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他说，你们晓得，防疫现在是最大的事，其他的暂时放一放，省委书记都免职了，那可是中央委员了，这大的官说撤就撤了，说明事态严重。隔壁乡的张乡长也被撸了，听说还要追加处分。放心，他们封在家真有事会求救的，110，120，实在不行还有119，会有办法的。有人追着问，哪要是万一封在家的人搞不清楚，不知道求救呢？干部就烦了，指着他脑袋说，到时再说嘛，你这人怎么这爱钻牛角尖，你脑袋装的稀饭么，糊汤吗？

严小蓉就接了话，发感叹：唉，这帮狗日的，做事为的是保官帽，走形式，搞面子，上级领导才是他们的老板，咱们平头百姓跟他们升官发财半毛钱关系没有，他们哪会管我们怎么过哟。

李秀枝响应:是呀，现在街上家家户户不让出门，自家有菜园的不让去，还有许多人冇得园子，都冇得菜吃。当官的只管村镇要封，不管人们怎么生活，再封下去人都要疯了呢。听他们说，做生意的要团购，几十份才起送，贵不说，有的店还乱搭配，怎么过日子哟。

老叶插话道：那你的菜没卖贵点？

李秀枝横了他一眼，说：那还要你说。一个太婆买菜时跟我说，她家只有老人和小孩，儿子到外地媳妇家去了，封在那里回不来。他们不会耍手机，也不知道怎么打电话叫人送菜，好不容易让人定了个套餐，结果送来的除了菜还有酱油、卫生巾和避孕套，是别人帮忙订的还不好退，只好拿着。我那三十几块钱就是沿路在人家门口卖的。他们说我卖的菜价格不贵又新鲜，是做好事呢。你说我卖个菜惹谁了？再说我自己不要命，不戴口罩你管得着么！人家买菜的人戴了口罩不就行了么？

老叶就笑了，打趣她说：咦？你现在扒着门框子又狠起来了？

李秀枝也不理他，接着说：最后，他们放我俩回去。我还不依了，我说我要买口罩、买电池，你们把我哪里弄来的送到哪里去。

这个乡镇是沿东西方向的公路而建，因此东西长，南北短。街上的居民和商店多在西头，那边是居民和商业区，镇办公室在最西头，而小学、中学和几个工厂则在东头，李家湾也在东头。估计她一早卖菜去的西边，两边距离有一里多路。因此她说的大家明白。

“一个最后留下来的胖警察说，街上商店都关门了。只允许几家超市、副食粮油店经营，都是搞团购，送货到路口居民下来拿，不允许上门买。我说我不管，我家老头子脾气不好，买不到回家要遭打的，就赖着不走，急得像要哭。那警察也想早点吃饭休息，就开车送我到一家商店，他敲开了那人的门，让我买了电池。我问了口罩和汤元馅，店里说没有。”

她从衣兜掏出一板电池来，递给老叶。老叶看了下说：“嗯，是五号，这一板6节，多少钱？”

“三十呢，平常没这么贵吧？”

周思远店里也卖常用的五金杂货，有这个，就说：“这个牌子的好像两元五一节吧，贵了一倍。”

“没办法，能买到就不错了。我还是要买口罩和汤元馅，说不然回去要挨老头子打骂的。那警察说确实没得办法，特殊时间，吃什么汤元，有饭吃就不错了。至于口罩，街上几家药店早就断了货，听说年前就卖空了，哪会轮到你现在来买哟？最后，他问我家里一个口罩都没有吗？我说我要有不就戴了？过年只想着买鱼买肉，去年肉贵猪俏，哪想到一过年最值钱的是口罩呢？那胖子心好，打开警车前面的屉斗，给我拿了两个，他说是上面每天发，攒下的。”

她笑吟吟从衣服荷包掏出两个白色的医用口罩来。周思远看了一眼，说:“还是N95，正宗好货呢。”

李秀枝说：“那是，发给警察用的敢发水货？”

她又说：“他叫我戴上，我只好戴上。他又开车把我送到湾子口，叫我不戴口罩再不许出门，又说街上马上要分区封闭，别再往街上跑了，街上任何买卖都不允许，碰到了都会没收。我下车进了湾子就把口罩摘了，这么好的空气，路上碰不到人，未必空气会有毒？小蓉，你说说我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倒霉呀？”她面向着小蓉问。

对严小蓉，叶家夫妇也随她老公周谦宏一样喊她小名“小蓉”，日常不太叫她全名。而且叶家夫妇比她年长好几岁，作为平辈的年长者可以这样喊她小名。她的名字小俏而娟秀，却是一个长得胖大、粗黑的女人。

小蓉笑笑说：“嫂子，折财免灾，这不叫倒霉。再说你不是拿回人家两个好口罩么，这东西俏呢，听说一个要二十元，现在还买不到，比两把菜苔值钱嘞。”

叶老汉就笑了，说，还是小蓉会说话。又对老伴说，你饿了不？

李秀枝就说早饿了，老叶就说，那回屋做饭吧？两人与周家打了招呼，进了自家屋的厨房。

老伴进了厨房就准备张罗，老叶提醒她先洗手再做饭，他拿出洗脸盆用开水瓶的热水和凉水兑好温水，又拿来肥皂，提醒她到外面半天，要洗干净。

李秀枝边洗手边跟他说，老头子，你要的汤元粉没买，昨天说的消毒液也没买到，警察说酒精、高度酒的消毒效果也不错。他还说每天喝一点酒也是防疫抗毒呢，你泡的那坛灵芝枸杞酒要不每天晚上喝一盅吧？

老叶说，可以呀，喝一点好睡觉，你也喝一点？

李秀枝就有些羞怯，说我不会喝，喝了酒就像天在转，晕。

老叶笑笑，心说我们男人不都是晕过来的么，喝几次适应就好了。就又宽慰她说，消毒液没买就算了，我们用肥皂，在外面讲点卫生，莫随便摸，回家记得洗手就行了。我们家原本没病毒，未必它会自己飘过来不成？

李秀枝在灶台炒菜，叶老汉在灶下炉堂添火，两人说着话。

李秀枝说，家里一直没买口罩，脏了的洗了重复用也不知行不行。别人出门都戴口罩，我们还是自己要备一些，免得跟不上形势，可实在买不到啊，儿子寄来的也没到手。口罩我好歹弄回了两个，电池也买了，只可惜了我的那杆铜星杂木称，几十年用得油光水滑，顺手了，他们就狠心一脚踩断了。

老叶跟她开玩笑，那叫包浆，你常看的藏宝节目说的。也是，我家少了这件宝贝，地里的菜怎么变成钱哟？开年了还要买一杆称，还是要办一个收款码，免得找零钱不方便，有些人没带的我们就买不了呢。

老叶又想起家里用品的事，就问，家里肥皂、洗衣粉都还有么？老伴反问道，你才想起来呀，我早清过了，肥皂还有一整块没用，还有一块香皂，洗发精也有，还有一瓶沐浴液呢，准备叶紫子他们回来用的。洗衣粉只剩大半袋了，要节约，万一不够就用肥皂。唉，这两年不顺，去年发猪瘟，今年闹人瘟。幸好是在春节，家家户户吃、喝、用的都备得有，要是发在平时，这样一封半个月，日子怎么过哟。

老叶说，你说的是啊，瘟疫万一发在农忙时节，像这样全都关门不能做事，一荒地一季，地荒人一年，灾害就大了。

李秀枝说，全国人民放长假坐在家里玩，又死了那么多人，这灾祸还小么？

是哟，老叶应道。又说，你说那李保策也不注意，完全不避嫌。他以为自己没事，可他知道别人都远远躲着他是为什么呀，大白天的就从家里溜出来，让人看见，次数多了，只怕有人举报呢。

李秀枝也说，是呀，他一家人要吃喝，去菜园摘菜我们能理解，但他要么晚上去，要么早上去，自己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一坨屎放干了不臭，不能放着不臭挑开了臭，这不是故意恶心人，招人嫌么！

老叶就说，你这样说不好吧？说起来，他家也蛮可怜呢。

老伴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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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邻居周家。

他们一家四口，老少两对夫妇。去年十月，周家的儿子周思远在武汉刚结婚。新媳妇也是从小生长于随州老家的人，她现在汉口一家商场工作，小两口是一个亲戚介绍认识的。媳妇的娘家在当地另一个镇的乡村，隔了四十多里山路。

周家结婚的新房是在武汉远郊的“汉口北”买的。周谦宏年近六十，原在汉口中心城区江边的汉正街混营生，在布业批发市场跟几家熟悉且相邻的店老板做搬运的活儿。他做了多年，活路一向稳定。他相当于是这几家店未正式雇请的常备搬运工，他们有事都先叫他，价钱按行情来，各自记账，隔几天对一次账，工钱按月结一次。只是这几家店不发他的基本工资，他也没有医保、社保等福利罢了。严小蓉也在其中一家较大的布店做营业员，也是没签合同的零时工，却零时了十多年。

几年前汉口北郊的专业市场群陆续开业，政府有意引导汉正街的老商户整体外迁。汉正街在中心城区的两边交汇处，水陆码头多，辐射范围广，市场影响越来越大，但也导致周边方圆几公里交通常常拥堵，还有巨大的消防安全隐患。当地多是低矮的老房子，甚至还有许多砖木混合结构的房子，街巷窄，商户占道经营多，一旦失火往往“火烧连街”。此外物流、客运和仓储压力也异常大。汉口北市场群虽在三环外，但有政府的强力引导，物流便利，邻近铁路货运和公路物流的集散地，地铁和多条公交线路通达，生意慢慢就旺了起来，几年后隐隐有盖过汉正街老市场的势头，汉口北众多市场群的开发和招商成功也造就了湖北首富的成功。汉正街原商铺的老板们顺应时势，将生意分成了汉口北和城区老街两块，老城区的门面仍租着，新商区的门面贷款买了，当然也有少数是租的。

周家在三年前知道老板们有意到汉口北做生意，当时这里的房价也便宜，就借钱为儿子买了婚房。现在中心城区的房价大涨，一套普通商品房抵这里两套有余，而他们的房子也涨价了一倍多。当时买了房，是他们最庆幸和英明的一件事，也常被同样在汉正街混营造的老乡们羡慕和夸赞。

周家的房子交房后就装修了，老周两口子也跟着到汉口北开分部做生意的老板们转到这边来，仍做老本行。并且他们住的是自家的房，省了原在汉正街时租房子的钱，新房宽敞明亮，生活水平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

周家儿子周思远这两年在汉口北跟一个刘姓姨家表哥合伙做建材生意。表哥本人在武汉一家地产开发公司上班，是工程部负责人，待遇不错，而且他在职还对他们店的生意有帮助，可以为他们开发的项目供应材料，且因他的关系，不担心结账困难。因此，刘表哥就派他老婆一个闺蜜的小姐妹来店管现金流水账，日常也当营业员。

汉口北是新兴居民区和专业市场群，住宅和商业项目鳞次栉比，大型楼盘集中，附近买房子装修的人多，他们店里的建材生意做得不错。他准备让父母年后辞了工，叫他爸到他店里来帮忙，上货、送货啥的是他本行，而且自己人贴心，有些送货结账的事他也放心，他已跟刘表哥谈好了。他老妈则打算让她过三、四个月后回家照顾待产的儿媳，将来就在家带孩子，他老婆已怀孕五个多月了。

周家是在年前腊月二十九那天，抢在武汉十点封城前开车回家的。

周思远回家开的是店里的面包车，车里的座椅拆了后面一排，裁人拉货两用。前两年他家是在武汉过年的，他们只在老家亲戚有红白喜事或清明节祭祖时才回老家，平常都在武汉。周谦宏的父母都已去世了，他弟弟也跟他一起在汉正街做事，弟弟也在汉口北另一个小区买了房，他们一家今年在武汉过年。

本来周家原计划是大年初二一早回老家的，初六再返回武汉，正好高速往返都免费。初七在武汉休息一天，周思远去刘表哥家拜年。初八店里开门营业，员工们也知道。
这样的安排是早就商量过的，他们回老家几天也天天不闲着。

一是大年初二，周思远要去老婆的娘家拜年，初二跟岳父母拜年是当地规矩。何况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跟老丈人拜年，哪能马虎？他们早备好了丰盛的礼品。原打算是初二一早出发，上午回去后，儿子媳妇俩去拜年，老两口就将屋子收拾出来，可以住人，四人都不闲着。

大年初三则是小蓉娘家侄子结婚，舅舅家办酒请客，周家都得去。去年思远结婚，小蓉娘舅家全员出动都来祝贺，贺礼很撑场面。人情往来要相互抬庄，外侄结婚我们也都得去，贺礼要再加一千，老周说。

初四开始，其他亲戚要相互拜年，得分兵两路跑才行。本地礼性是新婚媳妇第一次到亲戚家拜年，主家要给上门红包，因此他家商量好了，出门拜年的事都由周思远小夫妇担当。

然而，腊月二十八那天周思远的手机热得诱人眼球，各类传言、消息争相刷屏。最让人震惊的是说武汉明天要封城，原因说是从“华南海鲜市场”传染开的“非典”升级了，疫情严重，死了好多人，甚至有人说医生护士已感染了一两百人。按“正能量“的说法，医护人员是用血肉筑起抗疫长城呢。

周思远与在老家市医院检查科工作的堂妹周彩霞联系，了解老家的情况时，对她说起“血肉长城”的话，她说从医学专业上来看，在传染病暴发期这么做要么无知，要么是无畏。但她了解到的真实的情况是医护人员也很无奈，明知缺乏防护用品，却又不得不工作，许多人是哭着上岗、被迫工作的。

人们纷纷传言，如果不是钟南山在武汉调研，发现情况不对，向高层说了实话，情况可能会更糟，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会瞒到什么时候。就有人追问，武汉市政府、武汉卫健委不是一直都说“人不传人”、“可防可控”么，怎么忽然就感染几百人，要“封城”了？除了“封城”，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么？政府和医疗机构大批的专家这不是搞儿戏，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么？

然而在“封城”抗疫前期的慌乱中，民间这样的责问被当作牢骚被大家忽略了，从上至下自顾不暇，没空也没心情去考虑这类问题。

这天下午，流出武汉明天封城的多个版本，引发千万武汉人集体猜谜。

有的说，封城是封锁出城的通道，主要是不让疫病外传，武汉市许进不许出；有的说封城除了切断市内的公共交通，市内的人群也不让流动，不让人们聚集，并且进出武汉的通道都一起封掉，出入武汉都不行。更有的则将哪些公路会封闭，三环、外环线的哪些路段会设卡点绘成图片发到朋友圈。不久又有消息说封城禁行的图片是造谣，这张图其实是武汉不久前一次大型活动部分路段禁行的路线图。

严重影响千万人日常生活的重大举措是在1月23日（腊月二十九）的凌晨两点发布的，明确通告要在当日10：00封城。此前，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也没有公开渠道的宣传、引导和解释，任由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周思远一位朋友在微信里说，前几天，汉口殡仪馆拉来的死尸堆着烧不过来，殡仪馆卖花的发了财，一束花才卖出去，过一会办葬礼的人走了，捡回来喷点水整理下就再买，而且价格几天翻了几倍，他还配发一张图片为证。

腊月二十八那天，各种消息如大风过街，将枯叶、碎纸搅得满天飞，也让树摇地动，引起人们恐慌。周谦宏和他爱人小蓉也在店里听到不少说法，他们也慌了神。

周家人就在微信群里商量说，既然一家人本就要回老家的，现在武汉要封城，初二一早出城回家是不可能了，而且在武汉多呆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不如干脆抢在封城前赶回家算了。

当天下午，他们分头连夜买了回家过年的许多东西，意料之外地参与到一场罕见的全城大抢购的行列。

周家买了吃、喝、用的许多东西，也有烟酒礼品，又将冰箱里准备好的一些吃的年货，卤牛肉、炸肉元什么的都打包了……好在老家他们有一台旧冰箱还能用，都装上了车。周思远还抽空买了口罩。他五金店的隔壁是一家药店，跟药店老板相熟，一起咵过几次天，算有些交情，就特意找他买到五包共50个医用级的口罩，他想着这么多够用了。这东西很紧俏，药店老板还给他面子，让收银员给了他会员优惠价。

次日，周家人早早起到床，武汉封城时他们的车已在武汉市界外的高速上。

上午十点不到，武汉启动了封城。车里，媳妇孙明芝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路看手机上封城的新闻消息，她把看到的武警封锁飞机场和地铁站的消息说给大家听，几人都庆幸已出城了。消息报导说，武汉范围内的高速公路进出口、火车站、机场、轮船码头均按计划关闭了，政府出动大量警察配合封城行动，各进出城市的通道、收费站封闭了，代之以检查卡点。市内的公交、地铁及的士等营运车辆全部停运，保留了部分的士分配给各社区调配，解决居民的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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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

车上，几人说起家里锁了近一年，怕是细菌多呢，又正值疫情、家有孕妇，就说这次回家卫生要做打扫干净，要做全面消杀才行。车下高速后，他们先找到一家药店，买了两瓶酒精、84消毒液和一个喷壶。严小蓉就说，我们要相互提醒哈，病毒不进门，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从外面回家一定记得要先消毒、先洗手。又一脸严肃地说，特别是你们爷儿俩要注意，记性不好忘性大，你们听到没？

父子俩就郑重地连连点头答应说，好，我们注意，一定注意。

回到家，周家四人赶紧打扫卫生，厨房用品清清洗干净后又喷了酒精消毒。幸好天晴，他们忙晾晒棉被和铺盖。他家的棉被、絮子除了一套是清明节用过的，其他的都放了一年，一股子霉味呛鼻子。将被套洗了，又兑84液浸泡，而被絮则全拿出去晾晒，阳光的紫外线也能消毒呢。

叶家老俩口见邻居全家都回了，也热情地一起帮忙，搬出自家晾晒衣物的铁架子，又帮着他们在屋前树上系绳子晾棉被。

周家人哪里知道，这次回家的两天后，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病毒就如孙悟空的金箍棒施出魔法，把全省和国内许多地区的人“画家为牢”，禁锢在屋了。他们除了在家门口与老叶两口子偶尔聊聊天，就是猫在家看电视、打麻将、看手机，哪儿也去不成了，解封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周家与叶家熟，相处几十年了。

早年间在生产队时两家关系并不算好，那时大家都穷，表面和气，但私下锱铢必较，蚊子腿上的那点肉被贫穷放大了，大家都盯着。加上叶家的李秀枝一辈子特别勤俭节约的性格，以及严小蓉火辣的脾气，两家偶尔就会为现在看来不值半毛钱的事心生隔阂，互有不满，但好歹没有撕破脸。

除了蝇头小利的暗暗相争，也有两家小孩引起的矛盾。

两家的孩子都是独苗，都把孩子看得像块宝。周思远比叶家的儿子叶德春小几岁，偏偏小时候他喜欢跟在大孩子屁股后面玩儿，免不了会受大孩子的欺负，欺负他的人中少不了也会有叶德春。周思远挨了打、受了委屈有时回家哭诉，小蓉心痛孩子，想着还总跟叶德春说好话，叫他带着弟弟玩的，此时就心生怨恨，往往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在家家嚷嚷叫骂。两家隔得近，叶家是常听到的，自家孩子参与以大欺小是背理的，自然少不得要批评叶德春。叶德春当时不服气，就将被批评的委屈的怨恨加倍施于周思远，对他更加厌烦，暗生恨意，形成恶性循环。好在改革开放后，分田到户各干个的，孩子们也大了，两家关系就好转了。再后来周谦宏一家出外打工，叶德春大学毕业后也去了外地，两家人见面少，再碰到一起反而亲热起来，就很谈得来。

周家新媳妇与叶家老俩口没见过几次面，不太与他俩说话，又在这人怕人的时期，就常是一人呆在楼上小夫妻的屋里看手机，或者在露台上晒太阳、打盹。严小蓉跟李秀枝聊天时说，这媳妇只与周思远主动说话，对公婆的言语也不多。好在她算勤快，除了洗她小两口的衣裳，扫地、叠衣、择菜洗碗等家务事看到了也做，但婆婆在家的话家务事一般都是她主动忙活，儿媳就只吃完饭碗而已，好像这是分配给她的固定任务。

周谦宏夫妻与她相处一年多，晓得她的性格，回老家这段时间每餐饭做好了就喊她下楼吃，老俩口一般不主动上楼。她挺着大肚子，老两口深怕她怄气，又怕她像前段时间一样常犯恶心，厌食不吃。她要是胃口不好，营养不良，会直接影响未来孙子的健康，这哪行？老两口只巴望她自在，能吃能喝，小两口子和睦就好，其他的不敢要求。

大年初一，周谦宏醒得早，他清了些礼物，看时间不早了，就叫儿子起床洗漱，说要出去拜年。周谦宏问儿子要不要吃早点，他说不饿，再说各家拜年吃些糕点、花生什么的就够了，谦宏就热了一小碗排骨藕汤吃了，跟儿子一起拎了清好的礼物出了门。周思远临出门，想起忘了带口罩，进屋拿了两个，给他爸一个，说等下人多，看势头不对就戴上。

两人要一起到本族几户辈分高、声望大的人家去拜年。这是本地宗族过年的惯例，初一拜族人，初二拜丈人，初三拜贵人。前两年周谦宏不在家，今年族人们知晓他回来了，也就恢复往年惯常的做派，不然有人会说闲话的。好在去族人家拜年的礼物简单，讲礼性大过送礼品，现在家家不愁吃穿，对方也不在意你拎什么礼物去。

上午他们计划要跑三家，这叫拜跑年，每家都很简短，喝杯水、聊聊天，问候老人家，说几句祝福的话就走。周思远坐上驾驶位，周谦宏也乘他拿口罩的时机，折回家从屋里拎了酒和一袋雪饼出来，他跟儿子说，我先跟老叶家拜年，两分钟。

老叶夫妇正在堂屋吃早餐，见周谦宏拎着礼物说着“跟叶哥、李嫂拜年” 的话进了门，忙搁下碗筷起身热情招呼，李秀枝拿出一次性茶杯准备给他泡茶，周谦宏忙止住，说我要出门跟族家长辈拜年，儿子在车上等我呢。老叶掏出烟敬给他，递过一个板凳叫他坐，周谦宏接了烟，依旧站着说，早上忙着拜跑年呢，平常不在家，长辈祖宗们要去问候下，请个安。我们两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就不坐了，祝哥嫂鼠年吉祥如意，新春大吉！老叶夫妇忙回应吉祥话，送他出了门。

周谦宏父子俩上午到几个长辈家里，看到有些族人已戴了口罩，他们也就不怕人笑话，从众戴上了。每家每户里主人、客人们都议论纷纷，说的是与新冠肺炎相关的事。有说飞沫传播方式，有说武汉封城，有说死的不只报导的那多，也有说这次瘟疫与前些年“非典”的区别，等等。几位上了年纪的人一时讲不清官方说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或“新冠病毒”这两个比较拗口的名称，就说是发人瘟、武汉肺炎，也有的说“SARS”，名称虽乱，大家也都听得懂。

周思远就说了他微信上看到的汉口殡仪馆卖花的人大发其财的事。说到卖花，一位族人接着说：“我一个表哥两个月前在武汉一个巷子口新盘下了一家副食店，除了货，多花了九万的转让费，当时就是想着过年会抢一波生意。临过年，他进了许多货，牛奶、食用油和烟酒、糕点等拜年礼品，又进了可以至少做一千个花篮的菊花、篮子和塑料泡沫等东西，剪花的大剪子都买了五把。一家三人提前三天就昼夜不断地扎花篮，后来嫌进度慢，又找了两个亲戚去帮忙。哪晓得这一回亏大了，武汉封城后，人人不敢出门，也不讲究敬香、拜年了，都只发个微信、打个电话。他昨天三十夜到现在花篮只卖出十几个，拜年的年货也都窝着卖不动，有的能退，有的退不了。”

他抽了口烟，接着说：“我跟表哥打拜年电话，表哥正被一家人埋怨，气得破口大骂，说狗日的华南海鲜市场卖个什么野味，也骂那些吃野味的人，说他们有钱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吃什么野味，吃什么蝙蝠。这种人TMD的不是人呢，十几年前搞出个SARS，这次又搞出武汉肺炎，把别人害死了不说，也把他害惨了！他是借钱进的货，有的还许了高利息，这下怎么办？我听表哥的语气，怕是快要哭的，唉！表哥又说，政府也是，既然这病早有了，为什么原来一直说‘人不传人，可防可控’，却突然要封城？吓得人们都窝在家里保命，哪敢外出敬香、拜年？他真是倒霉啊！”

这人明明说的是他表哥家的倒霉事，有的人听了却哈哈笑，坐中有年纪大的人笑之后又咂下嘴，叹息一声说，是啊，命犯财神啦。

春节敬香是湖北当地风俗，又称新香，是在过年时对去年内仙逝之人的祭奠和纪念。某家去年新“走”了人，亲朋会在这年三十夜夜转钟之后，直到初三，一般是上午，去他，家给死者敬香腊、烧纸钱，不禁鞭的农村还要燃放鞭炮。主家自然要款待来宾，农村亲友多的人家甚至要开流水席，像当初办葬礼一样热闹。对敬香者，主家不作邀请，由亲朋主动尽心自觉来。当然，现在通讯发达，多数人来之前会打招呼，让主家有所准备。

现在城市大多禁鞭，风俗文明，纪念逝者不再放鞭炮，敬香者就会买一只菊花篮以表哀思，许多人也会将拜年礼品一并带去，免得再跑一趟。按湖北风俗，逝者家在这个春节期间应守孝，不能到别家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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