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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混沌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梦混沌


疫期宅家,思旧事,混沌如烟,如梦,就琐碎记下了。

一、伟岸

十三岁那年,我曾被一个中年男子的歌声感动得一塌糊涂。
男子个高,体魁,穿灰中山装,上衣兜插支钢笔。这本是城里干部或乡村教师的模样了,可他却像地道的农民一样留光头。他的头皮青油油、亮光光,显然是剃刀刚刮出来的。东庄镇上剃头匠的剃刀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上比过后,也亮锃锃。
男子双目失明,戴墨镜。可他唱歌时昂头直“视”远方,纹丝不动。从侧面看男子那举止,那神情,就叫人觉得他的“目光”一定庄严、专注,甚至炯炯有神,甚至像某种动物的眼睛在黑夜里能闪奇异的亮光。男子的嗓音应该是男中音,我想是。反正我在那个年纪,就觉得那歌声像是从男子喉咙下面什么地冒出来、喷出来的,当然那地方只能是他的胸膛了。男子唱的是《国际歌》,嗓门算不上宏亮,还略带嘶哑,不过那声音的确雄浑,还颤颤的,勾人心跳,勾人共鸣,让人不由想跟他一起唱。真的,那也应该是一种天籁之音。
伟岸!
我脑门前蓦然就嘣出“伟岸”这个词了。那时我已日夜迷上读小说,我觉得那男子直“视”远方、纹丝不动唱《国际歌》的侧影,就是书里常描写的伟岸,那可是地地道道的伟岸,我没夸张,也没美化。那时候我即便被“文学病毒”开始侵染,可“毒性”一定还处于潜伏期,所以“伟岸”那词儿,绝对是一个乡娃子出于本能的、直觉的“评分”。
男子名叫史志诚,是公社活学活用毛 著作讲用团的。因为我记着这个名字,所以我才能在半个世纪后的大年除夕,在西安城河边的文昌门什字,与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结识。
彼时,冠状病毒魔鬼的触角也正伸向西安。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讲用团到我们军户寨学校来,是“讲用”活学活用毛 著作的先讲经验。他们在全公社各大队、各小队、各学校巡回讲用的每一场结束前,都要由史志诚独唱《国际歌》,史志诚唱完,大会就戛然而止。于是几场讲用活动下来,盲人史志诚独唱《国际歌》竟成活动的最高潮,这样的尾声,能让活动锦上添花的结束而不致喧宾夺主,能让会场上空在活动结束后依然余音袅袅。因为史志诚的清唱无任何乐器伴奏,所以袅袅的余音,也只是他那雄浑的、颤颤的、带嘶哑的男中音。史志诚的男中音在各老村的古戏楼广场回荡,在合作化后已改成生产队办公室的古祠堂里回荡,在乡间学校的操场回荡,在村头老槐树下、在村外田野里、在渭河老棱乃至浩淼的水面上回荡。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讲用团到我们军户寨学校来,是“讲用”活学活用毛 著作的先讲经验。他们在全公社各大队、各小队、各学校巡回讲用的每一场结束前,都要由史志诚独唱《国际歌》,史志诚唱完,大会就戛然而止。于是几场讲用活动下来,盲人史志诚独唱《国际歌》竟成活动的最高潮,这样的尾声,能让活动锦上添花的结束而不致喧宾夺主,能让会场上空在活动结束后依然余音袅袅。因为史志诚的清唱无任何乐器伴奏,所以袅袅的余音,也只是他那雄浑的、颤颤的、带嘶哑的男中音。史志诚的男中音在各老村的古戏楼广场回荡,在合作化后已改成生产队办公室的古祠堂里回荡,在乡间学校的操场回荡,在村头老槐树下、在村外田野里、在渭河老棱乃至浩淼的水面上回荡。

可讲用团离开我们军户寨不久,那个唱《国际歌》的伟岸的男子形象在我心里,却慢慢的开始模糊,恍惚,后来竟……竟猥琐了。是该用“猥琐”这个词了,不过我在十三岁那年还不知这词,更不知这词差不多就是“伟岸”的反义词。什么原因使我心里的“伟岸”变猥琐了?弄出这变幻的“刽子手”——或者说直接“操刀”的“刽子手”,是石浪。
“假的!假的!史瞎子是吹牛皮,是睁眼吹牛皮。”
石浪喊喊叫叫。牛三旺咳一声摇头说,人家明明都是个瞎子了嘛,还咋能睁眼、睁——眼——吹牛皮?我跟张吉顺都很气愤,我俩厉声斥责石浪对先进模范人物太不尊重、太不尊重咧!可石浪还是把史志诚称瞎子。石浪说,史瞎子胡说他在内心深处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默诵《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还有《愚公移山》。其实,这都是史瞎子睁眼瞎编的。石浪说,史瞎子哄南庄那些瓜蛋货行,可想哄咱军户寨人——没门儿!
史志诚曾是南庄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因病而失明后,就不再当主任了,但还当政治老师,同时兼全校红卫兵、红小兵(那阵儿不叫少先队)大队部辅导员。史志诚当老师、当辅导员挣的工分,跟原来当主任挣的一样多,每月也一样领国家给民办教师发的5元津贴。不过南庄学生们最爱上的课,却就是盲人史老师的课(尽管学生们私下也把史老师称史瞎子)。上史老师的课不用做笔记,没作业,就坐教室里只是听,只是笑,回答问题时也不用站起来,就坐在座位上喊,乱口纷纷喊或全班齐声喊都行,鼓掌也行,哪怕拍“倒号”史老师也不会呵斥制止——也可能失明的史老师已分辨不出“倒号”了吧。史老师能把《毛选》倒背如流,包括《毛选》甲种本和《毛选》乙种本。那本红塑料皮的《毛 语录》,他更是一字不差背得滚瓜烂熟。在全公社,史老师第一个能唱所有的毛 语录歌,他是那么声情并茂的唱。吟、唱之间,史老师就穿插讲一个又一个故事。讲故事就是史老师授课的主要方式,哪怕再不吸引人的红色故事经史老师一讲,就比别的老师吸引人多了。史老师讲红色的革命故事不像给人上政治课,不像要教育人,倒蛮像刘铁嘴在东庄镇上讲《水浒》一样(当然刘铁嘴讲《水浒》是文革前的事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史志诚还真向刘铁嘴请教过练口才的技能。刘铁嘴说:“台上吼一声,台下十年功。”说来史志诚为讲用会儿而专门练演讲的时间并不长,但说到底他已当过数年的民办教师,文革后开始当革委会副主任,也是要有好口才的,他失明后又只能凭口才吃饭了,因此他的演讲技能,失明后就更得到近乎畸形的发展。乡里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又说夜里不会有白熬的油。而史志诚能“专职”(起码那一段是专职)献身于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讲用活动,实在是合乎逻辑的得其所。在讲用团里,史志诚的演讲水准应该说已炉火纯青了,起码对他自己来说,应该是。我当然没法把那个年头的一位盲人,与当今的余秋雨、于丹等腕儿大咖们比。毛驴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驼两筐山药蛋蹒跚,焉能与广袤草原上的千里飞骏比?我也知道世间太多事并无互比性,而我其实只是想借机感慨,想说如今的各路腕儿们能让我脑门前再蹦出“伟岸”一词的实属罕见——当然我在我狭小的生存圈子里见识也忒有限。
这就言归正传。话说,正因那曾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伟岸”,我才跟吉顺、三旺都坚决反对石浪给史志诚老师泼脏水。吉顺还一再反问石浪:“你是人家史老师肚里的蛔虫?你实打实看见史老师心里没有默诵‘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我说吉顺这话就问对了、真问对了,石浪你凭啥能证明人家史老师在他自己心里没有默诵“老三篇”?而你又凭啥能证明,你说人家史老师是胡编这话是真的?三旺说就是嘛、就是嘛!人家史老师心里想的啥,能像演电影一样演给你石浪看吗?石浪一猴急,就开始举例子,他说他就举个最“炸弹”的例子!例子说,咱公社每回防空演习的时候,史瞎子一听见拉警报,就赶紧把毛 石膏像先抱怀里。下来,他才叫人引他钻防空洞。引他的人抿嘴笑又不敢笑出声,人家怕他讲用时一联系实际,就把这事当材料讲到会上。当然史志诚讲用时八成也不会说出人家的名子,可人都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红海洋的年月,人民专政的年月,谁都怕担风险哟。所以后来全市搞防空演习的时候,人就老远都躲着史志诚,谁也不愿再引他钻防空洞了。石浪据此而作结论说,这就是证明,这就是最“炸弹”、最有力的证明。
“证明啥?”
“证明史瞎子最会装、最最会装!”
可我说这还不是证据,不是,哪怕这例子能算证明,可证明还不是证据,不是的。三旺说,证明跟证据还有啥区别?君安你也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石浪说君安就是这式子么,就会抠字眼、死抠字眼,证明不是证据又是啥?我说,证明是讲道理,证据是摆事实。石浪说,那史瞎子抱毛 像钻防空洞装假的事实不是事实?我说,这还不是人家在心里没默诵“老三篇”的证据,真不是。
“停停停!”吉顺突然喊。我们转过头。吉顺说,人家史老师抱毛 像钻防空洞的事实,才能证明他最爱毛 、最最爱毛 咧!这事实才证明他对 最忠、最最忠咧!石浪你凭啥说这种都很伟大的事实,反倒证明史老师不好咧?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三旺又嘿嘿笑,同时支支吾吾,终于开口,说,要是美帝、苏修实打实把原子弹撂到咱公社咧,那史、史志诚抱毛 像钻防空洞就不是假装咧,那就能证明人家对毛 实打实最忠、最忠咧。可是搞个假的防空演习,史、史志诚都把毛 像抱到防空洞,这就有点假兮兮,真有点假兮兮咧。牛三旺这话,也把我心里懵懵懂懂而尚未明确的想法表述出来了,我说,也就是、也就是。我还补充说,其实美帝、苏修哪怕把原子弹实打实撂到咱公社咧,可毛 像就是个石膏像嘛。哪怕美帝、苏修的原子弹在咱公社使劲的炸,敬爱的毛 他老人家也啥都不咋么——毛 住在北京天安门后面嘛。而史老师抱的毛 像,本来就是个石膏像么……
“君安你说啥、你说啥?!”吉顺打断我的话,“君安你说毛 像本来就是个石膏像……?君安你这话,简直都、都……都快成反动话、快成反动话咧!”
我赶紧喊错咧、错咧、错咧!我一急就说漏嘴咧、我说错咧!
三旺还是嘿嘿笑,还冲我眨眼睛,吐舌头。
石浪张开嘴了,却没说话,末了只怪模怪样的挤挤眼,再冲吉顺翻白眼哼一声。
大家都不出声。就散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记不清又过了几天,石浪又嚷嚷,而且亢奋的不得了:
“有证据!铁的,绝对铁的!”
石浪说,史瞎子的女子,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阵儿农村把业余剧团这么称)的,演喜儿的史玲玲,她跟大队书记,就是在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也演过黄世仁的大队书记,他们俩有男女关系呢!所以,史瞎子瞎了还能当老师,还能进讲用团,能到各村吸臊子面、咥白蒸馍。知道不?这就是美人计,是史瞎子的女子史玲玲给大队书记上了美人计。所以,史瞎子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投机分子!投机分子讲的话肯定是骗人的!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石浪“举证”了“铁的证据”。大家唏嘘。大家面面相觑后,还是唏嘘,这一回连张吉顺也抿嘴不发言了。其实石浪这一回的“举证”就算是“证据”,也不是史志诚默诵没默诵“老三篇”的证据,但大家都不计较那种“枝节”问题了,因为石浪“举证”的“男女关系”问题,才是最严重的流氓问题、性质问题、修正主义路线问题!
那年,石浪跟三旺十六岁,吉顺十五岁,我十三岁,文革后,我们都在寨里的学校读初一——附于原小学的初中称“戴帽中学”。一茬“戴帽中学”的中学生,一群乡野娃子,混混沌沌已知道一些事了,又混混沌沌啥都不明白,“打倒”、“横扫”了那么多的“一切”后,一茬人啥都不信了,可又啥啥都信。比如小道消息就必须信,因为那才是人们在私下说的真话。有同学在语文试卷上造句:“只有家里人,才能说真话。”同学的同桌受其启发再造:“只有熟人,才能走后门。”语文老师阅卷时笑,说语法修辞倒没错。教导主任说政治思想错误,此题不能给分。革委会主任更严肃道,整份卷判0分,硬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
石浪一口咬定的“铁的证据”,搁这年头怕有被追究“造谣诽谤”的风险。不过史玲玲后来进西安当工人后,她和大队书记的那种交易就完全被“坐实”了。当然“坐实”二字还应加引号,因为俩人那种隐私事谁亲眼见过?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应了一句话,世界那么大又这么小,我跟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半个世纪后竟相遇、相识了。相遇,是因为这场眼下还没结束的疫情。春节前武汉一封城,西安也立时风声紧了,到除夕,已少有人再奔老家祭祖,人就在十字路口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圈里写了先人的名,就给圈里烧纸钱、冥币。我跟老伴也如法在文昌门外、文艺路北口的十字一角祭拜,这就跟也同样如法祭拜的史玲玲巧遇了。其实我首先巧遇的,是我儿时曾膜拜过的、独唱《国际歌》的、伟岸的光头盲人史志诚,当然我巧遇的,也只是地面上字迹娟秀的三个粉笔字:
“史志诚”。
我不可能再巧遇早作古的史志诚了。按说当年,也是我认识史志诚而史志诚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成千上万个(我们那个公社当年就有几万人)曾听他“讲用”过的一所“戴帽中学”的中学生,那阵儿,我跟我膜拜的偶像并没机会单独说一句话,我只是他无数的粉丝之一。然而半个世纪后,史志诚的名字被他女儿用粉笔写到地上,结果又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就与一位陌生女士冒昧的主动搭讪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应了一句话,世界那么大又这么小,我跟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半个世纪后竟相遇、相识了。相遇,是因为这场眼下还没结束的疫情。春节前武汉一封城,西安的风声也立时紧了,到除夕,已少有人再奔老家祭祖,人就在十字路口用粉笔给地上画个圈,圈里写了先人的名,在圈里烧纸钱、冥币。我跟老伴也如法在文昌门外、文艺路北口的十字一角祭拜,于是,就跟也同样如法祭拜的史玲玲巧遇了。其实我首先巧遇的,是我儿时曾膜拜过的、独唱《国际歌》的、伟岸的光头盲人史志诚,当然我巧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地面上字迹娟秀的三个粉笔字:
“史志诚”
史志诚其人早作古了。按说当年,也是我认识史志诚而史志诚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成千上万个(我们那个公社当年就有几万人)曾听过他“讲用”的一所“戴帽中学”的中学生,是他无数粉丝中的一个,那阵儿,我跟我膜拜的偶像并没机会单独说一句话。可半个世纪后,写在地上的三个粉笔字“史志诚”,又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等那位陌生女士烧完纸钱冥币,我就冒昧的跟她搭讪了。
陌生女士祭拜的,果然是半个世纪前那位盲人史志诚,而她正是当年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演喜儿的史玲玲。穿越了半个世纪,我竟跟这位乡党在省会西安结识了。自然,我没太多提及她的先父当年“讲用”活学活用毛著作的那些事,此一时彼一时,我觉得再多说当年那些荒唐事,就像纯心臊人家的脸,这不厚道。可我很快又发现,我的顾忌,却纯属庸人自扰,因为史女士对其先父当年能背诵《毛选》的辉煌往事,是格格笑着赞不绝口,她对老爷子(她这样称其先父)当年在“讲用”会上的讲演口才,也颇引以为豪。这位六十八岁的退休女职工,还为老家一带的今人惋惜叹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可咱那一方,再也出不了我老爷子那样有才的人了!”
那天,史女士还加了我的微信。那个除夕夜的凌晨,她在微信上给我送来祝福,次日一早,她又在微信上给我拜年,我也变换些新词儿祝福她。接下来的春节期间,我们在微信闲聊中关于疫情的话题居多。她一方面提醒我不要信谣、传谣,可同时又给我转发不明来路的帖子并附言:
“据可靠消息,这次冠状病毒,真是某xx外星发起的xx战啊!”
我回:“呵呵,老史呀!您这才很可能是传谣啊。”
她就再列举“事实证据”,而且要给我转发更多帖子。我急忙谢绝,免了、免了。为转移话题,我故意恭维她当年演《白毛女》演得好。这一下她更来神了,还热情鼓动我,待疫情过后,要邀请我参加她一手创办的老年业余演唱团。还说,她那个团在省里比赛中拿过奖,上过电视。又说,团里目前的不足是,女多男少,阴盛阳衰,即便来个掉牙的老头儿,都是稀罕的老帅哥老宝贝哟。像你李老师这样文文雅雅的“眼镜”,那个年头的大学毕业生,肯定会人见人爱,香饽饽啊。她就不断发来曾经的表演视屏,那些广场舞大妈们唱的大都是经典红歌,《十送红军》,《红梅赞》,《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也有当年几个革命样板戏的折子戏,也有文革前的秦腔《血泪仇》、歌剧《洪湖赤卫队》、豫剧《朝阳沟》的演唱段子。颇能逗人笑的一段可爱表演是,大妈们一律着蓝背带裤,雪白衬衣,胸前飘鲜艳的特大号红领巾,她们肩并肩,昂首挺胸,齐声引吭高歌《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一段《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 》就滑稽了,大妈们全都穿蒙古袍,蹬皮靴,连几个古稀之年的老奶奶们也载歌载舞的跳起马步舞:

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冲云霄
……

不过那视频里,也有让人听一千回醉一千回的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有几天,她突然又“蒸发”了。再现身时,发来的照片又让我大吃一惊……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图上的史女士戴红袖章了。
拍照者为在同一张图中多取图像材料,所以史女士的侧影并不大,老人家显然只是不可缺的图像材料但并非主题。
红袖章?红卫兵!六十八岁的女红卫兵……?!
我瞪眼看手机屏幕嗤嗤笑。
图像拍的是,一电梯出口旁,一户人家,门从外面用木条给钉死了。门旁,雪白的墙上,钉一块红色木牌,牌上黄字醒目:

隔离户

本人向毛 保证,我绝无调侃的意思。我只是实实在在的说,虽然史女士的侧影丝毫未显出面部表情,但她昂首目视远方(其实是墙)那举止,却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无尽意蕴了。是呀,是叫人联想起中国画技法里讲的“留白”,或者,还叫人联想起司空图爷爷在《诗品》中说的那啥啥——好像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什么的吧?俺分毫不加渲染的实话实说吧,一部像数并不高的手机拍出的这张照,光影效果虽强差人意,但照片的内容,却实可谓“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身在西安,心纳天下”的一副老骥伏枥图。若切合眼下实际给照片配解说词也极容易,就把那些经典励志句在措词上稍改改,那就成,比如,“身在西安,放眼宇宙”,再比如,“冷眼对苍穹看银河系”等等吧。
不过我这篇小文该打住了。我想您阅文至此,怕也联想到此文的开头了,那是自然的,我估摸您无疑会想到史女士的先父——那位史志诚老师唱《国际歌》时“伟岸”的侧影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那么您且看我给史女士回的微信:五十年前,您的先父大人让十三岁的我,脑门前蓦然蹦出了“伟岸”一词。可是您窈窕的女士身材,当然不宜用“伟岸”一词来表述。我在想该用什么词呢?她回:“伟大。”我再回:“恰如其分。”她再回个搞笑的表情,跟着又发来视频,是大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提醒删帖者别头脑太复杂哦,别把我的如实描写自己个给想歪了。)

本篇完

2020年3月21日上午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二、神秘

那时,我们的词库里还没有“性”这个概念。这跟石浪、三旺那地方已开始生出曲卷细黄的几根毛无关,跟吉顺说他下面那家伙冷不丁就莫名其妙的流“水”无关,跟我夜里在被窝自己个偷偷搞那种“流氓修正主义行动”都无关——噢,那时我实在不知,世界上还有那么“流氓”又亲切的一个词儿叫“自慰”……?!
“男女关系!男女关系!那俩狗日货肯定有男女关系呢。”
这,就是我们一群“戴帽中学”的中学生对性的认知。
石浪是我们的“流氓专家”。说来在那些“流氓”问题上,石浪简直是全年级、全军户寨学校的“专家”。狗日的石浪对最最“深刻”的“流氓问题”都知道。狗日的。
话又该咋说呢?唉,妈的、妈的!偏偏越“流氓”的问题,偏偏最有意思,偏偏又没法开口问人,因此你不服石浪就是不行——“流氓知识”也是知识,反倒是更重要的知识,“流氓专家”也是专家,“流氓权威”也是权威。就说那一回看配马后,要不是石浪给大家画图,给大家讲,多少人不定到这阵儿还瓜(傻)得实实的瓜着呢。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大队配种站的种马比围墙还高,枣红色,腿那么粗。母马是太公庄那个老头儿牵来的,雪白雪白,身子修长,眼睛像腼腆的女孩子,温温顺顺,它的长尾巴一抡一抡驱赶虫子时,也轻轻柔柔。
我们站疯仙老棱东坡顶,就把坡下面配种站里的啥啥都看见了。太阳很红很红。配种站墙外,从墙根到很远处,麦苗儿墨绿墨绿,一望无际的绿,就是书里说的一望无际。麦苗叶子上,露珠一闪一闪。田埂上野花星星点点。围墙里那枣红马,前蹄蓦然腾空,两蹄搭白马背上……我们脸都涨红,张嘴,都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都没说……我们往柏树林跑。
我们从疯仙庙后进柏树林。林里,有寨子的公墓地,寨里人叫乱坟岗。七百多年前的移民先祖,寨子的代代子孙,死后都埋这里,所以地下的鬼,肯定比地面上的坟头多得多,平掉的坟头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就只说大跃进修红星抽水站平坟头时,就只留了共产党烈士周元杰一座革命公墓。
那片小洼地在柏树林中央。洼地四面,是一丛一丛酸枣、枸杞,灌木化的乔木榆,芦苇、臭蒿、艾蒿等。我们常常在这里“开会研究”各种“重大问题”。大家直到进城上高中前,给这秘密地儿前前后后起过三个名:“聚义厅”,这是我们听刘铁嘴讲《水浒》最入迷那阵儿起的,我们还在“厅”里排过座次。“井冈山”,这是刚开始闹文化大革命时,我们也打算学城里来的“井冈山造反兵团”那样,也拉一支队伍时起的。“国军司令部”,这是我们把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包括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水上游击队都当腻了后,干脆开始当国民党反动派的国军时起的。当国军还是美哟,“打大仗”就是偷生产队的西红柿、黄瓜、甜瓜,我们把那些东西尽饱咥。所以“国军司令部”这名,我们就再没改过。
我们那天在洼地盘腿落座后,都喘气不说话,我们就等石浪开口。石浪就开口了:“男人跟女人也这样x呢,公马不这样x母马,母马就生不出马驹,男人不这样x女人,女人就生不出娃。”三旺说,那你说人、人……人都成流氓咧……?我心里已极其明白,但又极其的不敢相信。石浪说,人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嘛,男人跟女人不流氓,那就根本生不了娃。
“可是错了,可是错了,可是你们都完全彻底的错了!” 吉顺最后才开口。吉顺那时候说话就像城里来的干部了,最爱说“可是”和“完全彻底”:“可是,人跟牲口完全彻底有一样的地方;可是也有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叫我先尿一泡——憋死咧!”吉顺起身解裤带。我跟三旺却等不及:啥一样、啥不一样嘛?吉顺你先把话说清嘛!吉顺说你俩猴急啥、猴急啥呢?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吉顺撒完尿,回自己的“交椅”坐定,讲,可是,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一样的地方,就是男人跟女人也要这样才能生娃。可是,所有的贫下中农,可是,所有的革命群众,可是,每个人都要这样才能生娃,可是,这完全彻底不是流氓活动!我跟三旺追问,为啥?吉顺说,可是这个嘛,是必须有革命接班人的问题。我跟三旺再追问,那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呢?吉顺说,可是嘛,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男人只能跟自己媳妇这样才不是流氓;可是,男人要是跟人家媳妇也这样,那就是完全彻底的流氓咧!我跟三旺齐点头。吉顺反倒又急了,说可是我的话还没完、还没完呢!还有男人跟女人,俩人要先在公社领结婚证,要结婚了才能这样。可是俩人要是还没结婚就这样,那也是完全彻底的流氓分子!我跟三旺都完全彻底同意吉顺的正确理论。但石浪说,吉顺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石浪食指戳吉顺的鼻尖,说你他妈我考考你,你娃说女人的x到底长的啥样?你娃要能把女人的x画出来,我就把我的头把交椅让你娃坐咧。咔嚓!石浪折一枝灌木枝塞吉顺手里,说你画、你画,你娃把女人的x画出来、画出来!
吉顺跟我、跟三旺一样,也完全彻底不知道女人那地方长的啥样。而那年十一岁的“石老大”,就得意无比地在地上开始画。若干年后我回想,石浪那天用树枝在地上画的女性生殖器官图,客观讲显然难达“教学”要求,但他的语言在表述状物时极形象,又有生动的手势助“教学”。而全神贯注听讲的三个学生又争先恐后提问,“师生”间扎实、充分、活跃、互动的“教学”气氛,是我后来当教师时也难奢望的。
“老师”诲人不倦,三个学生更学而不厌了:
可是你再画一遍!
可是你再画一遍!
可是你完全彻底画清楚嘛!
可是你完全彻底画清楚嘛!
……
柏树林树梢上鸟在扑棱,啁啾。林外,疯仙庙里那老人又扯开他老驴般的嗓子唱起来:

天在天上耍高兴
闹出地上世人命
世人一想世人事
天就哈哈笑不停
……

疯仙老棱下,渭水细颤不息的响,响声像我婆坐后院葡萄架下的青石桌凳旁,一边纺线,一边絮语讲鬼神妖怪的故事。
还是那天,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们又听见打井队那帮小伙一边推井钻,一边吼唱簸箕地一带正广为流传的那首打井号子歌:

领:白蝴蝶呀,
众:嗨——吆!
领:长得嫩呀,
众:嗨——吆!
领:嫩得俏呀,
众:嗨——吆!
领:俏得娇呀,
众:嗨——吆!
领:娇得骚呀,
众:嗨——吆!
……

打井队小伙们在临时开的工地大灶上,把杠子馍、臊子面尽饱咥,他们咥得消化不了,一身劲就上来了。而那时在我们东陵城乡间家喻户晓的演员白蝴蝶,正是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
打井队小伙们唱到后来,嗓门突然高了八度:

领:小伙子呀,
众:嗨——吆!
领:推井钻呀,
众:嗨——吆!
领:小伙的啥呀?
众:嗨——吆!
领:像钻头呀?
众:嗨——吆!
领:钻得狠呀,
众:嗨——吆!
领:狠得深呀,
众:嗨——吆!
领:深得美呀,
众:嗨——吆!
领:美得香呀,
众:嗨——吆!
……

井架塔顶的红旗在风中呼啦啦响。
石浪哈哈哈笑过,就跟打井队小伙们一起吼唱。
三旺冲打井队小伙笑喊,不要脸、不要脸、都不要脸!
吉顺愤愤拽我走开,一路骂打井队里的流氓习气最严重、最最严重!
我一声不吭,可心里突然知道的神秘太多了。我也跟吉顺一样骂狗日的太流氓、太流氓咧,可我却忍不住转回头,挣着看那帮小伙们像群马撒欢一样唱。

(本篇完)

2020年3月23日晨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本来老师都要走了,可吉顺突然举手发言,吉顺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说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头笑:“能不能举个例子?”吉顺声音更洪亮: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性质。”
三旺他们一齐喊对。可我心里就不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说贫下中农是革命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中农,就不是革命性质?放屁!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我心想,思品老师你用词都错误咧,“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把这俩词配到一起造句就非常矛盾、非常错误!我在心里正嘀咕时又惊喜发现,哎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了么。我自信我完全彻底懂“矛盾”这个词了,但我才不像吉顺那样举手发言。就是在这时候,石浪站起来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先批评石浪把他称“哎”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他才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发言就带气: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教室里先是寂静。全班同学都愣了……然后,男生们哈哈哈笑,笑着又有人鼓掌。女生们嗤嗤嗤小声笑,都低头。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石浪的发言把思品老师气坏了!老师直奔过去,毫不犹豫的狠狠“抽象”石浪一个耳光。石浪炸了,冲出座位,也狠狠地抽思品老师耳光,但几次都闪空没抽上……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21楼的内容莫名其妙的又不见了,只好重发)

三、远方


一九六六年春天,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那门课还不叫政治,叫《思想品德》,课表上简称“思品”,我们也就叫思品,我们还把教思品的老师称思品老师。
那天的思品讲的是,怎样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老师讲“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那一句时,“混淆”一词大家很快就明白:就是把阶级敌人跟革命人民当成一样的人,等于把公马跟母马当成一样的马,瓜子(傻子)才会混淆成那样呢。老师接着讲“性质”和“矛盾”两个词,全班同学就都摸不着北。老师说,性质就是本质,就是世界观,就是意识形态,就是精神,就是灵魂,就是……“就是”个辣子嘛!我晕了。老师再讲“矛盾”这个词,就把全班同学的脑子都搅成一锅搅团(浆糊状的一种关中饭食)了。老师唾沫飞溅,“搅”到下课,可全班同学就是没“搅”明白“矛盾”到底是啥。老师骂,笨得像猪!可骂过又摇头叹,唉,其实对你们三年级同学来说,“性质”跟“矛盾”这俩词也确实太抽象咧!同学又问“抽象”是啥?老师正收拾教案本,没好气,说给你们一人抽俩耳光就“抽象”明白咧。教室里一片哄笑!男生们就比划着“抽象”对方耳光,几年后,军户寨的孩子们仍把抽人耳光戏称为“抽象”耳光。
本来老师都要走了,可吉顺突然举手发言,吉顺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说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头笑:“能不能举个例子?”吉顺声音更洪亮: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性质。”
三旺他们齐喊,对!可我心里就不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说贫下中农是革命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是中农,就不是革命性质了?狗屁!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我想老师用词都错误咧,“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你把这俩词配一起造句就非常矛盾、非常错误咧。我心里正嘀咕却又惊喜发现,哎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咧!我自信我完全彻底懂“矛盾”这个词了,但我才不想举手发言。就在这时候,石浪站起来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先批评石浪把他称“哎”,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他才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发言就带气了: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教室里先是寂静。全班同学都愣了……接着,男生们哈哈哈笑,笑着,又有人鼓掌。女生们嗤嗤嗤小声笑,都低了头。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石浪的发言把思品老师气坏了!老师奔过去,毫不犹豫的狠狠“抽象”了石浪一个耳光。石浪炸了,冲出座位,也狠狠地“抽象”思品老师耳光,但几次都闪空没抽上……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呵呵,告各位文友及潜水跟帖的读者:
俺今天竟一气呵成(其实是几气呵成)的写了六千多字,又有点年轻时那种如痴如醉的人来疯感觉了。
俺下来就先修改打磨出一段上传了。
更多的内容,且待俺明天再一边品着茶,一边消停的细改、慢上传。
人老了就懂,忙和尚做不出好道场,好文是急不得的。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同学们一度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流氓”事(也学生们的话),特别是我们看配马后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此严重“流氓”事跟石浪与思品老师的对打都毫不相干,但是,吉顺学浦志高、王连举当 “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分别是小说《红岩》、戏剧《红灯记》里的叛徒),而我们在柏树林的“聚义厅”公开排过座次的弟兄,又从来都不是单线联系,结果呢,除石浪外,三旺、我、包括“叛徒”张吉顺自己个,我们的“流氓行为”就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民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四个“流氓分子”终于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的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哪怕最“坏”的思品老师,也不会这么不懂政策界限的,老师们咋可能把几个三年级同学犯的错误那么的胡乱夸大?老师们咋会把人民内部矛盾混淆成敌我矛盾嘛?就说思品老师吧,当他把事件不漏细节的调查过后,他给事件明确的“定性”也仍属思想道德教育范畴,认定为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他说,就是事件的性质相对严重了一点。多年后我们嬉笑着平心而论,都叹,我们那位前思品老师的政策水平是相当、相当的高啊。至于思品老师道德觉悟之高那就更不必提了,比如,他对石浪——敢跟他在教室公开对打的石浪都绝对没有穿小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思品事件的风波很快就风传到寨里成人社会中了。可如此严重的事件到底该怎么处理呢?思品老师非常认真的给学校打了书面报告。因为报告要极其负责而详实的介绍事件始末及情节、细节等,所以报告篇幅略长了点——其实也就是万把页吧。我们那位前思品老师在报告最后向校领导郑重提议:
(一)建议让三年级二班(就是我们班)的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就只在少先队组织内部做思想检查即可。张吉顺同学检查过后,由少先队大队部的辅导员老师及少先队组织的各位干部同学,轮流对其在进行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帮助。
(二)建议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师生大会上作认真的检讨,检讨内容应深入到触及灵魂的程度。其后,由三年级的少先队干部同学、班干部同学以及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让他们对牛三旺、李君安两同学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帮助。再其后,由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老师、三年级的年级组长老师分别作总结。最后,由一位校级领导作总结讲话。
(三)建议对事件中为首的石浪同学给以记过处分,并为石浪同学召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会议流程可作如下安排(仅属个人建议):
1)由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老师先在大会上简介事件始末。简介中对石浪同学的流氓表现行为不得不提,但对相关的情节、细节不必详述,这样作一是不能污染全校同学的心灵,二是也要保护石浪同学。简介最后的总结中,须明确指出该事件在性质上,确属一桩较为恶劣的流氓事件。
2)由石浪同学在大会上作出认真、彻底、深挖灵魂的痛心忏悔,再发自内心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保证誓言。
3)由教导主任、三年级年级组长老师、少先队辅导员老师,以及最少三位教师代表上台发言,安排各位老师们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对石浪犯大错误的原因作深刻剖析和局部总结。
4)至少安排六至八位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代表中既要包括少先队干部和班干部,也必须有普通的学生代表。
5)最后,由校领导作总结讲话。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三、远方

一九六六年春天,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那门课还不叫政治,叫《思想品德》,课表上简称《思品》,我们也就叫《思品》,我们还把教《思品》的老师称“思品老师”。
那天的《思品》讲的是,怎样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老师讲“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一句时,“混淆”一词大家很快懂了,就是把阶级敌人跟革命人民当成一样的人,等于把公马跟母马当成一样的马。那咋可能?瓜子(傻子)才会“混淆”成那样。老师接着讲“性质”和“矛盾”两个词,大家就都摸不着北了。老师说,性质就是本质,就是世界观,就是意识形态,就是精神,就是灵魂,就是……——“就是”个辣子嘛!我晕了。老师再讲“矛盾”这个词,就把全班同学脑子都搅成一锅搅团(浆糊状的一种关中饭食)了。老师唾沫飞溅,自己个“搅”到下课,可全班同学谁也没“搅”明白那个“矛盾”到底是啥?老师骂,都笨得像猪!可骂过又摇头叹:
“唉,唉!其实对你们三年级同学来说,‘性质’跟‘矛盾’这俩词也确实太抽象了。”
“抽——象——?抽——象——?老师那‘抽象’又是啥、又是啥嘛?”
老师在收拾教案本,没好气:“给你们一人抽俩耳光就‘抽象’明白咧。”
教室里一片哄笑!男生们就比划着“抽象”对方耳光。寨里孩子们后来就把抽人耳光说成“抽象”耳光。对外庄孩子们来说,这又是军户寨一个新“暗号”了——一个扬起手道:“哎呀我真想……”另一个就接住词:“抽象死你!”就像座山雕对杨子荣道:“天王盖地虎。”杨子荣就一定要答:“宝塔镇河妖。”
本来老师就要走了,可偏偏吉顺又举手发言,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就对大家喊,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点头,笑:“能不能再举个例子?能不能呢?”
吉顺声音更洪亮:“能!”
“好,很好!讲。”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的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的性质。”
“对——!对——!”三旺他们齐声喊。
可是,我心里不舒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都只说贫下中农是革命的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是中农,就不是革命的性质咧?屁呀!这才是屁话呢。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
“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
我发现,老师用词都出错咧,而且是严重错误:“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嘛,把这俩词配一起造句,就非常的矛盾、非常的错误咧……可是哎呀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了我都懂“矛盾”这个词了呀……?!不过我懂了,我也绝不举手发言,我绝对不。
石浪就是在这时候惹下祸的。石浪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批评石浪把老师称“哎”,就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思品老师才阴着脸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冒大火了,冲口就喊叫了: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蓦然,教室里静悄悄了……
全班同学愣了,都愣了。
可也很快,男生们就嘻嘻、咯咯偷笑起来。女生们一律嗤嗤嗤笑,声很小,都低了头。男生们笑着,笑着,有的竟嘻嘻哈哈的鼓起掌来……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思品老师脸发青、发紫了……
老师奔下讲台,奔向石浪!
说时迟,那时快,思品老师狠狠地“抽象”了石浪一个耳光。
石浪炸了!起身,冲出座位……
石浪以牙还牙地狠狠“抽象”思品老师耳光!但连着几次,石浪都闪空没抽上……
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那阵儿同学们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事,特别是看配马后,我们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这一切跟石浪与思品老师对打的事都不相干,但坏就坏在吉顺在思品老师认真调查时,竟没经住循循善诱,终于学浦志高、王连举当“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是小说《红岩》和戏剧《红灯记》里背叛革命的人物)。而我们“排过座次”的“弟兄”,从来又不学地下共产党员那样搞单线联系,结果呢,不单是石浪,还有三旺、我,包括学了浦志高、王连举的张吉顺自个儿,我们都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流氓分子”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这类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肯定都不会这样胡乱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连狗日的思品老师,连他都说,事件的性质虽然严重,但依然属道德教育范畴,而且是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思品老师给学校建议:让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在组织内部检查(“组织”指少先队组织)。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会上检查。对石浪同学呢,不给个警告处分真行了,最这个刺儿头,最起码得召开一次全校帮助教育大会。数年后石浪在东陵中学终于演变成逃犯、通缉犯,我们这位思品老师就拍着大腿叹,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然而校长不同意思品老师的建议,校长说,石浪在《思品》课堂犯的错误,很大程度上是习惯性粗口和不良顽习造成的。对一个三年级学生,不宜挖什么意识呀、灵魂呀、性质呀的所谓根子,不能伤及孩子的人格。这位西安师范学校毕业的校长,还批评思品老师先动手打学生不妥,很不妥。思品老师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激动爆发了,说,就在上个星期天早上,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带领思想品德较差的牛三旺和思想品德一般的李君安,三人把思想品德较好的少先队干部张吉顺也拖下水了。四个人站疯仙老棱东坡顶,伸长脖子,一起细看了配马的整个过程——不过这事且不提了,而问题性质更严重的是,四个人事后又钻进柏树林,长时间的密谈女性下身,再其后的问题情节更令人不堪赘述……
校长:“说,说吧。”
思品老师:“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竟然用树枝给另外三人画女性下身!而牛三旺、李君安、张吉顺三个,还一起要求石浪再画一遍、再画一遍!完全的画清楚、彻底的画清楚嘛!——这些事实,都是张吉顺在我调查时自己检讨的,李君安、牛三旺也供认不讳。”
校长皱眉不开腔。
思品老师住口,也皱眉看校长。
校长苦笑,说,在儿童发育时期,这是很正常的呀,好奇欲、求知欲不是坏事嘛,正确引导就是。校长还要求思品老师读一读儿童心理学。
楼主:旷野一只猫  时间:2020-07-06 10:04:33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那阵儿同学们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事,特别是看配马后,我们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这一切与石浪跟思品老师对打的事本不相干,但事情坏就坏在吉顺接受调查时,竟没经得住思品老师的循循善诱,他最后竟学浦志高、王连举当“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是小说《红岩》和戏剧《红灯记》里的革命叛徒)。而我们“排过座次”的“弟兄”,从来又不像地下革命者那样搞单线联系,结果呢,不单是石浪,还有三旺、我,包括“叛徒”张吉顺,大家都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于是,几个“流氓分子”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这类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肯定不会这样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连思品老师都说,事件的性质虽然严重,但仍属道德教育范畴,仍是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而思品老师给学校的建议是:让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在组织内检查(“组织”指少先队组织)。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会上检查。对石浪同学呢,不给个警告处分真不行了,对这个刺儿头,最起码得召开一次全校帮助教育大会。数年后,石浪在东陵中学终于变成了逃犯、通缉犯,而我们这位前思品老师就拍着大腿叹,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然而,校长没同意思品老师的建议,校长说,石浪在《思品》课堂上犯的错误,很大程度上是习惯性粗口和不良顽习造成的。对一个三年级学生,不宜挖什么意识呀、灵魂呀、性质呀的所谓根子,不能伤及孩子的自尊和人格。这位西安师范学校毕业的校长,还批评思品老师先动手打学生是不妥,很不妥的。思品老师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激动得爆发了,他说,就是上个星期天一早,思想品德极恶劣的石浪,带领思想品德较差的牛三旺和思想品德一般的李君安,三个人把思想品德较好的少先队干部张吉顺也拖下水了。四个人站疯仙老棱东坡顶,伸长脖子,一起细看了配马的整个过程——不过这事且不提了,问题性质更严重的是,四个人事后又钻进柏树林,长时间密谈女性下身,再其后的事件情节更令人不堪赘述……
校长:“说,说吧。”
思品老师:“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竟用树枝给另外三人画女性器官!而牛三旺、李君安、张吉顺三个,还齐声要求石浪再画一遍、再画一遍!要求石浪完全彻底的画清楚、完全彻底的画清楚!——这些事实,都是张吉顺在我调查时自己主动检讨的,李君安、牛三旺也供认不讳。”
校长皱眉,不开腔。
思品老师住口后,也皱眉看校长。
校长就苦笑一声,说,儿童发育时期,这一切是很正常的呀。好奇欲、求知欲不是坏事嘛!正确引导就是。校长还要求思品老师读一读儿童心理学。

楼主:旷野一只猫

字数:60505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3-17 00:31:22

更新时间:2020-07-06 1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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