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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品慢读金瓶梅》略过淫词艳曲,只道家长里短、人情世故......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
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观。
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作者把潘道士描绘的真像道观里泥塑的神像。)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双睛,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
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口巽]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
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
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
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 不可擒之。”
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
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子年命若干?”
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
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
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
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
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
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
先宣念了投词。
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
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
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
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花子虚来也。)
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
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
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
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
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
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 两作经衬钱。
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王姑子、薛姑子看见银子挪不动腿;吴神仙、潘道士都是不要钱财,只收布匹,飘然而去。)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
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
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看到这会儿,又觉得西门庆有情有义:宁可自己死了也要厮守着说句话儿。)
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
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 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
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李瓶儿劝的都是过日子的道理。)
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
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
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
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
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
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
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
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
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
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
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
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
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香消玉殒)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开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
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一语成谶)
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
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
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
玉楼道:“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
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这就开始怨上了)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
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
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
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
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
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
潘金莲道:“姐姐,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
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
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
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
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
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
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
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
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还属丑时断气。”
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
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
吴月娘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
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己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
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
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
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
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
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
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
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
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氵襄]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
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下一回要写的事儿。)
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
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
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
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心腹小厮,不止机灵会应变,还得紧跟主子步伐,西门庆哭,他也哭。)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
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
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
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
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
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精神上的折磨不亚于肉体上的折磨,李瓶儿虽没挑水推磨,过的压抑不舒心是真的。)
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
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
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
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
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敬济是直接拒绝,玳安是拐着弯的出主意。)
吴月娘说道:“[石岑]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
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
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我觉得吧,不管是西门庆说李瓶儿三年没过过好日子,还是应伯爵嘴里的仁义嫂子,带点哭丧时特有的说好听的味儿。可其他老婆们都不爱听。)
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
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
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
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折了的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的,李瓶儿是玉,潘金莲是硝子石?!)
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这梦预示着将来翟管家跟西门家索要美女。)
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伶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
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
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
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

这一回的内容很多,写李瓶儿每况愈下。西门庆为她玉皇庙讨符,叫冯妈妈来陪伴她。王姑子探病,如意讲述金莲如何欺负瓶儿。花大舅探病,引出要买棺材的事儿。西门庆买了尚举人家的好板。李瓶儿给众人分东西,与吴月娘商量如何安排丫头奶子,嘱咐月娘好生看养孩子。写了潘道士做法,李瓶儿临终交代西门庆的遗言。又写了众人给李瓶儿穿衣裳;徐先生看黑书,选安葬日期;西门庆悲恸到不吃饭踹小厮的地步……

李瓶儿是吃过,见过,睡过,选过,狠过的女人。她是梁中书在外边书房里养的妾,知道蔡京女儿的跋扈,还可能听说过梁府婢妾的惨死。好性儿,软弱是她求生存立的人设。她见过弄权之人的手起刀落,心中是藏着狠的,对花子虚,对蒋竹山她都不曾手软。想嫁西门庆时也很主动,迎奸赴会,委身做妾。可她对身边的人很好,当她想做个好人的时候,在银钱方面从不吝啬。李瓶儿的素质、眼界都比潘金莲强。
才学可以隐于市,钱财是隐不住的。为了保护财产,孟玉楼选择嫁给西门庆,李瓶儿也是。但李瓶儿更多一层,她贪西门庆的床上功夫。虽然后期她把自己的人设往贤妻良母上靠,时常把西门庆推往潘金莲房里。当这条七扭八歪的路,通向了死亡,我想李瓶儿在内心是反思过的,她建议绣春嫁个小户人家,单夫独妻,因为这条路她没走过,或许吃穿差一些,但精神压力会少很多,夫妻也和谐。年少的绣春不以为然,死也不出这个门。俗话怎么说来——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绣春的下场后文也有交代,出家去了。
西门庆对李瓶儿是真爱吗?不知道。一个有钱男人,可以买到青春的肉体,有趣的灵魂,但是能不能买到真挚的感情呢?!有钱男人一方面希望遇到真心喜欢他的女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身边的女人都是对他有所图。死,放大了李瓶儿身上的好,至少李瓶儿不图西门庆的钱财。她只不过想拥有一个和大部分女人无太大差别的人生,生子,养老,享受生活。俗话说孩子死了来奶了,李瓶儿死了,西门庆想起对她不好了。吴月娘以为干体力活是折磨,实不知谨言慎行过头了最累人。西门庆哭李瓶儿,也是哭自己,他再也遇不到这么一个不是为了钱而对他好的女人了。

在《金瓶梅》这本书里,作者对人性的写法很独到:他写潘金莲的聪明,各种小聪明,可到最后我们能看出金莲是多么的愚蠢。她竟然相信武松回来是真的要娶她,死了还把自己的身后事寄托在陈敬济身上……
作者写李瓶儿的好性儿,软弱,简直是被潘金莲欺负死的。可她在人生大事上很少手软:带着梁中书的西洋大珠、鸦青宝石逃到京城,从墙头把花家的银子搬到西门家,赶走蒋竹山。她要不要软弱,取决于她对胜负的预判。人生有的时候是这样,你做坏人的时候,有强权庇佑,顺风顺水;一旦选择循规蹈矩做个好人,连活命都很艰难。
全书一百回,李瓶儿在第六十二回死了,死的早了点。我个人觉得作者为了补缺,后面安排了跟李瓶儿路线非常相似的韩爱姐的故事。她俩都是年少时被献给有权势的人做妾,当然她俩后期的命运是完全不一样的。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63西门庆一个要紧的妾没了——李瓶儿的丧仪
西门庆被应伯爵劝解了一回,拭泪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毕,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
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当初,玳安也曾为她传递过信笺。)
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玳安不止了解西门庆,连西门庆的各房老婆都了解的明明白白的。下一回,他酒后和傅伙计好一顿叨叨。)
月娘问道:“那几个陪他吃饭?”
玳安道:“大舅、二舅才来,和温师傅,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个人哩。”
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红楼梦》里,在秦可卿出殡的路上,王熙凤说宝玉: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同坐车好不好?——已婚妇女呵护精神小伙的桥段。)
玳安道:“姐夫坐下了。”
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
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云板:报事之器,作传令或集众之用。作者借玳安之口说出小厮们被西门庆支使的团团转。)
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
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磐,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西门庆不怕花钱, 只要好看。)
月娘道:“论起来,五钱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甚么!”
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
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夏提刑会来事。)
西门庆看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

吃毕饭,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
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
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
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只怕面容改了。”
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
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
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候?”
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
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
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开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
这韩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
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
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屏插、颜色。
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
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
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这位韩先生很有个性的,先跟大舅说无妨,又对伯爵道不须尊长吩咐。)
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
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
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
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李瓶儿尸骨未寒,这边吴月娘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嫉妒了。)
潘金莲接说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金莲说别人的时候,从来不想想自己的状况。)
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模样,打扮的鲜鲜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孟玉楼没随着金莲讲话,算口中留德了。)
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
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看,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
玳安走到前边,向韩先生道:“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放弯些儿。”
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过了,呈与乔大户瞧。
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真画得好,只少了口气儿。”
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又教取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
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
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已小殓罢了?”
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小殓指穿好寿衣,大殓指装殓入棺。)
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敬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强着陈敬济做孝子!)
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场。
来兴 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
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
又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管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轮番陪待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叫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
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西门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
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礼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名分很重要,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温秀才对此很敏感,悄悄的商议应伯爵。温秀才虽不是应伯爵推荐的,但他也知道西门庆和应伯爵的关系很好。)
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纟至]带随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去了。
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诵经,早来吃斋。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

那日,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到后边,月娘相接。
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在这本书里,妓女的话可信度不高。我揣测李瓶儿曾跟吴银儿吐露过心声,大概吴银儿无意掺和西门家的宅斗,慢慢的疏远了。)
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问的对!)
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
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倒还挂牵着你,留下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着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看。”
小玉走到里面,取出包袱,打开是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枝金花。
把吴银儿哭的泪如雨点相似,说道:“饿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毕,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
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敬济穿重孝[纟至]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长官都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论其数。
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交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又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
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花子由说的有道理。)
西门庆不肯,定要安放。(西门庆是个只图眼前,不管将来的人,或许他觉得没人敢打他西门家茔地的主意。)
不一时,放下了七星板,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
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
阖家伙计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
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杜中书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帛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盘,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杜中书,肚中书?作者?)
铺大红官[纟宁]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伯爵为大舅脸面,为活人考虑。)
杜中书道:“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
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
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
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
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余者都是轻孝。(花子虚焉能不气,不知道在哪个房檐底下看着呢!)
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
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也来看看了。”(吴银儿长心眼了。)

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又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玉皇观吴道官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吃斋。
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
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材头,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内吃斋,嘱咐:“大影还要加工夫些。”
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喧阗而至。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敬济这个倒霉催的孩子。)
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
三献已毕,俱跪听阴阳生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李瓶儿或宽裕温良,但一个过墙妻如何堪称克全妇道?)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 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
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
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扌刍]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
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
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
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
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
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吴月娘一见钱眼开,二喜欢新鲜人。)
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一样的待遇,不差钱。)
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
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开桌儿。
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
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
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
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丧礼party:听戏,喝酒,应伯爵还想弄成狎妓。)
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
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
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
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
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
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
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
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
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
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
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戏剧来源于生活,李妈妈,郑妈妈皆如此。)
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
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
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
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
那伯爵才不言语了。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
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
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西门庆曾说过,一旦春梅有了娃,就替她上了头。春梅是有机会当七娘的,所以即便是妗子们要吃的茶,她也取了一盏在手。)
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便把玉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惹祸的是小玉,挨骂的是玉箫。)
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
春梅坐在椅子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西门家不光几个老婆斗,丫头也没闲着。)
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
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去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
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李瓶儿以前也曾在银钱上帮过西门大姐,但在李瓶儿病的过程中没见作者描写西门大姐的身影。)
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将丫头们都骂了进去。)
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
那月娘数落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
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
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西门庆社会气何其重。一般人觉得人家来就是给面子了,西门庆不,走早了不行,瞧不起谁呢!)
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
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热闹处唱罢。”
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西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
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热闹能驱走心里的悲伤?!)
贴旦扮玉箫唱了回。
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触景生情)
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潘金莲如何能不知道,她故意指给吴月娘看。)
孟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
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
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
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
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
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
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

看完全书回头看,李瓶儿死在西门家兴旺的好时候儿。她这一死,亲朋好友都来了,妓女来了,府尹也来了,后面翟管家还寄来书信。夏提刑送了三班军卫来答应,薛内相差人送材料……俗话说的好,夫人死百将临门。来的人都是给西门庆面子,给蔡太师干儿子面子。花花轿子人抬人,多个朋友多条路。
西门庆有点任性妄为,用价钱贵的绢,请画师画像,给李瓶儿嘴里塞胡珠,往棺材里放小银锭,还有上一回的棺木,不计较钱财花费。也不顾及女婿和正室的感受,按着陈敬济当孝子;令人写“荆妇”和“恭人”。听个戏,还不让人早走……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64书童脚底抹油 玉箫沦为奸细
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
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
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
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
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
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
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看客的视角。)
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髟狄]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
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
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这段对话提及李瓶儿帮小厮说方便,在第三十四回书童让李瓶儿帮忙摆平事儿。下面书童自己出了事,也没人帮他了。)
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
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看看玳安是怎么说金莲的!)
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鼻句][鼻句]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在书童刚到西门家的那回,已经暗合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还引出一场偷壶藏壶的闹剧。)
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
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第三十五回,书童告平安的状,把画童也拉扯上,说平安和画童在窗外听觑。西门庆打平安的时候,顺便也把画童拶了一拶。)
金莲道:“贼囚根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
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
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
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
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
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书房周边的事儿瞒不过画童的眼,他这瞧了瞧,有点借刀杀人的味道。)
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这个时候,在某个角落里,画童的眼神会不会有点幸灾乐祸。)
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
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
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
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
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
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当初王婆要金莲依她一件事,金莲发展成三件事。)
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
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
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
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脚底抹油,溜了。)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
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
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还派人往绢铺里找寻?!西门庆此时还没想到书童是逃跑。)
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石岑]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月娘猜到书童是什么事儿败露,猜不到是和她房里玉箫的奸情败露而逃。)
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西门庆只算的上清河县的地头蛇。)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
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
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
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
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
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
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
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
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
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
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
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
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以薛内相的见识也没听过桃花洞这种板材。)
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这段要是在茶馆说书人的嘴里,该有多绘声绘色。假设还让土葬,在直播卖货人的嘴里那更得天花乱坠。我有点损。)
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
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吴大舅会说话。)
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
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
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
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
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
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
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
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
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
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
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
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
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
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
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
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
薛内相道:“那蛮生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薛内相看不惯养娈童,包戏子的行为。)
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
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
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第七十六回画童哭躲温葵轩的伏笔)
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
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
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
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
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
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
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
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
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
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
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
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
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韩文公雪拥蓝关,讲的是韩湘子知韩愈因上谏佛骨表被贬潮阳,飞来相劝的故事。)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天降不祥内相先知,后文作者直接写出: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甚不公。)
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韩文公雪拥蓝关的故事丝毫没有触动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刘内相。)
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
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
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
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
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
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
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
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
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
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
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
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
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
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
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
良久 ,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
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
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
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
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
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

这一回,先写了玳安酒后评论各房的娘,说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五娘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结果不是打扫的画童被骂,而是书童和玉箫偷欢被金莲撞破。潘金莲害死官哥,气死瓶儿,气焰正盛,这会儿又抓住玉箫的把柄,可就在月娘房中安插了眼线了。为后面的宅斗埋下伏笔。
在第三十四回,第三十五回里,明显看出来书童站在李瓶儿一边,平安选的金莲战队,结果是书童赚了银子,平安挨了打。李瓶儿与书童都没有和潘金莲撕破脸的斗,说明西门庆有多宠金莲,也说明金莲自身的嚣张气焰,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
现在李瓶儿没了,玳安能看出来前边是金莲的世界了,书童怎会看不出来。他和玉箫被金莲堵在床上之后,见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他便到柜上诓骗了二十两,带着书房内的手帕汗巾、挑牙簪纽,还有自己积攒的银两,回了原籍老家。肉体关系是很不稳固的关系,书童和王六儿都把西门庆伺候的舒舒服服,俩人背叛的时候都干净利索。纯纯的卖肉换好处,没感情。
小厮和丫头的戏码,唐解元和秋香来唱是一段佳话。书童和玉箫唱成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书童自己跑,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来他和玉箫只是逢场作戏,二来金莲爱告状,三来西门庆喜怒无常,翻脸无情。
之前是玉箫和春梅伏侍月娘,西门庆娶潘金莲入门,把春梅拨去伏侍金莲,另买了小玉补春梅的缺。宋蕙莲和西门庆勾搭的过程中,玉箫干了牵头的营生,也没向月娘报备。我想这大概是月娘慢慢抬举小玉的原因吧。西门庆死后,翟管家寄书索要四个弹唱出色的女子。来保送玉箫、迎春上东京,路上还把她俩都奸了。
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奇了大怪了,这些十几岁的女孩子在西门庆家当丫头,大都不想出去。西门庆喜欢人妻胜过丫头,虽然也耍丫头,但还没变态到让丫头无法忍受的地步。出去?是吃冯妈妈的腌菜?还是掉入张大户老婆那样跋扈的主母手中?还是像孙雪娥那样被卖入娼门?春梅、玉箫、小玉有三种不同归宿:母以子贵,飘零辗转,配个小厮。
有人说作者对生活本质的认识越深刻,作品的思想性越高。《金瓶梅》就是这样的作品,作者没有简单的塑造一个处处受欺负的善良的丫头,等待少爷的救赎。他写的是大部分丫头的命运是什么样的,社会是什么样的……

楼主:靳芝

字数:309540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3-14 22:39:03

更新时间:2021-04-09 03: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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