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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混沌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地震过后常有余震。那场“思品地震”的余震的震级,反倒更强。其实最倒霉的,反倒是先主动“交待问题”而“立功”的吉顺。首先,少先队组织对组织内成员的要求,就比学校对我、三旺、石浪等组织外的“一般生”和“落后生”更严格,所以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少先队大队部的辅导员老师,就对吉顺作了家访。老师走后,吉顺他爸就抡起自己一只鞋,命令吉顺退下裤子,爬到炕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及时配合学校进行校外“教育”……二零一五年,被称为“大老虎”及作风败坏的前高官张吉顺在他的《铁窗回首》中,对这桩童年“趣事”也做了动情的追忆:

“那一刻,我真心盼我父亲的鞋底快抽到我屁股上!我渴望那只被黄土磨得光亮而坚硬的鞋底,能把我的‘资产阶级流氓思想’从根子上彻底抽干净!从而让我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毛 语录)’,让我尽快成一个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其后,在柏树林,在我们的“聚义厅”,“石老大”有让吉顺先招了“叛变”的经过,再跪下挨柳条抽,不准叫唤,完了,再面朝疯仙庙方向发誓。吉顺干脆发咒:
“我要是把今天这事再给老师说,就不是人!”
“不行!发这咒顶个锤子。”石浪踹吉顺一脚。吉顺只得再重发更毒的咒:
“我要再叛变,就把磨盘大的青石绑胸口,我从疯仙老棱跳下去,叫鳖跟鱼在河里吃我的眼珠子!”
吉顺发过的毒咒,多年后竟在石浪身上真应验了。二零二零年这一天,我敲字到此,对冥冥中某种神秘的宿命也不由肃然……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可“思品地震”为啥那么久才波及到我家?这是因为,我家的消息闭塞。而这又跟我妈从来不喜街坊邻居们来串门有关。我妈虽把我们家“小家人的寒碜的假四合院”贬损了一辈子,可她当年从东庄镇地主家下嫁到我们家后,却把我们家“假四合院”的门户看得紧——不是防盗,是我妈烦人进我家门,更烦那些“穷汉人”一落座就尻(关中发音gou)子沉,谝起闲传,就嚼舌头拉是非。噢,我妈嘴里的“大户人”、“小家人”、“穷汉人”——这类古董词儿,是从没收敛的跟她一起进了新中国,一起穿越了文革,直到她驾鹤西去也未改过口。不过,关于我妈以及她那个文白交揉、新旧混杂的话语系统,我还是待另一文中再专门说吧。现只说,在封闭的“假四合院”里,我妈这一回又如何知道我那桩“丢脸丧德”(她的词)事的呢?——那竟是远在城里上高中的我大哥辗转告诉她的。于是在那一天,我妈就腰板直直地端坐太师椅上,右胳膊肘搭八仙桌沿,左手平放大腿至膝盖,她给我爸厉声下命令:
“取牛皮绳,取牛皮绳!先把这食色小人五花大绑了再说。”
我爸嘿嘿笑:“九岁个娃么,知道个啥,还真给上大刑呀?”我妈就往我爸脸上呸一口:
“枉为人父!枉为人父!养不教,父之过也。”
我爸本已拎起牛皮绳了,却故意磨蹭,背过身就小声急催我,赶紧往门外跑,赶紧!可我断然拒绝了逃跑的下作行为,我说,我看配马又咋咧,那算个啥错?我爸摇头叹:犟种、犟种!好汉不吃眼前亏么。而我妈就趁机,转而先大骂起我爸了。
其实我妈骂人的话,倒远不如她那一声“呸”来得有力。尽管她的骂声有时竟能嘹亮得响彻云霄,言辞似疾风暴雨,语言的激流颇像渭河涨潮,摧枯拉朽。可遗憾的是,我妈骂人的词句中,又总是夹杂“之乎也者”,反问句也是“岂可”、“焉能”之类文言词开头,那骂辞固然也不自觉的运用了排比、形容、夸张、隐喻等修辞手法,可实际杀伤力却大打折扣。我后来学写小说时也发现,骂人的词句,还是军户寨的野夫村妇那类粗口最给力,若把雅致的书面语夹于期间,无疑会大大削弱语言的力度和穿透力。所以,我妈那空有其势而实乏杀伤力的骂法,不管是骂夫、骂子还是骂外人,人皆常一笑付之,不当回事儿,加上寨人私下里又嘀咕我妈是半神经病,于是,大家就嘻嘻哈哈的起哄:
“嫂你骂得斯文哟!”
“婶你骂得文明哟!”
“再骂、再骂!听你骂就跟旧社会在祠堂听先生念古文一样(军户寨的学堂一直在祠堂)。”
我妈摇头,苦笑,很响的咳嗽一声,低声道:
“哀哉,哀哉!跟你们这等人真没法一般见识,没法哟。”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我亲爱的、伟大的婆,她过去常在我妈要惩罚我时庇护我,那天也是,婆摇摇晃晃的挪着小脚,但却稳稳当当的奔过来了,她的脚步声噌噌噌,简直像《烈火金刚》里那个飞毛腿肖飞似的(那时,我的联想素材形象就是这些红色小说,跟当今许多青年读者联想的形象素材是金庸小说里人物一样)。我记忆中那天的事也像极了那时的红色小说或电影,比如我婆奔来的那幕镜头,就特别像地下革命者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之时,人民群众就冲来舍身相救了。我婆一把夺过牛皮绳,套自己脖上,喊:
“茂娃子(我爸李茂达的小名)!你要绑娃,就先绑我,你要打娃,就先打我!”
真不可思议啊,从来柔声细语的婆,她那小巧玲珑的身躯内,咋会迸发出那么宏亮的声音呢?真是惊天震地,真是的。婆的一口牙,那时也很白、很亮、很整齐。
婆的目光时不时扫我妈一眼,脸却朝着她自己的儿子、我爸李茂达,婆对自己的儿子高声道:
“九岁个娃么,犯了多大的错,还真用上这么大的家法咧?牛交马配,天‘世’(造之意)的理,大人知道,娃娃不知道么。再说,这号事自古来还就是牲口教娃娃呢,难道叫大人亲口教娃娃不成?”
婆大闹“公堂”之举,显然意在儿媳。那时我妈虽端坐太师椅上,威严依旧,尽力作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可她的目光,却把心里的震惊一览无余的泄露了。
婆那一刻也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革命斗志麻痹了,革命警惕放松了,她竟忘了我妈——“地主女人”古月凤的“反动”威力,她对自己孙子坦然发令时,竟像个获胜的将军似的:
“君安娃,到河滩拔猪草去。去!把担笼提上,去!”
婆那口气,还真像这年头一些电视剧里的场景细节——太后把皇后甚至皇上都镇住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哎——!”
我很响亮、很响亮的应了婆一声。然后,我慢悠悠拎起担笼,抬头,气宇轩昂,迈步了。我走出后屋中厅,穿过天井西侧三间偏厦房的屋檐下时,我还故意大趔趔扫东偏厦房几眼。其实那阵儿,我心里也极其的忐忑不安,我多么渴望快快地逃出这阴森的“公堂地狱”——这座被我妈嘲笑了一辈子的“小家人的寒碜的假四合院”。可是,我又绝对不能叫我妈看出我心里的怕,于是,我就故意学了石浪平时走路的架势,就是那种赖了吧唧的大咧咧的架势。我走到天井西南角,大摇大摆一转身,到我家简易门房的后屋檐下了(其实我家“寒碜的假四合院”,也主要就是这三间带过道间的门房是简易的“两耷拉”房)。我心里冷笑了,嘴里也开始哼唧:
“就是看一回配马么,咋咧?就是研究一下人是咋来的么,又咋咧、咋咧嘛……?”
我步入门房的穿堂过道,眨眼就要出“假四合院”面南的黑油漆大门,然后再穿过寨子正街,出北城门,或西城门,我就能登上疯仙老棱远眺广阔的“大河板”(渭河河床)了。
可就在这时,后屋中厅陡然响起我妈晴天霹雳一声喝喊:
“停——下!”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我身子一哆嗦,止步,腿打颤了,都是本能的,不过,我还是咬牙立马转回头!我要看婆咋说。
然而,我十二分绝望地看到:婆也愣在那里,婆脖子上耷拉着牛皮绳……
我似乎都忘不了了,我亲爱、伟大的婆,她一脸茫然的发呆发愣时,竟也是那么无奈的神情,她也是那么软弱的样儿,那么的可怜兮兮,都近乎窝囊了。我这就发现,亲爱的婆比我那“气管炎”的老爹李茂达,还是要弱太多,毕竟是小巧玲珑的老太太,女人,总是纤弱,美丽的纤弱啊。
我那时再侧目瞄我妈,就发现,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那阵儿竟连谁斜都不斜一眼,我妈她还是那么腰板直直、纹丝不动的端坐太师椅上,她的右胳膊肘,依然搭八仙桌沿,她的左手,依然平放大腿至膝盖,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只盯着她的儿子——我。我妈盯着我平声静气地缓缓道:
“君安,把担笼搁下。君安,过来,把绳跟你婆身上取下来。君安,你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能叫你婆替你认过背罪么?君安,你自己个把头钻进绳圈圈里。”
话到此,我妈嗓门陡然高八度,语速慢,却一字一板的给劲给力:
“君安!你给我听着:你过来,快过来!你叫你爸,绑你!”
那时阎王爷怕都明白,我妈古月凤那不容置疑、掷地有声的说话口吻,才是古往今来一切君王们降旨时的架势。
“李氏王国”的“君王降旨”后,我婆、我爸、我,我们老少三代“臣民”,在沉默中就心照不宣的“臣服”了。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宿命。
当然那场堂屋里的革命在彻底惨败前,也曾像那时的小说、电影里一样有个光明的结尾:婆以怒摔牛皮绳的行动,让那场“革命”暂告一段。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我当然明白,那天到后来,我爸也只是把牛皮绳在我身上胡乱绕了几圈,“五花大绑”只是演戏,演给我妈看。其实我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心知肚明。可我爸在“行刑”中,却偏偏要戏谑调侃我妈,我爸故意“郑重其事”的一而再的“请示”我妈:
“下来呢?下来咋办?该拉绳子咧。”
“拉!”
“那娃就真真悬空、真真吊起来咧!你说咋办?”
“咋个辣子!办个辣子!”
“你下圣旨么,你说咋办就咋办么。”
“凉办(拌)。”
“凉办又是咋个办法?”
“你手甭贱!”
“我手甭贱是啥意思……?”
“我……我不知道……”
“嘿嘿,你是说甭拉绳子?”
“嘴甭干!”
“嘿嘿,嘿嘿嘿……”
我妈狠瞪我爸一眼,就转而开始宣讲她的“君子乎小人也”、“谋道之谋食哉”之类“古月凤版的《思品》”(其实比于丹讲《论语》也没逊色多少),再下来,甭说我婆、我爸插不上嘴,即便我的长嘶干嚎像肥猪挨刀——声声不绝于耳,却再也没法截断我妈那不尽渭水滚滚来的语言洪流了。好在,我对“古月凤版的《思品》”早烂熟于心,我捂了耳朵,不听任何论证、论据部分,我也深知“古月凤版《思品》”的每一章节,都跳不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结语。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只是我觉得,这一回,问题性质太严重、太严重咧。用牛皮绳,绑人!——这是对阶级敌人才用的手段啊,跟吊起来没吊起来,关系都不大咧。尿脬打人,臊气难闻,我想把捆过我的牛皮绳,先剁成碎沫,再烧成灰。那时虽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可我在一九六二年五岁半时,就亲眼见过公判逮捕“反党分子”马水龙、游斗“xx党反党集团”以及各式各样阶级敌人的场景。每回,都是在古戏楼广场开大会,台子上,每回都有戴大檐帽、穿蓝公安服的公安局人,用绳子把阶级敌人五花大绑一回,公安局人手脚麻利,动作有力,每回绑完,还要把绑过的阶级敌人拎起来,在戏台口的青石板上再使劲墩一下,有时,也墩两下或三下,然后开始正式批斗,最后再押到大卡车上游街。那时我真怕看绑阶级敌人,可又爱看,五岁半的娃娃,对马水龙“破坏粮食统购统销”以及“xx党反党集团”的种种“罪行”,实在是不懂(两冤案于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先后平反),可是,绳子五花大绑“阶级敌人”的事儿,却深深烙在我心里。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牛皮绳。
五花大绑。
绑……
这真真是“尿脬打人” 的冤枉啊!
不!这是迫害,是最、最、最严重的迫害!
到这地步咧,不反抗、不斗争行吗?
当然不行!
可是……
可是该咋反抗、咋斗争呢……?
……
绝食……?
对!绝食。
对对对!就绝食、就绝食。
也只好先绝食了。《红岩》里的江姐、许云峰等等,人家那些革命先烈们,在监狱里跟国民党反动派搞斗争,也是先绝食呢。——敌强我弱嘛,没办法。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总是个办法呀。
只能先这样斗争了。
然而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人家古月凤,噢,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她对我的“绝食宣言”,还特别的支持呢:
“好,好!这才像真心悔过的作为,才像个真男子汉咧。凡人要学圣人三省吾身,还就得下势饿几天,空肚子才能省得深,悟出大理、至理。要是跟电影子里那个猪八戒一样,犯下再大的错,还是一顿不缺的照吃照喝,那不就真成个猪脑子货咧?日后,也指定是个贪食、贪色的贱胚子小人,不定有朝一日,还会犯下事上公堂呢!”
于是,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把我推推搡搡到后院葡萄架下,不让我吃饭,倒成我自己个为了三省吾身而自觉自愿的 “辟谷”,倒不是她一个“地主女人”对我又进行的“恶毒”惩罚咧?
哐当!——古月凤关后门的声音很响。
这……这……?!我独站葡萄树下气疯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月光透过葡萄架照地上,斑斑驳驳。我独坐后院葡萄架下,青石桌旁,青石凳上。也不知从哪一刻起,我隐约看见一个戴红五星八角帽,穿灰色红军军服,腰系咖啡色皮带,膝盖下扎绑腿,脚蹬草鞋的小红军战士向我走来……小红军战士先在斑驳的月光里走,就在我对面,离我很近、很近,也就几尺远吧。但这小红军战士也调皮,他一蹦一跳的,并不好好走路,很快,他就蹦到葡萄架的顶棚,蹦到顶棚上面,蹦到月光里面了。月光如水呢,他就在“水”里游起来。更高处,月光如烟了,小红军战士就在烟里飘起来、飞起来了……小红军战士的上衣竟是四个兜——他原来竟是个小首长呀!小首长嘛,上兜插支钢笔,下兜装一本书,这就都很正常。钢笔是英雄牌钢笔。那本书名叫《找红军》(四川老作家马识途写给儿童的小说,我因此而在八岁时就记住老作家的名字了,可我读过更多红色小说的作家的名字,都是在大学里才记下的)。《找红军》的封面上,盖着东陵中学图书馆的椭圆形蓝色图章。这本《找红军》,是君安同志还在军户寨深受“地主女人”古月凤压迫时,君安同志的大哥李君道,从东陵中学给君安同志借来的。君安同志进秦岭找红军游击队前,最爱读的故事书,就是这本,一天,他边吃饭边读,竟把半碗汤面条扣到书上了……好在那一回,李君道的脾气倒很好,他不但没打君安、没训斥君安,还夸三弟读书用心,后来,他就按那本书的定价给学校赔了八分钱,于是,那封面上沾了面汤污渍的《找红军》,就成君安此生拥有的第一本藏书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找红军》,有插图,编书人自己估摸哪个字对小读者是生字,就在字后加了拼音,所以君安不用查字典,不用胡猜瞎蒙,就能没有一点磕绊的把《找红军》读得如痴如醉。那时君安读书时,最讨厌查字典了——故事正吃紧着,却要丢下书查什么字典,烦人!好在,君安能猜出很多生字的意思,读不出发音咋办,那就读成那个字一半的音去球,比如把“瀑布”读“暴布”,把“鹿茸”读“鹿耳”;自个儿心里当然清楚:“暴布”,就是从悬崖高处留下来的水帘子——孙悟空住的水帘洞,就是水帘子的“暴布”遮着。当然也知道,“鹿耳”并不是梅花鹿或长颈鹿的耳朵,“鹿耳”跟老山羊的角一样,长在俩耳朵中间,可是“鹿耳”又不像老山羊的角那样往后弯,“鹿耳”像树枝一样,往上长,还分岔呢。而读《找红军》,君安终于不用胡猜瞎蒙了。《找红军》真比《红岩》好看啊,比《烈火金刚》跟《铁道游击队》都好看,比《高玉宝》跟《欧阳海之歌》好看得多,比《刘文学》、《刘胡兰》、《雷锋的故事》更好看得太多!《找红军》力最好看的,是那个娃娃在深山密林里找红军时,在老树下趴下身子喝溪水,就看见溪水里的小鱼、螃蟹、河蚌、水草。那个娃娃喝完水,抬起头,树叶密密麻麻,遮住天,他听见太多鸟在树叶里叫,就是看不见一只,等听见扑棱棱鸟儿飞,跟着才能看见五颜六色的鸟。深山密林里,当然还有野猪、野羊、野兔、野果、山芋、竹笋……那就是小首长李君安同志跟他的战友同志们的好吃食啊!——当然,这都是君安找到秦岭游击队以后的好事。君安自然把秦岭游击队找到了,这是肯定的,密林再深,下决心找就一定能找到。于是,君安在秦岭游击队里先当小战士,后来就当首长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在一棵碌碡粗的有个树洞的大树后,君安长长地撒了一泡尿,那是他从军户寨出走后一直憋到秦岭里的一泡尿。然后,君安眼前的红军战士,周围的秦岭游击队队员,全都没影儿了!君安急得要哭,却听见树梢上空,白云深处,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
“李君安呀!小李呀!李同志呀!我就是秦岭游击队的小红军战士,可是,我早都光荣牺牲了,我都牺牲几十年了!现在,国民党反动派跟日本鬼子,早都被红军游击队、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彻底消灭光啦,全国早都解放十几年啦!小李同志你现在才来找秦岭游击队,太迟、太迟了,都迟了好几十年啦!你要是还很想、很想参加游击队的话,那就只能自己创办一支新的游击队了……”
君安能听见,白云里真是那小红军战士的声音,却就是看不见人影儿。最后,那小红军战士在白云里对君安又大声说:
“小李呀!我现在是革命烈士,跟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一样,跟军户寨的革命烈士周元杰一样。我现在就住在山下革命烈士陵园的坟墓里,这会儿,我该回坟睡觉去了……”
这时,我才慢慢看清,我从秦岭密林,又回到我家后院葡萄架下了,月亮和星星,在葡萄枝叶的缝隙里正眨眼嘲笑我:
“君安你还做梦都想找红军,可你都迟了几十年啦!君安你简直都成个瓜蛋货咧!”
我骂星星:
“笑,笑!笑个鬼呀你笑。你等着看,等着看我成立全世界最大的游击队!”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我坐石凳上疯狂的拉二胡,我才不管二胡狂乱的噪音多么难听,我就疯狂的拉!疯狂的噪音,是我对“地主女人”古月凤的抗议,是“怒嚎”,也是我转移饥饿的一种方法。可是我还是咋也拉不出《社会主义好》的曲调,我就唱起来,我让不成调的疯狂噪音照样给我“伴奏”: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
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古月凤倚门笑看我演唱时,我就只唱一句,反复的唱: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反动派”古月凤虽没“夹着尾巴逃跑”,但她格格笑着终于向我“投降”了:
“碎爷呀,碎皇上!你就先用膳哟。这回嘛,还算是先算我错了成不成?”
我以前使性子不吃饭时,古月凤只要“投降”,都是这么说的。可这一回,我受了挨牛皮绳绑的天大的冤枉,咋能随便就放弃斗争呢?我还是唱,而且只唱六个字了:

反动派
要打倒!
反动派,
要打倒!
……

我把歌词中那个“被”变成了“要”,专门眼瞪着古月凤唱。
李茂达也过来了,他高兴的鼓励我拉二胡,说拉不成调没啥,先难得有这好气势吆!李茂达还返身取来唢呐,给我疯狂的二胡噪音“伴奏”出曲调正确、音质嘹亮的唢呐演奏。
古月凤笑骂:“有其父必有其子哟!都不是好货哟!”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绝食斗争,总算暂告一段,斗争的结果,好像远没达到我的期望值,但我又不能不趁机休战——我实在太饿了。不过能让我聊以自慰的是,为了让我开口,古月凤竟然对我亲爱的婆都巴结地陪了笑脸,她求婆出面哄劝我。而婆却没有轻易就搭理古月凤,婆扭着小脚进厨房后,先摊了纯麦面的煎饼,又煮了两个鸡蛋(那时寨里的鸡蛋只用来换盐醋而没人舍得吃的)。那时古月凤也不敢责怪婆会惯了我馋嘴的毛病,她还是陪笑脸说,那个碎犟种真是鸭子肉煮七十二滚——肉烂嘴不烂!可见还算个有血性的货,比那些一挨打就求饶的贱胚子娃强。又说,她爸当年走口外买马时就说,越扭手难驯的烈性子马,驯成后就越是好马。
油汪汪的麦面煎饼。剥了壳的煮鸡蛋。哈喇子在我嘴里翻滚……我也明白只要一张口吃,哪怕就只吃了一张煎饼、半个鸡蛋,绝食斗争就等于结束了,挨牛皮绳的天大冤枉,就等于过去了……可不吃又饿得慌、馋得紧!亏得又是婆了,是婆最明白我的心,是她故意在堂屋高声道:
“俺娃要想争气,就把这煎饼、鸡蛋先吃个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
亲爱的、伟大的婆呀,她的话叫我顺势下坡的时候,也一点不失面子了。我狼吞虎咽时并不知,古月凤就躲在自己房间门后偷笑。
不过我打着饱嗝上茅房时,心里就生出新的斗争计划了:出走!坚决离家出走!等古月凤找不到我时,肯定会急疯——那才是对她最沉重的打击!还有李茂达肯定也会急死——哼,这也是当“气管炎”男人应得的下场。
可是……往哪里去呢?出走后天天吃啥?晚上睡哪?……
哎呀呀先出门再说!要是啥都想好才行动,那就啥事都闹不成咧。
我正式作出进秦岭成立游击队的“伟大决定”后,当然也想到婆了,我想婆看不到我后一定会伤心得哭……可是,这也是没办法呀!我在葡萄架下对着婆的窗户先告别,我心里叫着婆呀、婆呀!斗争有时就得分别,甚至还要牺牲呢!我把清明节时,学校在烈士周元杰墓前背的毛 语录默诵给婆:

“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在即将开始的“万里长征”中,我打算穿越全中国的玉米地、高粱地、谷子地、青草地和沼泽地,爬黄土山和光溜溜的大石头山,钻过溪水边的杂树林,再钻进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最后,在丛林深处,成立全世界最大的游击队!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我把看过的电影和故事书里的情景串一起,最美的画面,都成我万里征途的必经之地。我反复研读我大哥学过的《地理》课本,像电影里的将军一样,用铅笔指点着地图,制订周密的“长征”路线图。在即将启程前,我还筹备了十四个窝窝头,两元巨款,作为我的“远征物资”。窝窝头当然是古月凤蒸的,但蒸窝窝头用的玉米面,是生产队分给每个人民群众的。两元“巨款”,是我向婆借的,借款的理由,我只得谎说成要买故事书。
好笑的是,当窝窝头中有几个开始发霉的时候,我才从执迷中彻底清醒,回到现实……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读《堂吉诃德》时很惊奇:那“游侠骑士”把风车当巨人,把羊群当敌军,把乡村客店当城堡……这些滑稽事儿,怎么跟我儿时的游击队之梦那么像呢?

(本篇完)

2020年4月3日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四、骨头

记忆中,那阵儿就是饿,饿得真想抓一把土往嘴里填。您要是那个年头过来的人,可能就明白,我这篇要写的,八成是一九六零年前后的事。差不多,我说的就是一九六二年的事儿(那几年各地发生饥荒的前后时间略不同),那年我五岁多,记忆已很清晰,之前的事儿,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那天,我在我们寨子北城墙外的城河边(寨人把寨墙从来称“城墙”),看见人家啃过肉后丢弃的几根牛骨头,那是生产队前天分食给各家的那头死牛的骨头。一只饿狗,前爪下按一根骨头,正啃,可那狗白亮的牙在牛骨头上只是空打转。我眼前猛的一亮:瓜(傻)蛋狗哇!骨头里面的管管里有很香、很香的“白肉”(骨髓)呢,要砸开骨头,用斧头砸,把骨头一头砸开,嘴对骨头管管使劲吸,吸,“白肉”就吸到嘴里咧——香哦,香!可瓜蛋狗你不会用斧头,你再猴急、猴急顶啥用嘛?
我试探着伸出手,慢慢地伸,我把手往狗跟前伸。不过我的目标物,离狗嘴也有尺把远,只要小心就没事的。虽说小心就没事,可我的小手还是一个劲地哆嗦、哆嗦……好在我终于把目标物得了。
我得的,是饿狗没啃的另外两根牛骨头。有一根骨头曾斜叉压在另一根骨头上,我就一举而“二”得了,——是轻而易举的一举二得。我也不知那饿狗是饿得没力气了,还是它本就是一条不欺负娃娃们的好狗?反正,它就是没咬我,也没叫唤,它只是斜眼扫了我一眼,接着又埋头专心啃它自己爪下的骨头。
饿狗还是那么猴急、猴急的啃,啃,它白亮的牙齿,还是在牛骨头上只空打转……
可我也管不了人家饿狗啃骨头的事了,我把已属于我的两根骨头藏衣下,飞快往家跑。不过我在路上又是由不得想,狗还是可怜呀,狗不会用斧头,比人可怜。
我在我家后院的葡萄架下,把骨头放青石凳上,举起斧头——
啪!
骨头一端应声碎了。我双手齐上,抓起骨头,我嘴对骨头中间那管管狠使劲儿一吸:
妈呀我的妈呀!那真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最香的肉。
说时迟那时快,我身后晴天霹雳一声喊:
“贱——!”
随即,我脸上挨了一耳光!
抽我耳光的是我妈。她抽过我耳光后,自个儿却又哭了……(又不是她挨打可她倒哭。)
我急急地想把掉地上的骨头捡起来,可我已弯腰伸出手后,却又没捡。也许,我怕再挨我妈一耳光?可那阵儿我脑子反应得还没那么快。我只是看着地上那骨头管里流出的“白肉”心疼——糟蹋了,白白的糟蹋了呀!我差不多就是为了那已到嘴边却没吃上的“白肉”在心疼、心痛的哭,这是真的,我在本能而非意识主宰下,就那么“贱”。当然,我也为挨了我妈那耳光而委屈愤怒的哭。但我没有因挨耳光后脸上疼而哭,事实上,我脸上那阵儿简直就没觉着疼。那阵儿,我也没有因羞辱或羞愧而哭,——就那么一眨眼的事儿,我心里简直还没来得及萌生出羞辱和羞愧感呢,何况那么个五岁半的乡娃子,在那么一霎间怕也想不到那么复杂深奥。
可这时,我妈却把我一把搂怀里了,我妈把我搂得很紧、很紧,她上身依伏在我头上、肩上、背上,使劲的颤抖,她呼哧呼哧的抽泣……
我呢?我突然在我妈胳膊上狠咬一口!
我妈大叫一声!愣了……
我妈愣着、愣着,又慢慢转悲为喜,末了,她蓦然高声道:
“好,好!这一口咬得好、咬得好啊!君安呀,你这就像个有血性的男人咧。”
午后,我妈直奔东庄镇买了整整一斤熟猪肉。我妈不敢买价钱相对便宜的生猪肉自己烧,她怕飘出香味被人闻见挨批斗(那时就这样)。
那夜里,我妈又一如既往的给我大讲起“人活脸,树活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君子某义,小人谋利”之类“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我多年后如此戏称我妈的家教演讲,古月凤是她老人家的名讳),我妈讲得一如既往的激情澎湃。尽管在饥饿年月,我妈的声音却照样嘹亮得可响彻云霄,言辞似疾风暴雨,语言的激流如渭河涨潮,摧枯拉朽。我妈讲述中还穿插着秦腔清唱和标准的舞台腔道白(她以往也常如此),道白时,她就模拟男女老少多个角色的语音声调。当然,“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或曰“古月凤版的交响乐”,也有章节的停顿转换或曰休止符什么的,那时,我妈嘴里就冷不丁蹦出一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句文言语虽莫名其妙的唐突,经常与主题并无直接的因果关联,但在我妈那个独特的话语系统中,却又莫名其妙的颇显和谐,有时甚至和谐得天衣无缝,就像秦腔或歌曲里的前奏、过门曲。
我妈近乎歇斯底里的沉浸在她一个人那种自娱自乐的倾诉宣泄快感里后,压根已不理会五岁多的小儿子——我,还能不能听懂她的讲述?不过多年后我又明白,我妈那晚的倾诉、清唱和标准的舞台腔道白,她那“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或曰“古月凤版的交响乐”在泥沙俱下的滚滚奔涌时,对我妈来说,那其实也是一种转移饥饿的有效方法。

(本篇完。清明节作此文祭先母。)

2020年4月4日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五、没撒谎

二零一五年,在省外某高级人民法院(异地审判),贪官张吉顺被判无期徒刑,此后,吉顺就被冠以“特大贪腐分子”、“大老虎”、“作风极端败坏分子”、“两面人”等帽子,无论在官方媒体还是正规书刊上,或者在东陵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他就开始被人描绘、渲染、传说成:
一个向来就精于投机专营的家伙,一条最会伪装做戏的变色龙。
但在今天,我却要为张吉顺说句公道话,我说最起码在吉顺十岁那年,他一心学少年英雄刘文学那一回,绝对没有撒谎。我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头儿了,黄土埋到了脖子,该有啥说啥,以免不久就遭阎王爷拔舌头。

那阵儿,我们军户寨小学里,学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活动正到高潮。那一天吉顺找到我,说,君安呀,咱干脆跟踪监督老地主刘永福吧!我说,跟踪刘永福顶屁用,他老夹着尾巴、规规矩矩的。吉顺说,这你就不懂了,阶级敌人最狡猾、最会伪装咧!杀害刘文学的那个老地主,原来也夹着尾巴吧?可他一得空就偷生产队辣椒。刘文学把他逮住了,跟他在辣椒地里英勇搏斗。结果刘文学壮烈牺牲了,成了伟大的革命英雄。所以嘛,君安你敢保证……?
“保证啥?”
“保证刘永福不会偷队里辣椒?”
“刘永福肯定不敢,肯定!”
“那你真敢保证?你真敢保证……?”
“这号事,谁敢保证个辣子!”
“就是嘛,就是嘛。”吉顺说,就算刘永福永远不偷队里辣椒,可他要是偷棉花、偷玉米棒、偷红芋,哪怕偷北瓜(南瓜),偷白萝卜跟红萝卜,偷白菜、菠菜、大葱,只要他偷,咱就一个箭步(我们那阵儿学写记叙文时最爱用“一个箭步”这类词)冲上去,咱就跟他在现场英勇搏斗起来!哪怕咱也牺牲了,那,咱就跟刘文学一样光荣、一样伟大咧!吉顺这话逗我笑得肚子疼……我说我才不想牺牲呢,再光荣我也不想牺牲,我害怕死。吉顺说,咱咋可能、咋可能死嘛?咱俩人跟踪刘永福,又不是像刘文学一个人跟地主搏斗,没有帮手,没有谁去喊民兵,结果才被地主掐死在辣椒地里咧……
不过那天到后来,我还是同意跟吉顺一起跟踪刘永福。因为我觉得那样的事太好耍、太好耍!简直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跟故事书里写的一样,你想想,紧盯住一个人,偷偷跟着他,还不停的在玉米地、谷子地、棉花地,或是在一片杂树林里把自己隐藏起来……你就是拿脚丫子想,也该知道这事多好耍?
可本来那么好耍的事,到后来却差点闹出人命!当然,这也怪我俩都麻痹大意了,不不不,也不能说我俩只是麻痹大意,关键是,我俩当时都杀前不顾后,我俩只瞅着前面的老地主刘永福,倒忘了留意我们自己个脚下,于是只听噗通一声!——吉顺掉到路边两人多深的沤肥池里了……
我吓得嗷嗷叫,哇哇哭!可我真救不了吉顺啊……
就在这万分危机(这也是我们写记叙文时爱用的“经典”词汇)的时刻,老地主刘永福跑过来了!
刘永福跳进沤肥池把吉顺救了,可到后来,他自己又是被别人拽上来的,人说再迟一步刘永福就没命了,因为池里的粪尿臭水都把他呛昏了……
那天夜里,吉顺他爸张德厚领着吉顺,去感谢刘永福对吉顺的救命之恩。吉顺他爸狠下心买了“四色礼”:一瓶西凤酒,一斤点心(水晶饼),一条工字卷烟,二斤肥猪肉。可刘永福死活不收礼!吉顺他爸跟刘永福拉拉扯扯了半夜,那位老地主才开腔说:
“要不,等再一回开会斗争我的时候,你德厚侄子出面给叔作个证吧?”
“这……这话咋说?我一个没官没职的平头百姓,我的话,能给你老叔帮上啥忙?”
“能,能!你贫农的话,指定能给叔帮上忙的。”刘永福说:
“说来就是国共合作抗战的时候,那年冬天,我跳进渭河救美国飞行员的事。那阵儿,人家美国人帮咱中国打日本呢,那架美国飞机失了事,飞行员跳伞落水咧,我那阵儿棉袄、棉窝窝(棉鞋)都没脱,就跳下河救人……那阵儿河面上流冰凌子,河水那个冷啊,冷得人骨头疼哟!那回事,是我刘永福今辈子做的又一件大好事呀!可话再说回来,那阵儿谁能料到,驴日的美帝国主义,后来又翻脸侵略朝鲜了?可到这阵儿一开斗争会,就非逼我承认,我那年跟美国鬼子在疯仙老棱上的柏树林里对过暗号,逼我招认给美帝国主义当过特务。我的娘呀!我连人家美国人的反动洋话都听不懂,我咋能给人家当特务嘛……?!”
张德厚拍胸答应说,这个证人他当定咧!张德厚说,那个黄头发、蓝眼窝(眼珠)的美国人,明明是钓鱼台乡乡公所来人接走的么。中华民国咸阳县府(当时为县)就在当天,赶紧派人把那个美国人护送到“西安省”(老一辈军户寨人这样称谓西安市)咧。事后,“西安省”的中华民国政府,还专门赏过钓鱼台乡乡公所呢!
可那天晚上,等吉顺跟他爸回家后,却一口咬死说,老地主刘永福救他,是假装学雷锋做好事呢!因为阶级敌人都是狡猾的,老地主刘永福想掩盖他的真面目。吉顺说他为啥能识破老地主的阴谋诡计?就因为他晚上当面亲耳听刘永福说,国民党反动派跟美帝国主义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吉顺说老地主这话,就绝对是反革命谣言咧!因为国民党反动派跟美帝国主义跟日本鬼子,都是革命的敌人!而敌人跟敌人是勾结的,敌人咋可能打敌人呢?根本不可能、完全彻底不可能嘛!
吉顺他爸张德厚就给吉顺狠狠地赏了一个耳光:
“反动”你娘个X!
“敌人”你娘个X!
你碎狗日的良心叫狗吃咧?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好了,我今天的话说完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桩屁孩小事。虽然十岁的吉顺那时给寨里制造了不光彩的笑料,但他那一回确实没撒谎。

后记:抗战时期,确有一架美国飞机在我们老家一带坠毁,飞行员跳伞,人们在渭河滩救了黄头发、蓝“眼窝”的美国飞行员。此事到二十一世纪后,还被陕西《华商报》据史料刊载过。我老家民国时的行政称谓是,陕西省咸阳县钓鱼台乡;如今的行政称谓是,陕西省西咸新区沣西新城。

(本篇完)
2020年4月5日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六、雾

今天,要写的还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就是我因“敲骨吸髓”而挨我妈打的那天后不久发生的。记得最深的,先是雾,就那个早上的雾。那个年头,还没有“霾”的一说——尤其在乡下,雾就是雾,就是水气和水气形成的雾。那天早上,我家天井上空都飘着雾,堂屋和东、西偏厦房屋檐下倒是干着,但大门外,一对石狮(及膝,不高)及门房的屋檐下,都湿漉漉的是霜。街上,人在雾中,影儿绰绰,出城门(其实寨子从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城“门”了,可寨人还是把那个出入城墙的豁口称“城门”),走在田野的路上了,听见远处有人大声咳嗽,高声寒暄,却看不见人影在哪。雾笼罩了寨子、田野,雾笼罩了十里簸箕地和渭河南。其实渭河的河面、河床和沙滩“大河板”,那阵儿都看不见,只是万籁俱寂时,能听见呼呼呼甚至汩汩汩的水流声。雾霭朦胧。——这样的文雅词,往往是那些文人诗人们的最爱,美,美哦,真美。可一些诗人们又常看不见或装看不见,雾霭朦胧中不美的东西也多着呢!比如我们军户寨人,就是从有雾的某一天起,开始偷抢队里的玉米棒,红芋,辣椒,黄豆、红豆和绿豆,北瓜和冬瓜,白萝卜和红萝卜,芹菜、白菜、菠菜,哪怕是香菜、大葱,只要能填肚子,一律偷!有雾掩着、护着,偷,赶紧偷他娘的,赶紧偷!琼瑶给女中学生写过一本言情小说叫《月朦胧,鸟朦胧》,其实原野上的雾朦胧才美,雾笼罩了一切,美,美哦,真美。在朦胧的美的雾里,偷抢的事都不太丑或者不再丑了,甚至都朦胧得也“美”起来了。朦胧诗就朦胧得多美呀!
我跟我爸,吉顺跟他爸,两家的父与子,四人,站在朦胧雾霭中的田埂上,我们瞪着眼看男社员、女社员正偷抢地里的红芋。男社员、女社员都跟电影里演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抢,抢……八岁的石浪,铲子已使得飞快。石浪还训斥他哥石水手太慢、手太笨!三旺把还沾土的红芋往嘴里塞,他爸牛二担子骂他是饿死鬼!骂过又鼓励:赶紧、赶紧!红芋进了自家的担笼,才能算吃食。三旺又大咬一口红芋后就放回担笼,再舞铲子接着刨。吉顺他爸对我爸只是摇头:
“唉!唉!这农业社,硬是把个个好人都要逼成瞎(关中发音ha,坏之意)人!咱不偷不抢,咱娃就得挨饿;咱跟着偷抢,就睁大眼当贼当匪咧!”
我爸瞄我一眼,也只是摇头。这时,吉顺过来拽我到石浪身旁求:
“你刨这么多也吃不完,你给我跟君安一人吃一个吧?”
石浪瞪眼:“你没长手?满地红芋你自己不会刨?”
吉顺:“我……我不敢偷集体的东西。”
“你妈个x!你自己不敢偷,你就想白吃我的?你妈个x!”石浪破口骂开了:
“你妈个x!我当贼你当好人?你妈个x!你滚蛋、滚蛋、赶紧滚你妈的蛋!”
“嘿嘿,”我爸手指石浪对吉顺他爸笑了,“瞎浪浪(石浪的外号之一)娃这骂人话倒骂对了哟!这年头要还想吃、还想活,就该自己动手咧,这阵儿顾命比顾脸要紧!”
我们两家的父与子,四人一齐扑进红芋地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吉顺他爸刨出一个红芋后,交吉顺先拿着。吉顺迫不及待把红芋往嘴里塞。他爸喊饿死鬼你慢着、慢着,沾土的红芋吃了拉稀!那天,吉顺他爸总共只刨了三个红芋,就起身拽吉顺往路上走。我爸喊,德厚哥你多刨几个再走么。吉顺他爸在路上应声:
“有三个这么大的红芋,就够娃饱饱吃一顿咧。这偷偷抢抢的事,真干不得、干不得呀!”
张德厚的身影在雾里晃。我爸大笑,说德厚哥你偷抢三个红芋,跟偷抢三十、三百个一样嗑!你没听这阵儿,东陵(咸阳)渭河南村村都传唱这口歌(民谣)呢:

偷一斗,xx手;
偷一石(dan),xx范;
不偷不逮,饿死活该!

也许张德厚正是那“饿死活该”的人,他还是拽着七岁的儿子张吉顺回家去了。
那时,东天边已橘红、橘黄,雾开始散了。老实农民张德厚干瘦、佝偻的身影,在缕缕飘飞的雾里已渐清晰。说来,张德厚比我爸只长两岁,可看起来,他却比我爸要显老得多。然而人种遗传学上的问题有时又蹊跷难说,就说张德厚虽比我爸低一头且弯腰驼背,可张吉顺成人后却身高178cm,比我高了4cm,他的身材,也远比我魁梧健壮,英姿夺人,仪表堂堂,还真是一副当官的富态相。

那天,我跟我爸进家门后,我手里正啃的红芋,就被我妈打落在地了!不过我妈这次没责骂我,更没打我,她只是端直往我爸脸上连呸三口!然后,我妈一屁股坐天井的青石台阶上嚎啕起来了……向来对行为举止很顾及的我妈,那阵儿不但坐地上蹬腿嚎啕,而且像泼妇一样揪自己头发……我此前从没见过我妈这样,就吓得哇哇哭。我们李家“执政”的“女皇”突然如此失态,也把我爸、我婆吓慌了,母子二人一时手脚无措。亏得那时我虽哇哇哭,却又能无师自通地想到:该赶紧给我妈下个保证!我哭喊道:
“妈呀我不偷咧、我不偷咧!妈呀我保证不偷咧、我保证不偷咧!”
恰在这时,寨子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公社书记杨国栋的声音。书记厉声通报说,军户寨十四个生产队,今天有十二个队都发生了偷抢集体财产的犯罪行为!有偷抢红芋的,有偷抢玉米棒的,还有偷抢萝卜、辣椒和棉花的。其实嘛,公社党委对军户寨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和复杂的阶级斗争状况,早已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公社今天及时从各大队调来一个民兵营的人民x政力量……
我妈侧耳静听着,哭声立时止了……
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最后“严厉正告”:凡偷抢者,务必在一个小时内,将偷抢回家的集体财产交到大队办公室。对主动交赃者,政x(他没说是哪一级)将既往不咎。等一个小时后,民兵将正式开始在全寨挨家搜查,人赃俱获者,一律以“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逮捕(其实也就是在大队扣押几天)!
我妈霍的起身,到厨房洗脸,回房间对镜子梳头。接着,她把我爸用蓝布腰带(近一尺宽、数尺长)包回家的红芋倒进担笼,再下来,她一手拎红芋担笼,一手牵住我道:
“走!妈送你到公堂认罪伏法去。本该,妈今日应绑子上殿,可今日的主犯、教唆犯是你老子李茂达,那就且免你一绳,你跟妈走就是。”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路上,我妈摇头悲叹时,还仰头看着天。这动作颇像台上演戏,若与军户寨的村人们一比照,就尤显夸张,但我妈沉浸在她自个儿的思维世界中时,她自己却从未这样顾盼过自己。我妈说,想当年,东庄镇堂堂的古家大户人,跟土匪寨子(周围各古庄老堡人常将军户寨蔑称或戏称为“土匪寨”)的小户人李家结亲后(自命不凡的我妈把她当初“下嫁”给我爸的事就表述得这么复杂),自此,她古月凤为了叫李家小户改换门庭,指望日后也能出个人物,她半辈子操烂了心,磨破了嘴,可她万语千言的言教,焉能抵得过一个下贱丈夫的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末了,我妈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她早讲过无数遍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孩子小时偷东西,他妈不呵斥教训反而夸奖纵容,待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终于就犯下了死罪,可他临上法场前,竟咬掉了他妈的乳头……我妈最后叹,君安啊,假若你日后也走到上法场的一天,那就把你老子李茂达的手指头先咬断!
——噢,好像关于我们军户寨为何被称“土匪寨”,也得略交待几句。传说,在七百多年前的元代,我们军户寨的先祖,本是一群西域异族汉子,他们骑烈马、背弓箭、挎马刀入关后,在东陵境内渭水南岸的太公庄庄口勒马。这个太公庄,就是世人皆知的姜子牙在渭水边垂钓的地方,庄口至今还竖一块“太公垂钓处”的石碑,只是碑上的年干日期已看不清。站太公庄庄口南望,上游十里处,是南庄。太公庄到南庄间是十里荒野的渭河滩,十里荒滩西临渭水的边上,又冷不丁凸出二里长、半里宽的老棱高地,高地正中有一座疯仙庙,故老棱高地因此而得名为疯仙老棱。从疯仙老棱再东去五里,就是东庄(镇)高地。于是,由太公庄、南庄和东庄,在渭水南岸就合围出十里长、五里宽的簸箕状洼地,人称簸箕地。太公庄和南庄是“簸箕”的北沿和南沿,东庄镇是“簸箕”的后沿,“簸箕”口西对渭水。因十里“簸箕”口正中有二里疯仙老棱,所以护卫簸箕地的十里堤堰,当年实际上只需筑八里,正中段的二里疯仙老棱,其实比堤堰更坚固。传说讲,我们的先祖在荒野的十里簸箕地落脚后,一度曾被各古村老堡人蔑称为“野人”。而“野人”们也曾因在民风淳厚的古村老堡抢女为妻,激怒了天上的什么神,天上的什么神就命令渭河河神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茫茫洪水数十日不退哦……亏得有疯仙老棱的“孤岛”高地,才让我们的“野人”先祖和他们强掳来的姑娘们得以栖身,而那场洪水劫难,反倒促成了“野人”和姑娘们的结合。我们的男性先祖和女性先祖,在“老棱孤岛国”里数十日忍饥挨饿,生死与共,他们没有死,且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洪水过后,我们的男女先祖先筑了绕寨防洪的城墙,多年后,他们的子孙又在“簸箕口”筑了十里堤堰。此后,军户寨得城墙、堤堰两道屏障而兴,“野人”血脉在古老的关中土地上繁衍不息,烟火兴旺,到清朝末年已成渭河南少有的千户大寨。“野人”子孙们一代代汉化后,也学关中古风地人修了纪念建寨先祖的祠堂。一九四九年后虽不兴祭先祖了,但寨子党支部、村委会以及后来的革委会在古祠堂大殿里办公了,其氛围就与当年供奉先祖的庄严肃穆感也颇相近。不过,关于我们军户寨的传奇,我还是待以后在其他篇再写吧。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我妈牵着我,穿过寨子北街,到南街,可我一看见祠堂,浑身就打颤了,我急往我妈身后藏!
我看见祠堂门前,两尊大张嘴的石狮前,站黑压压一片民兵队伍,是握长枪,胸口系草绿色帆布子弹带,腰扎咖啡色皮带,膝盖下还绷着绑腿的民兵。这就是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说过的,是从各村调来的民兵。这些陌生面孔的外村民兵,把带刺刀的枪在手里握着,而不像军户寨本村的民兵以往那样——把枪背在肩上。军户寨民兵的枪上,也从没上过刺刀,可这些外村民兵的枪口上,有一尺长的刺刀在雾散尽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雪亮雪亮。我后来读《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时,就总以这天的印象,作为对各种民兵和游击队进行联想的形象素材。
祠堂本来早就是党支部和大队部的办公地,但寨人却从不把祠堂称党支部办公室或大队部办公室,人只把这古祠堂称祠堂。
“今黑在祠堂开忆苦会呢。”
“明早在祠堂开斗争会呢。”
“忆苦会”、“斗争会”这样的革命新词,按说应和“党支部”、“大队部”之类新词搭配一起才合适,可军户寨人,却偏就那么不伦不类且落后顽固,就说老一辈人因旧习而难改口吧,可年轻人照样随老一辈人,只把古祠堂称祠堂。其实清朝时的寨主,民国时的村长、甲长、总甲长,一九四九年后的党支部、村委会和民兵营(千户村的军户寨在五十年代成立的民兵机构就是“营”而不是“连”),文革时期的革委会,改革开放后的党总支(已不是一个支部了)和村民管理委员会……种种称谓的村级官员和机构,其实从来都是在古祠堂里公干的,可直到二零一九年,当都市化的大潮席卷到簸箕地,包括古祠堂在内的军户寨所有房屋在一夜间彻底消失前,军户寨人把这古祠堂从来都只称祠堂而没称过别的什么名。

楼主:旷野一只猫

字数:60505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3-17 00:31:22

更新时间:2020-07-06 10:04:33

评论数:223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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