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在别人家吃饭，过夜就更不可能了。罗磐搓着手，用窘迫的眼神看着我，说，你们家就真的找不到一条裤子吗？其他人的也行，只要是男人穿的，比如，你爸爸……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妹妹的哭声有如钱塘江潮一样汹涌而至，然后又看见她的眼泪也随之倾盆而下。妹妹边号啕边说，我爸爸……我爸爸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只剩下妈妈，可是妈妈又对我不好。我就像个……像个孤儿一样……一样没人疼……
罗磐一看，慌了手脚。我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都是你乱说话，还不去安慰一下我妹妹。
罗磐赶紧一迭声地向妹妹道歉，又不知道上哪去找纸巾给妹妹擦眼泪，只好把衣架上的内裤扯下来，塞到妹妹手里。不一会儿，这条内裤也摆脱不了被濡湿的命运了。

好不容易等妹妹安静下来了，罗磐赶紧说，我现在打电话让宿舍的人给我送一条裤子过来。
这时候就显出罗磐的人缘不好来了，刘继荣、施建民要加班挣钱，都说自己没空；唐小飞则根本就不接他的电话。
一通电话打完，罗磐的脸色又黯淡了许多。
要不然就麻烦你跑一趟，去宿舍帮我拿条裤子来吧，好不好？罗磐这时又看着我，问。
可是可以，不过我来回都要打车。我想了一下，回答说。
为什么不能节约一点？坐公交来回只要四块钱就可以了。罗磐不解地问。
我只有用自己钱的时候，才会想到节约。我冷冷地说。

这时候罗磐拿眼睛看着我妹妹，意思是裤子是我妹妹搞脏的，打车的钱应该我妹妹出。可是我妹妹似乎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没有任何反应，不仅如此，她这时好像又想起了爸爸，眼泪眼看又要二次井喷了。
罗磐不好再说什么了，但来回打车的钱已经抵上他两个小时的工资了，他在心里盘算着，有点舍不得。
好了，不要再纠结了！我断喝一声，用命令的口吻对罗磐说，我现在就去买菜，你中午就在这里吃饭。现在你们赶紧趁早把裤子洗了，早点晾干，下午就能回去。另外把阳台也收拾干净，有时间的话还可以多挑几本书。
那……好吧，你去买菜，做饭的事就交给我，也不算我白吃你的。罗磐终于放弃了裤子的抗争，对我说。

我买完菜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拾干净了。罗磐把菜接过去，提到厨房动作熟练地操弄了起来，妹妹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显得十分忙碌。
但今天注定是不太平的，我刚坐在沙发上玩了一会儿游戏，妹妹就跑来问我，哥，抽油烟机怎么开的？你赶紧画张草图告诉我，等下炒菜的时候免得麻烦你去。过了一会儿，她又跑过来问，哥，燃气灶怎么开的？你也画张草图告诉我，等下炒菜的时候我好提前打火。过了一会儿，她拿了把菜刀出来，问我，哥，菜刀都生锈了，你能不能去阳台磨一下？回来后就说是我磨好的。
…………

菜终于上齐了，虽然这顿饭我没动手，但觉得心里比做饭的人还累。不过尝了尝菜的味道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赞叹起来，对罗磐说，你的手艺真不错，哪学来的？
罗磐低下头笑了笑，说，这不算什么，我从小就要做很多家务事的。
妹妹这时候插话说，这顿饭我也有功劳的。
我对妹妹笑了笑，假装鼓励她。就算全世界的人我都可以嘲笑，但我不能嘲笑不会开抽油烟机和磨菜刀的妹妹，要不然我的裤子也逃脱不了被弄湿的命运，妹妹在方面的天赋是从小就被证明了的。

吃完饭，我去午休了一会儿。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裤子终于干了。罗磐换好裤子，又把我的睡裤洗干净晾好，然后让我妹妹找了四个袋子，袋子里全装满了他想看的书。
临走的时候，罗磐对我说，我今天只提得动两个袋子回去，你要是愿意……
我不愿意。我说。
那……好吧，那下次放假的时候我再来拿吧，反正这些看完了我也要还回来的。罗磐看了看我，眼神里不知是感激还是无奈。说完，一转身，走了。
晚饭前，妈妈回来了。她一进门，鞋还没换好，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有点不对劲，我好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等到了厨房一看，她才尖叫一声，叫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们两个超级大懒虫，今天居然做饭了！
我和妹妹就像两只引狼入室却不打算告诉羊外婆的小白兔，相视一笑，谁都没有说话。

关于懒，其实我并不是懒得说。我觉得懒是相对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懒。比如说，面对满桌的美食，没有一个饿着肚子的懒人会说，我懒得吃它；面对如花似玉的帅小伙子，没有一个如狼似虎的懒姑娘会说，我懒得爱他。在欲望的驱使下，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懒人，所以现在我只要看见一个懒姑娘，我都会走到她的面前让她请我去米其林三星餐厅吃饭，我相信这样就能完全激发出她的欲望了。
回到厂里之后，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罗磐，觉得他长得还算清秀，又做得一手好饭，这就能解释我妹妹后来为什么不再安分守己当一个懒人了。

我星期一早上才去厂里，结果迟到了。但我觉得迟到是一种美德：因为迟到了，早到的人有了参照物后会更有成就感；因为迟到了，迟到要扣钱，这会使人事部的人感觉自己十分重要；因为迟到了，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把我工作用的小板凳藏了起来。
我找了一阵后没有找到，问了几个人也都说不知道。一般恶作剧的人都很难掩饰他们心中的窃喜，在背对我的时候都会眨眨眼睛，相视一笑，于是我总是突然回头，虽然脖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没有任何发现。最后我去问了钟慧和罗磐，我相信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告诉我的，结果他们也都说不知道。于是我决定不找了。

这时我才发现大家的脸色都比较严峻，我猜可能是因为台风要来了的缘故，因为大的台风来了，可能会把屋顶掀开；街上的积水有时会灌进厂里；宿舍里的衣服经常被吹跑，姑娘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去买新的了；最可怕的是，如果窗户忘了关，某位男员工的枕头会飞到空中，最后流落到三百公里外的一个村镇，被一个春心萌动的姑娘捡到，这时他藏在枕套里面的情书就被发现了。因为情书是在厕所里写的，为了防止情书不小心掉进厕所，所以男员工在擦屁股之前都会用密封袋把情书封起来。这时姑娘拆开看了，觉得这是一封有味道的情书，所以她决定找到男员工以便纠正他情书里的错别字，于是专程找到了厂里。情书刚开始写给谁的已经不重要了，最后在查字典的过程中他们相爱了——所以最近这几年，别的厂里都有招工难的情况出现，我们厂不仅没有，相反还人丁兴旺，台风和枕头在这里面有很大的功劳。

其实这是在老板的提倡下才得以实施的。老板并不刻薄，给的工资不比别的工厂低，也不强制加班，所以他时常寻思，如果他厂里将来有人像富士康的员工一样自杀，一定是因为感情问题。于是每年他都会召集厂里的未婚青年开一个座谈会，告诫他们说，追求女孩子一定要真诚，不能随随便便走到她面前说“喜欢你”，这样是很少会成功的。虽然现在都用手机，但优良传统不能丢，没有什么是比一封手写的情书更能让女孩感动的了。每当这个时候，老板都会拿自己当例子，说自己当年就是因为写了几封真挚的情书才把美貌的前妻追到手的，虽然后来离婚了，但这几封情书前妻一直带在身边，分割财产的时候也没出恶言，现在两人见面也还能像朋友一样，说到底，这都是情书的功劳。因为情书有形有质，即使是放在抽屉的角落里，只要你知道它还在，纵然回忆里多是苦涩，但情书却总是能品味到甜蜜的。老板最后对大家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厂里那些结了婚的女人，她老公在微博和QQ空间或者微信朋友圈发的表白的话有多少是真正让她感动的？她到现在还记得吗？就算记得，她要翻多长时间才能翻到？就算翻到了，看那几十个字，能感人肺腑酣畅淋漓吗？未婚员工们听到这里都频频点头，觉得老板说的话有道理，他们后来也就真的实施了，至于为什么要在厕所写，不仅仅是因为写信是一件会公然遭到嘲笑的事，更多是因为他们都相信只有自己写而其他人都不会写，他们常自窃笑，自认为做了离经叛道的事而别人又不知道，这种感觉非常刺激。

我逛了一圈之后，发现老板还没有来，于是我便坐在了他的大班椅上，拿出手机，玩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踢踏而来，我并没理会。但后来觉得房间的光线黯淡有如乌云压城，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我只好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姑娘，长发盘起，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后面跟着的则是总经理和一群不是总的经理。
姑娘看到我坐在椅子上，眉头一皱，脸好像刚在冰箱冷冻室里呆了半小时，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我还没说话，姑娘把我的手机夺了过去，看了一眼，声音顿时高了八度，说，你居然在上班的时候玩游戏，还占着我爸爸的位置！

哦，原来这就是太平公主，是罗磐所说的大小姐。我正准备说话，只见太平公主转身对总经理说，不管这个人是谁，把他开除了！
总经理弯着腰，陪着笑，说，他确实是老板……是老板亲自招进来的，他上班就是……
他不会开除我的，你也没有资格命令他。为了不使得总经理过于难堪，我只好接过话头，对太平公主说。
为什么我没有资格命令他？太平公主回过头来盛气凌人地问我。

虽然你是老板的女儿，但作为老板的女儿，你能做的就是关心你爸爸的三高指数，他的业余生活丰不丰富，身边有多少女人，有没有可能哪天突然冒出一个小朋友出来亲切地叫你姐姐。然而可惜的是，你不是厂里的正式管理人员，你没有行政权，所以你没有资格命令他开除我。我仰着头，对着太平公主说。
顿了一顿，我又说，不过，你当然可以跑到你的爸爸面前，伏在他的膝盖上，撒着娇，说爸比爸比，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把那个家伙开除了，好不好？——说不定你爸爸一心软，就把我开除了。
总经理这时插话，对太平公主说，老板这次伤得……伤得挺严重的，要不咱们……咱们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太平公主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很对。没想到爸爸厂里还有你这样的人，有趣！
太平公主又说，我爸爸受伤了，我回来的这段时间，就是要代替他处理厂里的事务，我现在算是代理董事长，你说我有没有资格开除你？
离我们这不远的菜市场有一个收费的洗手间，有一次洗手间的管理员生病了，请他的侄子照看，结果他的侄子入驻洗手间之后，只收男同胞的钱，女同胞的则除了老弱病残孕之外一例不收，大伙觉得不公平，一气之下把洗手间的男女标志偷拆走了，导致现在洗手间无人问津——所以代理是个危险的工作，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不擅自改变原来的规则，不根据自己喜好带来重大的人事调整。我说。

看来你还是个重大的人。太平公主又笑了起来，问，那我现在需要一个地方办公，你这个位置能不能让给我？
原则上不可以，因为这是老板的位置，只有老板来了我才有理由让。我顿了顿，又说，但情理上可以，不过前提是要先找到我的位置。
我的位置是一个小板凳，大概高25厘米，宽30厘米，凳面是长方形。它的特征无关联通和电信，而是为了方便移动。我详细解释说。
太平公主转头问总经理，他的位置在哪里？
总经理额头上有些冒汗，他擦了擦，说，您先去我的位置上办公。我现在就去找。

半个小时后， 我的小板凳终于被找到了，原来它被人用两根弯曲的铁条焊在了保安室的地上。不仅焊上了，还像汽车改装一样喷过了漆，总经理只好叫了两个曾经在厂里的同乐会的拔河大赛上名列前茅的人费了老大的劲才弄出来。
我觉得这就是厂里的保安干的，他们的工作就是开门和关门，晚上遇到盗贼来了他们还有很好的装睡技巧。他们实在太寂寞了，所以才把我的小板凳固定，想让我长久地陪在他们身边。
不过总经理说他已经问过了，不是保安们干的。我问那是谁干的。总经理说他也问了保安，结果保安们都说不知道，因为别人在焊板凳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对此表示很能理解。

我终于找到我的小板凳了。这下可以运作乾坤大挪移了，太平公主可以坐到董事长的位置，总经理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了，结果是各归其位，皆大欢喜。
快下班的时候，太平公主经过我身边，这次她身后没有人。只见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看你说话有些不同寻常，可是我盯你半天了，你上班还真只是玩游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里，爸爸为什么把你招进来又不让你做点实事。
我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奉告，又问，听说老板受伤了，我能不能去看一下他？
没想到太平公主居然答应了，她说，好，等下你跟我一起去。

下了班后，我跟着太平公主上了车。车还是老板的，黑色的奔驰。本来女人坐上黑色奔驰，总是显得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可是太平公主上了奔驰，不仅不见胆怯，还当仁不让地坐上了驾驶位，只见她手握方向盘，气场十足，一踩油门，潇洒出尘。
我用惊奇的眼神看着她，她说，这没什么，在美国，公交不发达，出门全靠开车。
你有男朋友吗？几分钟后，我忽然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时遇到了红灯，车停了下来，她转过头瞪了我一眼，说，一见面就这样问一个女生，在大陆不算是失礼吗？

你别误会，我不是有意打听你的隐私，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解释说。你爸爸把我招进来，不是让我真正做事的。我怀疑他可能有更阴险的目的，现在他又把你叫回来了，看样子已经昭然若揭——很明显他是想让我们两个在一起。
这根本不可能，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在美国。太平公主嗤笑一声，这时绿灯了，她一踩油门，继续开车。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又说，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坚守阵线，即便你爸爸有再多煽情的说辞，有再多卑劣的手段，你都不能动摇。不要听他的话喜欢上我，更不要跟你的男朋友分手。
你这样说可有点伤女生的自尊心了。太平公主又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就有那么让你讨厌，有那么让你不能接受吗？

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赶紧解释说，虽然我在心里叫你太平公主，其实你身材不错，家世又好，长相也很漂亮，你的起点已经不低了，可是你还要垫内增高——问题就在于这里，我有恐高症。
听了你的夸奖，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太平公主笑了起来，又说，原来你在心里叫我太平公主。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可不是句好话。
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已经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家香港人开的私立医院。太平公主解开安全带，说，我叫郭嘉依——我把名字告诉你了，以后可不许在心里叫我太平公主了。
好。我点点头，又问，那我以后是叫你太小，不，大小姐还是叫你郭小姐或是叫你郭总？
私下里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至于厂里吗，随你怎么叫都行。太平公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