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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灯归(在下未渡 请多指教)重发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我被封号了(手动微笑)
此处重发
至于我如何和度娘斗智斗勇 按下不表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第一卷·心如死灰

第一章·魂断

简陋的竹篱在密林里隔出一处小院,院内坐落一间竹坞,之中栽种几丛杜若,主人随意地搭了一个小木架,枝杈上挂了一个鸟架,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多余的陈设,院子的主人大概是个冷清随性的人的人,竹坞外放着些生活器具,亦是极尽简单。
今日是七月十四,乃是中元节。据说这一日阴气最盛,难以安眠的游魂会渡过忘川,行至人间寻觅故人,中元节赏灯便是为了避免鬼邪上身,为游魂照亮寻人的夜路,免得找错了人。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女孩挎着食盒推开小院的柴扉,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试探地唤了声:“楚大人?”“梅香,大人出门啦,今晚怕是不回来了。”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从屋中走出,手上还拿着一把尚未完成的竹刀。唤作梅香的女孩闻言有些失望,微微蹙了眉头,自顾自地往屋里走:“今日红川城有灯会,我还想着和大人一起去看,能让大人凑个热闹,免得成日闷在这荒山野林之中,人都要闷出病来。”梅香年方十四,正是贪玩的年纪,说话时眉眼间都沾染了些喜色,乌黑的发梳成简单的双髻,一双素手悄悄地用凤仙花染了指甲,更显得活泼。少年看上去年长一些,下巴上生了短短的新须,眼神温和之下隐藏着一抹刚毅。“今日是七月十四,大人……她不会进城的。”少年的眸光突然黯淡了一下,眼神飘向后山,欲言又止。梅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轻轻放下手里的食盒,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今日是鬼节,大人要在此处守着,等那人回来寻她。
秀丽山的后山人烟罕至,竹林深处却有一处破败的山神庙,不远处立着一块无字的石碑,虽然没有刻字,却显然是经过精细打磨的。碑前坐着一个清瘦的少女,一身月白的素纱裙,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以玉冠高高束起,精致的玉冠倒是与裙子相得益彰,未施粉黛的脸上是浓稠的悲伤,然而嘴角又是微微上翘的。少女身旁放着两把剑,一把残虹已经有些旧损了,剑柄上的雕刻几乎磨平了一半,一看就是主人常年使用的佩剑,舔过太多的血早已剑气沉厚。而另一把却是崭新的,剑尾的一弯勾月锃亮无比,剑柄上古朴的雕刻清晰雅致,末端系着一串银铃铛,雕工很是细巧,但却有着修补的痕迹,尚可见一些残损的裂痕。虽说是杀人夺命的旷世神兵,却有着温润又冷清的气息,让人依稀可以窥见主人的卓然。
“你这个人以前那么讲究,下面大概住不惯的,我给你烧了那么多纸钱,你可有收到?”少女自言自语着,覆满老茧的手指轻抚着石碑,一滴泪悬在眼角,却就是落不下来。额头抵着坚硬冰冷的石碑,仿佛又回到那日冰湖之下,冰冷黑暗的湖水包裹着他们,她只能看着他沉入幽深的湖底,失去的疼痛攀附上她的每一寸肌骨,直至今日依旧在啃食着她的血肉。
三年前的冰湖畔,在他消失在深冷的湖水里的那一刻,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你一定恨死我了,所以就算是入个梦都不肯。”楚乔眨了眨眼,唇角微微的咸涩,一滴泪消失在唇畔,在少女精致而木然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你那么恨我,恨到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大概是我以前实在太***心,老是不愿见你,如今就遭了报应了。不过你是冤死的,肯定也是孤魂野鬼一个,今天总要回来的吧。你先前说过不喜欢我总穿黑白二色,本来今日该打扮一下的,可是那些好看的衣裙在离开红川那天就都烧了,想来你大概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来看我。”楚乔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随手拿过身旁的一个酒盅,轻啜了一口,淡淡的酒香弥散开来,“以前不爱喝酒,现在越发觉得酒是个好东西,至少醉梦里不会那么疼。今天红川城有灯会,梅香一定会要我去看的,可我直到现在都不敢再看到花灯,怕自己会想起那时带我去看灯的你。”楚乔闭了眼,用回忆织就了一个淡淡的人影,墨发半挽,皓齿薄唇,剑眉星目,白衣翩然,独立如芝兰玉树,顾盼若朗月流光。他的面容无比清晰,于她而言却是穿心利刃一般,凿骨噬心的痛传遍四肢百骸,将她生生地从回忆里剥离。
她睁开眼,眼前却没有他。她俯下身环住膝盖,将自己埋进臂弯里,本就娇小的她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她终于哭出了声音,不知第几遍对着虚空说出那句话:“对不起,宇文玥。”
三年前她醒过来时,眼前是燕北皇宫里华丽的纱幔,细腻的流苏从帐顶流泻下来,屋内烧着好几个火盆,她却还是觉得冷。木木然地看着层层叠叠的纱幔,她张了张干涩的唇,“宇文玥”三个字甫一出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滑落,几乎灼伤了冰凉的肌肤。她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连外衣都没穿便提剑冲出门去,若不是贺萧拼命拦住,她大概真的就了结了自己。
她跪在漫天大雪里泣不成声,睫毛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手指深深地抠进雪地里,却只抓握了一手的冰凉虚无。眼前忽地出现了一角深蓝色衣袍,一个颤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随后是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阿楚,回屋去吧,外面冷。”她抬眼,却觉得眼前这个相知相伴多年的战友无比陌生:“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踉跄着起身,退后半步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还未等他开口,她便失控地大吼:“他死了,你满意了?下一个是谁,是我,是羽姑娘,还是乌先生?”她手上运了力气,出鞘的长剑直直抵上了他的颈侧,“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能利用我?若是那年九幽台没有他,你连这条命也保不住!”她声泪俱下,执剑的手却纹丝不动,剑锋处已经渗出了血丝,“他说的没错,你就是我亲手养大的狼,你的心计,你的谋略,你的步步为营,你的心狠手辣,都是我一手造就的……”她眼神涣散了,又想起当初那个听不进他一句话的自己,果决地将他甩在身后,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眼他眼里淡淡的悲凉。
可他一直到最后,都只要她快乐地活,为自己而活。
如今她知错了,一切却都来不及了。他死了,可为何她还活着?
“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她喃喃自语,一丝狠厉闪过眉间,剑锋更加逼近了燕洵的脖颈,“你不闪躲,难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燕洵微微闭了眼:“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他,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夺走了你。”楚乔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旋即是一个近乎狰狞的苦笑:“夺走我?燕洵,你扪心自问,他可曾有一刻拥有过我?”咸涩的液体在唇角结了细细的冰花,泪水爬过的双颊早已没有任何知觉,她哭到哽咽,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阿楚,你扪心自问,你的心可曾有一刻真的忘记过他?这些月,这些年?有没有!”他径直用手推开她的剑,直接擒住她的肩,微微用力地摇晃,眼里甚至迸出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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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长安城里养好了身体,听说美林关之前吵着要与他定亲的乐家的小姐乐婉怡为了不惹是非,竟扬言是他以权势相逼,甚至要毁她清白,为表与此等小人划清界限的决心决定要削发为尼,激起议论纷纷。楚乔似乎真的很久没有这么气愤和冲动过了,带着贺萧他们杀到美林关,拦了乐婉怡入寺的大轿,直接替她落了发。楚乔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俏脸,竟生出无比痛快的感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是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做的这些事,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然而,这只是更加提醒了她,当年那个心思缜密风华绝代的冷公子,那个救她护她不离不弃的宇文玥,如今只是一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叛国贼。而她,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燕洵果真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来过,对于她的行为,也没再过问一句。他利用铁腕手段一举统一了草原各部,坐稳了他的铁桶江山。
宇文门阀自宇文玥死后便无人再可主持谍纸天眼,宇文泰失势,魏阀顺势取而代之,魏帝一病不起,魏家便成了朝政的实际把持者,大魏国力衰弱。再无力与燕北抗衡。为宇文玥孤身请命的七皇子元彻被派到边关戍边,最小的皇子元飏得势,在魏家扶持下有了自己的势力。两国休战议和,大魏称臣。直到这时那些曾唾骂过宇文玥的人才发现,他们的政权内部早已腐朽不堪,他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苦苦维持着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国度,没了他的支持,大魏的倾颓无可挽回。
而她已是心如死灰,带着她能找到的所有有关他的回忆,到秀丽山隐居,用一间竹坞安放她的余生,用剩下的全部日子来缅怀他,守着他,曾经名动天下的秀丽将军就这样慢慢淡出了天下人的视线。
她为他立了墓碑,却根本想不到要刻什么字,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名义立碑,于是便搁置了,谁知一拖就是三年。而三年里,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在她的梦里,即便思念已经快要把她折磨得发疯,他也固执地从不入梦。她终于受到了惩罚,要一生一世品尝他曾经受过的痛,不得见,永相念。
她在乌先生的指点下重启了风云令,召集了母亲曾经的旧部,成了新的风云令主,虽然很少过问世事,只是为了继承母亲的衣钵,了了她一桩夙愿。同时她也还是放心不下燕北,就如她母亲拼死守护燕北一样,冥冥之中命运指引她回到这里,再次守护这片她母亲曾用血浇灌的热土。
正在她埋首低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位谍者的声音:“参见令主。”她正要责备不该来打扰她,那人却抢先说道:“禀令主,属下知道不该此时来打扰您,但您先前吩咐我们寻的人近日似乎在贤阳出现了,据谍者来报,是跟着一群行踪神秘的蒙面人,事关重大,只得迅速来报。”楚乔猛地起身,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你说墨儿找到了?”“我们的人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您见他时他只有七岁,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大概也不太一样了。”“不管如何,继续追查下去。想办法确定那伙人的身份。”楚乔难掩喜悦,看来他宇文玥还是在天有灵的,竟然还能保佑她找到墨儿。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谍者:“怎么,还有什么事?”
然而下一刻那谍者说出的话却将她的喜悦一扫而空,他说,蓝城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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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遗恨

燕洵终于还是对仲羽出手了。自从上次被禁足蓝城之后,仲羽的死士就被一减再减,楚乔离开后燕洵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削了兵权,只留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封号。而仲羽偏偏不是委曲求全之人,多次上书直指燕洵的高压政策,终于触怒了他,如今兵临蓝城,要拿下仲羽。蓝城百姓誓死保护仲羽出逃,燕洵派出亲卫追杀,据谍者来报,仲羽下落不明,蓝城仍被围困。
楚乔闻言一阵眩晕,她不敢相信,燕洵竟然真的会对仲羽下手。她原本以为自己的离开至少能让他有一点点的醒悟,然而却只是加剧了他对仇恨的执迷。她急急忙忙地提剑上马,“传我命令,让贺萧带人去蓝城附近找羽姑娘的下落……”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来人正是贺萧,“大人,不用找了,羽姑娘到了秀丽山了,但是……”话音只是刚落,也没等贺萧把话说完,楚乔的马就已经狂奔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她想保护的人,想要保护她的人一个个都要因她而死?她不敢去想,不敢听完贺萧的话,不愿意看到最坏的可能,她早已经不起任何的失去,经不起再次的遗恨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竹坞,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在梅香担心的目光中推开了屋门,亦不知道自己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是怎样的一副表情。仲羽被几个死士围着,身上小伤不计其数,胸膛上一箭穿透,她虚弱地喘息着,惨白的脸上了无生气,只有微微翕动的鼻翼让楚乔确定她还活着。大概是听见她进来,仲羽吃力地睁开糊满血污的眼:“阿楚,你……来了。”楚乔跪倒在她身侧,声音哽咽:“我来了……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以为……”她再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只能握住仲羽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你……没有错……我也以为……他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看错了人……”仲羽每说一个字,几乎都要耗费全部的力气,一旁的贺萧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颤抖的嘴唇却怎么也克制不住喉咙里的抽噎声。
“阿楚……那时的你是对的……”仲羽大概是终于没有了睁眼的力气,微阖了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曾说若是没有你,他一定入魔……如今大概就是应了……但是……你绝对不能回去……他杀我是为了……为了逼你回去……”楚乔微微一怔,眼前一片模糊,露出一个苦笑:“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回去吗?”“蓝城……就是他的筹码……”仲羽努力地喘息着,似乎连呼吸都在消耗她所剩不多的精力,“他会拿全城人的性命逼你……但是……不要回去……离开燕北……答应我……”楚乔只觉得仲羽的话一阵惊雷像鞭子一样直直甩在她身上,燕洵竟然当真会用如此极端的手段逼她回到他身边,就像他当初能利用她来杀宇文玥,如今也敢用一座城逼她回头。“答应我……”仲羽见她不说话,又费力地睁开眼,甚至用尽力气晃了晃她握着她的手。楚乔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早已说不出话,只得用力地点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如此……我便,放心了……”仲羽露出一个释然的笑,闭上了眼,偏过头去,“阿楚……我累了……”楚乔压抑住哭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柔,“我知道……”几乎只是那一瞬,她手里的那只手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楚乔伏在她已然冰凉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她当初没能早点察觉燕洵要杀宇文玥的意图,痛失挚爱;如今又改变不了燕洵的阴暗和仇恨,痛失挚友。她谁都想要保护,却谁都保护不了,反而每次都是她亲手把他们推向死亡的深渊。
现在,也只能是她亲自去了结这一切。
蓝城外,阴云密布,苍茫的原野一望无际,地平线上灰蒙蒙的一片。燕洵负手立于城上,冷冷地看着城外的百姓,当初是他们自愿追随仲羽出城,如今被关在城外断水断粮,饥渴交迫。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也知道这样的方式对于她而言太过残忍。但他只是想最后一次试试看,看看他在她的心里,到底还有多少分量。
他背着这些仇恨太久了,早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只是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抱负。九幽台的鲜血染黑了他的心,可是那一点点的白,始终是留给她的,他曾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他,如今她却连这一点点的白都不要了。她曾是那些黑暗岁月里唯一真实的温暖,如今却是置他于彻底绝望的利刃,于是他成了魔,五毒不清,六欲攻心。
为何,为何你会舍得这样伤我?执剑的手已然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秀丽山的方向。
他早已不在乎她到来之后的反应,他只在乎她会不会回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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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乔带着秀丽军的人马出现在蓝城下时,看到的就是形容枯槁的百姓们坐在城墙边,整个蓝城死气沉沉,城外不远处依稀传来寒鸦悲鸣,甚是凄苦。她看到那个她曾经用整个生命去保护的人冷冷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城下的并不是他的子民,而只是一群任他摆布的人偶。她用力地逆光看着他,想要在他身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的影子,可是她看到的只有一个冷血无情被仇恨蒙蔽了的疯子。
她如今才突然明白,她和燕洵,根本就是一起走上了一条注定会分岔的路,他们根本就有着完全不同的信仰,迟早会分道扬镳。她定定地看着他,可那一刻却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她透过他的冷眼看到了他背后深深的孤独,看到了这些颠沛流离的岁月对他的侵蚀,他早已被磨尽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清澈阳光,哪怕连一个模糊的轮廓也难以寻觅,留下的只有一个固执而怨恨的影子。她亲眼见证了九幽台上的鲜血,她陪他走过生命中最最动荡黑暗的岁月,可是她却没察觉他的那些变化,直到今日她才用如此残忍的方式知道了自己从未真正了解他这个事实。可是,她其实没有立场责备他,那是她的信仰,他没有必要替她背负,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画了一幅梦想的蓝图,却根本不是他想要的样子。而回首这些年,她走过那么多的风云变幻,闯过那么多的腥风血雨,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热血单纯的少女了。他们都变了,被那么多的无常淘尽了最后一点心力,从风雨相携走到了分道扬镳,又走到了如今的拔剑相向。
究竟是什么变了,她不想再追究,但是,如今她也要用更加惨烈的方式去守护她的信仰了。
她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那日冰湖的上空,也是这样的阴云密布。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眼前浮现出他的面容,那淡漠的眼底是最深的温柔,她的唇一开一合,对着一片虚空轻轻地说:“等着我,我来找你。”
城下的百姓中有人认得她,看到她来了,原本弥漫一片的死寂和绝望就像突然找到了一个缺口,饥渴交迫的他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到她马下高呼她的名字。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应答,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临行前做的那个决定,她这样,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她露出一个苦笑,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对不起诸位,羽姑娘……走了……”后半句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也不是来救他们于水火的。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而后立刻有更加绝望的呼号响起,混杂着互相埋怨指责的声音,让无望的痛苦再度渲染了整片蓝城外的天空,最后,所有期盼的眼神都落在了楚乔身上,带着她根本承受不起的希望。她痛苦地闭了眼,重重地叹息一声,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秀丽军旧部一字一句的说:“诸位,我楚乔无德无能,此生能得你们追随,乃是三生大幸,我没能保护好你们的兄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手下,没能保护好燕北的子民,是我一生的遗恨。可是,我这一生,唯一无法做到的就是在信仰面前妥协,我除了这条命,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可是你们不同,你们的人生,不该因为我的一己私心而被决定,你们还有妻儿老小,还有父老乡亲,我曾答应他们会把你们带回家,如今已经食言了。今日我楚乔将与蓝城百姓在此共存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请诸位答应我,一定珍重性命,不枉我也曾带领你们一场。”一字一句,几乎要把银牙咬碎。楚乔翻身下马,抱剑单膝跪地,抱拳一拜,随后起身沉着下令:“贺萧听令!带领众将士立即离开此地,不得回头!”贺萧迅速下马,拜倒在楚乔身前:“大人不可!”生死与共这么多年,他清楚她的性子,她决然无法委曲求全回到燕洵身边,更无法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做一个寻常女子为他洗手作羹汤,她无法背叛她的信仰,而他贺萧无法背叛她。这些年来他最怕的就是她不惜命,哪怕一生活在悔恨和对那人的思念中,至少能平平安安地过,可如今她摆明了是要对燕洵以***,甚至连自己最珍视的兄弟手足都可以放弃。“贺萧等秀丽军众将誓死追随大人!”贺萧声如洪钟,身后的将士们纷纷下马,“誓死追随楚大人!”三千将士的声音汇成振聋发聩的惊雷,炸响在蓝城上空。城上的燕洵早已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冷眼看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女子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地遣散她的军队。是的,她的军队。燕洵紧紧抿住了唇,闭上眼仿佛就回到了那个大雨天,她一身泥泞,跪在地上求他开恩,然后又决绝地离去,眼神里是无边惨淡和失望。他睁开眼,眼前却是千里封冻的冰湖,她朝着冰面上那个血淋淋的身影跑去,那一瞬就撕裂了他的心。胸膛上她刺下的那一剑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痕,每到雪天就疼得他缩成一团,仿佛提醒着他失去他的疼痛。
阿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一无所有了吗?他和她,究竟是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用一整座城也换不回她,她宁愿押上性命也不愿回头。
可是,阿楚,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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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出了人命,在帐外围着的那些百姓全都疯了一样涌上来,纷纷嚷着要讨伐楚乔,贺萧也已经多日粒米未进,一时间被蜂拥而上的人流冲开,又不敢再伤人,只得绝望地看着楚乔淹没在已经疯狂的人群里。“保护楚大人!保护楚大人!”贺萧疯狂地大喊着,却听楚乔喊了一句:“所有人原地待命!不得伤人!”他闻言几乎要瘫倒在地,为她一心求死的决心而痛苦,为她了无生意的意念而绝望,他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楚乔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任那些冷言冷语和疯狂的指责,甚至是带着怒气的拳脚生生砸在她身上。曾经的信誓旦旦,如今面对死亡,都显得这么的无力和苍白。其实这世上唯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旭日骄阳,二是人心世相。这一点,她早就该明白。
燕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的一片混乱,眉头几乎要拧断,事态发展至今是他始料未及的。断指微微颤抖,他低眉,努力压制着从心底蔓延开的疼痛。
其实他从来无心伤她,却为何总是伤她最深呢?她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个世上,只有他是真的无法离开她的,只有他是真的需要她的。
“殿下,放她走吧。”阿精的声音颤抖着,低沉而悲伤。“为何?你不是向来不管我们之间的事?”燕洵眯了眼,低头看向跪拜在地的阿精。“阿精不懂男女之事,只有一件阿精看得明白,自从殿下处决了那批秀丽军的人之后,楚姑娘和您,都没有真的高兴过了。”阿精魁梧的身形颤抖着,他曾亲眼目睹了他与她是怎样从危机四伏的莺歌小院走到了朝思暮想的燕北高原,他清楚期中的波折,更清楚那些从未被提及的深情,可是他也依稀能明白,楚乔离开的原因。如果不是心如死灰,她必然不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宁死也不肯回来。“我与楚姑娘是战友,但生死之交抵不过阿精对您的忠心耿耿,阿精只是希望,您能放过自己,唯有放过楚姑娘,殿下才能真的放下。”燕洵不曾想阿精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在他心里,他不过是他的一把刀,刀是不能有别的心思的,而他却对他说出这一番话。
罢了,燕洵松开死死抓着那支他送她而她没有带走的篦栗,淡淡看了一眼那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的笛身,双手握上,用力一折,那竹制的笛身应声而断,“开城门,放他们进来,传令开赤水关,派人送她离开……”话音未落,却见一群银甲皮铠的士兵从两侧的山崖上飞下,有如天降神兵,迅速地在城下集结,粗略一看,竟然有数千人马。
为首的人一身月白战袍,一副黄金面具遮住了全脸,一根九节玄铁鞭在手,身形劲瘦,一身杀气。那人声如惊雷,声音有些粗砺:“谁敢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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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希望重燃

第一章·脱身

燕洵心下一惊,奈何那人离得实在有些远,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身形,高挑劲瘦,虽然遮了脸,却难掩出尘卓然的气质,甚至依稀和那人有些重合。不可能。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燕洵压下,他是亲自看见他的尸首被装上回大魏的马车,是亲自验过那尸身上的伤痕,那人身有严重的寒疾,落入冰封的千丈湖怎么可能还有生机?他松开紧抿的唇,回头低声对阿精说:“暗中集合人马,先看看对方的意图再行事,看他们的样子,人马不多,却完全是有备而来。”他顿了顿,终是慢慢地说,“开侧门,放那些人进来吧。”阿精急急地答应了,退出去没几步,突然回过神再次跪拜在地:“末将替楚姑娘谢过殿下!”燕洵回头看了他一眼,精短的汉子慢慢起身,脸上是赤诚的欣慰,一眼就能望得见底。
也罢,是对是错,他也已经没有力气追究了,她宁死也不愿回到他的身边,光是这一点就已经击溃了他全部的坚持。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她,也许一切从回到燕北的时候就注定了,他最后所能给她的,也就只有自由而已。
若你能过得比现在好,也就值得了。
燕洵定了定神,看向城下那人,他倒是十分镇静,也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手上蓄了力,握着那条布满钢刃的长鞭坐在马上。有几位士兵背着已经昏迷的楚乔行至他的马下,他翻身下马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况,她身上大伤没有,小伤倒是不少,多日未进食造成身体极度虚弱。他挥一挥手便上来一辆马车,将楚乔安置好后便回头上马,向着燕洵的方向走近。
城上的士兵立刻戒严,那人却在城门前勒马,开口道:“久仰燕王大名,今日终于得见,实乃鄙人三生有幸。我等只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救人,既然燕王不阻拦,我们也不必起冲突,感谢燕王开关相送,后会有期!”他抱拳拱手,正要调转马头,燕洵却开了口:“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他握紧了手上的残笛,想要借这个问题探探对方的来头,尖锐的竹刺扎进手心,提醒着他最不可能的那个猜测也许是真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似乎隔着面具笑了一下,随后缓缓开口:“来日方长,你我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在少数,如今何必急着探听虚实?”他的声音嘶哑粗砺,完全不似宇文玥那般淡漠沉厚。“殿下今日盛情相送,在下也好回去复命,不过想来燕王如此为难一个女人,传出去也实在不好听。”燕洵脸色铁青,身后的阿精已经提了双锤,“殿下,不如末将去探探这狂妄小子的虚实……”燕洵抬手制止,“对方的实力不清楚,他知道蓝城的戒备还敢只带数千人马前来,更别说这数千人马从天而降,光是悄无声息地潜入燕北境内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说明他们的实力。”燕洵抿了抿唇复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何况,我已经答应了放她走,对方也摆明了不想缠斗,我猜测也许是萧策的人……罢了,放他们走便是。”他不愿再去求证自己心里的那个设想,甚至不敢再去想这个可能,光是思绪淡淡扫过就已经让他痛不欲生,胸口的伤疤隐隐作痛,他转过头不再看她离开的方向,手上的断笛滑落在地,一如他们已经无可挽回的残局。
那天,蓝城所有的黑鹰军都是第一次看见他们杀伐果断的新王露出如此落寞的表情,在日落的余晖里披着毫不掩饰的寂寥,仿佛失去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唯一。
他再也看不到她,像他在青山院观她舞剑时那样美好的浅笑,仿若寒湖春水,漫天星辰,只一瞥就惊艳了他的整个生命。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会如此惨淡地收场,他宁愿从未相遇,从未相知,从未相携,从未,或许是真的从未,相爱。
“欧阳将军,咱们主上费了这么多心思把媳妇儿救回来,为啥不直接带回家里去,干嘛还把这英雄救美的功劳便宜了别人?”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在白衣将军的身后,语气里尽是不解,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劲从青海边境潜入燕北,结果最后却是大梁太子的人把人带走了,实在让人不忿。“你懂什么,如今主上耽搁在贤阳,又犯了旧疾,尚且不知何时才能复明,加之他一时也不会回青海,把人带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少年将军的声音依旧粗砺,却不似方才一般杀气腾腾,仔细一听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愁绪。“再说了,如今时机未到,主上还不能见她。”他是不愿意冒一点点的险,也不愿在没问过她的情况下就把她带回青海。欧阳玹想起了他递给他的密信,明明早已担心得坐立不安,却偏偏要强加掩饰,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那微微颤抖笔力不足的寥寥数语就已经出卖了他:驰援蓝城,送回大梁。他一声令下,便让他马不停蹄地从青云岭南下,三日内便渡过赤水河赶到蓝城,如今把人平安交给了萧策派来接应的亲卫,可以去信复命了。
“欧阳将军,咱们主上对这秀丽将军倒真是情根深种啊,能为了她做到这个份上,就算是我亲娘也未必肯……”“怎么,这是想媳妇儿啦?”欧阳玹嘴上和那汉子插科打诨,心里却颇有些不平。他这个师兄太傻,为了她的安好,能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放任她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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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玹的思绪有些涣散,不禁想起三年前月卫的残部们把重伤的他送到他的师父欧阳先生那里的时候,他只是一息尚存,完全靠着体内的寒气维持着低温龟息的状态,几乎是凭空吊着一口气,他胸前致命的箭伤张成一个血洞,身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口不计其数。他的伤情几乎可称是无力回天,所幸低温勉强止住出血,伤势虽重但内力尚存,若是有人能将他体内的深重寒气引出,倒还有一线生机。他为了救他,不惜以命相搏,逆行周身血气,将她体内的寒气引出,硬生生保住了宇文玥的命,自此以后,肺经血脉受损,血气阻滞,便伤了嗓子,少年清朗的声音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沙哑粗砺的声线。那一年,欧阳玹正值二九年华,原本应该像普天之下所有普通女子一样过着烹茶听琴,书画对弈的闲淡人生,或许还有一位良人折梅寄情,几句相思便是一生一世。
而她,却执金戈,跨战马,陪他到荒无人烟的青海,一手一脚地拼下如今的基业,而他甚至不知道,他其实是女儿身,不知道那些细水长流的情丝,如何在这些苦涩的岁月里,牵动她枯死的心。
她的父亲曾是名满天下的谍者和机关师,先祖曾入墨家机关道,乃是墨家嫡系弟子。她出生时白虹贯日天色如血,命中带煞,克****,将来必是祸国殃民的冲折帝星之命。父亲得人指点破解之法,唯有逆天行道,改换命格才得化解,而这八个字,让她的人生还未开始就退无可退。她记得父亲曾要她立下毒誓,此生只为男子,绝不以女儿身示人,一字一句斩断了她所有的痴嗔爱恨,父亲亲手在她的脸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一刀,从此她只能以面具遮掩那丑若无盐的面容。
在遇上宇文玥之前,她的人生不过是借用着一个名为欧阳玹的躯壳,苟延残喘地活在父亲和家族的阴影下。她在欧阳家的山庄里遇见温润如玉的冷公子的那一刻,原本灰暗的人生突然就有了声色和光亮。她的九节屠狼鞭是他所做,乃是父亲最为满意的他的一件作品,自此,她便决意倾尽余生为他而活。看到他伤重昏迷,她不顾一切地救他,听闻他要去青海,便在父亲的门外长跪一夜,求一个与他同行的许可。
他是她唯一的信仰,只是也许终其一生,他也不会知道。
方才她看到楚乔苍白虚弱的面容时,她似乎隐隐能明白为何那女子能让宇文玥为她情痴至此。他愿意用三年的时间为她绝处逢生,远去青海白手起家为她搭建一处平静安宁的庇护所,而她能为他守墓三年,宁死也不愿意背叛他和自己的信仰。宇文玥伤愈之后落下了病根,身体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每一个寒疾发作神志不清的夜晚,他的唇里反复流转的都是同一个名字,星儿。她看出他的思念,每每提及接她到青海,他却拧紧了眉头,半晌摇摇头,还不是时候。他要强大到足够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要能把她完全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可如今即便他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青海王,也还不愿在未经她首肯的情况下贸然接她回青海。他亲自去大梁,密会萧策,又为了给她足够强大的依靠,准备回大魏重新入主宇文家,重建谍纸天眼,而原本,他也是从权利这条血河中趟过来的人,他知道重新踏入权力的猎场意味着什么,他却愿意为了她抛却这所有的顾虑。这些年她看着他将一个一片蛮荒,只有强权与欺凌,从无一个饱腹的严冬的青海,收拾出了一个帝国的雏形,他废奴制,倡改革,在这一方荒凉中种出了希望的光,如今,这光即将洒满这个世人看来的蛮荒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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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护着她,而她便要护着他。她全无所求,只求自己能伴左右,为他平山海,为他定乾坤,护得他一世长安便足矣。欧阳玹在面具下勾起一个凉薄的笑,在脑海中绘了他清冷孤傲的身影,无声地对那影子说,一生所求,惟愿君安。
大梁太子府,虽早已经过了荷花的季节,萧策算是半个风雅的人物,留着半池残荷在院子里,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宓荷居是萧策在宫外的一处别馆,不过就凭这位太子爷的做派,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大张旗鼓地派人到燕北救回了风云令主,还正大光明地把这位燕北秀丽将军接回府中养伤。朝里的大臣们是参了又参,萧策全然不理,实际主持大梁秘府的萧玉又对此全无反应,一时间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丞相带头跪宫,求萧策将楚乔逐出宫去。萧策不以为意,便罢了朝,任那群人在殿外跪着,自己每日浸在宓荷居陪着楚乔,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来,乔乔,尝尝这个。”一颗剥好的圆润晶莹的葡萄送到楚乔唇边,萧策似乎是心情极好,见楚乔迟迟没有张口,就干脆将那葡萄送进了自己嘴里。楚乔看着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终是忍不住开了口:“我来你这住了也有一阵子了,怎么你倒还能这么镇定自若。”“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在我这住着,我自然是高兴的。”萧策依旧嬉皮笑脸,狭长的狐狸眼轻轻一眯,仿佛眼底有更深的秘密。“萧策,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楚乔叹了一口气,目光投向更远的窗外,如今正逢乱世,各国皆是暗流涌动,他萧策又如何独善其身?萧策敛了笑意,换上一副认真的面孔:“乔乔,我开心也是事出有因的。你在这小院里住了十余日了,怕是也不知道这外头已经变了天了。你可记得之前元飏和宇文阀一直都对你下了追杀令,甚至之前听闻你到了大梁,还曾追到我这来要人,最近却突然撤了这追杀令?”楚乔神色微动,露出一丝质疑的苦笑:“怎么会?你可别拿我寻开心,大魏那帮人哪一个不是对我恨之入骨,怕是恨不能把我抽筋扒骨,怎么有撤销杀令的道理?”萧策漾开一个如花似玉的浅笑,依旧是那副欠揍的嘴脸:“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就在蓝城出事后不久,大魏就换了一位大司马,他似乎主张对燕北实施缓和策略,撤销了你的杀令不说,还调动了原本边境的布防。”楚乔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怎么可能?这大司马是何方神圣,宇文阀和魏阀早就无人以继,整个大魏政权早就几乎被架空,但宇文泰和魏家也不至于让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人夺了这大司马之位……”“若不是凭空冒出,而是手握五十万重兵呢?”萧策笑得狡黠,眼前浮现出那人的面貌。
他是个疯子,他萧策自愧弗如。
“五十万?”楚乔一遍遍地确认自己听到的确实是这样一个数字,“据谍者来报,大魏如今举国上下的屯兵,至多不过四十万,到底是什么人竟能以五十万重军相逼?”萧策拈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这葡萄不愧是御供佳品,真甜。”楚乔急了,出手便是一拳擂在他胸口:“你这个萧狐狸,你说不说?”虽说楚乔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这一拳下去力道也不小,硬生生让萧策疼得抱胸滚地,“你就不能对你的救命恩人温柔一点?我又不是不告诉你,急什么,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萧策向她投来一个嫌弃的眼神,默默挪远了些落座,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风云令主掌管燕北众多谍者,不会没听过青海王的名号吧?”
楚乔怔住了。青海王,两年前在边远的青海蛮荒之地横空出世,仅用两年时间便迅速崛起,至今无人清楚其实力,青海王拒绝与外界交往,但自己对外界的实力却是清楚得很。有一回竟然正大光明地越过青海关,闯入了燕北境内,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仿佛只是邻居串门打声招呼一般。燕洵当时吓得不轻,多次提出要与青海王会面都被婉拒,因此这青海王也就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若是这青海王当真手握五十万重兵,又能在青海这样边远的弹丸之地经营起实力如此深奥的政权,的确有接管大魏的能力,亦有调动边防的底气……只是他明明可以在青海称霸,为何偏偏要回大魏屈就一个大司马?”萧策看着楚乔认真的侧脸,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乔乔,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楚乔还未收回思绪,随口应道:“什么?”“便是你苦苦思索却又始终想不到答案的样子,若是我碰巧知道这个答案,那便更好了。”萧策一边说着,一边识相地闪躲楚乔的一顿乱拳,“不过,乔乔,你可曾认真想过,这青海王是谁?”萧策在楚乔的榻边站定,又换了一副无比认真的架势,“亦或者,普天之下,这青海王能是谁?”
见楚乔有些疑惑,他便再度开口:“放眼大魏燕北大梁三朝,细数仙魔神鬼人畜六界,有谁能在青海那样的蛮荒之地发展出一支五十万人的军队,有谁能放弃在青海称霸的机会到大魏甘愿当一个大司马只为了缓和对燕北的政策,有谁能对这天下的局势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把握,有谁能蛰伏三年只为一鸣惊人?”萧策看着依旧呆愣的楚乔,心里对那人叹一句,真不知你是命不好还是眼光不好,偏偏要找上这么个傻女人。他复又说:“若我这么说你不敢去想,我便换个说法。这世上有谁愿意为了你倾家荡产出生入死,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有谁愿意为了你叛国背君,视家族荣辱如无物,有谁愿意为了你忍辱负重沦为宵小,将清白名节尽抛却?这样的人本就不多,你细细地想,若能想到一个,便是那个人。”萧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楚乔的房间。
此番话一出,她必是不会在此久留了,他也就要去安抚那些跪在宫外的文武百官了。萧策仰头,眼前又浮现出那人过来找他的情景,答应你的事我可已经做到了,只盼你真能好好护住她,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栖。
楚乔在榻上有些呆滞,萧策方才的一番话触动了她心底最不可触碰的伤口,时至今日也还在潺潺流血,疼痛从未有一刻停止蚕食她的心。可是,当她掐指算着日子,当那个最不可能的设想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她看向床头那把破月,握上剑柄时甚至仿佛还有昔日主人的温度。她执剑的手微微颤抖,止不住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剑刃上被劈成两滴清泪,想起在坞彭他牵着自己的手,那宽厚的手掌并不像寻常贵公子一般温软,带着他独有的凉,还有常年习武的粗砺,却是那么安全,那么真实。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一切都还来得及,楚乔仿佛在泪眼朦胧中看见他烟云一般的身影,飘逸俊秀得有如一幅水墨画,一袭天青色衣袍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如果真的来得及,她再也不要放手了,再也不要了。
大魏司马府。
院子里栽了满园杜若,淡淡的草木香飘散在院落中,书房里熏得是檀香,虽已然有几分秋意,但屋内竟烧着冬日才会用的火盆,而房内的陈设赫然是当年宇文府长房青山院的样式,笔架上清一色的檀木镶玉杆狼毫,上好的歙砚上墨迹都未干。眉目如画的公子展开一纸短笺,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已至贤阳,安好,勿念。他展开一个笑,将那短笺放在屋内的火盆上焚毁,挥手招来近身的亲卫:“方绪,是时候跟宇文泰算算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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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再遇

贤阳,是大梁和大魏交界处的一座城池,素来以商贸发达闻名,主街两侧商铺林立,平日也十分热闹。城内前些日子新开了一家客栈,也是酒肆,做些江湖来往的生意,老板娘据说是隐退多年的燕北秀丽将军,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酒肆的酒味道委实不错,因而宾客如云。
“梅香!楼上雅座客人的酒钱结了吗?”平安端着盘子冲着二楼大喊。这楚大人也真是的,一天到晚也不在店里露个面,早出晚归也不知是去干嘛。“贺萧大哥?你来啦!”梅香拿着客人方才的打赏,面带喜色地下楼,正好迎上了贺萧。一身棉布便装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今天生意可好?”“好的不得了,若是老板娘在怕是更好。”平安将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鼻头上依旧挂着汗珠,“可惜她一天到晚地不挨家,我们俩可是忙的够呛。”贺萧爽朗地笑着:“她在外头忙着总比以前总在那小竹屋里闷着来得好,听说近日在外头忙着寻人。”梅香麻利地打了两盅杏花醉:“贺大哥,你坐。”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两颊微微有些泛红,“倒也是的,我宁愿小姐忙些,好歹有些盼头,不像以前闷在屋子里,没事就跑去跟那人说话,怪可怜的。”贺萧啜了一口酒,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其实如今这样让她有些期许,无论那人是不是活着,大概都好。”
她活得太过用力,用力得太过辛苦,其间有多少的心酸无处诉说,那平静的眼底藏着多少的痛苦,沉重的双肩压着多少悔恨,都无人知晓。
“怎么都在啊?”楚乔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店门前,摘下厚重的面纱,一脸的疲态,语调却很轻快。她这几日忙着追查先前那伙疑似带着墨儿的蒙面人的线索,这群人似乎凭空蒸发了一般,自那日以后就没有再在贤阳城出现过了。“梅香,给我倒杯酒。”楚乔往柜前一坐,指节轻叩桌案,赌气似的讨酒吃。“小姐可不能再喝,之前郎中叮嘱过小姐,伤愈之前不能再喝酒的。”梅香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捂住了酒坛子“不行,我要喝。”楚乔不耐烦地伸手去夺那酒坛,却被平安挡住了,于是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手指绞着衣摆把玩。“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利?”贺萧试探着问,他太过熟悉楚乔心烦时的神态,“可是大人要找的人没有找到?”楚乔低低地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线索也没留下,也不知若那真是墨儿,是入了什么狼窝才跟着那些人。”“也说不定不是狼窝,能做得这么滴水不漏,说不定是对江湖谍者很了解。”贺萧饮完一杯酒,舔了舔唇。“其实我想过,会不会是他把墨儿带在身边,算算日子,越发觉得……算了,是他又如何……”楚乔苦笑一下,提了放在桌上的残虹就上楼去了,背影有些微微的摇晃。
贺萧看着她沉重的身影,心下蔓延开一片苦涩。身边的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仿佛都与她无关,她一个人拖着脚步穿过那些声色繁华,听不见也看不到身后的酒肉与喧闹。这些年,她几乎让回忆和悔恨填充了她的整个生命,对他的亏欠还有无法舍弃的信仰成了她在这飘摇人世的唯一一块浮木,除此之外全无依凭。如今得知他也许还活着,整个人也依旧没有神采,若她只是一厢情愿,若他真的早已命丧黄泉,她又该怎么活下去?
正在众人沉默之际,一众人走进店来,大概有十余人,为首的以厚重的黑色纱帽遮面,只隐约露出眼睛,一身肃杀,引得店里一时间一片沉默,但这个店里来往的本就多是江湖人士,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一会就恢复了酒色喧嚣。那人开口,语速很快,但听起来却又很沉着:“给我们三间最安静的客房,让人马上送热水和棉纱上去。”平安应付多了这种场面,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进他的鼻腔,大概是有人受了伤,不得已才要匆忙落脚。他赶紧招呼客人上楼,梅香回身到厨房去准备热水和毛巾,贺萧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便继续坐在柜台的角落里饮酒,打算今夜宿在店里。
平安半晌下楼来,大声喊着梅香的名字:“梅香!给楼上的客人准备热水洗浴!”这间客栈原本是座风月馆,楚乔把店盘了下来,把原本的浴池改建了一下,隔出了几间浴房,很受客人的欢迎。梅香远远地应了一声,让平安把热水和毛巾送到楼上去了。
楚乔在房间里刚躺下,还没合眼就被楼下的动静惊得坐了起来,常年的警觉让她不自觉地伸手握上了剑,片刻过后听见平安招呼客人的声音,才缓缓地松了手。她仰头看着屋顶,眼神里盛满了落寞,她在这里开这家客栈原本只是想在江湖上的人来人往里寻到一点慰藉,而如今反倒打破了她所想要的平淡生活。当初那个他可能还活着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来的那一刻,她根本抑制不住去找他的心情,可是匆匆挥别萧策到了贤阳之后,她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该用什么身份去找他。
她误会他,背叛他,诬陷他,伤害他,离开他,最后甚至害死了他,如今就算他是真的死里逃生,又怎么会愿意再见到她?他在青海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重回大魏,就是为了让当初那些践踏过他的人血债血偿,又怎么可能再一次栽在她手上?尚且不说聪慧如他,就算是普通人,同样的错误也不至于犯两次。而她时常害怕这不过都是她的一场梦,他早就命丧冰湖,化成她三年来守着的那几捧枯灰,她宁愿抱着这个可笑的梦境度过余生,哪怕一辈子见不到他,也不要再尝一次失去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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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纠结之间只能在贤阳落脚,一日闲逛进一处风月馆,实在是看不惯那些姑娘为了生计迎来送往,就买下了那店面,遣散了那些姑娘,又开了这家客栈,一晃又是三个月。她追查那伙墨儿可能跟着的蒙面人,却线索全无,一时所有的期盼尽数落空,她又回到了当初那样无所寄托的日子。
他走以后,她的人生一下子失了好多分量,而仲羽的死更是在一夜之间便倾覆了她的世界。
楚乔也不知自己盯着房顶看了多久,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身上一身风沙,周身不适,索性随手扯了几件衣服下楼去洗澡。
她难得自己静一静,想着梅香也在前堂忙着,便静悄悄地独自去了浴室。谁知一推开门,浓重的药味伴着温热的水汽涌来,楚乔下意识地想退出去,奈何雾气太大一时模糊了眼,踉跄了一下乱了脚步,反倒跌进了浴房里。身后忽然一阵凉气袭来,楚乔顺手将衣服一拧便充当鞭子甩了出去,挡开了那人的一记飞踢。对方显然不止一人,楚乔还未完全适应眼前的迷蒙水雾,又有一掌从背后袭来,楚乔堪堪躲开,凭着听声定位的本事压身出腿,向着那人的方向扫去,可对方的身手也不错,一个漂亮的回身便避开了。楚乔虽然曾用过华佗秋水,能在黑暗中视物清晰,平日里更是锐利犹如鹰眼,但这药水偏偏有一点不好,当水雾很重时反倒看不清楚,如今只能凭着感觉与那两人周旋。屋子里浓重的药味熏得她头脑有些发昏,手正好摸到了一旁挂衣服的木架,随手一摸竟然触到一把匕首,一把抽出就向着那个人影刺去。“什么人敢在我的店里闹事!”楚乔实在被药气蒸昏了头,刺了个偏,勉强挡了那人一掌,心想着说不定只是个误会,亮明身份便是。那人闻言果然没有再动,但也没有出声,半晌的沉默过后才缓缓道:“我家主人正在洗药浴,本嘱咐了店家不要让人打扰,可是老板娘却突然闯进来,我等多有冒犯,实在失敬,还请老板娘海涵。”楚乔在心里腹诽一番,心想着什么人这么娇贵,要在这客栈的公共浴房里洗味道这么重的药浴,嘴上随口应答着:“无妨,也是我没打招呼,现在出去便是。”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听里间传来一个声音:“方绪,怎么这么吵?”
楚乔一听那声音,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距离,顿时火冒三丈,这里原有五间浴房,那人的声音显然是在四丈开外,也就是说他们这帮人一下就占了她五间浴房,还要熏得一屋子药味,更难以原谅的是竟然还要偷袭她!楚乔一向脾气火爆,自从在青山院时到现在也没有多大长进,哪里受得了这等气,正准备开口理论,却听那人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禀公子,无事,不过是老板娘不知道有人在浴房,闯了进来,我们太过急躁,误跟老板娘交了手。”
一声公子,让楚乔的怨气荡然无存,仿佛一句咒语一般把她钉在原地,她忘记了难闻的药味,忘记了迷蒙的水汽,忘记了方才的愤怒,脑海里只反反复复回荡着那两个字。
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她曾经也是这样唤他的,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后来的毕恭毕敬,到最后的戏谑调笑,他似乎一直默默接受着她对他所有的情绪。而如今想来,那竟是她所能想到的,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美好了,只是那时她不信他,不信他一次次舍命相护,不信他一次次以命相搏,弃他伤他甚至杀他,最后便永远地失去了他。她忽然很想回到那个时候,再为他烹一次茶,为他煎一次药,奉到他面前,轻唤一声公子,然后再看他端过仰头一饮而尽。那些岁月原本应该那么静好,可是偏偏染上了这么多的阴霾和血色,命运偏偏把他们推到了对立的两面,撕碎了那些原本不染一丝污浊的情动。
如今她才知道,当初早就动了心,早就注定了最后荆棘穿身的命数,真正葬送他们的,从来都是她的懦弱。她不敢相信自己动了心,不愿相信其实自己早就信了他,不愿面对自己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答案,直到如今也依旧不愿承认自己的懦弱。
他怎么情痴至此,不怕天地变换,不怕风云迭起?她又怎么怯懦至此,不敢认清内心,不敢坦诚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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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乔脸上不知是水汽还是泪水,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从前青山院的点滴。他房里的檀香味,他挽剑花的剪影,他习箭时的眼神,他执笔的力度,他沉思的眉头,还有他身上常年淡淡的药味……
药味?楚乔突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方才进门时扑鼻而来的药味如此熟悉,虽然略有不同,但几种主要的气味却是与他身上的完全一样的。她突然意识到里面也已经许久无人应答,外面那两人有些担心,又问了一句:“公子,你可还好?”片刻一句淡淡的“无碍,你们都下去吧”透过已经散的差不多的水汽传来,那两人才放心地准备退出去。
楚乔思绪纷纷乱乱,慌乱之中只觉得连那个声音都隐隐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淡漠的嗓音重合,她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狼狈。“老板娘,我们公子还要洗浴,您要不一会再过来?”那被唤作方绪的侍卫提醒道。她醒过神来,回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没什么,只是你们公子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她迈出浴房,回身关上门,扶着斑驳的窗格叹了口气,魂不守舍地上楼了。
如果不是他,还不如不要想起的好,如果是他,兴许也不愿意与自己相见。
她本来就没有资格再希求什么了,若是他能好好活着,即便是她的一厢情愿也是甘之如饴。
宇文玥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洗完了药浴回到房间的,当那个声音突然闯进他的耳朵,他就已经方寸大乱。原本他只是来贤阳办点事,谁知途中遭到宇文泰的追杀,手下有人受了重伤,只好临时随便找了个客栈落脚。他收到的密信只说了她到了贤阳,却没说她干起了开客栈的行当,他也就没想到这一层,谁知竟然在这种境地下碰上。
其实那一刻,想见她的渴望是大于不见她的理智的。他几乎就要出门去把她拥进怀里,可是他还是压抑住了,当年是宇文泰害死了她母亲,他如今也没有理清楚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的关系,不能凭着这股冲动就去见她。
他们的关系已经稀薄得经不起一点点的颠簸了,他不能让她再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他想要她能够心无挂碍,再认认真真地选一次,不管最后结果是不是他,他都想听到她真心的答案,而不是隔着山海一样的爱恨情仇去揣测她的心意。
可是抛开这一切,他也还是想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密会萧策,他还是老样子,嘲笑自己眼光太差,又被他瞪回去。但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普天之下出众的鲜花如此之多,他偏偏要在一株野草上费这么多心思,不是眼光不好又是什么呢?
可是名花芳草比比皆是,却无一人眼里装着整片星辰,只一眼就摄人心魄,穿心腹入血骨,从此便愿以一身功名性命,换她一世长安。
她曾说,燕洵的信仰便是她的信仰,可她从来不知,她的信仰,从来就不是燕洵的信仰。而她,早就已经固执地烙在他心里,成了一块经年苦痛也洗不掉的痂,疼得麻木了,却只要她的偶尔一次回眸,就能支撑很久。
他正闭目调息,心里却思绪纷扬,总也静不下心来。“公子,方才有谍者来报,那老贼果然到了贤阳。”门外的声音低沉,显然是刻意压低的。他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起身披上黑色的外袍,戴上厚重的纱帽:“我亲自去一趟。”
也许,当他真的斩断他们之间那些爱恨痴嗔,也就结束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牵绊了,原本,他们的缘分就是因仇恨而起的。
罢了,总要有个了结。他出门时沉思片刻,缓缓道:“那老板娘房中说不定有把好剑,剑尾一钩弯月,若是有机会便替我取来。”方绪应了声是,也没敢多问便随着宇文玥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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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他们进店下榻之时就已经是亥时,如今这样折腾一番,早就过了子时,贤阳城虽然热闹,此时也都收了市,夜色深沉,唯有月光如水,流泻在冰凉的青石路上。
夜色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细长结实的天蚕丝绳索垂下,随后便闪过几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楚乔原本就没有睡踏实,此时被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更无法安枕,起身习惯性地提了剑就要出门,谁知一道黑影却在她的窗外停了下来。她心下一惊,不敢贸然行动,闪身倚在墙角,借着衣柜作掩护,手上已经拔了剑,随时准备出手。不过瞬间那道人影突然下坠,只听闻几声惨叫,随即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还伴着几声砖瓦碎裂的声响。楚乔顾不得许多,推窗越了出去,谁知窗外的屋顶上还有人,锋利的雪刃闪过一道寒光便朝她刺来,她抬起剑鞘迎面挡住两把利刃,身后又袭来一阵冷风,她借力压下身子,从那两人中间穿过,回身便挥剑取了两颗人头。残虹乃是杀人夺命的宝剑,哪是那些普通的砍刀能比,一时间涌上来的杀手虽多,楚乔倒也勉强能应付。只是这些杀手训练有素,节节逼近,看准了楚乔的疲态,把她往屋檐上逼,似乎不想跟她缠斗下去。楚乔一边格挡,一边思索着这些人的来意,既然他们摆明了想速战速决,为何还要来夜袭?
她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心脏重重地坠了一下,莫非这些人的目标根本不是她?她回想起今晚在浴房里的种种细节,越想越怕宇文玥真的在这客栈里,他以前只有闭关之时要洗药浴,如今定是犯了寒疾才要匆忙落脚,听闻他们又有人受伤,不知能不能应付。她来不及再细想,那群人已经将她逼到屋顶边缘,她只得转身一个腾挪,利落地跃到院子里,还未及反应就有一道寒光直直朝自己逼过来。她挡剑不及,正准备后仰躲避,却有一支箭几乎贴着她的脖子射向那人,那剑尖不过停在她面前一寸之处。她看向那箭的方向,却什么都没看到,她俯身去查看那个被一箭毙命的杀手的伤口,却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一支细长的钢针般的箭头插在那人胸膛,正中心脏,那威力却绝不是一根普通钢针能拥有的。
那是冰雪箭。而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用这种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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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爱恨交织

第一章·重逢

楚乔呆愣的片刻功夫之间,不知从哪冒出来如此多的黑衣人,手上拿的皆为机驽,将佩刀的杀手层层包围,还有人护在了楚乔身前,让她退后。楚乔定睛看去,熟悉的谍纸楼夜行衣的装束映入眼帘,她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还活着,他真的没有死,他还念着她,他还护着她。
楚乔觉得身上阵阵虚软,几乎就要跌倒在地,手上松了力气,一直紧握的残虹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庆幸,庆幸自己这些年来日日夜夜的祈祷终于被老天爷听到了,宇文玥真的没有死,也没有恨她,最起码还愿意护着她。可她也害怕,害怕自己看到的也许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冷公子,燕洵会变,而他所担负的仇恨并不比燕洵的少。被自己效忠的国家唾骂,被自己维护的家族背弃,被自己守护的兄弟背叛,被自己最爱的女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如今九死一生,又重新走到权力的顶点,甚至数倍胜于从前,谁能要求他放下那些怨愤和仇恨呢?
最起码,她是最没有这个资格的人,亦是伤他最深的人。他曾说过,权力算计,家族内斗,兄弟反目,这些都不能伤到他,只有她,才真的伤得了他。而她,也确实将他的一颗真心视若无物,甚至把他的心剖出来扔在冰天雪地里,刺得鲜血淋漓,将他伤得体无完肤,几乎性命不保。
若是他真的变了,她又能怎样?原本就是她欠了他,她已经身无一物,至多便是这一条性命,他若想要便收去,就当还清了他的恩情,反正这条命他已经救过不下十次了,他拿了去,她也好一身轻松地离开这个她早已经了无牵挂的人间。
不出半柱香,打斗便结束了,周围渐次亮起灯来,贺萧提着灯笼赶来,见楚乔无事,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下。他刚才被动静惊醒,看到楚乔遇险,刚想去救,便被人缠住,一番打斗后忽然出现另一群黑衣人施以援手,他才腾出身来寻楚乔,匆忙赶来却见楚乔被护在人墙之后,除了一点皮外小伤并无大碍,只是神色呆滞,眼里弥漫着深沉的痛苦。“大人……你……没事吧?”他担心地询问,楚乔却像完全没听见似的,依旧呆滞地望向一片虚无,并不答话。贺萧正想继续询问,却见从内堂冲出一群人来,对着其中一个黑衣人行礼道:“公子,人抓到了。”
贺萧心里一沉,再看看楚乔,神色微动,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心下便明白了一二,又看那些黑衣人的装束,愈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那人有这样的本事,也只有他无论何时都记得护着她。
被唤作公子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冷冷的眼光似乎往楚乔这边扫过,掠过她的那一瞬顷刻间便柔和下来,他沉吟片刻还是摘下了面纱,面纱之下,是那张楚乔日思夜想却从来没有,哪怕是在梦里,出现过的面容。
高挺的鼻,浓密的眉,深沉的眼,薄削的唇,出尘独立,孤傲卓绝,举世无双。他配得上这世间所有最华丽的辞藻,却又显得这些辞藻都那么的苍白污浊,根本无法企及他万分之一的气质。
在宇文玥摘下面纱的那一刻,所有的顾虑和矜持,恐惧和不安全都被楚乔抛诸脑后,她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伸出颤抖冰凉的手指去触碰他深邃的眉眼。他捉住她的手,下移到胸前,有力的心跳隔着掌心震动着,震颤着楚乔的每一寸血脉,清晰地告诉她,他真的活着,真的站在她面前。她的喉咙里溢出一声哽咽,随后便是自他沉湖后从未有过的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她的手上有他的温度,不若冰湖之下那般冰冷,她的脸上有衣料的触感,没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上好的丝绸触感光滑温凉,他那么真实,终于不只是停泊在她的记忆中一个遥远的幻影。她拥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然不顾身边的人群,也不顾自己眼泪鼻涕全都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些犹豫地搭上她的肩膀,松松地搂着她。
宇文玥看着怀里的小人哭得毫无形象的样子,再抬头看看周围的谍者都已经识趣地别开头,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把人松松地搂在怀里,用一件宽大的披风把她罩住。如今已是深秋了,大梁虽然常年温暖,暮秋夜里依旧是有些凉的,她穿得很单薄,方才又经一番打斗发了汗,可别着凉才好。
看到她遇险时,他甚至来不及思索就已经出了手,摘下面纱前他也犹豫了很久,不知该不该在这样的境地下与她相见。可是想来她已经猜出八九分,再藏着掖着也没什么意义了,索性挑明了,也让她安心。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就是来封信告诉我又如何……既然没死……好歹也知会我一声……”楚乔抽噎着挤出破碎的词句,用力搂着他宽厚的背,力道之大几乎能撕碎他的衣衫。“原本没想着会在这里见到你。”她的头顶传来闷闷的回答,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连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就是如今也冷静得可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有多想念……”楚乔原本想过很多,自从离开宓荷居她就在想,若有一日真的重逢,她要说些什么,她有如此多的话想要跟他说,犹如星辰大海一般浩瀚,可是当她今日真的见到他,她张口却连半粒星尘都吐不出,只记得那些经年累月的悔恨和思念。“我不是还没死吗,哭什么。”宇文玥又把人搂紧了些,语气里染上薄薄的心疼,说出的却是偌带责备的轻描淡写。“我早该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楚乔愣了愣,他的语气如此轻巧,只一句“我还没死呢”就说尽了这三年的种种,仿佛那是一桩不值一提的旧事一般,她不知该作何应对,索性赌气似地轻捶了一下他的背。他没有继续说话,片刻的沉默便让她慌了神,急切地推开他抬眼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依旧清澈的眼眸,只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担忧,如同隔着一层水雾一般让她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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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宇文玥的眉头拧了起来,抿起了唇。她当下便乱了分寸,她清楚他这个神态意味着什么,从前在青山院,但凡遇上让他纠结的事务,他万年不变的脸上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态。宇文玥叹了口气,手扶上她的肩:“我带你见一个人,你再决定去留吧。”她忽然想起他们正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之下,方才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忘记了自己刚才也是死里逃生,他们适才正被一群神秘人夜袭。她压下心里的诸多疑问,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客栈的大堂。
结果一进正厅,楚乔便被气了个七窍生烟,里面的桌椅板凳砸坏了大半,仅有的几张完好的桌椅被拼凑起来,正中端正地摆着一把座椅,显然是留给宇文玥的,两旁分立着十余名谍者,皆是恭敬地低垂着头等候吩咐。好家伙,他们还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楚乔心里一顿嘀咕,抬头去看宇文玥,他神色自若,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侧耳听着身旁谍者的汇报。这倒是很像他的做派,楚乔在心里想着,他出身于豪门,有些东西早已经根深蒂固,他的贵气是长在骨子里的,不管身处何处,不管有多狼狈,都要在有限的条件下活得最好。
至少这一点没有变,楚乔自我安慰似的抚了抚胸口,权当定神。
“你如今羽翼丰满,我早就禁锢不了你了,所做的种种,不过是无谓的挣扎罢了。”一个低沉陌生的声音响起,楚乔这才注意到面前不知何时坐着一位中年男人,衣着朴素,浓密的胡须遮去了半张脸,开口却是无比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砸到地上一般。楚乔乍一看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方才一直顾着生闷气,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之人。“你若是要杀,便杀了我,毕竟多年前是我逼*****,也是我抛弃了你。”面前的男人薄唇一张,吐出的却是如此无情之语。楚乔仔细端详了那男人一会,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面熟,原是那男人眉眼之间和宇文玥竟有五六分肖似,可这个念头不过在她心里闪过一瞬,心里种种疑虑却顿时清晰起来。
关于他为何会来贤阳,关于方才那些人是谁,关于他为何说见了此人再决定她的去留……她仿佛拨开了眼前的层层迷雾,最终窥见了他深藏于心的那些痛苦。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寒山盟十二人杰之一的宇文泰,宇文玥的父亲,她的杀母仇人,亦是逼得宇文玥走投无路只好远去青海,当年逼死宇文玥的生母还要用一个谎言欺骗他半世的人。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匆忙之间拼就的真相,退后半步,不自觉地看向宇文玥,等着他一个回应。
“我只想知道,我母亲当年疯癫的真相。”宇文玥冷眼看着面前的父亲,这个先是逼***,后又抛弃自己,最后还将已死的自己踩入污名的泥潭,如今又要杀自己的男人,淡淡地说出了一句求真相的话。楚乔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她那时不明白宇文玥是怎么养成了这样冷清孤傲的性子,也从不曾真的知晓母亲的缺席曾经如何影响了他的成长,更不曾知道年幼的他曾经经历过祖父怎样的严苛训练,这一切的阴差阳错,成就了一个这样的他。而即便终于有了质问自己父亲的资格,他首先问出的依旧是母亲,他心中有多少的苦,多少的疑问,还能在这千般痛苦辗转之后,面对伤自己最深的父亲依旧不动声色。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说得大抵是他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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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情定

宇文玥连夜派人去打点宇文泰的去处,楚乔留在客栈里,全然无心睡眠。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马上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甚至没有要她回答,那似乎只是他等了很久想要说出的一句话,并不需要她来接上下文。
也许在他眼里,她是睚眦必报之人,所以他才要说出以命换命这样无奈的话来。两清这样的字眼,她曾对燕洵说过,本就是用来绝情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这么刺耳,这么令她恐惧。当她清晰地捕捉到自己那一瞬的慌乱时,她就已然明了了自己的心意,那个答案也就昭然若揭。
此生,她不会把仇恨看得比情意更重,就算是杀母的血海深仇,也绝不可能让她放弃她的爱情。这一世她唯有两样东西不会妥协,她的信仰,以及她的婚姻。
而他又该有多不相信她,才会对她说出两清这样无情的话语。然而宇文玥此人,她如今总算有些了解,表面上寡言刻薄,内里却是重情重义,越是说不出口的话,越是始终不渝的深情,当年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件是出自他口让她知晓。他要两清,出于不忍,不忍让她为了他咽下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的这口气,可是最后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她的心意。他是被她伤得多深,才会这样胆怯啊。
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痴情人,纵使为她穿心断肠,也依旧不改深情如初?世上女子这样多,他身边更是名花争艳,为何他却独独择了她这一株野草,一眼便是万年?
楚乔思及此处,微微一笑,不想了,不念了,什么都不顾虑了,他所在,便是她所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大概是老天爷都听腻了她的思念和悔恨,总算让他平安出现在她面前,她若再不抓住,便是不惜福了。她这一世所求不多,兜兜转转忙碌半生皆是求不得,求不得一个归属,求不得一份长久,求不得一次相守,求不得一寸真心,如今得了一个他,足能给她一寸真心一处归属,她便愿意为他去求长久,求相守,刀山火海闯得,逆天行道做得,只要他们再也不分开,万般皆可。
宇文玥,其实我爱你呀,爱了很久了,你可知道?楚乔倚在窗前,看着淡淡的月光,对着那月亮说出这一句在她心里千回百转的话语。
她要等着他回来,听她说这句话。
宇文玥回来时,眉间平添了不少疲倦的神色,似是强打了精神勉力支撑,客栈里的梅香和平安大概是知道了他是谁,也没有多问。他径直到她的卧室去找她,手指触到房门的那一刹又顿住了,在门外踌躇良久,不知道该不该推开。他会面对什么?她的冷眼?她的指责?亦或是又像从前一样,给他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他能将纷杂世事抽丝剥茧,能将风云变幻轻松在握,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能让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爱上他。
她在他面前的姿态总是逃避和离开,留给他的总是决然离去的背影,他从来没有挽留过她,只因他相信她的选择,放手让她面对自己的宿命,即使自己万劫不复,万箭穿心,也依旧想以身为路,送她到一个平静安宁的所处。三年前当他看见她陪他一起沉入冰湖,焦灼地唤着他的名字,冰凉的唇在他的眉心印下一个吻时,仿佛这一生所有的夙愿,都得到了微渺的回应。他用尽力气推开她,最后一次把她送往生的彼岸,在她手心写下的一串串“活下去”是他最后对她的期许,他不许她因自己的离开而放弃生命,他知道,他走后的人间,她失掉了最后的依凭,日后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会再有人能护她周全。他只要她好好地活,开心地活,不枉他如此救护她,不枉她曾经那样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他,他很累了,这一世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他真的累了,他松开她的手,从未觉得生命如此的值得,又如此的轻松,最起码,在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闭上眼,任冰冷刺骨的水将自己吞噬,任深沉的黑暗将自己包裹。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师父。三百月卫,几乎都为了救他葬身在冰冷的千丈湖下,月九为救他以身破冰,死无全尸,月十三拼死送他回山庄,力竭而亡,月七带队阻击程鸢,下落不明。他的命,是三百忠心耿耿的亲卫从阴曹地府忘川河畔硬生生捞回来的,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失声痛哭,肝肠寸断,声嘶力竭。
可活下来之后又如何呢?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家族唾弃他,国家辱骂他,他所重视的一切,所拼命维护的一切,终于在那一刻在他心里轰然倒塌分崩离析。他一无所有,又该何去何从?
当他迷茫地对着那幅再熟悉不过的天下山川形势图出神时,师父的一句话好似一语点醒梦中人:“玥儿,你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无处可去?你怎知这天下的地图,就只能画这么大呢?”他的视线缓缓转到一片空白的青海蛮荒,又转头看着师父:“师父的意思是……可是青海是各国流放犯人的蛮荒之地,要如何建立功业,还请师父明示。”“玥儿,你可知大魏权贵争相抹黑你之时,是谁在帮七皇子替你正名?”见他疑惑,师父才缓缓开口:“是那些被你释放的宇文府的奴隶。”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不过是给了他们自由,如何值得他们拼命为一个已死之人正名?“玥儿,起初我也不信,可是那些人后来又跟着元彻被发配边疆,我才知道有句话说的大抵不错。”
“仗义每是屠狗辈,薄情多为读书人。真正会拥护你的人,是那些内心渴望自由和平等的人,而青海,正是你最好的去处。”
他和欧阳玹就这样去了青海,几经生死,多番磨难,废奴制,倡改革,奖生产,罚豪强,一步一步走上如今的位置。他深知她痛恨的不公,他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分担她的梦想,却不知她会不会想要。
无论她在或不在,青海,就是她无家可归时永远的庇护。
思及此处,宇文玥定了定神,推门进房。可进门之后的情景,差点没把宇文大公子气得吐血——他在门外犹豫了这么久,她竟然还没起床,睡相糟糕的在床上睡得无比香甜。
宇文玥不禁挑眉,明显的有一丝不快,他出门整整一天一夜,难不成她睡了一天一夜?他执了她的手腕替她把脉,脉象平和并无异样,唯独刚劲有力中无端跳出一丝虚软,看来是有常年的旧患。他无言,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睡得安详的眉眼,她大概很久没有这么安详地睡过了,竟然睡了一天一夜还没醒。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身体都是看似硬朗,大小毛病数不胜数,她一看又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他轻叹一口气,在心里琢磨着给她寻点什么稀罕的药材补补身子,起身在房间里慢慢地踱着步。
她的房间除了家具几乎看不到什么多余的东西,女孩子房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更是一样都没有,不用想也知道若是拉开她的衣柜,他也一定看不到什么好看的衣服。他抬眼,却看到她把破月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头的墙上,先前要方绪偷偷过来取,想必是昨晚事发突然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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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过自己的佩剑,看得出这些年来养护得很好,没有一丝旧损,他看向床上的她,这是不是至少说明,她心里还有他的位置?
楚乔其实已经醒了,只是实在不知要怎么打破沉默,索性一直躺着不出声,当她偷偷睁眼看见宇文玥拿着破月出神时,那神态让她心里狠狠地一疼,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他的名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片刻后她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嘟哝一句:“怎么不点灯?”
宇文玥听见楚乔醒来的动静,下意识地放下剑,去点了烛花,柔和的橘色光芒照亮满室,他回身看着楚乔,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宇文玥想了想,走到她床边,也不坐下,问了一句:“睡得可好?”声音带着薄怒,他在外面打理事情还挂念着她,她倒好,能睡得如此香甜。“还行。”楚乔很诚实。“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见楚乔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若是没有,想必你还是累,我就先回去了。”“等等……”一听他要走,楚乔忙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引他坐在床沿上。她眼神躲闪,不敢逼视他,随口问了一句:“宇文泰……为何会追你到此?”“我重新入主宇文家,第一个就夺了他的大将军之位,他想杀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他追我到贤阳才下手,我倒是没有想到,故而应付得略有不妥。”宇文玥没有流露出一分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不相干的事。“你来贤阳干什么?”话一出口,楚乔便有些后悔,这样的问法倒像是她在下逐客令似的。“一点私事罢了。”的确是一点私事,他来密会萧策,谁知在贤阳被绊住了脚,但也许是有意而为,他只是想力所能及地离她近一些罢了。
“那住进我的客栈,也是你的安排?”楚乔又问。“这倒真不是,凑巧罢了。”他很诚实地答,一时两个人都无言。明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楚乔如今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三年阔别,他像她生命中最深的一道裂痕,斩断了她和所有的过去,让她成了一个只能不停向前走,又不知目标在何方的人。如今他大难不死,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可是他们之间生生隔了三年的时光,这三年里他是如何绝地逃生,如何在青海建立基业,即便他不说,她也能轻易看出其中的不易。他轮廓刚毅的侧脸一如过去,淡漠清冷,却平添几分沧桑,他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又是怎么沾染了这么多的岁月动荡?
她不知要怎么开口,害怕从他的回答中听到他经年的颠沛流离。
“你在青海,一个人么?”楚乔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语无伦次地问了一个问题。“还有我的师弟。”宇文玥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便随口应道,想了想又问:“萧策没告诉你是谁救你回来?”楚乔还没反应过来,偏着头问了一句:“不是他吗?”宇文玥气不打一处来,果然这个老狐狸不能信,“是我师弟欧阳玹,不过把你送回大梁罢了。”楚乔愣了愣:“为何要送我回大梁?”“难不成送你去长安送死?”一时没明白楚乔在问什么,又还在记恨萧策,宇文玥的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倒是很像他,楚乔在心底偷笑,又问:“我是问你,为什么不送我回青海?”宇文玥扭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有些别扭地回答:“我没问过你,怎知你愿不愿意?”
楚乔闻言,别过头偷偷地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别扭又骄傲的男人这么可爱?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楚乔又问。“我早就说过,你就算要死,也别让我知道,若我知道了,你就死不成了。”宇文玥漫不经心地答,语气却是认真的。楚乔沉默了,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她如今才看明白,这个人一直到现在也不知悔改,不管她是伤他恨他,还是弃他杀他,他都不要命地救她护她,千丈深情,万般相思,多少无奈,全都在他一次次不经意的眼神,全都在他一次次无言的目送,可她从不回头,哪怕只是一次,她都能早一点看到他的伤痛和深情。
错了一次,好在还有重来的机会。她绝不会再错一次了。
“宇文玥,其实你不必的,为了我,这样不值。”楚乔叹了口气,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可她除了自己,在他的眼里看不到一点其他的东西。“这世上种种,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他垂眸迎上她的注视,温柔的眼波在她瘦小的身子上流转一圈,为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而欣喜若狂。楚乔低头,有些哽咽:“你明明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偏偏又这么傻。”宇文玥犹豫了一下,把人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慰:“其实也没什么,我只做我愿意的事情。”感到怀里的人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有些心疼。其实这三年谁又好过了?她一个人在燕北孤苦伶仃,背着欠自己的人情,背着负不动的信仰,背着要保护的执念,她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有二两肉,怎么背负得了这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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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玥,对不起……”这句话,她早已说了不知道多少次,却没有一句是真的让他听见的。“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没有机会见到他,没有机会偿还他的恩情,没有机会弥补她的亏欠,没有机会告诉他,她的真心。“谁要你还了,傻丫头。”他揉揉她的头发,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歉疚。“我从没觉得你欠了我。”他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句,“只是若是不是一厢情愿,恐怕更好。”楚乔伏在他怀里愣了一愣,抿紧了唇,她有些糊涂,不知他说这话的用意,不知他想听到她怎样的回答。
她最想说的那句话还未说出口,也许现在就是时机。后来楚乔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的时机,有些话,根本不需要刻意挑选出口的时机,只要听的人对了,时机就对了。
“宇文玥,我好想你啊。”这三年里的每一天,每一刻,从来没有停止过。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明显僵了一下,松开了手,扳着她的肩,逼她看着他:“你说什么?”她轻叹一口气,直直地看着他:“你走以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有诸多事情都是来不及的,如今能重来一次,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其实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我,三年前我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绝不是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宇文玥愣了愣,蹙眉问:“哪一句?”
三年前她赶到千丈湖,看到的只有一个血淋淋的身影,她冲口而出他的名字,跪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从未哭得如此痛,失去他的恐惧就像利刃一样剖开她的心脏,在漫天大雪里逼她看清了自己长久以来不愿承认的一点——她早就对他动情,是她的绝情一步步把他推到了如今万劫不复的悬崖边缘。她给了他一个迟到的许诺,今生今世,再也不离开他了,换得他一个苍白无力的笑,一滴欣慰遗憾的泪,那一刻,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而仅仅只是转瞬,他便把这希望留给了她。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了。”她喃喃地对他说。
那一瞬,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欣喜,一贯冷冽的眸子里翻涌着喜悦,嘴角微微上挑,在楚乔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这样轻松愉悦地笑过。“你是认真的?”楚乔坚定地点点头,“认真的。”她不想再这样冒失地失去他,不想再这样放手了。“不后悔?”他挑眉,嘴角却不住地上翘。“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在燕北没有救下你,若是现在我还不抓住,怕是就没有机会了吧。”他沉默片刻,缓缓道:“不会的,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没有机会。”
那一句话,让她再次扑进他怀里泪如雨下,从唇齿间挤出模糊不清的话:“我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对我?”他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知道,也许是我眼光真的不好。”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薄凉的触感轻柔贴上她的肌肤,传递过来无比安心的分量。
“你怎么这么凉?”楚乔这才惊觉他的手冰凉得可怕,抬眼一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倦的神色。“你不会又一天一夜没合眼吧?”楚乔扶上他的额,抹了一手的冷汗,想起他前日要洗药浴,想必是寒疾未退,又在外奔波了这么长时间,想必身体有些不支了。“我扶你回房休息。”楚乔当机立断掀了被子起身,作势要扶他。
宇文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关心,有些霸道地说:“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回房?”楚乔怔了一下,心知宇文大公子脾气上来了,赔着笑着问:“那你不会要睡在这里吧?”宇文玥不假思索地说:“这个主意不错。”然后便趁势在床上躺下。楚乔认命地替他整理好被子,没办法,谁让人家现在是自己的金主,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宇文玥竟然已经睡着了,想必是真的很累了。
楚乔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微微笑了,未来会如何,于她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失去到重逢,重逢到如今,他们都早已遍尝世事无常,如今还有机会珍惜,还有机会相携,已是万幸。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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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暗流涌动

第一章· 长安

“公子,长安那边来信了。”楚乔听见门外的响动,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在门上。宇文玥一向浅眠,如今大概是睡得踏实了,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楚乔便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你们公子刚刚睡下,有什么要事吗?”那侍卫见了楚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姑娘好,是不是要事我等也不知,谍纸楼的密信我们是无权查看的。”楚乔心知这个大礼的意味,也没好意思说什么,只好说:“他好不容易休息一会,我也不想吵醒他。你是他的亲卫?”“正是。”楚乔沉吟片刻,问道:“这信……我可能替他看么?”方绪一惊,正犹豫着,楚乔却已经劈手夺了信去,展开来读。
公子,这可不能怪我啊……方绪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想着自家主子那张不好伺候的大黑脸。抬眼一看,楚乔阅罢已是大惊失色,甚至有些微的愣神。
信上寥寥数语:大梁公主向燕北提出联姻。这句话在楚乔心里转了一轮便是,燕洵要娶萧玉了。
方绪看着楚乔的脸色,心下大叫不好,怕是自己闯了大祸,公子醒了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怪罪,想了想还是赶紧离开为妙,匆匆道了声告退便迅速离开,留楚乔一个人在门外愣神。
楚乔原本以为,燕洵这个名字已经很难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可是当听到大梁即将与燕北联姻的消息,她的心却还是狠狠一疼。她曾经用她的整个生命去守护他,曾经用她全部的热忱与他并肩作战,三年的刀枪剑雨一同闯过,从九幽台到莺歌小院,从莺歌小院到燕北高原,若说一点爱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是彼此生命中最寒冷的那段岁月里唯一真实可触的温暖,也曾经有过从未点破的情愫,他曾大张旗鼓地要娶她,要给她置办一万车的嫁妆,而如今,她读着他要成亲的信报,又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她知道,以燕洵的心机,他必定会答应和萧玉成亲,如此一来燕北便有了大梁这一盟友,原本被她从燕北带走的江湖谍者形成的谍报网络的空缺,便可由大梁秘府来迅速填补。宇文玥重新入主宇文家,还带着整个青海的五十万重兵,几乎就是再一次挽大魏于将倾,谍纸天眼重启,加上往生营的势力,甚至比原先更要无孔不入,实在是不可不忌惮的对手。而元彻之前于宇文玥有恩,以他的性子接下来一步恐怕就是向朝中众臣施加压力,将元彻从边关召回,如此一来,对燕北的威胁会更加明显。燕北和大魏,必将会重新进入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之态。
楚乔闭上眼,颓然倚在门上,循着那一丝丝的心疼回溯自己的内心,疼痛的源头是那张她已然觉得陌生的脸。她曾经以为,在那些晦暗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携起了手,就会一生一世地走下去,不管前方有多少困难,他们永远都会是最默契的伙伴,战友。可是命运就这样残忍地把一个原本清朗俊逸的少年变成了眼里只有仇恨的恶魔,为了自己的权力甚至不惜屠杀曾经的战友,最终把他们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对立面上。
就算已然两清,此刻也忍不住心疼,即使不能并肩,也不希望两个人站在完全对立的立场上,她害怕自己陷入无法抉择的两难,被那些情愁碾压得无法喘息。即便不是战友,不是恋人,她也不希望两人成为真正的敌人。
方绪又匆匆忙忙拿着密信跑下楼,见楚乔还一个人站在外面,有些吃惊,拱手说道:“姑娘,秋夜里凉,怎么不去休息?”“无妨,”楚乔勉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又有何事?宇文玥还真是忙。”“是欧阳公子来的信,事关青海军机,姑娘还是不要看的为好……”方绪一句话说的犹犹豫豫,要知道眼前可是青海未来的王后,公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女子,他不让她看这信,公子若是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怪罪。“欧阳?”楚乔一挑眉,这个姓氏在她的唇齿间转了一圈,又从回忆里浮现出来,“可是你们公子的师弟?”“正是的,公子不在时,他主理青海的全部事务。”
欧阳玹,玹为美玉之光华,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得宇文玥如此信任。
“此信是回公子的信,事关重大,还请姑娘去叫醒公子……”方绪知道不能耽搁,拱手低头请求道。楚乔眉头一蹙:“他平日里也是这样么?工作起来也不休息?”方绪没有答话,楚乔心里却有了答案。
他从前就是这样,就算难得清闲下来,也常常挑灯看书到半夜,她剪了几次烛花,他都依然在看,他不睡,她也不能睡。有一回她晚上给他烹茶时睡着了,醒来却发现她在他的床上,那天以后他便不用她晚上在旁伺候了。那时从她的房间可以看见他的书房,那一点暖光常常摇曳到后半夜,除非冬日里天黑得早,宇文玥受不得寒,那灯火方才会早些熄灭。
看来这些年,他除了年岁长了,倒也没怎么变。
她低头叹了口气,看看房中睡得正熟的宇文玥,对着方绪露出一个祈求的眼神:“再让他歇一会好么?这样熬着他的身体受不住的……如今已是深秋天气转凉……”方绪愣了愣,分明看见楚乔眼底的柔情。他原以为,一个忍心把公子这样的人伤至如此地步的女人,该是铁石造的心肠,绝不会有半分柔软,却未曾想她给公子的,亦是真心的温柔,她对他狠心,实则也伤了自己。
“青海的冬天更冷,公子这些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方绪轻声说,“姑娘回来了,公子也才能睡个安稳觉,在青海最苦的时候……算了,若是被公子知道我跟姑娘说这些,该要责罚了。”楚乔眉头紧蹙,她无法想象,那些未出口的话语里隐藏了多少的苦楚和艰难,他是如何从一无所有一步一步将一片蛮荒的青海,搭建出一个梦想的雏形,只为了一个分担她梦想的承诺。“但说无妨,我想听听看,正好也让他多睡一会。”楚乔的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公子每回犯病,神志不清之际念的都是星儿二字,有一回病得连药都喝不进,那嘴边挂着的,还是星儿。初到青海根基未稳,我们过得很苦,第一个冬天公子保暖不足,又没有好的药草,他也是念着这两个字生生熬过来的。姑娘,请你务必好好待公子,他在这世上,就只念着一个你了。”楚乔听着方绪的叙述,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不知道的那些日子里,他到底又在生死边缘走了几趟?到底要经历过多少,才能让他如此自如地消化那些痛,如此轻松地谈起那些苦,如此云淡风轻地提起那些伤?“我知道了,我定会好好待他。”楚乔抿了抿唇,抹抹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这些年,我也是靠着宇文玥这三个字活下来的,若是没有他,我大概早就是秀丽山上的一抹孤魂了。”楚乔戚戚然笑了笑,“我去叫他起来。”
楚乔走到床边,有些不忍惊扰他的睡眠,宇文玥警惕性很高,一向极其浅眠,从小的训练让他养成了几乎是稍有响动就会醒的习惯,他一定是终于放下心来才能睡得这么深。她轻唤他的名字,伸手摇晃他,看他微微转醒,便硬着头皮继续喊他。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显然,宇文大少爷很不满意有人打扰了他的休息,蹙着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楚乔的面容,明亮的月光给她的脸罩上有些苍白的颜色,又剪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侧影,她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于他而言却是格外的安心。他曾想过,若是每一次睁眼都能看见她的脸,那必定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幸事,可是每一次他与她宿在一处,她总是杀气腾腾,那眼里的戒备刺得他血流如注。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沙哑。“方绪找你,说是欧阳玹来信了。”楚乔冲他笑笑,扶他倚着床坐起,转身去点灯。方绪进来呈上密函,宇文玥接过,特制的纸上是欧阳玹的手书:“十万大军就位,听候吩咐。”纸上一方象征着将军身份的帅印,显示着主人印上它时内心的笃定。宇文玥微微一笑,道:“长安可有消息?”“听说,元飏昨日秘密出城了,魏帝的病又重了,如今不太认得人了。”方绪低头拱手答道。宇文玥点点头,见方绪神色有些犹豫,又问:“还有什么事?”“燕洵要娶萧玉了。”接话的声音却是楚乔的,方绪内心咯噔一声,暗叫大事不好,抬了眼用余光瞟着,观察自家主子的反应。宇文玥只是扫了楚乔一眼,接过方绪递来的纸笔,回了一个“等”字,便挥手让方绪退下去。
老旧的木门呻吟着合上,一室的清净便被腾了出来,楚乔倚在衣柜边把玩着头发,宇文玥定定看着她,也没说话。
她难过吗?肯定难过的。她与燕洵无论如何也曾论及婚嫁,她曾为了他命也不要,他曾为了她断指弃城,即便最后分道扬镳,也不过是走上了不同的路,没有反目成仇的必要。她才答应了他不会再离开他,照理说他应该要知足,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又在生什么闷气,方才听到她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一句话,他的心猛地一紧,甚至连握笔的手都微微不稳。他是害怕,害怕她给的承诺不过是出于愧疚,害怕她少有的关心不过是因为怜悯,害怕只要他转身她就会像从前无数次离开他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只留给他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她给他一点点喜悦,任他如何告诉自己应该知足,却还是不知餍足地想要更多,想要听到她说出那句他等了很久的话,想要感受到她真实的体温和拥抱。他其实做不到像从前那样无私了,从刚才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
三年前的那些旧事,不是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
“燕洵……要成婚了……你……有什么打算?”最后还是他没忍住打破了沉默。“你什么时候启程?”楚乔答非所问,放开了手上饱受蹂躏的头发。“我……这两天要回长安了。”“长安?”楚乔偏着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宇文玥深吸一口气,“我一时半会回不了青海,你若不想回长安,就在贤阳待着,我会派人保护好你。”楚乔定定看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疼痛,眼神闪烁着不与她相触。“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谋划?关于把元彻迎回长安?”楚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害怕从他的回答里找到报复的苗头。
就算他真的想,她也没有资格指责他,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原谅和放下,只是她依旧抱着那一点希望,如果他可以原谅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也可以原谅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她向来是最不愿意看到血流成河的,即便对该杀的人绝不手软,却不愿看到那些努力挣扎着活下去的人死于自己的卑微。
死于卑微,一个那么可笑的理由,却是很多人无法逃避的命运,而她楚乔,想要改变这个无法改变的世道,又是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会的。”宇文玥下床,一步步向她走近,“无论如何,那也是生我养我的故土,是我的家族安身立命之所,我总不能眼看着它倒下去。大魏不能交给那些人,否则就真的亡了。”宇文玥深深地看进她眼里,仿佛一瞬间完全读懂了她的担忧,用平静的原谅把她心里的那些波澜全都抚平,“你可知元飏为何要出城?是因为元淳,她如今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定会回来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元淳?”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楚乔甚至费劲回忆了一下,“那么多人的死,还不够她……”“她就是太恨了,所以才要回来。”宇文玥平静地点破。“那你呢,你为什么回来?”询问的话脱口而出,楚乔简直想掐死自己,他的举动还不够明白吗,简直是明知故问啊,她窘迫地捂住脸,仿佛那样可以隔绝他淡漠的视线一般。
“因为你。”
那三个字落入楚乔耳中时,她怔住了,他的语气,他的神情,都和那时一模一样,她却再也没办法像上次那样冷漠地别开头,假装没有听到,假装他在说的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话题。兜兜转转,颠沛流离,到头来还是一句“因为你”,所有的苦,所有的痛,也都只是因为她,仿佛从他赐了她一个名字开始就注定了他们要这样纠缠半生。
楚乔回过神来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得很短,她从前竟没有发现宇文玥这么高,她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深邃的眉眼,他站在她面前时,竟是那么有压迫感的。她感觉宇文玥在向她低下头,她慌乱得不知所措,手指深深地抠进墙缝里,身体完全僵硬,除了闭上眼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不是没有吻过,除了邬彭城里在浴室的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吻,还有宓荷居里那一次心如死灰的吻,但她从未想过重逢之后的第一个吻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到来。
“星儿。”宇文玥偌带玩味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你在紧张什么?”那个称谓让她全身一震,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没有一次听到过他冷清的声音这样淡淡地唤他的名字。她原先很讨厌这个名字,他却固执地这样唤她,无论她告诉他多少次“我叫楚乔”,他都一直不改口,他说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初次见她,在她的眼里看到的光芒比漫天的星辰还要灿烂。她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到他眼里那么明显的深情,怎么就忍心这样一次次地把他推开?
她抬眼,烛火已然有些昏暗了,映得他眼里半明半晦,看不清那些涌动的情绪。直到这一刻,她才那么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他什么都没变,还是三年前那个深情不渝的他,如今在她的面前,披着一层暖橘色的光芒,像从前一样固执地唤着她星儿,淡淡地看着她。他原来生得这么好看,剑眉星目,皓齿薄唇,就连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那一片阴影都那么温柔。原先她不知道,如今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确长了一张祸害众生的脸,也难怪当年在美林关那么多世家小姐为他打得不可开交。
她突然有点想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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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星玥夫妇

发表时间:2019-03-08 21:18:00

更新时间:2020-05-02 15: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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