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正月十四的晌午，阳光和煦，叶老汉坐在屋前的靠背椅上吸着烟。

他喜欢坐这种椅子，总觉得这种老式靠背椅坐着自在，舒坦。

这椅子的靠背倾斜得正好，高矮也合适，而新式椅子虽然好看，能标准生产，但椅面高，而且靠背直挺挺的，强迫你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坐的时间长了就腰酸背痛。做这种榫卯结构老式椅子的手艺恐怕要失传了，现代木匠都是工业化生产，哪会做这种费工费料不赚钱的椅子呢，他想。他摸着椅子的腿膝部位，知道这条腿与后面的腿是一整根粗细差不多的原木料做的，是在两个膝脚拐弯处恰到好处地挖去里面的肉芯，留下薄薄的靠近韧性更强的树皮的一层以火烤弯转而成，并包住横向插入的木柱，以连接成椅面的框架。

老叶惜物，每隔两三年就给椅子打一次桐油。打桐油时老伴陪嫁来的木盆等木器也一并刷了，他俩至今还用那可以半躺的大木盆洗澡。这些木器刷油一新，不只油光锃亮，还耐用。老一辈人说桐油是木里生的，养木头，此言不虚呢，老叶认为。这些木器原来有些细缝渗水的，刷桐油就好了，只是桐油不容易买到了。

现在，他依旧坐靠在椅子上，手上是邻家小伙子周思远吃午饭后出门接电话时递给的一支好烟。他没有戴口罩，大概是忘了。他到一旁边踱步边听电话，用不太地道的武汉腔说着什么。

这烟的价钱老叶知道，一支顶他平常抽的两支呢，他点燃了，深深吸一口，却吸不出香醇滋味。

他有些焦躁，灶台上理好的菜又放得有些干蔫蔫的了，候着老伴回来下锅呢。

明天是元宵节，过了十五才叫过完年。

半个月来，家家户户被封在家，不让出门，不让走亲访友。恰是农闲时节，忙惯了的人们突然就被按了暂停键，卡在家里，卡得人心发慌。有人打趣说，哪会想到天天睡到自然醒，睡觉睡得腿抽筋，躺着是为国家作贡献呢。又有人说，吃了睡，睡了吃，原本羡慕猪享福，不知道做猪很无聊，也很累哟。

叶老汉坐着寻思，难道今天日子不好么？昨夜睡前我的左眼可是跳了好一会儿，揉了半天呢。

叶建国早上起床后，照例将黄历翻到今天的日子，他想着这段时间没什么大事，就没细看。他眼睛老花了，看文字要戴眼镜，一般却懒得戴。因此，他不知今天“开市”做生意是犯忌的。农家人少不了黄历，能知晓农历节气，好安排农事，叶建国每年都要买一本黄历日本。并且，自家或谁家偶尔有大事，尤其是红白喜事、出远门，他也要看看黄历宜忌，做个参考，也多个话头，显出他的精明。

当地老人习惯了说阴历日子，家里如果没人上学、上班，平常的日子陡然问他今天是阳历的哪一天、星期几，他们一般不知道，要掏出手机看或看墙上的挂历。有的老人手机不会用，只能看挂历，叶建国的老伴李秀枝正是这样。她虽没文化，却是湾子里公认能言善道的人，可见语言能力与文化水平有时并不能划等号。不管说的对不对，她敢说出来，大道理是不错的，这一点很让叶老汉佩服。

老叶身体硬朗，老伴也能配合下田劳作，种了一亩多地。他家的田不像湾里别家的空着，他还种一季粮。现在种田轻松多了，犁田、耙地、插秧、割谷等重体力活都机械化了，打个电话就有人把农机开到田间地头来。他种的粮食老两口吃不完，儿子每年回家过年返回时会随车带走两袋好米，再多的他就卖了落几个钱，以免向儿子伸手。老叶从不主动向儿子要钱，一为尊严，第二也是觉得儿子在还房贷，压力也不小，自己能做得动就做一些，能帮就帮衬一把。

他家留给自己吃的米是一块单独的田地产的，种田时他会尽量少用一些农药，而肥料都用的是农家肥，他家喂猪，农家肥就多些。春节前，他家“自产自销”的农家肥却紧缺，因为他计划儿孙回家过年，菜园里多种了些菜，现在他老两口和邻居周家一起也吃不完。

几天前，叶老汉跟儿子叶德春通完电话将要挂时，周思远正巧在旁边，他示意自己想跟那边叶德春说话，他接过叶老汉的电话对那边说：感谢你呀春哥，幸亏你们没回来，让我们吃上你家园子免费的有机蔬菜，节约了钱不说，还省了买菜的好多麻烦啰。现在我们惨呢，花钱都买不到菜，网上团购吧还不送到湾里来，你家菜园里的是救命菜呢。
老伴昨天跟他商量说，菜园的菜长得那好，要不扯两框菜到镇上去卖吧？兴花表妹说了，明天十五，街上会解封，让大家过个节呢。

叶建国就点头同意了，说半个月没上街了，只听他们说这样那样，明天你上街亲眼瞧瞧什么情况。

往日他俩也常挑菜到街上去卖，两人有分工，卖菜的事基本上都是他老伴一人做，而他是沙和尚，只负责挑担。她耐得烦，会讲价，说话也灵活，跟客人打交道不吃亏，这事他做不来。为卖菜，老伴总唠叨他，说他性子急，说话不会转弯，埋怨他卖菜说话得罪人。又说，上街的人十乡八里一说都认识，还可能沾亲带故，卖点自家多种的菜，又不靠这个吃饭，你得罪人丢了名声不必要么。因此他俩上街卖菜时，他往往蹲在一旁闷头抽烟。年后因新冠肺炎疫情封路，街上不让人随便走动，他就跟老伴说，那明天就你一人去吧。

今天一早，他俩去园里拣多的几样菜扯了些，用塑料绳捆成一把把的，又给菜园浇了水。

他俩在菜园劳作时，旁边一块菜园的主人李保策也在忙活。

他浇水、施肥，之后扯菜回家。他没戴口罩，大概也是像村里许多家庭一样没有，所以才没戴的吧。然而他的情况不一样啊。他老婆杨白梅初六那天病情严重，胸闷，喘不过气，被抬出村送到镇医院，镇医院不敢接收，直接转到市里发热定点医院，一日后确诊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而且是重症。

李保策对村民说，白梅回家时，我看她病得严重，担心她把严重的感冒传给小孩和老人，生活上就隔离了。她单独吃睡，现在我和家里两个孩子、老人都不发烧、不咳嗽，也不拉肚子，什么症状都没有呢。那意思，他认为他和孩子都是健康人。但村里人背后都说，按电视宣传的“四类人”标准，他家的人至少属于“密切接触者”，应当隔离的。他家的前后门已被村委会封闭，前门用木条钉上了，不知啥搞的，他却敢跑出来，大概是后面的围绳钻出来的吧。

他家还有一个老爹，患有多年的“老慢支”，长年咳嗽。据他隔壁左右的两家人说，李光朝的咳嗽这几天加重了，他咳的声音大了、密了，吐痰、喘气的声音也重。大家认为他应该属于“四类人”中的“疑似患者”的。只是，不能将他和一家人都拉到医院做检查。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说，城里现在想做这个检查也不方便，不是随便想做就想做的。市医院查这个病要通过社区或村委会上报市疾控中心，由疾控中心安排到指定的医院做两遍核酸检查才行，一旦检查呈阳性就要立即收治，进行隔离治疗，但市里发热定点医院现在一床难求，门诊病人想拿药、打针也得排队六七个小时才行，现在想住院找关系打招呼都不管用，哪会轮到李家呢。

老叶两口在走向自家菜园时，老远看到了李保策，李秀枝就有些怕，伸手扯住老叶，头向菜园里扬了扬，意思是他在那里该怎么办？叶老汉就低声问她，你带了口罩了么，快戴上，我忘了，等下与他保持距离吧，离他远点。
老伴就忙把口罩戴上，走进了自家菜园。

这是一部中篇，“新冠疫情”题材的小说，新修订。小说文风写实，在平实的描述中讲述普通山村百姓的苦乐生活，以及事件对人民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

今天疫灾深重的武汉市打开城门，许多人谓之暂停后的重启。这时的武汉，算不得完整的解封、开禁，因为进出社区和办公场所和地铁及公交车，仍要扫绿码，甚或量体温、填登记、查事由。可喜的是许多企业和街上门店从今天开始可以陆续营业了，街上的人也多起来，城市有了人气。
许多武汉的市民仍知，开城门不是打开家门，解封通道不是解除危险，疫情之剑仍然高悬头顶，人们还不敢乐观。有些人庆祝胜利了，但这是离结束近了一大步而已，境外仍惨，无症状患者和境外输入仍有大量存在，只是我们不再慌乱，也有经验和能力处理了。

谢谢！

接上

依常礼，李保策年轻，看到熟悉的年长者应当主动打招呼，但他知道这段时间人们对他和家人如避瘟神一般。他在自家菜园看见老叶老两口，放下手上的事，老远对他们拱了一下手，重重点个头，老叶也深点了头算作回礼。

两边就各忙各的，都不说话。

各自忙了一会儿，老叶担桶去塘里挑水，走到塘边的水泥阶梯口时，正巧李保策挑了一担水上来，老叶就停了脚步。李保策上了台阶，并不走，而是向一边放下担子，掏出一盒烟来，他不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拿，而是向老叶伸直手把烟盒向上掂了掂，烟盒里就跳出两支烟来，他示意老叶拿烟抽。人家客气相待，老叶不能失礼，就尖着两根手指把两支跳出的烟的高的一支拿出，放到嘴里。李保策就掏出火机，拢来给他点上，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又再紧抿着嘴对老叶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就回身自己也掏出烟点着，挑起水走了。

老叶夫妇将菜装了浅浅两篮框时，李保策已不在了。

两篮框里的菜有二十斤的样子，叶老汉怕多了老伴走到镇上吃力。还帮着把菜挑出通大路的村口，过了封路的障碍，才由老伴挑着，慢慢走到街上去。

看着老伴挑着菜篮子沿着田埂向外走的背影，他想起要嘱咐一下，就对老伴喊道：“秀枝，除了买口罩，还有遥控器换台不灵，你要买电池回来，记住五号的。再买点黑芝麻馅，明天做汤元吃！”

昨天晚上，他特意跟老伴备好了零钱，以便她找零用。他见袋子里的零钱不多，去找周家换了些。周家四人天天在家无聊透顶，就打麻将杀“家麻雀”玩，打牌也要零钱，他没能换回多少。现在年轻人流行移动支付，叶老汉两口却是不会用的。他俩都不会用智能手机，不懂微信和支付宝，也没二维码，更不知绑定银行卡。叶老汉后悔，去年过年他儿子在家时没让他帮忙办了这事，搞得这一年偶尔上街卖菜时就有很多不便。现在的人们越来越不爱随身带钱了，仿佛钱脏了他们的手。他们不理解，其实这不是钱脏不脏的事，而是人们都怕麻烦，上街能少带一样就少一样。

老叶也能让村里的年轻人或亲戚帮他弄一个收款二维码，但是需要智能手机才能听到收到钱的提醒，而他看到智能手机那么复杂的操作就发晕，怕一时学不会，再说还要到镇上去把二维码打印出来，有的人还过了塑呢，他就觉得这事麻烦。而他家卖菜并不经常，十天不到一次，这事也就拖了下来。

他隔一会就掏出德春早两年给他买的那部老年手机，看下时间。其实他听到自家堂屋的自鸣钟每个时间时点的播报，上一次播报的是“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整”。这钟还挺懂事，晚上七点到早晨六点期间就不报，知道老年人习惯早睡早起。

早该回了呀，午饭还没做呢。

等待中，似乎肚子饿得更快。闲不住的叶老汉，已把腊香肠切了两截放在盘子里，打算电饭煲蒸饭时一起蒸熟，等下切成片就可以吃了。电饭煲的米也已洗淘好，加了水，就等插电。他又准备了一盘白菜苔，萝卜片也洗净切好，又切了几片腊肉准备一起煮萝卜。萝卜片和腊肉切得厚薄不均，片不像片、块不成块的，他不明白手里的菜刀就怎么不听自己的。

他一辈子没炒过菜下过厨，这样已不错了。

就只二十斤菜，往日早就回了，今天怎么还没回呢？ 他不免有些焦急。

终于，他听到自家的狗欢快地叫了，先是冲他叫了两下，然后就低声吠叫着向屋后跑了去。

那狗叫大黄，农家土狗。儿子有一次对它发感慨，说它祖宗的学名还挺好听，挺雅致呢，叫“中华田园犬”，可惜这狗东西种不纯啦，听说纯种的中华田园犬也很值钱呢，只是很难碰到了。

好在大黄继承了祖宗的聪明，用隔壁小伙周思远有时逗它时的话说，这狗比别家的鸡贼。老叶第一次听“鸡贼”这词时还纳闷，问他，你说它什么？他说，我说这狗鸡贼、聪明呀。老叶听明白了他说的，却不理解难道鸡比狗还贼么？可我一辈子只见狗欺负鸡呢。但听口气人家是在夸奖他家的狗，说的是好话，他就没再多问。

当初抱它回家时，它才二、三个月大，正好叶家小孙子叶紫子暑假回家。孙子已知道五颜六色的名称了，特别喜欢跟他玩，叫它叫大黄。虽然它现在身上黄的少见，反而是杂七杂八的灰黑，或白不白黄不黄的颜色占了主流，长相也不伦不类，但它小时候的确奶黄奶黄的，肥嘟嘟。小紫子不知道的是，大黄还是一种植物，也是一味清热泻火的中药名。

大黄欢快地迎到屋侧面去，不一会，那狗摇着黄得还算浓正的尾巴跑了出来。老伴李秀枝走在狗后面，神色萎顿，拖着步子现了身。

李秀枝空着双手，早上她是挑了两篮子菜出的门，现在怎么空着双手回来了？老叶有些疑惑。叶建国似乎看到老伴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人还没近前来，她就有了哭腔，诉出了声。

“都怪你，一早让我挑菜到街上卖！还说卖了菜买电池、口罩。这下好，只卖了三十几块钱，跟了我几十年的杆称被踩烂了，菜都掀了踩了，菜篮子也踩瘪了，我要去捡菜框、扁担，他们不让，说不让我再挑菜篮上街！”

老伴李秀枝忽然说出这番话来，边诉说边夹杂着呜呜的哭腔。

她哭的时候嘴瘪着，像门牙拔光了的老太婆似的。当然，她的门牙也是拔了两颗，对面容有些影响，但这一哭就夸大了，瘪得更厉害。她也快七十了，还有五个月就古来稀，清亮的两行泪就淌出眼角。突然被一阵数落，老叶就有些蒙。他想说，是你自己跟我说要弄菜卖的好不，却看见她的泪光，忍住没说出口。

叶老汉不记得他老婆上次这样委屈的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怕有十多年了吧，他也记不起来她上次哭是为了什么，似乎是为孩子的事吵架么？记不清了。

他对她多年未见的哭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我还是一个胖警察开车送到湾子口的呢，平生第一次坐了警车呢！呜呜……”她又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哭！哭！哭个什么嘛？”叶建国掏出烟，点着火吸一口。

她所说的，他没理出个头绪，终于恼了火，对她吼了一句。

“你倒是说明白怎么回事嘛，哭有什么用？一早出门被鬼打昏了吧！”他接着说。

隔壁周谦宏的老婆严小蓉在家，她家堂屋的大门开着。她在侧厢屋里和老公一起看电视，听到动静就好奇。她知道李嫂早上出门卖菜一直没回来，就立即戴上口罩，出门来看。

他们两家说是隔壁，其实并不邻墙，两屋隔了近十米，房子的坐落也错开着，方位和朝向也不一致。叶家的房子是一层的老式坡屋顶的青砖黑瓦房，周家的是平屋顶的两层平顶小楼房，小楼房的第二层有一半是露台。

她老远就扯着嗓门问，声音一贯的尖细，调子又高，如同半空中的银丝一般，“李家嫂这是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

“警察和戴袖章的，说我没戴口罩，又说不让出门，更不能摆摊做生意，就把我的菜掀了，称也毁了，菜篮子也踩扁了。”李秀枝回答。

“你怎么不戴口罩呢？你不是有两个么？”

“你家思远有心是给了我们一人两个，我的一个脏了早上洗了晾着，另一个放在我前几天穿的枣红色袄子兜里。早上弄了菜回家喝口水，临出门时想到那袄子穿了好些时，过年上街么，就换了这身宝蓝的新衣服，走到半路看到别人戴口罩才想起来我忘戴了。想着我卖了菜是要买口罩的，这点菜一会儿就卖了，就没返回来拿。懒了一会就不行哟，菜篮子刚摆到街口没一会，警察和带戴袖章的人就过来了。”

“那是防疫联防队的，是街道和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也有附近村里抽调的党员和民兵，我一个表弟也在里面。”

“他们太欺负人了，根本不讲理，一来就把我的东西掀了踩了，还把我拉到街道办事处大门外的广场，跟几人一起用绳子圈起来不让走，有几个干部轮流批评训话。跟我一起挨批评的也有没戴口罩的，有逛街买东西的，有三个老人、一个中午妇女、一个小伙子，还有一个好像不太清白，脸上乌眉糟眼，像几天没洗过脸，衣服也脏兮兮，我好像在哪家的红白喜事宴席上见过他去讨饭的。你说这个傻子靠讨饭吃饱肚子，现在红白喜事都不操办了，大街小巷都不做生意了，不知他每天吃啥？也不知他家有没有米、菜，会不会自己做饭吃，也不知他爹妈还在不在，能不能照顾他？养了这个傻儿怎么办哟！”

老叶就说:“你东扯西拉说到哪里去了嘛，操的不是心！他那样的人叫五保户，政府保吃、保穿、保医、保住，还保葬，死了有棺材送他上山埋咧！”

“现在政府哪有空管他？除了他家里人，谁管他哟？那干部吼我们，说你们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要像学生上课一样守规矩，现在是办你们的学习班呢。”

李秀枝不歇气地跟小蓉说起当时的情景，叶老汉拉过椅子让她坐下，又进屋给她倒了一杯水来。

创作连载中，

期待您的回复、点赞或评论，谢谢！

接上

她说，当时，几名镇上干部模样的人轮流训斥她们。

第一个说话的可能官最大，反正脾气不小，开口就像机关枪一样，像大人吼小伢的，都说父母官父母官，他真把自己当爹了咧。

那干部说，镇上挂了不少标语，比斗还大的字你们不看的？是没长眼睛呢还是长着眼睛不管事呢？不可能都不识字吧，啊？我们花尽心思，印了那么多标语，有的话说得蛮狠，“出门小心抓，还嘴小心打，一朝感染没得法”，以为我们真的想抓人、打人吗？不是呀，那是重槌敲破鼓，情急下陡坎，把话说重些，为的是让你们看一下、想一下，让你们明白道理懂不懂？还有条标语写“车行扣车，人行扣人，避免传染莫出门”，还有的写“防疫病毒有办法，关键要听党的话。”

我看你们是胆子粗喔，粗的超过了体重，完全不听话！

你们是党的话不听，大大的话不听，钟南山的话还不听。党的话你们不听算了，可能你们不是党员；大大的话还能不听？那是新时期的红太阳，全国人民的总老板，做任何事都要听老板的，说话做事要讨老板高兴才好，俗话说端人家碗，服人家管嘛。总老板、红太阳的话你们还是不听，这也算了，你们不讲政治、不求进步那也拿你们没得法。但是钟南山的话你们不听不行啊，他说的是救命的话，不是他说“人可传人”，不晓得还要死几多人哟，钟南山是谁你们知道吧？

下面的人都不吱声，不理他。

李秀枝说到这时，周谦宏父子俩也过来了，在叶家门前围坐着，听李秀枝讲。

李秀枝接着说，我们都不想搭他的话，可那傻子忽然聪明起来，连连点头说我晓得我晓得，他是电视里一个老头，都说他看病顶厉害。我见过，方脸老头戴个大眼镜，好大的眼镜哟。

干部接过话，嗯，算你说的对。他是传染病权威，真正的专家，他的话你们还不听，我看你们是想死么？看你们都不小了，有的还一把年纪，我不想骂，但关键时刻不听招呼是要死人的啊，死人懂不懂？

我们几人都低着头，面无表情，傻子拼命点头表示很懂。

干部说了好半天，那傻子忽然像个小伢一样低声哭起来，捂着肚子。台上的干部瞪着他问，你好好的哭什么？他说，我饿，早就饿了，还没吃早饭。问他为什么没吃，他说湾子里的人昨天跟他说街上有名的牛嫂牛肉面馆今天开张了。他们说牛嫂面馆的味道顶顶好，你去了不必排队，不用给钱，也不必弹琴打鼓唱歌，人家一看你来了就会免费一大碗，还会给你几坨喷香香的牛肉呢。我今天就早早起床到街上来，满街找不到开张的面馆，然后你们就把弄上车、拖到这儿来了。

我们和那干部就都笑了。干部说，人家都说“叫化子不讨早饭，懒人起不了早床”，你还蛮勤快的哈。他就叫人去办公楼找吃的来，一会儿有人找来两个干馒头，一看就是放了几天的，馒头皮干成了硬壳，也没说给他倒杯水。那傻子也不知道要水，就啃起来，噎得他子鸡开叫一样的打嗝。那干部也不管，继续说他的。

他说，你们自己说，你哪晓得你接触的人中谁感染了谁没感染呢？你不是医生不是专家，你没检查过别人，再说许多人在潜伏期根本就没症状，不发烧、不咳嗽，跟正常人一样，但他照样传染你，会要你的命！所以，我们只有少出门，不去接触别人。
李秀枝说，他啰哩吧嗦，说了半天的，说的都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我们就都懒得理他。那傻子啃干馒头噎得眼睛发直，也没说话。

他还问，你们未必不看电视的，啊？还敢出来逛街、卖菜、买菜、做生意，还胆敢不戴口罩！一顿饭不吃菜不要紧，一次感染就会要了你的命。你们被感染了不说，接下来就是传播你家的人和别人知道不？你们是想染上病毒呢还是要传播病毒呢？想抓起来关几天么？下次再看到你们就不是办学习班、写悔过书简单的事，违反防疫政策是可以拘留的！你们手机上看到过没有，有的人向别人家的门把手上吐口水，像这样恶意传播病毒的行为，专家说是可以判刑的！你们这样乱出门也是犯罪，犯罪懂不懂？

李秀枝说，那人训了我们好半天，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苦口婆心，我看他就是咧。他的嘴角说起了白沫，像电视里嚼草的骆驼，我看到那一撮白沫随着他的嘴一颤一动的就想笑。他还说，你们都不是小伢，要听招呼，下回再抓到你们就关进猪栏，饿你们一天！我听说猪其实很听话，守纪律，也很讲卫生咧，他说。你们说，他这狗日的不是骂我们猪都不如么？

李秀枝继续回忆着。

第一个干部下去了，又上来一人，那人上台自我介绍说他是镇办公室的，他说：“乡亲们啦，你们要知道哇：民权路、民主路，出门乱逛是黄泉路；三眼桥、李家桥，不搞防护走奈何桥；官一代、富二代，病毒传染死几代；进酒馆、麻将馆，小心进了殡仪馆；走国道、穿省道，居家隔离是正道；外地车、本地车，严管时期不开车；清白人、明白人，出门乱逛是坏人；多通风，关大门，亲朋好友不串门；勤洗手、不出门，病毒拿你冇得门；要保命，顾自己，提高防护的特级；莫吐痰、莫聚餐，染上病毒一家寒；讲千条、说万条，服从命令第一条。我说的不是好玩的哈，句句在理，你们想是不是？”

下面的人就都点头，巴掌拍得比刚才那个当官的要响。

这人见下面听得高兴，就说：“你们都听明白了，那好，我再说一段，这是上午刚看到的。新冠病毒传染快，男女老少都祸害；父老乡亲要注意，千万不能当儿戏；中央早就发通告，防护瘟疫最重要；配合政府抗瘟神，大家都要不出门；汉口回来要备案，好好隔离莫乱窜；有困难找干部，党员带头搞服务；多消毒、勤洗手，莫想走亲和访友；淡盐水，漱咽喉，消炎还可杀病毒；人和人离远点，病人唾沫会传染；出门必须戴口罩，用完口罩莫乱撩；口罩要，医用级，莫图便宜害自己；多通风、不握手，公筷拈菜防病毒；病从口入要记牢，食物煮熟才是好；讲卫生、管住嘴，夫妻都要少亲嘴。”

他说到此停顿一下，那傻子以为他说完了，又带头拍巴掌喊好。

他就问，我说的道理你们听懂了没有？傻子抢着说，听懂听懂了，夫妻都要少亲嘴。

他又要我们都一起大声说听懂了，声音要整齐划一。他说，“我起头，一二三，你们就跟着都说‘听懂了’，知道了么？”我们就照他说的来，但声音不大，也不整齐。他说，声音不大不整齐不让回去。我们就都扯着嗓子喊了几次，终于整齐了。那傻子声音最大，炸耳朵咧，你说他哪来那大的劲？

周谦宏笑着插话说，原是傻嘛，吃饱了有劲喊，促消化。

李秀枝接着说，后来又上来一个干部，这个人说的不怎么样，磕磕巴巴，啰哩啰嗦，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我们就晒太阳打瞌睡。我侧面一个老头儿手上夹的烟忘了抽，快烧到烟屁股头了，烟头快挨着衣服呢，他却钩着脑壳直点头，口角流着涎，原来打着瞌睡了，我就好心踢了他两下，免得像我家老叶，坐着打瞌睡烟头烧了自己衣服。

那个干部好不容易说完了，就每人发了纸和笔，叫我们各自再端一个凳子放在前面，弯腰弓着写悔过书，要写保证不再出门、要戴口罩、做好防护等等，自己写的要大声念，他们拿手机拍了才放，说是他们领导要检查。”

几人听她说着，都忍俊不禁，努力憋着不笑。

“骂的X”，李秀枝忽地愤愤然，“欺负我没文化。我说不会写，他们就找来一份别人写的短的让我抄，可我抄也不会呀。我就说我没念过书，不会拿笔写字，我要是有文化会这样？他们就让我和那傻子在一旁坐着，等其他几个搞完走了，再由他们说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我们念的声音小了，打结巴了，他们还不许，拍了几次也勉强过了关。”

李秀枝接着说：我们上课时，听到旁边一个干部跟手下说事。他们说街南头沿街一排门面的人不听劝，喜欢三三两两在一楼门面外聊天、晒太阳，还有的人在街边打麻将，引起一圈人围看，甚至还有隔壁左右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诈金花，被人拍了发到朋友圈，传到上面领导看到了，追查到是这里的，影响很坏。

那跟我们第一个训话的干部叫手下的人准备好木方、铁管，说下午去把那些门面的大门都封了。有人说，封了门他们要买东西怎么办？那当头的说他们有办法，会用绳子从窗户吊！再说那一排门面都留有后门，他们可以从后门走，后门外有厕所，是田地，不会再聚众打麻将了。有人就说，那他们在后门聊天呢？当头的就说，你们每天巡查时记得去看看，他们要真搞斜了不听招呼，把他们后门干脆也封了。有人担心说，前后门都封了人家万一有老人、小孩生病了怎么搞？那头头说，管不了那多，至少这两天街面上不能有人晃，听说向市长明天要来我们这一带检查。

创作连载中，

期待您的回复、点赞或评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