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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灯归(在下未渡 请多指教)重发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欧阳玹在宫门外等他们,明明天气已经挺暖和,他却披着略显厚重的披风,脸色有些苍白。他见宇文玥是不行礼的,上来便道:“前两天又看了一次日子,还是三日后那个日子最好,所幸你们到了,不然可得再等一个月,我就白折腾了这些。”宇文玥拍了拍身上也许并不存在的尘土,淡淡看了他一眼,略带调侃地说:“这总比上战场来的轻松。”欧阳玹看着庞大的车队鱼贯而入,冲楚乔淡淡笑了笑,又转头对宇文玥说:“你不妨先带嫂夫人去宫里看看,你就知道我这些日子为这事有多焦头烂额。”楚乔忽地插话:“师弟可是身体不适?这天气怎么还穿的这么厚重?”欧阳玹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点无奈和自嘲:“旧疾了,无碍。”片刻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宇文玥说:“我给你开的方子可有按时服用?”宇文玥点点头:“我忘了她也会记着,一顿都少不了。”“让方绪先送你们回去休息吧,我和月七去把车马都安顿好。”欧阳玹嘱咐完转身就走,大概还有很多事没有忙完。
楚乔扯扯宇文玥:“你师弟有什么旧疾?”“战场上落下的毛病,青海春日湿气重,他身上几处旧伤会疼。”楚乔愣了愣:“这么说来,他对你,真是用尽了心力。”宇文玥带着她慢慢地走,许久才应了一句:“我欠他的太多了,这一世不知道还不还得清。”他为他做得太多,一个那样沉默内敛的少年为他提剑入沙场,为他从不问世事的小山庄一步踏入刀剑无影世态炎凉的万丈红尘,义无反顾,将身家性命都置之度外。这样的恩情,即便是他,也觉得偿还不起。
青海的皇宫是新修的,倒也不像楚乔想象中的那样讲究,想来也是物力所限,不过处处透着庄严肃穆,好像一砖一瓦都能看出住在这里的主人的性子。沿着阶梯一直向上,便是宫里的主殿,雄踞在整座皇城的最高处,拥有全城最好的视野。他牵着她沿着青砖台阶一路走着,直到那座宫殿出现在她面前,大气磅礴,雄浑无比,但每一处雕梁画栋都细致入微,仿照的也是青山院的样式。屋檐下正中是一块匾额,上书“星月宫”三个大字。
楚乔愣住了。这宫殿的营建绝非一时半刻便可,他必定是刚刚在青海安定下来就开始筹谋,这一砖一瓦,一笔一画,都是他在那飘摇的三年里对她说不出口的思念。他造成青山院的样式,因为那是他生长的地方,是遇见她的地方,是故事开始的地方,是他把一颗真心给了她的地方,是她全副身心信了他的地方。跨越了那么长的阻隔,期间多少错负的真心,虚耗的深情,他们最后总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曾以为自己铁石心肠,不会为任何人动容,而他就在那些坚韧的岁月里一点一点牢固地把自己写在了她的骨血上,瓦解了她的铁石心肠,又把她百炼成钢的内心钻出一个血洞。她在失去他的日子里血流如注,知她错负真心,知她挥霍深情,悔她千错万错,偏偏全都错在了他。
而如今,他披星戴月而归,还是向她伸出了手,现在又给了她一个家。
得他,她何其幸也。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如果说在那扇门打开之前楚乔还有那么一些慌乱,那当她看见他站在门外的背影时,一切的矜持和犹疑都被抛诸脑后。他回眸,像很多年前的那次灯会一样,眉如朗月,眼若寒潭,他的眼神平日里像是三千利箭万丈冰刃,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利箭折,冰刃销,全成了掩不住的惊艳和柔情。她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色,虽然底色依旧是白,但那红丝在素净的白衣上缠绕出艳丽却不妖冶的莲,金线绕着那红莲滚出团团火纹,身后一件拖尾披风也是白色,用金线暗绣了庄重的云纹,一身装束将他衬得仿若天人。楚乔看得有些愣,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根本挪不开眼,直到那张俊颜突然在她眼前放大,她一阵眩晕之后才发现她已经被他稳稳当当地抱在了怀里。
从这里出到星月宫门外的接亲大轿,他抱着她走过这中间的每一步。其实这说起来是不合礼数的,不管是大梁还是大魏,都没有新郎亲自把新娘抱上轿的先例。不过他宇文玥向来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的人,再说了青海本就是他说了算,也就没有拘着这些虚礼,亲自到星月宫把她接出来。
他说过,他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她迎进门,要给她一个最最盛大最最与众不同的婚礼,配得上她经历的那些苦难,配得上他对她的深情不渝。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她穿上这件嫁衣的模样,尽管那时对于他一切都是太过奢侈的梦,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从青海的乱局中全身而退,可依旧心心念念的是她的安危。“星儿”二字,他也记不得他在昏昏沉沉的那些睡梦中喊过多少次,又有多少次危急关头他念着她的名字硬生生挺过来,她就像刻进他血脉里的符咒,是他心上最柔软的一处凹陷,盛放了他全部的深情。他见过多少的无信无义,经历过多少的世态炎凉,从小在权欲的河流里逆流而上还能独善其身,早就练就了刀枪不入的落拓和清醒,却在遇上她的时候全数崩溃,节节败退。
他输给她,从此落入尘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洒脱,重入原本不屑的权势场,在遍地尘埃中替她收拾出了一方清净,如今终于心愿得偿。
他把楚乔安安稳稳地放到那红轿中,放下束起的纱幔,上前翻身上马,向着青海皇宫的正殿走去。
欧阳玹昨夜彻夜难眠,也许是因为深重的湿气沿着她损伤的经脉侵入骨髓,催发了这些年来内力亏损的隐疾,疼痛从身体深处浮上皮肉,又从皮肉渗入肌骨,如此往复拉扯,把她的睡意撕成一片片,最后碾成了齑粉消散在夜里,徒留一个无比清醒的她。白天时尚且还好,但入了夜雾气深沉,她便再也无法维持白天的平静,在空旷的房间里努力吞咽低哑的呻吟。她深藏着一个决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因而殿里平时是没有人伺候的,偌大的宫殿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应该庆幸她此刻的疼痛,至少身体上的折磨或多多或少可以让她努力去忽略心上的痛。他明日大婚,她理应高兴,不枉他这些年来念念不忘,如今总算有了个圆满的回响。可她却压抑不住从心底漫上来的疼痛,甚至百倍甚于加诸皮肉的疼痛,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以坦然接受这个预想中的结果。可原来他始终都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刀,让她心甘情愿以身为刃,替他平世间一切难平之事,斩一切当斩之人,她为他练了一身孤胆,他给她满世界的光亮。她离不开他,离了他便去了锋芒,她放不下他,放下了便绝了她的命。
她最晦暗的日子里有一个人照亮了她,她便甘愿燃尽自己也要照亮他的路。
她实在睡不着,干脆起身去温了一壶酒,对着月色独酌。青海的酒很烈,穿肠而过的瞬间仿佛被火燎过一般,从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但不过片刻便周身都温暖起来,就连冰冷的指尖都会凝聚起一股热气。她在那有些浑浊的酒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从不曾离身的面具折射着寒凉的月光,把模糊的人影映在那酒杯里,让她似乎从中照见了自己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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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来青海的第一年,那时他们人手不足,为了保全元彻的势力不得不低调行事,谍纸天眼当时支离破碎尚未重组完成,他们在青海的第一个冬天宇文玥的寒疾便犯了,那是极为严重的一次,他们缺药少粮,一片愁云惨淡。她看着在厚厚的被子里依旧紧咬牙关冷汗涔涔的他,最后孤注一掷地提了鞭子便单枪匹马地闯进当时青海最大的帮派的山寨,一个人斩了三十位堂主,收服五千兵马。那日她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鲜血流出又被冻住,她是拿了药送到他枕边时才想起了疼。强忍着喂完了药给他,她回房查看伤口,厚厚的裹胸布几乎被血浸透了,她不能运气疗伤,只能等着伤口自行痊愈,留了一身的疤痕。
她其实很讨厌血腥味,却毫不犹豫地一次次为他沙场止戈,她原本应该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手上却沾满了鲜血,杀人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她是谁,都只取决于他需要谁。这是她自己选定的路,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她将那一壶酒慢慢地喝完了,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三年的种种不易,临了了还是只余一声轻飘飘的叹息。她大概是体质特殊,千杯不倒,喝酒如同喝水,是永远也换不来一醉的。
天边已经微微泛白,她回头看向司礼局前两日送来的礼服,知道她即将走上于她而言最艰难的战场。
欧阳玹和礼官都在大殿之上等着他们,宇文玥把楚乔从轿子里扶出来,月七和方绪在后面跟着,他牵着她的手走上那象征着神圣和尊贵的八十一层石阶。礼官宣读了元彻的婚书后,便是欧阳玹帮着他出的一个主意,他还记得那日他无意间提起回了青海之后的成亲安排,他随手挽了个鞭花,漫不经心地说:“若是想特别一些,我倒见过青海有个习俗。因为都是被流放的犯人,大概成家的都是共过患难的,成婚之时仪式也很简单,就是选一位挚友主持,夫妻双方宣誓便算礼成,简单也庄重,大概也很符合你们二人的性子。”宇文玥当时便笑了笑:“那索性你来主持便好。”他愣神片刻,也没有再说话。
大概这样就算是答应了。
礼官把那卷婚书摊开,“请王爷和夫人将手放在婚书上,请将军主持宣誓仪式。”宇文玥执着楚乔的手轻轻在那红底的帛纸上交叠,他睨了她一眼,却恰好对上她斜着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顿时都有些窘迫,像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孩子。欧阳玹看着面前的两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问出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话:“宇文玥,这一生很长,若要只看着楚乔一个人很难,你愿否?”“我看见了她,便再也看不见别人了。”一向高冷淡漠的青海王竟然说出这样霸气又悱恻的情话,这下众臣都倒吸一口凉气又窃笑起来,他们的王爷看着冷淡,但绝非没有人味儿的冷,沉默寡言不过是谨言慎行,看似无情实则情深义重。楚乔红了脸,所幸有那珠串挡着看不真切,他们之间更多时候不需要过多语言上的交流,只凭眼神便可读懂对方的心意,他们都绝非精于吐露甜言蜜语的人,她更是在这方面笨嘴拙舌,未曾想他竟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样动听的情话。“楚乔,你愿否?”她抬头看进欧阳玹的眼,笑着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尽管只有四个字,落在宇文玥耳朵里却是最最动听的情话,她对他说过很多,却没有一句能比得上这句话。
“往后余生,顺逆难料,世事无常,风霜雪雨,清贫荣华,容颜易逝,青春不再,目光所及,唯他一人,如此你们愿否?”“愿得一心人,”他轻轻说着,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她笑着接上:“白头不相离。”他一把拥过她,那力道仿佛要把她揉碎在他的骨血里,周遭都是掌声和笑声,料峭春寒此刻都被全部驱散,此刻世间似乎只剩他们二人。他伸手掀开她面前的珠帘,露出一张精致的俏脸,不复平日里的桀骜不驯,眼含星辰,颊若春桃,嘴角勾着一抹浅浅的笑,美的出尘又清丽。
颠沛流离兜兜转转,几经生死,几度错过,他们终于在这颠簸险恶的人世抓住了彼此的手,最终没有辜负那一份不渝的深情。岁月或许曾苛待他们,在那一段本就坎坷的情路上铺满了荆棘,幸而他宁愿荆棘穿身也要向她走去,幸而她终于醒悟抓住了他伸向她的手。
抓住了,便再也不会松开了。
仪式过后,楚乔和宇文玥要到宗庙里祭天地,酒宴便设在了晚上。
楚乔许久没有这样放开了喝酒,一时喝得高兴便拉着宇文玥一轮一轮地喝,宇文玥也由着她,陪她给宾客们敬酒。
欧阳玹裹了一件比昨日更厚的披风,却依旧挡不住那刺骨的疼,她分不清是身上更疼还是心上更疼,努力维持着脸上淡淡的笑意,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往后余生,顺逆难料,世事无常,风霜雪雨,清贫荣华,容颜易逝,青春不再,目光所及,唯他一人,如此你们愿否?尽管她已经用最柔软的语言将这句话包裹,又用最坚硬的铠甲将自己武装,却还是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被击溃了所有的坚强和骄傲。
他不再求不得了,而她依旧不得求。
一个酒杯突然伸到她面前,接着是楚乔略带醉意的声音:“这杯酒,我得单独敬将军,谢将军当年救宇文玥一命,也谢将军在蓝城的仗义相助!”欧阳玹的笑有片刻的凝滞,然后又扩大了,她举杯,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淡淡说了句:“知天地浩大,方知一生动人。但求莫负莫忘,足矣。”那一刻她全身的陈伤旧疾都在叫嚣着,每一寸皮肉都在呻吟着,她却还是笑着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那是她喝过最苦的酒,酸而涩,幸亏她早已忘了怎么哭,否则也许真的就酸出了眼泪。
可谁让万丈红尘她只得他一人,从此担悲苦,以后戒喜乐。
她笑着推说身体不适,不敢再去看于她而言过于刺眼的甜蜜。她戎马半生,武功盖世,敢单枪匹马敌五千精兵,能两军阵前三招斩主将,却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会爱会痛,会嫉妒。她不愿露出一点狼狈,要在他面前保全她的骄傲,所以只能匆忙离场,把所有的悲苦都留给自己一个人。
有些命数,不得不认。失他,便是她不得篡改的死命。
最后的结果是楚乔喝醉了,被宇文玥连哄带骗才抱回了房,看着软在怀里的小人,他无奈地摇摇头,浅浅啄了下她的唇:“再不能给你喝这么多的酒。”她笑得醉人,搂上他的脖子,香甜的酒气混着她的体温喷在他的颈窝。他眸色微暗,搂着她走向铺了大红锦被的婚床,运了内力随手扬起一阵袖风熄了烛火。
红鸾帐暖,鸳鸯成双。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第九卷·风云突变

第一章·真相

大梁太子府。
萧策在写信,只不过提笔多次却一字未着,那笔尖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纸上却还是干干净净的。铁由在一旁都替他着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究竟想写什么?”萧策叹了口气还是放下了笔,起身负手立于窗前,半晌才说:“想写信跟乔乔说一声,却又不好打扰他们夫妇新婚,想来想去也不知说些什么好。”铁由垂首道:“但殿下身边如今也只有楚姑娘一个可信之人,若是不说……”“她如今好不容易在青海安定下来,我不想再让她搅进这些是非里,以她的性子就算宇文玥不许,她也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事外。”萧策抬头,大梁的春日很温暖,阳光穿透珠帘一下刺痛了他的眼,眼前一片模糊羽化的斑斓。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萧玉很喜欢晒太阳,每逢春日晴天她便会在院子里坐着,任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全身,他喜欢捉弄她,用小镜子让阳光照在她眼睛上,她总会吓得闭起眼,甚至伸手要打他,但最后总会沉默地转身离开。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那一层坚强的伪装总是固执地贴在她脸上,无论他怎么捉弄,她都不会有半分的软弱。
原来阳光刺进眼里,是这么疼的。
他回身,定定地盯着那帛纸好一会才开口:“是我欠她的,她如今想要回去,我也做不了什么。”铁由从小伴着萧策长大,又怎会不知其中缘由,思索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说:“先皇后若是见了公主如今这个样子,定会很难过的。”大梁民风一向很开放,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子主政的先例,若非先皇后神智失常,在皇帝驾崩后原本应该由皇后来主理朝政。萧玉谨慎严密的作风在朝中也是广受拥戴,呼声一直很高,相较之下太子集团里几乎都是前朝的老臣,而大梁秘府掌握在萧玉集团手中,如此一来萧策便更处于弱势。“殿下,恕铁由直言,如今这局面,不可不争啊。”“铁由,你说话越来越像太傅那帮人了。”萧策还是笑得吊儿郎当,额前一绺碎发晃了晃,遮去了小半边眼,那眼底的情绪看不清。
是啊,这世道容不得他不争,他置身其中,别无选择。
骨节分明的手指最终还是拿起了笔,在纸上留下几行简短的文字:詹氏与皇族必有渊源,望彻查。萧玉已先行动手,曾派人暗杀。“殿下,您这寥寥数语,楚姑娘她……更何况您光是这一月就已经遭了三四回刺客,您这……”“乔乔不懂,宇文玥也会明白我的意思,这不过纸面上的话,不能让她看了着急。”萧策又读了一遍那两句话,便搁了笔,“发出去吧。”铁由只好接过信笺退了出去。
青海星月宫。红烛已尽,天色微微擦亮,房里铺了地暖,温暖得仿若仙境。
楚乔醒来的时候被拥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她揉揉因宿醉而有些疼痛的脑袋,抬头看到宇文玥难得安稳的睡颜,伸手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棱角分明的脸庞还是一贯的有些苍白,长而密的眼睫轻颤,仿佛掩着主人隐秘的梦境。晨光熹微,已经比平日里他们起床的时间迟了不少,她隐隐能看到门外有值守的宫人,也不知宇文玥昨夜是怎么安排的。她身上还懒着,一点都不想起床,也没必要让人在外面候着,索性准备起身披衣去让他们退下,谁知她刚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只手就从她身后横过来,她猛地又落入了宇文玥怀里。
“再睡会。”他没有睁眼,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满足的慵懒。想到这楚乔红了脸,昨夜那些旖旎忽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她不知道多久,难怪今天一大早心情这么好。“外面有人呢……”她微弱的挣扎反倒像是调情,他只是搂紧了她,细细吻着她的发际,摆明了不想起床。“难得工作狂魔宇文大少爷也不想起床啊。”她忍不住调侃他,往他暖暖的怀里又缩进一点,和他一起赖在床上,享受着新婚第一日的甜蜜时光。
这一躺楚乔又迷糊起来,宇文玥大概也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两人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将近午时。
午膳早就备好,只等宇文玥和楚乔收拾妥当便用膳,谁知月七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见了宇文玥匆匆行了礼:“公子,方才谍者来报,詹子瑜已经到了燕北了。”宇文玥正颇有情致地替楚乔绾发,木梳划过楚乔柔顺的长发,有片刻的迟疑,随后问道:“萧策呢?没说什么?”月七摇摇头:“欧阳将军请您饭后过去议事。”宇文玥心下了然,仍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点点头便让月七下去了。
“我见过詹子瑜一面的,这人倒很高深莫测。”楚乔看着宇文玥在镜子里有些模糊的面容,轻声道。“萧玉想利用他,但未必是一步好棋。”宇文玥将楚乔的发绾成一个清淡却雅致的云髻,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成果,“不错,真好看。”楚乔却显然意不在此:“你的意思是,萧玉很可能会……”宇文玥叹了一口气:“詹氏一族的底细,我们现在还摸不清楚……”楚乔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谍纸天眼都摸不清的事这天底下如今恐怕没有几桩,宇文玥都不敢确定的实力的确细思恐极。“若是詹氏其实是在利用萧玉甚至整个燕北……”宇文玥蹙着眉,转头看向窗外,“这天,怕是又要变了。”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萧玉一身深蓝的宫装,华丽大气的双环髻上缀满了珠翠头饰,她笑着看向面前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说话时那笑容纹丝不动;“辛苦先生如此舟车劳顿了,燕北气候寒冷,不比大梁温暖,先生可还习惯?”詹子瑜云淡风轻的笑笑:“公主千金之躯尚且受得了这苦,我岂有受不了的道理?”萧玉笑了笑,把玩着手上镶着各色宝石的甲套:“千金之躯?先生抬举了,我可比不得萧策金贵。”“公主可是为民出嫁,以千金之躯当万民之苦,实在是了不起。”詹子瑜同样笑着,可那笑容似乎不过是浮在皮肉上,皮肉之下藏着多少的暗流涌动皆不得而知。萧玉冷笑一声:“先生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就连燕洵都知道,我嫁给他不过是为了扳倒萧策罢了。”萧玉忽然起身走到詹子瑜身后,慢慢地扶上他的轮椅,又扭头道:“先生从前不是还帮萧策办过事么?如今这样轻易地就换了人么?”詹子瑜笑笑:“这副身子虽说已是残破之躯,到底还有些用处,我要用来做什么,还不都是我自己的事么。再说了,不过一桩交易而已,公主,哦不,皇后何必如此耿耿于怀?”她握紧了那轮椅的木梁,还是笑着的:“我是否耿耿于怀并不取决于我,而在于先生。”詹子瑜笑得冷而诡异:“鄙人定然不会让皇后失望的。”“先生的确没让本后失望呢,可惜萧策没死,而且这么几次竟然都能死里逃生?”萧玉的语气忽地危险起来,那目光锋利得仿佛要从詹子瑜身上剜下一刀。“皇后觉得我詹某要在大梁杀一个人会很难么?”詹子瑜像是没听到萧玉语气里的威迫一般,依旧笑得气定神闲,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我若真杀了他,怎么还有后面的故事呢?”
欧阳玹昨晚原本就没睡好,早晨起身练剑时又被急急忙忙进来的方绪打断,带来的还不是什么好消息,因而此刻有些郁闷。方绪送来的是大梁太子的来信,其中提到了詹氏家族与大梁皇族的渊源,又提到了萧玉出手暗杀他的事,虽只是只言片语,但其中千头万绪实难说清。她除了曾听说詹子瑜是大梁有名的谋士,并且手段神可通天之外再无其他。这大梁太子似乎是个有分寸的人,也绝不至于连一次暗杀都对付不了,若非已经束手无策,是不会向青海求援的。她曾听说大梁太子不学无术,脾气古怪,好色成性,从小就在胭脂水粉里泡着,还偏偏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
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日她顺手救下的红衣男子,倒是有些像这描述里说的。其实她一贯不是喜欢惹事上身的人,不过是想试试那毒镖好不好用,正巧就有人送上门来,她便不假思索地掷出那几枚飞镖,又顺便解决了一个刺客罢了。总不可能这么巧就救下了大梁太子吧?她在心里思忖着,那日走得匆忙,那人额前一绺碎发遮着,也看不清脸,只能依稀看清那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也不知是不是生得比女人还俊俏。
“将军,公子和夫人到了。”月七一向习惯唤宇文玥公子,如今也不改口。欧阳玹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将那封四折的信推到宇文玥面前,“看看吧。”宇文玥展开那信,片刻后又表情凝重地合上,“这信,确定没有被人改过么?”欧阳玹点点头:“若是改过,这信便不会交给你。”“萧策来的信?”楚乔问道,伸手接过宇文玥手里的信。“他是怀疑大梁皇族、大梁秘府都与詹氏有关,希望我们能彻查此事。”楚乔读完信变了脸色:“萧玉已经出手了?可是她这样做……”“很矛盾,她明明已经嫁到燕北,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派人暗杀萧策?这样做于她而言不是完全多余的吗?”欧阳玹托着下巴,接了楚乔的话头。“难道说……不是萧玉做的?”楚乔忽然瞪大了眼,答案显然地指向了一个人。宇文玥蹙了眉,习惯性地把手背到身后:“我觉得是詹子瑜。”“可即便是他,也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欧阳玹补充道。“所以萧策希望我们来查。”“他可是个人精,知道没有谍纸天眼和江湖谍者查不清的事。”楚乔笑了笑,脑海里浮现出他的狐狸眼和狡猾的笑。
“只是他被暗杀一事……”楚乔语气里明显带上了担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那封书信。“若真是詹子瑜做的,不会再有了。”宇文玥抚上她的头发安抚道。她垂眸沉吟片刻:“也对,我猜萧策明白这可能不是萧玉所为,而且詹子瑜这么做大概是做给萧玉看。”“的确,萧玉不可能不知道萧策被暗杀一事,也不可能不知道放眼整个大梁只有詹子瑜有杀萧策的能耐,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给萧策足够的压力,逼得他不得不向青海求援。”欧阳玹起身,在房里慢慢地踱着步。“看来他对萧策很是了解。”楚乔看着宇文玥沉思的侧颜,犹豫着问道:“要不我去一趟大梁?”“不行,”宇文玥的眼神忽然严厉起来,如楚乔所料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如今局势尚未明朗,你回去说不定正中詹子瑜和萧玉的下怀。”
“我想詹子瑜应该很清楚,我们绝不敢让楚乔贸然回大梁,而且就算是以燕洵的野心也未必愿意和青海正面对抗,这样必定是两败俱伤。”“但他一定会支持萧玉夺权,毕竟……燕北冬日严寒,物产缺乏,大梁拥有的正是他需要的。”楚乔提起他时语气微微迟滞了一下,她不恨他,但不希望与他成为真正的敌人。“先别想太多,萧策如今没有性命之忧,我们先着手查詹氏的事情,其他的就先放缓。”宇文玥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挥手让月七上前,开始吩咐调查之事。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楚乔看着宇文玥的背影,失去的恐惧慢慢从心底攀附上来,占据了她的心房。她见识过燕洵的狠辣,她曾经相信过他,却失去了战友,她曾经容忍过他,又失去了挚爱,她曾经置身事外,最终失去了挚友,落得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个安排,在人世间失了最后的留恋。她在蓝城下断粮绝食,他冷冷地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她,那眼神极尽冰冷肃杀,仿佛她的命不过捏在他手上,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可捏碎。
她曾以为,就算真的退无可退,他也不能不在乎她的命,而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的冷漠却让他发现,他是真的对这世间的一切不屑一顾了,只要是挡在他面前的东西,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铲除。
从前是她,是乌先生,是羽姑娘,是宇文玥,如今是他萧策——她在这世间所剩不多的挚友。
她不能,她真的不能了。她不能再让自己失去他,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她的软弱而死,她见不得血流成河,见不得伏尸百里,更见不得国破家亡,山河成殇。
“宇文玥,我是大梁的秀丽王,我若不回去,萧策该如何孤立无援。”楚乔的语气很平静,声音却是颤抖的,她看着宇文玥的背影,指甲在手心抠出深深的血印,“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去,这样也可保萧策性命无虞。”宇文玥身形明显僵住了,月七识相地赶紧退下,顺手把愣在一旁的欧阳玹一起拉出门外,留他们两人单独沟通。他是第一次在他们之间闻到这么浓的火药味,也甚少看见宇文玥的脸色这么难看。
“你若是回去必然要带兵,这样进军实在不是稳妥之策。”宇文玥回身捉住她的手,强硬地撬开她抠进手心的手指,眼里染上一层心疼的神色。“我可以……”“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跑到大梁去。”他在她面前的口气从未如此强硬粗暴,让楚乔也有些生气。“怎么不能,我的能耐你又不是没见识过,我若是去了,必然……”“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很清楚这是冒险!”宇文玥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楚乔说过话,楚乔又正在焦灼时,被他这么一激气红了眼:“你不信我!你不就是不想我去大梁么?你知道燕洵的野心,我已经失去了羽姑娘,我不能再失去一个萧策了!你怎么这么自私……”楚乔越说越气,完全忘了话里的分寸,说完了才意识到那些词语太过刺耳,满满的攻击性。她心知他是为了她好,根本不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如今大魏还在休养生息,元彻多要仰仗青海,萧策出事其实只是与她有关,并不一定非要拉着他把这个担子揽到身上,可他毫不犹豫地替她背了,她却这样出言伤他。宇文玥看她说完又愣住了,脸上是掩不住的愧疚,轻叹一口气,捧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星儿,我们会有别的办法的。”她望进他眼里,勉强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他把她收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陷入了沉思。
欧阳玹站在门外,手上微微用力握紧了腰间的长鞭。
后来的几天,楚乔和宇文玥也不知为这事吵了多少次,她不肯放弃,他不愿松口,最后也争不出一个结果,派出去的谍者也没有带回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事情就这么僵持着,两个人的关系在宇文玥回来后头一回这么僵,这就苦了月七,每天都要伺候着自家主子本来就难伺候的黑脸,还要替冷战的两个人着急,最后索性提出大家一起吃顿晚饭。宇文玥想了想也同意了。
这日晚饭的时候楚乔少见地没什么胃口,宇文玥夹给她的菜已经在碗里堆成了小山,她却连碗都没有捧起过,桌上的气氛极其压抑。“宇文玥,”楚乔原本缩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开口道,“你就让我去吧,我在这里怎么放的下心?”“不行。”宇文玥重重地把碗放在桌上,摆明了没商量的坚决态度,他今日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日也未想出妥当的决策,被楚乔这么一说更是烦闷。“星儿,先吃饭,吃过饭再说。”见楚乔又闷闷不乐地缩回椅子里,宇文玥放缓了语气,决定先把人哄着吃完饭再说。楚乔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端起碗,开始解决碗里堆成小山一样的肉和菜,谁知没吃两口就觉得胃里一阵恶心,转头干呕起来。
宇文玥的表情瞬间紧张起来,上前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询问。一旁的欧阳玹已是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探身过去捉了楚乔的手腕,三指一搭,心下便已有了判断。见宇文玥投来探询的目光,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嫂夫人这是喜脉,看来已经有一月了。”“什么?”楚乔听了这话,一口气险些没顺上来,她怀孕了?月七见状也不知该做什么,赶紧去传太医来问诊。
王妃有喜了。王妃是喜脉。恭喜王爷王妃。几位太医众口一词,皆为喜脉。
原本这是件喜事,却不见楚乔面上有喜色。这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她绝不可能再到大梁去,她知道自己多年来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加上原本就有深厚的极寒内功,故而体质偏寒,这个孩子若是想保住都不容易,真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兴许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她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他和她的孩子,她成为了一位母亲——一个她从未想过的身份。宇文玥的脸色很难看,一个月,这孩子几乎是在离开长安去青海的路上怀上的,楚乔迟钝,他竟然也一点都没察觉,一路上这样舟车劳顿,若是出了点什么差池可怎么办!他捧过楚乔的脸,越看越觉得清瘦了几分,心疼地把人搂在怀里,心里盘算着找些什么不腻的补品让她调养身子。
“宇文玥,我……”楚乔依偎在他怀里,正想开口却被他止住了话头,“什么都别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体,你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他轻柔地抚着她的脸,语气里满是宠溺,嘴角挑着柔柔的笑,惹得楚乔也不禁笑了笑。
是啊,有了孩子是好事,再难,他们也总会有办法的。
若不是派往大梁的谍者传回情报,提及萧策再遭暗杀,还受了不轻的伤,兴许楚乔便不会再和宇文玥吵那一架。“他这分明就是在逼我们作出回应,你能不能想想这样轻举妄动的后果?”宇文玥头一回在楚乔面前摔了东西,他几乎要被她的固执气疯,随手摔落了博古架上的一尊瓷瓶。楚乔一怔,她从未见过宇文玥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但是你就算能放得下孩子,你还能放得下我吗?”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度失落,为她在大义面前不曾给他一点私心,当年可以为了回燕北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后来可以为了燕洵义无反顾地伤他,如今又要为了萧策一个人走向未知的战场。他也害怕,害怕失去了她的人间,害怕她总是这样一副大义灭身的姿态,会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又让他不知置于何处。
“你若是留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啊……”宇文玥一把把楚乔收入怀中,埋首在她的发间,千万句担忧最后也只剩了这么一句话。楚乔原本的怒气在那一刹那烟消云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喃喃唤着他的名字,除了把他抱得更紧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将军您不能……哎将军……”方绪显然是没拦住推门进来的欧阳玹,只得冲宇文玥笑笑,赶紧关门退出充满火药味的房间。欧阳玹在他们面前站定,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个办法,可解如今困局。”
她没等宇文玥开口,笑着说:“燕北能娶一位公主,青海也能嫁一位公主。”
宇文玥愣了愣神,半晌才问:“青海何来的公主?”
“你封我,我便是了。”欧阳玹那面具没遮住的半张脸上尽是笑,那语气轻巧得仿佛只是说起一桩不值一提的陈年旧事,而故事里的主角是与她无关的人。那面具遮去的眼里,却尽是弥漫的疼痛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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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深情

“很可笑吧?但就是这么个故事。”欧阳玹抱着双臂靠在桌边,痞痞地笑着,明明说出的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却依旧保持着事不关己般的冷静和自持。
宇文玥定定地看着面前站着的欧阳玹,一身水蓝的外袍,月白的内衫,还是那副面具,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表情,那明明就是他,可他却忽然地从她的身上看出了几分不同。
是什么呢?是他从未注意到的他比一般男子纤细一些的身形,是他没有仔细端详过的她其实没有那么宽厚的肩膀,是他没留意到的那双不像普通男人一般孔武有力的手,还是他在她笑起来的那一瞬从她眼里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身不由己的悲凉?
她竟然是个女人啊。
如今看来,他明明早就应该起了疑心,却从未怀疑过。
“其实这不奇怪,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她似乎总能在一瞬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看得无比透彻,“再说了,任何人看到我,都不会觉得我是个女的。”他莫名地因为她玩笑似的话语有些生气,声音里便带上了几分急迫:“你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今日必要说清楚。”她避开他犀利的目光,没有说话,许久才在和他的僵持中败下阵来,“你伤成这样,想救你一命总要点代价。”他的指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在到了嘴边的那一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突然发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总喜欢把种种不易都说得云淡风轻,他根本没有立场来指责她。“你这又是何苦。”他语塞半晌,最后只剩了这么一句话伴着一声长叹。“宇文玥,你也苦过,这话便不用问我了。”欧阳玹带着淡淡的笑意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有一刹的停滞,他在那一眼里忽然就看出了她说不出口的经年的情意和心伤。
是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毫无因由的陪伴与追随,多得是意难平,多得是求不得,多得是深情不渝,多得是生死无悔。他原本是其中的一个,却一点都没在这些年的动荡与流离中透过她的执念与倔强读出哪怕一点点的情意。
是她遮掩得太好?还是他从未认真地替她想过?
算来她跟着他来青海的那年,正值二九年华,正是女子最好的年纪,可她没有一点犹豫,为他横刀立马,征战沙场,陪他在一片泥泞中硬生生踏出了一条通往平安喜乐的坦途。她毁了容貌,毁了声音,只求一次坦坦荡荡的陪伴。这些年,这些月,她身上陈伤旧疾无数,一双原本应是济世救人的手为了他沾了多少鲜血,原本清冷孤傲的眼在经年的厮杀中渐渐炼出了凌冽的狠厉。她为了他,可以忘了生,忘了死,忘了疼,甚至忘了自己。他又为她做过什么呢?他心惊地发现,从未。他什么也想不到,在一片枯索的记忆里翻找,却找不到一件真正为她做的事,没有保护过她,没有疼惜过她。他太过信任她,太过习惯了有她站在他身后,他把习惯当成了遗忘,他见了一个楚乔,从此眼里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他知道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她是把骄傲两个字埋在骨子里的人,就算是黄沙埋骨也风化不了她那一身骄傲,她为他将自己放得如此低,他不能再折损她。若是他注定负她,便只能替她守住那最后一份骄傲。
“去大梁这件事,我不可能同意。”宇文玥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开口,那一个个字仿佛都能把地面凿穿。她突然敛了笑意,迎上他强硬的目光,而她的语气比她的目光更坚硬:“青海这江山,也有我的一半,就凭这一半,这件事我说了算!”她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就要离开,走出几步之后又顿住了,最后一句话幽幽落进宇文玥耳畔。
她说,我如今要守这江山,不全是为了你。
欧阳玹转身的那一刹那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自己的颤抖,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是踏在刀尖上,那刀刃上淬的是名为情的毒。她原以为她能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可谁知就只是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一个落寞的背影,就让她忘记了那个毒誓,那些承诺,义无反顾地把最致命的秘密暴露在了阳光下,又亲手碾碎了自己最后的骄傲。
可她说了谎,她要守这江山,全是为了他。
当初他受了伤,寒疾复发,缺药断粮,每日昏昏沉沉,靠着一点微弱的温暖勉强撑着,难得半日的清醒,唤她到床前,嘱咐着她若是他真的撑不住了之后该如何善后的话。“若我真的……务必保全大家,不要待在青海……至于我,一捧灰随处撒了便是……”她那时还是笑着的,直直地看进他眼里:“有我在,你怎么死得了,你这样的人挫骨扬灰太可惜了,要死也得死得其所才好。”他虚弱得只剩下气音:“挫骨扬灰也很好……从此这河山便也是我了。”她那一瞬几乎就哽咽了,半晌回过神来看他已经昏睡,伸手掐着他的人中,努力抹去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和恐惧,她听见自己说,你要是敢死,我绝不替你守这河山,绝不。
她毁了声音是为他,来了青海是为他,心疼反复是为他,万劫不复也是为他。这青海这么大,却只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否则她便不过是无根之萍,漂浮在这片险恶的水面。没了他的青海,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
她不是要守这江山,她要守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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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她走得很急,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脚步。她犹豫片刻,还是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楚乔,她冲她浅浅一笑:“我们能谈谈吗?”她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青海的宫殿都修了很高的露台,视野极好,欧阳玹却很少去,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其实青海比燕北更开阔,山川辽阔,目极天际是连绵的雪峰,天晴的时候阳光在云雾上织了一圈迷离的光晕,圣洁而迷人。少了燕北高原的苍凉,青海更多的是荡涤人心的广阔。
“青海真好。”欧阳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楚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舒展出一个笑颜:“是啊,青海真好,没有燕北这么冷。”“这是你的家,当然是暖的。”欧阳玹习惯性地笑了笑,看在楚乔眼里却是凉凉的。“这也是你的家呀。”她看进她眼里,蹙了蹙眉。“所以如今我要守着它,不能让任何人染指。”欧阳玹一句话把楚乔想说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最终只剩一句轻飘飘的:“欧阳,对你,我着实自愧不如。”
她总算后知后觉地看明白了,那些平山海碎星辰的勇气绝非事出无由,能让这样卓绝的女子舍生忘死也要守护的,只能是信仰,而她的信仰,恰恰是他。她对他用情可以深到为他吞下这么多的苦,为他放下那么多的痛,只身一人走过这样多的风霜雪雨,成为他最锋利的刀,生生地将自己折叠磨光,只为了让他披荆斩棘所向披靡。那些一个人咀嚼永远不会被知晓的深情的日子里,她一个人究竟是如何吞咽了这么多的酸楚和苦痛,又在血肉模糊的肌肤之上一次次地再生出了无所畏惧的盔甲,为他不计死生,为他遍体鳞伤。
是多么灼热的凉,又是多么彻骨的烫,她一个人担着这样磅礴的苦痛,那些荒芜的春秋,她就靠着对他的执念和痴情一点一点地扛了下来。
她该是个多么无畏而通透的人,才能将这万钧爱意全都独自承受。
“楚乔,你信吗,见他之前我目中无人,见他之后目中再无他人。”她忽然凉凉地笑一笑,伸手抚上那面具,“这面具我戴了快十年了,就连睡觉也没离过身,我原以为它可以挡去我的一切爱恨痴嗔,结果我还是太高估自己了。”她扭头直直地看进楚乔眼里,那目光忽然锋利起来:“说实话,我当初见到他伤成那样,我是恨透了你。可是我连恨都很卑微,我嫉妒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我永远也不得求的东西。”她扭过头,“若是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真的杀了你。”楚乔怔了神,为她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也许就喜欢你这样义无反顾的姿态吧,毕竟这世间也就只有你一个楚乔。只是我没有你那么宏伟的信仰,想要改变世道,想要扭转乾坤,我的信仰,从来都只有一个他而已。”
楚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自认不及她,也相信宇文玥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忠贞的感情,可是当欧阳玹突然揭晓了身份,她却成了最无措的那一个,也成了亏欠最多的那一个。“我曾问过自己很多次,”楚乔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开口,“若重来一次,我会怎么选?我会不会在大梁的时候就留在他身边,会不会在秀丽山神庙的时候就跟他走,会不会在冰湖畔的时候抱住他,会不会早一点察觉燕洵的目的,不要让他走上千丈湖。甚至,我问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在青山院时我是不是就该相信他。”“可是无论我问自己多少次,我都没有办法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第二种选择。我如今知道我走过的路并不都是对的,可我后悔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我没能早一点看明白燕洵,哪怕只要早一点,可我偏偏就是没想到他会利用我。”楚乔垂眸,定定地看着露台下那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溢的华彩,长睫微湿,眼前是一片氤氲的水气。
欧阳玹轻叹了一口气,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这世上有太多的没想到,怪不得你。如今这样,也很好了。他爱的,恰恰也就是这样一个你,倘若你不是如此,他兴许也不会如此专情。”楚乔伸手拥住了她,手指用力地握着她的肩,再也忍不住哽咽:“这些年,你太不容易了……”欧阳玹忽然落入一个温暖又娇小的怀抱里有一瞬的错愕,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楚乔会抱她,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僵硬地任她伏在她肩头。半晌她揉揉楚乔的发顶:“其实又有谁容易呢,你不也是被悔恨折磨得快要脱了人形,若不是他安然无恙,你大概也会疯魔。”“我们都欠了你……对不起……”楚乔满腹心疼与愧疚不知从何说起,她上一次这样绝望和愧疚还是在那个元淳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地躺着的山洞里,她抱着她,她咬在她手上的那个伤口,是她受过最疼的伤,那一刻她觉得无论自己给她什么都还不起她受的伤。而如今,欧阳玹亦是如此,只是那些伤,除了岁月和她,根本没人看得真切,数的清楚。
欧阳玹迟疑许久,缓缓伸手松松地回抱住她:“你若真的觉得欠了我,便请你好好地活,开心地活,和他一起,一切平安,好好待他,莫再负他,便算是还了我。”楚乔哽咽着松开手,迎上的还是她淡淡的笑,平日里凌厉的眉眼柔和不少,还揉进了宽慰和释然,想必面具之下也必定是一张很英气的面容。“我知道我不得求,只是我选的路,我从未后悔过。”她转头,将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越过宫墙,越过城池,越过山川,越过平湖,闭上眼仿佛看到那些同甘共苦的年岁里,他伏案埋头的身影,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回忆,是她独一无二的珍藏,是时光对她唯一的仁慈馈赠。“他心里装着整个天下,装着你,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了,可总要有个人,心里只装着他才好。”她顿了顿,放轻了语气,“即便这个人注定求不得他的心,我也甘愿做那个人。”
撕心裂肺又如何,肝肠寸断又如何,她愿意用这一个情字画地为牢,将她牢牢地圈在他身边,哪怕是这样死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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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是一定要去的,这是我的决定,他改变不了。”她忽然执了楚乔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脉管:“这孩子很健康呢。答应我,决不能拿自己和孩子去冒险,日后变数恐多,事事小心,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他经不起再失去你一次了。”楚乔含着泪重重地点头,反手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再失去他了。”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艰难地开口:“其实我不忍,不忍离开他,可是只要我离开了,如今这困局便可迎刃而解,詹氏一族可以追查清楚,而这一步恐怕也是他们料想不到的,便是先发制人的一着。”
只是再多的不忍,也还是要走。她迈出的这一步,是将整个青海都护在了她身后,她没有理由不迈。
“欧阳,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楚乔扯出一个笑容,一滴泪从勾起的眼角滑落,“你还是这孩子的姑姑呢,你要看他长大,教他医术……”楚乔语无伦次,再也说不下去,她不敢去想她这一去的后果,只能反反复复地嘱咐她万事小心。她宽慰似的笑笑:“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地回来。”
当日,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大名鼎鼎的青海摄政王竟然是女扮男装驰骋沙场,更要紧的是如今竟然直接跨过了青海王向大梁太子发出了婚书,明摆了是不顾青海王的阻止也要嫁到大梁。一时间引得议论纷纷。有人说青海王妃乃大梁秀丽王,摄政王要嫁大梁太子无可厚非,有人说这摄政王如此深藏不露,这桩婚姻背后说不定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权谋,更有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非要给这摄政王扯一段韵事,说这修罗将军在战场上这么多年,早就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是因大梁太子天人之姿才要嫁到大梁,表面上是她嫁过去,实际上还不知道谁娶了谁。
宇文玥自然是气的,月七战战兢兢地来报的时候他几乎是提腿就往她的栖梧宫过去,结果到了见她敞着大门,一副早就知道你会来的样子,那一瞬他反倒没了脾气,定了定神就径直往后院走,笃定她不会在殿中等他。
她果然坐在后院的小亭内,院内种的都是杜若,正值飘香的季节,满园都是淡雅素净的香味。她在炉上温着一壶酒,见他来了,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宇文玥愣神片刻,还是走上前,轻轻压身撩起外袍坐下,淡淡地看着她给自己斟上酒。“我们好久没一起喝过酒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我去燕北之前。”他抬眼看她,依旧是毫无起伏的面容,手上衔了一个白玉酒壶,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往日里苍白的脸上总算见了一点血色。他轻轻应了一声,执起那酒杯一饮而尽。“今日这酒,就当是你给我饯行了。”他忽然发现她很像他,就连做决定的姿态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决绝,一样的不顾后果。
“你不必觉得亏欠,毕竟……再说了,我也扔了个烂摊子给你,我爹那边还要靠你应付,你也不欠我什么。”虽说是对饮,她却一直拎着酒壶自顾自地喝,也不给宇文玥插话的机会。“我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他又饮下一杯,借着酒意艰难开口。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维持她的骄傲,不去触碰她最柔软的伤口。“宇文玥,有些话,不必说了,我们都是明白的。”
“你呀,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啊。”她这样用力地去爱他,哪怕知道他早已无法回应她,哪怕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得求的结局,也还是愿意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去隐忍自己的深情。“我原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让你知道,现在看来倒是我高估自己了。”她举杯,有些痴迷地看着杯中的酒液,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扭头看向他,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的脸。
一道黑红的伤疤像蜈蚣一样横在她脸上,却依旧遮不去那面上的英气与俊秀。他这才看见她放在桌上的面具,那是他亲手为她做的,他没想到他倾注在上面的心思,日后被她千万倍地还回来了。
“我曾觉得这世间没有我不能平之事,如今看来最难平的恰恰是我自己的意,是意中的你。”她自嘲般地笑笑,“这话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还是当没听到好了。”宇文玥沉默片刻,执起酒杯,站起身道:“既然是饯别,我便敬你三杯酒。这第一杯,敬你舍命相救生死相随。”他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又斟了第二杯:“这第二杯,敬你肝胆相照不离不弃。”他一扬手,那酒杯便见了底。“最后一杯,敬你情深如此,我无以为报。”这杯酒,他伸出了手,她抬手,两只玉杯轻轻磕在一起,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厚重的情与经年的痛回响的声音。
他们同时饮尽了那杯酒,一时相顾无言,而那一眼,似乎有无数的时光从中穿过,他们都没说话,任回忆在心底蔓延。
“你此去万事小心,切勿以身犯险,务必平安归来。”他们都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最后千言万语也只剩了这一句话。
她冲他笑笑,牵动了那道蜈蚣似的伤疤,眼底却是无比通透的清澈,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宇文玥,杜若香起了。下次这杜若再开花的时候,我大概就回来了,说不定也就放下你了。”
他张口,又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四个字轻飘飘地落进那杜若的香气里:如此甚好。他知道,从前离开山庄之时他曾对她说过,杜若香再起时他便会回来,原本只是一个年少的承诺,她却牢牢记着到了现在。
“是啊,甚好。”她垂眸笑笑,若是她回不来了,也就永远都放不下他了。
他是她刮骨也解不了的毒,是她以身犯险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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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玄机惊情

第一章·谋心

说实话,萧策在看到那封婚书的时候是真的腿软了,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这婚结不得。
且不说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男子,要命的是这人头上顶着一个青海血修罗的名号,在长安夺嫡之战中一战成名,九幽台上亲手取了百余人命面不改色。据说此人面如罗刹,声如厉鬼,嗜血成性,乃是丑堪无盐,恶比阎罗,这天底下有哪个正常人敢娶这样的女人回来?
朝中众臣议论纷纷,家中的姬妾也是愁云惨淡,一时间萧策也不知该如何回复,尽管他也清楚,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是最为妥善周全的办法。
谁知这修罗将军果然是个性独特,没过几天就来信说嫁妆已经全都在路上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萧策留半点。等嫁妆运到宫里,萧策看着那名册更是傻了眼,别人家的女子出嫁,准备的都是华服珠翠珠宝首饰,她送来的却都是妥善包装的兵器和医书还有各种说不清用途的草药,那包装箱上全都用写着“勿拆”的封条封住。萧策甚至怀疑若是他真的擅自拆了箱,等欧阳玹来了是不是会直接干出谋杀亲夫的事。
不过细细读来那份名册,过半几乎都是医书,找人一问,那上面的草药却几乎都是毒物。虽说这桩婚姻本出于政治谋略,但这么一个精通医术又杀人无情的人却着实让他觉得好奇。
但那时的萧策不知道,她正是他这一生注定的情劫。
燕北今日终于放了晴,因大雪阴了半月的天头一回漏出一道阳光,厚厚的云层被阳光撕裂,为燕北高原带来一丝久违的春意。
“陛下,娘娘在外求见。”传旨的小太监匆匆地跑进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阶下,生怕燕洵动怒,他们的王太过阴晴不定,谁都摸不准他的脾气。燕洵停下笔,伸手揉了揉眉心,随口应道:“让她进来吧。”
他就连大婚当晚都没有踏入过萧玉的寝宫一步,她也一直忙着自己的事,他默认她将詹子瑜接来燕北,如今大概是要来游说自己了。
今年冬天太长,燕北多地没能储存足够的粮草,冬日里又受了冻灾,冻饿而死的牲畜远远超出往年,更不要说草原有些部已是饿殍遍野之景,燕都也已经是捉襟见肘,粮草根本周转不开。燕洵这几日都在为这件事烦心,萧玉选在此时来找他无疑是笃定了他会支持她从大梁夺权。
她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仔细修饰过的面容还有一成不变的笑容,带来了一盘糕点,也不问他吃不吃便放在他面前:“这是用大梁的手法制得的糕团,是臣妾自己的手艺,虽说材料不全,味道倒是有七八分像,还请陛下尝一尝。”他不耐地抬眼看她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既是来当说客,何必还要这些虚的东西,直说便是。”萧玉倒也不恼,也只笑了笑说:“陛下既然清楚,尝一尝又何妨呢?”她捻起一个糕团,那上面压着一朵精巧的梅花,燕北是不会有这么精致的食物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
一口下去,糯米香甜,内馅软糯,一股植物香气涌入口腔,淡淡的肉香夹杂其中,诱人咬下第二口,而他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怎么,你给我吃这个怕是别有用心吧。”他没有再吃,放下那咬了一半的糕团,萧玉垂眸看了那糕团一眼,笑了笑:“这糯米和内馅的香草都是我从大梁带来的,不知陛下吃得可还满意?”“你是为了告诉我,如今燕北缺少的,大梁都有。”燕洵倚在榻上,微微合了眼,无意去遮掩桌上摊着的那些急报。“我听说,青海那位摄政王竟然是位女子,宇文玥竟然还允了把她嫁给萧策。”萧玉慢条斯理地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封信报看着。
燕洵忽然睁了眼,他记得那人,那时在蓝城之下单枪匹马就敢前来叫阵,虽然没见识过他的身手,但那气势比起这世间许多男子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我还听说她是自请出嫁的,连婚书都是跳过了宇文玥直接发到大梁。”她放下那信报,意味深长地冲燕洵笑笑,似乎完全不怕会惹怒了他。“你究竟想说什么?”燕洵不耐烦地起身,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下台阶。“没什么,只是觉得她也是个痴的,为了宇文玥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萧玉勾起嘴角笑笑,她知道她已经成功了。
燕洵从来没放下过,放不下的最后都成了软肋。
而她只要瞄准这软肋用力,便能直击他最痛的地方。
燕洵在努力压制自己的颤抖,然而不自觉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的慌乱。她是故意要提醒他,他身边也曾有一个这样的女子,是他亲手终结了他们,是他把她一步步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最后用那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但她是对的,他从来就没有哪怕一刻放下过,他还是常常会看到她,像从前一样翘着脚坐在椅子里,或是晃着腿坐在屋檐上,见到他来了会冲他淡淡地笑一笑。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时间:2020-05-02 15:38:49
她从来不施粉黛,就连受了伤也从不注意,哪怕他把祛疤的膏药都塞到她手上了,她也从不记得涂。他嗔怪她,哪有女孩子家不爱打扮的,可她是将全部的心力都花在了他的目标上,甚至可以连自己都全然不顾。
只是,那是她以为的他的目标,却从来都不是他真正的抱负。
她大概是真的从未爱过他,才会从来都看不到真正的他,又在看到了真正的他之后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也许他们的命运早就在多年前人猎场上错过了的那一箭时就已经注定了,当初救下她的是宇文玥,如今得到她的也是宇文玥。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温暖又冰冷的笑话,在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候把她送到他身边,又在他她已经生长进他的皮肉肌骨里之后将她残忍地剥离。他就像那支射偏了那半寸的箭,只能在她的生命中划过短暂的一瞬,却逃不开擦肩而过的命运。
谁不是痴的呢?
他冷冷一笑,回身道:“说说你请来的詹先生吧。”萧玉满意地勾唇一笑,看着燕洵一步步走回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了:“你就这么恨宇文玥?”她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要怎么答话。“你如此执着地想把那个位子夺过来,不就是因为得不到他?”“那你呢?你不也是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恨她。”“哈,这世上谁还不是走不出一个情字,说到底我与你不过各取所需。”她轻巧地笑了笑,艳红的唇妩媚地勾起一个弧度,眼角眉梢之间都堆满了了冷艳,笼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握了拳。
她不想承认自己走不出那一个情字。
可说到底,这世上又哪有无由的爱恨。
不过短短一个月,青海便要办两回喜事。今日是送欧阳玹到大梁的日子,就连元彻也不远万里地送来了贺礼,但宫中的布置却是依照了欧阳玹的意思一切从简,在宗庙里祭过了天地便直接准备仪驾出宫。
她第一次穿女装,凤冠霞帔,珠翠华胜,坠得她脑袋昏沉。一袭正红的嫁衣,样式倒是很简单,金线在胸前走了精致的菱纹,裙摆上暗绣了芙蓉纹,霞帔上缀了金色流苏,深红色丝线团了朱雀图腾。一对镶满各式珠玉的多宝流光步摇垂在耳后,原本是雍容大气的一副装扮,配上脸上那副狰狞的黄金锁子兽面具,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她静静地站在宫门前,等着他们来送她。
楚乔大概是底子太薄,怀了身子后胃口更差,这些日子开始害喜,吐得厉害,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好。宇文玥一边要处理国事,又要照顾楚乔,哪怕是一碗汤药都要亲力亲为,这些日子分身乏术,但也还是和月七一起亲自筹备了她的婚礼。
她看着他和楚乔从那八十一级台阶上走下来,礼官递上那个放着红盖头的匣子,她微微低首,等着他为她盖上那块红纱。
面前伸过来的却是楚乔的手,她的手不似寻常女子一般柔软,带着微微的薄茧,握住她的手时有微微的冰凉触感。
“欧阳,你……”“放心吧,我会小心,必定护萧策周全。”她隔着面具冲她笑笑,回握了她的手以示安慰。楚乔摇摇头:“不,我是说,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她欲言又止,明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出来之前也在心里想了满肚子的嘱咐,结果到了离别的边缘却愣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嗫嚅了半天除了握紧她的手也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放心吧。”她说了多少次也都是那三个字,都是同样的笑,仿佛不是要迈向一段未知的险途,而不过是出门走一趟的事罢了。
离别的话都太过刺耳,哪怕只是一个字都足够锋利,他们没有谁说得出口,于是理所当然地陷入了沉默。
“王爷,吉时差不多了。”礼官将那匣子捧高了点,提醒道。宇文玥的手悬在那匣子上,却就是落不下去。
终究他欠她的太多了,多到哪怕下一辈子也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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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伸手从那匣子里扯出那片红纱,轻轻抬手,整幅云香纱织就的盖头轻轻落下,将她的眼前都笼上了一层模糊的血红色。
看不清,就不会舍不得了。
宇文玥愣住了,看着那红纱的四角缓缓落下,终于服帖地垂在她胸前,那副她只在他面前摘下过一次的黄金面具慢慢消失在那一片血红之下,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把那个念头从脑海里挥出去,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又收回了身后,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保重。”他感觉到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不过在他身上扫过片刻,然后又决绝地随着她的转身离开。
他第一次见她穿红色,但却在那一片红色的车队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一步步走向车驾,带着她一贯的孤傲和卓绝,仿佛每一步都能在天地间砸出一个回音。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在那步摇的珠串碰撞声里,他第一次听到了她的哽咽。
他若不狠心,她便一辈子过不好。
“相信她,她会好好的。”楚乔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萧策会待她很好的。”楚乔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可是眼泪却在那一瞬就冲出了眼眶,最后一个尾音带着酸涩的颤抖,她转身靠在他肩上泣不成声。他伸手搂住她,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那么难的关都闯过来了,这次更加不会有事。”
她说过,来年杜若香起时,她就会回来的。
马车缓缓启动的时候,欧阳玹终于在一片喧天的礼乐声中哭出了声音。他果然是她心上的那把刀,哪怕只是想放下一点点都心如刀绞,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割得血流如注。她什么都没有怕过,唯有两次,一次是见他伤得如此重,一次是刚才,明明那么害怕那是最后一面,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她妙手能回春,自己却是一身的伤。她的药炉能熬百味却熬不透喜悲,针石能治皮肉却难愈沉醉。
不过惊鸿一瞥,为他蹉跎半生。
今日青海摄政王的仪仗进京,梁京里很是热闹,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老幼妇孺都想争睹这风流太子爷究竟娶了一个怎样的女人。
“真不知谁能入得了咱们太子爷的眼……”“听说上次叠翠楼的头牌给太子爷献唱,太子爷可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呢。”“可不是,别看太子爷总把歌姬往府里带,可是也就只有大梁第一美人詹子瑜能长伴君侧。”“听说这摄政王可是女扮男装上的战场,咱们太子爷消受得起这样的女人么?”“我看呀,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受得住这样的人……”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人群挤得主街上水泄不通,各种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在原本就拥挤的人群里平添一层嘈杂,隔着老远欧阳玹便听见了那沸腾的人声。她一向忍不得嘈杂,在车上心烦意乱,也静不下心来调息,那喧嚣中不乏各种难听的议论,可见她这么一出女扮男装又带着几分逼婚意味的戏码给梁京百姓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窥一斑可知全豹,想来天下人也不知会怎么猜忌这桩婚事。
好不容易车队终于进了内城,按照大梁的礼数她该下车步行。大梁不比青海随性,礼数森严,先前收到礼官送来的单子她就已经被弄得晕晕乎乎,原本就没放心思在准备上,此刻完全是跟着前面的喜娘和仪仗在走,完全不知该做什么。
萧策看着一身大红喜服的她缓缓向华丽的青庐走来的时候,心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隔着几十丈他都能感觉到她身上浓重的杀气,就在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气都瞬间冷冽下来,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分列两旁观礼的大臣们也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着那面纱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一步步走近了,习武之人果然不同,即便是穿着雍容华贵的宫装,步履之间也难改那股在战场上摔打出来的霸气和从容,根本没有一般女子出嫁时的娇羞。萧策忽地蹙了蹙眉,他在她身上莫名地看到一丝熟悉,隐隐和那晚出手救他的人重合。他自嘲似的摇摇头,把这毫无因由的念头从脑海里驱逐,想着自己这几日大概是为了这件事烦心过度才会这样荒唐。
偏生此刻忽然一阵妖风袭来,竟然掀起了那盖头的一角,萧策不看便罢了,正好看到的竟然是一块黑红的伤疤,在白皙的面容上可称是触目惊心。他的视线稍微下移,悲惨地发现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胸前一马平川毫无起伏,当下更是大失所望。面如罗刹,**无盐,看来传言所说的确不错。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就连一直努力支撑出的微笑都带上了几分无力。
原以为自己日后一定能娶到天下最美的女子,谁知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个不仅平胸还能平天下的女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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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梳妆的时候,随行的喜娘怎么都不同意她戴着面具,少了那冷硬面具的遮挡,欧阳玹一路上浑身不自在,不巧的是那阵风还掀起了她面前唯一的一层薄纱。那阵清凉无遮无拦地扑到她脸上的那一刻她连脚步都迟滞了,尽管还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萧策的表情,她也能猜出大概是不好看的。
也罢,反正本来这段婚姻就只是一场博弈罢了,这个仪式不过逢场作戏,她只要把这场戏演完便可。
她终于走到那华丽的青庐里,隔着那层薄纱去看眼前的男人,狭长狡黠的狐狸眼,高挺的鼻,浓淡相宜的眉,倒还算生得好看。常年的习惯让她迅速打量了一遍身处的环境,发觉这虽是逢场作戏,场面倒还是做的很足,青庐用的都是上好的软烟罗,四角的立柱都缠上了桃枝,那上面的桃花仿佛还开在枝头一般,不见丝毫的萎蔫,仔细看才发现这四角立柱分明都是活生生的桃树,青庐顶是由桃枝缠绕而成。这大概是取了《桃夭》中宜室宜家之意,桃枝一方面可辟邪,一方面亦是古老的成婚信物。
她还未及赞叹,就听见了一声唱叹:“一拜天地——”她被喜娘一扯,转身面向天地之位垂首一拜。“二拜高堂——”转身时才发现就连先皇和皇后的牌位都被请了出来,她正暗自腹诽大梁成婚真是讲究,便听见了“夫妻对拜”,身后的喜娘见她迟迟不低头,便轻推了她一把,这一下倒让她头上的凤冠撞上了萧策的额角,引得周围一阵笑声,随后便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和祝福声。
萧策在心里自叹倒霉,一边冲着周围群臣点头致意,一边偷偷瞄着对面这个差点把自己脑袋撞破的女人,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来气,抓着红绣球的手都握紧了几分。
接下来便是按惯例大宴宾客,萧策流连在觥筹交错之间,心里抱着一丝侥幸,想着若是醉了酒进洞房看不清那女罗刹的脸便不至于被吓着,谁知宴席上铁由竟然一直不顾他的暗示替他挡酒,切诸位大臣都极有分寸,一杯也没叫他喝多。结果便是喝了十几轮下来,萧策依旧无比清醒,还被几个好事的大臣早早地赶回懿宁宫去进洞房。
天知道萧策内心是千万个不情不愿,最后连最擅长的假笑都笑不出来。
思前想后未免这女人婚后找他麻烦,总也要去掀个盖头才算礼成,便猛灌了几大杯酒,带着壮士断腕的勇气推开了懿宁宫的大门。
谁知进门后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景象。
欧阳玹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床上,一身大红嫁衣早已换下,她着一身月白的男装,那方红盖头也一并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一副黄金锁子兽面具遮去了她的面容,那狰狞的兽纹没有吓着萧策,反倒是她开口的声音惊到了他。
她原本闭目养神,大概是听见他进来了,睁开眼对他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我们这桩婚事,是圆给外人看的。”
至此,除了嗜血成性这一点,其余的那些传言,萧策都在这个名为欧阳玹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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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纠葛

急促的马蹄声被吞没在滂沱雨声里,泥泞的小路上驶过一辆马车,赶车的女子显然并不熟练,在狭窄的山路上那马车摇摇晃晃,就在一个急转弯处忽地打了滑,连车带人地翻倒在泥水里。那女子似乎全然忘了疼,踉跄着起身又低身到马车里去抱出一个啜泣的孩子,再一看她方才摔倒的地方已经聚起了一汪血,夜色落在上面是诡谲的紫色。
她低声哄着怀里的孩子,那男孩只是低声地抽泣着,紧紧地搂着她。她看了摔倒的车马一眼,心知自己绝然无法将车马扶起,便毅然抱着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冲进黑暗的雨幕中。
梁京内家家闭户,大街小巷充塞着官军,无数灯笼将夜色烧出一片光亮。一纸圣旨忽然就将名满天下的丞相言氏一族抄家,举家近四百号人全部下狱,如今统计起来独独差了一个次子和他的母亲。
“回禀将军,城内大街小巷都搜遍了,想来应该是已经逃出城了。”一名副官疾行至带队的将领面前,也顾不上满脸的雨水,急匆匆地说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不远,再说这天气如此恶劣,想必一晚上也未必跑得出方圆五十里,传令下去,连夜追捕,务必在一天内将人带回,记住,要抓活的。”那副官应了,又上马离去。那将军回头看了看雨幕中的丞相府,那匾额是陛下亲手所题,又请了当时的名手亲自刻的,用的还是御供的金丝楠木,足见荣宠盛极。鼎盛时期的丞相府吃穿用度几乎与皇宫无异,谁知不过是朝夕之间竟然落败到这样的地步,就连一块匾额这样的死物都一夕之间便失了光彩,一座大宅就成了这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大梁出才子,天下人尽皆知,而大梁文脉出于言氏,亦是家喻户晓。
言氏十三代皆为文臣,出了大梁六位丞相,十位状元,多为肱股之臣,以致大梁民间传唱:“不拜文曲星,皆羡言家郎。”言家当初辅助高祖立国有功,甚至曾是高祖的结拜兄弟,后来的皇帝都要让言家人三分,高祖皇帝临终前曾下旨言家人“非三罪不死”,即非叛国通敌、谋朝篡位、结党营私不得杀,就连私通后妃、巨贪暴腐这样的死罪都可免除。言家人也是世代忠良,满门清风,从未有任何不轨,代代兢兢业业为大量朝政呕心沥血,保得大梁国祚延绵,故而詹家有“笔上定天下”之誉。
没有人想过,言氏竟会有倒下的一天。
不过朝夕之间,三罪加身,言家如今便被逼到了灭门的边缘。
大梁守备最为森严的地牢里,言培风静静地盘腿坐着,虽身着肮脏的囚服,散着灰白的须发,眉目间却依旧是冷静沉着的样子,不见丝毫的慌乱。只听得远处沉重的大锁响了几声,牢门被一层层地打开,一盏昏黄的灯撕破了牢房里的黑暗,最后一道大锁开启,狱卒让进来的人赫然是简衣出门的皇帝。
“罪臣恭请陛下圣安。”言培风不紧不慢地行了礼,语气与平时无异。“果然是丞相,虽然落到如斯境地,依旧不见丝毫慌乱。”皇帝倒也不介意牢房脏乱,盘腿在他面前坐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摩挲着手上那枚玉扳指。“臣不过是到了君要臣死的时刻,有什么好慌乱的。其实陛下大可不必动用这样的守备来关着臣,不管罪状是什么,臣都会认。”言培风笑笑,那笑容却是看不透的。“若是朕要你死,你当真会死吗?”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狠厉,语气却不动声色。“若是臣说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陛下会觉得意外么?”“丞相料事如神,乃我大梁第一谋士,何怪之有?”皇帝笑了笑,一直把玩着玉扳指的手却顿住了。“从陛下娶了尚皇后时我就知道,您对言氏下手不过是迟早的事。皇后封号羲凰,我便知道您是有意对詹氏下手了,只是我没想到您这样等不及。”詹培风不疾不徐地说着,冷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哦?怎么说?”“您若是信得过詹氏,便不会不娶我姐姐,反而将姐姐赐给连家,羲凰这一封号如此之盛,您是有意要扶植尚家。”言培风说至此,眼神忽地镀上一层寒光,“您宁愿负姐姐的一片深情,也要为罗织我詹家的罪名走这一招险棋。”
言家为大梁之笔,连家为大梁之刀,刀笔相连,可让天下易主,山河变色。皇帝走这一招棋,就是为了为言氏安上一个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连家作为姻亲自然脱不了干系,只需一招便可同时斩落两个大姓,对于皇帝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臣知道陛下的抱负,也知道陛下不愿过于倚重言连两家,只是臣最初没想到您出手能这么狠。”言培风的叹息落进牢房里阴冷的空气,拧出一团白雾,最后消融在一片黑暗里,就如那最后一点君臣间的情分,消散得无声无息。皇帝沉默了,转动那玉扳指的手却是越来越快,半晌才缓缓说:“朝中半数几乎都是詹言家门生,连家掌握三十万大军及京城禁军,有哪个皇帝不忌惮?”“臣不能怪陛下,毕竟高祖皇帝都已经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早早地就给您准备好了杀人的刀,只是兴许高祖并未料到言家文脉竟能延续如此之久,想来在下面左等右等等不到也是很着急。”言培风定定地看进皇帝眼里,面上的表情隐没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所谓的非三罪不死,不过就是高祖皇帝为子孙准备好的三项罪名,他不能和当时的言家翻脸,便早早地替后来的人磨好了刀,一代代的皇帝皆将言家奉为座上之宾,与言家也是多有联姻,只是外戚这个罪名不好用,到了如今便终于有了这么一个朋党之罪。
“兔死狗烹是迟早的事,只是这刀如今交到了您手上,您拿起来了而已。”言培风微微合了眼,不再看眼前的皇帝,他尽心尽力了一辈子,如今便要用死为皇帝铺路了。“言家的祖训是,为人臣者,杀其身有利于君者而为之,如今臣身死有利于陛下,臣是不得不死。”皇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忍,语气里带着一丝颤抖:“朕是注定要负你们詹家,只是朕未曾负天下人。”“陛下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忧天下之忧,急民生所急,自然是无愧于天下人的。但若说负了詹家,我也当不起,毕竟一切早就是注定的,陛下也有为人君的难言之苦,只是当初陛下根本不必赐婚姐姐,如此折辱姐姐的一片深情。”这时皇帝看向一片虚空,眼前似乎站住了那个女子,巧笑倩兮,美目流光,骨子里却是男儿心性,谋略才干不输弟弟,她对他倾注的心思,他全都知道,甚至就连他所说的赐婚于连家是为了制衡连家,是为了让她成为他的耳目,她都信了。她被深情蒙住了慧眼,竟全然看不透他的意图,为他嫁入连家,最后却沦为他手上的一把刀,挥向了自己的母家。
他听闻她在连府自缢的消息,连她的尸体都不敢去看一眼,他知道她合不上的眼里一定写满了对他最恶毒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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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臣对陛下有一点点的怨恨,那也是因为陛下不该利用姐姐。”言培风睁了眼,一滴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进凌乱的须发里,皇帝细细地去看,发现即使是在黑暗里,这个男人忽然而至的苍老依然无法掩饰,不过一夜之间,几乎已是须发皆白。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重重地点点头:“是,我欠了她。”他抬头最后深深地看了言培风一眼,缓缓地起身,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朕感念言家多年来为大梁呕心沥血之功,也不忍折辱言氏文胆,便全部毒酒赐死,留个全尸,好生安葬。”言培风嘴角挑起一个凉凉的笑,重重地叩首:“臣谢陛下隆恩,望大梁国祚延绵,盛世长安!”他拜下身去,便再也没有起来,额上触地之处,慢慢地淌开了一滩血。
已经走出数十步远的皇帝顿了顿脚步,手上的玉扳指因为握得过紧深深嵌进皮肉之中。他站了一会儿,最终仍是拂袖离去。
他亲手斩断的他们之间的情分,他也是痛的,痛到心如死灰,痛到五内如焚。可他偏偏生在帝王家,生来就注定背上这薄幸寡义的罪名,而她偏偏生在位极人臣之家,又偏偏对他情根深种,而他要对她的情义斩草除根,又还要给她那么一捧虚妄的沙养着那么一点深情。
他错了,可错得身不由己。
这世上也唯有他一个人的错,是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的。
次日,言家全府三百七十一口人全部毒酒赐死,一名小妾在逃亡的路上被射杀,唯有一名次子下落不明。而言氏与连氏谋反的案子牵连极广,朝中半数言氏门生死的死,贬的贬,禁军中凡与连氏有牵连的势力几乎全数流放边疆永不召回,此案一直办了三年才算全数清剿言连党人,自此几乎再无此二姓。
景乐皇帝雄才大略,清剿言连朋党后将大梁治理得井井有条,从此路无饿殍,夜不闭户,史称景乐之治。
只是景乐帝去世前将羲凰皇后唤至殿内,皇后出来后便得了失心疯,无力再执掌大权,太子过于年幼,大权便落在了丞相尚家和太傅孙家手上,大梁的朝政也就一蹶不振,再无景乐帝时的华彩。
羲凰太后去世之后,长公主萧玉雷厉风行,以铁腕手段夺得大梁秘府,打压太子势力,而萧策又是终日玩乐风流的荒唐性子,朝政也就落到了萧玉及尚、孙两家手中,索性朝中的老臣还是支持着萧策,否则这个太子爷也就只剩个名号罢了。
燕北。
詹子瑜坐在轮椅上,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盏茶,那茶已凉了,却依旧是香的,并不是燕北能有的好茶。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夜,母亲背着自己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不得已将他扔到一处陡坡之下,自己被官军射杀。而他跌断了腿被人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却再也离不开轮椅。救起他的人恰恰是江东第一隐士竹枝子,他改名易姓拜在他门下学艺,心知老天爷留他一命必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向萧家讨回这笔血债。
詹中有言,这是他对自己血脉的铭记,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血海深仇,二十年的时光丝毫洗不去他梦中的血色,只是让复仇的渴望愈发强烈。
十年前他在梁京最大的贫民窟拐子巷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叫小茶的孤女,替她改名子茗,认作义妹,将她磨成了大梁第一花魁,顺利地送入了萧策的眼,又顺利地在萧策身边扎下根来。而他则成了萧玉身边的谋士,等着那个能让萧家彻底覆灭的时机,他要让整个大梁的江山为言氏一族的灭亡陪葬。
他暗中织了一张很大的网,每一丝每一缕都深深地扎进大梁的每一寸国土,只待他收网,这片土地便会被他倾覆。他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死在那个母亲被杀的晚上,死在言氏三百七十一口人全部被杀的那天,死在他睁开眼告诉师父他姓詹的那天。
他早已什么都不怕了。
青海星月宫,楚乔睁着眼看着帐顶,睡意全无,看了一眼身边的宇文玥,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打开桌上的食盒,取出里面温着的栗子糕小口小口地吃。
楚乔怀孕后睡得更浅,常常半夜醒来,平日里胃口不好,害喜又害得厉害,吃得不多,半夜醒来便饿了,又不忍吵醒宇文玥,就一个人忍着,一两日尚好,过了几日眼下便是一片乌青,整个人也不见丰腴半分。宇文玥是心比头发丝还细的人,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再三逼问之下楚乔终于说了,他是又气又急,又舍不得责备楚乔,只得吩咐膳房时常热着吃食,让楚乔半夜饿了便能吃着。谁知楚乔是个怕麻烦的人,身子犯懒不想动,又不想麻烦梅香,结果半夜还是饿着,宇文玥索性让人把吃食每晚送到房里,用热水温着,这几日才总算见楚乔脸色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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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玥悄悄地睁了眼,看楚乔吃得香,便放下心来,微微地笑了笑。她每回起身他必然是知道的,只是装睡,心知她若是知道吵醒了他说不定又不肯起床吃东西,便每日都装着睡熟,见她的脸色一日日好起来悬着的心才落下。欧阳玹临走之前才嘱咐他楚乔体质偏寒,他自己更是有深重的寒底,若是不好好照料日后出生落下病根事小,能不能顺利出生才事大,再说若是落了胎,楚乔的身子怕是很难再有孕。他倒是不很在意孩子,只是怕楚乔的身子落下病来,因而分外地小心,每日安胎的药都是他亲自熬了看她喝下,再忙也要每日陪她吃饭。
楚乔大概是吃饱了,正想回床上,又想起自己身上凉,便披上外衣在暖炉旁烤了一会,烘出一点热气才钻回被子里,定定地看着宇文玥的睡颜,微笑着将一个轻吻落在他眉心。谁知下一刻他便睁了眼,深如潭水的墨瞳精准地瞅住了她,手上用力,她便完全地落入他怀里。楚乔吐吐舌头:“吵醒你了?”“你都亲上来了,怎么可能还不醒。”他吻在她的发际,含含糊糊地说着。楚乔沉默了一会,又道:“欧阳来过信吗?我问了萧策,想来也知道他会怕我忧心,净说些话来敷衍我。”宇文玥掖了掖被角,保证楚乔盖得严严实实的:“没来过,但没信说明没事,倒是好事。”楚乔想了想笑道:“也是,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她不是喜欢报平安的人,只有有急事才会来信。”宇文玥抵着楚乔的前额,微微合眼养神,随口道。“那倒是也像你。”楚乔轻笑一声,把头埋进他胸前,方才吃饱了,现在困意又涌上来,她抓着最后一丝清明道:“只是这习惯不好,你日后出门时时要报平安的……明日该去信问问她……”得到宇文玥承诺似的一个“好”字,她便沉沉地睡过去。
宇文玥却睁了眼,轻抚着怀中妻子的软发,陷入了沉思。
如今詹子瑜在暗,他们在明,燕北势力错综复杂,燕洵虽说坐稳了铁桶江山,没了人祸却免不了天灾,碰上如今这样的年成,很难说会不会借助战争来转移矛盾,大魏还在休养生息,多方面都要仰仗青海,萧策如今也只有一些老臣支撑,虽说手里也还算是有兵权,但实际上能调动的军队应该不多,绝对是斗不过燕洵的。这天下如今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却酝酿着一场新的腥风血雨。
明日还是得去一封信,当务之急是要欧阳玹查清詹家与萧家的关联,他才好下手。他这么想着,闭眼睡去,眉心却依旧微微拧着一个“川”字。
按照大梁的礼数,成亲满一月便要设宴。只是这一月来只除了成亲当晚萧策一步都没有迈进懿宁宫,就连洞房当晚也是匆匆出来,虽未明说,但大家都清楚两人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萧策派去盯着欧阳玹的人每日回来带回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娘娘在练武,娘娘在看书,娘娘在研究草药……每日如此,也从不和宫中其他人打交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他在外面如何风流荒唐,她都不闻不问,就连那句圆给外人看也并未做足场面。
萧策愤愤地对那去监视的小太监说,日后别叫她娘娘了,就叫将军。就她那样的人,这称呼实在不适合。
宴席当日,他甚至故意带了舞姬在席上左拥右抱,她似乎要和他比谁更荒唐一样,竟然穿了一身男装就过来了,见了他也不愠,甚至丝毫尴尬都没有,坦然地坐在一旁与众人喝酒。倒是那少傅会打圆场,酒过三巡便说:“听闻太子妃武艺精湛,今日又是骑装也便于施展,不妨趁着酒兴让我等见识见识。”欧阳玹也还真不推脱,应了声好,解了腰间的鞭子便走上了正中的空地。
她挥鞭的那一刻,萧策却惊住了,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说的该是这样的鞭法。那鞭子不像软剑,又不是纯粹的皮鞭,舞动起来比软剑刚硬,又比皮鞭柔韧,九节玄铁,节节暗藏玄机,光刃过处,恐怕无一活人。她出手极其狠厉果断,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又让萧策想起那夜出手救他的人,也是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钢鞭,也是这般丝毫不拖泥带水的的手法,一招便夺人性命于瞬息,他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又一次冒出来的想法,也就有了片刻的愣神。一旁的舞姬伸手勾了他的脖子,带着花香的手拈了一瓣蜜橘喂到他唇边。他还未及张嘴,但见一道寒光直直袭来,那长鞭扫过一道光影,温热的血便溅了一地。
那舞姬不过是勾了一下他的脖子,便被欧阳玹一鞭要了性命。
萧策和满座文武皆是愣在当场,周围的几个舞姬吓得脸色煞白,还有一个更是直接昏死过去,欧阳玹淡淡地睨了那舞姬一眼,拍了拍一尘不染的白衣,然后转身便走出了宴会厅,仿佛方才杀人的并不是自己。
萧策又知道了,这女人恐怕还有个毛病,叫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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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迷雾重重

第一章·杀伐

萧策已经在懿宁宫外站了有一会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门口踱起步来,他没让铁由跟着,是想跟这女人好好谈谈。
虽说他不是没见过夺人性命的场面,杀伐屠戮,血雨腥风见的自不在少,只是前些日子她的果断和狠辣着实惊住了他,事后细细想来更加怀疑当日曾出手救他的是她。再者说她如此轻易不问是非地就取人性命,也再压不住朝中流言四起,实在是让他这个太子爷颜面大伤,于是他便想着兴许该和她坐下来谈一谈。可是到了门口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毕竟他也见识过她的脾气,若是一个不周把人惹恼了也给他来一鞭,就算不取他性命估计也得破个相。
他摇了摇头,打散了脑海中那些犹疑的念头,终于准备提步上前敲门,谁知身后却突然幽幽地传来一句:“你在这干嘛?”那句话仿佛一块冰忽然贴上了萧策的脊背,惊得他话都说不出一句,转头看着她的冷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见他不说话,她看了他一会便轻巧地越过了他推开了他身后的门,直接无视了他的欲言又止进门去,他正要跟上时还险些被冷硬的木门撞上了。
大梁太子萧策,再一次在欧阳玹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他终于一股火气上来了,大力地将手掌砸在门上:“欧阳玹你给我开门!”他的掌心被震得生疼却完全顾不上,正准备砸第二下的时候那木门却打开了,他的手僵在半空,从指缝里可以看见她被包裹在那黄金面具下毫无波澜的眼,她也没说话,只是开了门便转身进殿。萧策见她这样冷漠更是火大,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发作,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便坐在殿内的小几旁,看着她在书架前仔细地找着什么,根本就没有半分开口说话的意思。
“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萧策终于憋不住,张口便是很冲的语气。“你想听什么?”她头也不回,随口答道,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人……”“我杀的人多了,都要解释的话,”她似乎终于找到了需要的竹简,回身走到书桌前坐下,眼睛都不抬一下,“你有这耳朵听我也没这舌头说。”“可是……”“你若是觉得我拂了你的面子那我道歉便是,至于解释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乐得见血的人。”她说话时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一直盯着手上的竹简。“呵,”萧策见她那样,心里没来由地更加气恼,冷哼一声,“都说你嗜血如命,杀人成瘾,如今看来倒还是真的了。”她听到这似乎才终于有了点反应,沉默了一会才道:“所以你何必要我解释什么,早在你来找我之前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若是就为了这事来,我也道了歉,你便请回吧。”
这显然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
也就是她这么一句冷冷清清的话,忽然让萧策全然没了脾气,她只是这样,抬起头,清冷的眼波只在他身上掠过一下,让他的怒火瞬间无处倾泻,甚至也就荡然无存了。她没再说话,只低头翻着桌上的竹简,他终于发现他彻底变成了这个房间里多余的一个人,只是又不甘就这么走了,环顾四周突然发现他这堂堂太子坐在这里这么久竟然连杯茶都没有,更是不忿,索性无赖到底,吊儿郎当地倚在那软榻上睨着欧阳玹。她的脸被面具遮去一半,只露出左眼和右颊,萧策终于细细打量起了她的面容,那黄金面具雕工精巧,纹路狰狞,多有磨损,一看便是主人常年不离身的物件。他想起詹子茗的脸,玉雕似的眉眼,冰雪化的肌肤,脸上一层白瓷般光泽,那一双含春大眼里仿佛包容着说不尽的暧昧不明,一眼便是这世间万种风情。而眼前这个女人显然是从来不打理自己的,虽然也是双十有余的年纪,看起来却平白地沧桑几分,那肌肤看起来便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子应有的光润。欧阳玹是在战场上摔打出来的身段,不似詹子茗那样一段柳腰柔若无骨,她的背总是直挺的,就仿佛是铁打的骨一般,连一点弯折都容不下。都说美人以玉为骨,她倒是反其道而行之,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原本萧策觉得楚乔已经颠覆了他多年来对女人的认知,谁知这欧阳玹竟然更甚。
他忽地就起了兴致,手指绕了一段自己的发尾,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面具一直戴着,不闷得慌么?”她过了一会才答:“习惯了。”“为什么戴着面具?我听传言说你是因为脸上有疤,戴着面具是为了遮羞?”“你觉得是怎样便是怎样的。”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耐,并不想与他谈话。“还是说你其实也生得很好,是效仿兰陵王以这狰狞的面具恐吓对手?”萧策见她有些不耐烦,更是玩心大起,不依不饶地揪着她问,欧阳玹却不说话了,自顾自地起身又到书架前去找书。萧策挑眉一笑,几步走到她身侧倚着那书架道:“我看啊应该是前者,不然平日为何你只遮去半张脸?”他用手中的竹扇在脸上比划了一下,见欧阳玹还是不说话,便又说:“莫非是护身符?可是我可听说外头的人都叫你血修罗,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碰上你都是倒霉,你又要护身符作甚?”她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最终轻启唇瓣吐出一句话:“你挡着我了。”萧策也怕真的惹恼了她,便赶紧让开,嘴里还不忘埋怨着:“宇文玥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都跟他一副德行,惜字如金就算了,整天还一张冰坨子脸……”欧阳玹拿书的手却忽然顿住了,这三个字生生砸在她心上,钝钝地疼,让她一时竟蹲坐在书架前愣了神。萧策低头见她神色木然,便将那纸扇在她面前晃了晃:“喂,你没事吧?”她回过神来,沉默地起身,却在站定的那一刻身形不稳晃了一晃,萧策本能地想伸手扶她,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萧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先前来过大梁么?”他定定看着她,心里却不知是希望听到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若她说是的话,他便基本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当初救他的便是她,他们之间的隔阂便会出现那么一点的松动。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不喜欢这个女人,他对她却是好奇的,好奇她掩饰自己的原因,好奇她究竟是不是如传闻中那样冷酷无情,杀伐果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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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猜心

伴着一声惨叫,眼前的黑衣人腹部被一道白光直直刺入,欧阳玹余光瞥见一名黑衣死士手中的长刀冲她压过来,便触动了鞭子上的机关,反手利落地将仍卡在鞭子上的人体甩起,生生接下一刀。那长刀刺入极深,饶是她身前已经有一个人护着,那刀尖离自己也不过三寸,大概是她这样的杀法着实让人害怕,周围的死士一时也不敢再围上来。欧阳玹抽了鞭子,那具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人体软软地滑落,溅了一地的血,血流顺着鞭子上的钢刃缓缓滑落,那钢刃上一丝皮肉都未沾,可见锋利至极。
她微微蹙了眉,有些紧张地和眼前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对峙着。她今夜是出来取一份极其重要的资料,谁成想竟然被这些人半路截住,思来想去大概是这段时间她冒进了,一时挖得太深,惊动了萧玉和詹子瑜在大梁的耳目,才遭了这般暗算。今日她刚刚服了药,一时有些提不起气,方才硬生生将那人甩出去她已经有些吃力,在这样缠斗下去对方大概就会察觉她的疲软,如此她怕是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不妨智取攻心。
“你们主子是知道我的能耐的,就这么点人想半路截杀我,恐怕有点难吧。”欧阳玹挑挑嘴角,努力忽略手上滑腻的鲜血,动动手指握紧了手上的长鞭。没有人回答她说的话,但她透过了黑暗嗅到了对手的紧张,她满意地笑了笑:“我要是留你们一条命,你们还能去跟主子报个信,留你们一个人和留你们几个人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但是对你们来说不一样。”她满不在乎地将胸前的头发撩至脑后,“我想你们不妨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现在赶紧走还来得及。”夜晚的树林很安静,她清楚地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吞咽声。她清清嗓子:“你们主子根本就没想要我的命,派你们来不过是送死罢了,你们也看到了,我这人杀人不眨眼,若我真的杀红了眼,你们必定是一个都活不了。”其中一个人淡淡地说了句:“我们主子的意思是,若是杀不了您,至少也要给您带一句话。”“什么话?”欧阳玹微微压低了身子,随时准备应战。“您斗不过他的。”那人话音刚落便冲了上来,却不过片刻便僵住,喉间溢出一声低吟便倒下抽搐起来,唇边依稀冒出些白沫,一会便不动了,看起来是中了烈性的毒。欧阳玹快速扫了一眼周围,她平日甚少用暗器,今日也并没有戴在身上,那毒针并非是出自她手。
周围的死士愣神片刻,忽然迅速分成两拨,一拨往毒针飞来的方向过去,剩下的人冲着欧阳玹一拥而上。她定了定神,抬手接下一刀,又借力压身将身后的人扫翻,她将手上的鞭子一卷一拉,那刀便脱了手,被卡在鞭子上变成了流星刃,所过之处那些杀手皆忙着躲避。欧阳玹用此招根本就是无心恋战,只想去看看方才发射毒针的那人究竟是谁,她一边挡着不断试探着靠近的长刀,一边向着那些人方才追去的方向突围。
她隐隐有些气短,只得强硬忍住,利落地甩鞭取了离她最近的那几个杀手的命,又在他们身旁的几人反应过来之前将鞭子缠上了一人的脖子,轻轻用力一勒,颈项中温热的血便喷出很远。她看见出手救她的人时差点没气得半死,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晚上的跟踪别人还穿了一身惹眼红衣的萧策。
大概是见了他那一副死到临头还一副临危不惧的模样来了气,也或许是她真的杀红了眼,不过一刻钟她身边便多了好几具尸体,她站在萧策身前,微微扭头对萧策说:“你还不走,等着别人砍你吗!”谁知就是这片刻的分神,一支箭矢便破空而来,她不及思索,伸手扯了萧策转了个身,那支箭便直直地刺入了萧策的肩头。欧阳玹手上的鞭子早已化成硬剑,直直从萧策肩膀上方刺出,准确无误地穿过了挥刀砍上来的那人的右胸。
她收了鞭子,无视眼前完全愣住了的萧策,踏过面前的尸体向那最后一个死士走去。那人自然是不敢再动手,正想要咬破齿间藏着的毒药,却被欧阳玹一把捏住了下颚,她一字一顿地说:“也帮我带句话给你的主子,看看谁斗不过谁。”她将那人甩开,冷冷地看着他跑远了才回身走向萧策。
显然,萧策伤得不轻,疼得脸色苍白,在深沉的夜色中十分显眼,今夜月色虽不明朗,但落在他脸上显得更加苍冷。“你这人怎么这么狠……我分明是好心好意救你,你居然还拿我当人肉垫子……啊!你轻点!”萧策疼得满头冷汗,嘴却还是消停不下来,欧阳玹低头查看他的伤势,把那支洞穿他肩膀的箭矢后端折断了扔在一旁,听见他的嚎叫微微皱了皱眉头:“我若是没有分寸,能让你挨这一箭么。”“你这女人……你能有什么分寸……”萧策快被她气疯了,肩膀上却疼得厉害,一时发作不得,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了这女人的狠辣,他明明是好心出手救她,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拿来当了肉盾。“我让你替我挡了这一箭,他们回去的时候才跟萧玉有话说啊。”欧阳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撕下衣角的布料简单地替他包扎了一下,又伸手去探他的脉象,“我倒是没问你,为什么跟踪我?”萧策见她完全一个没事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伤口的疼痛又加重了几分,只是自己跟踪她又着实心虚,只好强压着怒火说:“你这进宫以后第一次出门,我自然想看看有什么事能让摄政王殿下亲临啊。”诊完脉的欧阳玹表情却忽地凝重几分,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又封了萧策几处要穴,随手撕了萧策的一角衣衫团成一团。“张嘴”她见萧策没反应,便直接捏着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将那布团粗暴地塞进他嘴里。“咬紧了,忍着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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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肩膀上便传来一阵剜心刺骨的剧痛,生生逼出他身上一层冷汗,低头一看竟是欧阳玹用那匕首将嵌在血肉里的那部分箭头剜了出来,然后将那断箭尽数拔出。他疼得牙齿打颤,完全咬不住塞在嘴里的布团,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她动作流畅利落,倒没让他受多余的苦,替他加厚了包扎的布条又缠紧。她松了口气,拿开他嘴里塞着的布团,见他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真有这么疼?”萧策若不是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一定是冲着这女人大吼的,只可惜现如今只剩下微弱的气音:“你要不要……试试看……”她依旧是笑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比你这重的伤,我受的多了,也没见疼成你这样子。”萧策实在是没力气再和她斗嘴,微闭了眼,轻轻倒吸着冷气缓解着疼痛。欧阳玹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声短哨,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靠近,她低头瞥见萧策煞白的脸,平日里精致的脸如今皱成一团,不见一丝血色,又想到好歹人家替自己挡了一箭,便决定还是放缓语气同他说话。“这箭头擦了点毒,是会疼些的,不过不是什么要命的毒,处理得快也无大碍。”她伸手想扶他起身,却被他赌气似的甩开,她倒是难得地有耐性,接着说:“这一箭我定然不会让你白挨,日后……”“我原本以为你是光明磊落的人,就算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算计我,谁知我还是太高估你了……”他颤颤巍巍地起身,倚着身后的树站稳,“但其实说来也好笑,就是你嫁到大梁来这件事本身也就是个算计。”
萧策一向是个伶牙俐齿的,说话一向不输人,此刻话里带刺,直直扎进欧阳玹心里,刺得她浑身难受。她努力平复着呼吸,方才被强压下去的气短之感又涌上来,一时不太提得上气,她有些费劲地咽了咽喉咙:“既然你明白,那也最好不过,反正我本来就是个冷血无情杀伐果断的人。不过萧策,你记着,”她平顺了呼吸,一字一句地说,“我如今欠你的,日后必定全数奉还。”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也直直望进他眼里,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句话,说尽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数。
欧阳玹扶萧策上马,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她倒是很明白地把萧策带回宓荷居,没有回宫。萧策没让铁由跟着,早把铁由急得团团转,见欧阳玹把萧策带回来,萧策还受了不轻的伤,更是吓坏了,一时都不知该做什么。欧阳玹倒是不慌不忙,让铁由扶萧策回房,又挥笔写了张方子让铁由照着去抓药,吩咐厨房打了热水来替萧策清洗。
端着热水盆进来的小侍女见了欧阳玹差点吓得端不稳那铜盆,欧阳玹看见她眼里的惊恐才想起自己穿了一身白衣,方才这一场激战想必是滋了一身的血,现在的形象大概甚是可怖。不过萧策已经昏迷,肩上的伤还未处理好,她也顾不上换身衣服,接过那铜盆便转身去擦洗萧策身上的箭伤。所幸她常年在刀刃上打滚,身边常备着止血解毒的药丸,虽然宓荷居里条件不足,倒也能把毒解个七八成,那伤口也不再渗血了。
铁由办事很利索,也不知从哪这么快就找齐了药材送回来。“我估计你们太子爷得在宓荷居调养些时日,暂时还是别回宫里,明日把詹子茗接过来,也好掩人耳目,其他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她见铁由仍有几分疑惑,微微一笑,嘱咐道。“铁由有一事想请问将军,”面前的侍卫犹豫了很久,还是缓缓开了口,“还望将军能为铁由解惑。”她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我们太子爷有一次曾遭人暗杀,所幸遇人搭救,只可惜不知那人是何方神圣。近日太子爷愈发怀疑……是您曾救他一命,只是我猜他没有问过将军,我想替太子爷问问将军可有此事。”欧阳玹听罢依旧是轻巧地笑笑:“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结果竟是这样一桩小事,我也就是恰巧路过,试试新打的毒镖罢了,再说了,我那时并不认识他,若真是知道是他,说不定不救了,倒也省得我还要跑来大梁替他劳心劳力的。”她说着便向厨房走去,铁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半晌又道:“将军面上越是冷漠,我却越是觉得您其实是个和玥公子一般重情义的人,骨子里总是热的。”
欧阳玹淘洗药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在水里细细地筛去泥沙杂质,并未答话。铁由继续说:“如若不然,您怎么能这般追随着玥公子,如此侠肝义胆忠贞骨,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一男子。”欧阳玹取了药罐,将药材依次加进去,放在炉上煮着,这才慢慢说:“你说话倒是好听。”她不等铁由开口便说:“只可惜我这人是个不领情的,也不喜欢听这些好听话。”铁由沉默了一会,静静地看着她隐在那冷硬面具之下的面容,她被面具模糊了容貌,只留一个依稀的轮廓,又阻挡了全部的情绪,根本看不出来她此刻的表情。只是他忽然就在她坚硬又冰冷的盔甲上看到了那些被藏得很好却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血肉模糊,她用倔强和冷漠努力把自己刻得面目全非,让自己变得像那面具上的兽纹一般狰狞,可是却改不掉骨子里的温热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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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将军是否介意铁由问一句,将军故意让太子爷受伤是为何?”欧阳玹听见这话,有些吃惊地看了铁由一眼:“难怪萧策这般器重你,果然你是个聪明的。”“将军武艺超群,能单枪匹马收服五千悍匪,又怎么会护不住我们一个太子爷?属下便大胆猜想将军是有意为之,也不知是不是对的。”欧阳玹执着蒲扇轻轻扇了扇那药罐,细细嗅了嗅那药味,半晌才应了一句:“若是敌人看不出你的弱点,你便没有弱点了。”
她既然答应过楚乔护着萧策,便一定要保他周全,但同时她便有了这一个致命的死穴,她故意让萧策替她挡这一箭,便是扰乱萧玉和詹子瑜,让他们摸不清她的想法,误以为她并不在乎萧策的生死。
她思及此轻叹了一口气,她又想起了宇文玥,他便是被人瞄准了软肋,险些就葬身在冰冷的千丈湖底。她知道如今她容不下一步行差走错,虽然已经打草惊蛇,但也恰恰说明她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否则詹子瑜也绝不至于有如此大的动作,那就更要提防他对萧策下手。所以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也打消萧策依靠她的念头,对她多少有点戒备,也好造成他们内部离心的假象迷惑对手。
她记得宇文玥曾对爹爹说,其实师弟谋略武功样样不输他。
可她偏偏输给他,也输了他。
药已经煎好,她端起药罐小心倾出其中的药汁,让铁由给萧策端过去,补了一句:“我猜想经了这次的事,你们太子爷应该长个心眼了,须得提防着我些才行,否则这次是肉盾,下次不知是什么呢。”铁由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得接过药碗,微微施礼,转身退下了。谁知他刚出厨房便撞上了萧策虚弱地倚在门边,还将手指放在唇边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魏皇宫中的某处密室中,这密室设计得很是精巧,外墙是用整块的石板制成,几乎找不到缝隙,四周的烛台皆是精密的机关,杀机重重,一看便出自最高明的机关师之手。
元彻在密室的石床上坐着,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在宇文玥为大魏皇宫设计的这处密室中,心下腹诽他必定又是有什么安排还没提前知会他,让他连一点配合演戏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他揉揉有些酸痛的后颈,心里暗暗抱怨蒙枫下手是真的重,又盘算着一会怎么跟她算账,正在这时一身黑衣、身材高挑的女子便闪身进来了。她快步行至他面前,单膝下拜:“蒙枫参见陛下,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陛下恕罪!”元彻冷冷笑一声:“我看啊你现在虽是我大魏的禁军教头,我的话倒还比不上宇文玥的管用呢。”蒙枫浅浅笑一笑,听出了他那话里的调侃意味,便起身朗声道:“这次公子让我不用提前知会陛下,大概是想演得逼真些。”元彻有些好笑,想着又被这老友捉弄了:“他是有意戏弄我,你也较真,下手这么重。”蒙枫爽朗一笑,道声得罪便也无他。元彻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说吧,这回宇文玥是想演一出什么戏?”
他方才就在想,派人暗杀,谋朝篡位这样的戏码演出去不会有人信,如今全天下都知道青海和大魏是盟友,想演一出内部离心的戏码这样的设计未免太过拙劣,可是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到宇文玥这么做的理由。
“这回您可想错了,要您演戏的并非玥公子,而是楚大人。”贺萧不知何时进了密室,接了元彻的话头,嘴角露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元彻看着贺萧和蒙枫脸上心照不宣的笑意,再想想这两人自从楚乔和宇文玥回了青海,为便于联络双双留在大魏之后越走越近,最近还时常出双入对,这才恍然大悟般地轻呼一声。“原来是被你们两个算计了。”元彻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俩好事将近啊,我是不是又该准备赐婚了?”
蒙枫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羞赧,贺萧却摆摆手:“陛下,咱们还是说正事……”“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成婚也是正事啊。”元彻有心玩笑,不急不缓地起身踱到两人面前,又道:“我倒听听,楚乔想要我演一出什么戏?”
贺萧拱手答道:“一出能让青海王回长安的戏。”

楼主:废辭败笔堆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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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星玥夫妇

发表时间:2019-03-08 21:18:00

更新时间:2020-05-02 15:3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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