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系列小说四】春潮
楼主:秦川梦回新
时间:2020-03-22 23:22:25
城西门出来时,温湿的风正吹得暧昧,泾河像银光四射的白练,月光下曲着回着,消失在泼墨也似的树影里。
本欲在城里住一宿,因那月色好得要紧,如此春宵,乡路野径踏歌而行,该是桩赏心悦目的事。
刚走到草桥上便听见有人唤我,那是河上撑船摆渡的外乡人,五十来岁的光棍,长着口凌乱的胡子,都叫他胡子。
胡子道:“先生这是回秦家花园去呀。”
我说:“正是。”
胡子道:“先生不雇脚程,可是思量着清净一人,走着赏月?然则此去贵府花园,少说得一个、个半时辰。莫若坐我的船,天上水里,两个月亮,岂不更好?顺水的行程,说话间就到了,这辰光我闲着也是闲着,胡乱给几个赏钱就成。”
我说:“也是,听你的罢。”
一程说,一程舍了路,下到他船里。
那是条平底方头的渡舟,最多乘得五六个人。
见我坐定,胡子点一把篙,那船便破开涟漪,箭一般直奔中流。
我问他:“有酒么?”
胡子道:“撑船的如何没酒?只怕乡野村醪,入不得先生的口。”
我道:“哪儿那么多费话,有便拿来。再是村醪,总胜过没有吧。”
酒的味道确不咋的,然则有了如此月色,便说得过去了。胡子又取出老荷叶包的几条小鱼,说是他自己熏的。
吃着喝着,看着水面潋滟的月色,果胜于徒行。
便问他会不会唱几句小曲儿。
胡子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咿咿呀呀就唱:
“扑噜噜噜叶儿刮大风,
南边走来个大闺女。
你坐坐,
俺歇歇,
拿过你那小脚我捏捏。”
我呵呵一笑道:“果然粗鄙。”
胡子道:“我等粗人,也只掰得这般瞎话。撑船乏了,吼一嗓子,尔乐乐,我乐乐,尔我同乐乐。”
我大笑说:“这两句却何其雅也。”
胡子道:“全是老辈儿那儿学的。”
我自幼不思长进,留洋回来,在上海做了几年事,念及祖上泾河边尚留得几十顷水地,何须孤身在外,赚几个有限的小钱。索性回来赋闲在家,每日里读读闲书,四乡走走,与相得的士绅、官宦们做些个修禊、劝农、乡约教化、增订志谱一类扯淡,其它如曲水流觞、风月场合、何必见戴,一样不落。
遂不再多话,由着他一篙一篙撑去。川水却渐渐急了,须臾已过了李汪牌坊,来到这段水路上最为逼仄的一处地峡。
风顿时紧了,齐茬茬的黄土崖间,只听得激流鼓荡,水边茂密的蒲草鸢尾,一齐在风水里摇曳。
胡子忽靠边扎住了船,朝我嚷了声什么。
我问:“何事停了?”
胡子高声道:“先生可听到甚么?”
我说:“白月朗朗,只闻水声。”
胡子悚然,放低了声音道:“可不得了呀,本想着不至于,究竟还是撞上了。这不就来咧,来咧呀。”
经他这么一说,方听得前方似有歌吟飘来,愈行愈近,是个女子的声音。
“先生你还是进到篷里躲一躲吧,不要听,更不要看。”
月光里他僵尸般直挺挺地朝着土崖面壁而立,状貌古怪,很教我不屑。便偏不听他,依旧坐着,看他要怎么样。
说话间歌声已近在跟前,月色里我看得真切,是一艘簇新的小艇,中央坐着个女子,柔荑粉颈,似有几分颜色。
交舷而过时那她仍唱着,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若无睹:
“泾之湄,雊且鸣,俟我城隅,胡不我语。
泾之湄,日且晦,贻我琼琚,胡不与归。”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因她唱的,正是去春我在《点梅斋》书寓逢场作戏,为省城新来的女校书阴丽贞写的一首艳曲。
然则阴丽贞是苏产,操的是吴侬软语,这个却分明是秦声。莫非我的那首轻薄之作菟丝自衍,已然传到了乡下?
有心搭两句话,旋又觉得多余。不免想起我曾写过那么多正经文字,至今无声无息。偏这几句不曾过心的艳词反得流传。
那小艇轻飘飘的,须臾已过去了。这才想起艇上无楫无桨,逆水而行,如何会走得这么快。
那歌吟却渐渐远了,很快便消失在地峡口外。
便听得胡子连连唤我。
恍惚如醍醐灌顶,我听到他问:
“先生你到底是看了?”
我说:“看了。”
“也听了?”
“一个女子,唱几句小曲儿罢了,看把你张皇的。”
“深更半夜,先生你不要吓我。这儿何曾有过甚么女子?”
我说:“如此之近,还会看岔了吗!”
胡子道:“去年已经遇上过一回。船确有一条,却是麻纸糊的,空荡荡啥都没有,那曲儿便是从船上发出的。总不能我眼花了?”
“你不是眼花,是喝高了。”
胡子一个劲儿摇着头道:“不说咧不说咧,总而言之,没事就好。想必先生是富贵之人,烈火也似的光焰,那些个不干净的东西见了先生唯恐避之不及。我等穷汉福薄命浅,如何不怕。前番我载的那客贪那小曲香艳,隔着水与搭话,后来竟欲过那船去,终至落水,上下寻了两日,到底没见尸首。我看咱还是赶紧走罢。”
他一厢说,一厢急急地拔了篙,奋力朝前撑去。
本欲在城里住一宿,因那月色好得要紧,如此春宵,乡路野径踏歌而行,该是桩赏心悦目的事。
刚走到草桥上便听见有人唤我,那是河上撑船摆渡的外乡人,五十来岁的光棍,长着口凌乱的胡子,都叫他胡子。
胡子道:“先生这是回秦家花园去呀。”
我说:“正是。”
胡子道:“先生不雇脚程,可是思量着清净一人,走着赏月?然则此去贵府花园,少说得一个、个半时辰。莫若坐我的船,天上水里,两个月亮,岂不更好?顺水的行程,说话间就到了,这辰光我闲着也是闲着,胡乱给几个赏钱就成。”
我说:“也是,听你的罢。”
一程说,一程舍了路,下到他船里。
那是条平底方头的渡舟,最多乘得五六个人。
见我坐定,胡子点一把篙,那船便破开涟漪,箭一般直奔中流。
我问他:“有酒么?”
胡子道:“撑船的如何没酒?只怕乡野村醪,入不得先生的口。”
我道:“哪儿那么多费话,有便拿来。再是村醪,总胜过没有吧。”
酒的味道确不咋的,然则有了如此月色,便说得过去了。胡子又取出老荷叶包的几条小鱼,说是他自己熏的。
吃着喝着,看着水面潋滟的月色,果胜于徒行。
便问他会不会唱几句小曲儿。
胡子也不推辞,仰起脖子咿咿呀呀就唱:
“扑噜噜噜叶儿刮大风,
南边走来个大闺女。
你坐坐,
俺歇歇,
拿过你那小脚我捏捏。”
我呵呵一笑道:“果然粗鄙。”
胡子道:“我等粗人,也只掰得这般瞎话。撑船乏了,吼一嗓子,尔乐乐,我乐乐,尔我同乐乐。”
我大笑说:“这两句却何其雅也。”
胡子道:“全是老辈儿那儿学的。”
我自幼不思长进,留洋回来,在上海做了几年事,念及祖上泾河边尚留得几十顷水地,何须孤身在外,赚几个有限的小钱。索性回来赋闲在家,每日里读读闲书,四乡走走,与相得的士绅、官宦们做些个修禊、劝农、乡约教化、增订志谱一类扯淡,其它如曲水流觞、风月场合、何必见戴,一样不落。
遂不再多话,由着他一篙一篙撑去。川水却渐渐急了,须臾已过了李汪牌坊,来到这段水路上最为逼仄的一处地峡。
风顿时紧了,齐茬茬的黄土崖间,只听得激流鼓荡,水边茂密的蒲草鸢尾,一齐在风水里摇曳。
胡子忽靠边扎住了船,朝我嚷了声什么。
我问:“何事停了?”
胡子高声道:“先生可听到甚么?”
我说:“白月朗朗,只闻水声。”
胡子悚然,放低了声音道:“可不得了呀,本想着不至于,究竟还是撞上了。这不就来咧,来咧呀。”
经他这么一说,方听得前方似有歌吟飘来,愈行愈近,是个女子的声音。
“先生你还是进到篷里躲一躲吧,不要听,更不要看。”
月光里他僵尸般直挺挺地朝着土崖面壁而立,状貌古怪,很教我不屑。便偏不听他,依旧坐着,看他要怎么样。
说话间歌声已近在跟前,月色里我看得真切,是一艘簇新的小艇,中央坐着个女子,柔荑粉颈,似有几分颜色。
交舷而过时那她仍唱着,对近在咫尺的我视若无睹:
“泾之湄,雊且鸣,俟我城隅,胡不我语。
泾之湄,日且晦,贻我琼琚,胡不与归。”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因她唱的,正是去春我在《点梅斋》书寓逢场作戏,为省城新来的女校书阴丽贞写的一首艳曲。
然则阴丽贞是苏产,操的是吴侬软语,这个却分明是秦声。莫非我的那首轻薄之作菟丝自衍,已然传到了乡下?
有心搭两句话,旋又觉得多余。不免想起我曾写过那么多正经文字,至今无声无息。偏这几句不曾过心的艳词反得流传。
那小艇轻飘飘的,须臾已过去了。这才想起艇上无楫无桨,逆水而行,如何会走得这么快。
那歌吟却渐渐远了,很快便消失在地峡口外。
便听得胡子连连唤我。
恍惚如醍醐灌顶,我听到他问:
“先生你到底是看了?”
我说:“看了。”
“也听了?”
“一个女子,唱几句小曲儿罢了,看把你张皇的。”
“深更半夜,先生你不要吓我。这儿何曾有过甚么女子?”
我说:“如此之近,还会看岔了吗!”
胡子道:“去年已经遇上过一回。船确有一条,却是麻纸糊的,空荡荡啥都没有,那曲儿便是从船上发出的。总不能我眼花了?”
“你不是眼花,是喝高了。”
胡子一个劲儿摇着头道:“不说咧不说咧,总而言之,没事就好。想必先生是富贵之人,烈火也似的光焰,那些个不干净的东西见了先生唯恐避之不及。我等穷汉福薄命浅,如何不怕。前番我载的那客贪那小曲香艳,隔着水与搭话,后来竟欲过那船去,终至落水,上下寻了两日,到底没见尸首。我看咱还是赶紧走罢。”
他一厢说,一厢急急地拔了篙,奋力朝前撑去。
楼主:秦川梦回新
字数:1750字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03-21 18:39:17
更新时间:2020-03-22 23:22:25
评论数:3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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