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说出那个词


乔治对自己的身份认同看来还是不够自信，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个新晋参与州政治事务的，刚被提拔的议员，更因为自己是个黑人。是的，天生的黑人。

在这个白人至上的美利坚合众国，从小就目睹和亲受种种种族歧视的，令人不愉快，甚至气馁的事件。说到底，他只是个弱势群体中成长起来的娃，骨子里缺乏自信。而今，州长选举迫在眉睫，他被视为诺伊斯安娜州最值得尊敬的黑人议员，被推倒选举候补者的行列，成为了黑人区的骄傲和希望。此刻，他正为演讲稿而犯愁。

人人平等，一直是他的梦想。尽管自这星球上最伟大的林肯勋爵喊出“废除奴役”，或“消除各种族，肤色之间的不平等差异”等口号后，白人与黑人“和平共处”了三百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但歧视和欺凌依然存在——就好像，白巧克力天生就比黑巧克力高贵。

马丁路德金，他的偶像，被暗杀了。人人平等，就像个梦，一直萦绕不去。马丁路德金的震撼世界的演讲声，时刻在他脑海里徘徊，激荡着他的起伏的胸腔。他有时也幻想，能否成为马丁第二，不过这种幻想很快就沉入心底，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可与这位圣人相比的，他清楚自己自卑的根扎的太深，仿佛内心有个声音时刻告诫他：“你就是个平凡的黑人，黑人天生就敌不过白人……”也不知道这种心声，是否大多黑人同胞都听见过，他只知道，有些反抗了，而大多数都妥协而服从了，尽管不情不愿的。

种族歧视，同样也是天然的概念。至少似乎应该是这样的。这种从公开的，到隐蔽的“暴政”持续了数百年，至今仍未彻底消除。这种阶级剥削制度的产物，资本主义的遗物其实始于古罗马帝国时代。其现代形式是从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开始的，主要包括剥夺选举权、受教育权和其他权利，压低工资，任意逮捕、拷打甚至杀害，强行限制在“保留地”内居住等。不平等的权利享用，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阶级或层面被区分对待，是其标志性的特征。就职方面讲，名字“听起来像黑人”的应聘者得到面试的机会会比名字“听起来像白人”的应聘者少50%。而这仅仅只是黑人在当地工作单位应聘时所招受的“待遇”，还不包括就职后可能面对的“领导问责”，同事间侮辱性玩笑和随时随处可见的轻蔑的眼神。除了运动和音乐上的天赋，黑人头上最常见的标签，往往是“盗贼”，“街头混混”，“农奴的后裔”，“没素质的下等人”，或者“潜伏着的犯罪者”……

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本质是一样的，都是掌握言语权的强者对弱势者的压制，通过反复对歧视对象的舆论“诽谤”和贬低，造成社会价值观普遍认同的假象。这种假象，给强者以正义的错觉，而给弱者以耻辱的自卑感。

“一定要改变！至少也要改变我孩子的生活。”乔治想。

同时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有一次被班上的大块头白人欺负了，两人扭打起来，结果被白人打得鼻青脸肿。他父亲来到学校，在校方的施压下，被迫向白人孩子的家长赔礼道歉，并且被告诫：“如果您的孩子再犯这样的错误，将受到停学半年或者开除的处罚。”等他父亲带着自己回到家，妻子正在门外焦急等待着结果。老乔治再也憋不住，狠狠将拳头砸向门梁，哭泣道：“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胖揍那个白人家长，还有那个不顾黑白，只管讨好他的校长！他娘亲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的肤色也是黑的？！”

如今，乔治早已长大成人，也结婚生子。他也学会了如何与陌生白人其眉相视，再也不为谦逊而故意装出低人一等的姿态。作为政客的他，当然也受到大多数白人群体的尊敬，然而，只在认识他的人中。偶尔，尽管他的装束体面，他仍旧会碰到些不识时务的人，指指点点，或者用快餐盒扔他，嘴里不干不净骂出最难让他忍受的“nigger”一词（指黑鬼）。就如同今天下午在超市这次，他还带了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他正在教育男孩不应该抢姐姐的零食，而将她推倒在地。“如果你懂得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就该向姐姐道歉。”乔治对男孩说。

“不，我不是故意的！”男孩狡辩道。

而姐姐叫嚷道：“不，你是故意的！”

“你该向姐姐道歉，即便你不是故意的。”

“不，绝不！”男孩躺倒在地，四脚朝天乱蹬，开始胡闹。

一个黑人妇人经过，对乔治说：“你该踢他屁股，或者揪住他头发，大嘴巴扇他，狠命扇！”

乔治微笑了下，但并为采用这种粗暴的方式。他仍然耐心劝说男孩：“你知道你犯错了，我也知道你觉得很难。不过你必须说出口，对的，就是那个词——只是‘对不起’而已。你只需要开开口，说出来。对，深呼吸，就这样，把这口气吐出来，用嘴唇控制气息，轻轻地说出来……”

男孩憋红了脸，最后还是说出那个词，而姐姐早已原谅他。正在这时，一位正打电话的白人贵妇从他们中间穿过，并撞到男孩。她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开，并到最后一排商品栏挑选物品，可能还和闺蜜聊着愉快的话题，以至于对于乔治的呼喊声充耳不闻。

姐姐显得有些紧张，对父亲说道：“爸爸，算了。她是个白人。”年幼的心中，已然升起了肤色所代表的等级观念。而天真的弟弟，却一个劲问父亲：“她是故意的吗？她应该道歉吗？”

父亲在两个声音中间迟疑了片刻，他似乎又回想起自己童年那次教训。他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女人这会儿也似乎也注意到先前自己的无礼举动，朝着乔治及孩子的方向不安地望了一眼，也许当她看清楚什么时，不安瞬间便消失了，她与闺蜜的通话声比先前更欢快响亮。

乔治走到白人妇女身旁，彬彬有礼想她请教：“不好意思，打扰了您通话……”
女士转过头，看着这个多少有些穿着滑稽的黑人，她对电话那头嬉皮道：“稍等，我的黑人朋友来了”，然后对乔治问道：“有啥事？”

“不好意思，尊敬的女士，仅仅打断您一小会。我想……”

还没等乔治说完，女人对乔治开玩笑说：“请别来搭讪我，我从不碰黑色的东西。”刚想继续转头和闺蜜通话，谁知这位大胆的黑人，竟然轻柔地从她手里“夺”过了电话，按掉了通话，然后将之放在货架上，并且慢条斯理微笑着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就在您通话的时候，您碰到了我的孩子……”

“哦，真遗憾，我不是故意的。”女士在震惊之余，反应还是相当快，显然是准备好的台词。

乔治语气已然柔和：“我相信您不是，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可以向他说声对不起。”

“什么？”女人表情显得极为惊讶。向一个小孩子道歉，还是个黑人小孩。就因为那轻轻一碰？这简直是个笑话。女人不屑一顾地望了眼孩子，又望了眼这个眼前的这个并不高大，似乎并没多少杀伤力的黑人。

“你撞到他了，麻烦您，能否给他到个歉？”乔治坚持道。

“我是不小心的！”面对这个黑人的纠缠，女人莫名心烦起来。

“我知道，不过我的孩子真的很需要您一句道歉。”乔治依然如故。

“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女人厌烦起来，终于爆发了。她拿起电话，又对乔治咆哮道：“对不起，是这个吗？你是来教育我的吗？还需要在听一遍吗？”说完她就快步离开。

结果被拦在身前的两个孩子挡了去路，乔治对女士说：“并不是教育，只是我的孩子需要您的道歉，并不是对我。”

这时店长和保安也已来到两人身旁，问明白缘由，也都站在乔治一边。这让女士相当恼火，一把推开保安，准备夺路而走。几人相当尴尬，毕竟道不道歉是她的自由，自己不能因此而拘禁她……然而有人却可以。

正当那位白人女士到收银台付完款，准备离开时。警察从门口闯入，一把按住女士的脊背，其中一名警察宣告说：“女士，您因为骚扰未成年而被逮捕了。”

白人女士扭动手臂，挣脱了警察的手腕，转头不可思议看着身穿制服的两人，似乎都要怀疑他们的身份。自己是白人，难道他们没看见吗？为了一个黑人，让自己难堪，这简直太夸张了。她脱口道：“你们确定没搞错吗？我不是故意撞他的！”警察说了声“闭嘴”，并不理睬女士，正要将手铐戴到她手上。

黑人乔治这时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向警官解释：“警官，我不是想对她提出指控。只是希望她能道个歉。她撞了我孩子，但不肯说对不起，而这正是我刚刚在教育孩子的东西。”

“为什么你不向孩子道歉？这难道不是你的毛病？”警察质问着女士，同时手铐已经拷在那位倔强的女人手上。

而正当此时，天真的孩子走过去，用稚嫩的口气，把刚刚父亲教育自己的话，对白人女士重新说了一遍：“请等一下，我知道说对不起很难，我也不喜欢说。但刚刚父亲教育我说，你就这样，说‘对不起’，就这样，让空气吐出你的唇，通过你的脸颊，就像这样，‘对不起’……”

“女人望着孩子，不禁哭出声来，她最终说出了那个词，而我的女儿也原谅了她。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认为这就是人人平等的开始，我想要在这个州政府所做到的就是这样一件平凡的事。我只是希望在这个州的任何地方，没有黑白之分，没有肤色的差异，在人犯错时，鼓起勇气，向对方传达那个让彼此谅解，也能圆满解决事端的那个词，仅此而已……”

演讲极为顺利，通篇没有大话或套头，没有政治家该有的假惺惺的承诺，也没有空想的蓝图。尽管乔治不知道自己能否最终当选州长，但台下的热烈掌声告诉他，他的肤色并未影响到他的讲话的份量。他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激情，他有一种信念，似乎这就是当年马丁路德金所感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