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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山 冈 周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屈指算来,这篇随笔式的自传体小说压在箱底已经快20年了,中途做过一次修改,但终究还是拿不出手。曾在红袖杂谈发过,现在再发一次,恭请灭灯兄、麻子兄等坛内高手给我会诊一下。先感谢。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也许是由于我的孤僻,或许是不诚,我的朋友一向不多,在这不多的朋友中,我的父亲可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知友,也许我一辈子仅此一个。
乐清方言中,神经不正常的人称之为“荡人”。我的父亲周友勉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且在镇上大名鼎鼎。但他自己曾私下反对如此归类。在一个遍野黄花的海边小村,我们借坐姑父的阳台一隅,远望夕阳西下,天南海北对饮正酣时,他慷慨陈词:“别人说我荡,真真不懂!荡是神经错乱,癫是行事乖异出乎常理,比如济癫和尚。荡是荡,癫是癫,哪可混为一谈?”因此,别人叫他“荡友勉”,而他自称“周癫”,且癫行层出不穷,也因此备受歧视,经常无故被殴。尽管我知道他为复仇,曾到平阳永嘉等地学过四年武功,但每次被殴时,从不还手。他说:“人家打你时,你不还手,大家下手自然就轻了。否则,荡人打人,理正也是歪,岂不激起众怒?”
在我九岁时,父亲与被公认聪明能干的妻子离婚。据乡人认证,我父亲因此而伤心欲绝,以致引起神经错乱。但根据母亲回忆,当时在公社调解时,父亲曾口出狂言:“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第四年,父亲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及至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后,父亲才在我小叔的老屋安顿下来,种菜度日。那时我借居邻村外公家,曾有一位妇女前来,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街上,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供销社门口,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荡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勉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勉,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店主。看到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如今,父亲是永远的去了,农历六月初五,就是父亲五周年祭日。在遥远的北京,在这样的深夜,我草草写下这些文字。但愿,正长眠浙南山地里的父亲,能感受到我眼眶里的湿润,以及我的儿子也即他未曾谋面的孙子,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甜甜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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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题记。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1
从食堂打了饭,关上房门,正准备美食一番,门咚咚咚地被捶响。我打开了房门,表弟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
“阿兄,大舅爷被人打啦!”
“啊?在哪里?”
“上街路廊。”
“谁打的?”
“不知道!”
“大舅爷喝酒了没?”
“不知道。外婆告诉我,我就跑来了。”
我腾地放下饭碗,推出自行车,就朝芙蓉街路廊赶去了。
沿着海边公路,驶过营盘岭,跨过栏杆桥,不到十来分钟,我就赶到了上街路廊。这时,路廊里人已稀少,想必一阵热闹之后,在这年关时节,大都散去筹备年货或者准备晚饭去了。抬眼望去,只见父亲正坐在石凳上,茫然地望着远处抽烟。
我走上前去,劈头就问:“阿爸,你又喝酒了?”
父亲转头见是我,回道:“没有啊。”
“那人家为什么打你?”
“我也不知道啊,辩着辩着,就打我了。”
在芙蓉街,斗嘴叫辩论的“辩”。辩着辩着,辩上了火,成口角了,叫“诤”。诤的时候,双方都认为对方在放屁,自己说的才是真理,往往理直气壮而气壮山河。诤着诤着,当众输了的一方难免要羞,羞了自然要恼,于是恼羞之后成了怒,口中带出一些侮辱性的词汇来,这就升级为侮辱的“辱”了。你辱我,我辱你,相互之间成了“相辱”。
大概是想起了不爽,父亲说完苦了一下脸。
我看在眼里,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心酸,大声问道:“是谁?”
“有三个人。”父亲说。
这时,路廊里还有些闲人,看见我的神情不对,过来劝慰道:“是诤了几句,推搡了你阿爸几下。没什么大事情呢。”
我知道,在这些看惯我父亲被殴的闲人眼里,只要我父亲这个荡人没有流血,都算不上什么大事的!我心念到此,厌恶感油然而生,不与搭腔,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你说!哪三个?”
我听完父亲一一道来这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衙门基的刘洪飞。刘洪飞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打人从来不计较后果。一个是赵忠兴,也住在衙门基,是在路廊边上开理发店的女主人之弟,原本比较窝囊,仗着姐夫在派出所做了治安员,也随势抖了起来。还有一个赵宅坦的赵忠根,家境不好,本身也是软户,却爱欺负比他更软户的人。
软户,就是软弱可欺的意思。与此相对,厉害人家称之为硬码。做硬码之人,须有钱,或有人,或有势。如果三者都没有,那就得需要狠。刘洪飞就是因为会狠,自认为硬码的。赵忠根则四样都不具备,经常被硬码之人欺负,为了出气,反过来欺负比他更软户的人,并且更见手狠。他以前就殴打过我父亲好几次,为此我还特意到过他家,说:“我父亲有酒病,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不要再跟他计较了。”农村人衡量你是否成人,也就是你的话有没有分量,是习惯于以你是否自己挣饭吃了为标准的。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刚下派在隔壁乡政府挂职锻炼,也算是社会中人了。他家人看我不来追究,反而如此诚恳,都连声说,放心吧,放心吧,以后一定不会的!
如今父亲滴酒未沾,却又遭他们群殴,我不禁怒从心起:“阿爸,你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拿刀去砍了他们算啦!”
此时一听我口出此言,有位赵姓闲人马上劝解道:“何必争气呢,如果真有事,你去派出所报案就是了,自会给你公道的。”
“报案?”我向他冷哼一声,“先砍了他们,让他们去报案!”
原来装作事不关己在里面专注理发的赵忠兴他姐,此时闻言也连忙出来打圆场:“牧天,有事好好说,别这样生气。”
我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回头向父亲叫了一声“阿爸”,厉声说道:“明天开始,一个一个地去收拾!他们死了,你去偿命;你死了,儿子我替你报仇!”
说罢,我重重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转身而去……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0年的腊月廿五。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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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上街路廊,一直是我不愿驻足久留的地方。
饱经风霜雨雪的上街路廊,阅尽了人世间的艰辛凄楚。
看惯相辱相打的上街路廊,见证了我家自爷爷开始的无端受辱……
爷爷不善于讲白搭,之所以到路廊里闲坐,是出自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为了打发无聊,特别是在闷热难耐的夏夜。这个时候,路廊里纳凉的人是特别的多,大家手上不断拍打着偷袭的蚊子,嘴上不断抢说着别人的话题,似乎如此一来,就可以忘却酷暑带来的烦躁,忘却蚊子叮咬以后的瘙痒。
路廊里最热闹的要数讲古典,既有《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古典大传,也有流传当地的民间传说。最让当地人津津乐道的,是关于仙叠岩的传说:当年有位神仙心血来潮,想在白龙山顶叠座九州岩。一天深夜,神仙来到白龙山北麓的石碧冈,鞭石成猪,前赴后继一个劲儿往山上跑。天快亮时,神仙遇一樵夫,也许因为得意忘形,莫名其妙地多嘴了一回,问樵夫是否见到他的乌猪。樵夫回答:“哪有什么乌猪啊?我只看见一群石头在跑。”话音刚落,奔跑着的猪群驻足不前,都恢复了石头原形。于是九州岩只叠成了一州岩:秋高气爽的时候,登高远望,仅仅可以看见百公里外的温州。
这是一个关于多嘴而遗恨的故事,因此爷爷去路廊,一般不坐中心位置,那是健谈者的位置。爷爷的习惯是坐在边角处,不多嘴,只倾听,听到会心处,微微一笑,然后吧嗒吧嗒地抽几口旱烟。当然,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爷爷也会凑趣插几句,特别是当大家谈起外面世界的时候。爷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青年时期曾经在杭州呆过几年,也见识过不少的新奇见闻。
有一次,有人谈起中年掉发的苦恼,爷爷接口说,头上可以栽头发的。
那人看爷爷一眼,说:“你又瞎逼讲了吧?”
爷爷说:“你才瞎逼讲!我在杭州亲眼所见的!”
不提杭州还好,一提杭州,那人心里就嘀咕开了:大家都没去过,就你一人去过,老显摆做什么啊!就你见多识广?我非要让你难堪!
“水稻可以栽,麦子可以栽。”那人指指自己的脑袋问,“头不是田,又不是地,头发怎么栽?”
“我也不很清楚,他们说是在做实验。”
“那我问你,凡是栽下的东西都得施肥。给头发施肥用什么?也用人尿?”
话音刚落,众人大笑。
爷爷感觉争得无趣,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
大家感觉很开心,摇起了大蒲扇。摇着摇着,又摇出了新的话题,正如那摇出的凉风一般,一阵过去一阵又来,从气温聊到台风,从台风聊到鲡鱼。
鲡鱼是浙南地区一种特有鱼类,生长在沿海的溪流中,小如指头,抓来满满一碗,倒进酒糟里一起炖,再搁上几棵葱,味道鲜美异常,是芙蓉人很爱吃的一道菜。爷爷听大家说得起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提起自己当年在杭州的经历,说有一次杀鲤鱼,掏出来的鱼籽整整装了一碗。
芙蓉不产鲤鱼,谁也没见过,他人自然以为爷爷说的是同音的鲡鱼,马上有人翘着小指头,举到爷爷眼皮底下问:“鲡鱼这样大,鱼籽会有一碗?你真会大吹讲!”
大吹讲的意思就是吹得太离谱,有如一只老鼠说自己拿毒药当糖果吃,另一只老鼠说自己拿老鼠夹来练舞蹈一样,让人感觉不仅可笑,更是无知。
“我说的不是鲡鱼,是鲤鱼!”
“我说的就是鲡鱼啊!我又没说鲨鱼!”
爷爷不禁涨红着脸,用手比划着:“杭州鲤鱼,那么大!知道不?”
那人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说的是胖头鱼啊!”
胖头鱼就是草鱼,因头大而得此俗名,与鲤鱼大小差不多,芙蓉人的池塘里有养殖。
爷爷白了他一眼,不作声。
那人以为他自己戳破我爷爷的牛皮了,很是得意洋洋,用食指在我爷爷面前点点:“我看你这个矮脚松啊,个子矮嘴巴倒不矮,上嘴唇可顶天,下嘴唇可挨地!”
闲人们再次哄然大笑……
这是闲人们的快乐时刻,这是我家人的长久隐疼。
我知道,我父亲的无辜被殴,并非像他说的没有起因。这起因,往近里说,暗藏在爷爷所受的挤兑和嘲笑里,往远里说,萌芽在爷爷当年流浪到了芙蓉街的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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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里原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溪滩高地,每临鱼汛,芙蓉港桅杆云集,来自海山的渔民,把一大桶一大桶的鱼鲜搬了上来,与赶来尝鲜的山头人交换粮食木材等等,因此,这里成为山材海货的交易重要集散地,日聚夜散。有头脑活络的生意人,看这里大有商机,相继在中安溪北的高地上建起了饭摊和客栈,渐渐地,也引来了四方客来此定居,米行,鱼行,棉布店,制鞋店,中药店,糖果店,酿酒坊,打铁铺,裁缝店,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自然村落。
因此,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闽浙之间的交通要道,北上黄岩可抵杭州,南下乐清可达福建,宋时设芙蓉驿,明时设守备署,到了清初,形成了五日一集市制度,俗称芙蓉街。街在当地土话里,不专指街道名称,更多时候指的是集市区域,比如白溪街,南塘街,都是定期集市的乡镇中心点,包括了所有的商业街道。民国初年,随着贸易发展和人口的日渐增多,中安溪南也相继建起了诸多街道。依据风水学北上南下的约定俗成,溪北称上街村,溪南称下街村,以中安桥相连接,依然统称芙蓉街。
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临村下蔡周流浪到了芙蓉街。
那一年他十岁,成为孤儿。至于太公太婆如何身亡,没有流传,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年爷爷流浪到芙蓉街后不久,被赵宅坦一户人家收留,做了一个小长工。赵家有几亩好田,一头水牛,外加一条小船,平时贩些山货海鲜,是芙蓉街上讲得响的人家。唯一不足的,头胎生了个女儿,烧香拜佛,也不见送子观音敲门,陆续又生了两个女儿,只好到海岛上抱了一个续烟。这是后话。
爷爷人太小,只能赶赶水牛。太阳落山,犄角挑出新月,炊烟铺成弯弯曲曲的归路,爷爷跟在肚子饱滚滚的水牛后面,将大捆的柴火驮进院门。端碗番薯汤,挟几只腌圆蛏,蹲在屋角,喝得呼噜呼噜响。
爷爷很少讲话;别人说,赵家养了两头牛。
爷爷没有朋友,无事可做时,就喜欢帮主母带小孩。特别是赵家二女儿头系红头绳,身穿大红袄,胖脸胖手,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很是可爱,爷爷就抱起孩子骑在肩头上,自己口里学羊叫,逗得小孩咯咯直乐。小孩扭着爷爷的头发指哪边,爷爷就往哪边走。
到了路廊,赵家族亲一见,就起哄:“噢——矮脚松背新孺人罗——”
爷爷长得矮小,赵家族人给起个绰号叫“矮脚松”,真名倒叫人给忘了。
爷爷听了不作声。
有人问:“新孺人睏你怀里快活否?”
爷爷顿时涨红了脸,那人于是更起劲。大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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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要娶亲,娶个叫美英,
和尚睏外角,美英睏里角,
瓜子壳剥剥,奶奶儿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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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羞愤地逃走了。众人笑得很开心。
从此,爷爷很少带孩子出门转悠。有一次,坐在水井边,教小孩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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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帮我洗衣裳,我帮阿妹耙耙痒;
阿妹讲我手恁软,我问阿妹可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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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忘情地念着,没看到赵家主母来了,她眉毛一蹙,骂到:“人小鬼大!去!”
爷爷羞得不敢抬头,跑到后院。不远处正有一群小猪,围着母猪,把头伸到母猪肚皮下吮奶,搔痒,咿咿地叫,极尽撒娇之态。爷爷坐在石头上,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痴痴地流泪。
“阿哥,阿哥~~”小孩从远处跑来。
爷爷抬起头,看着在后门的赵家主母,不答应,又低下头,悄悄抹泪水。
赵家主母说:“我去街上,你带小孩,听到吗?”
爷爷点点头,直等赵家主母的身影消失,一把搂住跑进怀里的小孩,狠狠亲了一口。
小孩摘了一棵桑椹含在嘴里,问:“阿哥,新孺人是什么东西呀?也好吃吗?”
此时,后院里正满眼桃花粉红、梨花雪白。爷爷擦了擦泪,想了老半天,说:“就是一个细囡被细儿背到屋里去,头盖大红布,身穿红衣裳。”
“哦,”小孩摸摸身上的红袄,“怪不得叔叔伯伯叫我新孺人呢。”搂着爷爷脖子,又问:“阿哥,你几时背我到你屋里去呀?”
爷爷不知如何回答,说:“你看,那边黄头雀相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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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转眼已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爷爷不好意思再做长工,离开赵家,来到了营盘山。
营盘山在芙蓉街北面,以前是屯兵之地,故名。山脚有条古驿道,传说这里死了很多山贼,身首分离,夜里常出现鬼魅向赶夜路的人讨钱;因此这一带就荒着,没人要。爷爷就在这里开出好几爿小山地,种些洋番薯小麦蚕豆什么的,边上搭了个草棚住。
爷爷搬了块大青石当作桌子,用竹筒盛茶水,卖买给过路客解渴。日子倒也自在。
据说有一年青黄不接,已饿死了许多人。爷爷去割还未成熟的小麦,凑巧一队当兵的经过,很是奇怪,问爷爷。爷爷不说什么,指指捆着稻草绳的肚皮,队长也是苦出身,陪着叹气,扔下几块大饼做茶钿。
芙蓉人管谋生叫“寻吃”,管粮食叫“肚疼药”,意思是粮食没了,肚子就疼;粮食有了,肚子就不疼了,比药还灵。爷爷的眼睛瞪得贼亮,当兵好,当兵有饼吃!
两三口嚼完两个大饼,剩下的放进怀里,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泉水,然后朝草棚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稻锯往腰上一插,跟部队走了。
部队驻扎在杭州。爷爷很勤快,不久做了勤务兵,因此有机会跟队长在城里闲逛,有机会到杭州最有名气的剃头店跟最有名气的剃头匠套上交情。平时无事,帮着端水递毛巾,自然剃头匠也推心置腹教会了爷爷手艺。
回到军营,义务替弟兄剃头,上下关系都搞好,混得蛮惬意;想起投伍时撒的那泡尿,爷爷还觉得有一种长长的舒心从脚趾头涌递上来。
有时谈女人,高兴了,配上二胡,来几句芙蓉小调,与弟兄们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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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更点灯黄昏头,姐姐独自坐南楼;
手端灯盏探头望,团箕拄门等郎来。
二更点灯二更天,金钗银钗插头前;
糠筛米筛成双对,只我姐姐独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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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着唱着,爷爷想起了赵宅坦,想起赵家女孩……
当爷爷的剃头刀在弟兄们的头上刮得滚瓜烂熟时,对日战事也瓜熟蒂落了。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久,以三十余万人的重兵,向上海发动进攻。国军结集七十余万人的兵力,发起猛烈反击。这次战役史称八一三淞沪会战,历时三个月,不分胜负。十一月初,屡遭挫败的日军,突然改从侧后杭州湾北岸登陆。
当时此处的守军大部已调去外援,结果可想而知,刚一开战,爷爷的部队就象松脆可口的杭州酥饼,没到喉咙就化了。
滩涂上,黄鱼四浮。爷爷也是其中一条,搁在河滩上。
残阳似血。
爷爷悠悠醒来,只不过被炮弹震昏而已。
“狗生!”
爷爷骂了一声,摸摸脸,就爬了起来,将弟兄们的尸体拢在一块洼地里,铺上一层烂草淤泥。搬队长尸体时,竟从他口袋里倒出了一地的银元。想起上午临战时,队长对弟兄大诉上头拖欠军饷的苦经的情景,爷爷苦笑,又骂声狗生,很干脆。随后,揣上银元,回到杭城。置来杭绸长衫、礼帽,手摇折扇,去剃头店里找剃头匠,讨教下一步的营生。
此时,城里谣言四起,说杭州驻军已经接到密令,即刻开挖钱塘江堤,以江水拦截日军南下。钱塘江堤所屏护的,是中国物产最丰庶的杭嘉湖平原,一旦堤溃江灌,滔滔泛滥,昔日富庶将瞬间变成泽国,千邑陆沉,其惨其烈岂堪想象?隔了几天,又有谣言出来,说要炸毁钱塘江大桥,以免战事蔓延,桥为敌据。大批惊恐失措的难民,昼夜不息蜂拥南渡。爷爷闻讯,也坐立不住了,跟剃头匠痛饮了几杯,连夜赶往钱塘江大桥,逃回芙蓉街。
经过营盘岭驿道,那草棚已荡然无存,地上半埋着几块碎碗片。只有当初撒过尿的青石下,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杂树。爷爷又撒了一泡尿,但已是撒不出当初那种舒心了。
爷爷住在客栈。第二天,提上时鲜水果杭州糕点,去看望旧主人。赵家围了很多族亲,爷爷一一散给外烟或软糖,大家很稀奇,有滋有味吃出了许多话,说阿松哥有情义,说阿松哥不可貌相,说赵家主人有眼光,待人不薄,当年的长工发了还来探望。
赵家主人听了很受用,更客气地向众人让座、倒茶。
“咦?你二囡怎么不见,是新姑丈来了害羞吧?”有人打趣道,大家都笑了。
赵家二女儿已是芳龄十八,出落得水灵灵,人又慧秀勤快。附近许多后生,不知替赵家义务插过几次秧割过几回稻。她已忘记当年的阿哥,也忘记了后院里的儿话。
“阿松能出得起一百定银,我就把二囡给他。”赵家主人说。
一百块大洋在当时可是个吓人的数目,能买好几头上等水牛。
此时爷爷已是三十了。大家知道主人是说着有趣,于是笑得更欢:“看阿松哥这身打扮,还能拿不出!你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赵家主人一拍大腿,吐出一句夹白戏文:“老子一言,四马难追!”
大家转而调趣怂恿我爷爷。爷爷很窘迫,底下头假装吮茶,手伸进口袋里,将仅存的几个银圆捂得发烫。当晚,爷爷跑到老家。
我的那些远亲,虽然都穷,穷面子却很要,全族人自动上山,整整砍了一个月的柴爿,终于东拼西凑出一百块大样。有位远房叔公,跟我聊起当年的情景:“做树为张皮,做人争口气!你外太公讲话恁大的口气,我们怎咽得下!嘿嘿,当时我才二十来岁,红火得很哩,除了你爷爷,树木就算我砍得多。你看(他将左手举到我眼前),那伤疤还是当年留下的。我呀,就算那年饿得苦!把差不多够半年的口粮,都拿给你爷爷换洋钿……”末了,叔公抹抹胡子说:“嘿!你奶奶进门那天,我喝得那个醉呀……”没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终于,十八岁的赵家二女儿,因为他父亲的一句戏言,成为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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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很快地,又是一个清明。爷爷拿了一把砍刀,带着儿子们摸到山上。
浙南多山,土地珍贵,坟墓大多选择向阳之石山,构建椅子坟。这种坟墓前低后高,前方后圆,远远望去,就如古代象征显贵的太师椅,是一道特有的人文景观,在观赏者的心里,不会产生不适或恐惧,反而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和温情。那比邻而居的坟墓组成的一个个墓群,无疑就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村庄。房是主人人是客,当我们一个个老去的时候,我们也将迁居到那里,成为那里的一个村民。说到底,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墓群才是我们永远居住的村庄。
只是,即使村庄,也分个三六九等,有高楼大厦,有平常人家,也有茅房寒室。我苦难的太公太婆他们,没有享受到太师椅的待遇,族亲们凑钱购置的两副薄板棺材,草草安葬他们之后,已经没有余钱去建什么墓环,更不用说什么龟背墓顶和风水坟坦了。看看人家坟墓上的堂皇光景,看看自己父母坟墓上的杂草丛生,爷爷带着儿子们默默地一把一把地铲除着杂草。
爷爷含着眼泪,但没让它流下来。铲除完所有杂草,打捆成堆,爷爷顾不上休息一会,又带儿子们漫山遍野地去寻挖柴爿花。柴爿花就是杜鹃花,文人雅士称之为映山红,或红踯躅,白居易更是赞之“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但在山野乡民的眼中,杜鹃花不仅与柴为伍,自己也是相貌如柴,既没有腊梅花那样傲雪凌霜可壮门庭,也不比松柏那样苍翠挺拔可充栋梁,虽然其花艳丽,采来可插瓶观赏,也可去蕊食之,但毕竟做不得药材,待到秋冬季节,花谢叶枯,无非就是烧饭取暖的一把柴火,所以,不如叫它柴爿花来得更实在。
“石崖海岸任欹斜”,柴爿花是贫贱的,只要一丝罅隙,少许土壤,柴爿花就会立地生枝。但柴爿花又是自强的,每当春风走过山野,马上漫山遍坡地迎春怒放,红焰夺目。也许,因为同样的贫贱,爷爷一直把柴爿花引为同命,除了驻足凝视,从不采摘。也许,因为同样的自强,爷爷此时视柴爿花为自己,带孩子们连根带土挖起几十株,一株一株地移栽到坟坟墓四周,一簇靠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远远望去,太公太婆的简陋坟墓,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坟,在满眼都是富贵太师椅的墓群之中,反而更加充满了野趣和生机。
忙完这一切,坐了下来,点烟,轻声对儿子们说,你们要记住,这是爷爷奶奶的坟,以后你们发达了,一定要把它修好,打上墓志,把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孩子的名字,都要刻上去。
儿子们不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做人,一定要争气。爷爷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做人要争气。这句话伴随了我父辈们一辈子。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辈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地跟乡人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切矛盾就如一股暗流,平常都融化在各自的话语间。
这一次,我父亲被殴打,他说不知别人为什么要殴打他,我知道,其实是他难以当众启口。凡事件的发生,都有起因。这起因,在芙蓉话里就叫起火头。这次的起火头,就是平时路廊里常见的姓族之争。上街村的姓族关系很复杂,衙门基刘姓祖上原在明代官衙做马伙,在当地娶亲生子,繁衍至今,蔚成大族。而另一大族的赵姓祖上来得更早,元兵南下时逃难来此落脚,因为善于经商,购田置宅,繁衍成族,所聚居之地人称赵宅坦。刘赵这两大姓族,时间来得早,繁衍至今人口又居多,自然都以土著自居,加上每届村官选举,为了平衡关系,村书和村长,基本上都是刘赵二姓各占一位,因此这两大姓族的人,在小姓面前愈加牛气和神气。在他们眼里,所有后来人,都是外来户,根本无须放在眼里。
我父亲感觉大家争得很无趣,就插嘴说:“八百年前,大家都是外来户。”
这话动摇了土著们赖以自豪的根基,特别是赵忠根,这个只剩下以姓赵来挺腰杆的人,自然感觉不舒服,何况是荡友勉这个卡眼人说的,于是把矛盾转向我父亲:“外来户也分个一二三等,比如有的是迁居过来的,有的是讨饭过来……”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
此时,刘姓刘洪飞按捺不住,过来帮腔:“逃难又不是进婿,有什么啊!”
进婿,就是做上门女婿。我爷爷虽然不是进婿来的,但是众口铄金,难以辩白。我父亲想起刘姓祖上的马伙身份,回嘴道:“幸好不是被人踩着做马镫!”
“你他妈的讲什么?”刘洪飞一听大怒,指头枪戳到我父亲脑门前,扬眉骂道,“再讲,看老子不揍死你!”
芙蓉人尚武,把一些动作的称呼武器化,食指指向别人叫戳指头枪,鼻子向人冷哼叫打鼻头铳。我父亲不看刘洪飞一眼,头扭向一边,打了一个鼻头铳。
一向恶霸惯了的刘洪飞,哪里受得了这种蔑视,立起一掌就推向我父亲。
赵忠根和赵忠兴,一见有刘洪飞带头,马上也动起了手,变成了群殴。
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他自己从来没有计算过,家人也不曾替他记忆过,就如他手肘上的伤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其实,父亲以前不是这样软户。这一切,源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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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爷爷结婚之后,按照岳父的意思,住在他家偏房里,以便于有个互相照应。但是,农村人的习惯是看不起外来户,何况在赵家族人的眼中,矮脚松是沾了赵家恩泽才得以成家立业的,跟上门女婿过来并没区别,在闲谈嬉闹时,时有调戏捉弄。出身卑微性格软弱的爷爷,除了一直忍声吞气,还是忍声吞气。
既然成立了家庭,总得谋生。爷爷个子小,又在外面游荡多年,干农活不是很在行。于是在路廊边上开了爿剃头店,过路客收现钱,长工客剃包头,一年统算,秋收后用谷麦或番薯丝折抵。为招徕生意,爷爷摆了副自制象棋,有时候也陪客人下几盘。奶奶在剃头店门口摆水果摊,春削甘蔗,夏切西瓜,秋称柑橘,冬卖柿饼,后来又加了豆腐稀、糖果饼糕。二七集市,生意好,赚钿可够花二三日,逢镇上或邻村做戏,就挑去卖,比得上二个闲日。
第三年,爷爷的长子也即我父亲出世了。不久,我的二叔也出世了。
日子,就在奶奶的叫卖声和爷爷的剃头刀下沙沙沙过去了,转眼间已是解放后。
所有的水果摊合并成水果合作社,十来个妇女一起进货一起叫卖,按月发薪水。开始还蛮好,后来越来越差,仅够糊口。剃头匠也集中在一间大屋里,每人一把椅子一面镜子,价佃政府定,赚多赚少大家平分。爷爷因为当过国·民·党的兵,不让进,爷爷就扛起锄头,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偷偷摸摸经营官道的那块荒地。有时,邻居为省钱,找爷爷免费剃头,爷爷也乐意,不至于手艺抛废。
慢慢地,相继有了我的大姑二姑和三叔。我那没血缘又不得不尊称为舅公的也有了一大班小孩,房子显得挤了。两家孩子争一只蟋蟀,吵了起来。
舅婆敲着门板骂:“吵吵吵,到坟山去吵哪!”
坟山是死人的地方,让你去坟山,潜台词就是“你们死出去吧。”
在芙蓉,骂人的方式有好几种:一是辱,辱的本意就是辱骂。二是谗,谗比辱厉害,带有诅咒性质,比如“你家断子绝孙”之类。妇女恨心重,以谗为主,怎么恶毒怎么谗,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妇女——既然在其他方面比不过他人,就力图在谗功上盖过他人一头。三是撞,比辱要婉转,比谗要内敛,往往采取指鸡骂狗的手法。三者比起来,如果要比喻的话,辱是少林棍,谗是九阴爪,撞则是太极拳。
奶奶听到了,知道自己的嫂子是在撞自己占了房子,也不答话,走出去把自己的孩子扭着耳朵扯进屋。吃过黄昏饭,奶奶边洗碗边冲爷爷说:“生意做不着一次苦,老倌嫁不着一世苦!”
爷爷坐在柴仓凳上抽旱烟,吧嗒吧嗒响。
“喂,对你讲哪!”奶奶噼吧噼吧洗着筷子,“剃头店不让进,你不如到邻村转转,也许能赚个俩钱。现在屋价低,我们辛苦几年,买间屋堂,也好有个窝……”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就睡了。
第二天大早,趁生产队不安排上山开梯田,爷爷用“拦身包”装上剃头家伙,装出走亲戚的样子,出了芙蓉街。来了街上第一把好手,大家很高兴,生意特好,有些熟人还留爷爷吃饭。
大人二角,小孩减半,一天总能剃个二三元,比剃头店里的人赚得多。奶奶掌管的银器匣里的钱慢慢多了,开始筹划买房子的事。
剃头店生意慢慢冷淡下去,向人一打听,才知是有人搞鬼,告到公社,爷爷被关了一夜,按投机倒把论处,没收剃头家伙,罚款十元。(这十元当夜就在镇上唯一的为民饮食店里,被社长书记啃个精光。)
几年后,窝有了。但为此事,奶奶也唠叨了好几年,说我爷爷没心计,说我爷爷是呆头,不会讨好人,爷爷总不吭一声。爷爷不再摸剃头刀了。日落,从田间归来,爷爷爱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狗儿打架,看烟灰成堆。一天,有个赵家妇女过来。
“姑公,你家没人?”
爷爷不作声。
她才知失言,忙堆笑道:“姑公,我想借条簟皮晒谷。”
爷爷指指里面,还是不作声。
赵家妇女知道我爷爷的脾气,顾自扛着簟皮出来。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我爷爷:“我明天下午就送转,别忘了告诉姑婆一下啊!”
爷爷装上烟丝,划起火柴,可手突然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于是冲进灶间,倒碗黄酒,一饮而尽。随后,拿把椅子,到人迹稀少的塘头乘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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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很快地,又是一个清明。爷爷拿了一把砍刀,带着儿子们摸到山上。
浙南多山,土地珍贵,坟墓大多选择向阳之石山,构建椅子坟。这种坟墓前低后高,前方后圆,远远望去,就如古代象征显贵的太师椅,是一道特有的人文景观,在观赏者的心里,不会产生不适或恐惧,反而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和温情。那比邻而居的坟墓组成的一个个墓群,无疑就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村庄。房是主人人是客,当我们一个个老去的时候,我们也将迁居到那里,成为那里的一个村民。说到底,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墓群才是我们永远居住的村庄。
只是,即使村庄,也分个三六九等,有高楼大厦,有平常人家,也有茅房寒室。我苦难的太公太婆他们,没有享受到太师椅的待遇,族亲们凑钱购置的两副薄板棺材,草草安葬他们之后,已经没有余钱去建什么墓环,更不用说什么龟背墓顶和风水坟坦了。看看人家坟墓上的堂皇光景,看看自己父母坟墓上的杂草丛生,爷爷带着儿子们默默地一把一把地铲除着杂草。
爷爷含着眼泪,但没让它流下来。铲除完所有杂草,打捆成堆,爷爷顾不上休息一会,又带儿子们漫山遍野地去寻挖柴爿花。柴爿花就是杜鹃花,文人雅士称之为映山红,或红踯躅,白居易更是赞之“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但在山野乡民的眼中,杜鹃花不仅与柴为伍,自己也是相貌如柴,既没有腊梅花那样傲雪凌霜可壮门庭,也不比松柏那样苍翠挺拔可充栋梁,虽然其花艳丽,采来可插瓶观赏,也可去蕊食之,但毕竟做不得药材,待到秋冬季节,花谢叶枯,无非就是烧饭取暖的一把柴火,所以,不如叫它柴爿花来得更实在。
“石崖海岸任欹斜”,柴爿花是贫贱的,只要一丝罅隙,少许土壤,柴爿花就会立地生枝。但柴爿花又是自强的,每当春风走过山野,马上漫山遍坡地迎春怒放,红焰夺目。也许,因为同样的贫贱,爷爷一直把柴爿花引为同命,除了驻足凝视,从不采摘。也许,因为同样的自强,爷爷此时视柴爿花为自己,带孩子们连根带土挖起几十株,一株一株地移栽到坟坟墓四周,一簇靠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远远望去,太公太婆的简陋坟墓,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坟,在满眼都是富贵太师椅的墓群之中,反而更加充满了野趣和生机。
忙完这一切,坐了下来,点烟,轻声对儿子们说,你们要记住,这是爷爷奶奶的坟,以后你们发达了,一定要把它修好,打上墓志,把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孩子的名字,都要刻上去。
儿子们不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做人,一定要争气。爷爷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做人要争气。这句话伴随了我父辈们一辈子。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辈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地跟乡人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切矛盾就如一股暗流,平常都融化在各自的话语间。
这一次,我父亲被殴打,他说不知别人为什么要殴打他,我知道,其实是他难以当众启口。凡事件的发生,都有起因。这起因,在芙蓉话里就叫起火头。这次的起火头,就是平时路廊里常见的姓族之争。上街村的姓族关系很复杂,衙门基刘姓祖上原在明代官衙做马伙,在当地娶亲生子,繁衍至今,蔚成大族。而另一大族的赵姓祖上来得更早,元兵南下时逃难来此落脚,因为善于经商,购田置宅,繁衍成族,所聚居之地人称赵宅坦。刘赵这两大姓族,时间来得早,繁衍至今人口又居多,自然都以土著自居,加上每届村官选举,为了平衡关系,村书和村长,基本上都是刘赵二姓各占一位,因此这两大姓族的人,在小姓面前愈加牛气和神气。在他们眼里,所有后来人,都是外来户,根本无须放在眼里。
我父亲感觉大家争得很无趣,就插嘴说:“八百年前,大家都是外来户。”
这话动摇了土著们赖以自豪的根基,特别是赵忠根,这个只剩下以姓赵来挺腰杆的人,自然感觉不舒服,何况是荡友勉这个卡眼人说的,于是把矛盾转向我父亲:“外来户也分个一二三等,比如有的是迁居过来的,有的是讨饭过来……”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
此时,刘姓刘洪飞按捺不住,过来帮腔:“逃难又不是进婿,有什么啊!”
进婿,就是做上门女婿。我爷爷虽然不是进婿来的,但是众口铄金,难以辩白。我父亲想起刘姓祖上的马伙身份,回嘴道:“幸好不是被人踩着做马镫!”
“你他妈的讲什么?”刘洪飞一听大怒,指头枪戳到我父亲脑门前,扬眉骂道,“再讲,看老子不揍死你!”
芙蓉人尚武,把一些动作的称呼武器化,食指指向别人叫戳指头枪,鼻子向人冷哼叫打鼻头铳。我父亲不看刘洪飞一眼,头扭向一边,打了一个鼻头铳。
一向恶霸惯了的刘洪飞,哪里受得了这种蔑视,立起一掌就推向我父亲。
赵忠根和赵忠兴,一见有刘洪飞带头,马上也动起了手,变成了群殴。
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他自己从来没有计算过,家人也不曾替他记忆过,就如他手肘上的伤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其实,父亲以前不是这样软户。这一切,源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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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父亲弟兄三个,姐妹两个,他居老大,看弟妹尚小,家里劳力少,吃口多,生活很是艰难,于是自告奋勇,十八岁时开始当家,在亲朋邻里间甚得孝顺能干之名。他不仅子承父业,另开一间理发店,在鱼汛期间和农忙之后,还跑单帮倒腾山货海鲜,社会交游很广,是芙蓉街有名的能人。他平时比较注意言行,力求处事公道,为人正直,因此每当芙蓉街有人事纠纷,他也是必然被请的中人之一,在最风光的时候,几乎芙蓉街上的场面之人,都成了父亲的朋友;即使没有成为朋友的,至少路上碰见也有点头之谊。
话说芙蓉街西首的蔡家庄,有个叫蔡汉三的年轻人,是芙蓉镇有名的犷人,也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泼皮,看惯样板戏的芙蓉人,暗地里都叫他“胡汉三”。他仗着蔡氏家族人多势大,经常来芙蓉街上作威作福。人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蔡汉三毕竟不是本街人,有时办起事来也有不便,看我父亲江湖义气,名声也好,蔡汉三有心结交。有天他来到我父亲的理发店,坐定之后,边理发边坐拉家常,说农村人结婚都早,看我比你还年小,就已经有孩子了,你怎么二十五岁了还是细儿童啊?
细儿童,是对未婚男人的称呼。在芙蓉,还没成亲的男人,不管年纪多大,都会被看成细儿童——因为还是童子身。二十岁以内,被称为“细儿童”天经地义,二十好几了,不被叫做“男子客”,还是细儿童,那就很没面子了。
父亲是手艺人,信奉的是“来的都是客”,对蔡汉三实话实说:“一直以来也有来做媒的,只是按习俗长子一结婚,就得分家出去,这样一来,一是担心父母生活压力加大,二是担心二弟,他生性老实,不把他的婚事给先办了,自己分家出去,心理感觉不塌实。”
蔡汉三问:“那你二弟办了吗?”
“办了。”我父亲说,“去年都抱上儿子啦。”
“那你现在也定亲了?”
我父亲摇了摇头。
蔡汉三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如何?”
这种玩笑在理发店里是常有的事,父亲见怪不怪,呵呵一笑:“好啊,回头请你一桌谢媒酒。”
蔡汉三也呵呵一笑,说:“是我堂妹,已满十八,相貌能力都没得说。你看如何?”
我父亲听到这里,才知他的真正来意,停了一下剪子,朝着镜子里的蔡汉三笑了笑,又继续着手上的活儿。蔡汉三明白我父亲用心在听,于是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来之前,就问过我婶婶了,她跟我叔叔商量过了,说你会手艺,人品也好,也很乐意。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其实,蔡汉三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农村人都讲实际,芙蓉街码头好,只要不是特别差劲的人,都能混口饭吃。在那年月,有饭吃没饭吃,才是婚姻中起决定作用的砝码。所以,芙蓉街周边的人家都希望把女儿嫁过来,不仅女儿将来的生活有了保障,以后自己去街上走动,有了岳父岳母的身份,在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芙蓉人面前,腰杆也会挺直很多。
父亲想了想,道了一声感谢,说:“这样的大事,我得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蔡汉三点点头说,“你尽快给我答复就是了。”
父亲本来就当家,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他自己做主了,家人也不会反对什么,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在芙蓉,趋炎附势叫走红。街上有些喜欢走红的小姓人,千方百计地认蔡姓人做干亲,既为了热闹,也希望将来家里有了事,有人来帮衬。特别是娶了蔡家之女,一旦与人发生纠纷,如果旁上有人提醒“他是蔡家女婿”,对方气焰马上会消失不少,蔡家女婿则马上感觉腰板硬了很多。当然,这样一来,腰杆是挺了,但是毕竟借势,有点血性的男人,大都不愿如此。我父亲少年出山,希望以好名声立世,不愿被人说成是走红的小人,他跟蔡汉三说回去跟父母商量下,一是因为这层顾虑,二也确实是因为孝道。
黄昏时分,奶奶过来送饭,父亲跟奶奶说了这事。
奶奶回去后,跟爷爷商量,说:“我看这个事不错!你看呢?”
爷爷坐在灶间柴仓凳上,抽了一口旱烟,自言自语道:“囡家高楼,媳娶茅篷。”
奶奶听爷爷如此说,知道爷爷的话意,但也不计较,倒是产生了另外一层想法:儿女们长大后,因为自己父亲曾经受过的欺凌,经常跟赵家人明争暗斗,但是毕竟势力单薄,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她,为此没有少伤心落泪过,但也不好说自家族人什么,只是暗暗里希望自家尽快强势起来,不再受人欺负;现在有比赵家势力更大的蔡家主动来结亲,是个不错的机会。心想到此,主意已定,边洗碗边对爷爷说,友勉都二十五了,这个事情拖不得了!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重新装上一锅,埋头啪嗒啪嗒地抽着,再无其他言语。
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再追问,第二天就托人去蔡家庄打听,得知女方读过几年书,相貌端庄,手巧能干,打小就跟着父母忙里忙外,是个理家的好手,自然心里很是喜欢,天天催促我父亲赶快去合八字。再说我父亲内疚于奶奶的担忧,再个心想自己也不至于像那些吃软饭的男人一样没出息,加上蔡汉三又三番两次地上门探问,于是合过八字之后,下了三百元的聘礼,在次年春节过后,就租了赵宅坦的一间房子,大宴宾客地办起了喜事,闹起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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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洞房,是大家都经历过的乐事。“洞房里面没大小”,老老少少,饭饱酒足,都在兴头上,说是去洞房贺喜,实质是成心捉弄新孺人,因为按照乡风,新婚之夜的新孺人是最小的,除了陪笑脸说好话送礼物,决不能有半点生气,否则就是失礼。一旦真的失礼,这辈子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因此来宾除了不能动手动脚轻薄新孺人之外,再怎么闹腾得出格也是无妨。当然,在洞房里最爱闹的,还是新郎倌的同辈。这些人精力正是旺盛的时候,不说新孺人娇艳,也不说伴娘漂亮,单是花枝招展的如云女宾,就教他们够兴奋得借酒生疯了——平时眼前没女人的时候,都能在嘴中闲扯出一个女人来,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兴头上。可见男人的快乐,都是因为女人而激发,因为女人而丰富,套用联想电脑公司的一句广告语:“人类没有女人,世界将会怎样?”
于是捉弄新孺人的手段是五花八门,有文的,有武的,也有文武一起来的。武的有骗小孩说新孺人的胸前藏着俩馒头,哄得小孩哭着闹着,非要上去摸下来的,有赖到新床上,非要新孺人给他礼物才起来的,也有强按新孺人新郎倌当众“握嘴”,更有在伴娘女宾身上“扯被头”的。扯被头的原意是过去家穷孩子多,几人合盖一条被子,难免不是你的脚露被外了,就是我的胳臂冻着了,于是你往那边扯一点,我往这边扯一点,扯着扯着,都不相让,你捏一下我鼻子,我打一下你屁股,于是喜欢形象化思维的芙蓉人,把喜欢对人动手动脚贪点小便宜的揩油行为,称做扯被头。总之,这个大喜的日子,对于新郎倌来说,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却有如西方的愚人节,又是难得的狂欢节。
那些做长辈的,不好意思再混在其中,应个景之后,就陆陆续续退了出来,穿行于道坦里的桌子之间,一边与熟人打招呼,一边找个位置,安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开始静静等待来自乐清的鼓词先生登场了……
温州鼓词,始于明代,是一种以方言说唱的艺术形式,带有浓郁的南国民歌风味。鼓词的从业者,大多是盲人,人称鼓词先生。鼓词先生的能耐,在于一个人就可以以不同腔调,兼扮不同角色,且能把情节交代清楚,把人物个性、神态描绘得准确生动,引人入胜。所谓独角戏,鼓词先生就是最好的写照。其主要道具,除了一面圆竹鼓,还有一张牛筋琴。牛筋琴是用弓形梧桐板特制,承受了古乐的衣钵,用竹签可以敲打出宫、商、角、徵、羽,五个古音,柔美融浑厚于一声,清脆伴响亮于悠远。所以,芙蓉有句歇后语,“唱词人的琴——好听”,虽然是用来讽刺他人言行不一致,但由此也可反映出温州鼓词的深入人心,凡是逢年过节,婚丧喜事,祭祀神佛,主人都喜欢请来鼓词先生为大家娱乐一番,就如大城市里的唱堂会,是一种文化习俗。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父亲作为场面上之人,自然也不会免俗,在道坦里搭起高高的帐篷,请来最好的唱词先生。此时婚宴之后,鼓词高台早已有人搭好,在汽灯咝咝有声的明亮照射下,是一张高高的八仙桌,上放太师椅,背靠墙面,前有高脚方凳圆凳各一张,四脚朝天地倒置向上。不一会儿,有一小孩子牵着唱词先生而来。只见其戴着墨晶眼镜,肩背一个大布袋,在旁人的扶持下,踩着板凳登上高台,从大布袋里端出牛筋琴,固定在方凳的四脚之上,又拿出一个圆竹鼓,放在圆凳腿脚之中,而后手扶椅子扶手,慢慢端坐于太师椅之上,摸索着打开早就备好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深深地呼吸一口长气,随即左拿两片竹板相敲出节奏,右拿一根棒儿敲打琴鼓,开始了今晚的表演。
随着琴鼓声起,场内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除了偶尔有一、二声轻微的咳嗽声,无人走动,响彻其间的是唱词先生的琴板声音,时而鸟语兽吼的动物之音,时而春风夏雨的自然之声。突然,唱词先生一阵急鼓,猛地煞住,开腔念白道:“话讲乐清府乐清县,南宋年间出了个大大有名的名人。诸位客官,你讲这名人是介人?”顿时,全场鸦雀无声,静听下文。片刻,唱词先生又是连续三个急鼓,随即敲打牛筋琴,变念白为唱腔:“诸位客官不用急哪啊啊……且听吾唱词人,唱一出《荆钗记》,给你慢慢讲个分明哪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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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场内吸烟者吐出股股的浓烟,腾绕起一层透明轻纱般的烟雾,这烟雾里,流淌着亲切无比的温州唱腔,像楠溪江水,缓缓潺潺,节奏柔缓宛转,又似瓯江潮候,涨涨落落,落落涨涨,鼓帆驶行,天风海涛。剧中各色人等,不管老生老旦,还是小生花旦花脸,个个演唱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偶尔插上几句笑话,逗得全场听众哄动大笑;听到紧张处,可以听到人群的怦怦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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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有的瞪圆眼睛,抬头看着唱词人的一举一动,听得津津有味,嘴角边滴下几滴口水也不知道,猛地发觉,又咝地一声抽回嘴里。有的闭起眼睛,凝神谛听,想象,似乎自己就是那个英俊状元王十朋,一双眉头,时而舒张似暗喜,时而紧皱如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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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汉三也坐在观众席里,做为女方堂兄,不好意思去闹洞房。但他既是新舅爷,又是媒人公,所有的朋友自然都打趣他。蔡汉三也不含糊,刚刚酒宴之时,烟来就接,酒来就喝,划起拳来更是威风八面,“哥俩好啊”,“五魁手啊”,“全来到啊”,一声高过一声。在新郎倌过来敬酒之时,他借着酒劲,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友勉,你以后就是我蔡家的人了!以后啊,有人欺负你友勉,就是欺负我蔡汉三!我父亲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舅爷多吃点菜,多喝点酒。
从此,蔡汉三与我父亲二人以舅爷姑丈相称,相处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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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其实,说起女人一辈子最光彩的,就是举办婚礼那一时刻,作为新孺人,她是所有来宾的注目中心,又是所有来宾的快乐源泉。但婚礼是短暂的,婚姻是长久的。会亲日之后不久,我母亲就换下了新嫁衣,穿上了家常便服,跟所有的新婚妇女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开创新生活的热情之中。
在芙蓉,饭菜好吃,叫吃爽;玩得痛快,叫嬉爽。爽,就是快乐幸福的意思。我母亲常说,吃爽穿爽住爽,才叫真正爽。对于这三个爽的向往,正是当年我母亲愿意嫁到街上去,嫁给大他七岁的我父亲的主要动因。我母亲打小就给做米贩的外公做帮手,结婚后,为了实现爽的梦想,贩过私盐,卖过海鲜,摆过水果摊,开过姜糖坊,总之十八般武艺全部使出,什么挣钱做什么。总之,蔡汉三并无妄言,他的堂妹确实是一把“灿门头”的好手。这里的灿,是灿烂之灿,做动词。门头是门楣,做名词。合在一起,组成动宾词组“灿门头”。对于这个词组,你可以很文艺地理解成用彩笔描绘而灿烂了门楣,也可以很经济学地分析成是用汗水富裕了家庭。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终于在街上买了一间二层楼。搬离寄人篱下的赵宅坦之后,母亲围上了大红的羊毛围巾,脸上越发地光鲜起来,越发地投入到灿门头的热情之中。但是,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婚宴,世界上也没有平坦的婚姻。这婚姻,就如鼓词人的琴声一样,起伏不平,有高亢热烈,也有低沉呻吟。
七十年代,各级政府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办”。“打办打办,打了你再办”,可见打办的权力很大,可以随时抓人关人。在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压之下,父亲只得放下剃头刀,母亲只得放下秤杆,两人双双扛起锄头,参加生产队劳动。生产队是按出勤和出力来综合记工分的,父亲打小就跟爷爷理发,对农活不是很在行,加上队员都是以赵家人为主,父亲辛苦一天,也只记个八分,年底按累计工分分口粮时,自然都比别人少很多,这样就慢慢地生活越来越不爽了,家中时常出现揭不开锅的紧迫感。
俗话说,贫困夫妻百事哀,我母亲自然有了怨言。做为男人都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不是生活困苦,而是女人的怨言,特别是那些常有理的女人,更是叫男人头疼万分,张口无言。当然,我母亲不是这样常有理的女人,但是对于她的爱叨唠,爱指点,大男子惯了的父亲确实深感憋气,两人时常斗嘴。
在芙蓉,銮迎客是对已婚妇女的称呼。有一次,几个男人在我家门口闲聊。一个说:“銮迎客没辈分。你嫁给我叔,我得叫你婶婶,你嫁给我侄,还不得叫我叔公?”另一个说:“就是!銮迎客最能耐,还得依附我们大男人才有个名分。不然,怎么叫丈夫寸女呢?”
母亲在边上听见了,说:“毛 都说了,妇女半边天!”
我父亲接口道:“还不如说你们蔡家妇女要做半边天。”
“蔡家怎么你周家了?”母亲边摘芹菜边说,“三百块聘礼打成家具送了回来,还添上了不少。”
父亲抬眼看了我母亲一眼,说,“添什么东西都比添上你这个宝贝强。”
在芙蓉话里,宝贝这词用在成人身上,有贬义色彩,意指幼稚无脑。母亲不再答话,拿着没摘完的芹菜,扭头进屋去了。大家感觉无趣,都借口回家吃饭去,散了。
我父亲也进到房里,坐到饭桌旁,边抽烟,边等饭吃。
母亲边切芹菜边说:“这芹菜真老!老了的葫芦还好做水瓢,老了的芹菜只会塞牙缝。”
“老了不能吃,扔了就是了。”父亲随口应道。
“扔了?说得轻巧。你摸摸你兜里,硬角子可多?”
“话不带刺,人会死?你们銮迎客真是的!”
“銮迎客怎么了?没有銮迎客,哪里来的你们这些大丈夫男子汉!”
父亲本来想说没有男人来播种,銮迎客即使良田也白搭,但感觉如此斗嘴很无趣,就改口说道:“你要是像荡香一样,只会撒娇不会斗嘴就好了。”
芙蓉人说话,喜欢拿家晓户喻的人名来比喻。每当有女人做了傻乎乎之事,边上就有人嘲笑于她:“你荡香一样!”荡香,就是一个在芙蓉家喻户晓的傻女人。据说,她三岁那年得了脑膜炎,从此弱智,不管年龄长到几岁了,每当别人问她,总是傻笑着回答:“嘻嘻,我三岁。”到了全国闹饥荒那年,她家人实在再无能伺候于她,只得托付给唱道情的乞丐阎土照看。阎土一直孤苦伶仃,现在突然有了女人为伴,自然喜欢,感觉人生有了活头,白天乞讨,每逢讨得好吃的,总是先喂荡香:“香,来,吃一口。”荡香就偎依阎土怀里,美美地享受。有妇女见之,大起羡慕之心:“荡香真爽!搭上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此时,母亲一听父亲拿她跟荡香做比,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敬道:“那你去娶荡香啊!”
“要我说,娶荡香,还真的不一定比你差。至少我耳朵清净。”
“我也告诉你,我嫁阎土都比嫁你友勉强!”
也真是“芙蓉地邪”,几天后的中午,阎土真的牵着荡香来到我家门口。
母亲边施舍食物,边指指屋内,问:“荡香,你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吗?”
荡香一听,往阎土背后躲了过去,翘着嘴巴说:“哼!我才不愿意呢!”
母亲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正在吃饭的父亲说:“听到了吧,荡香也不愿意嫁给你呢!”
阎土知趣,装出一副傻乎乎的笑容,牵手荡香鞠躬退去。
但母亲依然沉醉在口头的快感之中:“呵呵,还说要娶荡香呢。现在看到了吧?”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你不也说要嫁给阎土吗?你追上去问问,他愿意娶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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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父亲说,半斤白酒喝下去,天下老子最大,想怎样闹就怎样闹。
自从杜康发明酒以来,酒一直没在国人的口中断流过。豪情万丈时,无酒无以助兴,低沉苦闷时,无酒无以催眠。芙蓉小地方,生活艰难,但再怎么样口粮成问题,酒也没有断过,喝不到糯米酒,就喝用糙米酿造的白眼烧;白眼烧喝不到了,就发明了以番茹为原料的番茹烧。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其实,女人更像酒,晶莹剔透,风情万种,诱惑你去想她、吮她,恨不得醉死其中,羽化而登仙。一旦真醉了,却又后悔,大发毒誓;不料清晨醒后,全忘了昨晚的呕吐,望见远远飘扬的酒幡,心里的酒虫已在蠕动。五八年打食堂,天灾人祸一起来,连番茹烧也难以喝到了,有人就到药店,买来药用酒精兑水喝。可见,酒之于男人,就如女人之于男人,长期不沾,无疑夺其魂魄,一旦抱个老脸婆,都当成了美娇娘。
大凡形容喝酒的动作,有慢喝,有狂饮,有细品,有浅尝。我父亲喝酒的特点,却很特别,是吞酒。他一般喝不多,到供销社食品部,买四两散装白酒,站在柜台面前,右手举碗,一下子全部倒入口中。为防止酒气漏掉,左手捂嘴,连带盖住鼻孔。等酒都慢慢下肚了,才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放手呼气,紧皱起的眉头也随即缓缓舒张开了,神情很见陶醉。这种喝法,在芙蓉叫“喝快酒”。喝快酒容易醉人,我曾经试过,吞酒那一刻,酒劲会猛地往脑门上一冲,身子也随即猛地一热,此时,人就如瞬间洗刷了心境,所有的郁闷一扫而光。我至此才明白,父亲喜欢喝快酒,不在酒的本身,而是求醉。醉了,就不去想家里的烦心事了。所以我父亲喝酒从来不问酒种,也无须下酒菜,对于父亲来说,喝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之后的忘我,或者说是找到忘我之后显露出来的那个真性情。当然,母亲不会像我一样解读我父亲,当她对我提起我父亲的时候,不是称之为这酒鬼,就是呼之为那赌鬼,因为我父亲喝酒之后,必然要去赌博。
大家知道,赌博也分个文赌与武赌。文赌的如麻将,四个人一坐,就可以通宵达旦。武赌的就是牌九,也叫骨牌,又叫三十二张,是一种比大小点的赌法,一方做庄,三方押宝,数额不限,比较刺激凶狠。往往有人一天赌下来,输掉了积蓄一辈子的家产。由此可想而知其中的惊险悲喜,也可想而知参赌者都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有梦想暴富的,有耍老千的,有赖债的,也有揩油的,总之,整整一个乌烟瘴气。所以,赌场里也讲究个气势,凡是参赌之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多一点,如果有了纠纷,自己也可仗个人势。
据过来人说,文·革期间,芙蓉百业消停,惟独赌博成风,公然在溪滩上摆了十几桌,男女老少几乎全民参赌。我听了很惊奇,可要知道,那时正是大讲阶级斗争的时候,扫四旧打四害是重头大戏,怎么会允许这样胡来?后来细想才明白,那时乐清武斗正闹得厉害,两派间为了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还顾得上这等民风小事。流毒至今,芙蓉人赌博成瘾,走街穿巷,不断耳闻麻将噼里啪啦的声响,特别是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更要摆上几桌,以供来宾娱乐消遣,不然就留不住人,烘托不了大办喜事的气氛。芙蓉街的老赌棍爱说,骨牌是杨贵妃的骨头做的。想来也是,人生几何,吃喝嫖赌。唐明皇为了杨贵妃,把一个大唐帝国都差点赌输在逃蜀的路上;我等蚁民,输掉屋堂两间薄田几亩又何妨?老妻流落街头算什么?哪有杨贵妃的骨头摸着,更叫人意乱情迷!只是,十赌九输,杨贵妃的骨头摸着再怎么有滋味,滋味到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人性的颓废,家境的败落。
我父亲的脱变正是如此。他原本没有赌博恶习,一门心思地做生意挣钱。但自从跟我远房舅舅蔡汉三结识之后,就发生了变化。蔡汉三一辈子只热衷于两件事,除了聚众打人,就是聚众赌博,并且最喜欢赌牌九。他每次来芙蓉街赌牌九,都非要拉我父亲一起去。我父亲心想每次拒绝也不好,驳了对方,朋友面子上不好看,何况互相之间还是姑丈舅爷关系,于是偶然也就陪着蔡汉三去赌场,壮壮人势。
但不幸的是,我父亲从旁观,也经不住诱惑,下场参与了赌博。一来二去,就上了瘾,一有闲钱,就跑去赌场。有时甚至去借钱参赌。但毕竟是新手,输多赢少。母亲知道了,自然会吵架。如此一来,家里从此没有了安心之日。对于这桩旧事,我父母各有说辞。母亲是数落我父亲管不住自己。我父亲却说,我母亲天天叨唠家穷,他受不了才去参赌。要快速改变家境,只有赌博来钱再快。不管谁的道理对,但现实是每临年关,不说做不成新衣裳过年,还经常揭不开锅,只能东借西借。最难的时候,是我六岁那年,父亲赌输了被人逼债,父母两人只好远避永嘉山旮旯里补鞋,到第二年挣够了还债的数目,才回到了芙蓉老家。
以后很多年,每当母亲对我提起我父亲,不是称他为这酒鬼,就是呼他为那赌鬼。鬼是会害人的,母亲认为,我父亲就是害了她一辈子的那个鬼。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教我念过一首童谣:
.
姆妈娘,把我嫁到山头上。
开了前门溪水白洋洋,
开了后门山狗赶猪娘。
山岭峻,脚爬痛,怎能回家望亲娘?
怨不得大,怨不得娘,
只怨奴奴命苦配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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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冬日的被窝里,母亲念着念着,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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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栏杆桥是座古桥,位于芙蓉街北上驿道的必经之路。桥身用三条石板一排一排地构建而成,六墩七孔。当时出资修建该桥的大善人心细,如果平板桥,生怕有小孩不小心掉下去,好心变坏事,又不惜工本在两侧加建了石板栏杆。这种构建在当地很少见,当地人俗称其为栏杆桥,其横卧黄金溪上,成了当地有名的景点“芙蓉夕照”,远看桥头溪椤树幽绿,近看桥下潭深水急。每到夏季,我们基本都在这里玩爽,太阳毒时躲桥下乘凉,太阳下山了入水游泳,一到夜晚,就点上火把,在这里捕鱼抓虾,有时还能捉到螃蟹。可以说,在我们的童年乐趣里,这里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是万万没想到,在我八岁那年的一天,这里成了我心里的永远之疼。
那天,我家有位山里朋友,到芙蓉街进海货,顺便送我家一些山货,看看多日不见的老友。朋友远道而来,父亲自然要热情待客。芙蓉人管大方叫“大手”,管小气叫“细”。家里富裕却“细”,用芙蓉话说就是“猫逼细”。小气得比小小的“猫逼”还“细”,岂不很叫人瞧不起?因此,家里最穷,也不能让别人看穷,待客一般都可热情。
父亲是场面上之人,自然更讲究待客之道。平时家里的买菜事宜,都是母亲一手包揽的。那天,已经忙于灶头的母亲,看看菜肴不够丰盛,来的又是自己一直尊敬的老友,诚心想待客,喊我父亲再去街上买一斤牡蛎。
牡蛎是一种依附于石头生长的贝类海鲜品,鲜味异常,价格又不高,芙蓉人特别爱吃,更重要的是它有多种吃法,既可以生吃,加醋和姜拌了一下,保持了原汁原味,又可以熟炒,加上鸡蛋葱花,色美味香,还可以做汤,用不了二三两,再放下几根韭菜,就能勾起人的馋虫。买上了一斤,至少可以分做成两道菜。我母亲经常叨唠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画算一世穷。画算按芙蓉人的形象理解,就是蹲在地上,拿根细木棍左画右画,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算算。所以,画算的意思就是会计划,也就是会过日子,什么细节都想到。
很快,父亲就拿了一包荷花叶包着的牡蛎回来了。
母亲接过用手掂了掂,问:“你买的是一斤?”
“是啊,一斤。”
“最多九两。你肯定被他鬼了。”
母亲打小就开始小商小贩,对重量敏感的很。
父亲说:“不会吧?我买海鲜都是找他的。老主顾了!”
“你们男人买东西就是喜欢装大手,不还价,不看秤,生怕计较一点就伤了男人面子。”
父亲辩解说:“我也看了一下秤花啊。”
母亲不答话,拿出家里的小秤称了称,冲着父亲说:“刚刚八两八。你看!你看!”
当着朋友的面,父亲脸上有点挂不住,一声不啃,从秤上一把拿过牡蛎,就往外走。
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最受不得别人的欺骗,特别是熟人的欺骗,何况刚刚被自己抢白了一顿,就冲着父亲身影喊:“喂!你回来!我去!”
父亲没搭理,头也不回,管自走了。
母亲跟父亲的朋友说,对不起他叔,我去看看,就追了出来。
但是,已经迟了,父亲在那里,脚下是一把折断了的小秤,嘴里还在痛骂对方。
边上围上了一圈人,有看热闹的,有指责小贩的,也有打圆场的。
对于小商贩而言,秤被折断是一种很重的惩罚,不仅是财物或者面子受损的事,更是对商誉的彻底打击。小贩喜欢固定在一个社区,做的是熟人生意,没有商誉无法生存,而商誉就表现在货真和秤准两点上。现在父亲折了那人的秤,无疑是有如拆了对方家里的镬灶。自己也做小商贩的母亲深知这一点,急忙插了进去。
“你干吗呢?让他给你补足就可以了,折他的秤做什么?”
父亲正在气头上,听母亲这么一说,反手就扇了母亲一个耳光:“秤不准是你说的,现在折他的秤,你又来罗嗦。你们銮迎客怎么他妈的就那么多事!”
母亲闻言一怔,心想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就是我的苦命了,你还竟敢这样当众羞辱我!这还有什么活头啊?心念止此,心中当下大悲,一下子嚎哭起来,捂住脸冲出了人群,一直跑到栏杆桥下,步入了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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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父亲打了我母亲之后,看我母亲跑走,以为是找个地方哭去了,也没在意。心里牵挂着家里老友,回家自己接着做饭了。
话说,那天正是集市之日,来往人多,母亲刚刚下去,就被路人发现,救了上来,送到离栏杆桥近一些的我二叔家。我奶奶等人闻讯,也连忙赶了过来,一家人围着我母亲小心劝慰。我父亲听了报信,匆忙送走老友,也赶了过来。母亲一见我父亲,怒火再起,狠狠地痛骂我父亲。我父亲只低头不语。我二婶端了一碗姜汤,递给我父亲。我父亲会意,端了过去让我母亲喝。母亲扭头坚决不喝。但也不再骂我父亲,只管陶然大哭。我奶奶一手接过了姜汤,一手抱着我母亲,要喂她。母亲又哭了几声,在众人劝说下,终于还是喝了几口。此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就此以后,家里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安置好我母亲睡下之后,大家散去,奶奶和我二婶就去准备晚饭了。我父亲呆坐在睡房门槛上,坐着抽烟。过一会儿,二婶招呼大家吃饭。刚刚端起饭碗,门外突然人声吵杂,只听有人高声喊着:“周友勉!周友勉!周友勉出来!”
二婶出去一看,黑压压的一群人,再仔细一看,都是蔡家庄的,心想坏了坏了,马上回屋告诉家人。
信息怎么会传递得那么快?家人都是又惊又怕。
原来事后才知道,是赵宅坦有位妇女,与我父亲有过旧怨,在我母亲被救起的那时,她在边上看到了,她连夜饭也顾不上做,欣喜若狂地跑到蔡家庄,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真是千古真理。蔡汉三得知堂妹投潭自杀的消息,马上从蔡家庄点上三十来名壮汉,气势汹汹地涌到芙蓉街上周家问罪。
蔡汉三,有名的犷人。犷人,是犷悍之人的简称,由此可知蔡汉三的厉害。我父亲知道来者不善,对家人说,你们都别出来,我去看看。他吩咐完,走了出去,一改平时朋友间的昵称“阿三”,而用亲戚间的礼节向蔡汉三打招呼:“舅爷来了?”
“谁是你他妈的舅爷?”蔡汉三当街破口大骂,“都逼我妹妹自杀了!”
“舅爷别生气,你听我好好解释。”
“解释个屁!”蔡汉三戳着指头枪,对我父亲继续骂道,“你他妈的不是一直讲公正吗?今天你给我说说,逼死人命这个事情怎样处理才公正?”
我父亲一听,才知蔡汉三意有所指,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道了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蔡汉三向大家一挥手,大声喊道:“弟兄们,给我打!”
我父亲来不及作出反映,就被两个壮汉架住了胳膊,其他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群殴暴打。
周家人冲了出去,把我父亲抢了过来,泣声向蔡汉三求情:“舅爷啊,大人大量,求求你啦!“
这时,我母亲也听到了声响,连忙起床跑了出来,呆立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蔡汉三说:“求我没用,求我妹妹,只要周友勉跪在她面前,我就放过他的一条狗命!”
周家人一听,全部愕然!
我母亲也是惊讶地看着她堂哥,不知所措。
我父亲破口大叫:“蔡汉三,你好汉!他妈的你有种就把我打死!”
蔡汉三冷笑一声:“打死你我得偿命,你以为我荡啊?我就是要打你疼疼,他妈的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别装他妈的公正!”
父亲知道,令蔡汉三下如此狠手的起火头,源于前不久的一场赌博纠纷。那次蔡汉三与人发生纠纷,明显地错在蔡汉三,且对方也是蔡家之人,我父亲只是尽力打圆场,大家都说我父亲公正。蔡汉三很是不满,事后责问于我父亲:“你是我的姑丈,在此关键时刻,你不出力,还讲什么公正?你无非就是为了自己公正的名声罢了!”我父亲只得向他解释,“不是我不帮,只是找不到对方错在哪里。何况你也占了上风,没必要赶尽杀绝,狗急了也会跳墙。再说,闹大了,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们是本族兄弟。阿三,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在不在理?”这是一番很中肯的话,但蔡汉三犷人惯了,自己再无理也有三分理,如果自己有了三分理,那就是十分有理了。他张口就对我父亲发泄不满:“什么他妈的名声不名声的,管他天皇老爷,管他本族或亲戚,不跟我同道,就是跟我做对头!”我父亲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再解释什么,转移话题再闲聊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此时,我父亲听闻蔡汉三狂骂不停,牙齿都咬出血来,只悔恨当初错交了朋友。仰头轻蔑地看着蔡汉三,不吭声。
蔡汉三横行一世,哪里看过这种眼神,不禁怒从胆边生,厉声喊道:“兄弟们!抬周友勉去游坑!”
“坑”即茅坑的简称。“游坑”在当地是一种最具侮辱性的惩罚,比扒人祖坟的罪孽还大,一般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仅限于侮辱外人。此时,蔡汉三却准备用来对待号称姑丈的亲戚,本来站在边上不敢声言的邻居,也被激怒了,更不用说从泣求变为了愤怒的周家人。
场面陷入了胡拉乱扯的混乱之中。
我父亲在家人的掩护下,飞身逃走,消失在夜色之间。
此时,正逢大雨倾盘。在田野与溪流间游荡了一夜的我父亲,又饥又冷,仇恨之心正如此时夜空,风起云涌……
事隔多年之后,周家人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总会垂泪说到这场大雨:天都看不下去!天都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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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我父亲狼狈逃走,蔡汉三仰天狂笑。
他高声吩咐来人:兄弟们,带走妹妹!打道回府!
我母亲闻言,怔在哪里,不知如何是从。她是懂礼之人,深知回娘家会落人闲话。因此以前夫妻间吵闹归吵闹,从没想过回娘家来要挟。但转念想想,似乎这次有点不一样:这些乡邻们平常自以为坐地老虎,说话粗声粗气得很,这次终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娘家人如此威风,心里不觉有了一丝自得。现在堂兄既然开口了,如果不回,肯定会让娘家人难堪。这一点在此时是万万不可的。再加上心里另有了一个小主意:你周友勉不是牛吗?好,我就回去小住一段时间,等你上门来求我!
母亲心中有了种种此等心思,于是半推半就地,在娘家人的扶持下,在夫家人的挽留声中,回到了蔡家庄娘家小住。
谁知道,这一小住,一住就是二十年!
当夜,回到娘家,母亲倒头就睡。第二天,中堂上已经坐了不少妇女。一见我母亲从里间出来,大家围了上来:“你怎么起来了?孩子,多睡会儿吧,看你瘦的!”
母亲闻言,眼眶马上又红了,被众人扶着坐到了凳子上,低头轻泣。
“要我说,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吃好睡好,看他周友勉来求不来求,哼!”
“就是,他周友勉算老几?看我们这样出众的孩子,嫁谁谁不会哄着捧着!”
有不懂事的小孩跑了过来,摇着我母亲的手问:“姑姑,你没呛到水吧?我以前掉到河里,呛得可难受……”她母亲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去!小孩子多什么嘴!”孩子莫名其妙,哇地哭开了,于是,中堂里更见嘈杂热闹,有劝孩子的,有劝我母亲的,总之,在这个可以显示爱心的时候,谁都是充满爱心。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邻居,族亲,还有远亲,都陆陆续续赶来看望,有婉言劝慰的,有同仇敌忾的,也有打听隐私的。每当提到一个话题,母亲总要细细诉说,想到伤心处,不觉又是黯然神伤,轻泣泪流。但当后来人提到同样的话题,母亲又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也许,被关心,被同情,弱者都会认为是一种幸福,尽管几天来她的眼睛红了又红,更加酸疼。在这被家人亲人呵护的日子里,母亲自然感觉日子也过得比较快,转眼就是一周了。慢慢地,大家很少来了,各忙各的事去了,毕竟生活艰难,谋生要紧,谁也没那个闲工夫天天听你诉苦。一个月又过去了。大家逐渐忘记了我母亲是赌气回娘家小住的,平时该打招呼依然打招呼,该斗个小嘴依然斗个小嘴,似乎我母亲就如没出阁的姑娘住在娘家一样正常,谁也不会再主动问寒问暖了。
住着越来越无趣的母亲,不觉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可爱儿子了,想念芙蓉街自己的家。但周友勉不来求,自己如何回得去?白天还好,可以帮家里做些杂事,忘记烦恼,夜间孤单地躺在床上,母亲是左思右想:周友勉不来,可以理解,这人一直自以为傲骨。但婆婆为什么也不来?自己嫁到周家八年,从来没对婆婆高声说过话,更没有跟婆婆红脸过一次。古话讲,梅天落雨记前晴,自己这么一直孝敬的婆婆,为什么也不来说几句好话,为什么,为什么啊?母亲是一遍一遍地问。但最后的答案,还是天光渐亮,白天照样漫长,黄昏按时来临……
其实,周家人何尝不想去接我母亲啊,只是我父亲有话在先,如果你们想我被蔡家人活活打死,你们就去好了。想起那晚的情景,家人都是胆战心惊,谁也不敢轻易造次。
三个月过去了,实在坚持不住了的奶奶,对我父亲说:“我还是去一躺蔡家庄吧。”
我父亲说:“天下哪有婆婆去求媳妇的理?你可是我娘啊!”
奶奶知道我父亲的意思,很无奈地说:“你自己不去,又不让我去,就这样两扛着?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停了停,看看我父亲,又说,“要不我去找一下老村长?”
我父亲没有吭声,往门外走了。
当夜,我奶奶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让我二叔陪着一起去了老村长家。
第二天早起,老村长去蔡家庄找我母亲。母亲此时早就没了再让丈夫当面认错的心劲,只要有条独木桥可借着过沟,就认命了,此时听了老村长转来我奶奶等人的恳切言辞,虽然口气也硬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擦了擦眼泪,开始收拾包袱了。此事不知怎么的让蔡汉三知道了。蔡汉三找到在后院料理菜园子的我外公,说:“别人的脚就那样金贵,一步也不来我们蔡家!我们蔡家人的脚就这样轻?叫她回去就回去了?”
外公生性老实,凡有家中大事,大都是请见多识广的侄儿蔡汉三做主的,现在听侄儿把话说得如此这重,不知如何回答。蔡汉三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叔叔,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让周友勉笑话我们蔡家啊!”
外公原本是无甚主见的人,虽然恨女婿太过嚣张,但看自己女儿日夜一脸悲戚,也就准备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女儿回去算了,所以老村长上门时,他知道何意,就回避到了后院里。现在听蔡汉三这么一挑唆,想起周友勉过去的种种恶劣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回到杂物间,拿了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啪地扔在收拾好了正欲出门的我母亲脚前,说:“你选一样吧!”
当下,我母亲脸色骤变,惊恐地看着自己那从来不会发火的父亲。
老村长一见,有点纳闷,刚才照面的时候,还很客气地招呼一声了,现在怎么了?赶快过去圆场:“外公爷,您干吗呢?您不看您囡儿的面上,也得看您外甥孙的苦上啊!”
外公没接老村长的话茬,只对我母亲吼道:“你丢人,不要连累我们蔡家也跟着丢人!”吼罢,就复往后院里去了。
望着外公蹒跚而去的背影,望着他耸起了肩膀,抬手似乎摸了摸眼睛,我母亲当下悲从心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楼主:临窗独饮

字数:53571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20-01-05 15:53:28

更新时间:2020-01-08 21:48:13

评论数:22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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