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录取通知书到了，我以全县总分第二的成绩被省大中文系录取。

通知书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由老校长亲自递到我的手中。

我是母校建校三十多年来，第一个考上省大的学生。所以无论是校长老师，还是左邻右舍，心里都无比的荣耀。

爹被巨大的喜悦包围着，躬着背，颠着腿，来来回回地为大家倒水点烟，一脸的谦卑。而我，望着朝思暮想的通知书，却陷入了新的烦恼——五千多的学杂费，把我心里的热情和向往瞬间浇灭。

热情的乡邻终于散去，爹开始翻箱倒柜。床底下，瓦罐中，书本里，抽屉中，最后连毛票都数上了，家里只有一千五百多，离五千相去甚远。

爹匆匆出门，说去借钱。尽管爹安慰我说会有办法的，但我从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安与焦虑。会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敢深想。

爹和我一年不吃不喝，收入也就两三千，就算把全部的家当都卖了，也凑不出五千块！

爹回来时，已是深夜。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纸币，然后让我拿出纸和笔依次记下：大表姑100，二舅爷200，李勇叔300，王家壮表舅100，于奶奶50……

爹跑遍所有的亲戚和全村三十几户人家，共借来一千四百块。

数完钱，爹的目光暗淡下来。

（二）
“孩子，别急，会有办法的！”爹拍拍我的肩膀，一脸的坚定。但我感觉，爹的手臂没有多少力量。

第二天一大早，爹颠着脚，背着竹篓进山了。尽管山里的草药还不到采摘季节，但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而我则按爹的吩咐牵着那只怀仔的山羊到集市上去卖，爹告诉我山羊的底价是三百。

集市上人流如织，我牵着山羊在人群里转了两三圈，才有好心人告诉我：应该到牲口市场去卖。

牲口市场在集市最东边的杨树林里。

笔直而茂盛的杨树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浓翠蔽日的树叶泛着油光，随风而动。

牲口市场里冷清了很多，门可罗雀，遮天蔽日的杨树林里显得愈加清凉。

见别人的牲口拴在了树上，我也把山羊拴在了树上。让我奇怪的是这里既听不到叫卖吆喝声，也听不到讨价还价声。我看到一些人面对面站着却不说话，只是暗地里打着手语。

我没有勇气请教别人如何做生意，只是傻傻地站在山羊身后，满怀希望的注视着三三两两的买家。

左顾右盼中，日已升三竿。集市交易接近尾声时，我的山羊依然无人问津。我不免急躁起来。

（三）
我不甘心地牵着山羊在杨树林里转来转去，想主动寻找买主。可是，那些买家看到我，竟然躲开了。

最后，牲口市场里只剩下我和山羊。

回去吧，明天再来！我拉着山羊往回走，心里十分沮丧，要是自己早点行动，或许能找到买家，我有点自责。

“小兄弟，你的羊卖吗？”一个精壮的汉子迎面走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卖，卖！”我连忙站住了脚。

“什么价？”汉子老道地看看山羊的牙，又摸摸它的肚子。

“三百，还有一个多月，它就下仔了！”我很怕这个来之不易的买主又走掉，连忙报出底价。

其实，我心里非常不舍，山羊卖了，家里只有爹一个人了；而我提前晾晒的那些干草，也没用处了。

“这羊得有十岁了吧？”汉子并没有讨价还价，拍了拍并不脏的手，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

“还不到五岁，我爹买它时，我正上初三，现在我刚高中毕业，你算算，还不到五岁呢！”我很怕汉子走了，连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推销起来：“这羊很厉害，一次能下三只小羊呢！”

“就这小身板能下三只？”汉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山，何山——！”高中班主任李老师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面前。

（四）
“何山，你家里有急事，你爹让你快回家，羊改天卖吧！”李老师朝我挤挤眼，然后又对汉子说：“对不起这位师傅，孩子家里有急事，改天再来买吧！”李老师陪着笑脸，一手拉着山羊，一手拉着我急匆匆往外走。

“哎－－，你们不能走！”汉子半信半疑地跟上来。

“对不起师傅，他家有急事，改天再买吧！对不住了！”李老师说完，拉着我小跑起来。

汉子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李老师，怎么回事？”我见李老师喘的厉害，就放慢了脚步。

“何山，真危险呀！”李老师抹了一把汗说：“你知道那个买羊的人是谁吗？”

我摇摇头。

“他是臭名远扬的集霸，不给他好处，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他相中的东西，卖家就得按他出的价卖给他！”

“怪不得，一上午连个问价的都没有。”我恍然大悟。

（五）
“李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在集上卖羊呢？”

“是我们家小丽，她来买鞋子，看见你牵着羊在集市上逛悠，就猜你想卖羊，怕你吃亏，就跑回家告诉了我。”

“谢谢李老师！”看着50多岁的李老师跑的面红耳赤，我有点心疼。

“傻小子，幸亏我跑的快！”李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呵呵笑着。

“何山，别急，我和老校长正给你想办法呢，我们准备去趟省城，把你家的情况向省大出个说明，争取给你减免些学费。”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不禁喜上眉梢：“太好了，谢谢你和老校长！”

“老师还要谢谢你呢！你给老师争了光，也给咱们学校争了光，我们有责任再送你一程！”李老师一脸的慈爱。

我鼻子一酸，眼泪开始在眼里打转。

三年高中生活，李老师亦师亦友，给我很多帮助和鼓励，是我心里最最敬重的人。

“考上省大的事，告诉喜旺了吗？”

“喜旺”是位好心人，他已资助我上了三年高中。喜旺是他信末的署名，我猜不是他的真名。

“还没呢，这次学费这么多，我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我实话实说。

（六）
“老师理解你，可这件事，你不妨换个角度想，如果你现在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那你的前途和理想都会受影响，你回报喜旺的心愿也可能遥遥无期……”

“喜旺既然愿意资助你读高中，还鼓励你考大学，说明她希望你有一个美好的前途，她或许愿意继续资助你呢！”

李老师的话，令我茅塞顿开，我决定回家就给喜旺写信。

我回家不久，爹也回来了。因为进山采药的人越来越多，爹只采到半篓大小不一的草药。

爹依旧告诉我会有办法的。看到爹身上被荆棘划破的道道血痕，我心里除了心疼，还有难过，半残疾的爹会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安慰我而已。他心里或许比我还着急。

我连夜给喜旺写了信，信中，我第一次开口说希望他能继续资助我，并将家里的窘迫和心中的苦闷一一告诉了他。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出门往乡里赶。我要赶在邮局早班车出发前，把信寄出。

邮局一开门，我就冲了进去。贴邮票，封信口，我动作迅速，分秒必争，我不想让信在我手里多耽搁一分钟，我想让它尽快送到喜旺的手上。

当寄予重望的信从我手中坠入邮筒的一刹那，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我想去见见喜旺。一来，出于礼貌，我应当面向他表达谢意；二来，我可以早点知道他是否愿意继续资助我，如果他愿意，家里的山羊就不用卖了。

这个想法立刻让我沸腾起来。

我到附近的同学家借了五十块钱，又拜托他去给我爹捎个信，然后兴匆匆坐上了去古城的汽车。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乘公共汽车，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内心的激动和兴奋无法用文字形容。

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行驶了三四个小时。

（七）
太阳正当头时，汽车驶进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古城，我仿佛走进了电视的画面：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风驰电掣的汽车，行色匆匆的行人……

随着人流走出车站，我胸前的小鼓一阵乱敲，特别是当汽车“嗖”的一声从我身边驶过时，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努力让自己镇静、镇静、再镇静！

我在车站门口站了一会，咚咚乱跳的心才恢复正常。

我开始向路人打听那个滚瓜烂熟的地址：旺华路31号。

询问了数人，拐了四道弯，穿了五次马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找到了旺华路31号。

这是路边拐角处的一间小书亭，上面写着中国邮政、公话等字样。书亭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目慈祥的爷爷。

“喜旺”原来是一位爷爷啊，我轻轻敲了敲书亭的玻璃窗。

“爷爷您好，我是何山！”我怕爷爷隔着玻璃听不见，提高了声音。

爷爷稍微一愣，然后热情地把我拉进书亭。

（八）
“爷爷，谢谢您！”我向爷爷深深鞠了一躬。

“误会了，误会了！”爷爷连忙把我扶起身。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爷爷一脸的慈爱，不像是开玩笑。

“我只是代她收收信件而已！”爷爷边说边拉我坐下。

“您不是‘喜旺’？”

“我不是‘喜旺’，你看，我这小本生意，一天才卖几本书几十张报纸，哪有余钱资助你啊！”爷爷笑着解释。

“那‘喜旺’是谁？”我感觉脸开始发烫，为自己鲁莽的拜访。

“其实，我对她也不太了解。以前，她在书亭附近卖菜，我经常买她的菜。三年前，她对我说，她想资助一个山区的孩子读书，但她住的地方经常变，书信接收不方便，所以就拜托我替她接收信件。”

“那他姓什么，叫什么，在哪里卖菜？”我急切地问。

“真实姓名我没问过，以前，她固定在附近卖菜，现在，她在郊区承包了两个蔬菜大棚，卖菜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了。”

“我的信，您怎么给他？”

“你的信，我把它放在那，”爷爷指了指玻璃窗，“她看见了，就过来拿！”

事情太出乎意料，我呆在那儿不知怎么办。

（九）
“既然她没告诉你她的信息，说明她不图回报，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爷爷安慰我。

“你们还是书信联系吧！你回去好好念书，以后有机会再相见。”

我别无选择，只好与爷爷告别。

我沮丧地回到汽车站时，才发觉自己又渴又饿。

候车室门口有个大水桶，看见有人在那里接水喝，我便跑了过去。

我打开水龙头，才发现是热水，只好放弃了直接用嘴喝的打算。

忽然，我的屁股剧痛，回头一看，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身后踹了我一脚。

“为什么浪费水？快关上！”那人怒目而视。

关上水龙头，我悻悻往站外走。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如此嫌弃和训斥，我羞臊的满脸通红。

出了车站，我漫无目的地围着车站转了一圈。

此时，太阳已西斜，但高温依旧，酷热难耐，我感觉喉咙像着火一般。

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心，我决定留下住一晚。我估计寄出的信明天会到，我还是想见见喜旺。

在我想象中，“喜旺”是古城有钱的老板或者有固定工作的人。我不明白：一个种菜卖菜的农民，怎么会资助我读书呢？

所以，我决定来个守株待兔。

车站的拐弯处有几处小吃摊，我决定去那里填饱肚子。

（十）
我刚走近小吃摊，就被热情的男老板拉到小餐桌前坐下。

老板问我想吃什么，我打量了一下所有的食物，觉得又黄又酥的油饼最解馋，就要了四块油饼。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油饼时，老板又端来一碗清澈见底的米汤，我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我掏钱准备付账，老板告诉我二十，吓的我手一哆嗦。

“怎么这么多？”

“四块油饼十六，一碗稀饭四块，一共二十！”老板一改刚才的热情，不耐烦地向我伸着手。

“油饼不是四块钱一斤吗？”

“谁说四块钱一斤了？四块钱一块！”老板压低了声音，目露凶光。

“你这是讹人！”我提高了声音，我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咦？哪来的野小子？”老板绕过摊位，怒气冲冲向我走来。

“你就是讹人！”我连连后退，声音因害怕有些发抖。

“你说什么？”虎背熊腰的老板怒目而视，我的脊背阵阵发凉。

从小到大，我没跟任何人动过手，万一动起手，是先出拳还是先出腿？我心里的小鼓一阵乱敲。

附近的几个摊主，闻讯后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声讨我。我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急满脸通红。

（十一）
“老板，和气生财，别为这点小事影响了生意！”邻桌的一位姐姐站起来，拿出50块钱塞进老板的手里，“我俩一起结了，不用找了！”

众人见老板没吃亏，也劝他息事宁人，老板才作罢。

姐姐示意我跟着她走，我就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姐姐，谢谢你！”我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三十五块钱，刚才没挨揍已是大幸，我不能白白沾别人的便宜。

姐姐又把钱塞回我兜里：“我还得谢谢你呢！”

我一脸疑惑。

“上个月，有人到我们报社爆料，说车站附近的小吃摊敲诈外地游客，我们领导就派不同的人来蹲点收集证据。”

“想不到，我是第一个拿到证据的！”姐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非常亲切。

“你是从哪里来？”

“五里铺！”

“五里铺在哪？”

“在河里乡！”

“听说过，”姐姐恍然大悟：“好像离古城很远！”

“坐车三四个小时呢！”

“……就像老鼠爱大米……”姐姐的包里忽然传来歌声。

姐姐掏出手机，和对方开心地聊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手机的样子，在我们村，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用得起。

看看时尚漂亮的姐姐，再看看土气寒酸的自己，我悄悄地走开了。

（十二）
我开始在街上游荡。我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这家店逛到那家店。

有些人向我投来探寻或嫌弃的眼神，但丝毫压制不了我对这个城市自发的热情。

夜色降临，灯光四起，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车流，步履匆匆的行人，四处飘散的饭香……

这里的一切，我梦里都不曾见过。我们村里，没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我看着，听着，闻着，想着，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家乡，我上小学时才通上电，为了省几块钱的电费，爹现在还经常点油灯。我们家那个十几寸的电视机，是亲戚家淘汰的。为了省电，爹一天只看1个多小时的新闻。

我又转回了汽车站，因为天色渐晚，很多地方都关了门，只有车站候车室还开着门亮着灯。

此时的我又渴又饿，鉴于白天的教训，我没敢到水桶前喝水，也没敢买东西吃。我在车站门口的花池边坐下来。

这时，从车站里走出一对青年男女，俩人带着大箱小包，边走边吵。男孩争不过女孩，气的扭头往回走。女孩见状，抬手把手中的东西向男孩砸去。那东西被男孩的手臂一挡，“噗！”的一声，落在了我的面前。

男孩和女孩吵着进了车站，然后又吵着出了车站。

借着路灯，我把目光聚焦在那个东西上，竟然是一大块面包！它嫩黄的颜色，蓬松的样子，比家乡集市上卖得还诱人！

我不由咽了口口水。我很想捡起来尝尝，可自尊心又令我犹豫不定。

（十三）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哼着歌由远及近。他四处张望着，像个寻找猎物的猎人。他一会捡个塑料瓶，一会捡张广告纸。

看到他，我忽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把面包捡起来，抱在怀里。此时的我，像偷了别人的东西，呼吸急促，两颊发热。

当流浪汉消失在夜色里，我才低头看手里的面包。

面包一半在塑料袋里，一半露在外面。我把靠地的那面拍了拍，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软软的，甜甜的，实在是美味。再咬一口，里面还有更甜更软的乳白色东西。

这是记忆里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我嘴里塞的满满的，呼吸都有点困难。

当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我怎么也舍不得咽下。我让面包在嘴里慢慢熔化，细细品味着那绵软而甜蜜的感觉。

这时，我发现有人胳膊上挂着水珠从车站一侧走出来。

我猜那边可能有水源，就朝那个方向走去。在拐角处，我看到两个大字：厕所！这时，我才意识到：到古城后还没上过厕所。

看到厕所，我的小腹顿时有了尿意。我急匆匆往厕所里跑。

（十四）
“站住！”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吓的我差点尿了裤子。

一张肥头大耳的脸从一个小窗户里探出来。

“交钱，五毛！”一只白胖胖的大手也伸了出来。

“上厕所也要钱？”我双手托着小腹，想减轻膀胱的下坠感。

“笑话，哪有免费的午餐？”胖男人一脸的鄙夷。

午餐要钱应该，可我只想撒泡尿啊？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花这五毛钱，因为除去回去的车票，我只有二十块钱可以支配。我不知明天能不能见到喜旺，也不知要在城里待多久。

最后，我选择了离开。

“咣！”胖男人缩回身子，愤怒地关上了小窗户。

我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可尿意越来越明显，我只好到别处想办法。

最后，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在一棵齐腰的冬青树下，我释放了小腹的压力。

小腹不涨了，我又发觉喉咙干的冒火。

我想起不远处有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有一个喷泉。

一想到水，感觉更渴了，我向广场跑去。广场上乘凉的人大多已散去，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广场的各个角落。

我直奔喷泉而去。

（十五）
仙女散花般的喷泉已停止喷射，广场寂寞了许多。

我把头伸到水池里，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咸咸的，涩涩的，好像还带着酸味，仅仅咽了一小口，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

“哇——，哇——！”我忍不住呕吐起来，直到把刚吃的面包全吐了，才舒服了些。

“兄弟，你还好吧？”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吓得我一激灵。回头一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望着我吞云吐雾。

“没事！”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到了，我非常难为情。

“这水不能喝，有人往里面撒过尿！”男孩同情地看着我。

“啊？”我低着头，刚刚平静的胃又翻腾起来。

“这里的水不是山里的泉水，这水脏着呢！”男孩补充道。

我卡着脖子不停地咳嗽起来。

男孩过来帮我捶了捶后背。

我忍不住又吐了几口，也顾不上搭理男孩。

“这水，我也喝过，我还吃过垃圾桶里的剩饭呢！”男孩笑着说，像是在安慰我。

知道男孩有相同的经历，我难堪的心情好了些。

“喝点水吧！”男孩从后裤兜里拿出一瓶水。

“不用害怕，细菌也分人，”男孩继续说，“馊了的饭我都吃过，肚子疼了一会，拉点稀的，就好了，药片都没吃一个！”

“谢谢你！”我没接男孩的水瓶，无力地坐在水池边上。

（十六）
“客气啥，我也没帮你什么！”男孩潇洒地一甩头，吐了个漂亮的烟圈。

“今天刚进城？”

我点了点头。

“来城里打工？”

我不知男孩的来历，只有继续点头。

“城里不是你想象的样子，城里的钱也不好挣！”男孩拍拍我的肩膀，像是忠告，又像是在启发我。

我沉默不语。

“你打算做哪行？”

“不知道！”我摇摇头。

“你是想凭力气，还是凭脑力？”

“什么活都行，只要挣钱多！”男孩的话的确启发了我，能在城里找点事做也好，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呢。

“想多挣钱，跟我干吧！我保证你一个月挣这个数！”男孩伸出食指。

“一百？”

“傻瓜，一千！如果生意好，可能更多！”

“行，行！我跟你干！”我连忙答应，要是能挣到一千块，我上学的生活费就解决了。

“不过，我们这工作有危险，你得机灵着点！”

“你放心，我喜欢学习，老师都说我是他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那行，你一会跟我去试试！”

我兴奋地跟着男孩向广场外走去。

（十七）
在广场一角，坐着或躺着三个高矮不同的男孩。

男孩一一介绍：瘦高个叫柴禾，小眼睛叫程龙，卷发的叫毛毛。男孩顺便介绍了自己：李大志。

随后，我也说出自己的名字：何山。

“毛毛，给何兄弟弄点吃的！”李大志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

毛毛领命而去。

毛毛买回了一袋烧鸡，四个面包，两瓶矿泉水。我在大家的讪笑下一扫而光。

吃饱喝足后，李大志把我们分成两组。柴禾、程龙一组，我和毛毛一组。

什么工作？晚上也能做？担心大家笑我孤陋寡闻，我也不敢多问，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李大志带我们进了火车站。

此时，正逢火车到站，下车和上车的人流你推我挤的拥到了一块。

毛毛努力地往人群里挤，我跟着他也往里挤。

忽然，我手里被人塞进了一个小包，一抬头，看到毛毛正朝我使眼色：交给大志。

我只好退出人群，回到李大志身边。李大志看到我手里的小包，连忙把手里的衣服在我胳膊上一甩，小包已到他手里。

李大志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不错，再去跟着毛毛。下次不要拿在手里，要放在怀里或衣兜里，表情自然些。”

此时此刻，我突然明白：毛毛偷了别人的钱包，我把钱包转移给了李大志！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呆立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办。

（十八）
“怎么啦？”李大志见我神情怪异，连忙问。

我按住咚咚乱跳的胸口，不知如何回答。

“是不是胃里不舒服？”李大志帮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嗯！”我顺势蹲在地上，装出胃疼的样子。

“你先歇着吧！”李大志把我扶起来，把我拖到一个角落里坐下。

李大志像鱼一样滑进了人海。

李大志他们收工时，我正抱着双膝发呆。

刚才，我很想趁机溜掉，可李大志和毛毛不时扫过的目光，令我心虚，不敢轻举妄动。

“走，收工了！”李大志神采飞扬地过来招呼我。

我慢腾腾地起身，跟在他们身后。

我跟着李大志他们来的了一座烂尾楼。

楼里面黑乎乎一片，李大志不知何时拿出一支手电筒照着路。我跟在他们后面，感觉后背凉嗖嗖的。

（十九）
我们一直爬到楼顶。

“今天生意不错，明天早上咱们吃肯德基！”李大志把胳膊上的衣服往地上一扔，开心地翻了几个跟头。

其他人一阵欢呼。

什么鸡那么好吃，比我刚才吃的烧鸡还好吃吗？我心里有疑惑，但又不好意思问。

不一会，大家从角落里拿出几片凉席，相继躺下。我没有凉席，直接躺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还有太阳的余温，我嗅到一种与家乡泥土不同的气味。

“来，躺我这里！”李大志拖出一片最大的凉席，招呼我躺上去。

我稍作犹豫，然后翻身滚到了凉席上。

奔波了一天的我，这时才发现浑身上下酸疼的很。

“肚子没事了吧！”

知道李大志他们是人人不齿的小偷后，我心里的好感全无。

“嗯！”我心里还充满了畏惧，担心自己被他们控制，从此踏上贼路。

“你有心事？”李大志手里多了把扇子，他想借我点风，就向我这边挪了挪。

我叹了口气，我没兴趣跟李大志他们讲我的事情。

（二十）
“你进城之前是不是一直上学？”

“是的！”我不情愿地回答，我要找机会离开，我不想被他们看出心事。

“我想了想，觉得你不适合干我们这一行，明天带你到人才市场看看，你还是找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吧！”李大志说。

夜色中，我看不清李大志的表情，不能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只好继续沉默。

“我们几个，只念过几年书，手上也没技术，家里急需钱，才做这行的。”李大志的声音有些伤感。

“我在饭店做过厨工，在工地运过沙，还在市场给人当过托。可是，忙忙活活一个月，才几百块钱。我弟上学需要钱，我娘的眼睛快瞎了，做手术也需要钱，实在没办法……”

我感觉李大志的话很真诚，刚见面时的亲切感又回来了。

李大志叹口气：“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打算做太久。秋后，我准备去做‘蜘蛛人’！”

“什么人？”

“就是给一些高楼清洗外墙，因为远远看去像蜘蛛一样，所以叫“蜘蛛人”！”李大志轻描淡写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