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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品慢读金瓶梅》略过淫词艳曲,只道家长里短、人情世故......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0玳安嬉游蝴蝶巷
李娇儿上寿,观音庵王姑子请了莲花庵薛姑子来,又带了他两个徒弟妙凤、妙趣。
月娘知道薛姑子是个有道行的姑子,连忙出来迎接。见他戴着清净僧帽,披着茶褐袈裟,剃的青旋旋头儿,生得魁肥胖大,沼口豚腮。
进来与月娘众人合掌问讯,慌的月娘众人连忙行礼。见他铺眉苫眼,拿班做势,口里咬文嚼字,一口一声只称呼他“薛爷”。(等着看下一回西门庆是怎么骂薛姑子的——贼胖秃淫妇。)
他便叫月娘是“在家菩萨”,或称“官人娘子”。
大妗子、杨姑娘都在,月娘摆茶与他吃,菜蔬点心摆了一大桌子,比寻常分外不同。
吃了茶,都在上房内坐的。听着他讲道说话。
书童前边收下家活来,月娘便问道:“前边那吃酒肉的和尚去了?”
书童道:“刚才起身,爹送出他去了。”
吴大妗子因问:“是那里请来的僧人?”
月娘道:“是他爹今日与蔡御史送行,门外寺里带来的一个和尚,酒肉都吃的。他求甚么药方,与他银子也不要,钱也不受,谁知他干的甚么营生!”
薛姑子听见,便说道:“茹荤、饮酒这两件事也难断。倒是俺这比丘尼还是有些戒行,他汉僧们那里管!《大藏经》上不说的,如你吃他一口,到转世过来须还他一口。”
吴大妗子听了,道:“象俺们终日吃肉,却不知转世有多少罪业!”
薛姑子道:“似老菩萨,都是前生修来的福,享荣华,受富贵。譬如五谷,你春天不种下,到那有秋之时,怎望收成?”(薛姑子说话,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左右逢源。)

西门庆送了胡僧进来,玳安悄悄告诉他王六儿使了兄弟来请他过去坐坐,今日是王六儿生日。
西门庆得了胡僧药,心里正要去和妇人实验,不想来请,正中下怀,即吩咐玳安备马,使琴童先送一坛酒去,自己迳走到金莲房里取了淫器包儿。
到了王六儿家,西门庆吩咐:“留琴童儿伺候,玳安回了马家去。等家里问,就说我在狮子街房子里算帐哩。”
王六儿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头,在旁边陪坐,说道:“无事,请爹过来散心坐坐。又多谢爹送酒来。”
西门庆道:“我忘了你生日。今日往门外送行去,才来家。”因向袖中取出一根簪儿,递与他道:“今日与你上寿。”
妇人接过来观看,却是一对金寿字簪儿,说道:“到好样儿。”连忙道了万福。(即便西门庆把她的生日忘了,王六儿也不恼。人来就好,何况还带着礼物。)
西门庆又递与他五钱银子,让王六儿叫小厮去买瓶南烧酒。(都进了房了,作者不接着写床戏,先写玳安。)
玳安回马到家,因跟和尚走的乏困了,一觉直睡到掌灯时便才醒了。揉了揉眼儿,见天晚了,走到后边要灯笼接爹去,只顾立着。
月娘因问他:“头里你爹打发和尚去了,也不进来换衣裳,三不知就去了。端的在谁家吃酒?”
玳安道:“爹没往人家去,在狮子街房里算帐哩。”
月娘道:“算帐?没的算恁一日!”
玳安道:“算了帐,爹自家吃酒哩。”
月娘道:“又没人陪他,莫不平白的自家吃酒?眼见的就是两样话。头里韩道国的小厮来寻你做甚么?”
玳安道:“他来问韩大叔几时来。”
月娘骂道:“贼囚根子,你不知弄甚么鬼!”
玳安不敢多言。
月娘交小玉拿了灯笼与他,吩咐:“你说家中你二娘等着上寿哩。”
玳安走到前边铺子里,书童儿和傅伙计坐着,水柜(铺子的柜台)上放着一瓶酒、几个碗碟、一盘牛肚子,平安儿从外拿了两瓶鲊来,正饮酒。
玳安看见,把灯笼掠下,说道:“好呀!我赶着了。”因向书童儿戏道:“好淫妇,我那里没寻你,你原来躲在这里吃酒儿。”
书童道:“你寻我做甚么?想是要与我做半日孙子儿?”(嘴上不饶人)
玳安骂道:“秫秫小厮,你也回嘴!我寻你,要[入日]你的屁股。”于是走向前按在椅子上就亲嘴。
那书童用手推开,说道:“怪行货子,我不好骂出来的。把人牙花都磕破了,帽子都抓落了人的。”
傅伙计见他帽子在地下,说道:“新一盏灯帽儿。”交平安儿:“你替他拾起来,只怕[足丽]了。”
被书童拿过,往炕上只一摔,把脸通红了。(受辱也受委屈了,这一摔夹着和平安的不对付,还有跟玳安不敢撕破脸。)
玳安道:“好淫妇,我逗你逗儿,你就恼了?”不由分说,掀开腿把他按在炕上,尽力往他口里吐了一口唾沫,把酒推翻了,流在水柜上。(玳安这个动作多恶心)
傅伙计恐怕湿了帐簿,连忙取手巾来抹了,说道:“管情住回两个顽恼了。”(胆小怕事的傅伙计,后面因平安偷盗引起的官司一命呜呼了。有西门庆在,吴典恩敢扒傅伙计的裤子?)
玳安道:“好淫妇,你今日讨了谁口里话,这等扭手扭脚?”(想起琏二爷嘴里的——不过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
书童把头发都揉乱了,说道:“耍便耍,笑便笑,[月赞]剌剌的[尸从]水子吐了人恁一口!”
玳安道:“贼村秫秫,你今日才吃[尸从]?你从前已后把[尸从]不知吃了多少!”(门子出身不容易)
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说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有话回来和他说。”
玳安道:“等我接了爹回来,和他答话。我不把秫秫小厮不摆布的见神见鬼的,他也不怕。我使一些唾沫也不是人养的,我只一味干粘。”(又坏又狠,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西门家的第一小厮!))
于是吃了酒,门班房内叫了个小伴当拿着灯笼,他便骑着马,到了王六儿家。
西门庆还在屋里睡着,后边厨下,老冯说王六儿给他留下分儿了,拿出一盘驴肉、一碟腊烧鸡、两碗寿面、一素子酒。
玳安吃了一回,又让琴童。(该打压的打压,该拉拢的拉拢。)
玳安说老冯:“冯奶奶,我有句话儿说,你休恼我。想着你老人家在六娘那里,替俺六娘当家,如今在韩大婶这里,又与韩大婶当家。到家看我对六娘说也不说!”
那老冯便向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我也不敢见他去。”
这里玳安儿和老冯说话,不想琴童走到卧房窗子底下,悄悄听觑。
作者借琴童的眼睛,写了西门庆和王六儿行房。
王六儿见今时不同往日,说道:“怪道你要烧酒吃,原来干这营生!”因问:“你是那里讨来的药?”(王六儿和潘金莲见了都知道西门庆吃了药。)
西门庆把胡僧与他的药告诉一遍。
……
西门庆对王六儿说:“等你家的来,我打发他和来保、崔本扬州支盐去。支出盐来卖了,就交他往湖州织了丝绸来,好不好?”
王六儿道:“好达达,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做甚么?”因问:“铺子却交谁管?”(王六儿心里只有钱)
西门庆道:“我交贲四且替他卖着。”
王六儿道:“也罢,且交贲四看着罢。”

玳安从后边来,见他听觑,向身上拍了一下,叫他一起去外边。
玳安道:“这后边小胡同子里,新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我头里骑马打这里过,看见在鲁长腿屋里。一个叫金儿,一个叫赛儿,都不上十七八岁。交小伴当在这里看着,咱们混一回子去。”一面吩咐小伴当:“你在此听着门,俺们净净手去。等里边寻,你往小胡同口儿上来叫俺们。”吩咐了,两个月亮地里走到小巷内。
原来这条巷唤做蝴蝶巷,里边有十数家,都是开坊子吃衣饭的。
玳安已有酒了,叫门叫了半日才开。
原来王八正和虔婆鲁长腿在灯下拿黄杆大等子称银子(干着吃人的买卖,挣的不少),见两个凶神也似撞进来,连忙把里间屋里灯一口悄灭。
王八认的玳安是提刑所西门老爹家管家(出门在外封自己为管家,玳安的追求差了点,以后你将成为西门小员外。这是不是也是翟谦的成长史呢?),便让坐。
玳安道:“叫出他姐儿两个,唱个曲儿俺们听就去。”
王八道:“管家,你来的迟了一步儿,两个刚才都有人了。”
玳安不由分说,两步就撞进里面。只见灯也不点,月影中,看见炕上有两个戴白毡帽的酒太公——一个炕上睡下,那一个才脱裹脚,便问道:“是甚么人进屋里来?”
玳安道:“我[入日]你娘的眼!”飕的只一拳去,打的那酒保叫声:“阿[口乐]!”裹脚袜子也穿不上,往外飞跑。那一个在炕上爬起来,一步一跌也走了。
玳安叫掌起灯来,骂道:“贼野蛮流民,他倒问我是那里人!刚才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平白放他去了。好不好拿到衙门里去,交他且试试新夹棍着!”(白嫖这么嚣张,可见西门大官人在清河县的气势。)
鲁长腿向前掌上灯,拜了又拜,说:“二位管家哥哥息怒,他外京人不知道,休要和他一般见识。”因令:“金儿、赛儿出来,唱与二位叔叔听。”
只见两个都是一窝丝盘髻,穿着洗白衫儿,红绿罗裙儿,向前道:“今日不知叔叔来,夜晚了,没曾做得准备。”一面放了四碟干菜,其余几碟都是鸭蛋、虾米、熟[鱼乍]、咸鱼、猪头肉、干板肠儿之类。(比起西门庆吃的可不是差的一星半点,还都是些不容易放坏的东西。怀疑是不是上顿客人没吃完,整理一下再给下一拨的吃。)
玳安便搂着赛儿,琴童便拥着金儿。
玳安看见赛儿带着银红纱香袋儿,就拿袖中汗巾儿,两个换了。
少顷筛酒上来,赛儿拿钟儿斟酒,递与玳安。
先是金儿取过琵琶来,奉酒与琴童,唱个《山坡羊》道:
烟花寨,委实的难过。白不得清凉到坐。逐日家迎宾待客,一家儿吃穿全靠着奴身一个。到晚来印子房钱逼的是我。老虔婆他不管我死活。在门前站到那更深儿夜晚,到晚来有那个问声我饱饿?烟花寨再住上五载三年来,奴活命的少来死命的多。不由人眼泪如梭。有铁树上开花,那是我收圆结果。(曲子唱的很心酸,烟花巷妓女的悲惨命运。西门庆以前的三房卓丢儿就是私娼出身,身子瘦怯,不知道是不是在窠子里被折磨的。)
金儿唱毕,赛儿又斟一杯酒递与玳安儿,接过琵琶来才待要唱,忽见小伴当来叫,二人连忙起身。
玳安向赛儿说:“俺们改日再来望你。”
来到王六儿家,西门庆才起来,王六儿陪着吃酒哩。
两个小厮进入厨房内,问老冯:“爹寻我每来?”
老冯道:“你爹没寻,只问马来了,我回说来了。再没言语。”
两个坐在厨下问老冯要茶吃,每人喝了一瓯子茶,交小伴当点上灯笼牵出马去。
西门庆临起身,王六儿道:“爹,好暖酒儿,你再吃上一钟儿。你到家莫不又吃酒?”
西门庆道:“到家不吃了。”于是拿起酒来又吃了一钟儿。
王六儿便道:“你这一去,几时来走走?”(恋恋不舍的样子,西门大官人就爱听这个。)
西门庆道:“等打发了他每起身,我才来哩。”说毕,丫头点茶来漱了口。
王六儿送到门首,西门庆方上马归家。

金莲同众人在月娘房内,听薛姑子徒弟——两个小姑子唱佛曲儿。忽想起头里月娘骂玳安:“说两样话,……不知弄的甚么鬼!”
因回房向床上摸那淫器包儿,又没了。
叫春梅问,春梅说:“头里爹进屋里来,向床背阁抽屉内翻了一回去了。谁知道那包子放在那里。”
金莲道:“他多咱进来,我怎就不知道?”
春梅道:“娘正往后边瞧薛姑子去了。爹戴着小帽儿进屋里来,我问着,他又不言语。”
金莲道:“一定拿了这行货,往院中那淫妇家去了。等他来家,我好生问他!”因又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回家,直接到了李瓶儿屋里。
琴童去送灯笼,月娘问他:“你爹来了?”
琴童道:“爹来了,往前边六娘房里去了。”
月娘道:“你看是有个槽道的?这里人等着,就不进来了。”
这里李娇儿等着西门庆上寿,李瓶儿听了怎能不慌,走到前边,撺掇西门庆进后边。
李娇儿递了酒,月娘问道:“你今日独自一个,在那边房子里坐到这早晚?”
西门庆道:“我和应二哥吃酒来。”(论撒谎,玳安还需要和西门庆好好学学。)
月娘道:“可又来。我说没个人儿,自家怎么吃!”(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就坡下驴。)
西门庆又到了李瓶儿房里,药劲还没过,缠着要和李瓶儿睡。
李瓶儿因孩子睡的甜甜的,又来了例假,仍把他往金莲屋里支。
这次西门庆没走,央及李瓶儿……
李瓶儿道:“我到好笑起来——你今日那里吃的恁醉醉儿的,来家歪斯缠我?就是洗了也不干净。一个老婆的月经沾污在男子汉身上[月替]剌剌的,也晦气。我到明日死了,你也只寻我?”(平时说话,少死啊活啊的,小心一语成谶!)
于是李瓶儿洗了,方上床与西门庆交会。可霎作怪,李瓶儿慢慢拍哄的官哥儿睡下,只刚爬过这头来,那孩子就醒了。(这孩子太敏感,睡的不够踏实。)一连醒了三次。李瓶儿交迎春拿博浪鼓儿哄着他,抱与奶子那边屋里去了,这里二人方才自在玩耍……(这就坐下病了,第五十三回的时候写了一笔。)

潘金莲见西门庆在李瓶儿屋里歇了,只道他偷去淫器包儿和他玩耍,更不体察外边勾当。是夜暗咬银牙,关门睡了。
月娘和薛姑子、王姑子在上房宿睡。
王姑子把整治的头男衣胞并薛姑子的药,悄悄递与月娘。
薛姑子叫月娘:“拣个壬子日,用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交一人知道。”(后面金莲知道了)
月娘连忙将药收了,拜谢了两个姑子。又向王姑子道:“我正月里好不等着,你就不来了。”
王姑子道:“你老人家倒说的好,这件物儿好不难寻!亏了薛师父。——也是个人家媳妇儿养头次娃儿,可可薛爷在那里,悄悄与了个熟老娘三钱银子,才得了。替你老人家熬矾水打磨干净,两盒鸳鸯新瓦,泡炼如法,用重罗筛过,搅在符药一处才拿来了。”(王姑子、薛姑子一唱一和的,两人卖东西效果就是比一个人好。)
月娘道:“只是多累薛爷和王师父。”于是每人拿出二两银子来相谢。说道:“明日若坐了胎气,还与薛爷一匹黄褐缎子做袈裟穿。”(夫妻俩,一个赠胡僧大布做衣服,一个许诺与姑子缎子做袈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薛姑子合掌道了问讯:“多承菩萨好心!”

玳安去蝴蝶巷仗势欺人,是跟着西门庆学了不少的坏毛病,第五十二回,应伯爵提到王三官说——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目,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玳安的这种做派,也不是个别现象。西门庆摆布蒋竹山的时候,用了过街鼠张胜,事成之后,西门庆将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后来张胜的小舅子刘二醉骂王六儿,事情发展到最后导致了陈敬济的死。
有种观点,《金瓶梅》五十回以后更好看。我非常认同,从五十回以后,小说越来越现实,越来越丰满。作者不是要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而是无数的人生哲理蕴含其中,每一次阅读,每一个年龄段的阅读都有不同的感悟。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西门大姐正在灯下纳鞋和陈敬济拌嘴,原来大姐给了敬济三钱银子让他门外讨银子时捎销金汗巾子来,结果银子没了,不曾捎回来。西门大姐说敬济养老婆,嚷骂了这一日,敬济急的赌身发咒。不想丫头扫地,地下拾起来。
大姐便骂道:“贼囚根子,别要说嘴。你不养老婆,平白带了书童儿去做甚么?刚才教玳安甚么不骂出来!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去到这咱晚才来,你讨的银子在那里?”(大姐误会了不肯认错,更加不会笼络敬济,仗着西门庆的势,一味的只是骂男人。)
金莲、瓶儿都让敬济帮着捎汗巾子。
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么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
李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
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
李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
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
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
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
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
敬济道:“那一方要甚颜色?”
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 。”
敬济听了,说道:“耶[口乐],耶[口乐]!再没了?卖瓜子儿打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敬济和五娘、六娘聊手帕提了好几个意见,可见他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情上了,不该懂的都懂。)
李瓶儿向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连金莲的都给了。
金莲摇着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越花李瓶儿的钱,心里的恨越大,为什么有钱的不是金莲我呢?)
敬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着哩。”取等子称称,一两九钱。
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
大姐连忙道了万福。
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金莲的从不替别人着想,这回戏弄郁大姐,让敬济这拮据的小两口把三钱银子拿出来,都是这样。处处透出她的小聪明,作者用金莲的小聪明来显示她的愚蠢和无情。李瓶儿替大姐买汗巾儿就得把三钱银子拿出来,替你付钱,你怎么不说,少,我贴些儿。)
敬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
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敬济斗。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敬济三掉。
忽听前边打门,西门庆来家,金莲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
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说徐四家银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余者出月交还。(高利贷这个买卖不是谁都能干的,放出去容易要回来难,哪怕是像西门庆这样本身就是官的。)
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带半酣,也不到后边,迳往金莲房里来。
这一回内容特别多,李桂姐不到西门庆家躲官非,怎会有下一回的山洞戏春娇;陈敬济不捎手帕,怎会有金莲的花园调爱婿。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被删了一层,明天看看有什么敏感词,再发上来。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月娘打发两个姑子吃了些茶食,又听他唱佛曲儿,宣念偈子。
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
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百刂]划没是处的。”
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
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听不进去佛法的不止金莲一个人,李娇儿、孙雪娥、桂姐哪个能听见去?)
潘金莲拉着李瓶儿走到仪门,因说道:“大姐姐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都在那里围着他怎的?咱们出来走走,就看看大姐在屋里做甚么哩。”(月娘和金莲互相看不上。金莲这里提了一次死人,买手帕又提了戴孝。)
西门大姐正在灯下纳鞋和陈敬济拌嘴,原来大姐给了敬济三钱银子让他门外讨银子时捎销金汗巾子来,结果银子没了,不曾捎回来。西门大姐说敬济养老婆,嚷骂了这一日,敬济急的赌身发咒。不想丫头扫地,地下拾起来。
大姐便骂道:“贼囚根子,别要说嘴。你不养老婆,平白带了书童儿去做甚么?刚才教玳安甚么不骂出来!想必两个打伙儿养老婆去来。去到这咱晚才来,你讨的银子在那里?”(大姐误会了敬济不肯认错,不会笼络男人,仗着西门庆的势,一味的骂。)
金莲、瓶儿都让敬济帮着捎汗巾子。
敬济道:“门外手帕巷有名王家,专一发卖各色改样销金点翠手帕汗巾儿,随你要多少也有。你老人家要甚么颜色,销甚花样,早说与我,明日都替你一齐带的来了。”
瓶儿道:“我要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
敬济道:“六娘,老金黄销上金不现。”
瓶儿道:“你别要管我。我还要一方银红绫销江牙海水嵌八宝儿的,又是一方闪色芝麻花销金的。”
敬济便道:“五娘,你老人家要甚花样?”
金莲道:“我没银子,只要两方儿勾了。要一方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的。”
敬济道:“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
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有孝戴。”
敬济道:“那一方要甚颜色?”
金莲道:“那一方,我要娇滴滴紫葡萄颜色四川绫汗巾儿。上销金间点翠,十样锦,同心结,方胜地儿——一个方胜儿里面一对儿喜相逢,两边栏子儿,都是缨络珍珠碎八宝儿 。”
敬济听了,说道:“耶[口乐],耶[口乐]!再没了?卖瓜子儿打开箱子打嚏喷——琐碎一大堆。”(敬济对手帕很懂,在女人用的东西上费心思。)
李瓶儿向向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连金莲的都给了。
金莲摇着头儿说道:“等我与他罢。”(又沾上李瓶儿的光了。)
敬济道:“就是连五娘的,这银子还多着哩。”取等子称称,一两九钱。
李瓶儿道:“剩下的就与大姑娘捎两方来。”
大姐连忙道了万福。
金莲道:“你六娘替大姐买了汗巾儿,把那三钱银子拿出来,你两口儿斗叶儿,赌了东道罢。少,便叫你六娘贴些儿出来,明日等你爹不在,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金莲的从不替别人着想,这回戏弄郁大姐,让敬济这拮据的小两口把三钱银子拿出来,都是这样。处处透出她的小聪明。)
敬济道:“既是五娘说,拿出来。”
大姐递与金莲,金莲交付与李瓶儿收着。拿出纸牌来,灯下大姐与敬济斗。金莲又在旁替大姐指点,登时赢了敬济三掉。
忽听前边打门,西门庆来家,金莲与李瓶儿才回房去了。
敬济出来迎接西门庆回了话,说徐四家银子,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余者出月交还。(高利贷这个买卖不是谁都能干的,放出去容易要回来难。)
西门庆骂了几句,酒带半酣,迳往金莲房里来。
李桂姐不到西门庆家躲官非,怎会有下一回的山洞戏春娇;陈敬济不捎手帕,怎会有金莲的花园调爱婿。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又被删了!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2应伯爵揽功 潘金莲推过
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见宋巡按送礼,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拦门劝酒,吃至三更天气才放回家。(这两人都够势利的)
金莲洗得香喷喷的等候着。
西门庆喜欢王六儿的癖好,要金莲也试试,拿物质引诱——到明日买一套好颜色妆花纱衣服与你穿。
金莲道:“那衣服倒也有在,我昨日见李桂姐穿的那玉色线掐羊皮挑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裙子,倒好看,说是里边买的。他每都有,只我没这裙子。倒不知多少银子,你倒买一条我穿罢了。”(要的只是一条妓女都有的裙子。)
西门庆道:“不打紧,我到明日替你买。”

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有安主事、黄主事差人来下请书,二十二日在砖厂刘太监庄上设席,请早去。
西门庆打发来人去了,从上房吃了粥,正出厅来,只见篦头的小周儿扒倒地下磕头。
西门庆便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
小周儿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雪,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估摸这喜庆话,是套话,小周经常说。)
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的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教他吃了饭,伺候着哥儿剃头。(得了银子高兴,一会该害怕了。)
西门庆就在书房内,倒在大理石床上就睡着了。(不凉么?)

吴月娘打发王姑子与薛姑子家去,每人都是五钱银子,两个小姑子,与了他两匹小布儿。
薛姑子又嘱咐月娘:“到了壬子日把那药吃了,管情就有喜事。”
月娘让薛姑子八月里她生日来走走。
薛姑子合掌问讯道:“打搅。菩萨这里,我到那日一定来。”于是作辞。
月娘众人都送到大门首。
送完了,月娘与大妗子回后边去了。
玉楼、金莲、瓶儿、西门大姐、李桂姐抱着官哥儿,来到花园里游玩。
李瓶儿要自己抱,桂姐道:“六娘,不妨事,我心里要抱抱哥子。”(奸夫淫娃都喜欢抱官哥)
玉楼道:“桂姐,你还没到你爹新收拾书房里瞧瞧哩。”
到花园内,金莲见紫薇花开得烂熳,摘了两朵与桂姐戴。
于是顺着松墙儿到翡翠轩,见里面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极其潇洒。床上绡帐银钩,冰簟(竹席)珊枕。
西门庆倒在床上,睡思正浓。
旁边流金小篆,焚着一缕龙涎。绿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
潘金莲且在桌上掀弄他的香盒儿,玉楼和李瓶儿都坐在椅儿上,西门庆忽翻过身来,看刚见众妇人都在屋里,便道:“你每来做甚么?”
金莲道:“桂姐要看看你的书房,俺每引他来瞧瞧。”(金莲真会说话,明明是玉楼让桂姐来看的。)
那西门庆见他抱着官哥儿,又引逗了一回。(西门庆比起潘金莲偶尔还闪烁点正常的人性)
忽见画童来说:“应二爹来了。”
众妇人都乱走不迭,往李瓶儿那边去了。
应伯爵走到松墙边,看见桂姐抱着官哥儿,便道:“好呀!李桂姐在这里。”故意问道:“你几时来?”
那桂姐走了,说道:“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好赖话都是应伯爵说的,桂姐对他很了解。)
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着。”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
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
西门庆走出来看见,说道:“怪狗才,看唬了孩儿!”因教书童:“你抱哥儿送与你六娘去。”
那书童连忙接过来。奶子如意儿正在松墙拐角边等候,接的去了。
伯爵和桂姐两个站着说话,问:“你的事怎样了?”
桂姐道:“多亏爹这里可怜见,差保哥替我往东京说去了。”
伯爵道:“好,好,也罢了。如此你放心些。”(既然西门庆给桂姐出头解决这件事,说明西门庆对桂姐旧情未了。下一步他该怎么做,心里有数了。)
桂姐往李瓶儿这边来了。

伯爵与西门庆才唱喏坐的。
西门庆道:“昨日我在夏龙溪家吃酒,大巡宋道长那里差人送礼,送了一口鲜猪。我恐怕放不的,今早旋叫厨子来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你休去,如今请谢子纯来,咱每打双陆,同享了罢。”一面使琴童去请谢子纯。(烧猪头,雪洞,都能让人想起宋蕙莲。)
伯爵因问:“徐家银子讨来了不曾?”
西门庆道:“贼没行止的狗骨秃,明日才先与二百五十两。你教他两个后日来,少的,我家里凑与他罢。”
伯爵道:“这等又好了。怕不得他今日也买些鲜物儿来孝顺你。”
西门庆道:“倒不消教他费心。”
说了一回,西门庆问道:“老孙、祝麻子两个都起身去了不曾?”
伯爵道:“自从李桂儿家拿出来,在县里监了一夜,第二日,三个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到那里,没个清洁来家的!你只说成日图饮酒吃肉,好容易吃的果子儿!似这等苦儿,也是他受。路上这等大热天,着铁索扛着,又没盘缠,有甚么要紧。”(西门庆爱听什么,应伯爵就说什么。)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充军摆战的不过!谁教他成日跟着王家小厮只胡撞来!他寻的苦儿他受。”
伯爵道:“哥说的有理。苍蝇不钻没缝的鸡蛋,他怎的不寻我和谢子纯?清的只是清,浑的只是浑。”
谢希大到了。唱毕喏坐下,只顾扇扇子。
西门庆问道:“你怎的走恁一脸汗?”
希大道:“哥别题起。今日平白惹了一肚子气。大清早晨,老孙妈妈子走到我那里,说我弄了他去。恁不合理的老淫妇!你家汉子成日[扌票]着人在院里大酒大肉吃,大把挝了银子钱家去,你过阴去来?谁不知道!你讨保头钱,分与那个一分儿使也怎的?”(也是忙着摆明立场的,和伯爵都站在西门庆队里。)
伯爵道:“我刚才和哥不说,新酒放在两下里,清自清,浑自浑。当初咱每怎么说来?我说跟着王家小厮,到明日有一失。今日如何?撞到这网里,怨怅不的人!”
西门庆道:“王家那小厮,有甚大气概?脑子还未变全,养老婆!还不勾俺每那咱撒下的,羞死鬼罢了。”
伯爵道:“他曾见过甚么大头面目,比哥那咱的勾当,题起来把他唬杀罢了。”说毕,小厮拿茶上来吃了。
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水面,等我叫小厮拿来咱每吃。”
不一时,琴童来放桌儿。画童儿用方盒拿上四个小菜儿,又是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
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箸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作者写饿死鬼投胎,吃一顿能饱三天的主儿,是一绝。)
西门庆两碗还吃不了,说道:“我的儿,你两个吃这些!”
伯爵道:“哥,今日这面是那位姐儿下的?又好吃又爽口。”
谢希大道:“本等卤打的停当,我只是刚才吃了饭了,不然我还禁一碗。”两个吃的热上来,把衣服脱了。
三人吃了茶,出来外边松墙外各花台边走了一道。
黄四家送了四盒子礼来。平安儿掇进来与西门庆瞧: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位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
伯爵看见说道:“好东西儿!他不知那里剜的送来,我且尝个儿着。”一手挝了好几个,递了两个与谢希大,说道:“还有活到老死,还不知此是甚么东西儿哩。”
西门庆道:“怪狗才,还没供养佛,就先挝了吃?”(恶人混到一定的岁数或者混到一定的地位,有些就开始信佛了。)
伯爵道:“甚么没供佛,我且入口无赃着。”
西门庆分咐:“交到后边收了。问你三娘讨三钱银子赏他。”
……
伯爵道:“今日造化了这狗骨秃了,又赏他三钱银子。”

月娘等众人后边吃了饭,在穿廊下坐的。
小周儿在影壁前探头舒脑的,李瓶儿道:“小周儿,你来的好。且进来与小大官儿剃剃头,他头发都长长了。”
小周儿连忙向前都磕了头,说:“刚才老爹分咐,交小的进来与哥儿剃头。”
月娘道:“六姐,你拿历头看看,好日子,歹日子,就与孩子剃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做大娘的真讲究,剃个头还要查日子。)
金莲便交小玉取了历头来,揭开看了一回,说道:“今日是四月廿一日,是个庚戌日,金定娄金狗当直,宜祭祀、官带、出行、裁衣、沐浴、剃头、修造、动土,宜用午时。——好日期。”
好就剃吧!才剃了几刀,官哥儿呱的怪哭起来。(胆小,容易受惊,死亡的伏笔。)
那小周连忙赶着他哭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了,脸便胀的红了。
李瓶儿唬慌手脚,连忙说:“不剃罢,不剃罢!”
小周儿唬的收不迭家活,往外没脚的跑。(手艺人,不容易。)
月娘道:“我说这孩子有些不长俊,护头。自家替他剪剪罢。平白教进来剃,剃的好么!”(埋怨西门庆,正妻的做派。)
孩子憋了半日气,才放出声来。
李瓶儿方才放心,只顾拍哄他,说道:“好小周儿,恁大胆!平白进来把哥哥头来剃了去了。剃的恁半落不合的,欺负我的哥哥。还不拿回来,等我打与哥哥出气。”于是抱到月娘跟前。(慈母护孩子的心)
……
引逗了一回,李瓶儿交与奶子。
月娘分咐:“且休与他奶吃,等他睡一回儿与他吃。”(细心)
来安进来取小周儿的家活,说唬的小周儿脸焦黄的。
月娘问道:“他吃了饭不曾?”
来安道:“他吃了饭。爹赏他五钱银子。”
月娘教来安拿一瓯子酒出去与来安吃。

月娘因教金莲看看几时是壬子日。(为玉箫背叛月娘的伏笔)
金莲看了,说道:“二十三日是壬子日,交芒种五月节。”便道:“姐姐你问他怎的?”
月娘道:“我不怎的,问一声儿。”(有城府,但不够深,你倒是自己回房查。非要露个缝给潘金莲。)
李桂姐接过历头来看了,说道:“这二十四日,苦恼是俺娘的生日!我不得在家。”
月娘道:“前月初十日,是你姐姐生日,过了。这二十四日,可可儿又是你妈的生日了。原来你院中人家一日害两样病,做三个生日:日里害思钱病,黑夜思汉子的病。早晨是妈妈的生日,晌午是姐姐生日,晚夕是自家生日。——怎的都挤在一块儿?趁着姐夫有钱,撺掇着都生日了罢!”(月娘说的是实话,但也挺伤人的。人家吃的就是这碗饭,是行业的潜规则。)
桂姐只是笑,不做声。(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她说的是真话。)
西门庆使了画童儿来请,桂姐方向月娘房中妆点匀了脸,往花园中来。
卷棚内,八仙桌儿上摆设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肴馔。
众人吃了一回,桂姐在旁拿锺儿递酒。
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随你心爱的甚么曲儿,你唱个儿我下酒,也是拿勤劳准折。”(揽功)
桂姐笑骂他:虼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说话?
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投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话,我半边俏不动的。”
……
笑了一回,桂姐开始唱凄凄惨惨戚戚的相思之曲。
伯爵总接她的词。(应伯爵是替西门庆问,他也想替李桂姐和西门庆讲清楚王三官的事儿。帮闲也有逗、捧、问、砸等技巧。)
桂姐唱“断肠声”,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
桂姐唱“他那里睡得安稳”,伯爵道:“傻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拿了他去。落的在家里睡觉儿哩。你便在人家躲着,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实话,实话最伤人。)
桂姐唱“泪珠儿暗倾”,伯爵讲段子,说眼泪是尿。
桂姐唱“自恨我当初不合他认真”,伯爵道:“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你且住了,等我唱个南曲儿你听:‘风月事,我说与你听:如今年程,论不得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并。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
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
被西门庆向伯爵头上打了一扇子,笑骂道:“你这[扌刍]断肠子的狗才!生生儿吃你把人就欧杀了。”因叫桂姐:“你唱,不要理他。”
谢希大道:“应二哥,你好没趣!今日左来右去只欺负我这干女儿。你再言语,口上生个大疔疮。”
桂姐半日拿起琵琶,又唱:【簇御林】人都道他志诚。
伯爵才待言语,被希大把口按了,说道:“桂姐你唱,休理他!”
桂姐唱“眼睁睁心口不相应”,希大放了手,伯爵又说:“相应倒好了。心口里不相应,如今虎口里倒相应。不多,也只三两炷儿。”桂姐道:“白眉赤眼,你看见来?”伯爵道:“我没看见,在乐星堂儿里不是?”连西门庆众人都笑起来了。(乐星,即乐户的神。坊曲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与关像略同,但眉白眼赤。)
桂姐唱“如何教我有前程”,伯爵道:“前程也不敢指望他,到明日,少不了他个招宣袭了罢。”
唱罢,希大一连递了桂姐三杯酒,拉伯爵打双陆。
西门庆递了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
伯爵让西门庆捎些香茶儿。
西门庆道:“我那里得香茶来!”
伯爵道:“哥,你还哄我哩,杭州刘学官送了你好少儿,你独吃也不好。”(第四十七回,刘学官来跟西门庆借过银子。)
西门庆笑的后边去了。
桂姐也走出来,在太湖石畔推摘花儿戴,也不见了。
伯爵与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等西门庆白不见出来。出来问画童,画童儿道:“爹在后边,就出来了。”
伯爵要去寻一寻。
原来西门庆只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药就出来了。在木香棚下看见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把门儿掩着……
应伯爵到各亭儿上寻了一遭,寻不着,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隐听见有人笑声,又不知在何处。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听见桂姐颤着声儿,将身子只顾迎播着西门庆,叫:……
应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唬了李桂姐一跳。
西门庆让应伯爵快出去罢了,休鬼混!
应伯爵要抽个头儿,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央及儿。不然我就吆喝起来,连后边嫂子每都嚷的知道。你既认做干女儿了,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儿,你又偷汉子。教我了不成!”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才走出来。
西门庆道:“怪狗才,还不带上门哩。”
伯爵一面走来把门带上,说道:“我儿,两个尽着捣,尽着捣,捣吊底也不关我事。”才走到那个松树儿底下,又回来说道:“你头里许我的香茶在那里?”
西门庆道:“怪狗才,等住回我与你就是了,又来缠人!”
那伯爵方才一直笑的去了。
桂姐道:“好个不得人意的攮刀子!”
西门庆和桂姐两个,在雪洞内足干勾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得了事,雨散云收。
少顷,二人整衣出来。桂姐向他袖子内掏出好些香茶来袖了。西门庆使的满身香汗,气喘吁吁,走来马缨花下溺尿。李桂姐腰里摸出镜子来,在月窗上搁着,整云理鬓,往后边去了。(两个粗俗的人,事后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来。伯爵问他要香茶,他说伯爵害了痞,每人掐了一撮与他。
伯爵嫌少,等着问李桂姐要。
李铭走来磕头。
伯爵道:“李日新在那里来?你没曾打听得他每的事怎么样儿了?”
李铭道:“俺桂姐亏了爹这里。这两日,县里也没人来催,只等京中示下哩。”
伯爵道:“齐家那小老婆子出来了?”
李铭道:“齐香儿还在王皇亲宅内躲着哩。桂姐在爹这里好,谁人敢来寻?”
伯爵道:“要不然也费手,亏我和你谢爹再三央劝你爹:‘你不替他处处儿,教他那里寻头脑去!’”
李铭道:“爹这里不管,就了不成。俺三婶老人家,风风势势的,干出甚么事!”
伯爵道:“我记的这几时是他生日,俺每会了你爹,与他做做生日。”(证明前面李桂姐说她妈妈的生日,不是胡说。)
李铭道:“爹每不消了。到明日事情毕了,三婶和桂姐,愁不请爹每坐坐?”(李铭也会说话,应伯爵喜欢酒肉。)
伯爵让他吃酒,桌上还剩了一盘点心,谢希大又拿两盘烧猪头肉和鸭子递与他。
李铭双手接的,下边吃去了。
伯爵用箸子又拨了半段鲥鱼与他,说道:“我见你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新着。”
西门庆道:“怪狗才,都拿与他吃罢了,又留下做甚么?”
伯爵道:“等住回吃的酒阑,上来饿了,我不会吃饭儿?你们那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最后一句,马屁拍到家了。)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出四碟鲜物儿来:一碟乌菱、一碟荸荠、一碟雪藕、一碟枇杷。
西门庆还没曾放到口里,被应伯爵连碟子都挝过去,倒的袖了。(连吃带拿)
谢希大道:“你也留两个儿我吃。”也将手挝一碟子乌菱来。
只落下藕在桌子上。西门庆掐了一块放在口内,别的与了李铭吃了。分付画童后边再取两个枇杷来赏李铭。李铭接的袖了,才上来拿筝弹唱。
三个直吃到掌灯时候,还等后边拿出绿豆白米水饭来吃了,才起身。
伯爵道:“哥,我晓得明日安主事请你,不得闲。李四、黄三那事,我后日会他来罢。”(不是李三、黄四么?喝到嘴瓢,不往叮嘱一下正事。)
西门庆点头儿,二人也不等送,就去了。
西门庆教书童看收家伙,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
到次日早起,也没往衙门中去,吃了粥,冠带骑马,书童、玳安两个跟随,出城南三十里,迳往刘太监庄上来赴席。

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与李瓶儿计较,将陈敬济输的那三钱银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来,教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裹馅凉糕,教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
金莲对着月娘说:“大姐那日斗牌,赢了陈姐夫三钱银子,李大姐又添了些 ,今治了东道儿,请姐姐在花园里吃。”
吴月娘就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大姐、桂姐众人,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拿酒菜儿,在山子上卧云亭下棋,投壶,吃酒耍子。
月娘想起问道:“今日主人,怎倒不来坐坐?”(有评论说过,金莲和敬济的奸情是月娘暗地里促成的。我是不信的,可看了这句,心中也有那么一点点怀疑。)
大姐道:“爹又使他往门外徐家催银子去了,也好待来也。”
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向月娘众人作了揖,就拉过大姐一处坐下。向月娘说:“徐家银子讨了来了,共五封二百五十两,送到房里,玉箫收了。”于是传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拉过大姐一处坐下,陈敬济也挺能装的,明明心里惦记着金莲。)
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三个下棋,玉楼众人都起身向各处观花玩草耍子。
惟金莲独自手摇着白团纱扇儿,往山子后芭蕉深处纳凉。因见墙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儿可爱,便走去要摘。(辣手摧花莲)
不想敬济有心,一眼睃见,便悄悄跟来,在背后说道:“五娘,你老人家寻甚么?这草地上滑齑齑的,只怕跌了你,教儿子心疼。”
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带笑带骂道:“好个贼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谁要你管!你又跟了我来做甚么,也不怕人看着。”因问:“你买的汗巾儿怎了?”
敬济笑嘻嘻向袖于中取出,递与他,说道:“六娘的都在这里了。”又道:“汗巾儿买了来,你把甚来谢我?”于是把脸子挨的他身边,被金莲举手只一推。
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并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边走来,见金莲手拿自团扇一动,不知是推敬济,只认做扑蝴蝶,忙叫道:“五妈妈,扑的蝴蝶儿,把官哥儿一个耍子。”(《红楼梦》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曹把宝钗扑蝶写得更精彩。)
慌的敬济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山子里边去了。
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把话题岔到汗巾上,说陈敬济对着吴月娘不好与她俩,悄悄的递与金莲了。两个坐在芭蕉丛下花台石上,打开分了。
李瓶儿说道:“这答儿里到且是荫凉。”因使如意儿:“你去叫迎春屋里取孩子的小枕头并凉席儿来,就带了骨牌来,我和五娘在这里抹回骨牌儿。你就在屋里看罢。”如意儿去了。
不一时,迎春取了枕席并骨牌来。
李瓶儿铺下席,把官哥儿放在小枕头儿上躺着,教他顽耍,他便和金莲抹牌。
抹了一回,交迎春往屋里拿一壶好茶来。
不想孟玉楼在卧云亭上看见,点手儿叫李瓶儿说:“大姐姐叫你说句话儿。”
李瓶儿撇下孩子,教金莲看着:“我就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明明知道金莲不善,还敢把孩子独自扔给金莲看着。不能自己抱着吗?)
那金莲记挂敬济在洞儿里,那里又去顾那孩子,赶空儿两三步走入洞门首,教敬济,说:“没人,你出来罢。”
敬济便叫妇人进去瞧蘑菇:“里面长出这些大头蘑菇来了。”哄的妇人入到洞里,就折叠腿跪着,要和妇人云雨。两个正接着亲嘴。
也是天假其便,李瓶儿走到亭子上,月娘说:“孟三姐和桂姐投壶输了,你来替他投两壶儿。”
李瓶儿道:“底下没人看孩子哩。”
玉楼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怕怎的。”
月娘道:“孟三姐,你去替他看看罢。”(月娘跟瓶儿比还是有主见的)
李瓶儿道:“三娘累你,亦发抱了他来罢。”教小玉:“你去就抱他的席和小枕头儿来。”
小玉和玉楼走到芭蕉丛下,孩子便躺在席上,蹬手蹬脚的怪哭,并不知金莲在那里。只见旁边一个大黑猫,见人来,一溜烟跑了。(人多乱,龙多旱,媳妇多了婆婆做饭!娘多了没人看孩儿!)
玉楼道:“他五娘那里去了?耶[口乐],耶[口乐]!把孩子丢在这里,吃猫唬了他了。”
金莲连忙从雪洞儿里钻出来,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唬了他?白眉赤眼的!”(李瓶儿对大姐说对不过金莲的嘴头子,金莲的嘴头子是有几分厉害。应伯爵揽功,潘金莲推过。)
那玉楼也更不往洞里看,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他往卧云亭儿上去了。小玉拿着枕席跟的去了。
金莲恐怕他学舌,随屁股也跟了来。
月娘问:“孩子怎的哭?”
玉楼道:“我去时,不知是那里一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
月娘道:“干净唬着孩子。”
李瓶儿道:“他五娘看着他哩。”
玉楼道:“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来。”
金莲走上来说:“三姐,你怎的恁白眉赤眼儿的?那里讨个猫来!他想必饿了,要奶吃哭,就赖起人来。”
李瓶儿见迎春拿上茶来,就使他叫奶子来喂哥儿奶。
陈敬济见无人,从洞儿钻出来,顺着松墙儿转过卷棚,一直往外去了。
月娘见孩子不吃奶,只是哭,分咐李瓶儿:“你抱他到屋里,好好打发他睡罢。”于是也不吃酒,众人都散了。(不吃奶,分明就是金莲说谎,碍于西门庆的偏宠,没人愿和金莲撕破脸。)
陈敬济也不曾与潘金莲得手,事情不巧,归到前边厢房中,有些咄咄不乐。

在书中,西门庆更喜欢熟女,李桂姐算是个例外。从丁二官那件事情开始,两人就有了生疏;这次西门庆更是明白王三官桃色风波的内情,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帮李桂姐,是余情未了,也是色欲熏心。胡僧药,王六儿、李瓶儿、潘金莲都尝到了厉害,也不能少了李桂姐。
西门庆内心是希望桂姐对他有情的,但桂姐背着他三番两次和王三官打的火热。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3吴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三回,作者先写了西门庆去赴黄、安二主事之席。刘太监出来迎接,一手挽了西门庆,笑道:“咱三个等候的好半日子了,老丈却才到来。”(刘太监和西门庆的交情越来越好。)

要坐下了,为了座次又是一顿客套。第一位让西门庆坐了,刘太监推却不过坐了第二位,黄、安二主事坐了 。

一班小优儿上来磕了头,左右献过茶,当值的就递上酒来。

黄、安二主事起身安席坐下。

小优儿拿檀板、琵琶、弦索、箫管上来,合定腔调,细细唱了一套《宜春令》“青阳候烟雨淋”。

唱毕,刘太监举杯劝众官饮酒。

安主事道:“这一套曲儿,做的清丽无比,定时一个绝代才子。况唱的声音嘹亮,响遏行云,却不是个双绝了么!”(分桃断袖的视角)

西门庆道:“那个也不当奇,今日有黄、安二位做了贤主,刘公公做了地主,这才是难得哩!”

黄主事笑道:“也不为奇。刘公公是出入紫禁,日觐龙颜,可不是贵臣?西门老丈,堆金积玉,仿佛陶朱,可不是富人?富贵双美,这才是奇哩!”四个人哈哈大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马屁味儿。)

……

众人欢乐饮酒不题。(作者为了写陈敬济和潘金莲的奸情,先把西门庆安排到刘太监这里喝酒。)



陈敬济因与金莲不曾得手,耐不住满身欲火。见西门庆吃酒到晚还未来家,依旧闪入卷棚后面,探头探脑张看。

原来金莲被敬济鬼混了一场,也十分难熬,正在无人处手托香腮,沉吟思想。

不料敬济三不知走来,黑影子里看见了,恨不的一碗水咽将下去。就大着胆,悄悄走到背后,将金莲双手抱住,便亲了个嘴,说道:“我前世的娘!起先吃孟三儿那冤儿打开了,几乎把我急杀了。”(看陈敬济对孟玉楼的称呼,无半分尊重,把玉楼也当金莲那样的人了。为第九十二回铺垫。)

金莲不提防,吃了一吓。回头看见是敬济,心中又惊又喜,便骂道:“贼短命,闪了我一闪,快放手,有人来撞见怎了!”

敬济那里肯放,便用手去解他裤带。

金莲犹半推半就,早被敬济一扯扯断了。

金莲故意失惊道:“怪贼囚,好大胆!就这等容容易易要奈何小丈母!”

敬济再三央求道:“我那前世的亲娘,要敬济的心肝煮汤吃,我也肯割出来。没奈何,只要今番成就成就。”敬济口里说着,腰……(敬济和金莲是一对没脑子,下半身思考的动物。金莲还把下半身当武器,敬济也差不多。都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也不怕被西门庆抓了现行。)

金莲桃颊红潮,情动久了。

……

原来金莲被缠了一回,臊水湿漉漉的,因此不费力送进了。两个紧傍在红栏干上……敬济教金莲倒在地下:“待我奉承你一个不亦乐乎!”

金莲恐散了头发,又怕人来,推道:“今番且将就些,后次再得相聚,凭你便了。”

厮[亻并]了半个时辰,只听得隔墙外籁籁的响,又有人说话,两个一哄而散。

敬济云情未已,金莲雨意方浓。



却是书童、玳安拿出冠带拜匣,都醉醺醺的嚷进门来。

月娘听见,知道是西门庆来家,忙差小玉出来看。

书童、玳安道:“爹随后就到了。我两人怕晚了,先来了。”

不多时,西门庆下马进门,已醉了,直奔到月娘房里来。搂住月娘就待上床。

月娘因要他明日进房,应二十三壬子日服药行事,便不留他,道:“今日我身子不好,你往别房里去罢。”

西门庆笑道:“我知道你嫌我醉了,不留我。也罢,别要惹你嫌。我去了,明晚来罢。”

月娘笑道:“我真有些不好,月经还未净。谁嫌你?明晚来罢。”

西门庆就往潘金莲房里去了。

金莲正与敬济不尽兴回房,眠在炕上,一见西门庆进来,忙起来笑迎道:“今日吃酒,这咱时才来家。”

西门庆也不答应,一手搂将过来,连亲了几个嘴,一手就下边一摸,道:“怪小淫妇儿,你想着谁来?兀那话湿搭搭的。”(西门庆察觉出异样,但没深究。)

金莲自觉心虚,也不做声。只笑推开了西门庆,向后边澡牝去了,当晚与西门庆云情雨意。



吴月娘次日起身,正是二十三壬子日,梳洗毕,就教小玉摆着香桌,上边放着宝炉,烧起名香,又放上《白衣观音经》一卷。

月娘向西皈依礼拜,拈香毕,将经展开,念一遍,拜一拜,念了二十四遍,拜了二十四拜,圆满。

然后箱内取出丸药放在桌上,又拜了四拜,祷告道:“我吴氏上靠皇天,下赖薛师父、王师父这药,仰祈保佑,早生子嗣。”(月娘虔诚的仪式,心诚则灵。)

告毕,小玉烫的热酒,倾在盏内。月娘接过酒盏,一手取药调匀,西向跪倒,先将丸药咽下,又取末药也服了,喉咙内微觉有些腥气。月娘迸着气一口呷下,又拜了四拜。当日不出房,只在房里坐的。

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起身,就叫书童写谢宴贴,往黄、安二主事家谢宴。

应伯爵来了,说道:“哥,昨在刘太监家吃酒,几时来家?”

西门庆道:“承两公十分相爱,灌了好几杯酒,归路又远,更余来家。已是醉了,这咱才起身。”

玳安捧出早饭,西门庆正和伯爵同吃,又报黄主事、安主事来拜。(应伯爵连早饭都蹭。)

西门庆整衣冠,教收过家活出迎。

应伯爵忙回避了。

黄、安二主事一齐下轿。进门厮见毕,三人坐下,一面捧出茶来吃了。

黄、安二主事道:“夜来有亵,”西门庆道:“多感厚情,正要叩谢两位老先生,如何反劳台驾先施!”

安主事道:“昨晚老先生还未尽兴,为何就别了?”

西门庆道:“晚生已大醉了。临起身,又被刘公公灌上十数杯葡萄酒,在马上就要呕,耐得到家,睡到今日还有些不醒哩。”

笑了一番,又吃过三杯茶,说些闲话,作别去了。

应伯爵也推事故家去。

西门庆回进后边吃了饭,就坐轿答拜黄、安二主事去。又写两个红礼帖,吩咐玳安备办两副下程,赶到他家面送。(来来回回这个折腾)



西门庆来家,吴月娘打点床帐,等候进房。西门庆进了房,月娘就教小玉整设肴馔,烫酒上来,两人促膝而坐。

西门庆道:“我昨夜有了杯酒,你便不肯留我,又假推甚么身子不好,这咱捣鬼!”(西门庆又有所觉察,仍然没有深究。主家不正,一屋子邪神。)

月娘道:“这不是捣鬼,果然有些不好。难道夫妻之间恁地疑心?”(吴月娘是有城府的,不肯把药方告诉西门庆。)

西门庆吃了十数杯酒,又吃了些鲜鱼鸭腊,便不吃了,月娘交收过了。

小玉熏的被窝香喷喷的,两个洗澡已毕,脱衣上床。枕上绸缪,被中缱绻,言不可尽。这也是吴月娘该有喜事,恰遇月经转,两下似水如鱼,便得了子了。(小玉已经上位,月娘吃药和房中的准备工作皆由她来做。)

次日,西门庆起身梳洗,月娘备有羊羔美酒、鸡子腰子补肾之物,与他吃了,打发进衙门去。(补肾之物,月娘操着大老婆的心。)

西门庆衙门散了回来,就进李瓶儿房看哥儿。

李瓶儿抱着孩子向西门庆道:“前日我有些心愿未曾了。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好,坐净桶时,常有些血水淋得慌。早晚要酬酬心愿,你又忙碌碌的,不得个闲空。”(将死之身,已然有病了。)

西门庆道:“你既要了愿时,我叫玳安去接王姑子来,与他商量,做些好事就是了。”便叫玳安,吩咐接王姑子。玳安应诺去了。(西门庆和月娘在一起的时候对姑子挖苦讽刺,对着李瓶儿却立刻叫玳安去接王姑子。西门庆对李瓶儿不是没有宠,而是李瓶儿没有很好的利用这种宠爱。)



书童又报:“常二叔和应二爹来到。”西门庆便出迎厮见。

应伯爵道:“前日谢子纯在这里吃酒,我说的黄四、李三的那事,哥应付了他罢。”

西门庆道:“我那里有银子?”

应伯爵道:“哥前日已是许下了,如何又变了卦?哥不要瞒我,等地财主,说个无银出来?随分凑些与他罢。”

西门庆不答应他,只顾呆了脸看常峙节。(我觉得西门庆不是真的要变卦,而是在琢磨常峙节为何而来?若是为银子,先说个没钱放在这里搁着。有钱人不怕施舍,怕的是谁都觉得该来要,谁不来谁吃亏了。)

常峙节道:“连日不曾来,哥,小哥儿长养么?”

西门庆道:“生受注念,却才你李家嫂子要酬心愿,只得去请王姑子来家做些好事。”

应伯爵道:“但凡人家富贵,专待子孙掌管。养得来时,须要十分保护。譬如种五谷的,初长时也得时时灌溉,才望个秋收。小哥儿万金之躯,是个掌中珠,又比别的不同。小儿郎三岁有关,六岁有厄,九岁有煞,又有出痧出痘等症。哥,不是我口直,论起哥儿,自然该与他做些好事,广种福田。若是嫂子有甚愿心,正宜及早了当,管情交哥儿无灾无害好养。”(伯爵硬核洗脑——为了孩子好也要多做些好事。)

说话间,只见玳安来回话道:“王姑子不在庵里,到王尚书府中去了。小的又到王尚书府中找寻他,半日才得出来。与他说了,便来了。”

伯爵因开言道:“小弟蒙哥哥厚爱,一向因寒家房子窄隘,不敢简亵,多有疏失。今日禀明了哥,若明后日得空,望哥同常二哥出门外花园里玩耍一日,少尽兄弟孝顺之心。”

常峙节从旁赞道:“应二哥一片献芹之心,哥自然鉴纳,决没有见却的理。”

西门庆道:“若论明日,到没事,只不该生受。”

伯爵道:“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今日一杯水酒,当的甚么。”(这话说的实在)

西门庆道:“既如此,我便不往别处去了。”

伯爵道:“只是还有一件——小优儿,小弟便叫了。但郊外去,必须得两个唱的去,方有兴趣。”(下一回作者把应伯爵写的很下流猥琐。)

西门庆道:“这不打紧,我叫人去叫了吴银儿与韩金钏儿就是了。”

伯爵道:“如此可知好哩。只是又要哥费心,不当。”

西门庆一面就叫琴童,吩咐去叫吴银儿、韩金钏儿,明日早往门外花园内唱。琴童应诺去了。



不多时,王姑子来到厅上,见西门庆道个问讯:“动问施主,今日见召,不知有何吩咐?老身因王尚书府中有些小事去了,不得便来,方才得脱身。”(清河县地方不大当官的特多,有皇亲,有尚书、参政、太监、守备……)

西门庆道:“因前日养官哥许下些愿心,一向忙碌碌,未曾完得。托赖皇天保护,日渐长大。我第一来要酬报佛恩,第二来要消灾延寿,因此请师父来商议。”

王姑子道:“小哥儿万金之躯,全凭佛力保护。老爹不知道,我们佛经上说,人中生有夜叉罗刹,常喜啖人,令人无子,伤胎夺命,皆是诸恶鬼所为。如今小哥儿要做好事,定是看经念佛,其余都不是路了。”(在王姑子嘴里,做好事定是看经念佛。常峙节还等着西门大官人做好事与他银子买过冬衣裳,置房子呢!)

西门庆便问做甚功德好,王姑子道:“先拜卷《药师经》,待回向后,再印造两部《陀罗经》,极有功德。”

西门庆问道:“不知几时起经?”

王姑子道:“明日到是好日,就我庵中完愿罢。”

西门庆点着头道:“依你,依你。”



王姑子说毕,就往后边,见吴月娘和六房姊妹都在李瓶儿房里。王姑子各打了问讯。

月娘便道:“今日央你做好事保护官哥,你几时起经头?”

王姑子道:“来日黄道吉日,就我庵里起经。”小玉拿茶来吃了。

李瓶儿因对王姑子道:“师父,我还有句话,一发央及你。”

王姑子道:“你老人家有甚话,但说不妨。”

李瓶儿道:“自从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里边,带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谢你。”

王姑子道:“这也何难。且待写疏的时节,一发写上就是了。”



这回篇幅很短,其中的内容却很重要。一是陈敬济终于和潘金莲勾搭成奸。后二十回西门庆死后,陈敬济的戏份很重,基本担当了主线的任务:什么弄一得双,被月娘识破奸情,祭金莲,赖玉楼,逼死大姐,重遇春梅……

二是月娘怀孕,也很重要。若无孝哥,西门庆死后,怎么上演孤儿寡母的戏码。饶是千户之女,娘家还有兄嫂,西门庆死后依然过的很艰难,各路人心浮现,月娘自己的心性也暴露无遗,有些事情跟她自己处置不当有很大关系。

月娘怀孕多久,西门庆还能活多久。西门庆死的那日便是孝哥出生之日。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4任医官诊病
王姑子和李瓶儿、吴月娘,商量来日起经头停当,月娘便拿了些应用物件送王姑子去,又教陈敬济来吩咐道:“明日你李家丈母拜经保佑官哥,你早去礼拜礼拜。”
敬济推道:“爹明日要去门外花园吃酒,留我店里照管,着别人去罢。”原来敬济听见应伯爵请下了西门庆,便想要乘机和潘金莲弄松,因此推故。(陈敬济在人品方面比潘金莲还不堪,为小舅子出点力做善事能怎么了?就不,惦记和金莲那点事儿。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病危,月娘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金莲不许愿心。奸夫淫妇一个样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月娘见说照顾生意,便不违拗他,放他出去了,便着书童礼拜。

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谈笑多时,只见琴童来回话道:“唱的叫了。吴银儿有病去不的,韩金钏儿答应了,明日早去。”(第四十九回写了董娇儿和蔡御史,这一回写韩金钏和应伯爵。做妓女很难挑客人,运气好时遇到状元郎,风花雪月;运气差时被应伯爵这种人戏弄,还不能翻脸。)
常峙节道:“郊外饮酒,有一个尽够了,不消又去叫。”

次日黎明,西门庆梳洗吃了早饭,便往观音庵起经。
王姑子出大门迎接,西门庆进庵来,北面皈依参拜。王姑子宣读疏头,西门庆听了,平身更衣。
王姑子捧出茶来,又拿些点心饼馓之物摆在桌上。西门庆不吃,单呷了口清茶,便上轿回来,留书童礼拜。(对于西门庆来说,亲自来了就算是心诚了。)

红日才半竿,应伯爵早同常峙节来请。
西门庆笑道:“那里有请吃早饭的?我今日虽无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
应伯爵道:“原来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个内相花园,极是华丽,且又幽深,两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尽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应伯爵如何能借到内相的花园?并且还是西门庆没逛过的?)
常峙节道:“今日哥既没甚事故,应哥早邀,便索去休。”
西门庆道:“既如此;常二哥和应二哥先行,我乘轿便到了。”
应伯爵道:“专待哥来。”说罢,两人出门,叫头口前去,又转到院内,立等了韩金钏儿坐轿子同去。应伯爵先一日已着火家来园内,杀鸡宰鹅,安排筵席,又叫下两个优童随着去了。

西门庆见三人去了多时,便乘轿出门,迤逦渐行。举头一看,赞叹不已道:“好景致!”下轿步入园来。
应伯爵和常峙节出来迎接,园亭内坐的。
先是韩金钏儿磕了头,才是两个歌童磕头。
吃了茶,伯爵就要递上酒来,西门庆要去瞧瞧景致。
搀着韩金钏的手,应伯爵引着,慢慢的步出回廊,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松凤亭,来到奇字亭。
亭后是绕屋梅花三十数,中间探梅阁。阁上名人题咏极多,西门庆备细看了。
又过牡丹台,台上数十种奇异牡丹。
又过北是竹园,园左有听竹馆、凤来亭,匾额都是名公手迹;右是金鱼池,池上乐水亭,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似一片浮在水面。
西门庆正看得有趣,伯爵催促,又登一个大楼,上写“听月楼”。楼上也有名人题诗对联,也是刊板砂绿嵌的。(有本古代小说《听月楼》)
下了楼,往东一座大山,山中八仙洞,深幽广阔。洞中有石棋盘,壁上铁笛铜箫,似仙家一般。
出了洞,登山顶一望,满园都是见的。

西门庆走了半日,常峙节道:“恐怕哥劳倦了,且到园亭上坐坐,再走不迟。”
西门庆道:“十分走不过一分,却又走不得了。多亏了那些抬轿的,一日赶百来里多路。”(含去观音庵的来回)
大家笑了,让到园亭里,韩金钏儿陪坐,三人喝酒。
两个歌童上来,西门庆一看,生得——粉块捏成白面,胭脂点就朱唇……正是但得倾城与倾国,不论南方与北方。(为下一回苗员外送歌童做铺垫。)
两个歌童合唱了一套时曲《字字锦》“群芳绽锦鲜”。
唱的娇喉婉转,端的是绕梁之声,西门庆称赞不已。
常峙节道:“怪他是男子,若是妇女,便无价了。”(直男视角)
西门庆道:“若是妇女,咱也早叫他坐了,决不要他站着唱。”
伯爵道:“哥本是在行人,说的话也在行。”
伯爵送上令盆,要西门庆行令。
西门庆道:“我要一个风花雪月,第一是我,第二是常二哥,第三是主人,第四是钏姐。但说的出来,只吃这一杯。若说不出,罚一杯,还要讲十个笑话。讲得好便休;不好,从头再讲。”
西门庆说了句:云淡风轻近午天。
常峙节说了句:傍花随柳过前川。
应伯爵吃了酒,呆登登讲不出来。(故意挨罚讲段子?)
西门庆道:“应二哥请受罚。”
伯爵道:“且待我思量。”又迟了一回,被西门庆催逼得紧,便道:“泄露春光有几分。”
西门庆大笑道:“好个说别字的,论起来,讲不出该一杯,说别字又该一杯,共两杯。”
伯爵笑道:“我不信,有两个‘雪’字,便受罚了两杯?”
众人都笑了,催他讲笑话。
伯爵说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
西门庆笑道:“难道秀才也识别字?”(第五十七回,西门庆说希望儿子以后做个文官,自己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常峙节道:“应二哥该罚十大杯。”
伯爵失惊道:“却怎的便罚十杯?”
常峙节道:“你且自家去想。”
原来西门庆是山东第一个财主,却被伯爵说了“贼形”,可不骂他了!西门庆先没理会,到被常峙节这句话提醒了。
伯爵觉失言,取酒罚了两杯,便求方便。
西门庆笑道:“你若不该,一杯也不强你;若该罚时,却饶你不的。”
伯爵满面不安。又吃了数杯,瞅着常峙节道:“多嘴!”
西门庆道:“再说来!”
伯爵道:“如今不敢说了。”
西门庆道:“胡乱取笑,顾不的许多,且说来看。”
伯爵才安心,又说:“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够见,在家里日夜啼哭。底子恐怕哭坏了,寻个牯牛,满身挂了铜钱哄他。那孔子一见便识破,道:‘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得麟!’”说罢,慌忙掩着口跪下道:“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西门庆笑着道:“怪狗才,还不起来。”
金钏儿在旁笑道:“应花子成年说嘴麻犯人,今日一般也说错了。大爹,别要理他。”
说的伯爵急了,走起来把金钏儿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紧自常二那天杀的韶叨,还禁的你这小淫妇儿来插嘴插舌!”
不想这一下打重了,把金钏疼的要不的,又不敢哭,[月乞][月愁]着脸,待要使性儿。(下手重了,才能让西门大官人疼,帮闲的套路。)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可成个人?嘲戏了我,反又打人,该得何罪?”
伯爵一面笑着,搂了金钏说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娇?轻轻荡得一荡儿就待哭,亏你挨那驴大的行货子来!”
金钏儿揉着头,瞅了他一眼,骂道:“怪花子,你见来?没的扯淡!敢是你家妈妈子倒挨驴的行货来。”
伯爵笑说道:“我怎不见?只大爹他是有名的潘驴邓小闲,不少一件,你怎的赖得过?”又道:“哥,我还有个笑话儿,一发奉承了列位罢:一个小娘,因那话宽了,有人教道他:‘你把生矾一块,塞在里边,敢就紧了。’那小娘真个依了他。不想那矾涩得疼了,不好过,[月乞][月愁]着立在门前。一个走过的人看见了,说道:‘这小淫妇儿,倒象妆霸王哩!’这小娘正没好气,听见了,便骂道:‘怪囚根子,俺樊哙妆不过,谁这里妆霸王哩!’”
说毕,一座大笑,连金钏儿也噗嗤的笑了。
西门庆道:“该钏姐了。”
金钏儿不肯。
常峙节道:“自然还是哥。”
西门庆取酒饮了,道:“月殿云梯拜洞仙。”令完,西门庆便起身更衣散步。
伯爵一面叫摆上添换来,转眼却不见了韩金钏儿。伯爵四下看时,只见他走到山子那边蔷薇架儿底下,正打沙窝儿溺尿。伯爵看见了,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他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好猥琐)
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
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
伯爵爬起来,笑骂着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应伯爵和常峙节的玩笑配合得有多低级就有多默契,就怕西门庆不笑。)
连韩金钏儿也笑的打跌道:“应花子,可见天理近哩!”于是重新入席饮酒。
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
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说的众人都笑了。
常峙节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众人又笑了一场。(看了第五十六回,还挺理解常峙节的。)
伯爵又要常峙节与西门庆猜枚饮酒。
韩金钏儿又弹唱着奉酒。
……

陈敬济探听西门庆出门,便百般打扮的俊俏,一心要和潘金莲弄鬼,又不敢造次,只在雪洞里张看,还想妇人到后园来。等了半日不见来,耐心不过,就一直迳奔到金莲房里来,喜得没有人看见。
走到房门首,忽听得金莲娇声低唱了一句道:“莫不你才得些儿便将人忘记。”
已知妇人动情,便借口道:“我那敢忘记了你!”抢进来,紧紧抱住道:“亲亲,昨日丈母叫我去观音庵礼拜,我一心放你不下,推事故不去。今日爹去吃酒了,我绝早就在雪洞里张望。望得眼穿,并不见我亲亲的俊影儿。拚着死踅得进来。”
金莲道:“[石岑]说嘴的,你且禁声。墙有风,壁有耳,这里说话不当稳便。”说未毕,窗缝里隐隐望见小玉手拿一幅白绢,渐渐走近屋里来,又忽地转去了。
金莲忖道:“这怪小丫头,要进房却又跑转去,定是忘记甚东西。”知道他要再来,慌教陈敬济:“你索去休,这事不济了。”(金莲的小聪明处处可见)
敬济没奈何,一溜烟出去了。
果然,小玉因月娘教金莲描画副裙拖送人,没曾拿得花样,因此又跑转去。这也是金莲造化,不该出丑。
待的小玉拿了花样进门,敬济已跑去久了。金莲接着绢儿,尚兀是手颤哩。(偷情的兴奋点在于战战兢兢,怕人知道的刺激。)

西门庆和应伯爵、常峙节,三人吃的酩酊,方才起身。
伯爵再四留不住,忙跪着告道:“莫不哥还怪我那句话么?可知道留不住哩。”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记着你话来!”
伯爵便取个大瓯儿,满满斟了一瓯递上来,西门庆接过吃了。
常峙节又把些细果供上来,西门庆也吃了,便谢伯爵起身。与了金钏儿一两银子,叫玳安又赏了歌童三钱银子,吩咐:“我有酒,也着人叫你。”说毕,上轿便行,两个小厮跟随。(我都怀疑,应伯爵是收了好处,故意把这两个歌童介绍给西门庆认识的。)
伯爵叫人家收过家活,打发了歌童,骑头口同金钏儿轿子进城来。

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
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早晨看镜子,兀那脸皮童黄了,饮食也不想,走动却似闪肭了腿的一般。倘或有些山高水低,丢了孩子教谁看管?”
西门庆见他掉下泪来,便道:“我去请任医官来,看你脉息,吃些丸药,管就好了。”便叫书童写个帖儿,去请任医官来。书童依命去了。
西门庆自来厅上,只见应伯爵早来谢劳。西门庆谢了相扰,两人一处坐地说话。
不多时,书童通报任医官到,西门庆慌忙出迎,和应伯爵厮见,三人依次而坐。(古代人看病,先坐着喝茶,不是急诊。)
书童递上茶来吃了,任医官便动问:“府上是那一位贵恙?”
西门庆道:“就是第六个小妾,身子有些不好,劳老先生仔细一看。”
任医官道:“莫不就是前日得哥儿的么?”(任医官知道的不少。)
西门庆道:“正是,不知怎么生起病来。”
任医官道:“且待学生进去看看。”
说毕,西门庆陪任医官进到李瓶儿屋里,就床前坐下。叫丫头把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搁在书上。(想起《红楼梦》里,太医给贾母、秦可卿看病的情节。)
任医官道:“且待脉息定着。”定了一回,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
李瓶儿在帐缝里慢慢的缩了进去。不一时,又把帕儿包着左手,捧将出来,搁在书上,任医官也如此看了。
看完了,便向西门庆道:“老夫人两手脉都看了,却斗胆要瞧瞧气色。”
西门庆道:“通家朋友,但看何妨。”就教揭开帐儿。
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在前半部,我没感觉到五短身材的李瓶儿有多好看。后半部,这里是一笔;后面李瓶儿死后,韩画师把她画得很像,说曾在庙上见过李瓶儿一面。应该是有几分姿色,画师才会在人来人往的岳庙注意到她,并在心里留下印象。)
那任医官略看了两眼,便对西门庆说:“夫人尊颜,学生已是望见了。大约没有甚事,还要问个病源,才是个望、闻、问、切。”
西门庆就唤奶子。只见如意儿打扮的花花哨哨走过来,向任医官道个万福,把李瓶儿那口燥唇干、睡炕不稳的病症,细细说了一遍。(作者一笔写出如意的嘚瑟气,为后面做铺垫。)
那任医官即便起身,打个恭儿道:“老先生,若是这等,学生保的没事。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正是药差指下,延祸四肢。以此望、闻、问、切,一件儿少不得的。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看来却与夫人相似。学生诊了脉,问了病源,看了气色,心下就明白得紧。到家查了古方,参以己见,把那热者凉之,虚者补之,停停当当,不消三四剂药儿,登时好了。那吏部公也感小弟得紧,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况学生幼年曾读几行书,因为家事消乏,就去学那岐黄之术。真正那‘儒医’两字,一发道的着哩!”
西门庆道:“既然不妨,极是好了。不满老先生说,家中虽有几房,只是这个房下,极与学生契合。学生偌大年级,近日得了小儿,全靠他扶养,怎生差池的!全仗老先生神术,与学生用心儿调治他速好,学生恩有重报。纵是咱们武职比不的那吏部公,须索也不敢怠慢。”(在一起生活的人,连说话口气都越来越像——恩有重报!)
任医官道:“老先生这样相处,小弟一分也不敢望谢。就是那药本,也不敢领。”
西门庆听罢,笑将起来道:“学生也不是吃白药的。近日有个笑话儿讲得好:有一人说道:‘人家猫儿若是犯了癞的病,把乌药买来,喂他吃了就好了。’旁边有一人问:‘若是狗儿有病,还吃甚么药?’那人应声道:‘吃白药,吃白药。’可知道白药是狗吃的哩!”
那任医官拍手大笑道:“竟不知那写白方儿的是什么?”又大笑一回。任医官道:“老先生既然这等说,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又笑了一回,起身,大家打恭到厅上去了。
这一回,我觉得最精彩的是任医官讲的那段的话,先保李瓶儿没事。又说粗人可以随分下药,大户人家的夫人不容差池,治病也看人下菜碟。然后话锋一切,说前些日子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症与李瓶儿相似。他是如何诊治,查了古方,参以己见……又说了效果:不消三四剂药,登时好了。最重要的是,他讲了王吏部是怎么感谢他的: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夫人又有梯己谢意,王吏部还送他一个“儒医神术”的匾。嘴上说不敢望谢,连药本也不敢领,却暗示让西门庆和李瓶儿主动送。这任医官何等市侩。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5西门庆拜寿
任医官到了厅上,细讲了李瓶儿的病:“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路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后边一发了不的。”(被潘金莲气出来的病)
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
任医官道:“只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
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

西门庆送了任医官去,回来与应伯爵说话。
伯爵因说:“今日早晨,李三、黄四走来,说他这宗香银子急的紧,再三央我来求哥。好歹哥看我面,接济他这一步儿罢。”
西门庆道:“既是这般急,我也只是依你了。你叫他明日来兑了去罢。”一面让伯爵到小卷棚内,留他吃饭。
伯爵因问:“李桂儿还在这里住着哩?东京去的也该来了。”
西门庆道:“正是,我紧等着还要打发他往扬州去,敢怕也只在早晚到也。”说毕,吃了饭,伯爵别去。

到次日,西门庆衙门中回来,伯爵早已同李智、黄四坐在厅上等。见西门庆回来,都慌忙过来见了。
西门庆道进去换了衣服,就问月娘取出徐家讨的二百五十两银子,又添兑了二百五十两,叫陈敬济拿了,同到厅上,兑与李三、黄四。因说道:“我没银子,因应二哥再三来说,只得凑与你。——我却是就要的。”
李三道:“蒙老爹接济,怎敢迟延!如今关出这批银子,一分也不敢动,就都送了来,”于是兑收明,千恩万谢去了。伯爵也就要去,被西门庆留下。(应伯爵见证了李桂姐的来去。)

平安来报:来保东京回来了。
伯爵道:“我昨日就说也该来了。”
不一时,来保进到厅上,与西门庆磕了头。
西门庆便问:“你见翟爹么?李桂姐事情怎样了?”
来保道:“小的亲见翟爹。翟爹见了爹的书,随即叫长班拿帖儿与朱太尉去说,小的也跟了去。朱太尉亲吩咐说:‘既是太师府中分上,就该都放了。因是六黄太尉送的,难以回他,如乃未到者,俱免提;已拿到的,且监些时。他内官性儿,有头没尾。等他性儿坦些,也都从轻处就是了。’”(为生日造势,蔡太师权倾朝野,朱太尉见了帖儿,贴切的说内官性儿,有头没尾;也是他日西门庆会招宣府林太太的伏笔。)
伯爵道:“这等说,连齐香儿也免提了?——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口气和李桂姐一模一样。这和《红楼梦》林之孝家的嘴里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单放他妈,又打你妈的理,是一个道理。再说,焉知人家齐香儿没个干爹干爷给走走门路。)
来保道:“就是祝爹他每,也只好打几下罢了。罪,料是没了。”一面取出翟管家书递上。
西门庆看了说道:“老孙与祝麻子,做梦也不晓的是我这里人情。”
伯爵道:“哥,你也只当积阴骘罢了。”
来保又说:“翟爹见小的去,好不喜欢,问爹明日可与老爹去上寿?小的不好回说不去,只得答应:‘敢要来也。’翟爹说:‘来走走也好,我也要与你爹会一会哩。’”(西门庆去拜寿,是这一回的重头戏。)
西门庆道:“我到也不曾打点自去。既是这等说,只得要去走遭了。”因吩咐来保:“你辛苦了,且到后面吃些酒饭,歇息歇息。迟一两日,还要赶到扬州去哩。”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就要进去与李桂姐说知,向伯爵道:“你坐着,我就来。”
伯爵也要去寻李三、黄四,乘机说道:“我且去着,再来罢。”一面别去。
西门庆来到月娘房里,李桂姐已知道信了,忙走来与西门庆、月娘磕头,谢道:“难得爹娘费心,救了我这一场大祸。拿甚么补报爹娘!”(口头报恩,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月娘道:“你既在咱家恁一场,有些事儿,不与你处处,却为着甚么来?”
桂姐道:“俺便赖爹娘可怜救了,只造化了齐香儿那个小淫妇儿,他甚相干?连他都饶了。他家赚钱赚钞,带累俺们受惊怕,俺每倒还只当替他说了个大人情,不该饶他才好!”
西门庆笑道:“真造化了这小淫妇儿了。”
说了一回,桂姐便要辞了家去,道:“我家妈还不知道这信哩,我家去说声,免得他记挂,再同妈来与爹娘磕头罢。”(又把她妈抬出来了)
西门庆道:“也罢,我不留你,你且家去说声着。”
月娘留桂姐吃饭。
桂姐道:“娘,我不吃饭了。”一面又拜辞西门庆与月娘众人。(两次离开,都是急三火四。)
临去,西门庆说道:“事便完了,你今后,这王三官儿也少招揽他了。”(李桂姐怎么可能不招揽王三官。)
桂姐道:“爹说的是甚么话,还招揽他哩!再要招揽他,就把身子烂化了。就是前日,也不是我招揽他。”(睁眼说瞎话)
月娘道:“不招揽他就是了,又平白说誓怎的?”一面叫轿子,打发桂姐去了。
西门庆因告月娘说要上东京之事。(跟正室聊正事)
月娘道:“既要去,须要早打点,省得临时促忙促急。”
西门庆道:“蟒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俱已完备,倒只是我的行李不曾整备。”
月娘道:“行李不打紧。”
西门庆说毕,就到前边看李瓶儿去了。(要潘金莲如何不嫉恨?)
到次日,坐在卷棚内,叫了陈敬济来,看着写了蔡御史的书,交与来保,又与了他盘缠,叫他明日起早赶往扬州去。

过了数日,蔡太师寿诞将近,择了吉日,吩咐琴童、玳安、书童、画童四个小厮跟随,各各收拾行李。
月娘同玉楼、金莲众人,将各色礼物并冠带衣服应用之物,共装了二十余扛。
头一日晚夕,妻妾众人摆设酒肴和西门庆送行。吃完酒,就进月娘房里宿歇。
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
各各停当,然后进李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李瓶儿说道:“你好好调理。要药,叫人去问任医官讨。我不久便来家看你。”(西门庆不做禽兽之举的时候,情商还是挺高的。)
那李瓶儿阁着泪道:“路上小心保重。”直送出厅来,和月娘、玉楼、金莲打伙儿送了出大门。
西门庆乘了凉轿,四个小厮骑了头口,望东京进发。迤逦行来,免不得朝登紫陌,夜宿邮亭,一路看了些山明水秀,相遇的无非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生辰扛不计其数。
约行了十来日,早到东京。进了万寿城门,那时天色将晚,赶到龙德街牌楼底下,就投翟家屋里去住歇。(这一回作者一笔没写韩爱姐,翟管家和西门庆这么好,有韩爱姐的因素在里面。至少,在翟管家眼里,西门庆能办事,包括送韩爱姐,招待蔡状元等事儿。)
翟管家好酒好菜的招待西门庆,作者写到:只好没有龙肝凤髓罢了,其余般般俱有,便是蔡太师自家受用,也不过如此。(翟管家如此奢侈,还用说蔡太师府的奢靡吗?)
酒过两巡,西门庆便对翟谦道:“学生此来,单为与老太师庆寿,聊备些微礼孝顺太师,想不见却。只是学生久有一片仰高之心,欲求亲家预先禀过:但得能拜在太师门下做个干生子,便也不枉了人生一世。不知可以启口么?”(西门庆顺杆往上爬,求个名分。)
翟谦道:“这个有何难哉!我们主人虽是朝廷大臣,却也极好奉承。今日见了这般盛礼,不惟拜做干子,定然允从,自然还要升选官爵。”(西门庆对于太师府,犬牙。官爵,是蔡太师手里的肉饼,分给手底下的假子、干子……)
西门庆听说,不胜之喜。
饮够多时,西门庆便推不吃酒了。
翟管家道:“再请一杯,怎的不吃了?”
西门庆道:“明日有正经事,不敢多饮。”再四相劝,只又吃了一杯。
翟管家赏了随从人酒食,就请西门庆到后边书房里安歇。排下暖床绡帐,银钩锦被,香喷喷的。一班小厮扶侍扶侍西门庆脱衣上床。
独宿——西门庆一生不惯,那一晚好难捱过。(少饮酒,独宿,都是为了保持好的状态,明日拜蔡太师不失礼,这关系到整个西门家的荣华富贵。独宿是因为没有女人?不要忘了,西门庆此行带着书童呢。)
巴到天明,正待起身,那翟家门户重重掩着。直挨到巳牌时分,才有个人把钥匙一路开将出来。(重重掩着,一是翟家规模不小,二是翟管家管自己家也很谨慎。)
随后才是小厮拿手巾香汤进书房来。西门庆梳洗完毕,只见翟管家出来和西门庆厮见,坐下。
当值的就托出一个朱红盒子来,里边有三十来样美味,一把银壶斟上酒来吃早饭。
翟谦道:“请用过早饭,学生先进府去和主翁说知,然后亲家搬礼物进来。”
西门庆道:“多劳费心!”
……
翟谦去不多时,就忙来家,向西门庆说:“老爷正在书房梳洗,外边满朝文武官员都伺候拜寿,未得厮见哩。学生已对老爷说过了,如今先进去拜贺罢,省的住回人杂。学生先去奉候,亲家就来罢了。”说毕去了。
西门庆不胜欢喜。(抱上大粗腿了)
便教跟随人拉同翟家几个伴当,先把那二十扛金银缎匹抬到太师府前,一行人应声去了。
西门庆即冠带,乘了轿来。
只见乱哄哄,挨肩擦背,都是大小官员来上寿的。
西门庆远远望见一个官员,也乘着轿进龙德坊来。西门庆仔细一看,却认的是故人扬州苗员外。不想那苗员外也望见西门庆,两个同下轿作揖,叙说寒温。
原来这苗员外也是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着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恰遇了故人。当下,两个忙匆匆路次话了几句,问了寓处,分手而别。(猛的一看,以为苗青摇身一变成了员外呢,细看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和歌童说的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应该不是苗青的华丽转身,那么是不是作者本来要把苗员外的死写的后面,因为某些原因改写在第四十七回。有种说法认为五十几回有几回不是作者原著,是补写的。)

西门庆来到太师府前,但见:
堂开绿野,阁起凌烟。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左右活屏风,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死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挂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门迎珠履三千,白日间尽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蔡太师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西门庆恭身进了大门,翟管家接着,只见中门关着不开,官员都打从角门而入。
西门庆便问:“为何今日大事,却不开中门?”(不懂就问)
翟管家道:“中门曾经官家行幸,因此人不敢走。”
西门庆和翟谦进了几重门,门上都是武官把守,一些儿也不混乱。
见了翟谦,一个个都欠身问管家:“从何处来?”
翟管家答道:“舍亲打山东来拜寿老爷的。”(舍亲两个字又给西门庆脸上增添几分光彩)说罢,又走过几座门,转几个弯,无非是画栋雕梁,金张甲第。隐隐听见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
西门庆又问道:“这里民居隔绝,那里来的鼓乐喧嚷?”(不懂又问)
翟管家道:“这是老爷教的女乐,一班二十四人,都晓得天魔舞、霓裳舞、观音舞。但凡老爷早膳、中饭、夜宴,都是奏的。如今想是早膳了。”
西门庆听言未了,又鼻子里觉得异香馥馥,乐声一发近了。
翟管家道:“这里与老爷书房相近了,脚步儿放松些。”
转个回廊,只见一座大厅,如宝殿仙宫。
厅前仙鹤、孔雀种种珍禽,又有那琼花、昙花、佛桑花,四时不谢,开的闪闪烁烁,应接不暇。
西门庆还未敢闯进,交翟管家先进去了,然后挨挨排排走到堂前。
只见堂上虎皮交椅上坐一个大猩红蟒衣的,是太师了。屏风后列有二三十个美女,一个个都是宫样装束,执巾执扇,捧拥着他。翟管家也站在一边。
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
落后,翟管家走进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
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
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
当值的拿了把椅子上来,西门庆朝上作了个揖道:“告坐了。”就西边坐地吃茶。
翟管家慌跑出门来,叫抬礼物的都进来。须臾,二十扛礼物摆列在阶下。
揭开了凉箱盖,呈上一个礼目: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送上蔡太师做贽见礼。
蔡太师看了礼目,又瞧见抬上二十来扛,心下十分欢喜,说了声“多谢!”(贪)便叫翟管家收进库房去了。一面吩咐摆酒款待。
西门庆因见他忙冲冲,就起身辞蔡太师。
太师道:“既如此,下午早早来罢。”
西门庆又作个揖,起身出来。
蔡太师送了几步,便不送了。
西门庆依旧和翟管家同出府来。翟管家府内有事,也作别进去。
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已整下午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盹,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带,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西门庆最会玩的就是人情世故),跟随着四个小厮,复乘轿望太师府来。
蔡太师那里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
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
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
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
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
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
蔡太师要西门庆把盏,西门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
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
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
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
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
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正想个知心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
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
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顿开喉音,唱几套曲儿。
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向苗员外说道:“这班蠢材,只会吃酒饭,怎地比的那两个!”(也许只是自谦的话)
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
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
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
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
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小人之交甘若醴)
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
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狂的通没些成色,还有什么拿长锅煮了吃,都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出现过。)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爹回来了。”
月娘便问:“如今在那里?”
玳安道:“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
月娘问他吃饭没有,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
西门庆来家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
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
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
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走的时候在月娘房里歇了,回来又先在月娘房里歇了。)
次日,陈敬济和大姐也来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
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的来家,都来探望。
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
常峙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
西门庆道:“但说不妨。”
常峙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贫贱夫妻百事哀,下一回常峙节给老婆买羊肉,买衣服还是挺感人的。)
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

在东京时,西门庆归心如箭,不曾别苗员外。苗员外得知西门庆家去了,想到应许了要给歌童的事儿,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曾把你两个许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们早收拾行李。”
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员外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每这些南曲,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到送与别人?”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你也说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书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觑你就是了。”(孔子还说过“人无信不立”,不过苗员外送西门庆歌童,不在信不信上,而是西门庆和翟管家交好,又给蔡太师当干子。苗员外既结交在蔡太师门下,怎会不知道西门庆到太师府里的细节。)
两个歌童违拗不过,只得应诺起来。苗员外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书信,写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封了,差家人苗实赍书,护送两个歌童往西门庆家来。

西门庆自从东京来家,每日 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门里去。那日稍闲无事,才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审问一番。(对待公事的态度)
审问了半日,公事毕,方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
只见那苗实与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爹。”随将书并礼物呈上。
西门庆见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说道:“我与你员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员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赠,又不惮千里送来。你员外真可谓千金一诺矣。难得,难得!”
西门庆一面叫摆酒饭,管待苗实并两个歌童;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
不想,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要时常通个信儿,没人往来,算计将他兄弟王经——才十五六岁,也生得清秀——送来伏侍西门庆,也是这日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也叫在书房中伺候。
应伯爵来了,西门庆与他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安排酒菜,留他坐,叫两个歌童来唱南曲。
伯爵听了,欢喜的打跌,赞说道:“哥的大福,偏有这些妙人儿送将来。也难为这苗员外好情。”
西门庆道:“我少不得寻重礼答他。”又与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

这一回写了很多事情,任医官分析病理;西门庆放银子给李三、黄四;来保回来禀明怎么处理的李桂姐事情并翟管家的话;西门庆打发来保去扬州;西门庆去东京给蔡太师拜寿;西门庆会苗员外;潘金莲不安分守己;常峙节张嘴求银子;苗员外送西门庆歌童;王六儿把兄弟送来伏侍西门庆;西门庆和应伯爵喝酒听歌童唱曲;西门庆给歌童改名字……
西门庆靠着银子搭桥,美色铺路,翟管家、蔡太师的这条门路他越走越顺。
另外,第七十七回,苗青给物色了一个叫楚云的妙龄女子;第八十一回,翟管家索要西门庆家的四个弹唱出色女子……《金瓶梅》中不光有丫头买卖,还有女子和歌童、小厮们的送来送去。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6 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回先交代了,上一回的歌童,后来不多些时,春燕死了,止剩春鸿一人。
常峙节为银子求了西门庆,还不得到手,房主又日夜催逼。
西门大官人从东京回家,清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排着给他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常峙节也没见上他一面。
每日央了应伯爵,只走到大官人门首问声,说不在,就空回了。
家家都有台戏,常家唱的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常峙节回家又被浑家埋怨道:“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房子没间住,吃这般懊恼气。你平日只认的西门大官人,今日求些周济,也做了瓶落水。”
说的常峙节有口无言,呆瞪瞪不敢做声。
到了明日,早起身寻了应伯爵,请他喝酒。
酒过两巡,常峙节道:“小弟向求哥和西门大官人说的事情,这几日通不能会面,房子又催逼的紧,昨晚被房下聒絮了一夜,耐不的。五更抽身,专求哥趁着大官人还没出门时,慢慢的候他。不知哥意下如何?”
应伯爵道:“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
两个又吃过几杯,应伯爵便推早酒不吃了。(应伯爵还是挺拿着当个事儿来办。)
常峙节又劝一杯,算还酒钱,一同出门,径奔西门庆家里来。

正是新秋时候,金风荐爽。
西门庆连醉了几日,觉精神减了几分。周内相请酒,便推事故不去,自在花园藏春坞,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五个寻花问柳玩耍,好不快活。
常峙节和应伯爵来到厅上,问知大官人在屋里,满心欢喜。坐着等了好半日,却不见出来。(满心欢喜和坐着等了好半日写出求人如吞三尺剑的心情。)
只见门外书童和画童两个抬着一只箱子,都是绫绢衣服,气吁吁走进门来,乱嚷道:“等了这半日,还只得一半。”就厅上歇下。
应伯爵问了西门庆在哪里,劳烦书童去说声。
两个依旧抬着进去了。不一时,书童出来道:“爹请应二爹、常二叔少待,便来也。”
又等了一回,西门庆才走出来。
应伯爵道:“连日哥吃酒忙,不得些空,今日却怎的在家里?”
西门庆道:“自从那日别后,整日被人家请去饮酒,醉的了不的,通没些精神。今日又有人请酒,我只推有事不去。”
伯爵问起方才那一箱衣服,西门庆道:“目下交了秋,大家都要添些秋衣。方才一箱,是你大嫂子的。还做不完,才勾一半哩。”
常峙节伸着舌道:“六房嫂子,就六箱了,好不费事!小户人家,一匹布也难得。哥果是财主哩。”
西门庆和应伯爵都笑起来。
伯爵道:“这两日,杭州货船怎的还不见到?不知买卖货物何如。这几日,不知李三、黄四的银子,曾在府里头开了些送来与哥么?”(上一回,西门庆说过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帮扶常峙节银子。)
西门庆道:“货船不知在那里担搁着,书也没捎封寄来,好生放不下。李三、黄四的,又说在出月才关。”(闲钱没回来的口气)
应伯爵挨到身边坐下,乘闲便说:“常二哥那一日在哥席上求的事情,一向哥又没的空,不曾说的。常二哥被房主催逼慌了,每日被嫂子埋怨,二哥只麻作一团,没个理会。如今又是秋凉了,身上皮袄儿又当在典铺里。哥若有好心,常言道:救人须救急时无,省的他嫂子日夜在屋里絮絮叨叨。况且寻的房子住着,也是哥的体面。。因此,常二哥央小弟特地来求哥,早些周济他罢。”(挨到身边坐下,显得多贴心。先讲了常峙节的各种难处,然后来了句:也是哥的体面。)
西门庆道:“我曾许下他来,因为东京去,费的银子多了,本待等韩伙计到家,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要紧?”(把问题又推给常峙节,问他为何着急要。)
伯爵道:“不是常二哥要紧,当不的他嫂子聒絮,只得求哥早些便好。”
西门庆踌躇了半晌道:“既这等,也不难。且问你,要多少房子才够住?”
伯爵道:“他两口儿,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论着价银,也得三四个多银子。哥只早晚凑些,教他成就了这桩事罢。”(常峙节笨嘴拙舌的,一直是应伯爵在做工作。)
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
两个一齐谢道:“难得哥好心。”
西门庆便叫书童:“去对你大娘说,皮匣内一包碎银取了出来。”书童应诺。不一时,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
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打开与常峙节看,都是三五钱一块的零碎纹银。(将这包银子的来处交代了一下。)
常峙节接过放在衣袖里,就作揖谢了。
西门庆道:“我这几日不是要迟你的,你又没曾寻的。只等你寻下,待我有银,一起兑去便了。”(第六十回,西门庆拿出五十两银子,三十五两给常峙节买房子,剩下的叫他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
常峙节又称谢不迭。
三个依旧坐下,伯爵便道:“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应伯爵又往因果报应上靠。)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你倒是把这个观点说给吴月娘听啊!西门庆和吴月娘有着截然不同的金钱观念。)
正说着,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毕,常峙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喜走到家来。

刚刚进门,只见浑家闹吵吵囔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
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气了。”
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就跟蚊子瞅见大腿一样)
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买些衣服穿,自去别处过活,再不和你鬼混了。”
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
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也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恁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
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禁不得掉下泪来。(从骂到赔笑再到掉眼泪,常二家的有表演天分。)
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
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
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不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亏了应二哥许多婉转,才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常峙节这个人还是善良的,觉得老婆受了辛苦。)
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这话说的心酸,过冬的衣服都当了。)
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
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
常二与妇人说了一回,妇人道:“你吃饭来没有?”
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
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
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拿进门来。(栲栳:柳条编成的盛物器具。)
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有了钱,买了粮,老婆迎门接住!)
常二笑道:“刚才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常峙节会花钱,也舍得给老婆花钱。换个小气男人,就算老婆要吃肉,也会说不过年不过节吃什么肉!)
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
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
那妇人听说,笑的往井边打水去了。
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桌儿上,便叫:“哥,吃饭。”
常二道:“我才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
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
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一件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一件月白云绸衫儿、一件红绫袄子、一件白绸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一件鹅黄绫袄子、一件丁香色绸直身,又买了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
打做一包,背到家中,叫妇人打开看看。
妇人看了,便问:“多少因自身买的?”
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
妇人道:“虽没便宜,却值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听着这个话味儿,常二家的也是花过钱的主儿,知道绸缎衣服的价钱。不过照着他两口的花法,这十来两银子两天就得花光。)
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

应伯爵和西门庆两个,自打发常峙节出门,依旧在厅上坐的。
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的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在屋里,教他替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
伯爵道:“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一个朋友,他现是本州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好。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禁不的发白[髟丐]斑。如今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住着。”(《儒林外史》里周进坐馆的故事也很精彩,五味俱全。)
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
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
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什么数!”
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
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
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走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只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
西门庆笑道:“恁他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甚么?”
伯爵道:“姓水,他才学果然无比,哥若用他时,管情书柬诗词,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辉。人看了时,都道西门大官人恁地才学哩!”
西门庆道:“你都是吊慌,我却不信。你记的他些书柬儿,念来我听,看好时,我就请他来家,拨间房子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
伯爵道:“曾记得他捎书来,要我替他寻个主儿。这一封书,略记的几句,念与哥听:
【黄莺儿】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拖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橼,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毕,便大笑将起来,道:“他既要你替他寻个好主子,却怎的不捎书来,到写一只曲儿来?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荡哩。”
伯爵道:“这到不要作准他。只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自小同上学堂。先生曾道:‘应家学生子和水学生子一般的聪明伶俐,后来一定长进。’落后做文字,一样同做,再没些妒忌,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迹,便随意写个曲儿。况且那只曲儿,也倒做的有趣。”
西门庆道:“别的罢了,只第五句是甚么说话?”
白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定要求方便。’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里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
西门庆被伯爵说的他恁地好处,到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到不知他人品如何?”
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他似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才,单管说谎吊皮鬼混人。前月敝同僚夏龙溪请的先生倪桂岩,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这一段,不像是应伯爵在推荐坐馆,倒像是在逗西门庆开心。前面说的好好的,然后故意露出破绽,一次次被西门庆问出底细。原本西门庆的对温秀才还有所犹豫,听了这个不堪的水秀才的故事,优先考虑温秀才。)

这一回,是我比较喜欢的一回,这一回是有人情冷暖的。不管西门庆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朋友,不管帮的过程有多不痛快,反正是真金白银拿出来了。第一回交代过应伯爵的出身,作者没详细写常峙节,把他归到破落户里。通过这一回的故事我们发现,常峙节人不坏的,但是没什么门路挣钱,只能求朋靠友。求不上靠不上,被房东撵,被老婆骂,直到拿了银子回家,又是另一番景象。常峙节得了银子,给老婆买米买肉买衣服,念应伯爵的好,感西门庆的恩。
《红楼梦》里刘姥姥进贾府打秋风,走的女眷门路。比起《金瓶梅》里常峙节相对容易些,有了周瑞家的帮忙,第一次就得到了王熙凤资助的二十两银子。常峙节和应伯爵为了求西门庆资助银子,那可是一趟趟跑腿,还得听着西门庆漫不经心的推托,亏得应伯爵脸皮厚,才帮常峙节拿到银子,如果他自己上门,估计会和白赉光遇到的光景差不太多。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7 西门庆结善缘
这一回,从永福禅寺开始讲,它起建自梁武帝普通二年,开山是万回老祖。(公元520年,梁武帝改元普通,从这年开始,梁武帝多次舍身出家。到宋朝中间隔着好几百年呢,第四十九回长老说过:周守备他爹盖造的这座寺。)
怎么叫做万回老祖?老祖做孩子的时节,有个哥儿从军边上,音信不通,不知生死。他老娘思想大的孩儿,时常在家啼哭。
小孩便说要去寻哥儿,讨个信来。
他娘一头哭,一头笑起来:他哥在万里之外的辽东地面。
小孩一溜烟去了。到红日西沉时带着哥哥亲笔的平安家信,还有一件他娘亲手缝的汗衫回来了。
因此哄动了街坊,叫做“万回”。日后舍俗出家,就叫做“万回长老”。果然道德高妙,神通广大。曾在后赵皇帝石虎跟前,吞下两升铁针,又在梁武皇殿下,在头顶上取出舍利三颗。
因此敕建永福禅寺,做万回老祖的香火院。

万回老祖归天圆寂后,永福禅寺渐渐走了下坡路,就有些得皮得肉的上人们,一个个多化去了。只有几个惫赖和尚,养老婆,吃烧酒,甚事儿不弄出来!不消几日儿,把袈裟也当了,钟儿、磬儿都典了(吃饭的家活都典当了),殿上椽儿、砖儿、瓦儿换酒吃了。弄的那雨淋风刮,佛像儿倒的,荒荒凉凉,将一片钟鼓道场,忽变作荒烟衰草。三四十年,那一个肯扶衰起废!
不想有个道长老,原是西印度国出身,因慕中国清华,打从流沙河、星宿海走了八九个年头,才到中华区处。迤逦来到山东,就卓锡在这个破寺里,面壁九年,不言不语。(这长老一张嘴就是山东腔)
忽一日发个念头,说道:“呀,这寺院坍塌的不成模样了,这些蠢狗才攮的秃驴,止会吃酒[口童]饭,把这古佛道场弄得赤白白地,岂不可惜!到今日,咱不做主,那个做主?咱不出头,那个出头?况山东有个西门大官人,居锦衣之职,他家私巨万,富比王侯,前日饯送蔡御史,曾在咱这里摆设酒席。他见寺宇倾颓,就有个鼎建重新的意思。若得他为主作倡,管情早晚间把咱好事成就也。咱须去走一遭。”(长老骂秃驴,这得多不待见那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和尚。)
当时唤起法子徒孙,打起钟鼓,举集大众,上堂宣扬此意。宣扬已毕,就叫行者拿过文房四宝,写了一篇疏文。辞了大众,着上禅鞋,戴上个斗笠子,一壁厢直奔到西门庆家里来。

西门庆辞别了应伯爵,走到吴月娘房内,把应伯爵荐水秀才的事体说了一番,因前日去东京,多得众亲朋与他把盏,如今要整酒回请。叫了玳安来吩咐买办嘎饭之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
一面拉着月娘,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
李瓶儿笑嘻嘻的接住了,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只见眉目稀疏,就如粉块妆成,笑欣欣,直撺到月娘怀里来。
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的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向那孩子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月娘没有安全感,喜欢强调她的正室地位。)
李瓶儿就说:“娘说那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的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李瓶儿会来事。)
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西门庆对官哥的期望不低。)
正说着,不想潘金莲在外边听见,不觉怒从心上起,就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幼过关,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要象你!”(金莲骂的多狠,从李瓶儿开始一直骂到西门庆。)
正在唠唠叨叨,喃喃呐呐,一头骂,一头着恼的时节,只见玳安走将进来,叫声“五娘”,说道:“爹在那里?”
潘金莲便骂:“怪尖嘴的贼囚根子,那个晓的你什么爹在那里!怎的到我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五鼎奉养他的在那里,那里问着我讨!”(这一波火气被玳安赶上了。)
那玳安就晓的不是路了(聪明),望六娘房里就走。走到房门前,打个咳嗽,朝着西门庆道:“应二爹在厅上。”
西门庆道:“应二爹,才送的他去,又做甚?”
玳安道:“爹出去便知。”

西门庆撇了月娘、李瓶儿,走到外边,见伯爵,正要问话,只见那募缘的道长老已到西门庆门首了。高声叫:“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那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的长老求见。”
原来,西门庆平日原是一个撒漫使钱的汉子,又是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欢喜,也要干些好事,保佑孩儿。
小厮们通晓得,并不作难,一壁厢进报西门庆。
西门庆就说:“且叫他进来看。”
不一时,请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宇殿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应为佛出力,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位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佛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子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于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那开疏发心,成就善果。”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荫子封妻,说到西门庆心里了。)
不想那一席话儿,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的欢天喜地接了疏簿,就叫小厮看茶,揭开疏簿,只见写道:
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大地众僧,无不皈依佛祖;三千世界,尽皆兰若庄严。看此瓦砾倾颓,成甚名山胜境?若不慈悲喜舍,何称佛子仁人?今有永福禅寺,古佛道场,焚修福地。启建自梁武皇帝,开山是万回祖师。规制恢弘,仿佛那给孤园黄金铺地;雕楼精制,依稀似衹洹舍白玉为阶。高阁摩空,旃檀气直接九霄云表;层基亘地,大雄殿可容千众禅僧。两翼巍峨,尽是琳宫绀宇;廊房洁净,果然精胜洞天。那时钟鼓宣扬,尽道是寰中佛国;只这缁流济楚,却也像尘界人天。那知岁久年深,一瞬时移事换。莽和尚纵酒撒泼,毁坏清规;呆道人懒惰贪眠,不行打扫。渐成寂寞,断绝门徒;以致凄凉,罕稀瞻仰。兼以鸟鼠穿蚀,那堪风雨漂摇。栋宇摧颓,一而二,二而三,支撑靡计;墙垣坍塌,日复日,年复年,振起无人。朱红棂槅,拾来煨酒煨茶;合抱栋梁,拿去换盐换米。风吹罗汉金消尽,雨打弥陀化作尘。吁嗟乎!金碧[火昆]炫,一旦为灌莽荆榛。虽然有成有败,终须否极泰来。幸而有道长老之虔诚,不忍见梵王宫之废败。发大弘愿,遍叩檀那。伏愿咸起慈悲,尽兴恻隐。梁柱椽楹,不拘大小,喜舍到高题姓字;银钱布币,岂论丰赢,投柜入疏簿标名。仰仗着佛祖威灵,福禄寿永永百年千载;倚靠他伽蓝明镜,父子孙个个厚禄高官。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辉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疏文到日,各破悭心。
西门庆看毕,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内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庙字倾颓,实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那敢推辞!”(行为上恭恭敬敬,嘴上却在夸耀自己有几万产业。)
拿着兔豪妙笔,正在踌躇之际,应伯爵就说:“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
西门庆拿着笔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
西门庆又笑道:“力薄,力薄。”
那长老就开口说道:“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我们佛家的行径,只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
西门庆说道:“还是老师体量。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搁了兔毫笔,那长老打个问讯谢了。
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都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的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当日留了长老素斋,相送出门。

西门庆送了长老,转道厅上,与应伯爵说他来的正好,今日安排小酒与众亲友们回答,要应伯爵陪客。说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鬼混”二字写出西门庆的应付。他做善事,不是发自善心,而是一种交换,要换家宅平安,儿子出息。)
伯爵便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
西门庆说道:“你又几时做施主来?疏簿又是几时写的?”
应伯爵笑道:“哥,你不知道,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西门庆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
两人拍手大笑,应伯爵就说:“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与嫂子商议去。”

西门庆别了伯爵,转到内院里头,只见那潘金莲唠唠叨叨,没揪没采,不觉的睡魔缠扰,打了几个喷涕,走到房中,倒在象牙床上睡去了。
李瓶儿又为孩子啼哭,自与奶子、丫鬟在房中坐地,看官哥。
只有吴月娘与孙雪娥两个看着整办嘎饭。(作者像是在西门家上空安了个无人机,几句话把这几房的动态描写的活灵活现。)
西门庆走到面前坐的,就把道长老募缘与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又把应伯爵耍笑打觑的话也说了一番。
欢天喜地,大家嘻笑了一会。
那吴月娘毕竟是个正经的人,不慌不忙说下几句话儿,到是西门庆顶门上针。
月娘说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亻赞]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劝的都对。)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西门庆这段话说的多狂妄,狂人自有天灭。)
月娘笑道:“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这个笑道,写出吴月娘对西门庆的怕,劝的适可而止。)
正在笑间,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来了。
作者写了薛姑子的出身:原来这薛姑子不是从幼出家的,少年间曾嫁丈夫,在广成寺前卖蒸饼儿生理。(又是个卖饼人的老婆)不料生意浅薄,与寺里的和尚、行童调嘴弄舌,眉来眼去,刮上了四五六个。常有些馒头斋供拿来进奉他,又有那应付钱与他买花,开地狱的布,送与他做裹脚。他丈夫那里晓得!以后,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门情熟,就做了个姑子。专一在士夫人家往来,包揽经忏。又有那些不长进、要偷汉子的妇人,叫他牵引。闻得西门庆家里富豪,侍妾多人,思想拐些 用度,因此频频往来。
今日拿着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来给月娘献新。
潘金莲睡觉,听得外边有人说话,又认是前番光景,便走向前来听看。
见李瓶儿在房中弄孩子,因晓得王姑子在此,也要与他商议保佑官哥。因一同走到月娘房中。
西门庆因见李瓶儿来,又把那道长老募缘与自家开疏舍财,替官哥求福的事情,又说一番。
不想恼了潘金莲,抽身竟走,喃喃哝哝,竟自去了。
薛姑子听了,见缝插针的劝西门庆印经。西门庆问问印经的细节。

正说的热闹,只见陈敬济要与西门庆说话,寻到卷棚底下,刚刚凑巧遇着了潘金莲凭栏独恼。猛抬头儿见了敬济,就是猫儿见了鱼鲜饭一般,不觉把一天愁闷都改做春风和气。两个见没有人来,就执手相偎,剥嘴咂舌头。两个肉麻顽了一回,又恐怕西门庆出来撞见,连算帐的事情也不提了。一双眼又象老鼠儿防猫,左顾右盼,要做事又没个方便,只得一溜烟出去了。

西门庆听了薛姑子的话头,不觉又动了一片善心,就叫玳安拿拜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便交付薛姑子与王姑子:“即便同去经坊里,与我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帐找他。”
正话间,只见书童忙忙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的是吴大舅、花大舅、谢希大、常峙节这一班。
西门庆忙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就叫小厮摆下桌儿,请众人一行儿分班列次,各叙长幼坐的。
不一时,大鱼大肉、时新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
只见酒逢知己,形迹都忘。猜枚的、打鼓的、催花的,三拳两谎的,歌的歌,唱的唱,顽不尽少年场光景,说不了醉乡里日月。

这一回,西门庆许了五百两银子给道长老修缮永福禅寺;拿出三十两给薛姑子印经。虽然嘴上说着“力薄,力薄”,处理的比上回给常峙节银子痛快多了。在西门庆心中,只要有银子就可以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狂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东邻杀牛,不如西郊之禴祭。做事情,心诚很重要,不在于花了多少银子。应伯爵的话是对的,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不是那个味儿。
潘金莲看着西门庆宠着李瓶儿和官哥,心中不快。凭栏独恼时,遇到陈敬济,俩人偷偷摸摸肉麻顽了一回。我就爱操心:这俩人依附着西门庆生活,若无西门庆,他俩怎么生活。陈敬济没有能支撑起一个家庭正常生活的能力,潘金莲也没有颗安分守己的心,俩人即便有情,能走到哪里呢?!是不是属于只有偷情的时候才有情。潘金莲骂官哥是个尿胞种子,她以后是怎么处理肚子里陈敬济的骨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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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西门庆的最后一个生日
西门庆陪亲朋饮酒,吃的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西门庆有一年多没进孙雪娥房里了。
雪娥正顾灶上,听见西门庆往房里去,慌的两步做一步走。先把在他炕上坐的郁大姐撺掇往月娘房里和玉箫、小玉一处睡去了。(腾地)
连忙向前替西门庆接衣服,安顿中间椅子上坐的。一面揩抹凉席,收拾铺床,薰香洗牝,走来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上床,脱靴解带,打发安歇。一宿无话。

到次日廿八,乃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下头口。
胡秀到了厅上,磕头见了西门庆,递上书帐,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见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
西门庆看了书帐,心内大喜。打发胡秀吃完饭去乔大户家。进来对吴月娘说了,还说:“如今少不的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开铺子发卖。”
月娘让他上紧寻着,西门庆说等应二哥来就对他说。
西门庆生日,应伯爵能不来么,不一时,来了。
西门庆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
伯爵就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货船到,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我有一相识,却是父交子往的朋友,原是缎子行卖手,连年运拙,闲在家中,今年才四十多岁,眼力看银水是不消说,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此人姓甘,名润,字出身,现在石桥儿巷住,倒是自己房儿。”(最后这句,是在提醒西门庆,老常的房子还没安排么?)
西门庆道:“若好,你明日叫他见我。”

正说着,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磕头。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
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说:“小的叫唱的,止有郑爱月儿不到。他家鸨子说,收拾了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虚情假意的郑爱月要上场了。)
西门庆听见他不来,便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他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
那郑奉跪下便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门庆道:“他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拿不得来!”便叫玳安儿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帖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我这里请几位客吃酒,郑爱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他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一面叫郑奉:“你也跟了去。”
那郑奉又不敢不去,走出外边来,央及玳安儿说道:“安哥,你进去,我在外边等着罢。一定是王二老爹府里叫,怕不还没去哩。有累安哥,若是没动身,看怎的将就叫他好好的来罢。”
玳安道:“若果然往王家去了,等我拿帖儿讨去;若是在家藏着,你进去对他妈说,教他快收拾一答儿来,俺就替他回护两句言语儿,爹就罢了。你每不知道他性格,他从夏老爹宅里定下,你不来,他可知恼了哩。”
这郑奉一面先往家中说去,玳安同两个排军、一名节级也随后走来。

西门庆打发玳安去了,因向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他不来。”
伯爵道:“小行货子,他晓的甚么?他还不知你的手段哩!”
西门庆道:“我倒见他酒席上说话儿伶俐,叫他来唱两日试他,倒这等可恶!”
伯爵道:“哥今日拣这四个粉头,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儿了。”
李铭道:“二爹,你还没见爱月儿哩!”
伯爵道:“我同你爹在他家吃酒,他还小哩,这几年倒没曾见,不知出落的怎样的了。”
李铭道:“这小粉头子,虽故好个身段儿,光是一味妆饰,唱曲也会,怎生赶的上桂姐一半儿。爹这里是那里?叫着敢不来!就是来了,亏了你?还是不知轻重。”(新人换旧人,郑爱月是后起之辈。)
正说着,胡秀来回话道:“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爹示下。”
西门庆教陈敬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下去,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西门庆话语间把偷税漏税的活儿交代了。)
须臾,陈敬济取了一封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领了文书并税帖,次日早同起身。
忽听喝的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
西门庆忙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
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
薛内相便问:“此位是何人?”
西门庆道:“去年老太监会过来,乃是学生故友应二哥。”
薛内相道:“却是那位耍笑的应先儿么?”
应伯爵欠身道:“老公公还记的,就是在下。”
平安走来禀明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叫这里不须等他。
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
西门庆看了帖儿,知是倪秀才举荐了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且不看倪秀才,只见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的端庄质朴,络腮胡,仪容谦仰,举止温恭。未知行藏如何,先观动静若是。
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
交拜毕,分宾主而坐。
西门庆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温秀才道:“学生贱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庠?何经?”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
西门庆道:“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谬承过誉。”
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

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和郑奉都来回话道:“四个唱的都叫来了。”
西门庆问:“可是王皇亲那里?”
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拿他鸨子墩锁,他慌了,才上轿,都一答儿来了。”
西门庆即出到厅台基上站立。
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磕下头去。
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
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
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到后边,与月娘众人都磕了头。看见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跟前,各道了万福,说道:“你二位来的早。”
李桂姐道:“我每两日没家去了。”因说:“你四个怎的这咱才来?”
董娇儿道:“都是月姐带累的俺们来迟了。收拾下,只顾等着他,白不起身。”
郑爱月儿用扇儿遮着脸,只是笑,不做声。(爱月年龄小,城府深。)
月娘便问:“这位大姐是谁家的?”
董娇儿道:“娘不知道,他是郑爱香儿的妹子郑爱月儿。才成人,还不上半年光景。”
月娘道:“可倒好个身段儿。”说毕,看茶吃了,一面放桌儿,摆茶与众人吃。(连月娘都说好身段儿,说明爱月确实有招人喜欢的本钱。)
潘金莲且揭开他裙子,撮弄他的脚看,说道:“你每这里边的样子,只是恁直尖了,不象俺外边的样子[走乔]。俺外边尖底停匀,你里边的后跟子大。”(看似实话实说,却是一种防范式的挑毛病。)
月娘向大妗子道:“偏他恁好胜,问他怎的!”
一回又取下他头上金鱼撇杖儿来瞧,因问:“你这样儿是那里打的?”
郑爱月儿道:“是俺里边银匠打的。”(清河县的欢场女子,养活了多少手艺人,做衣服,打首饰的……)
须臾,摆下茶,月娘便叫:“桂姐、银姐,你陪他四个吃茶。”不一时,六个唱的做一处同吃了茶。
李桂姐、吴银儿便向董娇儿四个说:“你每来花园里走走。”
董娇儿道:“等我每到后边走走就来。”
李桂姐和吴银儿就跟着潘金莲、孟玉楼,出仪门往花园中来。因有人在大卷棚内,就不曾过那边去。
只在这边看了回花草,就往李瓶儿房里看官哥儿。
官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睡梦中惊哭,吃不下奶去。
李瓶儿在屋里守着不出来。看见李桂姐、吴银儿和孟玉楼、潘金莲进来,连忙让坐。
桂姐问道:“哥儿睡哩?”
李瓶儿道:“他哭了这一日,才睡下了。”
玉楼道:“大娘说,请刘婆子来看他看,你怎的不使小厮请去?”
李瓶儿道:“今日他爹好日子,明日请他去罢。”(小心太过。)

正说话中间,四个唱的和西门大姐、小玉走来。
大姐道:“原来你每都在这里,却教俺花园内寻你。”
玉楼道:“花园内有人,咱们不好去的,瞧了瞧儿就来了。”
李桂姐问洪四儿:“你每四个在后边做甚么,这半日才来?”(去后边,主要为了写潘金莲嘴上怎么刻薄孙雪娥的。)
洪四儿道:“俺每在后边四娘房里吃茶来。”
潘金莲听了,望着玉楼、李瓶儿笑,问洪四儿:“谁对你说是四娘来?”
董娇儿道:“他留俺每在房里吃茶,他每问来:‘还不曾与你老人家磕头,不知娘是几娘?’他便说:‘我是你四娘哩。’”
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奴才,别人称你便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是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儿,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他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你房里有杨姑奶奶,李大姐有银姐在这里,我那屋里有他潘姥姥,且轮不到往你那屋里去哩!”
玉楼道:“你还没曾见哩——今日早晨起来,打发他爹往前边去了,在院子里呼张唤李的,便那等花哨起来。”(看似实话实说,实则火上浇油。)
金莲道:“常言道:奴才不可逞,小孩儿不宜哄。”又问小玉:“我听见你爹对你奶奶说,要替他寻丫头。说你爹昨日在他屋里,见他只顾收拾不了,因问他。那小淫妇就趁势儿对你爹说:‘我终日不得个闲收拾屋里,只好晚夕来这屋里睡罢了。’你爹说:‘不打紧,到明日对你娘说,寻一个丫头与你使便了。’——真个有此话?”(金莲如何知道的?)
小玉道:“我不晓的,敢是玉箫听见来?”
金莲向桂姐道:“你爹不是俺各房里有人,等闲不往他后边去。莫不俺每背地说他,本等他嘴头子不达时务,惯伤犯人,俺每急切不和他说话。”
……
前边鼓乐响动,荆都监众人都到齐了,递酒上座,玳安儿来叫四个唱的,就往前边去了。
那日,乔大户没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才罢,做了个笑乐院本。
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
任医官到了,冠带着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
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说道:“昨日韩明川说,才知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
与众人见过,就安在左首第四席,与吴大舅相近而坐。献上汤饭并手下攒盒,任医官谢了,令仆从领下去。
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西门庆令上席分头递酒。下边乐工呈上揭帖,刘、薛二内相拣了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才唱得一折,只见喝道之声渐近。周守备来了。
西门庆慌忙迎接。未曾相见,就先请宽盛服。
周守备道:“我来要与四泉把一盏。”
薛内相说道:“周大人不消把盏,只见礼儿罢。”于是二人交拜毕,才与众人作揖,左首第三席安下钟箸。下边就是汤饭割切上来,又是马上人两盘点心、两盘熟肉、两瓶酒。
周守备谢了,令左右领下去,然后坐下。一面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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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至日暮,先是任医官隔门去的早。
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
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
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说道:“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修,以备菽水之需。”
温秀才道:“多承厚爱,感激不尽。”
倪秀才道:“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矣。”
西门庆陪客饮酒,吃至更阑方散。
四个唱的都归在月娘房内,唱与月娘、大妗子、杨姑娘众人听。

西门庆还在前边留下吴大舅、应伯爵,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又吩咐从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吃。
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列位都是喜欢。”
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与他。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顽些。”
不一时,画童儿拿上果碟儿来,应伯爵看见酥油[虫包]螺,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说道:“倒好吃。”
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说道:“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拣了一个赏他。

正饮酒间,伯爵向玳安道:“你去后边,叫那四个小淫妇出来。我便罢了,也叫他唱个儿与老舅听,再迟一回儿,便好去。今日连递酒,他只唱了两套,休要便宜了他。”
那玳安不动身,说道:“小的叫了他了,在后边唱与妗子和娘每听哩,便来也。”(机灵的玳安)
伯爵道:“贼小油嘴,你几时去来?还哄我。”因叫王经:“你去。”
那王经又不动。
伯爵道:“我使着你每都不去,等我自去罢。”
正说着,只闻一阵香风过,觉有笑声,四个粉头都用汗巾儿答着头出来。(犹如飘出四个女鬼。)
伯爵看见道:“我的儿,谁养的你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每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
董娇儿道:“哥儿,恁便宜衣饭儿,你也入了籍罢了。”
洪四儿道:“这咱晚,七八有二更,放了俺每去罢了。”
齐香儿道:“俺每明日还要起早,往门外送殡去哩。”(只要给钱,生日卖唱,出殡哭坟都行。)
伯爵问:“谁家?”
齐香儿道:“是房檐底下开门的那家子。”
伯爵道:“莫不又是王三官儿家?前日被他连累你那场事,多亏你大爹这里人情,替李桂儿说,连你也饶了。这一遭,雀儿不在那窠儿罢了。”
齐香儿笑骂道:“怪老油嘴,汗邪了你,恁胡说。”
伯爵道:“你笑话我老?我半边俏!把你这四个小淫妇儿还不够摆布哩。”
洪四儿笑道:“哥儿,我看你行头不怎么好,光一味好撇。”
伯爵道:“我那儿,到跟前看手段还钱。”又道:“郑家那贼小淫妇儿,吃了糖五老座子儿,白不言语,有些出神的模样,敢记挂着那孤老儿在家里?”
董娇儿道:“他刚才听见你说,在这里有些怯床。”
伯爵道:“怯床不怯床,拿乐器来,每人唱一套,你每去罢,我也不留你了。”
西门庆道:“也罢,你们两个递酒,两个唱一套与他听罢。”
齐香儿道:“等我和月姐唱。”当下,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坐在交床上,歌美韵,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
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在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
酒进数巡,歌吟两套,打发四个唱的去了。
西门庆还留吴大舅坐,又叫春鸿上来唱了一套南曲,才吩咐棋童备马,拿灯笼送大舅。
大舅要和应伯爵一路走回去。
西门庆送至大门首,因和伯爵说:“你明日好歹上心,约会了那甘伙计来见我,批合同。我会了乔亲家,好收拾那边房子卸货。”(西门庆喝了一天酒,仍不往嘱咐生意上的事儿。)
伯爵道:“哥不消吩咐,我知道。”一面作辞,与吴大舅同行,棋童打着灯笼。
吴大舅便问:“刚才姐夫说收拾那里房子?”
伯爵道:“韩伙计货船到,他新开个缎子铺,收拾对门房子,叫我替他寻个伙计。”
大舅道:“几时开张?咱每亲朋少不的作贺作贺。”
须臾,出大街,到了伯爵小胡同口上,吴大舅要棋童:“打灯笼送你应二爹到家。”
伯爵不肯,说道:“棋童,你送大舅,我不消灯笼,进巷内就是了。”一面作辞,分路回家。棋童便送大舅去了。

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唱钱去了,回后边月娘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果然伯爵领了甘出身, 穿青衣走来拜见,讲说买卖之事。
西门庆叫将崔本来会乔大户,那边收拾房子,开张举事。
乔大户对崔本说:“将来凡一应大小事,随你亲家爹这边只顾处,不消计较。”当下就和甘伙计批了合同。
就立伯爵作保,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股份制公司)
一面修盖土库,装画牌面,待货车到日,堆卸开张。
后边又独自收拾一所书院,请将温秀才来作西宾,专修书柬,回答往来士夫。每月三两束修,四时礼物不缺,又拨了画童儿小厮伏侍他。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请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又在对门看着收拾。
杨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吴银儿还没家去。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午间煮了,请大妗子、李桂姐、吴银儿众人围着吃了一回。(螃蟹是凉性食物,还是发物。后面常峙节老婆还做了螃蟹送来。)
只见月娘请的刘婆子来看官哥儿,吃了茶,李瓶儿就陪他往前边房里去了。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月娘与了他三钱银子,打发去了。
孟玉楼、潘金莲和李桂姐、吴银儿、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铺毡条,同抹骨牌赌酒顽耍。
孙雪娥吃众人赢了七八钟酒,不敢久坐,就去了。(上灶妾的待遇)
众人就拿李瓶儿顶缺。(李瓶儿得有多好性儿,处处受人搓揉。)
金莲又教吴银儿、桂姐唱了一套。
当日众姊妹饮酒至晚,月娘装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吴银儿家去了。

这一回过半了,回目上的两件事:潘金莲打狗伤人,孟玉楼周贫磨镜,作者还没写到。马上开始了。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里。
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足丽]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
李瓶儿使过迎春来说:“俺娘说,哥儿才吃了老刘的药,睡着了,教五娘这边休打狗罢。”
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言语。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开了门放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
看着那鞋,左也恼,右也恼,因把秋菊唤至跟前说:“这咱晚,这狗也该打发去了,只顾还放在这屋里做甚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你不发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双新鞋儿——连今日才三四日儿——[足丽]了恁一鞋帮子屎。知道我来,你也该点个灯儿出来,你如何恁推聋妆哑装憨儿的?”
春梅道:“我头里就对他说,你趁娘不来,早喂他些饭,关到后边院子里去罢。他佯打耳睁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瞅着我。”(添油加醋,金莲爱听什么,春梅就说什么。)
妇人道:“可又来,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把这打来不作准。”因叫他到跟前:“瞧,[足丽]的我这鞋上的龌龊!”
哄得他低头瞧,提着鞋拽巴,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顾揾着抹血,忙走开一边。
妇人骂道:“好贼奴才,你走了!”
教春梅:“与我采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他身上衣服与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马鞭子便罢,但扭一扭儿,我乱打了不算。”
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妇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点般鞭子打下来,打的这丫头杀猪也似叫。
那边官哥才合上眼儿,又惊醒了。又使了绣春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罢,只怕唬醒了哥哥。”
那潘姥姥正[扌歪]在里间炕上,听见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来,在旁边劝解。见金莲不依,落后又见李瓶儿使过绣春来说,又走向前夺他女儿手中鞭子,说道:“姐姐少打他两下儿罢,惹得他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
金莲紧自心里恼,又听见他娘说了这一句,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氵强]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甚么?甚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摔我?”
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毛必]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金莲骂的过分了。)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随着妇人打秋菊。
打够二三十马鞭子,然后又盖了十栏杆,打的皮开肉绽,才放出来。又把他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金莲每次打秋菊都是往死里作践秋菊。)
李瓶儿在那边,只是双手握着孩子耳朵,腮边堕泪,敢怒而下敢言。

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与伯爵、崔本、甘伙计吃了一日酒散了,迳往玉楼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备家请吃补生日酒,不在家。
李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来对月娘说:“我向房中拿出他压被的一对银狮子来,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那薛姑子就要拿着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你且住,大娘,你还使小厮叫将贲四来,替他兑兑多少分两,就同他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他独自一个,怎弄的来?”(孟玉楼精通人情世故。)
月娘道:“你也说的是。”一面使来安儿叫了贲四来,向月娘众人作了揖,把那一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月娘吩咐,同薛师父往经铺印造经数去了。

潘金莲随即叫孟玉楼:“咱送送两位师父去,就前边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两个携着手儿往前边来,走出大厅东厢房门首,见大姐正在檐下纳鞋,金莲拿起来看,却是沙绿潞绸鞋面。
玉楼道:“大姐,你不要这红锁线子,爽利着蓝头线儿,好不老作些!你明日还要大红提跟子?”
大姐道:“我有一双是大红提跟子的。这个,我心里要蓝提跟子,所以使大红线锁口。”
金莲瞧了一回,三个都在厅台基上坐的。
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不知道玉楼问这话的时候,金莲是否心跳加速!)
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两盅酒,在屋里睡哩。”
孟玉楼便向金莲道:“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恁哈帐行货,就要把银子交姑子拿了印经去。经也印不成,没脚蟹行货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寻他去?早是我说,叫将贲四来,同他去了。”
金莲道:“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每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他会那等轻狂使势,大清早晨,刁蹬着汉子请太医看。他乱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会那等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就撺掇往别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罢了,背地还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他一面词儿。不是俺每争这个事,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你使丫头在角门自首叫进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药,一迳把汉子作成和吴银儿睡了一夜,一迳显你那乖觉,叫汉子喜欢你,那大姐姐就没的话说了。昨日晚夕,人进屋里[足丽]了一脚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甚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他那等轻声浪气,叫我墩了他两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金莲小聪明最出彩的地方就是把没理的事情讲成都是她的理,真话里穿插着对自己有利的瞎话。)
玉楼笑道:“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
金莲道:“不是这等说。——恼人的肠子,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不的人家一个甜头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迎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儿的,把人恨不的[足丽]到泥里头还[足丽]。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最后这句话真毒。)
贲四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的,不敢进来。来安让他们闪闪,金莲道:“怪囚根子,你叫他进去,不是才乍见他来?”
贲四低着头,后边见月娘、李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眼同两个师父交付与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该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还找与他十三两五钱。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
李瓶儿连忙向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叫贲四兑了,十五两。李瓶儿让他拿去,余下的到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他们做盘缠。李瓶儿还道:“四哥,多累你。”
贲四出来,被金莲、玉楼叫住问。贲四一五一十说了遍。玉楼、金莲瞧了瞧银香球,没言语,贲四便回家去了。
玉楼向金莲说道:“李大姐象这等都枉费了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儿女,莫说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着姑子,甚么茧儿干不出来!”
金莲想去大门首走走,问大姐,大姐不去。金莲便拉着玉楼手儿,两个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因问平安儿:“对门房子都收拾了?”
平安道:“这咱哩?昨日爹看着就都打扫干净了。后边楼上堆货,昨日教阴阳来破土,楼底下还要装厢房三间,土库搁缎子,门面打开,一溜三间,都教漆匠装新油漆,在出月开张。”
玉楼又问:“那写书的温秀才,家小搬过来了不曾?”
平安道:“从昨日就过来了。今早爹吩咐,把后边那一张凉床拆了与他,又搬了两张桌子、四张椅子与他坐。”
金莲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
平安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见他来!”

正说着,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
潘金莲便道:“磨镜子的过来了。”教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每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这囚根子,看着过来再不叫!俺每出来站了多大回,怎么就有磨镜子的过来了?”(金莲喜欢打秋菊骂小厮,要不然她这个五娘白当了。)
使小厮来安儿进去拿镜子,来安儿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
金莲道:“臭小囚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恁拿出来?一时叮当了我这镜子怎了?”
玉楼道:“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是那里的?”
金莲道:“是人家当的,我爱他且是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
金莲三面镜子,玉楼两面,多出来两面。
来安道:“这两面是春梅姐的,捎出来也叫磨磨。”
金莲道:“贼小肉儿,他放着他的镜子不使,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的恁昏昏的。”(春梅的城府在金莲之上。)
交付与磨镜老叟,教他磨。当下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那消顿饭之间,都净磨的耀眼争光。妇人拿在手内,对照花容,犹如一汪秋水相似。

玉楼便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五十文钱与磨镜的。(玉楼的精细,从柜上要钱。)
那老子一手接了钱,只顾立着不去。
玉楼教平安问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子不觉眼中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
平安道:“俺当家的奶奶问你怎的烦恼。”
老子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在前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汉日逐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回二十大棍。归来把妈妈的裙袄都去当了。妈妈便气了一场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个月。老汉说他两句,他便走出来不往家去,教老汉逐日抓寻他,不着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恁大年纪,止生他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各处告诉,所以泪出痛肠。”(一个老头能当街讲述自己家的事儿,若不是生活太艰难,那就是习惯使然,为要东西做铺垫。)
玉楼叫平安儿:“你问他,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了?”
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岁了,男女花儿没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没将养的,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恁问了两三日,白讨不出块腊肉儿来。甚可嗟叹人子。”(不直接要,等着玉楼主动给。)
玉楼道:“不打紧处,我屋里抽屉内有块腊肉儿哩。”即令来安儿:“你去对兰香说,还有两个饼锭,教他拿与你来。”
金莲叫:“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汉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
金莲也叫过来安儿来:“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那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锭、二升小米、两个酱瓜儿,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了你!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子连忙双手接了,安放在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扬长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去了。
平安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智诓的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人,昨日打这街上走过去不是,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道:“贼囚,你早不说做甚么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西门庆七月的生日,转过年正月就死了。所以这是他人生在世的最后一个生日。这一天,他交代胡秀怎么处理税的问题,强要郑爱月来献唱,招待亲朋好友,聘请了温秀才,叮嘱任医官来给李瓶儿看病,嘱咐应伯爵带甘出身来见他……
潘金莲这两天也没闲着,先是因为郑爱月长得好,揭起裙子,说人家的脚恁直尖了。又因为孙雪娥自称四娘,在众妓女面前奚落了一番。第二天吃了螃蟹喝了酒,金莲回房踩了一脚狗屎,先打狗。李瓶儿派人来说官哥睡了,休打狗罢。金莲打了狗又打秋菊,李瓶儿又派人来说。不说还好,越说越打。潘姥姥的劝,更加激怒了金莲,骂她娘怪老货。潘姥姥骂她——贼作死的短寿命,骂的怎么这么对,作者怎么这么会写。后来得知温秀才搬来了,金莲赶紧问问他老婆怎的模样儿?前院防虎后院防狼。是个女的都跟她抢西门庆!
金莲打秋菊,打够二三十马鞭子,又盖了十栏杆,又把秋菊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烂。每次看到潘金莲欺负弱小,就联想当初的她是不是也经受过这些。当初那些太太奶奶们也没把她打服了,把她打的变本加厉。潘金莲没人味,没善心,不把迎儿、秋菊往死里打,就显不出她从丫头到小妾华丽转身的优越性。受害者行凶无底线的路子?金莲你要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也替你说个一句半句公道话!我每次看到潘金莲打人,就想,作者怎么还没把她写死。后来心平气和的劝自己,那是她还没遭够罪。看到八十多回的时候格外高兴,武松已经在路上了。
这回还写了孟玉楼精通人情世故,对比之下,李瓶儿有点人善被人欺了。金莲送老头小米,一点没觉得她是善心,因为玉楼行善,她不甘人后而已。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59官哥儿之死
孟玉楼和潘金莲在门首打发了磨镜叟。打东边来了个人,韩道国回来了。
西门庆到周守备府里吃酒去了,不在家,陈敬济陪韩道国入后边见了月娘出来厅上,拂去尘土,把行李搭裢教王经送到家去。月娘打发出饭来与他吃了。
不一时,货车才到。敬济拿钥匙开了那边楼上门,就有卸车的小脚子领筹搬运一箱箱都推卸在楼上。十大车缎货,直卸到掌灯时分。崔本也来帮扶。完毕,查数锁门,贴上封皮,打发小脚钱出门。早有玳安往守备府报西门庆去了。
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以后来家。韩伙计等着见了,在厅上坐的,悉把前后往回事说了一遍。
西门庆因问:“钱老爹书下了,也见些分上不曾?”
韩道国道:“全是钱老爹这封书,十车货少使了许多税钱。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过来了。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拦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自古就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潜规则。)
西门庆听言,满心欢喜,因说:“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分礼谢他。”于是吩咐陈敬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后边拿菜出来,留吃了一回酒。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来了,吩咐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好饭。
等到晚上,韩道国到家,拜了家堂,脱了衣裳,净了面目,夫妻二人各诉离情一遍。(这对奇葩的夫妻,过得特别有烟火气。)
韩道国悉把买卖得意一节告诉老婆,老婆又见搭裢内沉沉重重许多银两,因问他,替己又带了一二百两货物酒米,卸在门外店里,慢慢发卖了银子来家。
老婆满心欢喜道:“我听见王经说,又寻了个甘伙计做卖手,咱每和崔大哥与他同分利钱使,这个又好了。到出月开铺了。”(王六儿有钱就高兴)
韩道国道:“这里使着了人做卖手,南边还少个人立庄置货老爹一定还裁派我去。”
老婆道:“你看货才料,自古能者多劳。你不会做买卖那老爹托你么!常言:不将辛苦意,难得世间财。你外边走上三年,你若懒得去等我对老爹说了,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便在家卖货就是了。”
韩道国道:“外边走熟了,也罢了。”
老婆道:“可又来,你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闲!”
摆上酒来,夫妇二人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不必细说。(欢娱无度,画重点。王六儿这个女人是骨子里的人尽可夫,物质方面竭尽所能的享受生活。)
次日八月初一日,韩道国早到房子内,同崔本、甘伙计看着收拾装修土库。

西门庆见货物卸了,家中无事,心中惦记起郑爱月来。暗暗使玳安儿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服与他。
郑家鸨子听见西门老爹来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 ,没口子向玳安道:“你多顶上老爹,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里伺候老爹,请老爹早些儿下降。”(老鸨子多会张罗买卖。)
玳安走来家中书房内,回了西门庆话。
西门庆约午后时分,穿戴整齐,先走在房子看了一回装修土库,然后带着小厮琴童、玳安、春鸿,坐上凉轿迳往院中郑爱月儿家。(西门庆对生意很上心,去嫖之前先看了眼土库。)

郑爱香儿打扮的粉面油头,见西门庆到,笑吟吟在半门里首迎接进去。到于明间客位,道了万福。
西门庆吩咐琴童跟轿家去,止留玳安和春鸿两个伺候。
鸨子出来拜见,说道:“外日姐儿在宅内多有打搅,老爹来这里,自恁走走罢了,如何又赐将礼来?又多谢与姐儿的衣服。”
西门庆道:“我那日叫他,怎的不去?——只认王皇亲家了!”(西门庆旧事重提)
鸨子道:“俺每如今还怪董娇儿和李桂儿。不知是老爹生日叫唱,他每都有了礼,只俺们姐儿没有。若早知时,决不答应王皇亲家唱,先往老爹宅里去了。落后,老爹那里又差了人来,慌的老身背着王家人,连忙撺掇姐儿打后门上轿去了。”(院里人家,错都是别人的。)
西门庆道:“先日我在他夏老爹家酒席上,就定下他了。他若那日不去,我不消说的就恼了。怎的他那日不言不语,不做喜欢,端的是怎么说?”
鸨子道:“小行货子家,自从梳弄了,那里好生出去供唱去!到老爹宅内,见人多,不知唬的怎样的。他从小是恁不出语,娇养惯了。你看,甚时候才起来!老身该催促了几遍,说老爹今日来,你早些起来收拾了罢。他不依,还睡到这咱晚。”
丫鬟拿茶上来,郑爱香儿向前递了茶吃了。
鸨子道:“请老爹到后边坐罢。”
郑爱香儿就让西门庆进入郑爱月儿的房外明间内坐下,西门庆看见上面楷书“爱月轩”三字。
坐了半日,忽听帘栊响处,郑爱月儿出来,不戴[髟狄]髻,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梳的黑[髟参][髟参]光油油的乌云 ,云[髟丐]堆鸦犹若轻烟密雾。上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下露红鸳凤嘴鞋,前摇宝玉玲珑,越显那芙蓉粉面。
爱月儿走到下面,望上不端不正与西门庆道了万福,就用洒金扇儿掩着粉脸坐在旁边。
西门庆注目停视,比初见时节越发齐整,不觉心摇目荡,不能禁止。
不一时,丫鬟又拿一道茶来。
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一钟,双手递与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各取一钟相陪。
吃毕,收下盏托去,请宽衣服房里坐。
西门庆叫玳安上来,把上盖青纱衣宽了,搭在椅子上。
进入粉头房中,但见瑶窗绣幕,锦褥华[衤因],异香袭人,极其清雅,真所谓神仙洞府,人迹不可到者也。
彼此攀话调笑之际,只见丫鬟进来安放桌儿,摆下许多精制菜蔬。先请吃荷花细饼,郑爱月儿亲手拣攒肉丝,卷就,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
须臾,吃了饼,收了家火去,就铺茜红毡条,取出牙牌三十二扇,与西门庆抹牌。抹了一回,收过去,摆上酒来。但见盘堆异果,酒泛金波,十分齐整。
姊妹二人递了酒,在旁筝排雁柱,款跨绞绡——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端的词出佳人口,有裂石绕梁之声。
唱毕,促席而坐,拿骰盆儿与西门庆抢红猜枚。
饮够多时,郑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独有爱月儿陪着西门庆吃酒。
先是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汗巾儿,上头束着个金穿心盒儿。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道:“不是香茶,是我逐日吃的补药。我的香茶不放在这里面,只用纸包着。”
于是袖中取出一包香茶桂花饼儿递与他。
那爱月儿不信,还伸手往他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拴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拿在手中观看,甚是可爱。说道:“我见桂姐和吴银姐都拿着这样汗巾儿,原来是你与他的。”
西门庆道:“是我扬州船上带来的。不是我与他,谁与他的?你若爱,与了你罢。到明日,再送一副与你姐姐。”(自家闺女买个手帕还得六娘周济,送干闺女倒是大方的很。)
说毕,西门庆就着钟儿里酒,把穿心盒儿内药吃了一服,把粉头搂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无所不至。
然后脱衣观摸,粉头见其粗大,唬的吐舌害怕,双手搂定西门庆脖项叫亲亲……
西门庆笑道:“我的儿!你下去替我品品。”
爱月儿道:“慌怎的,往后日子多如树叶儿。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再来等我替你品。”
红绡帐里的细节我略过去了,作者详细的给我们描述了当时地方上高档会所的招待程序。新出的珠子,得用个漂亮的椟装着,爱月住的是爱月轩,吃穿用度样样精细。郑爱月儿吊起来卖,慵懒起,半推半就,还今日初会人生面不熟……也能看出这行新人辈出,岁数大点的妓女只能更加殷勤主动,第十五回,西门庆去李家,也是桂卿在门首站立。

西门庆与郑月儿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
到次日,吴月娘打发他往衙门中去了,和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坐的。
玳安进来上房取尺头匣儿,往夏提刑送生日礼去。
月娘因问玳安:“你爹昨日坐轿于往谁家吃酒,吃到那咱晚才回家?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原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背地替他干这等茧儿!”(王六儿已是公开的秘密,因为她前期保密工作做的好,现在根基稳固,丈夫韩道国成了绸缎铺子的合伙人,弟弟王经成了西门庆的跟班,都跟着西门庆混饭吃。王六儿的境遇和宋蕙莲有个鲜明的对比。)
玳安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道:“不是那里,却是谁家?”
玳安又不说,只是笑。取了段匣,送礼去了。
潘金莲道:“大姐姐,你问这贼囚根子,他怎肯实说?我听见说蛮小厮昨日也跟了去来,只叫蛮小厮来问就是了。”一面把春鸿叫到跟前。(潘金莲处处显摆她的小聪明。)
金莲问:“你昨日跟了你爹轿子去,在谁家吃酒来?你实说便罢,不实说,如今你大娘就要打你。”
那春鸿跪下便道:“娘休打小的,待小的说就是了。小的和玳安、琴童哥三个,跟俺爹从一座大门楼进去,转了几条街巷,到个人家,只半截门儿,都用锯齿儿镶了。门里立着个娘娘,打扮的花花黎黎的。”(郑爱香)
金莲听见笑了,说道:“囚根子,一个院里半门子也不认的?”
春鸿道:“我不认的他,也象娘每头上戴着这个假壳。进入里面,一个白头的阿婆出来,望俺爹拜了一拜。落后请到后边,又是一位年小娘娘出来,不戴假壳,生的瓜子面,搽的嘴唇红红的,陪着俺爹吃酒。”
金莲道:“你们都在那里坐来?”
春鸿道:“我和玳安、琴童哥便在阿婆房里,陪着俺每吃酒并肉兜子来。”
把月娘、玉楼笑的了不得。因问道:“你认的他不认的?”
春鸿道:“那一个好似在咱家唱的。”
玉楼笑道:“就是李桂姐了。”(玉楼精于世故也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月娘道:“原来摸到他家去来。”
李娇儿道:“俺家没半门子。”
金莲道:“只怕你家新安了半门子是的。”(金莲嘴强。)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第五十一回,作者写过这只猫。)
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
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心思歹毒)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
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
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
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
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忙使迎春后边请李瓶儿去。
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七孔心。
连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迳扑到房中。
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
一见心中犹如刀割相侵,连忙搂抱起来,脸揾着他嘴儿,大哭道:“我的哥哥,我出去好好儿,怎么就搐起来?”
迎春与奶子,悉把被五娘房里猫所唬一节说了。
那李瓶儿越发哭起来,说道:“我的哥哥,你紧不可公婆意,今日你只当脱不了打这条路儿去了!”
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一面叫将金莲来,问他说:“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金莲问:“是谁说的?”
月娘指着:“是奶子和迎春说来。”
金莲道:“你看这老婆子这等张嘴!俺猫在屋里好好儿的卧着不是。你每怎的把孩子唬了,没的赖人起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每这屋里是好缠的!”(金莲多蛮横。)
月娘道:“他的猫怎得来这屋里?”
迎春道:“每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金莲接过来道:“早时你说,每常怎的不挝他?可可今日儿就挝起来?你这丫头也跟着他恁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么要把弓儿扯满了?可可儿俺每自恁没时运来。”于是使性子抽身往房里去了。(可找着理了)
作者直白写出: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其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

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
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难得过了。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钟儿内研化。
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
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醮才好。”
月娘道:“谁敢耽?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不敢。灸了,惹他来家吆喝。”
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
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
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
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
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
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并李瓶儿自主张叫刘婆灸了官哥身上五醮说了。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口床]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摔猫,潘金莲风纹不动,是不敢动,怕西门庆迁怒她。等西门庆走了,她其实是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又侥幸过关了;开始骂,一个猫都要跟西门庆要命。那么武大郎呢?官哥呢?要不要和潘金莲要命呢!)
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
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李瓶儿心路挺宽的。)
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官哥的死,是双重原因。一是雪狮子挝了他,二是艾火把风气反于内。)
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有凶无吉”四个字多令当娘的绝望。一次不信,再算还是凶,反反复复。)
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
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
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神来之笔,什么样的人,作者一句两句就能写出味儿来。)
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
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
十五日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
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
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抱在怀里,眼泪不干的只是哭。
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
但见: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樵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思妇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睡梦多。(在这样清朗的夜,李瓶儿有没有回首往事,细细品味自己的这一生。没有?花子虚入梦来,帮着好好回忆一下下。)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
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
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
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
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有个说法,子时梦特别灵。)
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
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与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心理素质都很好,做坏事没有心理负担。)
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
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
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
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
可可常峙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下一回交代这件事。)
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峙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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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众人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口口搐气儿。
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
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合家大小放声号哭。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
半日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
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
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
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看看当爹的心肠:既然不是自己的儿女,哭两声丢开罢了。)
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
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玉楼们背后没少议论官哥的事儿。)
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口乐]!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到在地下,哭了一回。
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
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人请了徐阴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头杉板,令匠人随即攒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入殓。
乔宅那里一闻来报,乔大户娘子随即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众人又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
不一时,阴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
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
徐先生将阴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日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日申时。月令丁酉,日干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要忌:忌哭声。亲人不忌。入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人,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日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生前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日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魄,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
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日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日如何出得!搁三日,念了经,到五日出去,坟上埋了罢。”(丧礼办得还是挺正式的。)
徐先生道:“二十七日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入殓,已有三更天气。
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阴阳去了。
次日,西门庆乱着,也没往衙门中去。
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
又差人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日,请报恩寺八众僧人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卓三牲祭卓来烧纸。
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来烧纸。
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
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人。
那日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人情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上官哥儿,每日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
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日里吩咐奶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
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女,都是宿世冤家债主。《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日有一妇人,生产孩儿三遍,俱不过两岁而亡,妇人悲啼不已。抱儿江边,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化作一僧,谓此妇人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儿,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杀汝。你若不信,我交你看。’将手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汝曾杀我来,我特来报冤。今因汝常持《佛顶心陀罗经》,善神日夜拥护,所以杀汝个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遂沉水中不见。不该我贫僧说,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为你舍了此《佛顶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离身。到明日再生下来,才是你儿女。”(薛姑子这番话把印经的作用从救官哥的命,转到救了李瓶儿命。)
李瓶儿听了,终是爱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
到廿七日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幡幡、雪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枢”。
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
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才上头口。
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不叫他去。
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顶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郑月儿、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往坟头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两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
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口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口乐]!”叫的连声气破了。不防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的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扌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
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想将起来,拍了桌子,又哭个不了。
吴银儿在旁,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
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他将你孩子害了,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才到了一遭儿,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孙雪娥行借刀杀人计。)
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李瓶儿看开了。)
正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如意为自己的前场打算,为后来和西门庆有一腿做铺垫。)
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生下哥儿小姐来,交你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的是甚么?”
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
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又解劝说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顾哭了去!”一面叫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陪他吃。
那李瓶儿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叫徐先生画了穴,把官哥儿就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
乔大户井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日。
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
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人寿数,谁人保的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要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

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日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人不忌。
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
晚夕入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这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这一回,先讲了韩道国运货回来,西门庆抽空去韩家会爱月。然后作者写了潘金莲阴谋得逞,拿红布包着肉训练猫,这只猫真的扑了胆子特别小的官哥。李瓶儿病急乱投医,又给孩子灸坏了。
官哥快不行的时候,西门庆心里也难受,作者写到: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但当孩子死了,西门庆立马接受了这个事实,找阴阳先生,造棺材,忙着办丧事。晚上,他还陪着李瓶儿睡,百般言语温存;心细的让丫头把玩具都拿到后边。
李瓶儿这个当娘的不是一般的痛苦,要抬出去的时候不肯放手,说孩子身上还热乎,摔了一跤又一跤,哭了一回又一回。她自己说: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一语成谶!
吴月娘帮着西门庆操心,孙雪娥趁着潘金莲不在家去激起李瓶儿的仇恨,要行借刀杀人之计。奶娘如意见孩子死了,自己无用了,为将来担心。此回虽然没写李娇儿,但在第八十七回,她跟张二官说潘金莲把第六个娘子娘儿两个害杀了,说明李娇儿对潘金莲的所作所为心里明镜似的。
为什么西门庆家里上上下下对潘金莲的所作所为心中都有数,怎么就没人跟西门庆说呢?!因为西门庆好色,对金莲偏宠。在第二十一回,西门庆看出来潘金莲把李瓶儿绊了一跤,虽是小事,西门庆却不肯为李瓶儿主个公道,还说给玉楼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谁肯当那个出头鸟!何况,李瓶儿既有儿子又有银子,其他几房不嫉妒她?只怕别人的嫉恨都是暗的,金莲是显在明面上的。
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断气身亡,那个时候说道说道为何求什么得什么的李瓶儿下场会这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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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当爹的已经释怀了 当娘的每况愈下
笑人无,恨人有的潘金莲见官哥没了,来劲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这嘴皮子,怎么不忽悠金主西门庆拿银子赞助,在清河县办场歇后语大赛。冠军不用内定,潘金莲实至名归。)
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
老冯领了个十三岁的丫头来,五两银子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改名翠儿。(吴银儿回家挣钱,老冯忙活着买卖,丫鬟呼之不至,李瓶儿谁也倚不上。)
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
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凄凉还不够,忽然寒气逼人。)
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革及]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李瓶儿还舍不的,这个“还”字得有多深的执念。)

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
西门庆这里写书,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主事:“就说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
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
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
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
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忙中不乱)
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仪式感很强)
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商业行为,吃饭喝酒的时候只有亲戚伙计和社会上的朋友。)
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钟来,杯来盏去。

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
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价值一百个翠儿。)
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敬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
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也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
应伯爵吃的已醉上来,走出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道:“那个扎包髻儿清俊的小优儿,是谁家的?”(伯爵这个穷心思,吃哪行饭打听哪行的八卦。)
李铭道:“二爹原来不知道?”因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
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一笑)
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钟罚的我没名。”
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
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
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
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着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
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个罢。”
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钟酒。”叫玳安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
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
郑春唱了请酒,伯爵才饮讫,玳安又连忙斟上。
郑春又唱: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打发了。”
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来,我是你家有[毛皮]的蛮子?”
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
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
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
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二笑)
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
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
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
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
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
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顺着数去,遇点要个花名,花名下要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一句。说不来,罚一大杯。我就是一起——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
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沈姨夫接掷。
沈姨夫说道:“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
沈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过盆与韩姨夫行令。
韩姨夫说道:“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
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送与温秀才。
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
温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过,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不会顶真,只说个急口令儿罢: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狗斗过那手。”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咬了?”(三笑)
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
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
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
谢希大道:“我也说一个,比他更妙: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驴。”
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黑豆只好喂猪哄狗,也不要他。”
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钟,该韩伙计掷。
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
西门庆道:“顺着来,不要逊了。”
于是韩道国说道:“五掷腊梅花,花里遇神仙。”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要掷个六: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
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进禄,主有庆事。”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
一面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玩耍至更阑方散。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吩咐仔细门户,就过那边去了。

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
西门庆教陈敬济来,把银子兑收明白,打发去了。
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西门大官人此时的口气挺大——只要三十五两银子。)
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
西门庆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口儿盘搅了。”
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
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
伯爵道:“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去。”
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
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话,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来回你话的。”
西门庆道:“若是恁说,叫王经跟你去罢。”一面叫王经跟伯爵来到了常家。

常峙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峙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
常峙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一面吃茶毕,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
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子,叫与常峙节收了。他便与常峙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
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常二收了。
作者写到: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恩德是良图。

这一回内容不多。官哥死后,只有当娘的思念孩儿,身心皆受重创,一个不好的征兆,是她又梦见花子虚了。
西门庆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中恢复了,铺面开张,当日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喝酒的过程中,被应伯爵逗笑了三次。
酒令里有“梅”、“莲”、“李”等,暗含了书中几位女性的命运。
此回最后,西门庆终于帮常峙节买了房子,还多了十五两,让常峙节开个小铺儿,维持生计。
有人说,《金瓶梅》里没有一个好人。作者没有一棒子把他们全打死,该写他们好的时候也把他们写的很有人味儿。比方说西门庆帮衬常峙节;比方说李瓶儿临死时,还惦记着丫头们的出路。

楼主:靳芝  时间:2021-04-09 03:02:47
61重阳 菊花 螃蟹 庸医 神算
一日,韩道国铺中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道:“你我被他照顾,挣了恁些钱,也该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况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后生小郎指的是胡秀吧,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初五日是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韩道国甘于当王八,不光附和王六儿,还知趣的晚夕往铺子里睡去。)
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嫂家,常走的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的,且会唱,他又是瞽目的,请将他来唱唱罢。要打发他过去还容易。”
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两口子有商有量的。)
到次日,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明日,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因把请柬递上去。
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
韩道国作辞出门。到次早,拿银子叫后生胡秀买嘎饭菜蔬,一面叫厨子整理,又拿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单等西门庆来到。(胡秀亮个相)
等到午后,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来,然后西门庆坐着凉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
韩道国迎接入内,见毕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酒来。”
正面独独安放一张交椅,西门庆坐下。
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 ,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回后边看茶去了。
须臾,王经拿出茶来,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的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韩道国、王六儿和王经三人对西门庆都毕恭毕敬的。)
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承老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前日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会说话,会聊天。)
西门庆道:“无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
说着,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
道国道:“我还不曾说哩。”
西门庆问道:“是甚么?”
王六儿道:“他今日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我恐怕不方便,故不去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叫做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 还不如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每听。”
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亦发好了。你请出来我看看。”
不一时,韩道国叫玳安上来:“替老爹宽去衣服。”一面安放桌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来。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才叫出申二姐来。(胡秀又出来亮了个相。)
西门庆睁眼观看,见他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绿袄红裙,显一对金莲[走乔][走乔];桃腮粉脸,抽两道细细春山。望上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
西门庆便道:“请起。你今青春多少?”
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
又问:“你记得多少唱?”
申二姐道:“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
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
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才坐下。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
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吩咐:“把筝拿过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
那申二姐一迳要施逞他能弹会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
唱完了,韩道国教浑家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
王六儿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与老爹听。”(我觉得书中王六儿和郑爱月对西门庆的心思格外了解,前者在底层社会打滚打出了通透的人情世故;后者出身风尘,职业造就了她特别善于揣摩嫖客的心理。)
那申二姐就改了调了,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髟参][髟参]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够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怨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解愁消。
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王六儿知道西门庆好哪口,唱到了他心里。)
王六儿满满的又斟上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饮,申二姐这个才是零头儿,他还记的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拿轿子接了,唱与他娘每听,管情比郁大姐唱的高。”
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去不去?”(“重阳”是这回的重要节点。)
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怎敢违阻!”
西门庆听见他说话伶俐,心中大喜。
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便,叫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儿,送过乐三嫂家歇去罢。”
临去拜辞,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钱银子,赏他买弦。
申二姐连忙磕头谢了。
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
王六儿道:“爹只使王经来对我说,等我这里教小厮请他去。”说毕,申二姐往隔壁去了。
韩道国与老婆说知,也就往铺子里睡去了。
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玩耍。
王经便把灯烛拿出来,在前半间和玳安、琴童儿做一处饮酒。

后生胡秀,在厨下偷吃了几碗酒,打发厨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先堂内,地下铺着一领席,就睡着了。
睡了一觉起来,忽听见妇人房里声唤,又见板壁缝里透过灯亮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往那边张看。(作者又给安排了一场偷窥戏。迎春偷窥过,琴童听觑过,丫头小厮都写了,这回写了个后生。)
见那边房中亮腾腾点着灯烛,不想西门庆和老婆在屋里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点点点的内容去看原文。)
西门庆要给王六儿烧情疤。
王六儿道:“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
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假惺惺的采花不败花。)
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把话挑明了。)
西门庆道:“你既一心在我身上,等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边,做个买是手置货罢。”
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却教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说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
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
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

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走到缎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
韩道国一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
胡秀听见他的语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真会装)
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得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
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去了。(第八十一回,胡秀和韩道国还有对手戏。)
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够有一个时辰,方才了事。(西门庆的身体这会儿还是可以的)
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必]盖子上、尾亭骨儿上共三处香。
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头打发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肴,情话攀盘。(完事之后,王六儿又是暖酒又是情话的。别看长的丑,特别会来事。)
又吃了几钟,方才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

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
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注意对比看,一会儿潘金莲也要问同样的话。)
西门庆道:“韩道国家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纪小小,好不会唱!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
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又来缠我起来。”
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
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不迟。”(到明日死了,西门庆是不会为你做和尚的。)
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
李瓶儿道:“原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却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
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
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罢。”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来来回回的去与不去,不过是渐行渐远的相敬如宾。)
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才吃了那盏药。(从来没有埋怨?从来没有嫉恨?只不过忍下了。)

西门庆到了潘金莲房里。
金莲才叫春梅罩了灯上床睡下。
忽见西门庆推开门进来便道:“我儿,又早睡了?”
金莲道:“稀幸!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因问:“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和李瓶儿问的一样。)
西门庆道:“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与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
金莲道:“他便在外边,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打是亲骂是爱,打骂是一种亲近。金莲话说的又直又难听,可给男人的感觉是没藏着掖着。男人有的时候很喜欢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醋味儿。)
西门庆道:“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
妇人道:“伙计家,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入日]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你生日,贼淫妇他没在这里?你悄悄把李瓶儿寿字簪子,黄猫黑尾偷与他,却叫他戴了来施展。大娘、孟三儿,这一家子那个没看见?吃我问了一句,他把脸儿都红了,他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贼没廉耻的货,一个大摔瓜长淫妇,乔眉乔样,描的那水鬓长长的,搽的那嘴唇鲜红的——倒象人家那血[毛必]。甚么好老婆,一个大紫腔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他那些儿!嗔道把忘八舅子也招惹将来,一早一晚教他好往回传话儿。”(金莲骂王六儿是大摔瓜,紫腔色,这得长的多不堪。作者从金莲嘴里说出众人是怎么知道的王和西门的奸情,西门庆把李瓶儿的寿字簪子给了王六儿,王六儿戴着来了西门家,被众人看到。)
西门庆坚执不认,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那里有此勾当?今日他男子汉陪我坐,他又没出来。”
妇人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
西门庆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妇人探出手来,把裤子扯开,摸见那话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说道:“可又来,你腊鸭子煮到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见放着不语先生在这里,强盗和那淫妇怎么弄耸,耸到这咱晚才来家?弄的恁个样儿,嘴头儿还强哩!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子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中——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入日]遍巷。”几句说的西门庆睁睁的,只是笑。(金莲句句埋怨,西门庆只是笑。)
春梅筛热了烧酒,伺候西门庆吃了胡僧药。西门庆仰卧在枕上,叫金莲给他品品。
金莲道:“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窿子里钻了来,教我替你咂,可不[月赞]杀了我!”
西门庆不承认,金莲让他指着肉身子赌个誓,乱了一回,教西门庆下去使水,西门庆不肯下去……两个颠鸳倒凤,足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寝。

到了重阳令节,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韩伙计前日请我,一个唱的申二姐,生的人材又好,又会唱。我使小厮接他来,留他两日,教他唱与你每听。”又吩咐厨下收拾肴馔果酒,在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合家宅眷,庆赏重阳。(聚景堂不但聚了花园里的景色,也聚了人的景。)
不一时,王经轿子接的申二姐到了。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了头。
月娘见他年小,生的好模样儿。问他套数,也会不多,诸般小曲儿倒记的有好些。一面打发他吃了茶食,先教在后边唱了两套,然后花园摆下酒席。(月娘喜欢新鲜人。)
那日,西门庆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了菊花。
请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并大姐,都在席上坐的。
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在旁斟酒伏侍。
申二姐先拿琵琶在旁弹唱。
李瓶儿在房中,因身上不方便,请了半日才来。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着精神陪西门庆坐,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吃。
西门庆和月娘见他面带忧容,眉头不展,说道:“李大姐,你把心放开,教申二姐弹唱曲儿你听。”(李瓶儿的心病岂是听个曲儿就能释怀的,西门庆越在众人面前疼李瓶儿,众人越是不待见李瓶儿。)
玉楼道:“你说与他,教他唱甚么曲儿,他好唱。”
李瓶儿只顾不说。
正饮酒中间,忽见王经走来说道:“应二爹、常二叔来了。”
西门庆道:“请你应二爹、常二叔在小卷棚内坐,我就来。”
王经道:“常二叔教人拿了两个盒子在外头。”
西门庆向月娘道:“此是他成了房子,买礼来谢我的意思。”
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这里吩咐看菜儿。”
西门庆临出来,又叫申二姐:“你唱个好曲儿,与你六娘听。”一直往前边去了。
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心里说个甚么曲儿,教申二姐唱就是了,辜负他爹的心!为你叫将他来,你又不言语。”
催逼的李瓶儿急了,半日才说出来:“你唱个‘紫陌红尘’罢。”
申二姐道:“这个不打紧,我有。”于是取过筝来,顿开喉音,细细唱了一套。
唱毕,吴月娘道:“李大姐,好甜酒儿,你吃上一钟儿。”
李瓶儿又不敢违阻,拿起钟儿来咽了一口儿,又放下了。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热的来,又往屋里去了。(西门庆一走,金莲催逼李瓶儿点曲儿,吴月娘让她喝了催命的酒。)

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峙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
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
西门庆出来 ,二人向前作揖。
常峙节即唤跟来人,把盒儿掇进来。
西门庆一见便问:“又是甚么?”
伯爵道:“常二哥蒙哥厚情,成了房子,无可酬答,教他娘子制造了这螃蟹鲜并两只炉烧鸭儿,邀我来和哥坐坐。”
西门庆道:“常二哥,你又费这个心做甚么?你令正病才好些,你又禁害他!”
伯爵道:“我也是恁说。他说道别的东西儿来,恐怕哥不稀罕。”
西门庆令左右打开盒儿观看: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蝶”换“虫”为“火”],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又是两大只院中炉烧熟鸭。
西门庆看了,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吩咐拿五十文钱赏拿盒人,因向常峙节谢了。
琴童在旁掀帘,请入翡翠轩坐。
伯爵只顾夸奖不尽好菊花,问:“哥是那里寻的?”
西门庆道:“是管砖厂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就连盆都送与我了。”(这厢得了花又得了盆,那厢失了儿子又失了瓶儿。)
伯爵道:“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足此]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夸了一回。(应伯爵例行说奉承话。)
西门庆唤茶来吃了,因问:“常二哥几时搬过去?”
伯爵道:“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昨见好日子,买了些杂货儿,门首把铺儿也开了。就是常二嫂兄弟,替他在铺里看银子儿。”(三日就搬过去了,可见有多狼狈。)
西门庆道:“俺每几时买些礼儿,休要人多了,再邀谢子纯你三四位,我家里整理菜儿抬了去——休费烦常二哥一些东西——叫两个妓者,咱每替他暖暖房,耍一日。”
常峙节道:“小弟有心也要请哥坐坐,算计来不敢请。地方儿窄狭,只怕亵渎了哥。”
西门庆道:“没的扯淡,那里又费你的事起来。如今使小厮请将谢子纯来,和他说说。”即令琴童儿:“快请你谢爹去!”
伯爵因问:“哥,你那日叫那两个去?”
西门庆笑道:“叫将郑月儿和洪四儿去罢。”
伯爵道:“哥,你是个人,你请他就不对我说声,我怎的也知道了?比李桂儿风月如何?”
西门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曾经他对王婆也这么说金莲——色系子女不可言。)
伯爵道:“他怎的前日你生日时,那等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妇儿。”
西门庆道:“等我到几时再去着,也携带你走走。你月娘会打的好双陆,你和他打两贴双陆。”(第六十八回西门庆和应伯爵到郑爱月家的情形。)
伯爵道:“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放了他!”
西门庆道:“你这歪狗才,不要恶识他便好。”
正说着,谢希大到了,声诺毕,坐下。
西门庆道:“常二哥如此这般,新有了华居,瞒着俺每,已搬过去了。咱每人随意出些分资,休要费烦他丝毫。我这里整治停当,教小厮抬到他府上,我还叫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
谢希大道:“哥吩咐每人出多少分资,俺每都送到哥这里来就是了。还有那几位?”
西门庆道:“再没人,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够了。”
伯爵道:“十分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

吴大舅来了, 进入轩内,吃了茶,吴大舅起身说道:“请姐夫到后边说句话儿。”
西门庆连忙让大舅到后边月娘房里。
月娘还在卷棚内与众姊妹吃酒听唱,听见说:“大舅来了,爹陪着在后边说话哩。”一面走到上房,见大舅道了万福,叫小玉递上茶来。
大舅向袖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月娘,说道:“昨日府里才领了三锭银子,姐夫且收了这十两,余者待后次再送来。”
西门庆道:“大舅,你怎的这般计较?且使着,慌怎的!”
大舅道:“我恐怕迟了姐夫的。”
西门庆因问:“仓廒修理的也将完了?”
大舅道:“还得一个月终完。”
西门庆道:“工完之时,一定抚按有些奖励。”
大舅道:“今年考选军政在迩,还望姐夫扶持,大巡上替我说说。”(到处都是人情世故,讲关系。)
西门庆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
说毕话,月娘道:“请大舅前边同坐罢。”
大舅道:“我去罢,只怕他三位来有甚么话说。”(客客气气)
西门庆道:“没甚么话。常二哥新近问我借了几两银子,买下了两间房子,已搬过去了,今日买了些礼儿来谢我,节间留他每坐坐。大舅来的正好。”于是让至前边坐了。
月娘连忙叫厨下打发菜儿上去。
琴童与王经先安放八仙桌席端正,西门庆旋教开库房,拿出一坛夏提刑家送的菊花酒来。
打开碧靛清,喷鼻香,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又不说葡萄酒。
叫王经用小金钟儿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了,然后,伯爵等每人都尝讫,极口称羡不已。
须臾,大盘大碗摆将上来,众人吃了一顿。
然后才拿上酿螃蟹并两盘烧鸭子来,伯爵让大舅吃。连谢希大也不知是甚么做的,这般有味,酥脆好吃。
西门庆道:“此是常二哥家送我的。”
大舅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好歹大舅也是千户之子,竟然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螃蟹,大舅之父日子过的不浮夸。此回看大舅,当着西门庆的面把十两银子交给月娘,怕西门庆和朋友有话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螃蟹,还是很本分的一个人。可就是这么个人,在西门庆死后,为了二十两银子帮李智、黄四说和事儿。)
伯爵又问道:“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
西门庆道:“房下每都有了。”
伯爵道:“也难为我这常嫂子,真好手段儿!”
常峙节笑道:“贱累还恐整理的不堪口,教列位哥笑话。”

吃毕螃蟹,左右上来斟酒,西门庆令春鸿和书童两个,在旁一递一个歌唱南曲。
应伯爵忽听大卷棚内弹筝歌唱之声,便问道:“哥,今日李桂姐在这里?不然,如何这等音乐之声?”
西门庆道:“你再听,看是不是?”
伯爵道:“李桂姐不是,就是吴银儿。”
西门庆道:“你这花子单管只瞎诌。倒是个女先生。”
伯爵道:“不是郁大姐?”
西门庆道:“不是他,这个是申二姐。年小哩,好个人材,又会唱。”
伯爵道:“真个这等好?哥怎的不牵出来俺每瞧瞧?就唱个儿俺每听。”
西门庆道:“今日你众娘每大节间,叫他来赏重阳玩耍,偏你这狗才耳朵尖,听的见!”
伯爵道:“我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见了。”
谢希大道:“你这花子,两耳朵似竹签儿也似,愁听不见!”
两个又顽笑了一回,伯爵道:“哥,你好歹叫他出来,俺每见见儿,俺每不打紧,教他只当唱个与老舅听也罢了。休要就古执了。”
西门庆吃他逼迫不过,一面使王经领申二姐出来唱与大舅听。
不一时,申二姐来,伯爵问了年岁,会多少小唱。
西门庆道:“申二姐,你拿琵琶唱小词儿罢,省的劳动了你。说你会唱‘四梦八空’,你唱与大舅听。”

李瓶儿归到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的一般,只顾流将起来,登时流的眼黑了。
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向前一头撞倒在地。饶是迎春在旁搊扶着,还把额角上磕伤了皮。和奶子搊到炕上,半日不省人事。
慌了迎春,忙使绣春:“快对大娘说去!”绣春走到席上,报与月娘众人。
月娘撇了酒席,与众姐妹慌忙走来看视。
见迎春、奶子搊扶着他坐在炕上,不省人事。便问:“他好好的进屋里,端的怎么来就不好了?”
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说道:“他刚才只怕吃了酒,助赶的他血旺了,流了这些。”(月娘说这话有心还是无意呢?无意的话太蠢笨,有意则城府太深。)
玉楼、金莲都说:“他几曾大吃酒来!”一面煎灯心姜汤灌他。(这姐俩表明态度。)
半晌苏醒过来,才说出话儿来。
月娘问:“李大姐,你怎的来?”
李瓶儿道:“我不怎的。坐下桶子起来穿裙子,只见眼儿前黑黑的一块子,就不觉天旋地转起来,由不的身子就倒了。”
月娘便要使来安儿:“请你爹进来——对他说,教他请任医官来看你。”
李瓶儿又嗔教请去:“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吃酒。”(李瓶儿太能忍。)
月娘吩咐迎春:“打铺教你娘睡罢。”月娘于是也就吃不成酒了,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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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陪侍吴大舅众人,至晚归到后边月娘房中。
月娘告诉李瓶儿跌倒之事,西门庆慌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查黄了,扯着西门庆衣袖哭泣。
西门庆问其所以,李瓶儿道:“我到屋里坐杩子,不知怎的,下边只顾似尿也一般流将起来,不觉眼前一块黑黑的。起来穿裙子,天旋地转,就跌倒了。”
西门庆见他额上磕伤一道油皮,说道:“丫头都在那里,不看你,怎的跌伤了面貌?”
李瓶儿道:“还亏大丫头都在跟前,和奶子搊扶着我,不然,还不知跌的怎样的。”
西门庆道:“我明早请任医官来看你。”当夜就在李瓶儿对面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使琴童请任医官,晌午才来。
任医官进房诊毕脉,走出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伤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犹可以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
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
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用情分,学生无不尽心。”
西门庆待茶毕,送出门,随即具一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乘热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
西门庆越发慌了,又请大街口胡太医来瞧。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亦取将药来。吃下去,如石沉大海一般。(病急乱投医,乱出了一个赵捣鬼。)
月娘见前边乱着请太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与了他五钱银子、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装了个盒子,就打发他坐轿子去了。
花子由自从那日开张吃了酒去,听见李瓶儿不好,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看他。见他瘦的黄恹恹儿,不比往时,两个在屋里大哭了一回。月娘后边摆茶请他吃了。
韩道国说:“东门外住的一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指下明白,极看得好。前岁,小媳妇月经不通,是他看来。老爹请他来看看六娘,管情就好哩。”西门庆听了,就使琴童和王经两个叠骑着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去了。(什么样的人交往什么样的人。)
西门庆请了应伯爵来,和他商议道:“第六个房下,甚是不好的重,如之奈何?”
伯爵失惊道:“这个嫂子贵恙说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
西门庆说了没了孩子着了忧戚把病复发了,任医官来看,说脉息比前沉重,吃了药,倒越发血盛了。
伯爵问胡太医怎的说?
西门庆道:“胡太医说,是气冲了血管,吃了他的,也不见动静。今日韩伙计说,门外一个赵太医,名唤赵龙岗,专科看妇女,我使小厮请去了。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为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叫我无法可处。”
乔大户也来了,道:“闻得六亲家母有些不安,特来候问。”问了病情,请了谁来看,又道:“咱县门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脉俱精。他儿子何歧轩,见 了个冠带医士。亲家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
西门庆道:“既是好,等赵龙岗来,来过再请他来看看。”
乔大户道:“亲家,依我愚见,不如先请了何老人来,再等赵龙岗来,叫他两个细讲一讲,就论出病原来了。然后下药,无有不效之理。”
西门庆道:“亲家说的是。”一面使玳安拿拜帖儿和乔通去请。
何老人到来,与西门庆、乔大户等作了揖,让于上面坐下。
西门庆举手道:“数年不见你老人家,不觉越发苍髯皓首。”(西门庆场面上的话说的漂亮。)
乔大户又问:“令郎先生肄业盛行?”
何老人道:“他逐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
伯爵道:“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
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叙毕话,看茶上来吃了,小厮说进去。
须臾,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搊扶起来,坐在炕上,形容瘦的十分狼狈了。但见他——面如金纸,体似银条。看看减褪丰标,渐渐消磨精彩。隐隐耳虚闻磐响,昏昏眼暗觉萤飞。六脉细沉,一灵缥缈,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何老人看了脉息,出到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不知当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
西门庆道:“是便是,却如何治疗?”正论间,忽报:“琴童和王经请了赵先生来了。”
何老人便问:“是何人?”
西门庆道:“也是伙计举来一医者,你老人家只推不知,待他看了脉息,你老人家和他讲一讲,好下药。”
叙了礼,吃了茶,赵太医便问:“列位尊长贵姓?”
乔大户道:“俺二人一姓何,一姓乔。”
伯爵道:“在下姓应。老先想就是赵龙岗先生了。”
赵太医答道:“龙岗是贱号。在下以医为业,家祖见为太医院院判,家父见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 叔和、东垣勿听子《药性赋》、《黄帝素问》、《难经》、《活人书》、《丹溪纂要》、《丹溪心法》《洁古老脉诀》、《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寿域神方》、《海上方》,无书不读。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沉浮。风虚寒热之症候,一览无余;弦洪芤石之脉理,莫不通晓。小人拙口钝吻,不能细陈。”(夸夸其谈)
何老人听了,道:“敢问看病当以何者为先?”(何老人这么问已然是看不上他了。)
赵太医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功巧。学生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子平兼五星一般,才看得准,庶乎不差。”
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去看看。”
西门庆即令琴童后边说去,不一时,西门庆陪他进入李瓶儿房中。
李瓶儿方才睡下安逸一回,又搊扶起来,靠着枕褥坐着。
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教:“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装模作样)
那李瓶儿真个把头儿扬起来。
赵太医教西门庆:“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
西门庆便教李瓶儿:“你看这位是谁?”
那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
赵先生道:“老爹,不妨事,还认的人哩。”
西门庆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
一面看视了半日,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只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
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以西门庆的暴脾气如此好脾气,真的对李瓶儿很上心了。)
赵先生又沉吟了半晌道:“如此面色这等黄,多管是脾虚泄泻,再不然定是经水不调。”(这回猜对了)
西门庆道:“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般,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急方妙药,我重重谢你。”
赵先生道:“如何?我就说是经水不调。不打紧处,小人有药。”
西门庆一面同他到前厅,赵先生讲了他的妙方:甘草甘遂与[石冈]砂,黎芦巴豆与芫花,姜汁调着生半夏,用乌头杏仁天麻。这几味儿齐加,葱蜜和丸只一挝,清晨用烧酒送下。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
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
西门庆见他满口胡说,因是韩伙计举保来,不好嚣他,称二钱银子,也不送,就打发他去了。因向乔大户说:“此人原来不知甚么。”
何老人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因说:“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帖药来,遇缘,若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用药。只怕下边不止,就难为矣。”说毕,起身。(下边不止,神仙难救。)

西门庆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拿盒儿讨将药来,晚夕与李瓶儿吃了,并不见分毫动静。
吴月娘道:“你也省可与他药吃。他饮食先阻住了,肚腹中有甚么儿,只是拿药淘碌他。前者,那吴神仙算他三九上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二十七岁了。你还使人寻这吴神仙去,叫替他打算算那禄马数上如何。只怕犯着甚么星辰,替他禳保禳保。”(月娘骨子里就信这些。)
西门庆听了,旋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备府里问去。
那里回说:“吴神仙云游之人,来去不定。但来,只在城南土地庙下。今岁从四月里,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的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不上人家门。”
西门庆随即使陈敬济拿三钱银子,迳到北边真武庙门首黄先生家。
门上贴着:“抄算先天易数,每命卦 钱。”
陈敬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推算。”写与他八字: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
黄先生把算子一打,就说:“这个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甲午时,理取印绥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己未,十四岁戊午,二十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炒。夫计都者,阴晦之星也。其象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或是阴人大为不利。”抄毕数,敬济拿来家。
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的,见抄了数来,拿到后边,解说与月娘听。见命中多凶少吉,不觉——眉间搭上三黄锁,腹内包藏一肚愁。

这一回,李瓶儿因为重阳节螃蟹宴上吃了吴月娘劝的酒,病情加重。西门庆给李瓶儿治病很积极,左一个太医来,右一个太医来。中医治病讲缘分,也讲自身的修为: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实际上已经说出了李瓶儿的病基本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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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李瓶儿的最后时光
服药无效,西门庆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
初时,李瓶儿还[门乍][门争]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从下红之症到血山崩,隐忍的李瓶儿、火爆的王熙凤都没逃过妇科病。她俩的相同之处是都有个私生活不检点的性伴侣。卫生是个多么重要的养生话题。)
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
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甚么!”
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
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花子虚活着的时候是个浮夸的富二代,死了来能耐了,既能抱着官哥又能买房子,还能告状纠缠李瓶儿。我想花子虚活着的时候根本没看透李瓶儿,甚至没想到李瓶儿会将财产转移看着他死。这口怨气实在太深了。)
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虚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说毕,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走到路上,迎见应伯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
伯爵因问:“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
玳安道:“爹在家里,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
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
西门庆道:“这两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的?”
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
西门庆悉把李瓶儿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
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着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应伯爵推荐潘道士。)
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
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见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着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
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跟潘道士做法描述的场景吻合。)
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
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
李瓶儿摇头儿道:“你不要叫他, 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这个时候还为别人的生计着想。)
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
李瓶儿点头儿。
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对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
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

次日,只见王姑子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还未见潘道士,王姑子不请自来了。)
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扌刍]扶起来坐的。
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因为孟玉楼做事精细,印经的回扣少了,王姑子薛姑子分赃不均闹了矛盾。)
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李瓶儿活着的时候对于银钱都稀里糊涂,快死了更不计较了。)
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
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都误了。”
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昨日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瓜、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诵了一个月?真的假的?不信。)
小玉打开盒儿,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
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
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
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来,我看着你吃些。”
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
迎春拿着,奶子如意儿在旁拿着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拿过去罢。”
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
李瓶儿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
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
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样的了?”
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发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从如意嘴里道出实情。)
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
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曾:“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我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如意比李瓶儿的两个丫头强多了,敢说话。)
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
如意儿道:“象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
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一个人自己不争,身边的人是无法帮她的。)
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
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
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心人,龙天自然加护。”
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
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去走走。”
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的修为不够,镇不住花子虚。)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
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不愿面对,也无法诉说花子虚冤魂对她的纠缠。说出来会成为笑话。)
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老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可。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药,何不服之?”(侄子们对叔叔手里的东西有数,也清楚落在李瓶儿手中,为什么不争?!忌惮西门庆的势力,更或者李瓶儿跟花太监的关系有隐情?)
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县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说了个方儿:棕炭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止不住了)
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
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
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冯妈妈的心不在李瓶儿身上。)
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在这里?”
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
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
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
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门乍][门争],俺每[扌刍]扶着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两三遍。”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怎的去了就不来?”
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卖菜来与他吃?”(冯妈妈没有多么重视李瓶儿。)
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
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艹热]芸香。
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
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
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潘道士)
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失血,又不得睡,真是活不长了。)
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祟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
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
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
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
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劝西门庆去衙门,给自己买便宜棺材,处处懂事,处处可悲。)
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
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新女人,只是没有她李瓶儿了。)
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苹菠”是什么,有研究《金瓶梅》的专门讨论过,大家可以搜着看看,很像苹果。)
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
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
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
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吴月娘挺有正事的。)
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亦发等请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
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月娘能说出把棺材舍与人,从她吝啬的角度来说不容易;从月娘信佛的角度看是可以理解。)
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
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
西门庆吩咐陈敬济到后边问月娘要了五锭大银子同贲四去看板。
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尚举人这个打酱油的又从别人嘴里出现一次。)
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
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
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
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看到“喷香”二字,只能说钱没有白花的,一分价钱一分货。也能看出来尚举人缺钱,要不然这么好的东西断然不能卖。)
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
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得过了。”
伯爵喝彩不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
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
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
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
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
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
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
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这时候,西门庆还往潘金莲房里跑真让人心寒。)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
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
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
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这件事后面还是露了。)
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
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李瓶儿没想到西门庆会死的那么快。)
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
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李瓶儿分东西不在跟她的时间长短,都留了念想。)
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
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撒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其人将死其言也善,李瓶儿为丫头们打算。她希望绣春找个普通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
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
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
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
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
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
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

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
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
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
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
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
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
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
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
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吴月娘对于李瓶儿的死,也哭也怨,怨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偏爱。)
李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
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
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
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
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
不一时,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
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
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月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吴月娘也知道官哥死跟金莲脱不了干系吧!西门家都知道的事儿,却没人挑破,主要原因就是西门庆的手高高抬起低低放下,只摔了猫了事,潘金莲皮毛没伤。)

楼主:靳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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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3-14 22:39:03

更新时间:2021-04-09 03: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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