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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山 冈 周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14
春节过了。
清明过了。
看着我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外公是有点懊悔当时的冲动了。晚饭后,外公坐在柴仓凳上,沉默不语。他既想不出让周家再来人的法子,又不能自己主动送女儿回去,六神无主。外婆说,要不找汉三商量商量吧。外公点点头,就外出了。一会儿,蔡汉三来了,坐在饭桌边,边抽烟边说,他们一起生活快十年了,感情还是有的,但现在周友勉是铁了心要硬到底,要想逼其服软,只有主动提起离婚这路可走了。
外公听了不吭声。外婆也不吭声。
蔡汉三问我母亲,妹妹你的意思呢?
我母亲双手摸了一把脸,对蔡汉三说,阿三哥,我今天感冒了,有点头疼,先去睡觉了,不好意思啊。说着就站了起来,转身回卧室了。
我母亲也不点灯,摸到床上直接就躺倒了。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少而又少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母亲翻来覆去,左想右思,一夜没睡。
第二天,母亲头重脚轻,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了,摔到地上,头碰上板凳角,破了皮。母亲嘤嘤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稀里糊涂中,下了决心,罢罢罢,如果你周友勉还念及往日夫妻情份,也许从此可以峰回路转,如果自己命中注定,那就认命罢了!
又苦挨了几日,母亲脚步沉重地去公社里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
我父亲接到通知后,心想外公外婆都是爱面子之人,决不可能有这个想法,一定是蔡汉三这狗贼在背后出的损招!
父亲怒火中烧,走进公社大门时,一边向天井里走着,一边大声嚷着:“离吧,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
这时,我母亲正在民政办里坐着,跟民政员诉苦。民政员跟我父亲同村,我父亲平时不买他这个小民政员的帐,他心里早就有了看法,现在听到我父亲这样嚷嚷,朝窗外看了一眼,本来应该以调解和好为主要职责的他,转头对我母亲说:“看到了吧?跟周友勉这样的人一起,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母亲原本割舍不下儿子,也只是拿离婚这事儿来个死马当做活马医,想不到周友勉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可见其早就存了离婚念头了!母亲不禁对我父亲更加恨之入骨,起身冲出门外喊道:“你有脚趾印,我就没有脚趾印?一起捺啊!”
一段原本可以破镜重圆的婚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按照协议,我被判给了父亲。
那天,公社回来之后,父亲大醉了一场。但奇怪的是,从此,父亲不再喝酒,也不再赌博了。不久,他把房子抵押成一笔钱,开始跑单帮,海鲜木材来回倒腾。我那时小,跟奶奶睡,时常想母亲,奶奶就悄悄跟我说,等你阿爸赚到了大钱,就会去蔡家庄把你姆妈接过来的。我不知道这个是什么道理,但我听奶奶那样说,就如看到了希望,一心只盼阿爸赶快挣到大钱。
开始几趟,我父亲还比较顺利。但有一天,突然说是出大事了。那年黄鱼突然大旺,价格被压得比平时低,父亲贪心,想做笔大的,倾其所有购买了两船黄鱼。谁知,鱼船刚在夜色中靠近芙蓉港,黑暗中的码头上,突然亮起了很多手电筒。父亲心想坏了,打办围剿来了!但那时是木帆船,想掉头逃跑已经不可能了。父亲束手就擒,当夜被关了起来。
三天之后,我奶奶通过一个在公社做饭的远亲,偷偷送给打办主任一条烟几包红糖,父亲被放了回来。
远亲还从打办主任那里探听到,那天是有人举报,但没有说是谁。我父亲听了不吭声。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不久,父亲重操旧业,又开始在街头给人理发。
又不久,我家住不下去了,刚买才几年的房子,被父亲贱卖抵债了。
从此,我们父子俩从此没有了安身之处。我奶奶我叔叔他们家都很小,根本挤不下我父子俩。我父亲只好厚着脸皮去赵宅坛,找他的舅舅也即我的舅公,借了他家一块不到十平方的旧地基。从供销社买了几卷油毡之后,我们父子俩一起平地,一起立柱,辛苦了整整两天,终于盖成了一座小简易房。床前就是锅灶,一烧饭,满房子都是烟味。但那时我小,并不知苦,放学回来,就去捡野菜,找柴火,然后做饭。有时到溪里捕鱼捉虾,吃得满嘴香甜。
日子,在父子俩的相依为命中,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转眼又是冬日,学校放假了。吃晚饭时,父亲问我成绩单,我不情愿掏了出来。父亲一看,问我,怎么比上学期退步了?我低着头,不敢吭声。父亲说了声,以后认真点,他又只管吃饭了。我心里暗暗庆幸。谁知,两天后,大难临头了。
那夜,天很冷,也许火候没掌握好,父亲忽然说我把饭煮成了夹生,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掼出门外,大声斥道:“你这贼儿给我死出去,随便死到哪!再不许进周家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我惊骇至极,蜷缩门外,靠近门缝不断哽咽,期盼父亲听到产生恻隐之心。但直到子夜,父亲仍是无动于衷。我浑身发抖,彻底失望了,只得踩着残雪,象丧家犬一样,直奔蔡家庄而去。
不久,父亲突然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
我那时一直在蔡家庄外公家生活,很少上街。有一次,去文具店买铅笔,却碰上了很久不见的父亲。我正准备躲起来,父亲发现了我,过来一把拉住我。他问我,猴头儿你做什么?我说买铅笔。他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了几毛钱给我。这时,我发现父亲不小心掉了一张纸头在地上。我捡起一看,是平阳县的旧车票。我很好奇,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车票,突然变脸,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举手作势要打我:你讨饭人啊?地上啥脏东西你都捡!我吓得赶快逃开了。
此后又很久没有了父亲的消息。后来听说,我家人曾经把我父亲送到了湖州神经病院,但过了一段时日,父亲治疗回来,正常了没两天,癫疯又复发了,时好时坏。因为癫疯,已经没人敢把脑袋再放在他的剃头刀下了,于是父亲改行做补鞋匠。挣了小钱,就买酒当饭,癫疯更甚,每次见到我奶奶爷爷叔叔姑姑等家人,总是辱骂不止,语言极其恶毒。我所有家人没有办法,一见我父亲,就远远躲开。
那些了解我父亲过去的乡邻亲朋,看见我父亲现在变得如此,都惋惜地说:“周友勉真的是荡了!”
荡了的父亲,在芙蓉街的生意自然越来越难做了,于是挑起补鞋担子,天天在周边山村到处转悠。
他最常去的是雁湖乡长桥村,在临路村口摆个补鞋摊,连续几年,经常是一呆就好几个月。有些村民很奇怪,哪有那么多的生意,这荡人怎么天天耗在这里?
有一次,长桥村里有人到芙蓉街赶集,在我奶奶糖果摊那里买东西吃。我奶奶认识他,就悄悄向他问询:我家友勉还摆你那里补鞋?那人说是啊。那他没事吧?奶奶问。那人知道奶奶什么意思,回答说,没事啊,他天天低头补鞋,也没喝酒。奶奶心里有些安慰,说,哦,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天,那人在长桥村口碰见我父亲,把我奶奶问询的话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听了后,仰天长叹,第二天就离开了那里,翻山越岭到了永嘉山区,继续补鞋流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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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姓在芙蓉当地,堪称望族。
其始祖南宋人,由仙居县丞辞归,途径芙蓉,见此地山清水秀,于是择地定居,人称蔡家庄。繁衍今天,其盛况可想而知。
只是奇怪,在蔡家庄与芙蓉街之间,竟然出现一个叫下蔡周的自然村。
下蔡周就是我的祖地,也即当年我爷爷十岁那年出来流浪前的老家。
我的奇怪在于,聚族而居的,为标榜族权,大多是以自己姓氏起地名,比如蔡家庄,比如赵宅坦,周姓聚族之地,为什么偏要来个不蔡不周的“下蔡周”?
我的奇怪更在于,周姓于北宋时就从永嘉迁居芙蓉,按时间推算,比蔡姓早来一百多年,为什么繁衍至今,人数还不到蔡姓的三分之一?难道中间周姓又迁居外地了?
偶翻芙蓉镇志,看到《大事记》中有一段如此记载:“康熙廿一年,周姓族人因支持反清受株连,遭灭族之灾,所居之地被夷为平地”。字行间“灭族”二字的血腥,让我大感震撼!震撼之余,我又好奇心大起:被夷为平地的所居之地在哪里?
翻至镇志《历代兵事》,始得前面之解:“清康熙十三年五月,三藩之乱中的耿精忠部攻占乐清,传檄乐清县附之。八月,耿部先锋经芙蓉去大荆,居芙蓉山冈周,周姓族人策应北上。次年兵败。周姓族人被株连,清政府派兵围剿,实行灭族性大屠杀,无一幸免。”
原来周姓族人所居之地叫做山冈周。
但我的记忆里,整个芙蓉并没有叫一个山冈周的地名。
难道被历史湮灭了?也许。清康熙的三藩之乱时,正是云南王吴三桂当势之时,也正是韦小宝活跃在金庸《鹿鼎记》中的那个年代,曲指算来距离现在已经三百多年,若有地名湮灭想来也是正常。且不管它。但我心里涌上了另外一个疑问:
既然说是“灭族之灾”,又说“无一幸免”,那下蔡周的周姓族人从何而来?难道另有周姓从外地迁居而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继续寻找答案。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镇志《地名考》中终于找到了线索:“下蔡周:山冈周周姓遭致灭族时,有一周姓男丁进婿蔡氏,子女继姓周,所居之地位于蔡家庄之东,称下蔡周。”我寻询周家古稀老者,得知当时在遭致灭族时,那位已不可考的蔡姓丈人,为了保住女婿性命,冒险接他到家里,然后买通官家,说女婿已经进婿到蔡家,不再属于周家之人,终使女婿避过大难。事后,蔡姓丈人不仅让其子女继姓周,并且拨给了几亩良田,帮其安居,从此繁衍出了一个下蔡周。
呜呼,原来如此!原来三百年前,周姓人就欠蔡姓人一个天大的恩典!
得知了周姓祖先的这个历史真相,我不知是该对蔡姓祖先感恩戴德,还是该为周姓后人无限悲哀。
下蔡周。下蔡周。原来周姓后人一直默认着蔡之下才是周!原来这个地名早就铭刻在周姓人的心里!
难怪每当蔡姓后人与周姓后人有了口角的时候,蔡姓后人总爱说,你们姓周人永远是我蔡家的女婿,这是历史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难怪综观威震芙蓉的流氓犷人,竟然没有一个出自于周姓之人。难怪当年我父亲被侮辱的时候,没有一个周姓族人出来说话。
也许,男儿血性,即使没在康熙廿一年那年完全被灭杀,也早已在祖先进婿蔡家的日子里被淡忘,从此,流淌在我爷爷他们血管里的,惟有谨小慎微,惟有逆来顺受!
遥想康熙十三年的周姓反清义士,我是多么的神往,多么的想去曾经的山冈周,碰撞那些不屈的祖先灵魂,以唤醒我内心的男儿血性!
可惜,多次翻阅镇志,找不到明示山冈周位置的记载。查阅宗谱,也不见对山冈周有只言片语的记述。
难道,镇志的记载仅仅是个传说?
难道,是周姓族人为了避讳满清朝廷的疑心,故意把山冈周在文字中给抹去了记忆?我不得而知。
只是,山冈周,这个建立在山冈之上的充满阳刚之气的地名,从此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所以,当我得知父亲在路廊无辜被殴,看到乡邻那种漠然神态时,我的直接反应,就是:先砍了他们,让他们去报案!
撂下狠话之后,我怕我母亲叨唠,没有回到外公家,而是直接骑车回到乡政府。
因为气愤难消,温了两斤花雕,就着剩菜冷饭,想将自己灌醉。但夜不成眠,又重新爬起,乘着酒劲,写下了一段散文诗《海礁》:
任海浪嘲笑,鞭打,任海鸟在头上撒野,这决非坚毅,更非厚道。是老牛习惯于鞭影下生活。
与其将鼻子交给命运的绳索,不如做一只破旧的小舟,在天低浪高的时刻,冲到浪尖上颠簸。
纵然粉身碎骨,总也给海浪,给海鸟,给沙滩上拾贝的人们,留几块残骸的思索。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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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头疼欲裂地醒来后,已是次日中午。
不知父亲那里事态发展如何了,我匆忙起床洗刷一把,急急赶往芙蓉街。
奶奶正站在街道上六神无主,一见我的来到,大呼“不得了了!你快去劝劝你阿爸!”,话未说完,眼泪马上泉涌而出:“要出人命了!”
我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今早当真去刀铺买了两把菜刀,前往各处寻人,但不久即被刘村长知道,给强行没收了。
我急问我父亲现在哪里,奶奶说大概还在路廊吧。
我劝慰了奶奶几句,匆匆赶往路廊,探头望去,不见父亲,却耳闻路廊里正在热议此事,特别是跟父亲久有宿怨的有位赵姓之人,更是极尽蔑视之泰,对人摇头撇嘴:“哼!吓唬谁呢?”
我一听,心想坏了,原本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让混蛋们知道,来说句软话也就完事了。现在看来,不动真格的,解决不了问题。心念到此,忙向闲人询问我父亲的去向,有人告诉往下街那边去了。
我赶往下街,看见父亲正在刀铺前跟店主吵闹。
我拉住父亲,问:“阿爸,你干吗呢?”
父亲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白要,我拿钱买刀,他却不卖!”
店主认得我,马上对我说道:“周牧天,你劝劝你阿爸吧!生意人有生意了怎么不做?只是刘村长特意过来说了,要是再卖刀给你阿爸,出了事我要负责。”
我听出原由,连忙对店主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说着,就拉着父亲要往回走。父亲不愿意,边挣脱边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今天非杀了这班孙子不可!”
我见状马上接口道:“要杀!我们回家去!家里有刀。”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抬手就拍了我头上一巴掌:“那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走!”
我嗯了一声,扶着父亲,在路人惊恐的注目礼下,离开了下街。
其实,父亲知道家里的所有刀具,昨晚都被奶奶藏起来了,父亲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我一如此开口,父亲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父子之间,有着天然的灵犀相通,有着罕见的默契。不久前,曾有一位妇女前往蔡家庄找到我母亲,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街上,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路廊边上,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在边上的烟酒店里,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癫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勉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勉,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店主。看到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而此时同样的情景,却没有了同样的心境。
我扶着父亲回到家时,奶奶正跪在床沿上泣声做祷告。
我拉起奶奶,询问西瓜刀在哪里。奶奶早年摆水果摊,家里存有各种削切水果的刀具。奶奶使劲摆手,惊恐万分:“孩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按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奶奶,阿爸一世吃苦水了,就这次没有喝酒被打,没有理亏。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抓住,阿爸一辈子都没有翻身之日了!”
此时,爷爷的遗像正挂在墙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似乎在诉说他的曾经……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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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父亲从永嘉回芙蓉购买补鞋原料,回家时,奶奶告诉我父亲:“真是搞不懂!你阿爸在驿道那边搭草棚,起先我以为作灰间,由他去,谁晓得搭好了他竟要住,劝也劝不住。你兄弟给他零用钱他不要,都半身埋泥土的人了,种青菜种茄子,挑到街上卖,活象讨饭人……”
我父亲听了没说什么,在晚上的时候,独自向驿道走去。营盘岭卧在那里,似乎象一头猛兽,路上没有一个人,萤火虫象鬼火在远处忽明忽暗。父亲是走惯夜路的人,并不害怕这些,很快就到了爷爷的草棚。这草棚就盖在爷爷投伍前的草棚旧基上,是爷爷当年亲手给收拾出来的一小块平地。
推开竹门进去,只见爷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独自饮酒,陪伴他的是蚊子的嗡嗡声;矮窄的棚屋里,旧竹床,煤油锅,搭拉着毛巾的破脸盆,以及种菜的锄头畚箕等农具,角落里还有一篮刚摘下来的茄子。
爷爷平淡地问声你怎么来了,指指一块石凳示意我父亲坐,低头顾自吮酒。
我父亲问:“阿爸,住得还舒坦吧?”
爷爷没有回答,缓慢地打着蒲扇,苍老的脸上,神情似乎比以前坦然。
我父亲也就不再多问,给爷爷斟上酒之后,找了个碗也倒上老酒。
父子俩喝得很默契,都不吭声,举杯落箸之间,似乎已道尽了千言万语,直喝到酒尽夜深,父亲站起来摸摸嘴巴,跟爷爷说了一声阿爸我走了,拉开竹门,在那青石边的老杂树下撒了一泡尿,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不久,父亲又去了他暂时安身的永嘉。
不久,爷爷也被家人强行接回了家里住。
几个月后,父亲接到爷爷病危的电报,从永嘉赶到家时,爷爷已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眼睛紧闭,手脚僵硬,仅是鼻孔上一缕颤颤的游丝,表明爷爷还未敲响阎赵殿的大门;也许是阳寿已到,家人开始暗中准备后事。第五天,爷爷竟慢慢睁开眼,眼神一怔,很惊诧的样子。看到护士给他打针,嘴唇蠕动,拼命挣扎,手臂上青筋条条绽出。
后来才知道,爷爷是吞了五十颗安眠药——是半年来慢慢积起来的,爷爷出院之后,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与他人闲谈时,无意间透露的。爷爷经常拿出安眠药瓶,怔怔地望,古怪地笑。
现在我想起,那不可捉摸的笑里,一定蕴有某种含义或暗示,只是奶奶忙于上教堂作礼拜,家人们忙于做生意赚钱,没有留意罢了。
果然不久,爷爷喝烈性农药死了。整整一瓶。时年八十六岁。
从不落过泪的父亲,回忆起爷爷临死那天的情形,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那天,爷爷起得很早,到银器匣取钱,先到馄饨店有滋有味吃了二碗,踱到驿道的青石上坐了很久,随后在老人亭很认真地听了几段乐清鼓词,打了几圈麻将。中午,爷爷拉了几位老人到菜馆,说:“我一生没与你们喝过酒,来,今天我请客。”
他们心想,从不跟人交往的矮脚松今天怎么了,真是六月天落雪。奇怪归奇怪,面对上来的卤牛肉白斩鸡炒肚片红对虾白海蛰乌贼河鳗等等好菜美酒,白吃白不吃,想那么多干吗。
“这是最后一次吃了。”爷爷说。
他们也许没注意听,也许听不懂,或者不想去懂,酒喝多了,话也多了,纷纷恭维我爷爷如何有福气,儿孙如何争气。爷爷不插一句,散香烟给大家;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火柴,想了想,抽回来,问:
“谁有火柴?”
“我有!我有!”对面一位忙站了起来,俯过身来,点着火柴,双手拢着,递到我爷爷面前。爷爷等到火柴梗烧到一半时,慢腾腾凑上去,点着,狠狠吸了一口,蕴在口里回旋了很久很久,慢慢吁出来……
爷爷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嚼,我有事先走。”
跨出店门,径直往老石匠家中走去。
老石匠问:“有事吗?阿松哥。”
“我叫周振南!”爷爷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桌上!
不理睬老石匠的惊诧,抓过他夹在耳朵上的木工铅笔,在雪白的墙上,写下了三个东歪西倒却刚劲有力的大字。
这是当兵时一笔一划学会的;这是爷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签名。
爷爷扔掉笔,一种似撒尿的酣畅慢慢涌上来;但还没有完全体味,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似乎此举用尽了毕生的精力。
“给我打个墓碑!”
爷爷抛下一叠钞票,钞票上留着浓浓的青菜和泥土味。
爷爷踉踉跄跄走进夕阳……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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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回家后,痛痛快快洗了澡,刮掉胡须,穿上寿衣,在镜子前整了老半天,然后躺到床上,端起药瓶微笑,象是面对美酒……
奶奶正从教堂回来,伸手去夺时,一瓶药已点滴不剩。奶奶惊慌失措大声叫喊,冲进来了许多邻居。
爷爷摸摸嘴角,面对变了脸色的众人,骤然爆发出哈哈大笑,混浊的眼神骤然灼灼发亮。似洪水轰地冲垮堤坎,闲搁百年的铜锣骤然被人敲响;象刀鹰倏地冲破蓝天,一道耀眼的闪电掠过老屋……
奶奶惊呆了,手中的空药瓶啪的丢在地上砸碎;众人惊呆了。
父亲闻讯赶来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嚷着快送医院抢救。
父亲见此情景,说不必了,眉宇间的神色,似乎对爷爷此举早有预感。
我父亲俯下身,替爷爷慢慢盖好被子,跪下来,握住爷爷的手,一言不发。
爷爷止住了笑,不看任何人,只安详地凝视着自己的长子。
“孩子,难——哪!”
语调极是苦涩,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
父亲鼻子一酸,哽咽道:“阿爸,您走好……”
爷爷想留个做为父亲的最后微笑给自己的长子,但最终没笑成,永远合上了眼睛……
按爷爷的生前遗愿,家人把爷爷埋葬在了驿道那棵老杂树旁。
但在开挖坟墓的时候,却挖出了墙基断垣,以及无数的陶器碎片。大家都很惊奇。询问了古稀老人,才从他们依稀的记忆中得知,原来这里死了很多山贼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历史——因为周姓先人来自于山头永嘉,又被清政府宣布为逆贼,自然就是山贼了。
原来,这里竟然就是湮灭已久的我苦苦寻找的山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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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爷爷的遗照,我悲愤交加,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流出了眼泪,“奶奶,求您了!忍一忍,吃不尽。打我爷爷手上起,我们家就是软户。难道您愿意我阿爸以后也像爷爷一样,憋着气进棺材吗?奶奶您愿意吗?愿意吗?”
奶奶没有吭声,指指床下。也许是想起了往事,憋屈的眼泪再次有如泉涌。
我钻进奶奶的床底下,扒拉出来了西瓜刀,塞到了父亲手里。转身到厨房抓了一把洗衣粉,放到父亲口袋里,说:“你体力不如他们。碰见了,先用洗衣粉撒向他们眼睛!”
临走,我又找出一把大号的裁缝剪刀,塞进自己的军用裤兜里。
在门口,奶奶不敢看我们,低头摸着眼泪。
我让父亲打前,自己退后两步,右手插兜,左手夹烟。看似平静,其实眼睛在四处搜寻。民谚说,廿六杀大猪,廿七街里嬉。今天正是在路廊杀猪过年的日子,围上了很多闲人看热闹。快到路廊时,我对父亲轻声喊道:“阿爸!赵忠根!”
父亲回首急问:“在哪?”
我腾地扔掉香烟,一指围观杀猪的人群:“在那!”
父亲看清了目标,忽地高举西瓜刀,冲了上去。
这时,正挤在赵忠根身边的哑巴刚好转头看见,惊恐万分,连忙哇哇大叫着狠推赵忠根一把。
赵忠根猛然回头。
刀,已在眼前。
赵忠根脸色刹时刷白。
但,一根指头,已经随着赵忠根嗷地一声怪叫,应声落地。
我右手一直紧握的裁缝大剪刀,也瞬间出兜,拦腰刺进。
可惜晚了一步,也许是求生本能,赵忠根抬手遮挡正砍向脑袋的刀锋那刻,身子同时向后急闪一步,猛然扭身,忽地跑出人群。我突袭不成,马上把剪刀悄然放回裤兜,向父亲大喊一声:“追!”
事出突然,众人一时没反映过来,都呆如木鸡,无人出手阻拦。
赵忠根钻进小巷,跑向赵宅坦。
身后,是追紧不舍的我们周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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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三宝救命啊!皇天三宝救命啊!”
赵忠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嗷嗷惨叫着,神经错乱似的手舞着向前狂奔,全然不知已经血洒一路。
我们父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始终相隔几丈之远。
前面就是赵忠根家门口。听到惨叫声的人们,都从家里冲了出来。
赵忠根看见赵家的人出来了,止步弯腰,抓起一块石头,紧握手里。但他似乎又一下子没了力气,瘫靠在自家围墙上,不断喘气。
父亲见状,举刀冲着赵忠根说:“他妈的有种给老子砸过来!今天不把你这个杂种砍死,老子他妈的不姓周!”
赵忠根闻言,叫了一声从来没叫过的“友勉叔”,突然放声大哭:“不是我打你的啊!真的不是我呀!友勉叔!”
此时父亲已冲了上去,离赵忠根不到丈余。
我一把拉住父亲,朝赵忠根厉声喊道:“不是你打的,你先给我把石头扔掉!否则,今天就是你死!”
赵忠根慌忙把石头扔掉,躲到别人身后,探出头来哭着辩解:“牧天,我真的没打啊!没打啊!”
一会儿,路廊里清醒过来的人群,也赶了过来,跟赵宅坦的人群围成一圈,议论纷纷。但是,也许害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人上前干预。刘村长也闻讯赶到了,冲着我训斥:“周牧天!你也恁不懂事?真是书白读了!听刘叔的,快把你阿爸的刀拿下!”
刘村长为人正直,跟周家素有交情,因此他敢于插手干预。我嗯了一声,让父亲把刀交给我。这时,有人看着村长的威严起了作用,仗着这里又是自己的地盘,顺势开口指责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也行凶打人啊?啊!天下还有王法没!”
我闻声望去,一看出头的是赵家妇女,联想起多年前跑到蔡家庄报信的那位,一股无名之火无由来地上升,随即反问那妇女:“国家干部不可以打人,国家干部的阿爸就可以被人随便打?”
那妇女还想争辩,我腾地拿刀指向那妇女:“你他妈的还想活不?再跟老子罗嗦,老子先把你给宰了!”
那妇女嘟囔一句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转身就隐入人后了。
这时,人群开始有点激动起来了。
村长担心事态扩大,一把拉住我,眼睛一瞪,骂声“干什么呢你!”,同时,暗地里捏了我一下,说:“你先带你阿爸回去。事情等下处理。”
我会意,拿刀在人群面前点了一下,说:“还早呢,还有两个人!一个一个地收拾!”随后,拉住还在痛骂赵族人的父亲,大声说道:“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刘村长的面子不能不给。我们走!”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目送着我们周家父子离去。
从赵宅坦出来的巷子口,我把刀还给父亲,掏烟点上,递给父亲,问:“爽不?”
父亲深深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然后说:“爽!”
“阿爸,知道为什么要你亲自操刀了吧?”
“就你猴头儿心里那点弯弯曲曲,阿爸早就看透了!”父亲展颜一笑,冲着我说:“你以为你阿爸真的是荡人?阿爸当年……”
猴头儿是父亲高兴时对我的昵称。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长大成人了,猴头儿的称呼又在父亲的嘴里冒出来了,我感受到了久违父爱的愉快。
“好好好!”我打断父亲的话,说:“为你闹腾半天,你先请我去下街馄饨店填饱肚子,再说你的当年,可好?”
父亲把刀插到了后腰上,用衣服盖住,对我哼了一声,说,“猴头儿,你可别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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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十六年以后,我开车带着儿子,行程几千公里去大西南游历,在虎跳峡客栈的平台上,望着夕阳下雄壮连绵的群山,听着虎跳峡里隐约传来雷鸣般的水流冲击声,喝着土酒,就着野味,如蓝天上的白云,悠悠地给儿子开始了家史教育。
听完“上阵父子兵”这一幕时,年仅十四岁的儿子很是神往,激动地问:“爸爸,咱们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吧?”
我回答:“没有了。所有的苦难都被你爷爷那一刀给终结了。你爷爷那一刀,砍掉的不是对方的一节指头,而是自己的所有过去。”
儿子听得似懂非懂,有点遗憾地说:“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我也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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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们周家父子离开赵宅坦,在大家的目送下,走过路廊,走过中安桥,走到下街馄饨店的临窗位置,坐进冬日夕阳的余辉里,心里充满着别样的温暖。
我与父亲之间,关系很奇妙,互相交流很少,但彼此似乎都懂。比如关于父亲赶我出门这个事件,一直成为外公母亲他们谆谆教诲我要恨父亲的一个铁证。我也一直为此事不解。多年以后,当我明白事理时,才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当时,父亲已归于失败,房屋变卖,一无所有,重振家威的梦渐渐破灭,只得搭一简易屋与我相依为命,暂避风雨。而我因苦难所逼,经常旷课上山砍柴,下海拣贝,以致荒废了学业。面临儿子的前程,好强的父亲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能去央求财力较好的我母亲收养我,只能赶我出门。十一岁的孩子,除了娘边,还有何处可去?如此既可保全他的自尊,又成全了我的前途。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父亲此时做为男人的悲哀,以及难以诉说的隐疼?又有谁能理解我父亲默默承受被世人戳脊梁,即使被这唯一的儿子恨一辈子也无怨的胸襟?
我那可敬的父亲啊,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癫人,才会有如此的癫行;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儿子,才会做如此的理解。
禅宗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我对父亲的这种理解,也无须语言,正如尽管父亲没有跟我透露片言只语,但我知道父亲的突然癫疯,是一种预谋。所以,当我家人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时候,他非常配合。出院之后,他癫疯依旧,改行做流动鞋匠,也是一种预谋。那把小小的剃头刀,一直暗藏在他的屁股兜里。他连续几年在长桥村口的老樟树下守着补鞋摊,是在耐心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蔡汉三。蔡汉三的岳父住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蔡汉三从蔡家庄去看望岳父岳母,必须经过长桥村口。而我父亲在村口的路边溪塘下,早就瞄好了一个深坑。
父亲很明白,在芙蓉街势力单薄,明干蔡汉三是绝对得不了手的。
奇怪的是,这几年蔡汉三却从来没去过岳父家走动。也许,是他早有觉察。
但是,如果不是我奶奶的问讯牵挂,我父亲也许还会在长桥继续守株待兔。这里是他最有胜算的地方。可惜,我的家人永远不懂,我父亲对他们的恶毒辱骂,只是希望逼迫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如此一来,仇杀蔡汉三之后,蔡家人追究到周家人身上时,周家人也有了推脱之词。现在奶奶这么一打听,父亲才知善良的家人还是割舍不下他,即使仇杀蔡汉三成功,周家人还是难逃蔡家人的荼毒,父亲只得长叹一声,不得远遁而放弃了仇杀计划,一直到得知蔡汉三病死,才回到芙蓉街,借住在我叔叔的老屋里,把爷爷曾经开垦过的山冈周那片荒地,又重新整理了起来,种菜以度晚年。
那时我也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市政府。当时刚刚经过学潮,有个规定,新进大学生都得下派锻炼两年。组织部征询我本人意见时,我选择了离芙蓉街最近的小芙乡。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做了国家公务员,家人自然很是扬眉吐气。在喜气洋洋中,家人劝我去劝合父母,希望我这个破碎的家,重新焕发出青春。我没有所动,我对家人说,父母性情相异太大。复婚,于我是面子好看,于他们是心里暗苦,这个事情做儿子的不可如此自私。家人看我如此说,有些微言,但也拿我没办法。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希望父亲的晚年是真正的安度,与其在所谓的完整家庭里煎熬,不如继续孤单享受独处的自在。父亲知道这个事后,表扬我说,看来你还真是我周友勉的儿子!这话是我去看他的时候说的。父亲是我的牵挂,我经常回去看看他,有时碰上吃饭时候,也噌饭,就着咸鱼干,陪父亲喝个小酒。家人说我父亲有酒病,要我劝他戒酒,我没有照做。孝顺孝顺,重点不在孝,而在顺。顺着长辈,才是真孝。父亲就这一点人生快乐了,把这点快乐也给剥夺了,他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癫就癫吧,都癫十来年了,还在乎再癫几年?
何况,我感觉自己有这么一个奇特的癫人阿爸,也是一笔不少的人生财富,所以,不同场合碰见父亲的旧友时,我都会阿叔阿伯地打招呼。但我毕竟多年在外求学,有些人不认识我了,就问,你是谁家后生啊?我告诉他,我阿爸是周友勉。对方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接着说:“你阿爸以前很聪明能干,只是……”我知道他“只是”不出来的原因是什么,接过话头直接说透,“我阿爸现在荡人了。”看我如此不避讳,对方一般会惊奇地看看我。
这种惊奇,现在就浮现在馄饨店主的脸上,她也许在奇怪,这做儿子的怎么回事,老带衣裳褴褛的荡人阿爸来就餐,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榨菜多放点!”我像上次一样吩咐她。
她嗯了一声,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我转身对着父亲,“阿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吧?”
父亲看看我,说,“什么事?”
“我知道你去平阳学过武功,为什么每次别人打你,你都不还手?”
“还手?打伤了,让人家找你奶奶闹?”父亲很不屑地再看看我。
我有点心虚,赶快给父亲敬烟,点上之后,说,“我想听听你诸葛亮吊孝那一段,如何?”
父亲瞪我一眼:“你猴头儿是不是感觉今天可得意?”
我嘿嘿一笑:“我不得意,我只是佩服你装疯卖傻那么多年,居然没被人看破,居然让所有人到了今天,都还认为你确实是荡人。”
说起来,我父亲一辈子中,做得最具戏剧的就是吊孝这件事。父亲放弃仇杀计划以后,担心在芙蓉街偶遇蔡汉三,忍耐不住仇恨而动手,为了眼不见心为净,干脆隐居到了远离芙蓉街的永嘉群山之中。但人走心在,一直关注芙蓉街这边的事态。蔡汉三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时,他赶回了芙蓉街,买了香纸蜡烛等,专程去了一趟蔡家庄。
更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他带去的祭品中,居然还有一篮长寿面!
这时,一看荡人友勉登门,当年恶霸一方的蔡汉三的家人,惊恐失措中,竟然慌忙把大门关上,远避在一丈开外!我父亲全然不顾他们的目光,顾自在蔡汉三家门口点起蜡烛,烧起香纸,拉长声音,不快不慢地喊着:“阿三兄弟——我周友勉来看你来啦——给你送点冥币做盘缠啊——别嫌少哦——阴间路远——我的阿三兄弟哎——你要慢慢走噢——”
一想到这一细节,不由得我开怀大笑。
馄饨店主投来疑惑的眼神,不知荡人阿爸跟聪明儿子谈些什么,父子俩竟会这样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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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父亲导演的这场吊孝闹剧,曾经在芙蓉轰动一时,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之一。虽然,我对父亲的吊孝之举,也是充满了疑惑:是由于没了对手之后的失落?还是出自于嘲讽心理?但我没有动问,也不想动问。俗话说看谁笑到最后,父亲能按自己的方式,跟仇人做最后的告别,就是最好的终结,最好的解脱。
我一直以为,人最需要的,不是关心,而是理解。但人最难做到的,恰恰是对身边之人的贴切理解。总是以自己的立场去解读对方。特别是对于有怪癖之人。这也许就是属于所谓的灯下黑。比如,对于嵇康的嗜酒,徐文长的癫狂,八大山人的怪癖,唐伯虎的好色,我们都已给予了足够的理解,而对于今人和小人物呢?“神经病”、“二百五”、“十三点”,我们都曾这样趾高气扬地指指点点。其实,我们何妨不心平气和,把自己看得低微一点,以平视的角度,对阿Q孔乙己之类给予平等的理解:
阿Q在生命之最后一刻,还力图将圆画得更圆,不是在追求完美吗?他这一举动的从容,何尝不是在幽这世界最后一默?何尝不是嵇康临刑时的一曲《广陵散》?他独有的精神胜利法,岂不比八大山人的闭门作画来得洒脱,充满人生乐趣?可否理解孔乙己老先生的排出十文大洋,正是在体味唐伯虎醉点美人的自得和惬意?他极其认真教小孩“茴”字的四种写法,是否可理解为正是对世人不懂装懂自欺欺人的讽刺,抑或正如鲁迅先生的“救救孩子”一样痛心疾首的呼唤?他的名言“窃书不算偷”,可否理解为正是对“成则为王败则寇”的最妙的注脚或者反讽?
在这到处像小贩高举长筒丝袜,向路人叫卖成打的人文关怀的时代,我们真诚地呼唤理解,而理解已成了一把生锈了的钥匙。我爷爷终生沉默,与世无争,望九高龄时,含笑服毒自尽。这种从容,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是被判服毒自尽的。他在临死前说过一句话,“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大家都能理解,苏格拉底是以哲学大师的身份,不得不以死来维护着哲学的尊严。但有几人能理解我爷爷作为终生被歧视的男人,在毫无外力的逼迫下,以自主死亡方式的做法,来嘲笑万能的命运,来争得男人最后尊严的绝烈、勇气和无奈呢?
去年,在回家奔丧的路上,为了显摆自己读书人的能耐,我曾经拟就一副挽联:“曾闲坐路廊议古论今;今静卧青山谈天说地。”现在回头看看,真是放屁文字。家人转述,爷爷曾经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是在路廊坐了一坐。”这种沧桑,这种心境,正如他的含笑服毒,让我悚然动容,只感到背上凉风挟雨,丝丝寒意,何况是在那宁静得可怕的守灵之夜。之后,我写了一个回忆长文,并以“你是三十年河东,我是四十年河西”之句开篇。现在的我,已想不起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开篇,也想不起为什么要起个题目叫《人生的伏笔》。也许我认为,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其实都在祖先流淌的血液里,埋下了伏笔,也许是我其实希望走出伏笔,改变河道的走向。
我从初中时的得奖习作《照吓》登报开始,迷恋上文学,多年以来,不断有习作见报。这次下乡挂职,虽然天天跟乡民村妇打交道,说的都是村言俚语,但我对文学依然情有独钟,闲时不是看书就是写作。偶然到市里公干,一有空就遛到文联,天南地北地抽烟神聊,指点文坛。兴致来了,一班人找个海鲜排档,对酒当歌,放浪形骸,然后趁着微醉,杀到那时方兴未艾的舞厅里,相邀美女,踩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慢四旋律,摆着华尔兹的蓦然回首的造型,于变幻莫测的旋转灯光中,翩翩起舞。
应该说,我亦政亦文的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在这么一个惬意的冬日,在这么一个年味浓郁的年关,也许我会去采办年货,也许我会伏案写作,继续着比较滋润的安逸生活,继续着两年为期的挂职锻炼,然后经组织部考核良好之后,回到市政府里,做个前途无量的第三梯队的年轻干部。但是,所有的偶然,都有其必然,原本可以文人致世或者发达仕途的我,在看似偶然的一个又一个事件的挟持下,不得不走上了一条江湖路。
这江湖路的伏笔,也许在我平时的细节中就已经埋下。我回乡工作之后,上街村和蔡家庄两边跑。在蔡家庄时,碰上蔡姓长辈,我就按礼节喊他们舅舅。但在芙蓉街,碰见已经家住芙蓉街的蔡姓长辈,比父亲大的喊伯伯,比父亲小的喊叔叔。我的理由很简单,你住到芙蓉街里了,我们就变成邻里关系了,我当然按我父亲的年纪排辈。但有些蔡姓长辈会提出抗议:“你应该喊我舅舅!我跟你姆妈同辈。”
我母亲在芙蓉街是个名声很好的人。我说:“这是芙蓉街,不是蔡家庄,我得按我阿爸这边排辈。”听着我把他跟荡友勉扯在一起,对方提醒我:“别忘记了,你可是蔡家庄的外甥!”我知道,他在暗示他自己根在蔡家庄,同时也暗示我在蔡家庄长大的往事,但我并不生气,笑着反问道:“呵呵,我姆妈跟我阿爸离婚了。您不知道?”对方一听,除了心里骂我是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外,只能干翻白眼。但是,当我再次碰见他的时候,不管他是否答应,依然会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喊他伯伯或叔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山冈周这个叛逆的地方,给了我这个周姓子孙太多叛逆因子的遗传,而这种遗传一直深植于我的内心,也许是我的人生感悟告诉我:
人,一定要低看自己,因为你我不过是芸芸众生。
人,一定要高看自己,因为你是你自己的唯一。
人,糟蹋自己嘲笑自己也无妨,因为你不过是一微尘。
人,一定要尊重自己张扬自己,因为你在芸芸众生之中是唯一!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这个只能算是草稿或素材,请大家务必多提建议。感恩。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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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亲,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聊天。毕竟事已办,心里都很轻松。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父亲与我都没急着想去关心。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这点我跟父亲很像。我俩一边慢慢地吃着馄饨,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当时的我,初出茅庐,表现欲正强的时候。我问父亲,“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失败吗?”
父亲看了看我,拿出一根烟,顾自点烟。
“打蛇不死变蛇精。你心太软。”我接着说,“世界上没有鬼神,鬼神都是我们自己塑造的,世界上也没有真正强者,强者都是弱者给惯出来的,说白了,世上有恶人,是因为世上有太多的善人。”
父亲听了我的话,想了想,还是不作声。
我继续说道:“对付恶人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要恶人!像你这样的,顾这顾那,反而束缚了自己手脚。你要知道,你有顾忌,他没顾忌,你就先输一筹。投鼠忌器,有时候损失会更大。想做了就去做,结果不一定像预料的那样糟糕。比如蔡汉三,你单挑他,他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你却考虑到家人,又要考虑到他背后的势力。你仔细想想,那次你去来个吊孝闹剧,蔡家人还不是远避在一丈开外?你一生喜欢赌博,却不知道人生才是最大的赌博!”
大概是听我提起了赌博,父亲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似笑非笑地瞟我一眼。
我没管他,继续说道:“当身处绝境的时候,不要有等待转运的幻想,而是要积极的去寻找绝处逢生之法。不要把破釜沉舟看做态度,有时候更是一种手段,把自己置于死地,往往真正的转机却就在死地之中!”
我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见解,并不是在显示自己比父亲聪明,只是在阐述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
在大学期间,大家都是风华正茂,追求异性青睐,是认真读书之外的又一精力所在,自然地,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大二那年,我喜欢上一位大一的大眼妹妹,于是通过跟她同班的我同乡与她认识,经常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谁知道,大眼妹妹刚进校时,就有一个学长瞄上了她,一直在猛烈攻势之中,我的横空出现自然被他认为是横刀夺爱。一天晚上,我与大眼妹妹看完电影,坐在草坪上卿卿我我时,我同乡跑过来找我,说那位学长正持刀准备寻找我们。我听了后心中大惊。这位学长是当地人,人脉比我强多了,如果真斗起来,我自然要占下风。但是,如果此时我闻风而逃,无疑会输得更惨。心念即起,我让老乡送大眼妹妹回宿舍,自己主动去找那位学长。走进他的宿舍,见他正低头抽烟。我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是我,猛地一怔。
我盯着他说:“听说你准备砍我?”
他闻言又是一怔,迟疑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
“哦,没有就好。”我继续盯着他说,“不过,有也没事。我给你送上门来。”
“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老乡说着玩的。”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给我递了一颗烟:“我跟你老乡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
一会儿,老乡过来了,看我们谈得挺投机,提议三个人去校外小酒馆喝酒,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与我真的有如多年朋友了。
当然,这些校园糗事我父亲不可能知道,在他的心目中,跟所有芙蓉人的认识一样,我眉清目秀,文才出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手不缚鸡的读书婿。昨天,当我在路廊里撂出狠话时,不光知道我平时行状的那些闲人,就连我父亲都很是吃惊,怔在那里,对我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此时,听我又说起这一番长篇大论,父亲一直在静静抽烟,不置一言,眼睛却越来越眯了起来,盯着我看。
打小以来,我做为他心目中的猴头儿,他跟我从来是长话短说,他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长大成一个比他更另类的男人。只是,我父亲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另类思想其实来自于他的另类身教。可以说,如果没有父亲的另类经历做为教材范本,也不会有我的另类现在。
在我客居蔡家庄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父亲从来没有前来看望过我一次,哪怕托人去叫我。我想,父亲是担心他的偶然看望,会被误会成他对儿子心有牵挂,早晚会带儿子回去,从而影响到外公一家对我的一心一意。在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初三快毕业那年,我已经转到城里读书了。有位临班同学跑到教室,告诉我,说校门口有位芙蓉邻居找我。
谁会到学校找我啊?我很奇怪,但又有预感。
跑去一看,不出我的预感所料,固然是父亲!
你不是在永嘉吗?怎么来城里了?我问。
父亲说,看你啊。
哦,那你怎么说是邻居啊?
父亲指指自己一身破旧的衣服,调侃我,要不,你牵我这个荡人阿爸去你校园里走一圈?
我无言以答,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地。
父亲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塞给我,说,你不是说要买个什么录音机吗?我给你送来了。
我才想起,我半年前给父亲写过信。那时刚改革开放,乐清地区走私很猖狂,街面上流行很多新玩意。我很想像很多同学一样,拥有那种小录音机听音乐,但我不敢跟供养我读书已经很吃力的母亲要,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学英语需要。我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并不抱很大希望。谁知道,半年之后,父亲居然翻山越岭,亲自送钱来了。
父亲说,我去问过了,这钱够,还有一点多,多的你别乱花,自己买补品吃。
我拿着钱,既激动万分,又惭愧不安,看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地点头。
不要跟你姆妈说我来过,父亲拍拍我脑袋,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个场景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正是因为对这个场景的经常回忆,使我真正开始去解读父亲的真实。
我知道父亲心善,老一辈做派,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今天这个事,我不想就此结束。这种机会并不多。何况我也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我对父亲说:“姓刘的那两小子,每天都会从衙门基来街上玩。除非他们避开,只钻小巷不走大路,否则一定要经过我们家门口,所以明天开始,你就拿刀坐在家口门,等住!”
父亲知道我还要说下去,看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说:“这叫一不做二不休。人生就是一大玩。看谁玩得过谁!”
“好!”听到这里,父亲呵呵一笑。
“那我们走吧?”我对父亲笑着说,“免得店主回头又向我告状,说你吓跑他的客人了,呵呵。”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想敲我脑壳,我一扭身逃出了门外。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23
夕阳已淡,黄昏即将来临。
我们父子俩出了馄饨店,并排走在街上,跨过中安桥,看到路廊里的众人,似乎正在热议什么,此时突然停止了说话。我们心知肚明,没看众人一眼,脚步不停地拐过路廊。没走几步,远远地望见刘村长,正抽着烟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
我对父亲使了个眼色,轻声说:“你先进屋。”
父亲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径直往家里走出。
村长扔掉烟头,喊了声“友勉哥”,我父亲没有搭腔,径直往里走。
我上前一步,掏烟给村长:“刘叔,还没回家吃饭呢?”
村长接过香烟,说:“等你们呢。”
我哦了一声,给村长点火。
村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我眼睛看着地,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村长吸了一口烟,说“晚上八点,你们两家到村委讲和算了。”
我抬起头来,问:“对方不去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啊,屁大的事!”
“刘叔,我问句不该问的话,讲和是你的意思,还是对方的意思?”
村长看看我,说:“是我的意思,也是对方的意思。”
“那对方什么意思?要医药费?”
“我倒是提了,对方父母说算了,赵忠根也有不对的地方。”村长说完,看看我没反映,接着说,“对方的意思就是两家以后别再纠缠了,过去就过去了,算了。”
此时,父亲冲了出来,大叫:“他说算了,就算了?早着呢,新仇旧恨一起算!”
“干吗呢你!你给我回屋!”我训斥了父亲一句。
父亲冲着我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给老子当家呢?笑话!”
“真拿他没办法!”,我没搭理父亲,对村长摇头叹气,“唉,由他折腾吧。我等下就走了。”
“走?去哪里?”
“去找个媳妇,早点生个儿子出来,好给家里留香火。”
村长眉头一皱,忙问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啊?”
我望了望父亲,说:“你也看到了,他这个样子,早晚会被人活活打死。古话说父仇子报,我做儿子的,也没办法。”
村长闻言,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是谁造的孽。”
随后,村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还是尽量劝劝你阿爸吧。”
送走村长,我对父亲说:“阿爸,赵家的事情看来可以了结了。不过,讲和就别去讲了,留个阴影给他,我们以后更主动些。”
“也就这了,逼狗大急了,狗会跳墙。”
我看看父亲,说“姓刘那两家伙可不是什么好货。你一个人搞得定吧?”
父亲说:“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了。话已出口,不得不走了。”
“准备去哪?”父亲问。
“不知道。水冲柴茬头,飘哪算哪!”
父亲看看我,不说话。
“记住,除了把酒洒一点在身上外,千万别真的喝酒。还有,你就坐在家门口,不要去路廊,更不要上门找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猴头儿,快走吧!真罗嗦!”父亲不耐烦地朝我挥了挥手……
当夜,我跑到十公里开外的104国道上,拦住一辆长途客车。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问司机去哪里。司机说去金华,我说那就金华吧。
第二天早上到了金华,正值春运期间,火车站人山人海,打听了下,只有到江西南昌的还有座位。我在南昌上的大学,也就对那里熟悉些,就买票前往南昌了。在铿锵铿锵的火车声中,我依然沉醉在激动之中,就着列车案板,写下了《给最后的霸王》:
飓风突来
吹赶青石滚滚
自阿房宫废墟上
垒起霸坛
你漫不经心
摆下了鸿门宴考场
其实只须吹毛之力
江山便成了案上的点心
然一个霸字
当在沙场上
以刀以剑以血凝成
你抚须大笑
看一只老虎变成耗子
从狗洞中远遁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简发而栉 2020-01-06 00:28:11
读到了第七段,写得真好。
乡土风情,生活气息很浓郁,情感饱满有温度,文字收放自如,平实又精致,真好。
提几个小看法:
第十楼: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拿)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几乎没有错别字,前面七段就发现一个。
同样是十楼:“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既然是因口角之争引发的斗殴,只怕也称不上完全的“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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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恩简兄!你的指正太好了!能否有个请求,请求简兄在每章下面直接留言修正意见,我按照简兄的意见一一修改文本。遇见简兄如此有心人,是我大幸,再次感恩!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24
我回到芙蓉街时,已是次年的正月初十。
一直牵肠挂肚的家人自然是欢喜万分,连忙安排接风。家宴中,我了解到,我离家出走后不久,父亲一连二天,起床之后,就拿刀坐在门口,一身酒气,蓬头垢面,眼神既冷又狠,路人见了,都避之远远。路廊理发店的女主人见此情形,知道深浅,两口子陪着弟弟赵忠兴,到我家向父亲当面道歉。我家人看人家如此郑重其事,虽然我父亲没有任何开口,也就代为接受下来了对方的道歉。而那个下手最狠的刘洪飞,看父亲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看我玩失踪,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暗算,只怕过得了除夕,过不了初一,只得听了族兄刘村长的劝说,在农历二十九那天,到了我家门口,按当地风俗,放了一串百子炮,郑重其事赔了礼。
这是犷人刘洪飞一辈子中唯一一次的赔礼,更是我荡人父亲一辈子中唯一得到的赔礼。
这令我不禁想起了当年习作《照虾》中描写的情景。别看溪虾长须又带刺,学螃蟹长着两个长钳子,张牙舞爪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溪虾可胆小,白天躲在石逢里,到了夜间才敢出来寻食,所以,捉虾得在夜间。因为当时都是打着火把照明,因此把捉虾也叫成了“照虾”。照虾与捕鱼方法不一样,捕鱼的时候,只要将挟网悄悄地沉到鱼的前面,用小木枝轻轻捅捅鱼尾巴,鱼就往前游去自投罗网了。溪虾的习性却不一样。在虾尾捅它,它不往前冲,反而会突然弓起身子,使劲往后一弹。因此,照虾的时候,只能把挟网布它背后,等待它自投罗网。有些人,就跟溪虾一样,顺着他,他给脸不要脸,一旦逆着他,反而乖乖的就范了。事实证明,赵忠根是这样的,刘姓两人也是这样的。
听完父亲的述说后,我拿出了一包沉沉的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看来是白辛苦几天几夜了。”
父亲好奇,打开一看,是一件铁皮马甲。一百多片的马口铁圆片,大小两寸见方,头上都钻了小空,用细牛筋一片一片地串联而成。如果穿上用外衣掩盖着,就是一件绝好的防身衣。
父亲抚摩着,轻声问道:“你还来真的了?”
我说:“以备万一嘛,做儿子的不能食言啊。”
父亲闻言,没说什么,但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眶里有点湿润。
我指了指跟我坐一起的女孩子,对父亲说,是她帮我一起做的。
父亲看看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对这位娇美娴静的女孩笑笑。
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说,农村是个没有隐私的社会。我带女孩回家的消息,一会儿就传开了。很多邻居过来看希奇,问:“牧天你谈联系了?”谈联系,就是谈恋爱,乡下人脸皮薄,“恋爱”字不好意思出口,于是就改成了“联系”。也许有人会笑话乡下人的迂腐,其实,我倒感觉对于乡下人来说,婚姻就如组成一个生产互助组,谈联系比谈恋爱更贴切事实的真相。
又有人问:“这细囡长得真好看啊,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小溪。
邻居更好奇了,说:“这姓没听说过,是你大学同学吧?”
我不置可否,对大家笑笑。
大家开始打趣我父亲:儿媳妇进门,你要做主公爷了,看你还喝酒发癫不?
我父亲坐在一边抽烟,嘿嘿直笑。
为回避这些乡邻的好奇之问,第二天早起,我就带着小溪去雁荡山游玩了。
人生就如一段橡皮筋,痛苦时拉得很长,幸福时缩得很短。
不知不觉之间,元宵节在漫游雁荡山水的脚步声中远去了。
吃日昼饭的时候,父亲问我:“你说你准备明天买车票送她回去?”
“是啊,怎么了?”
“我看她不错,贤惠。送走之前,你先把跟她的亲事给定了。”
“我还没心理准备呢。”我说。
“你没有心理准备,那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我有点奇怪地看看父亲。父亲应该知道我带她回来的意图啊。
父亲不等我回答,接着说:“现在邻居都知道了。你得把这个亲事给定了!”
“邻居知道就得定亲?”
“你这是败坏周家门风!”父亲突然生气了,啪地撩下筷子。
这帽子戴得可不轻!我向父亲解释,说这相当于空城计,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
父亲说:“我才不管你什么计不计,总之,把亲事定了,再送她走,才是大计!”
看我不作声,父亲又说;“你这是哄人上树搬掉梯,算什么男人!你如果不把这事给定了,我就天天喝酒,到路廊里闹事。”
我一听,这不是在撒赖,在威胁我吗?我也恼了:“定什么定?明天就结婚!”
我与父亲说的是芙蓉土话,小溪听不懂,也不知我们父子俩在争吵什么,只顾埋头吃饭,吃完了就去灶间洗碗了。凭心说,小溪这样的女子,确实是我最心目中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女人。等小溪洗完碗,她问我跟我父亲刚才怎么了时,我用普通话跟她说明了事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小溪脸红了起来:“还没跟我父母说呢。”
“我们只办酒席,先不领结婚证。到时候我送你回江西,如果你父母不同意,再做打算,可好?”我说。
既然当初她父母同意我邀请来浙江玩,我相信她父母应该会同意我们结婚。我对这个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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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晚饭过后,我跑到蔡家庄,通知母亲我要结婚了。
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出:“你不顾自己的身份,跟那个酒鬼一起闹事,我就一肚子气了,你现在又听这个酒鬼的!没本事的人,才到外地骗老婆。你堂堂大学生,国家干部,就这样不自重?我白白辛苦那么多年了!”
每当我对母亲的意见有所不听从的时候,她喜欢动不动就拿辛苦培养了我这件事来压我,逼我就范。我一直来很反感母亲这样做,此时,反而让我在她与小溪之间起了个对比作用。对于结婚之事,我本来只是一气之下的赌气,这下母亲一使出她的法宝,我却理性地确定了要娶小溪的想法。
大学时期,我因为高中时期一场铭心刻骨的初恋,还沉醉其中,基本属于爱无能,但由于外貌俊郎性格张扬,使我有了很多与美女同学接触的机会。也许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也许失恋后的真空需要填补,我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初识小溪也是个偶然。小溪在我心里真正扎下根子,是从相识后的一次醉酒开始。那时,因为与学校领导关系好,给我搞了个单间住。在她扶我回宿舍之后,我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我吐出来的秽物。第二天醒来一看,房间里很是干净,空气中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一会儿小溪来了,我担心她笑话我,主动问我昨晚的惨状,她却什么也不说,只问我好了点没。在这种时候,即使不说我几句,至少也要劝慰我以后少喝点什么的,这是几乎所有女人的共性,特别是在以爱的名义下。小溪却悄然擦洗干净,悄然关门退去,事后也不再提起,这实在使我感动,感动于她身上那种传统的妇德。也许,正是因为这次醉酒,使我扬言离家出走去找媳妇时,有意无意地直奔江西,去寻找分手已经一年之久的小溪。
我对母亲说:“明天晚上,在小芙乡政府办酒席。”
母亲知道我身无分文,也知道我这话里有向她要钱的意思,马上说:“你要结,你去结。我不管!”
“你不管,我自己管!”我心想母亲看施压这招不行,又祭出经济制裁这法宝了,不由得也有点生气了,对着母亲吼道。
这是我跟随母亲以来,第一次对母亲顶嘴。母亲想不明白,一直是那么乖巧听话的儿子,怎么去了周家住了没几天,就开始这样犟头犟脑了,不禁又数落起我父亲来:“这个酒鬼怎么不早死!害完我,现在又要害你了!”说着,哭了起来。
我最烦母亲的哭,也许因为历史阴影,总是认为母亲的哭是一种手段。我更烦母亲祥林嫂似的经常跟我叨唠一些父亲的不是,以证明父亲害惨了她,而全然不顾其实她也给父亲带去苦难的真相。我不禁有点激动起来,反问母亲:“你说我阿爸害你,阿爸到底害你什么了?”
母亲闻言,厉声说道:“害我投潭自杀,差一点就没了,还不够吗?”
多年以来,作为儿子,我一直不愿评说上辈的是非,特别是母亲投潭和父亲被侮事件,一直是我不愿忆及的一个隐疼。现在看母亲又苦大仇深似地拿此事说话,心中大为不满,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多年来不愿说破的看法:“你这是寻死吗?你这是假死!”
母亲闻言,大怔:“你说什么?我是假死?”
“栏杆桥是大路,又加上二七市日,人来人往,你能死得成?真正想死的人,都是静悄悄的,或者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不为人知的时候,哪有你这样大张旗鼓的!这就是你们女人管老倌的一贯伎俩!”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管母亲,只管说下去,“明明死不了,还非要去寻死。说我阿爸害了你这一辈子,还不如说你害了我阿爸一辈子!”
我的话有如针尖一般,一针一针地扎在母亲身上。
母亲如梦初醒一样,一阵哆嗦,不相信自己似地看着一手带大的儿子,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我怎么那么命苦啊,被你阿爸欺负一辈子,现在又被你往死里冤枉……呜呜呜呜呜……啊,你阿爸天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一到年关,都得避债,你叫我怎能跟他混下去啊……”
“我阿爸怎么了?阿爸年轻的时候,又不喝酒又不赌博,都是结婚以后才染上的。你想一想,女人穷,可以推脱为自己命苦,男人呢?男人穷,就会被人看成无能,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咽。你天天叨唠家里穷,我阿爸心里能好受吗?再不借酒来麻醉自己,还不活活被憋死?赌博是来钱最快的,阿爸想一夜暴富,不去赌博,难道去偷去抢啊?”
“我逼你阿爸喝酒赌博的?”听到这里,母亲动了真气,突然提高声调,横眉责问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啊?”
我并不示弱:“我说的是真话。蔡家富周家穷,你和外公外婆他们,骨子里压根儿就没看起过我阿爸!”
“牧天我的儿啊……做人要凭良心啊,外公外婆没有嫌弃你阿爸穷,不然怎么会把姆妈嫁给你阿爸?只怨你阿爸太贼无良心,有时让你舅爷送一担稻谷或者白菜到家里,”母亲又气又悲,话不成调,哭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哭诉,“可……可你阿爸,都把这些东西扔到溪滩上,还痛骂我,说你苦不了你就死回娘家去……呜呜呜……好心没好报,外公外婆能不生气吗?牧天我的儿啊,你说话得有点良心啊……呜呜呜呜呜……”
“这叫救济!还大白天的挑着来,这是打我阿爸的脸啊,你知道吗?别说我阿爸,碰上我,照样扔出去!”
我今天似乎准备豁出去了,接口说道。此时,我已经沉醉于父亲悲愤之中,如此的不顾母亲的感受。与其说是我在让母亲难堪,不如说是我在代替苦难一生的父亲,对一直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母亲,对给我周家带来耻辱的整个蔡家,进行一次最终审判,为父亲出一口陈年怨气,还历史一个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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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按我现在的看法,父母的这段婚姻,即使不以离婚告终,也必然是名存实亡。
芙蓉话中,妻子称呼丈夫叫“老倌”,此“倌”字从“官”字演化而来,就明示了家庭中的男权至上。综观我父亲的一生轨迹,他的悲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深究起来,如果说我父亲遭到蔡汉三的游坑侮辱是悲剧的开端,不如说早在我父亲接受蔡汉三的提亲好意时,就埋下了祸根。这一点,外人不知,奶奶不知,父亲不知,但爷爷早就心知。当年,奶奶得到消息喜滋滋征求爷爷意见时,爷爷坐在灶间柴仓凳上,抽着旱烟,只说了一句,并且还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自言自语:囡家高楼,媳娶茅篷。
在这里,我首先得承认,我们家大男子主义思想浓厚,只不过我爷爷没机会去做,我父亲想做没做成,我做成了,爷爷父亲却都没有机会看到了。当然,我不认可什么“丈夫寸女”,但我也反对女人做什么女强人,所谓女强人,无非是指反串男人角色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这才是男女之间的最和谐关系。天生女人,何须强充须眉,指点江山。不爱红装爱武装,只是政治口号,提倡可以,广而学之,大可不必。毛泽东说什么妇女半边天,但他自己一生中经历过的女人,就没有一位曾经拥有过“半边天”的地位。
芙蓉人说“老人的话好作药”,确是至理名言。现在回想起来,爷爷担忧之中淡淡吐出的这句话,几乎预见了我父亲将来的悲剧可能。我在一则感悟里曾经如此说道:“恋爱时你们谈论的是爱情,结婚后你们谈论的是金钱。婚前谈的是合作意向,婚后争的是经营权和收益权。所谓家庭,无非是一种股份制公司。”既然婚姻是股份制公司,自然有个主导权的问题,也就是男权或女权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如果你希望占据权力高地,那么你也必须占据经济高地。这是客观规律,正如当年工农专政,现在是商人天下,都是政治地位决定话语权,也正如此时我父母的离婚,牵扯不到什么修养或者道德问题,只是为“媳娶茅篷”这个真理,又增添了一个具体的注脚而已。
所以,经过与母亲的一番争吵,更坚定了我要迎娶小溪的决心。
第二天,正是芙蓉集市。我起床后,陪小溪去溪摊集市上,买了一件红色羊毛衣,下配一条方格呢子裙。低头看看自己的皮迦克还算光亮,就花三十五元买了条新裤,算是给置办行头了。吃过中饭,跟小溪坐上客运小三轮,赶到了小芙乡政府。这时,我二叔采购来的食物都到位了,乡食堂大厨正指挥着一班人忙得热火朝天。晌午的时候,突然传进来了一阵机器轰鸣声。我出去一看,是我母亲押着一拖拉机的组合家具过来了。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虽然生儿子的气,但儿子结婚没有家具,确实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事已到此,也只得默认,压住心头之气,给我采购家具以及床上用品去了。乡政府里都是办公住宿合一,十五平方左右,家具全部摆上,刚刚好。大家看了看,总是感觉少点什么。二叔过来瞄了一眼,说,少个电视。大家一看,固然,电视柜上空空的,怪不得。二叔说,这样不好看,我家里有,先去搬过来摆上,说着就搭拖拉机往芙蓉街赶去了。
一直忙乱到六点半,酒宴开始了,一共只有三桌,周家亲戚一桌,蔡家亲戚一桌,少年朋友一桌。我一桌一桌地敬酒。大家都知道我自己操办婚事,事忙,也没过多灌我酒。
敬酒之后,我回房清点了一下收来的人情,取出一份还给二叔叔垫支的菜肴采购钱,另一份还给母亲,我知道,母亲也没有余钱,她购买家具的钱是向我大舅暂借的。
母亲说,姆妈无能,给不了你一个家,家具还是我送吧。
我说,姆妈您还是拿着吧,结婚是我自己做的主,何况收来的人情开支完还有富裕。
塞钱进母亲口袋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姆妈,昨天我不对,你原谅我。您大人大量。
母亲知道我的所指,红了红眼眶说,儿啊,你也别怨姆妈,你要知道,姆妈的命都系在你身上!
酒宴过后,自然要闹洞房。两家长辈知道内情,来洞房凑一下趣,都早早告辞了。我那班小年伙伴,看长辈没在,就更加放肆了。按古礼,女人见人小一辈,称呼夫家的亲戚朋友得按自己的孩子排辈,不管是丈夫的本家兄弟,还是结交的外姓朋友,女人都得按自己孩子的辈分叫“伯伯”或“叔叔”。如此,就有了利用辈分错位讲浑话的空间。
小溪恭恭敬敬端上茶,微微一笑:“叔叔请喝茶。”
做叔叔的故意不接,问:“我是谁的叔叔啊?”
小溪不吭声。旁人就插话打趣:“你是孩子的叔叔啊。”
做叔叔的就装出豁然大悟的样子对小溪说:“哦,那你得叫孩子的叔叔喝茶啊。”
小溪羞得低下头。旁人一见此情形,就大声起哄:“叫啊!叫孩子的叔叔啊!”
小溪只得硬起头皮说:“请孩子的叔叔喝茶。”
做叔叔的装出生气的样子说:“谁家孩子的叔叔啊?没名没姓的!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不能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叫我叔叔吧?”
小溪不知如何回答。边上就有人教她应该说,“我孩子的叔叔。”
小溪脸腾地红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刚准备开口,就被一个伙伴捂住了嘴。其他人不断起哄,不断地催促她:“叫啊,快叫啊,我们都等着你敬茶呢。”小溪无奈,只得低下头,把茶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忸忸怩怩着说:“我孩子的叔叔请喝茶。”
话未出口,脸却早已红到了耳根后。做叔叔的哈哈大笑,接过茶杯,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溪的肚子:“孩子都有啦?我怎么没见!”小溪只好别过身去。旁人发出一阵暧昧而开心的嬉笑。做叔叔的此时就低头吮了一口茶,说:“嗯,新孺人泡的茶就是不一样,香!”
小溪看叔叔的口吻缓和下来,以为可以下台阶了,脸上终于也轻松了下来,对叔叔的表扬不禁抿嘴笑了笑。做叔叔的吸吸鼻子:“哇!原来香在你身上啊!难怪新郎倌都被你泡了呢!”嘴里说着,身子前冲,把头凑了过去,“我闻闻!我闻闻!”
小溪急忙躲闪。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做叔叔的等笑声稀落了,很关切地问小溪:“你觉得跟新郎倌在一起爽不爽啊?”
爽在芙蓉是幸福快乐的意思,小溪当然回答:“爽啊。”
做叔叔的继续问:“真爽还是假爽?”
小溪回答:“当然真爽啊!”
“嗯,不错不错!”做叔叔的点点头,慢慢地脸上浮现出很陶醉的样子,“告诉我,你是在上面爽呢,还是在下面更爽?”
至此,小溪才知道上了圈套,脸羞得比家具还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逃走,可是边上都是串通好了的人,哪里逃得走啊,在拉拉扯扯间,又是一波高过一波的热闹声浪。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27
天已三更,我送人回转房间,打量四周到处红彤彤的双喜剪纸,看见小溪也是红彤彤的脸蛋时,似乎梦游了一整天的我,才算清醒过来:
原来我是结婚了!从此,我是有家室的人!
无意中抬头看看日历,农历正月十七,正是我的生日。
婚礼与生日无意之间重合,算是奇事了。更奇的是,从我跟父亲赌气说要结婚,到真正结婚,仅仅三十个小时。
这一切,都是拜我那荡人父亲周友勉所赐!
父亲说我哄人上树搬掉梯,其实,他自己才是这种人。当夜婚宴,本该坐在上座接受客人敬酒的他,并没有前来——他担心自己的出现,会给大家带来难堪。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考虑到别人感受,自己却又不拘礼节的人。晌午醒了过后,我跑到芙蓉街菜市场,操办了几个父亲爱吃的菜,算是给他补礼了。因为还在春节,更因为父亲的喜悦,我特意给父亲也斟上了满满一杯酒。在父亲居住的老屋里,父亲,小溪,我,三个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吃着聊着,平时很喝“快酒”的父亲,此时也细斟慢酌起来了,说到一些开心的事,他时常露出童真似的笑容。我跟小溪说起我十岁时,父亲让我独自漂洋过海去海山要帐的放心,也说起我七岁时,父亲派我在深夜去溪里捕鱼,自己却躲到溪边树丛里呜呜学鬼叫的恐怖。
小溪很惊讶地看着父亲。
“猴头儿记仇呢?”父亲说,“没有阿爸我这样苦心锻炼你,你能有今天这样的狗胆包天?”
“对了,阿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父亲抽了一口烟,说:“问吧。”
“你恨我姆妈吗?”
“性格不合,谁也怨不了谁。她也不容易。”
我看了看父亲,再问:“那你恨蔡汉三吗?”
“看你问的问题!我恨他做什么?他值得我恨吗?”停停,父亲又说,“我们之间不是恨,是仇。有仇报仇,现在人都死了,仇也没了!”
仇而不恨,这是一种境界。想起那天在馄饨店对父亲的说教,我不禁感觉有点心虚。我对父亲说:“阿爸,我早就想好了一首诗,一直没机会念给你听,呵呵,你听好哈!”
.
好喝糯米酒,难听荡友勉。
醉拳路廊头,吊孝蔡宅前。
看遍芙蓉山,惟尔第一癫。
因起山冈周,果结周牧天。
.
父亲一听,瞪我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哈哈大笑:“能做芙蓉第一癫,也不容易呢。”说着,转头招呼小溪,“来,一起敬这老同志一杯!”
小溪站了起来,害羞得红了脸,低头轻声说:“祝爸爸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父亲看着小溪,是满脸的喜爱,连忙说:“孩子,坐着,坐着!自己家,客气什么!”
听到流浪多年的父亲嘴里,吐出久违的“家”这个词,我喜悦中突然涌上了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我喊了一声“阿爸”,再无他言,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吵闹声。
我起身出去,只见大街上围了一群人,刘洪飞父亲死拉着刘洪飞,他却回头痛骂父亲多管闲事。又是一起无聊的打架。我本想回转算了,但转念一想,走上前去,拉了刘洪飞一把。刘洪飞回头一怔。
“我是谁,你还认识吧?”我问道。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虽然小学时自己是刘洪飞的班长,但自从我外出求学以后,跟刘洪飞几乎没有照过面。
“认识。老班长,周牧天。”刘洪飞马上回答。
“那我周牧天的话,你听不听啊?”
“听!”
“听就好。你看你阿爸都生气了,别闹了,快跟你阿爸回去吧。”
“就是!大过年的闹什么闹!给我回去!”刘洪飞父亲感激地看我一眼,趁机拽了刘洪飞一把,把他给拖走了。
我走回屋里,迎面碰上了父亲,小惊一下:“你怎么也出来了?”
父亲说:“看你装老大啊。”
“什么啊?吃饭大如皇帝,我只是讨厌打扰了我们的酒兴罢了。”
“不过,我看刘洪飞这小子还是挺怵你的。”
我嘿嘿一笑:“毛 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父亲说:“现在外面有人说,你开始出蓬了,周家不好灭了。”
有出息了,叫出仕,比较文气;幼虎乍起,叫出蓬,比较威武。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推了父亲一把,“该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就喝吧,走!”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几年后,我在北京大闹王府井为我叔叔报仇的时候,刘洪飞成了我手下的主要干将。当然,这是后话。
父子俩落座以后,自然还是谈论刘洪飞,说起他年前赔礼一事,我问父亲:“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什么,你知道吗?”
父亲想了想,没想出来,于是逗我:“怕你?”
“你真不知道?”
父亲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我告诉你啊?”我笑着看父亲。
父亲眼睛一瞪:“别罗嗦!快说!”
我指指父亲,很严肃地回答:“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荡人!”
父亲这才知道儿子在开涮自己,拿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本想当着儿媳妇的面,板起脸来训斥一顿,但是,想到会心处,自个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开了。
笑着,笑着,父亲竟笑出了眼泪……
.
(全文完)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八目头陀 @灭灯退魈2019 @简发而栉
三位仁兄,终于发完了,字数目前还不到六万,中篇规模,接下来准备扩充到十万的小长篇,恭请三位仁兄务必一一指点,越具体越好。如果方便,请在各章下面给出具体修改建议,可好?总体方面的,各位仁兄可在本贴留言指导,也可另外发帖指导。辛苦各位了,再次感恩!!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对于哪些地方可扩写,以及如何扩写,还有哪些地方得调整,以及如何调整,请仁兄们多多费心。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也没有想法在这方面发展。但这个小说是我的情结,跟我搞论语解读一样,是这辈子必须完成的,所以不得不有劳各位仁兄了。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八目头陀 @灭灯退魈2019 @简发而栉
三位仁兄斧正的时候,请跟大拿兄一样,别给我面子,一针见血的鞭策,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楼主:临窗独饮  时间:2020-01-08 21:48:13
敬请看过本贴的各位朋友留言!!

楼主:临窗独饮

字数:53571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20-01-05 15:53:28

更新时间:2020-01-08 21:4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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