，手段之厉，其实并不在张起灵之下。


都是一路阴险货色！张北临一边暗地里腹诽着两人，一边疯狂的驱使下人拿着厚厚的资料脚不沾地的往书房里跑，连着无人进入的书房庭院一同打扫起来。


台风过境般的混乱之后，吴邪悠然现身于长廊一头，书房的门已敞开，门前庭院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碧绿青葱的植物修剪得体，显得整个书房小院极为雅致精巧，吴邪嘴角含笑进门，里面只有一个侍奉之人垂首站着，暗枣红深木的桌上半年的账本报告排列得整整齐齐，手边甚至还有一盏袅袅生烟的热茶。


仿佛一直都有人每日在用这个房间，丝毫不像是匆忙间布置下来的。


“算你本事大。”吴邪笑喃了一句，轻啜一口热茶，在椅上坐下，这才敛了玩笑神色，一丝不苟的看起资料来。


吴邪就这么窝在书房里翻到凌晨，将最后一套账本合上，随手扔在一边，厚厚的账本摞得歪歪扭扭，经不起最后这一撞，颤颤巍巍的晃了晃，立刻从桌角扑棱棱倒了下去，吴邪反应慢了些没能扶住，随着重重的落地声，书房里满是散开的纸张，犹如他自己此刻纷杂烦乱的心思。


吴邪还没叹口气，书房的门就被猛地打开了，张北临一脸慌张的冲进来，“先生！你没事吧？我听到好大的声响。”


“没事，东西掉了而已，”吴邪用下巴点了点地上一片狼藉，“张北临，你给我拿来的是全部了吗？”


张北临一边低头俯身一边点头，“是全部，并无遗漏。”


“是吗……”吴邪的眸色深了深。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吴邪径自锁着眉，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要说有什么不对，就是这半年的事情发展实在是太对太正常了，每月的事务，每次下的斗找到的明器，每一笔或大或小的生意，老九门每一门与张家的来往记录，连同他们所有不规矩的小动作都被事无巨细的记录在案，张起灵出行的那几日也是如此，前后不过只有一笔案子，是张起灵与解家合作下的斗，所得明器也早就出了手，这次联手并无特别之处。


只是他们回来后的第三天，张起灵就带人出了远门，至今未归，这件事情也被记录了下来，但是极为简单，只列了出行之人的名字，目的和原因下面都写着“不明”。


吴邪一边专注的想着事情，一边俯身去捡地上散落的纸页，张北临将他扶起来，“先生不必了，我让人来收拾一下就好。”


“恩。”吴邪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让张北临将那次与解家合作下斗的人都唤来问话。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问了一下午，事无巨细全都听了一个遍，仍旧是毫无破绽可谓平淡无奇，每个人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大同小异，找不到任何古怪之处。


吴邪无法，只得扩大搜索范围，连数月前的夹喇叭也被他翻出来，当事人也都一一问过，折腾了近半个月仍旧是毫无头绪，吴邪尚在恢复期，关于冗杂记忆的整理还未结束，也全都被他扔在脑后，每天忍着头痛没完没了的调查。


他揉着太阳穴翻着其实早已烂熟于心的记录簿，愁眉不展的时候张北临在外低声道，“先生……”

“进来，”吴邪将本子扔在一边，掩去疼痛神情，语气如常的问道，“怎么了？”


张北临推门而入，恭敬道，“你让我们调查的子弹一事已有眉目。”


吴邪笑道，“好得很，我正找不着个出气筒呢，说，是什么人？！”


张北临抬头看了他一眼，“子弹确实是特制的，多用于国外佣兵组织，我们从黑市顺藤摸瓜找到的是一帮德国杀手，他们隶属的机构近日有一大笔生意上的收入，来自于——”


他顿了顿才道，“吴家。”


吴邪猛地捏紧了桌上的茶杯，良久才淡淡回道，“是吗……”


张北临继续道，“以金额数目来看，定是志在必得，不过一次失手，他们一定还在伺机找寻机会刺杀先生。”


吴邪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过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吴家牵扯其中。


他仍是问道，“这消息……确定吗？”


张北临点头，“我确认了好几遍，应该不会错。”


吴家早已金盆洗手，却又不知何时重新趟起了这趟浑水，若是吴家张家两相对抗，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吴邪忧心不已，许久没有说话，张北临看了看他的脸色，知他有为难之处，便道，“不然我先让人多加留意吴家的动向，再让先生定夺？”


吴邪出了一口气，“好，先这样吧。”


张北临俯首道，“先生放心，那个杀手组织我们自会解决，定不会再让先生置身危险之中。”


吴邪道，“恩，多谢。”


两人谈话方且告一段落，窗外却忽然躁动起来，急切的脚步声四处响起，吴邪警觉起来，“出什么事了？”


张北临也是不知，但此刻有一只杀手队伍在盯着吴邪的命，他马虎不得，立刻制止了想出门看看的吴邪，道，“先生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他还未转身出门，书房的门就被猛地推了开来，来人急道，“先生，有人闯进来了！”


吴邪再待不住，急声问道，“在哪里？一共有多少人？你们认不认得他们的身份？”


来人面有难色，嗫嚅着道，“只有……只有一人。”


“一人？！”吴邪不禁失笑，“我张家府邸可是如此任人来去之地？何况只有一人你们也拦不住？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他功夫极佳，戴着一副墨镜，肩上还扛着一个人，竟能与我们四五个人打成平手。”通报之人犹犹豫豫的道，“而且他背着的那人好像……好像是……族长。”


吴邪心里猛地一惊，莫非……


他不顾张北临的阻拦疾步出门，“在哪？带我过去。”


张北临寸步不让，“先生，有可能是陷阱。”


吴邪忽然笑了一下，年轻的脸庞上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冷静自持，“你见过这么蹩脚的陷阱吗？放心……他应该还是我的熟人。”


将仍在原地纠结的张北临抛在身后，吴邪脚下生风的直走到前厅去，躲在长廊拐角向前一看，此刻在众人中间悠然自得笑着的，正是吴邪预料中的那人。


黑眼镜。


这么多年未见了，他好像是老了一点，又好像一点没变，隔着太远，吴邪有些分不清了。


他肩上背着的人只能看到背影，也已足够让吴邪认出是谁。


小哥。


他并没有贸贸然的走出去，毕竟张家人大都不知道他吴邪这个身份，何况他还换了身体，黑眼镜多半已不认得他了。


吴邪不经前厅由长廊中段的侧门进入主屋，此刻封闭的主屋能隐隐约约听到门外的庭院中黑眼镜与张家人对峙的情形，只听黑眼镜将张起灵扔到地上，言语带笑，“人我给你们送到了，其他我管不着，就此别过。”


“慢着，阁下是什么人？与我张家是什么关系？又是何时在何处找到的族长？”


黑眼镜似乎耸了耸肩，“无可奉告。”


“那就请恕我等不能放你走了。”


黑眼镜爽朗一笑，“还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飒飒生风的打斗声传入吴邪耳中，两方似乎都讨不到什么便宜，交手试过彼此斤两之后便又停下来恢复对峙的状态，高手过招，分毫不得疏忽，一着踏错，生死便在转瞬之间。

——————————————第十一章 完——————————————

第十二章 较量


差不多掌握了外面的情况，吴邪神色淡淡的在弹夹里装满子弹，利落的上弹夹拉保险，抬手瞄准，黑洞洞的枪口直指主屋厚重的大门。


跟着他一同进来的通报小厮唬了一跳，以为自家先生急昏了头，好端端的瞄准大门做什么，刚想出声提醒的时候，吴邪已然神色淡然的开了枪。


此刻院内的黑眼镜也听到了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他反应奇快，听声辨位瞬间判断出弹道轨迹，同时一个侧身，子弹便沿着他的腰侧划过，只在他未来得及跟上的黑色夹克上打出一个洞来。


望着被打得木屑飞溅的紧闭的大门，黑眼镜朗声笑道，“呦呵！还有埋伏，张家做事的不厚道，真他妈跟从前一模一样。”


庭院的亮光透过门上被子弹穿出的洞照射进来，在地上画出不大不小的光斑，吴邪凝神听着黑眼镜的声音，未等他说完便又开了一枪，这次黑眼镜有所准备，躲得更加游刃有余，两人隔着一扇房门你攻我挡，你进我退，精准的较量让呼吸都屏住。


反应过来的张家人趁机提刀向前，两方缠斗中，吴邪开了第三枪。


黑眼镜正挡住张家人刺来的长枪，听见枪声瞬间肌肉一紧，抓着那枪身借对方的力道用力一拉，自己脱身飞出，却让对方身体前倾，险些中这一枪。


张家人便不敢妄动了。黑瞎子暗暗出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多半是拦不住自己了。


只是有些好奇这门后之人，能迫自己到如此窘境的枪手，看来今日是不得一见了。


他这算盘刚刚打好，门内的吴邪却不为人知的弯起嘴角一笑，转了转脚尖，向旁边踏出一步，他执枪的手随之改变了方向，却并不是向着黑眼镜的方向，连那小厮都可以看出来，这次偏得太远了。


吴邪稳稳地两手执枪，慢慢放长了呼吸，那瞬间进入他脑海的，他到屋门的距离，门到黑眼镜的距离，前三次的攻击总结而来的风向与风速，东南方向3节左右，空气的阻力，弹药的燃烧速度，射击的角度，科氏力的影响，这些因素和数据像是一张宏大的地图环绕在脑中，却又慢慢的变成空白，取而代之的，是在一呼一吸间逐渐显现的弹道轨迹。


鹰一样锋利的眼睛盯住的，是撕裂在门上的巨大裂口，交错的断木之下露出了镶嵌在木门里的锈色钢筋，绵长的呼气之后，吴邪笃定的扣下了扳机。


弹头膨胀起来，旋转着喷着绚丽的火光冲出了枪口。


又是枪声。黑瞎子却愣住了，按前面几枪的水准而言，这一次门内之人失手得过于严重了，这全然不是朝着自己而来的枪响。


不！不对……那人不可能失手。


犹豫的这几厘几毫的时间，黑瞎子已经知道自己败了。


子弹擦过门内暗藏的钢筋，微微改了角度，弯折了原本的轨道，如此径自向着黑瞎子而来。时间很短，他躲不过。


黑瞎子正琢磨着怎么动作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却忽然发现那子弹并非冲着要害而来。于是他一动不动。擦在门上的子弹向下射来，正正好好擦过黑眼镜的右脚，打穿了他靴子的后跟，子弹的热度令他的皮靴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黑瞎子忍不住摇着头折服的笑了笑。


失手？怎么可能。不过是饶他一命罢了。


黑瞎子知道这一枪的意思，若是自己再加反抗，下一枪便盯住了他的心脏。


敌在暗我在明，从一开始便占尽劣势，或许当面交手他不一定会输，可惜生死之前，讲不得公平二字。


兵不厌诈，愿赌服输。黑眼镜将身上的枪支刀具一股脑的甩在地上，戴着半截皮质手套的双手平平举起，痞里痞气的笑道，“好好，我认输。”


他盯着门上那个黑漆漆的大洞，慢慢道，“要我说出一切也可以，不过我只跟门里那个人说。”


“你休想。”张北临走上前来将张起灵扶起交给下人，以刀指他心口，“有什么话就对我说。”


黑瞎子嘻嘻一笑，“情话，你要听吗？”


张北临不回答，眸色却黑得格外危险。气氛紧张一触即发的时刻，破破烂烂的大门打开，小厮从里面走出来，恭敬的鞠了一躬，“阁下请进。”


张北临忍不住争道，“先生！”


小厮截断他的话头，“先生让你赶紧去找医生治疗族长，他这里你不必担心。”


张北临到底还是不甘心，“医生我已经差人去找了，但是这边我不能走开，我就在门外待命，先生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唤我。”


小厮便不再说什么，张北临在同辈人中地位是颇高的，小厮也向他施了一礼，这才退下。


黑瞎子便优哉游哉的推门而入，将门在身后合上，他抬头去看，却见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人在上首坐着，见他进来也不起身，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说吧，你是怎么找到张起灵的？”


黑眼镜却是微微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料想到有这样好身手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而且，就模样和给人的感觉而言……并不似是张家人。


张家人自然都是好相貌，这一点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面色苍白，至少五官清秀，气势上却并不似总与古墓死尸打交道的张家人，个个都是压在表面下的阴戾慑人，身体里半是生气，半是死气。他的身体气势都偏弱了，像是久不见太阳的虚弱病人，但是一双眼睛偏又黑而静谧，像藏着无数秘密的辽阔深海，又似摄人心魄的星辰，明亮干净的星光背后，是渺远难寻的茫茫夜空。


他的样貌也不如张家人精致深刻，一双眼睛却很是漂亮，掩盖了他气血不足面色苍白的缺憾，令人一旦对上他的视线就很难移开目光，总忍不住追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


年轻人却在他的注视中飞快的低头垂下眼帘，掩住了漂亮的黑眸。


黑眼镜这才收回墨镜之后的目光，暗笑自己方才的失态，并不答他的问话，反问他道，“方才开枪的，就是你？”


“不错。”黑眼镜揶揄得吹了一声口哨，“小子，枪法不错嘛。”


吴邪面不改色，只有薄薄的嘴唇微启，“承让。”黑眼镜始终笑着，“我有一个故人，也是一无是处，唯有一把枪还算有点天赋，有一瞬间，我还真以为又遇见了他。”


吴邪知他说的是谁，却仍旧淡淡答他，“是吗……”


“只可惜他早就作古，就算他在世时，枪法比起你来也还差得很远。”


吴邪终于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勉强遏制了自己当面吐他槽的冲动。


拿我自己跟自己比是要怎样！老子当年枪法不好的时候，也没见你个孙子在旁边教个一招半式啊！


他把真正的想法吞进肚子里，面上始终温和疏离，“阁下冒险送人回来，不是为了与在下叙旧吧。”黑眼镜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仍旧说自己的，“可你为何不杀我？”


吴邪耐着性子道，“你送了族长回来，我们不过是要问上几句话，何必伤人性命。”


他穷追不舍，“那你大可打中我的腿，或者别的部位，既不致死可以问话，又保证我不能再逃，何必费心劳力瞄准我那无关痛痒的鞋跟？”


他妈的！吴邪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爷我念旧时情分不想伤你，你丫的别给我得寸进尺啊死瞎子！吴邪重新举起手里的枪指着堂下男人的脑袋，“你再不回答我的问题，在下也不介意当面打飞你的脑壳。”


黑眼镜的笑容里多了一份正合我意的狡黠，稳稳的一步一步向前踏上台阶，直到将自己的脑门抵上吴邪的枪口，语气懒散，墨镜下的眼睛却死死盯住吴邪，“正好我也有件事要确认，你要是能杀我，就只管开枪。”


“我不躲。”


吴邪从没有一次发现他的笑容这么令人焦躁，食指扣住扳机，吴邪迟迟不用力气。

凝重安静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黑眼镜忽然抬手，拇指牢牢按住吴邪的食指，毫不犹豫的压了下去，扳机被扣动的声音惊心动魄的传入了吴邪耳中，那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吴邪反应奇快的弯了手腕，子弹发着火光冲出，堪堪掠过黑眼镜的墨镜，将堂下的桌子斜着打出一个洞来。


吴邪喘着粗气，用力甩开黑眼镜的手将枪扔在一边，对着仍旧吊儿郎当的男人怒吼，“你疯了！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近距离的枪响似乎让黑眼镜有点耳鸣，他一脸好玩的掏了掏震得嗡嗡响的耳朵，看着吴邪的怒容笑道，“多谢不杀之恩，哈哈。”


吴邪还待吼他，一直在外待命的张北临听到这声枪响已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提刀就与黑眼镜厮杀起来，两人转瞬间便在宽敞的主屋里过了十来招，堂下的桌椅都被砍得乱七八糟，两人身形极快，往往这边桌子还未来得及散架，刀影就闪烁到屋子的另一角去了。


吴邪头疼的吼道，“够了！都住手！”两人仍旧难解难分，吴邪只得拾起枪来朝着门外打了一枪，这才镇住张北临，后者脸色非常恐怖，眼神凌厉得像要生吞了黑眼镜。


吴邪蹙眉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出去。”张北临争道，“先生！这个人太危险了！”


吴邪放缓了语气，“我向你保证，他绝不是来暗杀我的，你见过这么蠢的杀手吗？听我的话，你先出去，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叫你。”


张北临无话可说，最终咬牙切齿的狠狠看了黑眼镜一眼，慢慢合上门出去了。


黑眼镜看了看他，问道，“有人要暗杀你？”


“与你无关。”


黑眼镜撇了撇嘴，笑道，“别介啊，说不定我知道些什么呢。”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在哪里，怎么发现的张起灵，你要是再不说我真的就——”


“甘泉岛，西沙群岛的其中一个岛屿。”西沙……又是那里。


吴邪一边惊讶于黑眼镜这么简单就松了口，一边又因他的回答而陷入沉思。


半晌才又问道，“你怎么发现他的？”


黑眼镜再也没兜圈子，一五一十的讲道，“半月前吧，他传了个消息给我，多半意味着他需要我的帮忙，不过留的信息实在太少，害得我找了整整半个月才找着他，也算他命大，趴在一块木头上顺着海水漂到岸边，被渔民救起，昏了好几天，直到我找到他，他还是这个样子，虽然偶尔有短暂清醒那么一两个时辰，不过大半都在沉睡，你也知道，张家人可以不眠不休长达一月，但是之后一定会深眠一段时日恢复，我估计他现在就处于这个阶段。”


吴邪点了点头，忽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会儿怎么又这么痛快了。”


黑眼镜笑道，“能有什么啊，报你不杀之恩嘛。”他始终嘻嘻笑着，吴邪也不能分辨他话中真假，权且一笑，继续问道，“他在青海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我能知道的所有都已经告诉你了，除了找到他，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


吴邪的阅历已能看出许多人许多话的真假，其中却并不包括黑眼镜。


他的城府之深，不在张起灵之下。


不过吴邪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也便作罢，此时正好张北临推门而入，神色焦急，“先生，族长醒了。”


吴邪心口一热，克制不住的抬腿便走，连黑眼镜都顾不上了，瞎子却突然出手拉住了他。


“怎么了？”吴邪急着过去，态度颇有些不耐。


黑眼镜却没在笑，他一字一句道，“他失忆了。”


吴邪一怔，半晌才愣愣的问道，“多严重？”


瞎子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他对我毫无印象。”


吴邪慢慢捏紧了拳头，瞎子却仍旧不放他手腕，反而抓得更紧，“听好，我刚刚与你说的话，我在哪里怎么救的张起灵，统统不可告知他人，哪怕是张家人，哪怕是你的心腹，哪怕是刚刚那个那么紧张你的张北临，都不可以。”


“为——”


“别问为什么，听我的。”此刻男人的脸是难得的严肃认真，出于对瞎子的了解，吴邪不得不信。于是他点了点头。


瞎子这才松手，“去吧，此刻对你来说最大的麻烦，暂时还只是他。”


来不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吴邪抽身而去，急急地走进后院。

——————————————第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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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张师禹




推开里间房门，吴邪几个大步近到床前，却见张起灵仍旧闭着眼睛躺着，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一旁等候的医生，那人只是道，“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过于疲劳，方才他是醒了的，不过神智看起来也很模糊，没过多久便又睡了。”


张起灵的身体恢复还需一段时间，吴邪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伤处？”


“有几处外伤，来之前都已包扎过，看来也并不成问题，脉象心跳都很平稳，先生可以放心，族长再昏睡个把时辰，多半就会醒来了。”


吴邪俯首致谢，命人送走了医生，便遣散了忙里忙外的下人们，独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张起灵沉睡的脸。比起半年前，他似乎是憔悴了一些。


瞎子与他的相识比起自己来也晚不到哪去，如果他不记得瞎子了，多半也不会记得自己，所以……他要怎么说？


坦白他是吴邪，奢求张起灵对这个名字会有一星半点的反应？


就算他真的有，对现在的张起灵来说，他已经全然是一个陌生人了。


可是……真不甘心。忍耐了半年好不容易见到他，却是这样的局面。


饶是吴邪再强装平淡，紧握的拳头也露出他矛盾难平的内心。


张北临走近他，吴邪一点都没有察觉，直到他出声唤他，吴邪才惊醒般放松了身体，整理好脸上神情抬头看他。


张北临并未点破他的刻意平静，只垂首问道，“那个男人怎么处置？”


吴邪摆了摆手，“他要走就走，随他去。”


“可是——”吴邪笃定的打断了他，“他不是敌人，你放心。”


张北临俯首称是，却并未离开，他侧头看了看床上的男人，“张起灵……还在昏睡吗？”


吴邪淡淡应道，“恩，醒了的那一次，我没赶上。”他压低了嗓子补充道，“他失忆了，情况似乎还很严重，你叫医生们做些准备，再跟族里长老们通口气，让他们像过去一样准备引导，资料也整理出来，我需要让他尽快适应了解族中事务。”


张北临不是第一次面对张起灵的失忆，但是自从吴邪进入张家之后，张起灵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现下吴邪心内一定忧虑惶急，张北临却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助他尽早令张起灵恢复记忆。


“先生放心，张起灵他——”他的话还未说完，吴邪忽然身体一紧，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扑到张起灵的床前，急声道，“他醒了！”


张北临全然没有任何感觉，然而片刻之后张起灵果然动了动肩膀，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微有些飘忽不定，许久之后才将目光定格在吴邪脸上，那一刻，吴邪的心像是柔软的海绵挤干了所有水分和空气，紧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团，他连说话都压抑不住的发抖，“小、小哥……”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思虑都被抛到脑后，他像是又变回了过去的天真吴邪，一到关键时刻脑袋就卡壳成一片空白，开口仍旧这样唤他。


可惜张起灵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不知道这是在叫他一样。吴邪仍旧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张起灵直直看他，无动于衷。


吴邪忍不住开始怀疑张起灵到底有没有醒过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哥？”


张起灵终于有了反应。他闪电一般迅猛的出手，毫不留情的抓住了吴邪的手腕，向着与他关节相反的方向用力弯折，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手臂几乎折断的疼痛电流般通过他的身体，吴邪忽然意识到对于失忆的张起灵而言，自己什么都不算。


他忍住了这疼痛，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平静的直视着张起灵的眼睛，一言不发。


张北临下意识的冲过来阻拦，却也不能真的与张起灵动手，只用力握了他的手腕，不顾身份的急声呵道，“快松手！张起灵！”


吴邪的眼睛黑而亮，藏着深不可知的感情和难以说出的千言万语，张起灵一贯平静无纹的目光微有动摇，他在不辨敌友的情况下还是放松了力道。


吴邪默默将手抽回，用另一只手将青紫一片的手腕盖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旧问他，“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张起灵没有答他，他只是冷冷的回问了一句，“你是谁？”


吴邪忽的愣住了。


这句问话，如他无比恐惧的那个梦一般，成为了讽刺到极点的现实。


你是谁。


我是……谁？


这句话，吴邪也很想自问。


片刻的晃神之后，他镇定了精神，平淡答道，“张师禹，我的名字，叫做张师禹。”


“先生！”张北临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吴邪真正身份的人，此刻忍不住惊讶出声。


吴邪侧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你去请医生们过来吧，就说他醒了，还有我方才交代你的，一并去办了吧。”张北临仍旧不死心的站在原地，目光难得的严厉起来。


吴邪毫不示弱的回视着他，沉默胶着了一阵之后，张北临终于将头一偏，蹙眉应道，“是。”


他脚步生风的霍霍走出了房间，看起来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窝火气愤。


吴邪苦苦的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张北临……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连他自己都在刻意躲避镜子，这样的面容，没有半点用处。


更糟糕的情况是哪怕张起灵能够有关于自己的碎片般的记忆，那画面中的吴邪与他现在的模样完全不同，会让张起灵更加混乱，人类记忆之复杂他比谁都清楚，若是草率应对，说不定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他是张师禹，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置张家的族长于险境。

张起灵仔仔细细观察着吴邪的表情，他的侧脸看起来非常失望落寞，那个意义不明的苦笑，也令自己胸口如压巨石。


弄疼他了吗？刚刚……张起灵处在全然混乱的失忆中，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他只是用着极其笨拙的方式做着假设。


他盯着吴邪一直盖住的手腕，指尖微动，破天荒的想要伸手之时，吴邪却忽然转过头来看他，语气安稳柔和，并无颓势，“你再忍一会儿，医生马上就到了，现在还想不想睡觉？”


张起灵看着他的眼睛，鬼斧神差的摇了摇头。


吴邪的眼中闪过微微惊喜的光，他终于还算高兴的笑了笑，“你肯回应我了。”


张起灵心口忽然感到极其微小的刺痛，这画面和场景……


好像……十分熟悉……


可是这个人，这张脸，他明明没有半点印象。


为什么他的情绪会影响自己？


张……师禹……是自己族人？


名字……也并不耳熟……


张起灵脑中如乱麻，神情却是始终平静，那是戴到骨子里的面具，面对任何事情任何变故都可以让他不动声色。


吴邪的目光却顺着向下看向了他简陋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黑色麒麟，蛰伏在他肩上，常常在他体温升高的时候显现出来，说明张起灵虽未在苦战，身体仍旧随时做着战斗的准备。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肩上的麒麟，忧心忡忡的问他，“你体温很高，是不是很不舒服？”


张起灵本能要去阻拦，忽想起方才自己差点折断了他的胳膊，便强忍了冲动，任一个陌生人碰触他的身体。


吴邪的手指相对冰冷，游走在灼热的身体上，让两人都产生了微妙的感觉。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沉默的将他压在榻上亲吻欢爱的记忆忽的在吴邪脑中冒出来，在最沉醉激烈的时刻，张起灵的肩上也偶尔会现出这只麒麟，他摆着一张沉默无声的脸肆意折磨掠夺，哑着嗓子故意一声一声唤他的名字，吴邪模糊的视线中，麒麟的线条优美却凶猛，一点一点吸血抽髓般将他压榨干净。过于甘美的回忆只是毒药，除了加重苦痛，别无它用。


吴邪如梦方醒，触电般将手指抽回，紧紧握成了拳头。


张起灵看他像是烫到一样的动作，脸上也现出不自然的神色，想都没想就抓了他的手硬生生展开来看，甚至沉声问他，“手怎么了？”


张起灵仔仔细细的对着他的指头挨个看了一个遍，抬头看到吴邪掩饰不住的惊讶目光时才回过神来，对自己如此反常的举动暗暗心惊。


“你……”吴邪刚说了一个字打破沉默，房门就被推开，张北临带着医生进来，似乎是已被告知，他们脸上沉着冷静，见到张起灵失忆也并无慌张神色。


吴邪自然而然的退开，“请。”


为首的医生小心翼翼接近了他，张起灵却忽然一跃而起，伏低身子面对来人，身上每一处神经都在紧张戒备，似乎可以直接拧下第一个接近他之人的脖子。


他如今记忆停留的时代正是张家分崩离析之时，能有这种警戒之心也并不奇怪。


医生们却不敢近前了。吴邪无法，只得代替踌躇的众人走到床边，张起灵冷冷的看向他，目光里满是煞气。张北临立刻出手拉住吴邪，“先生，小心……”


“不要紧，”吴邪回头冲他笑了笑，慢慢的接近了张起灵，试探着对他说，“只是做一下检查，他们是族人，不会伤害你的，小……呃——张起灵，你放松，可以吗？”


他像是在走近一只凶猛的猎豹一样小心翼翼，颤巍巍的伸手去碰他的肩膀，“只是检查而已，我保证，好吗？”
张起灵无声的看了他许久，房间中一片肃穆，只有吴邪挪动脚尖的声音清晰柔和。


众人凝神屏息的等待中，吴邪的手轻轻放在了张起灵肩上，同一时刻，张北临的手悄悄握住了刀柄，保持着肌肉紧张随时可以出手的状态。


然而张起灵并未做出什么伤害吴邪的举动，良久之后，他竟慢慢放松了身体，神情虽然冷，周身杀气却渐渐消失，吴邪长出一口气，“好，那你接受检查，我在外面等着。”


他看着医生们郑重的点了一下头，他们这才心领神会，一个一个快速有序的拿出医用器具，为首的一个说了一句，“得罪了……”便打开医用小手电准备查看他的瞳孔。


他接近的同时，吴邪也拿开了手，抽身而出的时候，张起灵忽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那里正是方才被他几乎捏断的地方，张起灵的力道仍旧很大，吴邪虽忍住了没有叫出声，手却是疼得一缩。


张北临上前两步，想要阻拦之时，张起灵却又立刻松了力道，脸上难得现出微微堂皇的神色，他把手往上挪了挪，只尽量轻的握住了吴邪的小臂，“你……留下。”


“我？”吴邪惊诧的反问道。张起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吴邪心里涌起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感觉，他望着握住他手臂的颀长手指，顺从的坐在了床沿上。


确认了吴邪不会离开之后，张起灵才放开了手，任医生检查起来。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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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幻觉



精密的检查持续了很久，过程中张起灵常常因陌生人的接近而下意识的神经绷紧，吴邪也一直耐心劝说，好在张起灵似乎非常信任他，虽因此拖拖拉拉的，到底也还是做完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并无意外，就是惯常的失忆，不过比过去都要严重些，其他倒没什么大碍，着实令吴邪松了一口气。为了送走医生，吴邪站了起来，张起灵的目光立刻无声的放在他身上，吴邪反而觉得有趣，立刻道，“一分钟，我就出去一分钟，马上回来。”


张起灵垂下了眼睛，吴邪才得以脱身而出，问了医生的意见，得知张起灵的失忆并非整个断层。“据我们观察，他这几百年来的记忆是碎片式的，拼不成完整的图，而且里面关于……先生你的记忆，他似乎一片都没有留下，目前还不得而知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为首的医生压低了声音凑近吴邪耳边，“我提到‘吴邪’二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吴邪凉凉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送走医生之后，他转身欲回去，却被从里面走出的张北临堵住，“先生。”


似乎能够想到他要说什么，吴邪气定神闲的看定了他，“长话短说，我答应了他一分钟就进去。”


张北临不说话，仍旧是用严厉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吴邪淡淡说道，“没话说？那就让开。”


张北临拉住了他的胳膊，终于开口，“你为什么这么做？”吴邪佯装不知，“什么？”


“名字！”张北临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吴邪蹙眉推了他一把，“小声点！再说了，我已经告诉他我是张师禹，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我应该怎么说？”吴邪冷笑一声，“告诉他我是吴邪？这个名字现在对他来说就和张师禹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况且——我本来就是张师禹。”


他抬头看定了张北临，一字一句道，“过近的关系，会影响我和他的决断，会影响张家，我一早就知道，只是不愿去想罢了，这次他失忆忘了吴邪，我又已然改换身体，也许……正是最适合的时机。”


“时机……什么时机？”吴邪垂下眸子，“让吴邪……消失的时机。”


“先生！”


吴邪所说的每一句话，张师禹其实都能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多年来张家的长老始终在商议，吴邪和张起灵的关系过于逾越，对谁都无利。


若是对张起灵而言，一个人的安危高过一个家族，那么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张家不可能只有一个族长，而在必要时候，保持冷静理智下这种判断的人会是吴邪。


为了张家，就算张起灵要死，吴邪也是最终送他上黄泉的人。


对于张家而言，如果张起灵是他们手上最锋利的刀剑，那么吴邪则是守护执剑人的剑鞘，可是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已不是如此简单，也渐渐成为长老们的心腹大患，这个事实张北临清楚，吴邪和张起灵就更加清楚。


吴邪见他没话了，便将他一人留在外面，转头想要推门而入，却又被张北临拉住，吴邪显得格外不耐烦，“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张北临却摇头，指了指他的手腕，“既然决定了只做张师禹，你还要戴着这个？”


这是吴邪为了骗张起灵时狠心割断的手绳，一直被张起灵小心收着，后来吴邪便将它一分为二拧成两股细绳，与张起灵一人一只戴着，是他最心爱之物，吴邪下意识用手遮住了。


张北临并非不知，却仍旧冷酷开口，“他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同为一对，你觉得他看到了会不起疑心？”吴邪的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太阳穴上突突的跳着疼，半晌之后，吴邪手指发抖的摘了下来，递给张北临，“是了，确实不能再戴了，你替我扔掉……”他的话顿住了，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许久改口，“替我……保管吧。”


张北临无声接过，叹了口气。不忍再看，吴邪直挺挺的转身，机械的伸手推门。


不料门一打开便看到张起灵默默无声的站在门口，一双冷漠黑眸牢牢的看定了吴邪。张北临也是吓了一跳，慌张的将手绳攥住藏到身后。

吴邪的手顿时一紧，勉强笑道，“怎么……怎么起来了？我们刚刚说话，你——听到了？”


张起灵看他良久，终是缓缓摇了摇头。吴邪便松了口气，伸手来扶他，“你身体还没好，回床上休息吧，我让人给你准备了饭——”


他话还没说完，张起灵便用力打落了吴邪伸过来的手，他用的力气很大，吴邪没有防备，被他打得身体都带着一趔趄，张北临下意识伸手来扶他，吴邪推开了，淡淡道，“不必。”


他站直了身体，看向张起灵，“怎么了？”张起灵与他对视，神态不变，不发一语。


吴邪叹了口气，“我不碰你，你自己去休息，总可以吧？”


张起灵看他许久，终究无声转头，像个木头人一样直直的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吴邪摇了摇头，叹道，“晚饭时候我来叫你。”


里面的人自然没有回应，吴邪合上房门走出来，对张北临道，“他失忆后情绪精神都很不稳定，而且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刺激了他，造成这么严重的问题，你有时间在这里质疑我的决定，不如多去着手调查这件事情。”


张北临再不甘心，也只能应一声，“是。”


吴邪蹙眉道，“你上次说，与他同行之人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


“青海。”


“青海……到西沙。”吴邪喃喃的自言自语，“隔得也太远了。”


他揉着疼痛的额头，“看来要找个时间去一趟了……”


“你现在正被人追杀，”张北临坚决道，“在我们彻底解决那帮人之前，先生最好不要离开张家。”他指了指吴邪耳朵上的伤疤，“这个子弹再偏一点，先生的命可就捡不回来了。”


“唉，我知道……”吴邪苦笑道，“就算没有此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走得开，趁着留在张家这几日，好好摸一摸最近来挑事儿的几家吧，张家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愧对先生。”他指的是上一代张师禹，张北临也是知道内情的。


张北临点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去摆平那些杀手，反正用钱的交易，我们张家也不会差，随你们用什么手段，总之让他们为张家办事，顺藤摸瓜先把吴家的底摸出来，吴家毕竟金盆洗手多年，重操旧业必定不会那么容易，把吴家的联盟或者背后的势力揪出来。”


“好，那我先送先生回去休息。”


“送个屁，”吴邪不耐烦道，“要是在自己的地盘都被暗杀，你这个代理族长不用做了，我这个张师禹也不用当了，去去去，办你的事去，别在这里大惊小怪。”


吴邪蹙眉骂骂咧咧的，显然是极度嫌弃，张北临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好，那你自己小心。”吴邪立刻抬脚去踹他，张北临自然不会等着挨打，早动作飞快的点地后跳，施了一礼后就退下了。吴邪站在内室的院子里吹了一会儿凉风，看着紧闭的房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别叹了，好不容易换个小年轻儿的皮，再让你叹出一脸褶子。”不怎么真实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吴邪侧头去看，不意外的笑了笑，“胖子。”


圆滚滚的身体意外灵巧，极不雅观的蹲在旁边的石凳上，戴着个吊儿郎当的瓜皮帽儿，甩着一嘴京片子，他的脸虽然沧桑，但是仍旧一副吃好睡好的富人相。


这是吴邪的幻象，辛苦难熬的时候，身边经常跳出胖子的样子，仍旧是当年与他初识时候的模样，满不在乎的与他抬杠。


有时候吴邪并没有刻意想他，他也常常出现，倒像是自己在醒着做梦了。


这么几次之后，吴邪也已经习以为常，“你跑出来干嘛，我现在没心情跟你磨嘴皮子。”


“嘿你个白眼儿狼，是老子要出来的吗，他娘的还不都是你脑子里想的。”


“呸！”吴邪笑骂一句，“爷忙得要死，才没空想你这个不务正业的。”


胖子又念念叨叨的骂回几句，终是收敛了玩笑神色，看了看内室的门，把胖到找不着了的下巴往那里努了努，“你真打算跟他一拍两散啊。”吴邪不禁失笑，“什么话，什么叫一拍两散，只要我还在张家，我们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散都散不了。”


胖子白他一眼，“得了吧天真，你别跟胖爷我这打马虎眼，我跟那什么张北临之类的能一样吗？你小样儿心里想的啥老子能不知道，天天文绉绉的，说白了不就是分手吗，多大点儿事儿。”吴邪却是着实愣了一愣，“分……手？”


胖子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分手？我跟他？”


“你是跟我这装傻还是真糊涂哪？”胖子一脸嫌弃的道，“这还是你甩了小哥，在人家失忆的时候，乖乖，这不地道啊天真，你怎么能落井下石呢……”


听胖子越说越离谱，吴邪深刻的怀疑这幻觉到底是不是从他脑子里出来的，为什么胖子嘴里冒出来的想法他从来都没有过！


分手……好吧，虽然看起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他和小哥都不是普通人，他们的关系也并不单单只是两个人的关系，他爱他，这毋庸置疑，但他们的一举一动牵扯了整个张家，牵扯了老九门，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人不是他吴邪，而是张师禹。


这种矛盾，他初始接受刘伯提议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如今却成了最大的问题。


在其位谋其政，有些事情，果然只有当他真正站在那个位置时，才能看个清楚明白。


胖子从石凳上跳下来，身形灵活得不像个胖子，走到他面前挥了挥手，将他的沉思打断了，“想什么玩意儿呢，胖爷我说的不对吗？”


吴邪勉强笑了，“算啦，我这够复杂的了，你就别来添乱了。况且退一万步讲，也是他先忘了我，若是他永远都想不起来，我还能以吴邪的身份继续待在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