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泽此时只觉得一股热气朝脑门儿顶过来，太阳穴跟着突突地疼，长这么大仿佛没受过这委屈似的，一拍桌子怒目而立：“对！我没一点儿好！有本事你别吃我做的饭，有本事你别穿我买的衣服！”

艺术家这会儿简直不像是看外星生物，倒像真见到传说中的上帝——没出息的张文泽今天不仅置办一菜好饭，还从葡萄牙人那选了一套相当精神的行头，当然，员工甩卖价。给郝陆的——他要他成为毕业典礼上最帅的东方人。

“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衣服？”郝陆此时放下碗筷，表情迷茫。
但张文泽已经不屑再流露美好初衷，事到如今气氛骤变，一方面恨郝陆不知好歹的漠然，另一方面也恨自己满腔柔情蜜意却无正当理由宣泄的窘境。

郝陆问得对，虽然艺术家的思维异于常人，但非亲非故还能供吃供喝没追着要债已经算是活雷锋，添置衣物送礼物？确实有点儿过了。

尤其还是一个男的对另一个男的……

张文泽明显后悔了，后悔不计后果一点就着，泼妇似地急赤白脸说些不着边际的混话。他不是郝陆的谁，赚钱养家忙里忙外也不是什么光荣的责任与义务，付出是真的，却也毫无必要——因此，便连埋怨的资格也失掉了。

最安全与正常的方式，应当是嬉笑间把自己赚外快的本事炫耀一番，然后随便把手提袋扔在墙角说：这是店里的过季货，老板送我了。不大合身，你能穿就拿走吧。

如果这样，郝陆多半会收下吧。即使不那么中意，也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生分地问：你为什么给我买衣服？

原本轻松温暖的居家氛围被张文泽莽撞的恼怒打破，凝成冰点。都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那么单恋的人恐怕为负……张文泽从怨恨郝陆的不解风情到懊恼自己的愚蠢，愈发沮丧起来。

如何收场？或是根本不用收场？张文泽不敢给出无畏的答案，于是只有不顾涨红的脸和气鼓鼓的面目把礼服盒子塞进郝陆怀里。
“礼服，送你，毕业典礼穿的着！”
硬梆梆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急不可耐转身离开——反正郝陆不会明白，他可能永远也明白不了，这份难以启齿却深切强烈的情感。

郝陆抱着从天而降的“礼物”，看张文泽迅速进屋套了件T恤，蹬上鞋逃也似地甩门而去，不明就里——倒好像这盒子里藏着雷。

方方正正的淡米色厚纸盒，上面烫金着不认得的品牌名字，郝陆小心翼翼地打开，两层薄纸包裹着领带、衬衫和裤子，他不像张文泽那么爱打扮，所以自然也不关注什么材质剪裁搭配之类，但从明显经过细心熨烫的衣物上，从每一个叠制得整齐分明的边角上，从领带夹下那张写着“CONGRATULATIONS”的淡蓝色卡片上，感受到郑重的意味来。

郝陆的课业安排与经济状况都使他没什么机会穿正装，行李箱的那套还是出国时带的，款式老旧颜色黯淡。他一向不大在意这些，每次看见张文泽出门前又是洗头又是喷香水折腾半天，一方面觉着他很应该去上点有关时间管理的课程，一方面又理解为这也许是服务行业的需要，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郝陆不爱管闲事纯属性格使然，并没有对周边人反感的意思。更别说张文泽还是他来英国后结识的第一个肯两肋插刀真金白银给予帮助的“朋友”。

郝陆没有朋友，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因为按照他的标准与风格，高山流水，伯牙子期那种才担得起“朋友”二字。平时充斥于周围的不过是各种务实型社会关系，老师同学，上司下属，债权人债务人……习惯了这种线性秩序的郝陆从没考虑过，张文泽于他，到底算什么？

室友？实际上自己至今没掏过一分钱。债权人？也没见过如此舔着脸上赶着的债主。况且今天他只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张文泽就像被点了捻儿的炮仗，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混乱中郝陆脑中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某位花痴小学妹的话：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郝陆突然就食欲全无。

食欲全无的人还有挤在地铁里的张文泽。走得急，忘了带伞，出门就飘起小雨，他也不好意思返头去拿，只希望下一阵就停——地铁离酒吧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出站口，雨下得更大。

怎么会这么倒霉！张文泽不禁想到是不是该从国内买本黄历随身携带！今天一定是忌送礼忌聊天忌吃饭忌出行……冒着雨狂奔到店里，时间尚早，只有值班的Lisa在打扫卫生。

“张？来这么早？”自从借了张文泽五百英磅，这位乌克兰大妞儿学中文的劲头儿就更足了。尽管张文泽大半年以来七七八八已还了四百块，还不算时常犒劳的中国菜，Lisa仍觉着自己能成为一名中国媳妇的胜算很大。

张文泽点点头，径自往员工休息室走去。他极少这样，再糟心的私事也仅是私事，犯不上给同事甩脸子，尤其是Lisa——若说他对郝陆真心实意，人家姑娘也不差——多少次揽了零工耽误上岗，都是Lisa给顶着。欠着钱也从没催过还，甚至想去他家里“坐坐”的要求被拒绝都没生气……但他此时顾不上这些，郝陆带来的重创令他方寸大乱。

换了工作服，擦干头发，又洗洗脸。盥洗室里的张文泽对着镜子狠狠凝视，身材面貌学历情商，哪一样都拿得出手，干嘛非好死不死地耗在那个木头疙瘩旁边？那个白天只知道画图晚上只知道吃饱了睡的家伙从没多看过自己一眼，从没分享过什么趣事心得，甚至从没问过那些房租水电海鲜甜点的钱是打哪儿来的！他只知道顾着自己的课业，自己的前途，末了还敢鄙夷他张文泽“杀熟”！

晚间工作忙得要死，Lisa看出男神今天情绪明显不对，尽量让他在后台打杂，待凌晨客人散尽，提议请他喝一杯。

“该我请你。”张文泽再别扭，心里也知道谁好谁坏。
“不用……你怎么了？张？”Lisa只倒了甜酒，彼时夜深人静，是讲心事的好时机。
“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得劲儿。”张文泽也不管“不得劲儿”这词儿对方明白与否，竹筒倒豆子般把烦恼一五一十讲给Lisa听。

说到在酒吧第一次见到郝陆时的钟情，说到每一次郝陆来店里借钱时的期待，说到某夜大雨滂沱被拍开房门的惊喜，说到坐在阳台看两人衣物合挂一处的满足，还有他的热汤，他的微笑，他的“我们”。

明明喝的甜酒，张文泽却在黎明时醉到人事不醒。

明明气到发疯，可拉拉杂杂的，说的还是那人的好。

张文泽从没这么自卑过，也从没这么迫切需要别人首肯。他自由自在惯了，一切随遇而安，旁人的认同都在其次。也许老天见不得有人恣意妄为一辈子，于是便派了郝陆来让他难受。

Lisa困成熊猫眼，应该也没弄清男神夹杂着方言土语省略句意识流的吐槽大会，唯一明白的是：男神很伤心，和某个疑似叫“好鹿”的人有关。

清晨六点半，郝陆接到张文泽电话。是位略懂中文的外国女性，请他来店里一下，说张文泽自己已经回不了家了。

那天还要多谢Lisa开车护送——郝陆一个人根本弄不动人高马大的张文泽，摸摸口袋又发现连叫计程车的钱都不够——路上Lisa好心安慰：“张昨天淋雨了，衣服我洗了。没有干……我们没有喝很多酒，他心情不太好……他需要请假，给我打电话，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没关系的。Good Deer先生。”
中文同音不同字怕要难死老外，聪明的乌克兰姑娘暂时就给郝陆取了这喜感又好记的名字。

然而此时郝陆却笑不出来……他算不上了解张文泽，也难免在某些观念与习惯上不认同，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张文泽，颓废，混乱，衣冠不整浑身酒气。昨晚情况似乎就开始失控，原因至今未明，而喝了整夜的金发美女都说是“心情不好”，足以说明事态严重。

郝陆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被抽风的室友传染，听见前排美女司机亲切骄傲地说给张文泽洗衣服，神经激灵了一下。

激灵的后遗症就是婉拒Lisa帮忙送进家门的好意，咬牙切齿连拖带拽把死狗一样的张文泽弄到楼上，人快虚脱。想着干脆囫囵弄上床盖好被子，一切等他醒来再说，又瞟见张文泽卧室里整齐干净的陈设——在个人卫生方面，室友倒是模范，若在国内大学宿舍估计月月能拿流动红旗——郝陆犹豫片刻，深呼吸，拖张文泽进了浴室。

放水，脱衣服，架着身高优势明显的醉鬼塞进浴缸，又怕他神志不清呛到水，只得一手揽住脖子，一手用毛巾费劲擦洗。蒸汽上来整个浴室热得像煮开的锅，刚才本已累到大汗淋漓的郝陆连视线都模糊了。张文泽在暖流的冲击下从宿醉中微微回过点神，半眯着眼，轻声唤了句：“郝陆？”

疑问中带着喜悦，随后是安然的笑意。

此情此景在张文泽的眼中带着色（0）情（0）意味，喝断片儿前的种种不快烟消云散，如果说从前他每每有冲动还会自责反省，现在则趁着醉意完全当是美梦成真。

郝陆没理会他的废话，只想快点完成工作，这憋闷的环境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张文泽身材瘦高，皮肤很白，紧绷住富于弹性的肌肉，蜷缩在窄小的浴缸里像条濒死的蛇——郝陆脑袋发热，觉得自己八成病了，怎么会把室友看成奇怪的动物？
张文泽右膝盖上面有块拳头大的疤，淡红色一小片也看不出是胎记还是伤痕，也许是郝陆急于脱离苦海手重了点，擦过膝盖时马上听到张文泽的呻吟。

“对不起对不起……”郝陆并没怎么照顾过人，赶忙回过头来道歉，却眼前一黑，感到什么温软的东西蹭到嘴唇上来。

本能地侧脸，猛推，除了水花四溅还有硬物撞击发出的闷声。

张文泽的视野终于能定焦，后脑撞在陶瓷边沿磕得生疼，眼前的郝陆由于惊慌与大力一手拿着手巾一手捂着嘴坐在地上，完全不像刚才梦里的可爱模样：红着脸帮他洗澡，还怕弄疼了他说对不起……

应该是个梦吧，一定是的。

所以张文泽才敢去吻，现实中胆怯的，羞涩的，担心的……通通抛诸脑后，我此刻想做的不过是抱住你，亲吻你，说爱你。

不过随之而来的失衡直接把他打回原型，残酷与冷漠的气氛并未因浴室的高温而收敛，他顾不得天旋地转想要爬起来解释些什么，嘴边连个“我……”也没说清楚，就搅动胃部神经，大吐特吐起来。

“你！张文泽……你别！”郝陆几乎以火箭的速度弹跳起来，在瞬间的惊吓和迷茫后恨不能立刻斩了眼前这条害人不浅的孽障。

这下可好，不仅洗人，还得洗地！

张文泽躺在干燥而温暖的床上睡到昏天黑地，梦里头也不疼了胃也舒适了，虽然奇怪着不知何处冒出的咒骂声和打扫声，但这些似乎都与他无关。是的，告白就告白了，强吻就强吻了，没什么好解释。梦境也好真实也罢，他张文泽的心愿圆满了，再也不用委委屈屈小媳妇似的忍着，也不必遮遮掩掩当贼似的顾左右而言他。

说到底，爱藏不住，喜欢人也不犯法。

彻底放下的结果是无忧无虑自然醒，睁开眼，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张文泽穿着短裤刚出卧室，看见郝陆在客厅沙发上正襟危坐。

两人的目光顿时都警觉起来，略尴尬的，又都隐而不发。

“你起来了？”郝陆把不算问话的问话当招呼。
“嗯。”张文泽打量了一下对方，抓起椅子上的背心套上，“你今天放假？”
“下午才有事，去设计所。”
“哦。”

他们对答自如，看似平常，但彼此心知肚明，只是要看谁先打开话题罢了。

“……张文泽，你坐下，”郝陆指了指对面，“我们得谈谈。”

这是郝陆第二次用“我们”讲话，张文泽却没任何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像审判前的休庭，像张榜前的等待。

他乖乖坐好，洗耳倾听。

郝陆先清了清嗓子，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在掌心摩挲，犹豫着要不要直白道出疑惑与困扰，如果当作酒后失态也完全可以混过去，生活的重压下谁又没点不予人知的痛脚——至于那个模棱两可的吻，也可以解释为，张文泽把他当成了Lisa。

“你和Lisa，是不是吵架了？”
“啊？”

对于这个始料未及的“第三者”，张文泽思路完全脱线。他预备要应对的所有疑问不该是仅限于“我们”吗？Lisa又是从何说起？莫非那晚他……

“没有，绝对没有！”张文泽突然十分郑重且坚决起来，“我和Lisa就是普通同事，而且……那天晚上虽然喝多了，但我们什么都没做！”

这回轮到郝陆傻眼。答非所问不过如此，张文泽急于撇清什么，又仿佛找错对象。

“不不，你误会了，”感觉到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有歧义，郝陆摆摆手道：“我不是要打听你隐私。我……我其实是要道歉。那天说话极端了……”
他想了一天一夜也没弄清，能让一向阳光开朗的张文泽大发雷霆的原因，除却和女朋友吵架心情不好，就只剩自己那几个简单粗暴的疑问句。
郝陆纯属无心，并且回想与张文泽同住的日子里确实没特别注意过这些，比不得在学校，在设计所，在同学会，在一切与人接触的场合，多多少少要收敛点性格，实在不屑为伍也可以拿沉默抵抗。而面对张文泽，这个爱说笑爱打扮爱做饭爱热闹的十佳室友，他仿佛十分自然地放松，放松到口无遮拦。

且不说张文泽是不是有工作压力感情困扰，单就那天自己不克制的评论，道个歉也是应该的。

“我这个人……不会讲话。但我那天真没恶意，”象征性喝了口水，努力捋清思路，“你送的衣服我用不上，我没打算参加毕业典礼。”

切尔西艺术学院属于伦艺，多少犄角旮旯的野鸡大学毕业季还人山人海盛况空前，更何况这顶级的艺术摇篮？不参加？

“入场券、学士服、拍照都要钱，划不来。反正我还要继续读，等以后再说吧。”郝陆私以为自己的想法规划本无需向任何人解释，但面对室友的美意，还是破了例，“再说，我家也没人来。谁要看？”

“我看！”如果说烂醉前与烂醉后有什么差别，那就是张文泽彻底抛弃了惺惺作态，“你家人不去，我去！”

郝陆拿着马克杯的手不自觉抖了下，张口结舌。

“一共多少钱？我出了！”张文泽转身风一样奔进卧室，再出来攥着沓MONEY，直愣愣杵到郝陆面前，“够吗？”

“不不，你误会了，”这话不到一分钟前郝陆刚说过，对于一再失误，他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我不是朝你借钱。”

“不借，我给你行吗？不用还的那种。”看郝陆不接，张文泽直接塞进对方上衣口袋，以表诚意。

人生值得纪念的高光时刻，他要他精精神神意气风发地出席，穿着他选的衣服各种拍照，仿佛瞬间就能结成某种紧密联系。

“我……”必须承认，昨天浴室事件之后，郝陆对张文泽的突然靠近充满不适感，钱这么好的东西都没能消除他不自觉的躲闪反应。不不不，越说越乱，越乱越不知道怎么说。他没想借钱，他只是想解释自己因为没打算参加毕业典礼所以问了傻话，并非狼心狗肺不知好歹，除了道歉他还想说谢谢这些日子的关照，如果他郝陆有幸海内存知己，张文泽便是第一个，还有那套衣服，能退就退……不能退等家里转来学费他会照单全收，因为那枚小巧精致的宝蓝色领带夹真是相当漂亮。

万语千言容不得表达，就被轻巧节制的敲门声打断。

“是张的房间吗？我是Lisa。”伴着简短谨慎的问话，屋里的两人瞬间屏息。

张文泽看向郝陆，一脸惊讶……和质疑。郝陆从刚才卡掉的谈话中回过神，马上领会到对方的目光，无辜道：“没，昨天我没让她进屋，也没说你房间号。”

哒哒哒，又是几声。

“开……吗？”郝陆见张文泽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迟疑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文泽一咬牙，起身去开门——他很少请人来家里玩，尤其郝陆入住以后。内心里，这仿佛是他私自圈定的秘密领土，灶台上热腾腾的锅子，门廊上并排摆好的球鞋，沙发上随手丢下的画册，本没有什么不能示人，他却固执地护着，恨不能永远保留这日常却微甜的气氛。

门打开，裹着低胸紧身裙的姑娘雀跃不已：“张，你康复了？”

喝醉而已，又不是生病，张文泽正想友情提醒她用词不当，就被一阵热辣扑鼻的气息席卷，白种女性的体味混合着浓厚香水本就刺激嗅觉，紧跟着奔放的拥抱差点没把头昏脑涨的张文泽顶个跟头。

“唉……”为保持平衡他不得不揽住Lisa的背，又不好全力回应，毕竟身后还坐着举足轻重的那位，“你来干嘛？”

此情此景男生说这话，郝陆认为，女生是有权抽他巴掌的。

“来看你呀！还有，你的衣服。”所幸由于文化差异Lisa完全没听出个中深意，而那天被淋湿弄成皱皱巴巴的T恤牛仔裤，现在整齐干净地躺在淡粉色纸袋里。

“啊，谢谢……”挣脱美女怀抱，张文泽接过袋子尴尬道谢，顺便用余光扫了眼后面。

依然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HI！你好，Good Deer先生。”顽皮地摆摆手打招呼，然后不自觉咕哝了一串家乡话。

郝陆和张文泽都不懂，只好僵着。

“谢谢你，照顾我们家张先生。”

这回俩人都听懂了，并且应当是非常懂——表情却比刚才更僵。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张文泽身为当事人，第一个跳出来申辩。

Lisa有点奇怪，他为什么红着脸对Good Deer激动？

张文泽后悔极了，后悔刚才就该提示Lisa用词不当，后悔没在开门时把Lisa拦到外面，甚至后悔面对郝陆的提问信誓旦旦否认与Lisa的关系。
谁能想到剧情就这么机缘巧合严丝合缝？明明没什么，现在倒仿佛自己是个欲盖弥彰的骗子，被一腔热血忍辱负重的追求者啪啪打脸。他很想劝Lisa，以你现在的汉语水平，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请谨慎措辞，不然还不如讲英语来得安全。他还想告诉郝陆，Lisa因为借过五百块而一直享受着债主的尊荣，以至产生某种错觉，但他张文泽保证，向玉皇大帝保证，他们之间真的只是纯白无暇的经济关系。

“你们聊吧。我出去了。”郝陆在沉默片刻后回屋拿了书包，顺手锁好卧室门，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嘿！郝陆，你听我说……”张文泽梗着脖子叫唤，完全失了主张。他明明说下午设计所才有任务，他明明从来都没锁过房门，这个他自以为安全封闭的秘密基地在郝陆失聪般地逃离后悄然崩塌。

郝陆并不想这样，家中来客，有兴致攀谈几句很好，没兴致打个招呼礼貌告辞也不错。直眉愣眼冲出门，倒好像他介意什么似的……

室友的女友到访，有问题吗？不该知趣儿地给人家腾地方吗？那个奇怪的张文泽鬼叫鬼叫的干嘛？关键是，自己仿佛也跟着不靠谱的剧情情绪起伏。

这莫名其妙的愤怒！

走过两条街，肯德基招摇的门牌晃进视线，天热，人少，郝陆点了超大杯可乐提神醒脑——当然，也是因为兜里的钱只够买这个。

想到钱，郝陆的眉头只有拧得更紧，猛吸几口混着冰渣的可乐，他掏出手机拨了号码。
接通响过两声，下面就是忙音。被挂掉了。
郝陆并没有更愤怒，相反还轻舒了口气——被挂说明对方知道了，比起多少次铃声响到自动切断的茫然，幸运不少。
不出所料，一杯可乐的功夫，回复即到。

“少爷，什么事？”
“东叔，我的学费怎么还没到？”
“……快了少爷。”
“什么叫快了？我录取证明发回去多长时间了？他们不信可以上网查！”
“别着急，”对方明显换到更安静的地方，“少爷，他们不是不信，只是信托支取还得你大哥二哥三哥都签字……”
“他们不同意？”
“……”
“哪个不同意？”郝陆喝了半天冰水也没压住的火再次升腾，“还是都不同意？”
“少爷，我再去问问。需要我先汇过去点儿吗？”其实郝陆明知得不到任何明确答复。
“不用！我只要我该得的！”

郝陆也不想这样恶言恶语，尤其还是对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但今天，这个倒霉的日子里，他又实在不知该向谁发泄——和室友的相处窘境让他心乱如麻，好容易镇定下来理清头绪，想开个化解尴尬的恳谈会，又被中途杀出的异国女友生硬打断，最重要的是，这位头天通宵陪聊隔天热情拥抱的Lisa在出现前一分钟还只是室友嘴里的普通同事？

张文泽骗他，明目张胆。

郝陆不由自主地捏住空可乐杯，越捏越死。

他最恨骗子。

虽然无论如何也不愿把朝夕相处的“准朋友”划为自己厌恶的一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位混迹海外多年红遍酒吧街的仁兄决非等闲之辈，更不能拿传统那套忠义礼智信来规范，但好歹他不该骗他。

骗了，他就和S城那帮人同为一丘之貉；骗了，他就在他记忆中存下黑色的印迹。

刺耳的电话铃，鬼祟的敲门声，外面刮着大风，偏偏有一片云，被困于乌黑夜幕的云飘过，急促地，拖着变了形的扁长的尾巴，从窗外匆忙逝去……窗帘被粗暴拉上，却没有人，只剩小男孩儿眼中逐渐消退的云之残影。

黑白更迭，永无轮回。

“Hi,may I?”浓重的伦敦音把郝陆拉回嘈杂环境，不觉间店里人满为患，端着餐盘的食客到处找位子。比如眼前这位少年，十三四岁模样，歪斜背着帆布包，红色棒球帽也罩不住胡乱卷翘的金发。

郝陆连忙点点头，做出个请便的手势。

“Thanks.”少年开心坐下，白皙皮肤上稀疏的雀斑竟也有几分可爱。

郝陆拿起被蹂躏成尸体的可乐杯准备离开，转身投入回收桶时看到少年一手拿着汉堡一手朝他说“bye-bye”——嘴里塞满食物，难于发声。

礼貌地回应微笑，他想，一定很难看吧。

少年不识愁滋味，郝陆其实有很多年都不信，古代文人粉饰糊弄之辞罢了，不然为什么他就从没体会过？总有人早熟，总有人优秀，总有人因为看见前路阴霾而直接跨越捉蜂捕蝶盲目乐观的阶段。

艳阳下父亲赞许的目光和抚在头顶的手掌令他有资格骄傲，高冷、寡言、缜密，安插在一个孩子身上并不合适，却切实。甚至于连他自己也相信这通通是无可比拟的褒义词。直到那片诡异的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窗外，他才明白，值得骄傲的并非某些品格，而是源于那个风烛残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者的肯定。

只可惜，懂他的人死掉了。爱他的，他也爱的父亲，最终还是死掉了。

于是他便再没理由留在那里，也根本来不及悼念似乎来过的天真。只有逃，靠着早已准备好的坚忍冷漠，逃得越远越好。

事实证明，父亲一生阅人无数眼光独到，郝陆飘洋过海求学生活的确无任何明显不适，同期学生间对专业选择的犹豫，对语言环境的畏惧，对气候变化的敏感，常把同乡会弄得哀鸿遍野。唯有郝陆，淡然坐在角落，拿两片最大最厚的白吐司，慢慢吃，吃饱了又能省一顿饭钱。

拼命学习，拼命打工，拼命活着。

父亲是永远不会再睁眼来看自己的杰作，郝陆也不相信在天有灵之类的屁话，世界上的骗子都数不胜数，更何况天上？他无意也无暇关注旁人，人生终是孤独的旅程，自己闷头走下去就好，少绕弯路。

可是一个叫张文泽的人出现后，某些东西似乎悄然改变——即使他吃饭睡觉工作学习一如往常，即使他在账本上清楚记下欠款利息以便来日银货两讫，还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暗潮涌动。

比如感性。

当他路过超市看见特价莲藕就想到流鼻血的张文泽，当他默默走进隔壁房间大包大揽所有床单衣物，当他收到硕士录取通知立刻冲向室友宣布喜讯，当他第一次反思自己的言行是否太过生硬……

当然，也包括看见辣妹扑倒在张文泽怀里所受到的冲击。

郝陆站在盛夏的伦敦街头，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儿时屈指可数的深刻记忆浮现，堂姐因为失恋跑到前男友学校大闹，结果丢了被保送名校的资格，伯父很有一段时间在家族中抬不起头来。二哥打篮球伤了腿，司机接送背上背下好几个月，为表感谢二哥送了双限量版的球鞋给他，被父亲知道后，司机开除，二哥禁闭。

“没出息！那是他应尽的本分！”父亲怒斥道。居然还把房门钥匙加了条链子挂在郝陆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