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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1
如果说西北部阴雨连绵的冬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惩罚,那么夏季就是最好的补偿,几乎日复一日的阳 光明媚,晴空万里。有时候蓝天上鹅毛般的几朵白云,也只是增添些情趣而已。淑梅穿着泳装躺在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头顶马褂木厚厚的浓荫挡住了刺眼的日光。
挂在廊下的温度计显示气温华氏76度(约25摄氏度),湿度刚好40%,非常的舒适惬意。微风划过,嫩绿的小草娇滴滴地颤抖,越过珊瑚树和杜鹃的藩篱,邻家柔和的风铃声时隐时现,夹杂着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淑梅换了一个姿势,但是动作小心,不让贴在脸上的黄瓜片掉落。她不太喜欢黄瓜片的味道,觉得不是在美容,而是准备起锅炒菜。但是电影里的美女们,都是这样脸上贴着黄瓜片躺在院子里做日光浴的,好像很有品味。
当然淑梅并不是一味模仿,到底是知识女性,高中哲学课里说的洋为中用去粗取精,她不仅牢记于心,还活学活用。日光浴她是绝对不做的,她永远不能接受把自己晒成老农般的咖啡色,这种美国的审美观必须坚决摒弃。一白遮千丑,是东方女性美容的不二法宝。
“再等一会儿该起来做饭了“,淑梅想。”噢,不用,女儿不在,不用做饭,冰箱里还有一点剩的意大利面,随便弄点沙拉就行了“。她重新放松身体,瘫软在躺椅上,隔壁传来孩子咯咯的笑声,夹杂着狗吠。
这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吵得淑梅心里烦躁,“这铃声太难听了,等下一定把它换掉“。淑梅刚买了部智能手机,还没来得及更换铃声。她摸索着抓起电话。
“哈喽。”
“请问是李夫人吗?“
“是的。“
“呃,下午好李夫人。我……我是警察,我从科罗拉多泉给您打电话。“
“科罗拉多!“淑梅坐了起来,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吗?“
“呃,李夫人,您现在是自己,还是和朋友或其他人在一起?”
“就我自己。请问出什么事了?”淑梅提高了声调。
对方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李夫人,呃,请你保持镇定。夏润是你的女儿,是吗?”
“是的,她怎么了,你快告诉我!“她几乎喊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
隔壁孩子的笑声停止了,狗还在叫,但叫声带有敌意。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呃……有一起交通事故,涉及您的女儿。”
“她受伤了吗?”淑梅的声音发抖,手也在颤抖。
“她现在在急救室里,如果可能的话请您立即过来。”
舒梅的脑子一片空白,黄瓜片从她的脸上滑落她也没注意。
“机票,机票”。她扔下电话,喃喃着起身向屋里跑去。她的腿有点发软,在草坪上摔了一跤。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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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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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淑梅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靠在马文身上,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四个人,惨白的日光灯映着灰色的水泥墙面。走在他们前面的盖瑞停了下来,他是停尸房的工作人员,白色的口罩在灯光的照射下亮得刺眼,护目镜的反射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在原地等着,等他们走近了,打开身旁的一扇门。门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回声在走廊里震荡。他们跟着盖瑞进入房间,盖瑞高大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堵摇晃的墙。
盖瑞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灯,屋里霎时一片雪亮,几十盏日光灯的灯光撞击到白色的地板又反射上去,隐约可以看见吊灯上面纵横交错的管道系统。
屋里靠墙矗立着一排一人多高的厚重的不锈钢柜子,盖瑞领着他们来到一个柜子旁,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记录夹,抬头看着淑梅:“李夫人对吗?“
淑梅点了点头,用纸巾擦了下眼睛。
“您的女儿是李夏润。”
“是。”淑梅抽泣着说。
盖瑞查看了不锈钢柜上的号码,拉开其中一个抽屉。抽屉里的尸体上罩着一块白布,盖瑞带上乳胶手套,把白布揭开。
看到夏润的脸,淑梅几乎瘫坐在地上,她失声痛哭,伸着手,好像要去抓住夏润。
“蜜糖,蜜糖。”马文在她耳边轻声叫着,同时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把她拥在怀里。
盖瑞显然已经看惯了这样的场景,他静静地站在旁边,脸上毫无表情。
淑梅伸出双手抓住抽屉的边沿,把自己拉近。夏润的脸显然已经被整理过了,头发整齐地压在脑后,脸颊和嘴唇上的红色极不自然,但面容很安详,眼帘在脸上画出两条优雅的弧线,紧闭的嘴唇看似有些严肃。
夏润的嘴唇很少像现在这样紧闭,总是微微地张开,好像有些吃惊,又好像期待着什么。
“夏润,”淑梅轻轻地叫了一声,好像怕惊醒她,“夏润,”淑梅哭出了声,“妈妈来了。
“夏润,夏润!“淑梅突然尖叫起来,尖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让人毛骨悚然。
马文将淑梅从抽屉旁拉开,从后面抱住她,不断轻轻地摇晃。
等淑梅的情绪有所平复,站在一旁的警官脸上带着歉意小心地问她:“李夫人,这是您的女儿夏润?“
淑梅哭着点了点头。
“对不起。“ 盖瑞将白布重新盖好,把抽屉关上。淑梅挣扎着想要拉开抽屉,但被马文紧紧地抱住。
盖瑞拉开了另一个抽屉,揭开白布。
“夫人,对不起。请您再确认一下您的丈夫,李东山先生。“
“是前夫。”马文更正道。
“噢,对不起。”警官尴尬地笑了一下,“您的前夫,您女儿的父亲。”
听到东山的名字,淑梅怒火中烧,她疯了般地摇头,把脸扭向一边,想要走开。马文拥着淑梅,嘴里轻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把她推向打开的抽屉。但淑梅好像突然有了力气,绷紧着双腿抵抗。“不,不,不要!我不要看他,我不要看他!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他!”
她的尖叫声让在场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挤了挤眼睛。
“对不起,夫人。我知道您很难过,“警官委婉地说,”不过我们需要您确认一下,请您协助。”
淑梅被马文推向抽屉边,但她没有睁眼。
“请问是您的前夫李东山先生么?“警官问。
淑梅依然没有睁眼,她不想看他,杀人犯,是他杀死了夏润!
“夫人,很抱歉,但请您协助我们。 “警官一脸无奈。
淑梅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是,“她突然大声吼道,但依然闭着眼,”就是他,就是这个杂种,王八蛋,是他害了我的女儿!”
警官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盖瑞慌张地拉起白布遮住东山的脸,把抽屉推回去。
淑梅靠着马文的肩膀,大声抽泣,身体剧烈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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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3

生拉硬拽地,淑梅还真和美国扯得上关系,如果不是那场在朝显半岛上发生的战争,淑梅的父亲和母亲相遇结合的几率,不会比赢得彩票大奖高多少。淑梅的父亲江胜春,一个江西大山里长大的孩子,十几岁时应征入伍去了朝显前线。因为作战英勇,负伤后依然勇猛进攻,战地入党。战争结束后因伤转业来到淑梅母亲所在北方城市,成了军工厂的一名企业干部。伤情并无大碍,就是走路稍稍有点跛,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
淑梅的母亲董翠馨,家里是做小生意的,有个半大不小的铺子。这种小业主的成分,在新社会算不上坏,可也不能算好。还在当学生的时候,就有好几次被成分拖了后腿,不能争取先进,这让董翠馨下定决心一定要嫁一个成分高的红五类。
可她看上的常常看不上她,对她满意的她又不来电,挑来挑去就有些耽搁。岁月不饶人,和她一般大小的姑娘差不多都结婚了,单位里开始对她有了议论。她有些着急,担心自己会成为老姑娘,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把江胜春介绍给了她。
按理说江胜春不是董翠馨理想的人选,不仅个头比她矮,腿还有残疾,但退伍军人和军工企业干部的光环让这些缺点变得可以接受。再加上他的家人全部都在江西老家,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和大哥一起生活。他独自一人生活在本市,董翠馨过门儿就是一家的主妇。
江胜春憨厚老实,不善言辞,董翠馨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婚后拿捏住他应该不是难事,权衡利弊,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当然作为一个姑娘家,必要的托词和矜持还是不能省略的,其实都是虚张声势,堵住别人的嘴,不能让人家说她一个姑娘家主动送上门。因此,约会了三个多月,董翠馨就红着脸,娇羞怯怯的答应了江胜春。
江胜春原以为是场硬仗,却不料没费多大力气,虽说不能算不攻自破,但也是速战速决。可唾手而来喜悦和幸福并不长久,新婚没多久,江胜春就沮丧的发现,原来比他高半头却小鸟依人的董翠馨,气势和脾气比他高出半个头都不止。
他也曾试图反击,可他学过的招数都派不上用场。在战场上他可以大吼一声,勇猛直前地和敌人硬碰硬,但在董翠馨面前,他次次落荒而逃。江胜春虽然有些郁闷,但从小在偏僻穷困的山村里看惯了人间疾苦,对生活并没有过高的奢求,而且董翠馨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无论她怎么数落他,训斥他,她从来都让他吃得饱,穿得体面,而且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结婚后,江胜春连自己的袜子都没洗过。就凭这一点,董翠馨就算是个合格的妻子。江胜春想,女人吗,总是喜欢鸡毛蒜皮,自己是男人,多让让也是应该的,再说哪个男人不怕老婆呢?
其实江胜春在家里也不是全无地位,董翠馨在柴米油盐这些小事上从来不让他做主,但真的遇到的大事,却没了注意,一反往日的骄横跋扈,变得惶恐而不知所措,只等他表态。每到这时候,江胜春心里就油然而生一家之主的自豪,只是这种自豪,一般不会长久,一旦他做出决定,董翠馨就恢复了自信,然后就是事后诸葛亮,对他的决定大加批判和贬低。如果事后证明他的决定是错误的,董翠馨就会抓着把柄不放,时不时地拿出来羞辱和寒碜他。
孩子出生后,董翠馨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对他几乎视而不见,有时候他觉得老婆,女儿和儿子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个挣工资,干力气活,拿大主意,然后被数落和训斥的外人。他心里其实很爱他的一双儿女,很想和他们嘻嘻哈哈地滚在一起,但女儿儿子因为妈妈,对他都有些不尊重。
“妈妈,妈妈呢?我要妈妈。”
他伸手去抱女儿,却被女儿扒拉开,“你起开,我要妈妈。”
女儿淑梅是老大,弟弟国新比淑梅小四岁。女儿儿子都一天到晚缠着妈妈,对他和董翠馨对他的态度一样。
“你别动,都给我弄坏了,你干嘛那么讨厌啊!”女儿对他吼。其实他只不过觉得女儿做的手工好玩,拿起来看看。
“妈,你看爸呀,他又坐我床上了。你起来,你起来!“
女儿成了小姑娘以后,就不许他再坐在她床上了,但是董翠馨可以随便躺随便坐。女儿嫌他脏,他虽然不计较,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淑梅小的时候长得很像爸爸,尤其是眼睛。江胜春的眼睛是那种类似蒙古人的细长的三角眼,棱角分明,像是压扁的三角尺。董翠馨为此没少埋怨他把这双眼睛遗传给了女儿,但是好像董翠馨不仅气势和个头上胜过江胜春,基因也不肯服输,淑梅上小学的时候,上眼皮渐渐出现一条弧线,和妈妈一样成了双眼皮,把生硬的三角眼变成线条柔和的柳叶眼。董翠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淑梅虽然算不上什么美女,但是很耐看。
董翠馨虽然强势跋扈,但对儿女溺爱有加,典型的子女奴,对孩子几乎百依百顺,生怕受委屈。江胜春虽然也疼爱孩子,可难免觉得董翠馨对孩子太过纵容,但每欲加管束,总被董翠馨呵退,所以两个孩子都有些娇惯蛮横。但淑梅和国新的骄纵只是在家里对父母,典型的窝里横,出了家门就老实得像绵羊一般。
直到淑梅升入中学开始懂事,才渐渐体会到父亲在家里的作用。家里的房子是靠父亲分来的,父子的工资比母亲多一倍都不止。家里所有大事几乎都是父亲拿主意,无论事后怎样被妈妈埋怨,下次来了大事,拿主意的还是父亲。
她开始对父亲心生敬意,但多少年的习惯很难改变,对父亲说话依然傲慢随意。有一次她的同学问她为什么对父亲那样说话,淑梅竟是一脸茫然,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江胜春和董翠馨的文化都不高,淑梅上了中学以后,他俩在学习上就帮不上什么忙。好在淑梅是个听话的孩子,老师说的基本都能照做,虽然成绩也就是个中等随大流,但江胜春夫妇已经别无苛求。淑梅就这么中不溜的从初中升入高中,中不溜的参加了高考,高考的成绩也是中不溜。好在他们那年学生数量少,而且又是一线城市,一般院校竞争并不激烈,淑梅很顺利的被一家外省的农学院录取了。
学校和专业都是江胜春选的,学的是刚刚兴起的花卉园林专业,选外地的农学院是因为竞争小把握大,专业是因为江胜春自己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有归农情节。淑梅对此不置可否,倒是董翠馨事后诸葛亮,埋怨江胜春选了所外地的学校,让女儿离家远行。
“这么小的年纪,又是个女孩子,你让她一个人跑那么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董翠馨一脸的别扭,”让你选个学校,你选了这么个学校,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我选,甭管什么学校,就选本地的。淑梅的分数,好多本地的学校都可以上啊!非得挑个外地的,你说那脑子不是进水了,是什么?你就说你能干成什么事?”
江胜春默不做声地听着,其实他根本没听,这么多年,对付董翠馨他早已养成左耳进右耳出的习惯,不反驳,不入心,就当是一只苍蝇在旁边嗡嗡。
就这样,淑梅去了外地一个二线城市的一般院校。她作风一如既往,学习中不溜,各方面都中不溜。江胜春夫妇只要女儿健康、平安,不挂科,其他都没什么要求。但只一点,董翠馨对淑梅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谈恋爱。
可就这一点淑梅没有听母亲的。
从大二开始,宿舍里的女生很多都有了男朋友。淑梅其实并没想谈恋爱,妈妈的话她也都记得。可是整个大氛围是,如果她不谈恋爱,到反而成了异类,像是没人要的劣等货,这点淑梅万万不可接受。正好有一个同系的,来自遥远南方省份的秀气的男孩子主动向她示好,淑梅就顺水推舟地谈起了恋爱。
开始谈恋爱淑梅才知道谈男朋友有许多好处,不仅可以昭示世界自己有人追求,还有很多实际的方便:比如夜里去离得远的教学楼上选修课,会有人陪伴走过黑暗恐怖的偏僻路段,打饭的时候有人为她冲锋陷阵抢好菜,所有的力气活都不用求人,而且寂寞的时候会有人陪她说话玩笑。虽然两个人一起吃饭,饭票混用,女生多少会吃些亏,但是农学院是有伙食补助的,她一个女孩子本来就吃不完,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
淑梅对这段恋情其实是抱着恋爱实习的心态,并未太认真,可男孩子却动了真心。毕业分配的时候男孩因为哪来哪去的原则,很难弄到名额去淑梅所在的一线城市。虽然淑梅去男孩所在的南方省份很容易,男孩也要求淑梅和他一起回家,但淑梅断然拒绝。男孩百般哀求,但淑梅终究不为所动,最后男孩只得心碎返家。淑梅虽然也有些伤感,但很快就恢复常态,并且切断了和男孩的所有联系。
淑梅回到家乡,江胜春托老战友的关系,把淑梅安排进一家国营苗圃做技术员。淑梅很快就熟悉了工作环境,工作也很轻松。每天早上骑车二十分钟到单位,先去打开水,回来沏上茶看看当天的报纸,然后就去苗圃和温室做些领导布置的工作。
工作内容不多,不过是记记温湿度,有时候测量一下植株高度,茎粗,叶片宽度等等。浇水、施肥、打药、除草、松土这些粗活,她只要动动嘴,有工人负责。负责的工人其实都是正式工,是工头,也只是动动嘴,具体工作都是雇来的农民工做的。
忙完这些,回办公室和同事聊聊天,就是午饭时间了。午饭后趴在办工桌上眯一个小时。下午一般也是去地里和温室转转,看有什么问题,然后就是等着下班了。
淑梅在事业上没什么野心,职称只要能按部就班随大流就可以。她也没有继续深造考研的打算。苗圃里每年年终都会进行员工考评,然后按一二三等发放年终奖。淑梅从来没有想过要争那几个屈指可数的一等奖,只要不是三等奖就心满意足。(全苗圃每年三等奖也就两三个人,基本上都是老请病假的病号,和老请事假的消极怠工者。)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关心钱,其实她最关心的就是钱和福利待遇。苗圃里有些能人主动出去跑销售,按销售额提成,还有的利用苗圃的设施搞开发项目,和苗圃分成。这些人虽然拿钱不少,但太辛苦,太操心。淑梅可不想吃这种苦,她关心的只是自己是不是随大流,和大多数人钱拿得一样多。
除此之外还有她关心的一件事,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恋爱结婚理所当然地列入议事日程。和大学里的男朋友分手对她影响不大,她原本也没太用心,至于对方认真了,那可怨不到她。但现情况不一样,她要为结婚谈恋爱,婚姻可不是儿戏,嫁给谁关乎她今后一生的幸福。
淑梅虽说算不上什么大美女,但也是五官端正,而且挺耐看。一个正当年华的妙龄姑娘,当然不会被人忽视,她来报道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给她介绍对象了。介绍的都是和她相当的大学毕业生,比如同苗圃的技术员,或者其他单位的工程师、技术员之类的。但是妈妈董翠馨的意见是要找一个当官有前途的,最差也得在机关工作,有被提拔的可能,将来夫贵妻荣,还能照顾到娘家。
江胜春和董翠馨意见一致,特别强调模样不重要,好看当不得饭吃,有能力才是最要紧的。江胜春的这个观点当然不会被董翠馨放过,对江胜春一顿嘲笑挖苦,说他即没模样又没能力,叫淑梅“千万别找你爸这样的”。
淑梅虽然认同父母的教导,但在长相上有自己的主见。她心仪的类型是那种身材高挑飘逸,脸型消瘦,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在她那个时代通称奶油小生,现在叫做花美男的类型,比如香港的黎明,钟镇涛,台湾的童安格还有小虎队的苏有朋。别人给她介绍了几个理工男,她虽说碍于情面去见了面,但本来就不是官场潜力股,又不是英俊小生,就都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单位里发生的一件事颠覆了淑梅的择偶标准。同苗圃里另一个组的一个女中专生,比她早来两年,模样没她好,脑子没她聪明,学历比她低,说话有口音,一嘴的碴子味儿,黑黑胖胖的像个假小子。业务一般,其它也没什么出众的,但是有一天突然宣布要办理停薪留职,去美国陪读,说她老公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正在美国攻读学位。
这下像在场里扔了一枚炸弹,这么个平时不声不响,要啥没啥的小妮子居然要去美国!苗圃里只有场长和书记出过国,平头百姓因私出国,苗圃里还是头一遭。原来从不被注意的她顿时成了全苗圃关注的中心,地位瞬间提升,她一出现就被大家团团围住,笑着问长问短。
淑梅在大学里的时候,也有认识的人出国,但在他们那个二类农学院,出国的都是四五十岁的教授、副教授,最不济的也得是个讲师。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淑梅从来没觉得去美国能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的亲戚朋友邻居,没有一个出过国的。但这件事让她完全改变了想法,原来去美国并不是那么遥不可攀,并不是只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可以去美国,美国和她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
就像亚当和夏娃吃了那个诱人的苹果,淑梅心里动了出国的念头。
她看过美国电影,电影里展示的生活让她羡慕,洋房、汽车、屋里豪华高雅的装饰,花木葱郁、绿草如茵的庭院,还有目不暇接的美食。她吃过肯德基和麦当劳,都是有值得庆贺的事才会去,一年不过几次。但电影里的美国人好像随随便便地就去吃炸鸡和汉堡。
电影里的美国男人风度翩翩,女人风情万种,她们画着美丽的妆容,指甲上涂着红色的蔻丹,衣着鲜亮,去海边、去豪宅、派对、酒会、野餐,轻歌曼舞,灯红酒绿,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就是那个什么都不如她的中专生要去享受的生活,淑梅愤愤不平地想,她比她强百倍,她能,她也能!她虽然没有对父母言明,但内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她也要找一个能出国的,她也要去美国!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4

董翠馨和江胜春发动亲朋好友,四处活动,为淑梅搜罗潜力股。不久,江胜春为淑梅物色了一个老战友上司的儿子。小伙子虽说只是部里的小科员,可在部里工作,晋升空间很大,更重要的是,小伙子的父亲是局级干部,肯定能为儿子的仕途做铺垫。董翠馨虽然嘴上没夸奖,但心里觉得老头儿这事干得靠谱。
他们约定在一个小公园里见面,江胜春陪着淑梅迟到了差不多有十几分钟,约定的地点在湖边凉亭,因为已经见过各自的照片,一下就认出了对方。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二,修长飘逸,眼睛有些凹陷,像是广东人。相互寒暄过后,江胜春就推说还有事,让他们慢慢聊。淑梅看得出来,父亲对小伙子很满意。
因为是周末,公园里人比较多,凉亭里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很嘈杂。小伙子提议去湖边走一走,淑梅点头应允。
时值晚春,杨柳絮正是猖狂,他们边走边不断用手拂去撞到脸上的绒毛,像是在不断打自己的脸。小伙子手大脚大,十指白昝修长,指甲很干净而且修整的光滑圆润,走路的时候有点轻微的外八字,显得很自信。
淑梅稍稍靠后一点,走在他旁边。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稳,好像每个音节都是经过考虑才发出来的,让人有安全感。他们谈了些各自的生活,喜好什么,平时都干什么。淑梅很快就放松下来,好像有他在,无论什么样的危险,都能被他化险为夷。
他在湖边一个食品亭给她买了一个冰淇淋,但只买了一个。淑梅问你不吃吗,小伙子说他不爱吃零食。他说话行事温和,并不锋芒毕露,但暗藏着一种威严,让人觉得不可侵犯。走在他身后,她立刻能想象到自己领着孩子,也这样跟着在他,好像只要他走在前面,她就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担心。
淑梅原打算只是来见个面,敷衍一下父亲,却没料到动了心,她有些苦恼,有些进退两难。和他在一起既有安全感,也很放松,凭直觉她知道他是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可是和他在一起,也就意味着要在这个城市待一辈子,她会像苗圃里其他女工一样,白天工作,晚上回家相夫教子直到退休。那她刚刚设立的人生目标呢?放弃他,有些可惜,可在这个城市和这个单位老死一生,她又有些不甘心。
父亲江胜春对小伙子很满意,小伙子通过媒人回话也对淑梅印象不错。他们之后又见了一面,这次是董翠馨出马陪淑梅去的,回来就让淑梅带小伙子来家里吃饭。她语重心长地对淑梅说:“看准了就不要拖,现在好小伙子不多,犹犹豫豫地,夜长梦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座庙了。”
淑梅有些心烦意乱,不知道是该继续深入,还是就此刹车,可不和小伙子继续又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她正坐在坐在办公室里出神,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场里的打字员张红。
“哎呀,干什么!吓了我一跳。”淑梅瞪了张红一眼。
“想什么呢?”张红问。
“想工作呢,还能想什么。”
“拉倒吧。”张红打了她一下,“哎,问你个事。”
“啥事,肯定没啥好事吧?”淑梅斜眼瞄着张红,佯装生气。
“你有对象没?”张红表情暧昧地看着淑梅。
“你问这个干吗?”
张红压低了声音:“你要没谈,我给你介绍一个。”
淑梅愣了两秒钟,眨了下眼说:“没,没有啊。你怎么突然当起媒婆啦?”她假装调侃,实则掩饰说谎的尴尬。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张红说。
“哪的呀?”
“市农科院的。”
“你们那口子的同事?”
“也不是,是我们那口子同事的同事。”张红边说边看了看左右,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一个粗壮的汉子咧着嘴冲着镜头笑,背景应该是个什么景区,他的圆滚的头颅像个敦实的冬瓜,因为剃了圆寸更显得肉肉的,脖子的宽度和头颅差不多,因为粗,显得有些短。宽肩,扩胸,两条粗壮的胳膊把衣袖撑得紧绷绷的。
他的两只眼睛笑得挤成了细细的一条,像在冬瓜上用刀拉出的两条缝,下面是一只宽阔的鼻子,两排整齐的牙齿很白,被两片薄薄的嘴唇包裹着,给整张脸增添了些许斯文的气息。
淑梅看着照片几乎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一个活脱的老农吗!张红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把照片随意仍在桌上。
“我知道,你觉得像个老农是吧?”张红似有深意的笑着说。
淑梅不置可否,笑着撇了一下嘴。
“还真被你猜着了,家是农村的,两年前分来农科院的,是个研究生。”
“研究生不研究生的到无所谓。”淑梅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但是张红后面的一句话让她像雷击了一般,整个身体都兴奋地绷紧了。
“最近刚接到美国的录取通知书,拿到助学金了,秋天就要去美国读书。”
张红的话让淑梅的心跳开始加速,脸有点发烫,她低头假装看放在桌上的照片,怕张红看见她发红的脸。“哦,不过人看着很实在,身体也很棒。”
“怎么样,见不见?”张红观察着淑梅,“要是你想见,给我张照片,如果那边也有意思,我让我们那口子给你俩约个时间。”
“嗯,说不定人家看不上我呢。”淑梅假惺惺地推辞。
“应该不会,我听我们那口子说,他不想找多优秀的,只想找个普普通通过日子的,我一想这不就是你吗。”张红说完突然意识道自己的唐突,马上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不优秀,只是说你不是那种妖里妖气,咋咋呼呼的。”
“我知道。”淑梅假装生气地拍了下张红的手。
“他来农科院以后,谈过一个对象,听说是个售货员,后来不知怎么分了。然后就一直没谈,一门心思考托福GRE。其实他们所里没人看好他,都说他出不了国,可谁知人家还真就考过了,拿到资助。他们所里和他一起考的有三四个,只他成了。你说那个售货员,哪能和你比呀?”
“和人家比什么?人各有高低,”淑梅心里快速盘算着,“不过见个面也好,就算不成也能多认识个朋友,和人家学习学习究竟是怎么学英语的。”淑梅用食指好像不经意地把桌子上的照片划到眼前,“要不就麻烦你去问问,如果人家也愿意,就见见。先谢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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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而且是个穷苦的农村娃。他是家里的老疙瘩,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可他这个老疙瘩没比哥哥姐姐多得溺爱,五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丧命。
那时候大哥还不到十九岁,大嫂刚过门儿几个月,是大哥大嫂和着大姐一起撑起了这个家,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把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抚养成人。东山比较内向,话不多,没有父母的孩子,很多事情都是咽到肚子里,不会抱怨,也很少向人诉说。
他很强壮,五大三粗的,看起来也好像挺快乐,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地笑。但是当没人的时候,他会突然陷入沉默,他可以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从很小的时候起,东山每天早晨起来,先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吃过饭就去几里地外的学校上学,晚上回来先帮着家里干活,然后吃饭,吃完饭才有空在昏暗的油灯下做作业。没人督促他,也没人监督他,他自己吭哧吭哧地,读完小学读初中,成绩一直不错。
该升高中的时候,大哥的意思是,上高中要花一大笔钱,也没多大意思,他已经能写会算,不如就像他另外一个哥哥和姐姐,或者回家务农,或者去外面打工。东山没有争辩,只说想去外面打工见见世面,但夜里用被子盖着头哭了一夜。
他的老师知道了,来家里做工作,说东山成绩很好,上个高中努把力,有可能考上大学。可上高中要到县里,食宿学杂还有课本,对他们家来说不是笔小钱,而且学上了钱花了,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考上大学。
东山明白,老师说了也是白说,可就在他打定主意外出打工的时候,已经出嫁的大姐知道消息,回来问了他,又去学校问过老师,然后就回家和姐夫商量,出钱让他去县里读高中。就这样,东山含着眼泪背着行李去了县里读高中。
考大学的时候,他填的志愿只有农学院和师范学院,除了竞争不像其他学校那样激烈,最重要的一点是有国家补助不用自己花钱。
如果让东山回忆高中的三年,那就只有一个字,饿。他每天只晚上吃一个素菜,中午馒头就一碗免费的菜汤。主食那时候还要粮票,一天最多只能吃一斤二两,吃完了也不好意思回家要。十几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次吃完饭不出两个钟头肚子就开始觉得饿,晚上经常会被饿醒,醒了饿着肚子就睡不着。所以后来无论他怎样觉得没吃饱,都会留一小块馒头预备夜里饿醒的时候吃。
上大学以后他才知道,他是在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处于蛋白质缺乏的状态,如果他能吃饱吃好,他应该不会只有一米七二的身高(他两个哥哥都比他高)。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大姐每月给她二十个咸鸡蛋,他恐怕连一米七二也长不到。
到了大学,每月有了三十几块的伙食补助,饿怕了的他就开始撒了欢地吃,不到两年的功夫,就从一个豆芽菜似的少年,吃成一个一百六十斤的大小伙子。
除了国家给的补助,东山还偷着出去打工挣钱。当装卸工,一天下来两顿饭管够,还能挣8块钱。但东山干这些都有一个前提,就是不能耽误学习,他深知这机会来之不易,很刻苦,成绩也很好,不仅顺利毕业,还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
东山时常感叹造化弄人,如果不是大姐的帮助,当然,还有大哥大嫂和他的初中老师,还有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他现在可能在某个工地做小工,或是在某个城市做小买卖,或是在家里种着自己的责任田。但是因为他们,他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到了从来不曾想过的高度。每上一级台阶都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有了更高的追求。
虽然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通过考托福、GRE自费出国,但东山那时还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去美国,那简直是他遥不可及的事。因为乡村学校的师资问题,上大学后东山的英语是比较吃力的,虽然经过努力提高了很多,但在班里也就是个中下水平,尤其口语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他说话结结巴巴带有浓重的方言口音,在英语课上回答问题,经常令全班哄堂大笑。害怕被取笑,他就更不敢说,可越不敢说,口语就越差。东山自己给自己找借口,想反正自己在中国,每天都说中文,英语只要pass就足够了。这么想着倒也释然,不再为英语苦恼,。
毕业以后,东山分到了农科院,单位不错,东山很满足,家里也很为他高兴。他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大哥大姐都说东山光宗耀祖,祖坟上冒青烟。在他们这种单位,像他这样的硕士毕业生一般都会有出国进修的机会,因此对于出国,东山打算好好工作,等待上级安排就是了。
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家里就一直督促他成亲的事,村里和他同样大小的后生早都娶妻生子了。东山知道自己模样一般,家里是农村的,虽说是个硕士,但这条件在他们这个一线城市并没有太大优势。他很有自知之明,只想找一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工作没多久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本地的姑娘,是个售货员,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姑娘长相一般,家里情况也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直接工作了。和姑娘在一起,聊的基本上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事,东山虽然觉得乏味,但又想女人不都这样,过日子不就是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哪能一天到晚家国情怀,科学艺术?
东山原以为他配姑娘绰绰有余,可谁曾想几个月后姑娘提出和他分手,也没说别的,就是说不合适。这对东山打击不小,他萎靡了一阵,恰好一个分在另一个单位的研究生同学准备考托福、GRE,拉他作伴一起上补习班,东山也正想寻求解脱,找个事干,就欣然答应了。
东山是个学习好手,有恒心,有毅力,做事有始有终,既然要做就全力以赴。当时的托福只考听力、语法、阅读和作文,如果那个时候像现在一样,托福要考口语,东山也许会吃不少亏。可时势造人,没有口语拖后腿,东山托福成绩不错。
GRE数学和逻辑部分东山不在话下,阅读和词汇是东山的强项,两项考试下来,东山的分数比拉他去考试的同学还高。不过东山并没抱太大的希望,考托福和GRE的人很多,但真能出国的也只是凤毛麟角,而且申请学校,不仅要交一百到几百元的报名费,填写申请材料也是件费时费力的事。他只挑了10所学校提交了申请,可谁知居然有一位教授联系了他。
东山说英语结结巴巴,并且口音很重,还是中文口音加上家乡方言的口音,但美国人觉得外国人说英语有口音理所当然,也听不出什么方言碴子味儿。东山的语法和词汇都不错,说话逻辑也清晰,电话面试后教授就给他发来录取通知,并且可以作为研究生助研拿到资助。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东山觉得好像在做梦。他,一个农村孤儿,曾经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现在要去美国上学!他时候会掐自己一下,学着南方同学的口音自言自语“有没有搞错啊!”
无论是不是搞错了,时间紧迫。他是三月份拿到录取通知,八月底要去报道,还有五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处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拿护照很容易,那个时候取得护照要走很多程序,层层审批,最快也要几周的时间。离职出国也是一样,所里,院里,部里,市里要盖一溜公章。最重要的,大哥和大姐还有伯伯舅舅都说:“要赶快娶媳妇,不然弄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来家,那日子可怎么过?”
东山在这点上对长辈的话是认同的,他也觉得自己玩不转金发碧眼的美国女郎,再说,人家能看上他吗?因此大家达成共识,在出国前必须解决婚姻大事。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淑梅就是那个对的人,出现在了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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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美国

6

淑梅见到东山本人的时候比看他的照片还要失望。也许是光线的原因,照片上东山的皮肤没有那么黑,也没有那么粗糙。但看见东山的第一眼,淑梅感觉他好像没洗脸。
东山个头虽不算矮,但由于身体粗壮,多少有点矮胖的感觉。颧骨下面有几个麻坑,应该是青春痘的遗迹。手掌又宽又厚,手指也很粗,肥胖的脚把新皮鞋撑得鼓鼓胀胀的,也许是勒得紧的缘故,和淑梅坐着说话的时候,就把脚后跟从鞋里抽出来放风。
东山这副样子,按常规,淑梅应该爱答不理地只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停留不超过十分钟,然后就找一个借口告辞。但现在她和东山已经聊了有二十分钟,她脸上带着温婉的微笑,双腿优雅地交叉在一起,极有兴致地和东山一问一答。
“你们苗圃里工作挺忙吧?”东山问。
“也不算忙,就那么回事。我们干的主要和生产相关,都是些常规的管理和记录,就算有些科研项目也都很简单,不像你们,搞得都是高科技、前沿的东西。”淑梅谦虚地说。
听到恭维,东山笑着说:“其实具体工作也都差不多,就是做实验,记录数据,分析数据,没什么特别的。”
“对你们是没什么,但对我这样的可就不一样了,觉得很高深,都是国际水准的。”淑梅说完偷着瞟了东山一眼,怕自己显得太肉麻。
东山咯咯地笑了两声,也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淑梅。
瓜子脸,下巴尖尖的,齐肩的直发一边拢在耳后,另一边任其散落。淑梅不时地用手把散发拢起,发根在下巴和脖颈交界的地方轻柔地摇荡,有种贤妻良母的感觉。眼睛是柳叶的形状,很明亮,可眼神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犀利。鼻梁有点塌,发白的嘴唇努力地抿着,想要包住那颗有点突出的虎牙。看着淑梅的侧影,东山心里柔情一片,有一种英雄护美的欲望。
“我听说你父母都不在了,一定吃了不少苦,能读到研究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挺佩服的。”淑梅郑重其事地说。
“还行吧。”东山不想回忆过去,尤其在这个时候,“你业余时间喜欢干什么?”他想转移话题。
”我喜欢……”淑梅想了一下,“我喜欢看书。”淑梅在撒谎,比起看书,她更喜欢看电视和电影。
“还喜欢做家务,像收拾家里啊、做饭呀、做手工做衣服什么的。”这些淑梅说的是实话,她随母亲董翠馨,能从做家务中感受到乐趣,
“我还喜欢去旅游,当然经济允许的话,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风土人情。”淑梅讲了一半的真话,她是喜欢出去玩,但她对山水和古迹都没什么兴趣,她最喜欢逛街、逛集市,看当地的土特产。
她突然有些紧张,因为刚才说喜欢看书,她怕东山问她喜欢什么书,最近读了哪本书。她上一次翻看琼瑶的小说,已经是一年前了。
“你呢,业余时间有什么爱好?”她抢在东山说话之前发问,想避开书的话题,就算无法避免,也能赢得时间让她想想最近听同事们谈论过什么书。
“我,”东山停顿了一下,好像有些尴尬,“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他想说他喜欢听京戏,但是怕淑梅笑话,“除了工作,最多也就是打打球,哦,我也喜欢旅游,我特别喜欢爬山,喜欢大森林,历史古迹什么的。”
淑梅松了一口气,心想没什么爱好就好,她不必为了讨论这些话题费脑筋。但是喜欢爬山,那些大石头和树林子有什么好看的。
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说:“那很好啊,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旅游。“ 说完偷偷看了东山一眼。
东山盯着自己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淑梅接着说:“你们那么忙,搞得又都是尖端的东西,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花在业余爱好上啊。玩物丧志,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多花些时间在工作学习上,说不定也能读个研究生呢。”
东山原本怕淑梅嫌他枯燥乏味,没想到她挺善解人意,他也偷偷看了一眼淑梅。淑梅正凝视着远方,好像有些怅然若失。
“女孩子其实到没必要,如果你们都那么辛苦,还要我们男人干什么?”东山讨好地说。
淑梅刚想说女孩子也应该自强努力之类的话,但东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赶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男人应该多承担些。”
“我明白,其实不论男生女生,只要大家一条心,劲往一处使,人心齐,泰山移。”淑梅这句话说的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但东山并未在意。
他们谈的不错,至少东山觉得不错。淑梅没有按照惯常的做法,回去和介绍人说是否愿意再次见面。她直接把自己的电话给了东山,东山当然也把他的电话给了淑梅,问淑梅是不是有时间一起看场电影,淑梅欣然应允。东山问淑梅想看什么电影,淑梅选了一个美国科幻片,她猜想东山应该喜欢。
东山原以为淑梅会问他出国的事,介绍人肯定告诉她了,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吹牛的东西,可淑梅一个字都没提。他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好,看来出国不出国的,对淑梅来说没那么重要。
其实对出国之事只字不提,是淑梅预先谋划好的策略。她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至于东山,人长得一点不像研究生,更不像搞科研的,十足的一个大老粗,要是在大街上见到,她一定会以为他是哪个工地的农民工,至多也就是个包工头。在农科院搞科研,而且还是现在时髦的生物技术,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人不可貌相,这话真是不假。
他要是能再长得好看点就好了,淑梅边想边叹了一口气,可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哪能什么都占着?不过样子也还可以吧,不缺胳膊少腿的,脸上也没疤没痦子,要是能再瘦一点,高一点就更好了。不过男人长得丑点问题不大,有能力有才华才是最重要的,郎才女貌,大家不都这么说?
但是有一点让淑梅有特别印象的是,今天坐在东山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他身上有股气味。什么气味她也说不清,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和两周前见过的那个在部里工作的小伙子,身上都没有这种气味。说不清是什么味道,不臭不香,但是她觉得挺好闻。
净想些没有的东西,还是想点正经事吧!淑梅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好无聊。噢!美国,她要去美国了。想到去美国她不由得心花怒放,不自觉地笑了。洋房、汽车、花园、派对、还有漂亮的衣服和美酒加咖啡。黑暗中,淑梅幻想着和那些衣着华丽,谈吐高雅的绅士美女在一起。
“Hello Darling, nice to meet you。”她用英语娇滴滴地小声说,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在空中翻着兰花指,做出一个夸张的邀请的动作。
“咯咯咯,”她忍不住傻笑起来,赶忙用手捂住嘴,怕惊醒睡梦中的家人。
明天应该和爸爸说,让他把那个部里的小伙子回了。想到那个小伙子,她心里有点怅然。 他的长腿,白昝修长的手指,干净整洁的指甲,有些凹陷的像广东人的眼睛,还有他身上的那份从容和沉稳。
真的挺不错的,只是她和他,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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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双方都很急,但又不想让对方看出来自己很急,可是时不我待,他们必须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完成喜结连理的大事。
淑梅第二天就和父母说不想再见那个科员小伙子,江胜春和董翠馨都很吃惊也很生气,但当他们知道淑梅刚见过一个农科院的研究生,即将去美国读书,就只哦了一声,没再反对。
不过董翠馨提议先不要和那个部里的小伙子断,先挂着,等和东山定了再告诉他也不迟。江胜春不同意,说这样不好,这不是把老战友卖了吗?结果被董翠馨呵斥了一顿,董翠馨骂他,你老糊涂了,他又不知道,有什么卖不卖的?先找些借口拖着不见面,等这边定了,再和那边说觉得不合适。
江胜春说那到底是脚踩两只船。董翠馨啐他道,你净胡说八道,什么脚踩两只船,这叫货比三家,淑梅又不是已经许给他了,怎么你说话就这么难听。
淑梅给他们看了东山的照片,江胜春说模样不咋地,比那个部里的小伙子差远了。董翠馨说,好看顶个屁用,能当饭吃?你自己长个熊样,还好意思说别人难看,你还是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不过董翠馨私下里和淑梅说,模样有点委屈,可男人模样好,除了吃软饭顶个屁用,别听你爸瞎咧咧,你要抓紧时间盯紧点,他这样的恐怕想和他好的人不少。
淑梅心里明白,知道自己的条件也没有多优越,既然她可以脚踩两只船,鬼知道东山会不会也是这样,也许现在就在马不停蹄的见人呢。想到这,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距离他们约定的一起看电影的时间只有两天,但淑梅感觉像是一个月,她吃不好睡不好,脑子里总是乱想。到了那天,淑梅假装如约在电影院门口碰面,其实她早到了,躲在对面几十米外的一个店里偷偷观察。
东山早到了有十分钟,淑梅看到东山以后,掐着表数到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才买了两杯饮料出了店门。她过马路从东山那一侧的步行道接近他,等东山看到她的时候,两个人只有十几米远了。她笑着小跑了两步来到东山面前,有些娇喘地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早,你到先到了。“
东山傻兮兮的笑着,觉得淑梅不是那种做作的女孩,他接过淑梅递过来的饮料,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影院。
坐在东山的身旁,淑梅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那种说不出什么味道的气味,很好闻,她不由自主地往东山身上靠了靠。东山好像回应她似地,身体也往她这边歪了歪。淑梅心里暗喜,却坐直了身子。
电影结束,已是晚饭时间,东山提议一起去吃饭,淑梅当然应允。东山问淑梅想吃什么,淑梅特意挑了一家很平民化的菜馆,口味和东山家乡的口味很相似。
吃饭的时候他们谈起刚才看过的电影,淑梅说她最喜欢的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有些憨憨的男配角,说她喜欢这种敦厚壮士的男子汉,让人有安全感。东山说其实那个英俊的男主角也不错。淑梅说不错是不错,可是总让人觉得阴柔有过,阳刚不足,像个奶油小生。也许有些女孩喜欢那样的,但她不喜欢那种类型。
东山听了心里窃喜,他知道自己五大三粗的样子有悖当今流行的俊男标准,本来担心淑梅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但淑梅的话,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多了几分自信。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他对淑梅已经有了相当的认可,人虽不是大美女,但五官端正,很耐看;大学毕业,但又不是学霸女强人;有自己的事业,但又钟情居家生活;有情趣爱好,但又不是花瓶交际花。总结一句话,是他要的过日子的人。
东山的判断其实没错,淑梅的确是一个胸无大志,有点小资情调,很会居家过日子的小女人。但是东山当时没意识到,他找到只是一个合适的人,而不是爱他的人,至少不是一个纯粹的,因他而爱他的人。多年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得时候,已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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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美国

8

古语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可是对东山和淑梅来说,他们必须只争朝夕,他们都爱着对方,或者至少他们都以为爱着对方,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其实东山心里还是有些不自信,为了保险,他背着淑梅又去见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儿长相一般,块头比淑梅大,家里也是农村的,和他一样也是一路拼杀,杀出重围,金榜题名,大学毕业后来到城里工作。
和女孩见面,谈的最多的就是赴美后的打算,女孩认为应该抓住时机,更上一层楼,两人并肩作战,争取共同深造,一起开创未来。图景虽然美好,但让东山有些担心,怕驾驭不了这样的女子。见过一面后找了个推辞,打了退堂鼓。
和淑梅再次见面的时候,东山有些内疚,也有些心虚,但淑梅对他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体贴。他们的关系迅速升温,一个月后东山就成了淑梅家里的座上客。其实董翠馨老早就指示淑梅把东山请来吃饭,但淑梅自有主见,觉得那样会让东山看轻自己,因此忍了三个星期才向东山发出邀请。东山当然是满心欢喜,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东山知道淑梅的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本市的,去淑梅家吃饭心里其实很忐忑,不知自己能否入二老的法眼。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一关是怎么都要过的。到了日子,他穿了那套准备带到美国去的新西服,学着本地人的样子,买了两盒本地有名的糕点还有几兜水果,去了淑梅家。
淑梅的家在一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单元楼里,房子旧,屋里的陈设也旧,但干净整洁。来吃饭的除了淑梅的父母和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国新,还有淑梅的表姨妈段金娥。段金娥是董翠馨舅舅的女儿,也就是表妹。舅舅因为守着乡下祖传的几亩薄田和房子,一直没来城里,人民公社化的时候,田产充了公,那时候才想到进城,可已经进不来了。
两家因为走得近,段金娥小的时候经常来城里姑姑家住,和董翠馨两人很要好。人民公社化后,段金娥不想在家里务农,就求董翠馨给她在城里找个对象,嫁到城里来。江胜春发动老战友,给她找了个转业的残废军人,是个铁道兵,因为事故没了半条胳膊。段金娥起初并不愿意,但那时候户口已经开始严控,她家里的中农成分只能帮倒忙,再加上年龄也不小了,最后权衡再三,和那个残废军人成了亲。
其实即便是这样,把段金娥的户口弄到城里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江胜春在董翠馨的催逼下,跑了不少腿,费了不少口舌,求了不少人,才让段金娥在城里落了户。但段金娥心里并不感激姐夫江胜春,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颇有怨言,总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嫁的更好。
东山按时来到江家,进了屋,大家寒暄过后落了座。董翠馨埋怨东山,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
东山脸上堆着笑:“随便买了点,我也不知该拿什么,不成敬意,阿姨别见笑。”他说着拿出烟,抽出一支递给江胜春。他的手有点抖,这点没有逃过淑梅的眼睛。东山从没经过这个阵仗,心里紧张,只希望不要出丑。
看见东山拿烟,董翠馨对儿子江国新说:“国新,快去给你姐……”她原想说姐夫,但意识到不妥,改口说“快去给你姐把那条好烟拿来。”
“不用不用,阿姨您别忙了。”东山试图阻止淑梅的弟弟国新,但国新已经跑进里屋拿了一条万宝路香烟回来,那是董翠馨托人买的走私烟,准备送礼用的。
江胜春把烟拆开,给了东山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东山起身道谢,把烟给江胜春点着,然后又点上自己的烟。董翠馨白了江胜春一眼。
淑梅从厨房端了了一盘茶来,每人面前放了一杯。东山起身接了茶,坐下来用手把玩茶杯。茶杯有点烫,可他除了把玩茶杯,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淑梅坐在东山旁边,能感到他的紧张,虽然嘴上安慰东山,心里其实很得意。
“喝茶呀,喝茶呀。”董翠馨招呼道,“快喝茶,小李,也不是什么好茶,将就着喝吧。”
东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烫,他嘴里吸溜了一下。
“慢点喝,别着急。”董翠馨笑着说。
“哎,哎。好,好。阿姨您也喝茶。”东山忙不迭地答应。淑梅在旁边想笑。
“淑梅跟我和他爸说起你,我一听就说好。这么年轻,就是研究硕士生,还马上要去国外深造,真是年轻有为。”
“啊,阿姨过奖了。”东山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一起去的还有谁啊。”江胜春问。
“就我自己。”
“就你一个人啊!”江胜春有些诧异,“也没个带队的吗?”
东山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他看了淑梅一眼。
淑梅有些尴尬,忙解释说:“爸,小李是自费出国的,哪有什么带队的。”
“啊!”江胜春有些惊讶,“不是组织派你出去的吗?”他一直以为东山是农科院派出去学习的。
“不是,哎呀爸,东山是自己联系的学校,人家给的奖学金。和农科院没关系。”淑梅有些不耐烦。
“学校给的奖学金,是美国给的吗?”江胜春问。
“是。”东山回答。
“那经过组织审查了吗,组织上同意了吗?”江胜春不愧是老干部,组织纪律性很强。
“呃,所里和院里都盖章了,还差部里的,不过估计没什么问题。”东山说。
董翠馨刚听到老公的质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听到淑梅和东山这么说,松了一口气,“哎呀小李,你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懂,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黄历。”
“叔叔问的也对。”东山陪着笑。
“奖学金给多少钱啊?”段金娥问,两只眼睛盯着东山。
“我是做研究生助研,免学费,每月的生活补助是一千美元多一点。”东山回答。
“你不是研究生毕业了吗,怎么还是研究生助研。”江胜春有些听不懂。
“爸,去美国都得从硕士读起。“淑梅不耐烦的回答。
东山申请的就是一个硕士的项目,但他觉得有点解释不清,就没吭声。
“那不是一个月就有八千多了吗!“段金娥突然大声说,把大家吓了一跳。
她刚在心里算过账,自己就先被吓到了。她每月工资加奖金还有各种补助,全加起来也只有两百多块钱。她老公是干部,挣得多些,加上残废军人补助,一个月也不过四百多块钱,淑梅这女婿一个月比她两口子一年挣的还多!她半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东山,弄得东山有些不好意西。
“其实也不是太高,”东山说,“我有一个同学在另外一个学校,她能拿到差不多一千二。”
“一千二百美元,那不是,那不是,有一万块了!”段金娥很快算出结果,惊讶之余,她也感到郁闷和沮丧。每次听到别人比她好,段金娥心里都是这种感受。
淑梅听到这个数字也吓了一跳,不由得扭头看了东山一眼。尽管她很想知道东山的奖学金到底有多少,她还是听从了董翠馨的告诫:不要问任何关于钱的事,那样会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容易让人起疑。
她认识人里有公派出国的,好像一个月是五百多美元,她以为东山也就是这个数,没想到东山能拿这么多钱。她的心跳有点加速,但努力屏住呼吸,不让坐在傍边的东山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
董翠馨和江胜春同时被惊呆了,他们熟识的人里,东山好像是第一个拿奖学金出国的。淑梅曾和他们说过,公派出国的每月有五百美元,没想到东山比这多了一倍。
一万块钱!她和淑梅他爸都是有二十多年工龄的老职工了,两人加起来,一年也就是这个数。但董翠馨到底比段金娥见过些世面,马上说:“嗨,什么钱不钱的。出去深造学本领是最重要的,有了本事,还害怕挣不到钱?现在不像以前了,吃大锅饭,文件上不是天天说,多劳多得吗。”
“就是,就是。学成回来报效国家,待遇都低不了。”江胜春也笑着说,心里很得意。
他想起了那个他很中意的小科员儿,心想幸亏丢了芝麻,要不然哪能捡到这么个大西瓜,董翠馨这方面,还真是比他有眼光。
以后的谈话进行得非常愉快,江家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拼盘儿是前一天就做好了,冻在冰箱里;凉拌菜东山来之前也做好了;热菜有红烧鱼、炖鸡、酱焖牛肉、糖醋排骨,还有一个虾仁海带汤。
主食是面条,按照董翠馨的说法,要把李东山牢牢地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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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之后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东山很忙,有很多手续要办,农科院的工作也要收尾交接,但他们每周都见两三次面。那个时候的大哥大,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手机,个头和商务保温杯差不多,要一万多一部,用得起的都是大款,也就是现在说的土豪,东山当然不趁。
淑梅家里有座机,晚上就打东山宿舍的公用电话。传达室的老头好奇心很强,不能说的太过火,老头又总是催促不要占用电话太长时间,耽误别人用电话,还没聊一会儿,就不得不挂掉。
淑梅左等右等,东山总是没有迈出关键的一步,就这样一直到七月份,本来就如热锅上蚂蚁的淑梅,加上暑热的折磨,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东山终于向她求婚了。
不仅淑梅,江家全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尘埃落定,了却了一桩心事。
淑梅去工会开结婚介绍信的时候,尽管天热的像下火,但她的心啊,那是如沐春风马蹄疾。
“这么快就结婚啦?”工会 歪着胖胖的圆脸问淑梅。
“是,因为他八月份就出国了,想在出国前把事儿办了。”
“办了事儿,好把你带出去,对不对?”工会 暧昧地看着淑梅笑。
淑梅眨了下眼睛,笑着没说话。
“哎,我听说是农科院的,家里农村的,还是个孤儿?”工会 一边从抽屉里拿介绍信,一边问。
淑梅心想肯定是张红这个耳报神传的话,“长舌妇”,她心里骂道。
“我就说,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有出息,能吃苦,肯下力。这下好了,熬出头了,”工会 不等淑梅回答,“我跟你说,你还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还真就比不上,吃不了这个苦!”
淑梅尴尬地笑了两声,算是回答。心想苦不苦的,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她耐着性子等工会 开完信,道过谢,拿着开好的介绍信来到走廊尽头的打字室。
张红正在打字室里看报纸,看见淑梅进来,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新娘子来啦。你准备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啊?”
淑梅假装生气,隔空打了张红一拳,“讨厌,就你没正经。”
淑梅走到张红身边,张红放下报纸,“来开介绍信啦,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啊?”
“八月份。”
“他不是八月份就走了吗?”
“八月初办,他八月底走。”
“都准备差不多了吧?”
“有什么好准备的,时间这么紧,尽量简单点。”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早呢,怎么也得半年以后吧,要不然听说签证不好办。”淑梅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张红,“说实话,还真是要感谢你呢。”
“你这是干什么?”张红说着,却接过来把纸包打开。
纸包里是一个女士皮包,是淑梅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
张红仔细查看皮包,嘴里却说:“你这是干嘛,也太客气了!”
“这算什么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点也只是表表心意而已。哦,包里还有一块表,是西铁城的,给你们那口子的。”
张红忙打开皮包,找出手表,“哎呀,你也太破费了,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呀!”
淑梅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我还有好多事要办,不耽误你了,到时候一定来吃喜酒啊!你们俩人来就是了,不许拿什么红包。我听我爸妈说,他们倒是给你儿子准备了个大红包。”说完对张红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门。
“哎,这就走啦,你把表拿回去给你弟弟吧。”张红在她身后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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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美国

10

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淑梅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婚礼,也对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的人生大事非常期待,但因为时间太过紧迫,她和东山结婚实在有点像是狗捻鸭子,慌慌张张地就办了事。以至于多年后,看多了正儿八经,动辄花费过万美元的美式婚礼,淑梅觉得自己当时结婚,就像是搭了个草台班子,还只是唱了个过场。
东山的西服是新买的,准备带去美国,只在第一次见她父母的时候穿过一次,婚礼将就着用了。可她的婚纱因为买不到合适的,更确切地说是买不到性价比高的,最后从影楼租了一套。因为有些大,拍照的时候她的后背和腰部别满了别针。裙子的裙摆处还有一块污渍,每拍一个姿势,都要摄影助理跑过来在裙子上打一个褶,把污渍遮住。淑梅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每每想到自己的婚礼,都一肚子委屈,无法释怀。
东山觉得正式的婚礼应该回老家办,在这里只招待一下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吃个饭就行了。但这个想法被董翠馨和江胜春断然拒绝。向世界昭告他们女儿的美满姻缘,是他们人生的辉煌时刻,怎么可以如此草率了事,他们咬牙出血,决定在附近商场的酒楼里办席,一百二十元一桌,整十桌宴请朋友、同事还有亲戚。
筹备结婚的时候,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董翠馨,就是淑梅该怎么被娶进李家。东山住集体宿舍,把那里做新房就得让东山的室友另外找地方住,不太合适,因此她和江胜春决定让小两口住家里,反正不到一个月东山就出国了。但是新娘子出嫁总要坐喜车,难不成让淑梅坐上喜车,去外面兜一圈再回来?淑梅的姨妈段金娥知道后说,这有何难,让淑梅去我那,东山去把她接回来不就行了,我是她娘家人,她在我那也算是在娘家。
就这样,淑梅被东山用喜车从姨妈家拉到自己家,然后全家一起去酒楼吃饭。淑梅穿了一套俗气的当时流行的桃红色西服裙装,粉色衬衫,红色高跟鞋,头上戴了假花,在段金娥的指引下,一桌一桌地挨着敬酒。鞋跟很高,又是新鞋,不太合脚,没多久淑梅的脚就开始疼。她暗暗叫苦,当初不应当听张红的,买这么高的鞋跟,但也只能强作欢颜,忍着疼痛,在席间穿梭,心里盼着这苦差早点结束。
来宾们早都知道新人们不久就要去美国,当然是祝福满满,好话一箩筐,所见皆是羡慕的眼神,至于羡慕后面是否隐藏着嫉妒,淑梅并不在乎。到后来东山明显喝多了,脸膛黑红,脖子青筋暴露,显得更粗了,话也越来越多,而且不再说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而是换成一口家乡方言。
淑梅有些窘迫,最后两桌敷衍了事,叫弟弟和段金娥的儿子洪彪一起把东山架回了家。他俩把东山放到床上,淑梅怕把新西装压坏了,连拉带拽,把西装从死猪一般的东山身上脱下来,给他盖上被子。
那晚淑梅和衣躺在东山旁边。东山酒气冲天,鼾声如雷,但淑梅实在是太累了,居然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迷糊之间,她感觉有一只手在摸她,她不耐烦地把手推开,却听到了耳边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呼唤,“淑梅,淑梅。”
她清醒了些,意识到是东山的声音,东山爬到她的身上,很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推开他,但推不动,东山嘴里的酒气喷到她的脸上,她厌恶地皱着眉,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拽,但东山抱住了她。
她感受到他坚硬的躯体,有些害怕,但好像不再厌恶。董翠馨早上出门前嘱咐过她的话让她脸红心跳,她知道这个时刻到来了,每个出嫁的女孩子都要走这一遭,她别无选择!想着她二十多年养在闺中的女儿身,淑梅不禁有些感慨,眼睛里也有点湿润。
“就要成媳妇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闭上眼睛,任凭东山的摆布。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淑梅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胳膊绷得直挺挺的,这样身体的重量不会全部落在屁股上。 拖拉机已经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突突突地跑了快二十分钟,车沿上一条条的钢管,硌得她屁股生疼。
她有些后悔没有换上一条旧裤子,这条全新的真丝双绉长裙,是她从秀水街淘来的。尽管她小心翼翼,但还是被车沿儿上的毛刺拉出了丝。
她和东山先坐火车到省城,然后转车到县城,在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到了镇上,在镇上吃了饭,然后就坐上东山姐夫开来的拖拉机往家里赶。淑梅开始心里有些不满姐夫开拖拉机来接他们,但是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她就明白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他们走了这么久,一辆汽车也没看见,如果不坐拖拉机,就只能坐驴马拉的牲口车了。
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玉米已经有两尺来高了。阳光透过树荫细碎地撒在他们身上,已经过了正午,天气又闷又热。远处可以看到依稀包裹在雾气中的土黄色的村庄。
“先去看咱爹咱娘吧?”大姐夫一边开车一边说,“他们都在那等着呢。”
“中。”东山用方言回答。淑梅不经意地撇了下嘴。
又往前走了一段儿,拖拉机下了水泥路,拐进农田里的一条土路,路边的树木和灌木都面目狰狞。
拖拉机摇晃得更加厉害,淑梅用手抓着车沿半蹲在车斗里。他们买的东西在车斗里滑来滑去,东山还像刚才一样坐在车沿儿上,看着好像没什么不舒服。
“皮糙肉厚”,淑梅心里骂了一句。
开了没多久,转过一个长满杂书林的小土包,就看见前面已经站了一堆人。沿着土包有一溜坟墓。
看见他们来了,其中几个人迎了上来,东山跳下车跑过去,几个人边说着什么边抱在了一起。
淑梅原想东山会过来扶自己下车,却没想他自顾自地跑了。她站在车斗里盘算该怎么下来,这时候一个穿着花衬衫的中年妇女跑过来,扶着她下了车。
“你是淑梅吧,我是东山的二姐。”
“二姐。”淑梅勉强地笑着问候。
二姐引着她来到人群里,东山开始给她介绍,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应该是刚哭过。面对这么多人,淑梅有点紧张,东山说的谁是谁,她也没认真听,只是跟着东山鸡啄米似地点头,反正不过是他的哥哥姐姐和家人们,老老小小的有十几口子。
“那就都过来吧。”那个刚才好像说是大哥的对他们说。东山跟在大哥后面,淑梅走在他的旁边。后面跟了一群人。这应该是对东山的尊重吧,淑梅心里想,但是她不太习惯后面跟着一堆人,无论现在在单位还是以前在学校,她这个随大流的总是跟在别人后面。
他们来到一座坟墓前,砖垒的坟圈上已经摆上了供果和酒,坟堆上插了个花圈,香炉里燃着几炷香,袅袅的青烟随着风向不定的微风,一会儿飘向东,一会儿飘向西。大哥在前面跪下来,东山也跪在了地上,淑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正在犹豫是不是也该下跪,后面已经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她慌忙跪下,地上的草碴子和小石子硌得膝盖生疼。她往旁边挪了挪试图避开地上的石子,挂在草棍上的绸料发出轻微的斯拉声,淑梅心里一沉,心想这条新裙子算是完蛋了,刚穿了一次。
从大哥开始,每个人都开始哭诉几句,他们的话应该是乡里多年传下来的祭奠用语,夹杂着一点文言。淑梅不能完全听懂,也无心细听,大概是说老人放心吧,一切都好,东山成亲了,即将留洋,光宗耀祖之类的。天气很潮湿,泥土里的水气已经洇湿了她的裙子,蚊子在她四周嗡嗡地乱叫,她必须不时地挥动双手,把落在胳膊上的蚊子赶走。她又热又渴又饿,腰也开始酸疼,只希望这个仪式快些结束。
终于,每个人都说完了,轮到她时,她也按着东山教的,说了几句。大哥把酒洒在坟墓上,大家集体叩头,烧了纸,祭奠就算完成了。
晚上吃过饭,大姐,二姐和二哥几家人都走了,东山和大哥大嫂坐在堂屋里说话,淑梅推说很累,独自去为他俩预备的耳房里休息。大哥的女儿给她打了一盆水,她用毛巾沾着把身子擦了一遍。
她学着大哥家里人的样子,把水泼到院子里,就皱着眉头去上厕所。下午回来的时候,她去过一次厕所,那个厕所其实就是地上挖了个坑,坑边放了一圈砖头,厕所已经半满,黑乎乎的一堆臭烘烘的粪便。她进去又跑了出来,最后自己跑到院子外面房后的隐蔽处解决了问题。
淑梅宁愿还去外面找个地方解手,可是外面一片漆黑,连个路灯也没有,稍有动静就是一阵狗吠,她又不好意思把东山叫出来陪她去方便,只好硬着头皮,屏住呼吸,跑到厕所里速战速决。
厕所的墙壁上挂着一盏三瓦的日光灯,幽暗的灰白色的灯光把一切都变成黑白的颜色。苍蝇和蚊子在她周围吵吵嚷嚷地里三层外三层,淑梅像一只快乐的老母鸡一般不断向后挥动双臂,赶走想要和她亲热的蚊虫。
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淑梅小跑着回到屋里,连厕所的灯都忘了关。天气很热,她出了不少汗,可她忍着渴不敢喝水,怕晚上要起夜。
洗完手,上了炕,她把蚊帐放下来。蚊帐是那种棉纱的,很厚重,放下来以后又闷又热,可淑梅实在是太累了,居然躺下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淑梅醒来的时候,听到此起彼伏地公鸡打鸣声,以为已经是早晨了,可是窗户上还是漆黑一片。东山睡在另一架蚊帐里,打着呼噜。淑梅从枕头底下拿出手表看,才三点半!
公鸡不是早上才打鸣吗,怎么这个时候就开始叫了?她记得小学的课文《半夜鸡叫》,那个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多干活,半夜跑到鸡窝里学鸡叫。但是她现在有点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这里的公鸡三点半就开始打鸣了,还用跑去鸡窝学什么鸡叫?
屋外的鸡鸣声和东山的呼噜声彼此呼应,一唱一和,淑梅再也没办法入睡,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巴不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城市。
明天她和东山要按他家里的规矩再次拜堂成亲。淑梅说都已经在城里办过了,回来请大家吃顿饭就行了。可东山不干,他说回家这次才算正式结婚。
“我把你娶到娘家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倒插门儿。”东山对她说。
“封建余毒。”淑梅心里鄙视东山的歪理,她觉得男人有时候就是喜欢认死理儿,尤其是他们这些乡下人,不过她懒得和东山争论,不就是再折腾一次吗,随他去吧!
不过随他去也没有那么简单,吃过早饭淑梅就在东山的坚持下,又穿上了那套桃红西服裙装,登上高跟鞋,东山叫她把假花也戴上。七月流火,天气闷热,没几分钟淑梅脸上的妆就被汗水冲花了,只得重新淡淡地画了眉毛眼线,施了一点口红。
东山的大哥请了个厨子,又有亲戚来帮忙,准备摆二十桌。天刚亮就开始在院子里煎煮烹炸,弄得满院子都是油腻味。吃喝前的大戏当然是拜天地,淑梅心里很反感这一套,但是东山说村里都是这样的,不拜天地没人承认他俩结婚了。
淑梅说咱们俩是领了证的,他们承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但东山不依,说那样会让家里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弄得淑梅没法,只得就范。
她先去了村里一个什么亲戚家,然后上了东山来接她的披红挂绿的驴车,左绕右绕来到东山大哥家门口,炮仗几乎把她的耳朵都震聋了。她盖着盖头,被两个人扶着,过这个,跨那个,然后就是跟着主事的吆喝拜了跪,跪了拜。
有不少人围观看热闹,好多孩子围着她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新娘子,新娘子。有的干脆跑到她跟前,从盖头下面看她的脸,淑梅觉得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
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又渴又累,她心里骂东山,骂他们这个村,骂这些陈规陋习,她心里只想赶快演完这场闹剧,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城里,回归文明!
入洞房的时候,她突然想,如果娶她的不是东山而是那个在部里工作的沉稳的小伙子,她就不用受这份洋罪了。可是有得就有失,小科员只能让她过波澜不惊的平淡的日子,而东山可以带她去美国,去看世界,去过电影里那样富足的生活。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她必须付出代价,做出牺牲。这么想着心里倒也不再觉得委屈了。
等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大厨和帮忙的也拿钱走了,院子里静了下来。
一家人都很疲惫,大嫂没用剩菜,新作了一些饭菜,招呼大家吃饭。淑梅一点都不饿,什么都不想吃,但这是他们在东山老家吃的最后一顿饭,明天他们就要启程回城里了,就算装模做样也得陪大家吃几口,所以淑梅也从房里出来,和大家坐在一起。
“终于,终于快完了,”她心里唱着,觉得一副担子就要从肩上卸下来。
大家落座后,慢慢的吃饭,都没怎么说话。酒过三巡,东山举起酒杯说:“我再敬大哥、大嫂、大姐、姐夫一杯。“
他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接着说:“咱爸咱妈没得时候,我才六七岁,屁事不懂,要不是大哥大嫂,还有大姐,我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呢。”
东山的大姐听了,抽着鼻子说:“今天大喜的日子,过去的事不提了。”
“不,怎么能不提呢,我以前没说过,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得说两句。”东山又喝了一口酒,“长兄比父,长嫂长姐比母,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把我养大成人,还供我上学读书,我心里都记得。”东山放下酒杯,声音有点哽咽。
“别说了东山,大喜的日子。“大哥擦了擦眼睛,用手捂着嘴,喉咙微微抖动。
“大哥、大嫂供我到初中毕业,我上高中的钱是大姐,大姐夫给的。二哥二姐都是初中毕业就出去赚钱补贴家里的,只有我接着上学了。要不是哥哥姐姐们,没有我的今天,这些我都记得。“东山说着哭了起来。
大哥干了一口酒说:“咱爸咱妈没的时候,我十九,你们嫂子十八,刚过门儿不到三个月。你大姐十七岁。哎,那时候真难啊。按现在说,我们自己也还是孩子呢。可不管怎么说,”大哥打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起五更跨半夜的,把你们都拉扯大了,连最小的东山今天也娶媳妇成家了。”大哥手指着天哭着说:“我和你大嫂,大姐,虽说没做到最好,但是能做的都尽力了,也算对得起父母了。”
“大哥瞧你说的。”二哥也哭着说:“你们遭的罪,受的苦,父母在天有灵,都看得见。 ”
“就是,要不是你们咬牙带着我们,家早散了,哪还能有现在这么兴旺的一大家子。”二姐流着泪说。
淑梅静静地坐着,本来她对他们谈论什么没有任何兴趣,但是那些掏自肺腑的话,碰撞到她本质里善良和诚实的底线,虽说是局外人,也被眼前的一幕所感动。血缘的纽带和亲情的交织,触动到她心底柔软的部分,不由得眼里也有些湿润。
这时候,东山把一个公文皮包拿到桌上,他打开皮包,拿出一叠叠钱。
淑梅愣住了,她吃惊地看着东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钱是怎么回事,东山从来没和她提起过。
“东山你这是干嘛?”大哥试图阻止东山。
东山把钱分成几叠,放到大哥,大姐,和二哥,二姐面前。
“我最小,你们都对我有养育之恩。虽说我以前从来没提过,但我心里有数。我刚工作没几年,也没什么钱,心里惭愧没能多补贴你们些。现在这个家里我比你们都强,我该帮哥哥姐姐们一把。”
“东山,用不着,我们现在都比以前好过多了。你刚结婚,又要出国用钱地方多,你拿回去。”东山大姐把钱往东山皮包里塞。
“大姐,你听我说,”东山一边阻止大姐一边说:“比起你们给我的,我这点钱算个毬!只不过是一点心意,你们一定拿着。今后这个家,我和你们一起撑。”
淑梅看着桌子上的一摞摞钱,刚才心里的温暖慢慢地结成了冰。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有几千块,按照东山的收入,应该是他这几年大部分的积蓄。她惊讶东山居然都没有和她商量一下,就把这么多钱给了哥哥和姐姐们。
出国还有许多东西要买,还要带些现金,她问过了,别人说起码要带一千美元。还有机票,机票也要一万多人民币。他现在把这些钱都散出了,指望谁给他出这些费用呢?她吗,还有她的父母!
淑梅越想越气,她低着头,握紧双拳,腮帮子上的两条肌肉一跳一跳的。她努力压抑着愤怒,今天是她拜堂的日子,她不想闹得不欢而散。
他们兄妹后来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见,直到坐在对面的大哥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大哥,只听大哥举杯说道:“祝东山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大家都举起酒杯,扭头看着她。淑梅明白这是在给东山饯行,她一把抓起摆在她面前的已经斟满的酒杯,唰地站起来,凳子在她的身后翻到在地。
她举起酒杯气囊囊地大声说:“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因为愤怒,她的声音底气十足,夹杂着些咆哮的味道,几乎像是男声,把在座的人都吓的愣住了。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海州书生 2020-06-03 18:02:36
写得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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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12
淑梅虽说骨子里是个小市民,但和董翠馨不同是,她受过高等教育,什么场合可以恣意妄为,什么场合应当有所收敛,她的把握要更高一筹。作为一个新媳妇,在婆家的地盘儿,第一次造访就发作,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合时宜,会遭人诟病。因此,淑梅当晚虽然气得鼓鼓的,却并没有和东山争吵,当然她也绝不肯吃哑巴亏,她对东山的惩罚是拒绝同房。东山大大咧咧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淑梅情绪的变化,只当她是累了,也可能有水土不服。
第二天早上淑梅气消了些,也冷静了许多,她想几千块虽然不是小数目,但以将来在美国的收入,这几千块也算不上什么。皇上还有几门穷亲戚呢,被占些便宜,也是难免。回程时他们没在县城留宿,而是直接去了省城,然后坐卧铺夜车回家。火车上东山呼呼大睡,还以为此行圆满,根本不知道淑梅心里的这些小算盘。
回家以后,淑梅和母亲谈及此事,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董翠馨到底是过来人,称赞女儿处理得当。哪有新媳妇第一次去婆家就闹个天翻地覆的,那也太不成样子了?再说,他大哥大姐把他养大,他给些钱还不是理所应当。
“你现在闹,把东山惹急了伤了感情,那才叫不值。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东山平平安安地送走,然后让他尽快把你接过去,在美国安顿下来。去了美国,有多少钱不能挣,有多少福不能享?眼光要长远些,别光顾着眼前这块儿八毛的。”董翠馨语重心长地对淑梅说。
“您说的是,可我就怕到了美国还是一样,总要补贴他们,无底洞一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你现在给就是为了将来不给或是少给,”董翠馨看着女儿意味深长地说。
淑梅没太听懂,眯着眼看董翠馨。
“你想啊,他第一次给钱你就拦着不让给,那他心里总觉得还欠着他们,还要找机会给,你不让给,能有正当什么理由?那你岂不是越来越理亏。可如果现在给了,那就不同了, 你没有理亏的地方,以后他再给,你就有说头了,不是给过了吗?特别是等你们有了孩子,你就更有理由了,孩子开销大不说,还得为孩子的将来打算,存学费。孩子也是他的,他不也得为孩子打算?这么着,你怎么说都有理,让他无话可说。”
淑梅一边听一边点头,觉得母亲说的有道理。
“你爸开始和东山一样。”董翠馨说着朝江胜春的方向努了努嘴。江胜春正坐在书桌旁,聚精会神地往笔记本上抄报纸上的健康养生小常识。
“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老往家里给你奶奶和那些个姑姑伯伯们寄钱。你爸是干部,我是个小工人,你爸挣得比我多好多,他寄钱,我就不说什么,但有时也给他脸子看,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干什么。等有了你,那就不一样了,我就和你爸说,你原来给家里寄钱,我不说什么,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可现在咱们有孩子了,开销增加了不少,还得有点积蓄预备孩子有个病有个灾的,你还像原来那样往家里寄钱,咱们拿什么养孩子,就指着我每月那三十几块钱呀!你爸知道我说的在理,但还是要寄,但是理在我手里啊,我和他闹了几次,他就寄的少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做儿女的给老人寄钱还是应该的,只是不能太过火,像你说的,填无底洞,那谁受得了?“
淑梅按照母亲说的没再和东山提给钱的事,最后的结果也并没有淑梅想得那么糟。东山一个同事的爱人在航空公司工作,东山托她已经买好了打折机票,钱已经付过了。淑梅庆幸自己有所克制,没有和东山在他老家为给钱的事争吵,否则伤感情不说,还真有点下不来台呢。
从东山老家回来,出国的日子就很近了,东山每天在外面跑手续和工作交接,淑梅也穿梭在市场给东山采买出国要带的东西。从没出过国,也不知都要带什么,他们咨询了出过国的朋友,但还是不得要领,最后综合各种意见,确定了要带的物品清单。
淑梅特地请了几天假,奔波于各大商场和批发市场,淑梅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又独具慧眼,买的东西质量好,价格适中,还有几件名牌,以备重要的场合撑门面。东山很满意,觉得淑梅很贤惠。
淑梅又去买了两个结实实用的旅行箱,但要在有限的体积和重量下做出取舍,并把东西装得既不超重又不浪费空间,其实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淑梅和父亲母亲群策群力,几番实验,终于取得成功,两个箱子里的每一个空间都填的满满的,而且只超重了一公斤。淑梅听一个朋友说,超一公斤,一般不会被航空公司罚款。
忙忙乱乱地就到了东山启程的日子,淑梅全家一起去机场送行。海关的入口处有武警把守,一家人只能在此话别。
董翠馨大声问东山:“飞机到美国是几点啊?”
东山说:“是应该是晚上了。”
淑梅也大声问:”是到芝加哥吧?”
东山说:“是,先到芝加哥然后再转机。”
董翠馨大声说:“到了美国给家里来个电话,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到美国了。”
东山嘴里答应着,笑着环顾左右。因为兴奋,他红光满面,连皮肤都不显得粗糙了。
淑梅接着大声问:“到美国有人接你吗?”
东山回答说:“应该没有。到时候灵活掌握吧,不行就在机场附近住一晚。”
董翠馨关切的大声说:“住美国旅馆可要小心,把门锁好,美国治安不好。”
“放心吧,妈,我会小心的。再说谁敢惹我。”东山回答。
“去美国好好读书,回来报效祖国,”江胜春被妻女的气势鼓舞,也嚷嚷了一句。
东山笑着点了点头。
淑梅又大声问:“再检查一下,看看护照,签证都放好了没有,录取通知书也拿了吧?”
东山打开随身的背包,看了一下,冲淑梅点了点头。
“到了美国吃的呀什么的,都要小心,多吃蔬菜水果。我们有个同事的邻居王雨去过美国,他说美国水果不贵,你尽量多吃水果。”董翠馨大声告诉东山
东山不住地点头,他的头在宽阔的肩膀上 一缩一缩地,像只正挠痒痒的熊。
“到了美国赶紧去报道,把手续办了,被耽误开学。”淑梅也大声叮嘱。
她们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们都听见了她们声音极大的交谈,纷纷扭头观望。董翠馨,江胜春还有淑梅当然都注意到周围羡慕的目光,心里很是得意。她们情绪高涨,喜笑颜开,双目囧囧。
东山和他们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推着行李往海关走,他们几个使劲地挥动着胳膊,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看着东山推着行李车进入海关。
东山走过警卫,回头对他们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到一队旅客的队尾,等待查验证件过关。沉浸在炫耀喜悦中的淑梅突然被拉回现实,意识到她和东山将要分别。
淑梅也许是个庸俗势力的小市民,但她不是一个骗子,无论她怎么看东山,她所有的算计和权衡,都只是为自己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和东山结婚,她已经抱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打算。
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淑梅看着东山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讲出来吧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激情过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常态,淑梅家里仍和原来一样,是四口人。每当别人问她,想不想东山,淑梅都伤感地说想。
如果说淑梅对东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那对她有些不公,但说淑梅有一半的伤感是做给人看的,却一点都不为过。
她的确关心东山,就好比老师对学生,上级对下属,同事对同事。她关心他是不是顺利到达,是不是顺利报道,能不能适应实验室的工作,和导师相处的如何,什么时候可以给她寄来申请陪读签证所需的材料?
但她没有为东山日不思茶饭,也没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的日常生活没有因为东山的远行而受到太多干扰。不过确实有时她夜里醒来,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旁边的东山,会想起他身上的味道。
为去美国做准备,她参加了一个英语口语强化学习班,每周晚上上三次课,周六上一整天。每周,东山会给她打一次电话,开始的时候她既兴奋又好奇,问这问那的,觉得东山说的一切都很新奇,但是慢慢的,电话的内容就变成:
你还好吧?
挺好的。
工作忙吗?
还行吧。
注意身体。
我会小心的。
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
家里都好吧?
都好。
你自已要多注意。
好的。
家里没什么事吧?
没有,你不要挂心。
问爸妈好。
好的。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大哥大姐吗?
就问他们好吧。
她原计划年底前去美国的,但是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拖再拖,直到春节前才最后尘埃落定。整个春节淑梅都过得都不消停,节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大使馆办签证。面签的时候,她很紧张,被那些道听途说的拒签故事搞得心神不定。
她做了几种预案,对可能被问到的问题和如何回答,准备了满满一页A4纸。可当她最终站在签证窗口,把一摞材料递进去的时候,那个一头红色短发的签证官头也不抬,飞速地翻了一遍她递进去的材料,只留了几份,其它的一股脑地从窗口里推了出来。她心中一沉,以为材料有问题,刚想说什么,签证官抬头问道:“你丈夫在美国读研究生,你去那后准备工作吗?”
这个问题在淑梅的准备之列,她马上答道:“我只是去照顾他,不会工作的。”
签证官没再说什么,拿了一张纸条,在上面划了划,然后递给她,“去那个窗口交钱,一周后来取签证。“
淑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费了这么多劲,这就完事了?
接下来就是准备行装,淑梅打算三月份启程。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就少了许多忙乱。东山已经在那边安顿下来,需要什么都很明确,除了穿的用的,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东山还提出来要淑梅带一瓶臭豆腐和一些腌咸菜,淑梅以为东山在开玩笑,可谁知他是认真的。她觉得这个要求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能不能有点出息!”她在电话里骂东山。
“哎呀,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吃那口,想死了,你带点儿来吧,求你了。”东三在电话那头恳求道。
淑梅虽然心里骂东山是个扶不上台面的乡巴佬,脱不了土腥味的土老帽,但还是特意去老字号专营店买了臭豆腐和酱菜,把它们塞到旅行箱里。
在场部办完离职手续,淑梅就去各部门道别。大家都笑眯眯的,对她很友善,嘘长问暖地打听东山的情况和她们的计划。就连她的顶头上司,也对她和颜悦色,说了不少她工作努力,成绩有目共睹的话,还让淑梅去了美国之后,和她保持联系,介绍一些国外先进的科研和管理成果,协助组里的工作,更上一层楼。淑梅的上司是个不苟言笑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特殊的身份经常在场里受到排挤,再加上最近离了婚,时不时地会在他们这些小兵身上撒气。
淑梅心里明白,围绕着她的那些笑脸,诚心诚意的恐怕不多,也许嘴上在恭维,心里却说:有什么可炫耀的,靠着老公去美国,又不是自己有本事,瞎显摆什么!
看不得别人好,是人之常情,淑梅不计较。靠老公怎么了,你有这样的老公吗?她马上就要去美国吃香的喝辣的,而他们还要在这苗圃里苦着,熬着。
“您多保重,拜拜了,您呐!”淑梅学着电影《夕照街》里陈佩斯扮演的二子的语气,在心里说。
但是去美国也意味着和家人分离。临走前几天,家里的气氛很沉闷,虽说该有的响动都没少,但总让人觉得很安静。母亲湿润的眼睛和父亲忧郁的眼神,淑梅都看在眼里,就连没心没肺的弟弟都比平时老实了许多,不仅不再和她作对,还经常默默的帮忙。
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父母的嘱咐也越来越密集。
“到了那边,就不是在家里了,自己得独当一面。这么远,妈想帮你也帮不上。”
“照顾好自己,该加衣服加衣服,该减衣服减衣服,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记得吃药,妈离得这么远,就是知道了也没法提醒你。”董翠馨说完把头扭向一边。
“到了那,不能再任性了,东山忙,你多照顾他些,别耍小性,可如果他欺负你,一定告诉爸爸,爸爸给你做主。”江胜春神情严肃,好像淑梅已经真的被东山欺负了。
“就你那样的,你能给谁做主,你自己的主都做不了!”董翠馨冲着江胜春嚷嚷,回头对淑梅说:“别听你爸的,去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家务活你多承担些,但你也得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妈给你那些钱,自己收好了,别让他知道,自己也想法攒些私房钱,自己手里有比什么都强。”
“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江胜春一脸的鄙夷。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董翠馨狠狠地剜了江胜春一眼,转过脸抓住淑梅的手,脸色变得温和:“唉,美国那个花花世界不比咱们这里,乱七八糟的太多,我听人说美国人又喜欢什么性解放,性自由的。妈在这方面也教不了你什么,你爸是个老实瓤子,可东山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只有你自己小心了。如果……”董翠馨停顿了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呆不下去了,就回家来,妈养着你。”
淑梅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听起来不太吉利,但母亲的话仍然让她感动。都说家是永远的避风港,也许更确切地说,有爸有妈的家才是避风港。
姨妈段金娥已经来过好多次了,给他们带来很多道听途说的美国见闻,什么治安差啊,人情薄啊,毒品泛滥啊,种族歧视啊,医药费贵啊,帮派枪战啊,还有3K党之类的,总之很恐怖,说的董翠馨和江胜春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还应该让淑梅去美国。
但段金娥却悄悄地和淑梅说,等她和东山安顿下来,能不能帮帮忙,把儿子洪彪也弄去美国读个书什么的。
段金娥很开明地说:“让他也去美国闯闯,吃点苦,见见世面。钱不用你俩出,我和他爸爸想办法。”淑梅笑了笑,既不算答应,也不是拒绝。
段金娥还拿来了好多“她精挑细选”的东西,给淑梅带去美国,可淑梅是什么人物? 他们这个市里大大小小的商场、集市儿,就没有她没去过的。段金娥拿来的东西,她只瞟一眼就大致看出是促销甩卖的货。淑梅当然不想把这些东西不远万里背到美国去,留在家里又怕被姨妈看见,淑梅和董翠馨就把它们都偷偷送了人。
分别的一天终于来了,和东山走的时候不同,董翠馨和江胜春都巴不得这一天来得慢点,慢点,再慢点。但又有谁能阻挡时间的脚步?
走的那天早上,董翠馨做了丰盛的早餐,有鱼有肉,每样都是淑梅爱吃的。可淑梅却一口都吃不下,只是在董翠馨的催促下,碍着母亲的面子,勉强咽了几口。
到了机场,他们谁都没有像上次送东山那样,美国美国地说个不停,恨不得让全候机楼的人都听到。自打进了候机厅,董翠馨的眼泪就没断过,她紧紧拉着淑梅的手,好像她一松开,淑梅就会飞走。
江胜春平日里很少哭,最多也就是眼圈红一红。除了毛、周两位伟人还有奶奶去世,淑梅不记得父亲掉过眼泪。但是江胜春在候机楼里,不停地用手帕擦眼泪和鼻子,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红的。淑梅本不想哭,怕惹父母伤心,可一到机场,眼泪就不听话,啪嗒啪嗒根本止不住。
他们互相叮嘱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要挂念,不要太节俭,也不能太浪费,心放宽,眼放长,大事多注意,小事少计较。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问,东西带全了没有,放好了没有,钱带够了没有,放在安全地方了没有。
广播里开始播报淑梅航班的登机信息,淑梅跳着脚抱着董翠馨,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呜呜地哭,江胜春把手放在淑梅的背上,无声地流泪。淑梅必须走了,她紧紧拥抱了妈妈,又揽着父亲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最后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抽泣着推着行李车进入海关。董翠馨,江胜春,还有弟弟国新跟在后面,被挡在了入口处。
淑梅满脸泪水,朝家人挥手道别。董翠馨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江胜春一边哭,一边朝淑梅做着进去的手势。
淑梅三步一回头,推着行李车往里走,肩膀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
“淑梅!“董翠馨突然大喊一声。淑梅闻声回头,只见母亲董翠馨用手捂着嘴,身体瘫软在江胜春的怀里。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雪落下的声音 上卷 美国 14

淑梅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座椅很舒服,通过观察别人,她发现按一下把手上的按钮,椅背还能放下来,变成躺椅。第一次按的时候,她不知道椅背是随按随落的,一按到底,人几乎自由落体般地往后仰,吓得她几乎叫起来。
飞机里的所有乘客都坐着,她一个人半躺着有点难为情,可她不知道怎么把椅背竖起来。她坐直身子,两手抓着扶手,有点不知所措,谁知不经意间又按动了按钮,椅背弹了回来,吓得她心砰砰跳。
淑梅的座位是靠走廊的双人座,靠窗坐着个胖胖的烫了头的大妈。隔着走廊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妇人像是结伴而行,胖妇人怀里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再往里是三个小姑娘,两个十岁上下,还有一个六七岁的样子。淑梅后来知道,其中一对姐妹是瘦女人的女儿,另一个年长的小姑娘是小男孩的姐姐。
淑梅很想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云海还有陆地的景色,但是东山不知怎么搞得,给她订了这么个位置,不过幸好是双排座,比中间的五排座好多了。她仔细听机舱里的广播,还有空姐说的话,免得自己因为不懂而出丑。有确实不懂的,她也不去问空姐,而是悄悄地地观察,学着别人的样子做。
飞机起飞的时候,机舱里充满了刺耳的噪音,机身突突地颤抖,淑梅感觉身体在明显倾斜,她双手死死抓住座椅的扶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没过多久,飞机开始平稳飞行,但淑梅的耳朵好像被堵住了,胀胀的,只能听到一点声音。她猜一定是她听说过的暂时性耳聋,是由气压变化造成的,只要做些吞咽动作让耳内耳外的气压平衡就会好。她试着吞咽了几次,没有作用,就用手去揉耳朵,也没什么作用,她有些慌,开始用双手拍打耳朵,忘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原来是过道对面的那位大姐,在对她说话。大姐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是淑梅听懂了,她照着大姐说的,用手捏住鼻子使劲鼓气,只觉得耳朵里喀拉一下,两耳又充满了飞机嗡嗡的噪声。
那两位大姐和他们的老公都在同一所大学里工作,这次结伴儿回家探亲过年。他们俩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最多的就是各自的老板(好像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多么的没水平,多么的不近人情,对工作人员是多么的苛刻,多么低估她俩的能力和水平。
淑梅听的津津有味,一点都不陌生,她在单位里和要好同事也差不多经常谈论这些。她脸上带着坏笑心里想,原来抱怨起老板来,美国中国都一样,对那个即将踏上的国度瞬间有了亲切和熟悉的感觉。
空乘送饮料餐食的时候,淑梅不知道该如何点,该怎么要,她就学着旁边的两位大姐,她们要什么,她就把她们说的学一遍。飞机上每个四个小时送餐一次,而且每次分量都很足,淑梅食量不大,吃第一顿就觉得吃撑了,可想着所有的餐食都已经包括在机票里了,不吃白不吃,于是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肚子饱胀令她昏昏欲睡,她就吃了睡,睡了吃。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直到飞机开始下降。她从梦中惊醒,空姐正在机舱里巡视,让每个人都坐直,系上安全带。淑梅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还没有,刚到西雅图,飞机要下去加油。”旁边的大姐告诉她。
飞机降落后,大家开始下飞机,淑梅问是不是要拿行李,那位大姐告诉她不用拿,待会儿重新登机,还做原来的位置。淑梅随着人流出了机舱,空姐给他们每个人的手腕上箍了一个硬纸条,所有乘客都进入了候机厅。
淑梅进入候机厅,瞪大眼睛好奇地观察四周,时钟显示是下午两点左右,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树木葱茏,远处有架飞机正在缓慢地爬升。脚底下是灰色的地毯,很柔软。一排排奶油色的座椅上坐着不少旅客。候机厅中央有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两边有些商店,其中有一家麦当劳。淑梅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这就是美国了!她左看右看,觉得像在做梦。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重新登机。坐在旁边的那位大妈知道她第一次来美国,推说自己要看会儿书,坐哪里都一样,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淑梅从窗口往外看,棉絮一般的云彩形态各异,蓝天一望无际,深邃高远。往下看,一座座山峦像堆叠的绿色丝绸,迂回的公路丝带一般在山间环绕,汽车像可爱的甲壳虫,在公路上缓慢爬行。山谷里的湖泊如同一颗颗蓝色的宝石,白色的游船漂浮在水面上,好似美丽的童话。
不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又变成了灰黄色的荒原。壑丛横,山谷像是巨大的裂缝,河流在山谷底部逶迤蛇行。灰黑色的山峰从荒原上拔地而起,群峰耸立,像是一把把要刺向他们的利剑,峰顶的冰雪,像是利刃的白光。
淑梅看了好久,直到空姐推着车来送餐。她吃过饭,感觉有些困,就半躺在椅子上开始睡觉,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机舱里一片躁动,空姐们正四处分发入境表要大家填写。淑梅也要了一张,从包里取出笔和护照,按照表格要求的内容一项一项地认真填写。填到是否携带食品的时候,她心里有些拿不准。淑梅是学农业的,知道食品和农产品过关需要检疫,她们苗圃从国外进口苗木,检疫过关的手续繁琐得要死。
她问了一下旁边的大姐,是否应该填报食品,大姐说你可别填,填了食品麻烦的很,你看这飞机上那个包里没有食品啊,有谁填了?
填完表没多会儿,飞机就开始降落。淑梅坐在舷窗边向外张望,黑暗中,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团光亮,好像一团星星聚在了一起,光团逐渐变大,渐渐布满了舷窗。千万盏灯聚成无边的灯海,壮观而震撼。有人说,快看快看,芝加哥。淑梅目瞪口呆看着在飞机下铺展开来的巨大城市,震撼的画面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许多年以后,她回想起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降落芝加哥时的情景,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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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梅随着人流沿着一条没有窗户的通道向前走,白色的日光灯照在米黄色的墙上,让人觉得即冷又温暖。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闷头往前走,每走一会儿就会转一道弯。不知是吃的太多,还是紧张,淑梅突然想大便,可她不敢这时候去厕所,怕被大部队拉下。她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走,如果迷了路可怎么办?
淑梅看到一个厕所的标识,她没进去。可厕所的概念好像有暗示的作用,大便的感觉比刚才强烈。经过第二个厕所的时候,淑梅觉得憋不住了,就算掉队也管不了那么多,她一路小跑进了厕所。
厕所的墙壁和走廊是同样的色调,只是光线比外面柔和。轻柔的音乐在空间里回荡,夹杂着灯管嗡嗡的交流声。她从背包里找出一包纸巾,打开隔断的门,把背包挂在墙壁的挂钩上。隔断的正中有一个坐式马桶,很干净,地面也是一尘不染,马桶的右手边有一个不锈钢盒,一截卫生纸从盒里吊出来,淑梅揪住纸头轻轻一拉,拉出一大截卫生纸,原来美国的厕所是免费提供卫生纸的!淑梅有点惊讶。
马桶的上方有一个安装在墙上的方形盒子,里面也有纸可以抽出来。淑梅抽了一张,是叠好的一小搭,薄薄的,几乎透明,好像和国内当包装用的那种纸差不多。淑梅将纸展开,上面已经剪出了大致的马桶圈的形状。淑梅猜应该是铺在马桶座上的纸垫,她试了一下,果然不错。
淑梅担心赶不上大部队,不敢耽搁,快速解决战斗。洗完手,看见台子上有一沓纸,她猜是用来擦手的,拿了一张把手擦干,背上背包就飞也似地跑出来。前面是个丁字路口,她跑过去,刚好看见前面大部队的尾巴,赶忙追了过去。
淑梅跟着大部队又转了一个弯,来到一个大厅里。大厅前排是一溜移民局的检视窗口,窗口只开了两个,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有说中英文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拿好护照和入境申报单,护照翻到签证页,排队等候。
队伍移动得很慢,不一会儿,前面又开了一个窗口。
有工作人员大声对大家说:“美国公民请到这边排队。”
每个队里有大概一二十人去了第三个窗口。等那个窗口前只剩几个人时,工作人员又说:“请有绿卡的永久居民到这边排队。”
大概有快三成的人呼啦啦地跑到第三个窗口前。没过多久,有绿卡的也都通关了。工作人员说:“三个窗口任何人都可以排队。”
有些人就跑去了第三个窗口,但淑梅没动,还在原来的队里排着。其实这时候每个窗口前都没有多少人,很快就轮到她了。
坐在窗口后面的是一个带着眼镜的微胖的黑人官员。
“你好。”淑梅小声说。边说边把护照和入境申请单递进窗口。
“谢谢,你好吗?”移民官很和善地说,他接过淑梅递过去的护照。
“很好。”淑梅照本宣科地回答,就好像在上口语课。
黑人官员查看了她的护照和入境单,然后把他们放到一个什么仪器下扫描,查看电脑上显示出的信息。
“你到美国来干什么?”他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问,手里滑动着鼠标。
“和我丈夫团聚。”淑梅按照背好的说。
“除此之外,你来美国还有其他的目的和打算吗?”黑人官员自顾自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没有看她。
“没有,就是来看我丈夫。”官员的问题都在淑梅准备的范围里。
官员拿起一个印章在她的护照和入境单上盖了章,然后把护照还给淑梅,“欢迎来美国。祝你在美国愉快。”
“谢谢。”淑梅如释重负,她取回护照,笑着从窗口旁边的一个通道走出去,感觉浑身轻松。这就算进入美国了,也并不复杂。
她环顾四周寻找东山,但看到其它人都往一个方向走,才想起她还没有取行李。她跟着稀稀拉拉人流走向大厅的另一边,看到很多行李箱都在一个大转盘上转圈圈。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找到自己的行李,想把箱子拽下来。可行李很沉,出发的时候都是弟弟搬运,她试了两次都没拽动。好在旁边一个中年男子帮她把行李从输送带上搬下来,放到行李车上。她道过谢,推着行李车跟着人流来到检查行李的地方。
检查行李的是一位穿着制服带着帽子的老太太,她打开淑梅的行李箱,大概翻了翻,然后拿出淑梅给东山带的臭豆腐、咸菜、还有腊肉之类的,另一个装着中药的塑料袋也被她翻出来。她拿起臭豆腐和咸菜,先是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拿到鼻子前面闻了闻,满脸莫名其妙地看了淑梅一眼,然后从中药袋里取出中药翻看。
淑梅带了板蓝根,感冒清热冲剂,银翘解毒片,杞菊地黄丸,牛黄清心丸,大山楂丸外加两丸牛黄安宫。女警官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闻了又闻,然后盯着淑梅问:“这些是什么,是drug吗?“
淑梅长了个心眼,她知道drug在英文里可以当药品讲,也可以当毒品讲,于是回答说:“这是中国传统中药。”
“这些是drug吗?”女警官又问。
“是中国传统中药。”淑梅坚持自己的回答,但心里有些紧张。
女警官朝不远处一个高高壮壮的男警官招手,那个人走过来,是个面目和善的老头。他用手巴拉着看了一下淑梅的东西,也许他经验丰富,见多了中国人行李中这些奇怪的物品,和那个女警官耳语了几句,女警官把手里的东西放回行李箱,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淑梅的行李箱是经过几次努力才装得服服帖帖的,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那些被翻出来的东西淑梅再也无法把它们原封不动地装回去,她把它们塞回箱子,但是拉链无论如何也拉不上,她推着两个豁着口的旅行箱走出了机场。
虽说飞机晚上七点多就降落了,但淑梅走出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九点,接机的人不多,淑梅一眼就看见了来接她的东山。他乡遇故知已是人间乐事,更何况是他乡遇夫君,淑梅高兴地举起胳膊向东山挥手。东山也看到了她,一边招手,一边跑过来,他好像瘦了一点,但白了些,皮肤也不似以前那样粗糙。
“你来了好久了?”淑梅问。
“也没有,到了有一个多小时吧。我还说你怎么还不出来,人都快走光了。我怕你迷路,找到那边去了。”东山说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哪边?”淑梅有些不解。
“哦,那边还有一个出口。” 东山整了整淑梅的行李箱,把它们放得更稳当些。“走吧。”东山推起行李车,淑梅跟在他旁边。
“如果转机的话,也是在这个机场转吗?”淑梅问。
“对,但因为是个小航空公司,得去另一个航站楼,不太好找。我怕你本来就累,英语也不好,初来乍到的别再跑丢了,所以干脆开车过来接你得了。”
“从这到家要开多长时间呀?”淑梅问。
“两个小时吧。”
他们出了航站楼,东山让淑梅在原地等他把车开过来。
“哎,你要不要上厕所?”东山突然问。
淑梅本想告诉东山自己在出关的时候独自溜到厕所里大解,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对东山说:”我快下飞机的时候用过卫生间了。”
东山小跑着去开车,淑梅自己守着两个行李箱,站在路边等候。四周黑黢黢的一片,荧光灯下,所有的物体好像都褪去了白天的颜色,有光的地方白,没光的地方黑。
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雨点,空气潮湿阴冷,淑梅把衣服的拉链拉到脖颈,双手插进衣兜里把衣服的下摆收紧。周围不时有人走过,淑梅虽然对来往的行人很感兴趣,但不好意思盯着他们看,只用眼角的余光不断地打量他们。
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东山从车里下来,他打开后备箱。淑梅把行李车推到后备箱旁,东山弯着腰把后备箱里的东西规整了一下,然后抓起两个大旅行箱,把它们塞了进去。他关上后备箱,跑到另一边上车,伸手把副驾驶这边的们推开。淑梅坐进车里,刚把车门关上,东山突然用手钩住淑梅的脖子,探过头来亲她。淑梅淬不及防,几乎倒在东山怀里。
“干什么你,神经病啊!小心人看见。”淑梅试图挣脱东山。
“谁看你啊!”东山把嘴压在淑梅的嘴唇上。
淑梅从东山胳膊里挣脱出来,“讨厌,没正经。”她在东山的肩膀上打了一拳。
东山嘿嘿笑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嘴,发动汽车,他们驶出机场。
淑梅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在车里四下打量:“这是咱们的车?”
东山嗯了一声,
淑梅听东山说过买了辆二手车,但是这车看起来比她想象的要破旧,她有些失望。而且车里隐隐约约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就好像去别人家串门,闻到的别人家的味道。她本想抱怨一句为什么没有好好清洁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出了机场,他们直接上了高速公路。路边的建筑连成一片,但是没有电视上的那种摩天大厦。
“这楼也不是很高啊,那些摩天大厦在哪呢?”淑梅不解地问。
“这里是郊区,我们在往城外走,市中心在相反的方向。现在是夜里,今天又下雨,看不到的。”东山一边开车一边回答。
开了一会儿,路边的建筑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渐渐地,灯光也变得稀少。前面车扬起的水花不断洒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一下一下把水抹去,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淑梅觉得有些燥热,把衣服的拉链拉开,她问东山:“开暖气了吗,车里怎么这么热?”
东山说,“我开着暖气呢。”
淑梅用手试了试,果然挡风玻璃下面的出气口在呼呼地冒热气。
“开暖气干嘛?多浪费啊,车里也不是太冷。”淑梅虽然是埋怨的口气,心里还是有点小幸福。
“今天很潮湿,水汽大,不开暖气就得把车窗打开,不然玻璃上会有雾气,看不清前面。”东山给淑梅解释。
“会吗?”淑梅嘟囔了一句。
东山没有说话,把关上暖气。不一会挡风玻璃上就结了一层雾气,视线变得模糊。
“那你还是把暖气打开吧。”淑梅靠在椅背上,扭头往窗外看。
窗外黑乎乎的,隐约可以看到隔离带外面的树丛。车辆越来越少,只有前方依稀可辨的几对红色亮点,告诉他们还有同行的旅人。和所有摸黑赶路的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都会心怀不安一样,淑梅也感到不安和忐忑,虽然有东山,虽然她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但她对哪里一无所知,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毫无概念。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东山,东山表情严肃,在专注地开车,对面相对而行的车灯,把他的脸照的忽明忽暗。她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两周,然后就是超过半年的两地分居,虽然只有半年,却已经有了生疏感。但是从现在起,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她要和这个依然有些陌生的男人白手起家,建立家庭,她要成为这个家庭的妇,独当一面。
淑梅有些心虚,她看着车窗外的茫茫黑夜,好像看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英文歌的歌词:“噢将来会怎样,又有谁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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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东山从大路拐进一条岔道,路边有一块牌子,一晃而过,淑梅没有看清牌子上写了什么。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一丛丛植被在黑暗中默默肃立,这里那里,好似杂乱无序地散落着一栋一栋的二层小楼。虽然很晚了,但依然有灯光从零星的窗口透出,让人感到家的气息。
东山把车拐进一个停车场,停车场不大,总共只有七八个车位。停车场旁边,隔着一排树,有三栋小楼围着一片不大的草坪。
“到了。”东山下车,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搬下来。
淑梅下了车,关好车门。东山把较轻的一个箱子留给淑梅,自己背起淑梅的背包,抱着裂口的大旅行箱向其中一栋小楼走去,淑梅拖着箱子跟在后面。
小楼是尖顶的别墅样式,和淑梅在电影上看到的美国洋房一样。淑梅迫不及待,紧跟在东山后面,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们来到其中一栋小楼前,门灯下面的数字是26。小楼的一层部分是半地下的,窗户只比地面高二三十公分,所以从进门到二楼只有一截半的楼梯,不是很高。东山抱着箱子吭哧吭哧地爬上二楼,打开26B的门,进屋把行李放下,手指挡在嘴上,示意淑梅小声,同时用另一只手往房里指了指。东山和淑梅说过,房子是他和另外一个也是从中国来的进修生合租的,是个小伙子。淑梅会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他们把行李拖进东山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厚厚的床垫看似柔软舒适,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靠窗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窗户隔床相对的是一整面墙的壁橱,地上铺着米黄色的地毯,很柔软,东山走过去把百叶窗拉上。
“你饿不饿,想吃点什么?”东山问淑梅。
淑梅肚子仍然饱饱的,“我什么都不想吃。”她告诉东山。
“我可饿了。”东山说着去了厨房。刚出门,又回头问淑梅:“哎,对了,我让你带的臭豆腐,你带了吗?”
“带啦,”淑梅故作厌恶地说,“差点被海关收了去,那个老太婆拿着闻了又闻。”
“在哪个箱子里?”东山说着就要开箱寻找。
淑梅帮东山找出那瓶臭豆腐还有些酱菜,东山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说:“好香啊,我得赶快吃点。”
“至于吗?一点臭豆腐咸菜给你馋的。”淑梅嗔怪道,鄙夷地白了东山一眼。
东山拿着臭豆腐去厨房,淑梅跟了出来。客厅比卧房大些,两面墙上都有窗户,采光应该很好,屋里有一个饭桌和一个长沙发。厨房和客厅其实是一体的,只有一面墙隔开,东山来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袋面包,取了两片出来,“你真不吃吗,要不要来点?”他问淑梅。
“我不饿,你吃吧。”淑梅仔细打量客厅和厨房,“这客厅和厨房怎么通着,炒菜做饭还不弄得到处都是油烟?”
“美国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厨房、餐厅,起居室都连在一起,美国人又不炒菜,不怕油烟。”东山拿着面包,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勺子,回到他们自己的卧室。
他打开臭豆腐,用勺子挖了一点放在嘴里,满脸的陶醉,“真好吃啊!”
淑梅看着他,心里骂道,“真是个土包子,一点臭豆腐就想成这样,真是应了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淑梅皱着眉头说:“快把盖儿盖上,弄得这么臭,待会儿怎么睡觉啊!”
东山把瓶盖盖上,对淑梅说:“你把窗户打开,放放味儿。”
淑梅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但却不知道怎么开窗,东山过来松开窗户上的一个插销,窗子轻轻一滑就开了。
“开着窗子,热气不都跑出去了,得交多少取暖费啊?你真是的,刚才应该拿到外面去吃。”淑梅埋怨道。
“没关系,暖气费都包括在房租里了,用多用少都是这么多钱。“东山吃了一口面包,然后说,“不早了,你先去洗个澡吧,等我吃完也去洗洗,赶快睡吧。”
淑梅其实一点都不困,现在正是家里早晨起床的时候,不过她确实想洗个澡,做了快而是个小时的飞机,又加上两个多少时的汽车,该好好放松放松。
“洗澡间在哪?”淑梅问。
“你拿上东西,我告诉你。”
淑梅在在箱子里翻找。东山说:“拿换洗衣服就行了,我有毛巾。“
淑梅找出换洗的内衣,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东山带着她去洗手间。
他们的卧室和另外一个卧室在走廊的两侧,走廊的尽头就是卫生间。东山打开卫生间的灯,推开门,淑梅走进去。洗手间的门后有挂钩,淑梅把自己的衣服挂在上面。墙上装有毛巾杆,并排搭着两条毛巾,一条看样子是刚换上去的,另一条歪歪扭扭的,不是很干净。淑梅问东山,东山告诉她那条干净的是他的。
毛巾杆的对面是洗手池,下面有一个柜子,淑梅打开看了看,里面是洗衣粉和手纸肥皂之类的,水池上方是一面镜子,镜子后面是放洗漱用品的墙柜。洗手池旁边是马桶,马桶看上去很干净,淑梅怀疑是不是在她来之前刚刚清洗过。最里面是浴缸,挂着塑料的浴帘。
东山给淑梅示意怎么用水龙头,往H边转是热水,往C边转是冷水。淑梅抢白说我连这个都不懂吗,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们有次去开会住的就是三星级宾馆,那个卫生间和这个差不多。东山尬笑了两声,叮嘱淑梅把门反锁,隔壁有可能出来上厕所,说完就出去了。
澡洗的很舒服,水温合适,水量也很大。淑梅洗完澡,拿着东山的毛巾擦拭身体,她看着旁边那条皱皱巴巴的毛巾,好奇地上前闻了闻,毛巾有股酸臭的气味,淑梅皱了皱眉头。男人都是这么邋遢,东山自己在这里估计也是如此。
她披着浴衣回到房间,叫东山去洗澡,然后换上从国内带来的名牌睡衣,用毛巾把头发擦干,坐在床上等头发干透。床很舒服,柔软但又不是那种软塌塌的,很有弹性,她翻开看了看,床垫上还罩了一个挺厚实的床垫罩。被子不是东山带来那条被子,应该是新买的,和枕套和床单是一套。
东山洗完澡回到房间,淑梅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这个床好舒服,也是人家给配的吗。”
“床架是原来就有的,床垫是自己买的。”东山回答。
“床垫不便宜吧,看着蛮有档次的。”
“好像是……”东山想了一下,“一百四五十块吧。”
“一百四五十美金,”淑梅在心里速算了一番,“那也不便宜呀,合一千多块人民币了。”
“还不便宜啊!”东山叫道,“这是二手的,要是买新的,得五六百美元呐。”
“二手的!”淑梅吃惊地坐直身子,觉得床垫不像刚才那么舒服,“这是人家睡过的,那怎么睡啊,多恶心呀!”
“没关系的,”东山解释道,“这是一对教授夫妇的,他们有了新工作去东部,搬走的时候我买的,只用了不到两年。人家一点儿也不比你脏,别人都说我买的好便宜。你要早来几个月还没有这个呢。我刚来的时候睡得床垫,是捡来的。“
“捡来的!“淑梅惊呼道。
“是啊,这里好多人走的时候就把床垫扔了,我挑了个干净的回来,先晒了两天,然后用床垫干洗剂喷透了,再晒两天。我睡那个床垫睡了好几个月呢!”
“可你怎么没和我说?”淑梅觉得东山有点可怜。
“这有什么好说的,刚来这的差不多都这样,又不是我一个人。”
淑梅无语,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到底有点别扭。”
“我告诉你,你就这么想,”东山爬上床,“住酒店的时候,哪怕是五星级酒店,哪张床不是别人的睡过的,还不止一两个人睡过,你还不是照睡不误。”
东山的话有道理,淑梅心里不再那么别扭,但她嘴上不认输:“反正不如自己的床垫睡得舒心。”
东山跑下床关了灯,爬回床上来,笑嘻嘻地往前凑。淑梅虽然不困,可感觉很疲惫,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东山很执拗,淑梅也明白自己的义务,于是做样子似的抵抗了两下,也就半推半就地随东山去了。
东山气喘吁吁地趴在她身上动作着,淑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只想着赶紧完事,她好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0-08-21 12:48:18
17
等东山在她身边打起呼噜,淑梅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她拿起东山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卡,披了件衣服,踮着脚走出卧室,把门随手带上。她来到客厅,厨房和客厅的隔断墙上有一部挂墙电话。梅打开厨房的灯,拿起听筒,按照电话卡上的说明拨号,等了有一二十秒,电话接通了。
“喂。”是董翠馨的声音,虽然只隔了不到两天,但淑梅感觉好像已经隔了好久。
“喂,妈,我是淑梅。”
“淑梅啊!是淑梅吗!”她听见董翠馨大声喊,“是淑梅的电话,老江,国新,淑梅来电话了。”
从万里之遥传来的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妈,我到了。”淑梅感觉喉咙发紧。
“什么时候到的呀?”董翠馨大声问。
“刚到没一会。”电话那头有杂乱的人声。
“姐,你现在是在机场还是到家了?”是弟弟的声音。
“已经到家了。”听到弟弟的声音,淑梅脸上现出微笑。
“噢,已经到家了,东山也在吗?”董翠馨问。
“他睡着了。”
“怎么他没去去接你吗?”是江胜春的声音。
“去了,他不接我,我自己怎么回来?”
“噢,那就好,一切都顺利吧?”爸爸接着问。
“都好,你们放心吧。”
“淑梅啊,你跑那么远,妈妈也顾不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多注意身体啊!”
“妈,我知道。我一切都好。我们住的地方挺好的,环境不错,房子挺干净也挺漂亮,是那种别墅式的美国洋房,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淑梅很自豪地向妈妈报告。
“是吗?那就好。”是爸爸的声音,“淑梅你钱够吗?不够和家里说。”
“足够的,你们不要担心。”
“淑梅,妈从没想过你能跑那么远。原来想着你就在身边儿嫁人安家,一家人在一起,想见就见,相互有个照应。可你现在跑那么远,妈这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还能见你几面。”
董翠馨的声音变成哭腔,淑梅的眼眶也湿了,她皱着鼻子,好像这样能把眼泪憋回去。
“妈,你说什么呢?这有什么不能见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呢。”她大张着嘴呼吸,这样鼻子里的眼泪鼻涕就不会呼噜呼噜地响。
“那就好,那就好,”董翠馨吸溜着鼻子说,“已经去了,在那和东山好好过日子,家里不用你操心啊!”
“好的,妈。“淑梅用手抹去眼里淌下来的眼泪。
“你们两个刚结婚不久,两个人要多谦让,多担待,有事一起商量,不要耍小性。东山上学忙,家务事你多承担些,让他安心学习。”爸爸继续嘱咐。
“你胡说什么呢,”董翠馨在电话里斥责江胜春,“淑梅又不是去给他当保姆!喂,淑梅,他现在忙,压力大,家务事你多做些,但也别大包大揽,自己量力而行,身体要紧。”
“好的,妈,我知道了。”
“那淑梅,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父亲问。
“没有,我什么都好,你们别担心。”
“你们那里现在是晚上吧?”董翠馨问。
“是夜里一点多。”淑梅习惯性地抬头看表,却发现四周的墙壁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那你快睡吧,做了一天的飞机,快去休息吧。”董翠馨催促道。
“好,妈,你和爸爸多保重。国新家里就靠你了。”淑梅其实不想挂电话,但她心里计算着说了多长时间,花了多少钱。
“姐,你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淑梅,这是国际长途,好贵的。你挂了吧,快去睡觉。”董翠馨不舍地说。
“好,那我挂了,你们多保重。”
“哎,挂了挂了,你也保重,自己多小心。挂了吧,挂了吧。有事就和家里说,挂了吧,挂了吧。”
淑梅放下电话,眼泪夺眶而出,她两手撑着厨房的台面,任凭眼泪往下淌。等情绪平复了些,她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关上灯,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回卧室。东山有节奏地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淑梅小心地爬上床,盖上被子。
她回味着刚才和家里通话的每一个细节,脑海里都是家里的景象,翻来覆去地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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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叫了两声东山,没人回应。她起床穿好衣服来到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只见桌上的一个盘子里盛着两片面包夹着一个荷包蛋,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的,旁边有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我去上课了,给你做了早餐,冰箱里有牛奶。中午你自己煮点面条,我今天早点回来,我们去超市,晚饭在外面吃。
淑梅放下字条,剥开保鲜膜,面包和荷包蛋都已经凉了,冷鸡蛋有股腥味。
她打开冰箱,里面显眼地放着两大桶牛奶,上面标着的容量是一加仑。淑梅记得一加仑是3.8升,天呐,这么一大桶,什么时候喝得完啊!有一桶牛奶上写了一个李字,淑梅想一定是东山的。
她拿出牛奶,又找煮奶的锅,可翻来翻去都是大锅,最小的也差不多能把一桶奶装进去。她又找了一遍,还是找不着,就给东山的实验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恰是东山。
“你起来了,吃了吗?”东山问。
“煮奶的锅在哪?”淑梅问。
“煮奶锅?”东山反问,“那奶不用煮,你直接喝就可以了。”
“直接喝,生奶怎么喝呀!”淑梅觉得莫名其妙。
“那个奶已经消过毒了,可以直接喝,这里大家都是直接喝的。”
“奶怎么能生喝,那要生病的!”淑梅觉得东山岂有此理。
“我刚来的时候也煮奶,后来都是不煮就喝,也没生病啊。”
“你那是懒!”淑梅狠狠地把电话挂回机座,想起董翠馨经常对父亲说的话“你们男人要是没有女人,就都成了猪了”。你看这个东山,连个奶都懒得煮。
她用大锅煮了些奶,把面包和荷包蛋在微波炉里热了。吃完饭,她把房间仔细查看了一遍。东山室友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动静,她敲敲门,也没人应声,应该不在家。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往里偷看,只见里面如猪窝一般乱成一团,床上地上到处都是衣服和袜子。淑梅皱着眉头关上门,回自己的房间整理行李。
整理东西的时候,淑梅在床头柜和床的夹缝里找到一双东山没洗的臭袜子,看来东山比他的室友也好不了多少。壁橱最上面一层只放了些冬衣,淑梅往上放东西的时候,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用手一抹,空着的地方,积了厚厚的灰尘。
整理完行李,淑梅把东山的袜子洗了,顺手把已经有味儿的抹布用肥皂也搓了搓,又把东山室友的浴巾也洗了,他们两家的浴巾都挂在一起,脏兮兮的心里总有点别扭。
弄完这些,她去外面转了转,因为怕迷路,不敢走远,只在家附近走了走。小区很整洁,风景也不错,有花园洋房的感觉。虽然还是三月份,但草坪绿绿的,腊梅开的正旺,白玉兰和辛夷已经鼓出了花骨朵儿,一朵一朵地立在枝头上。黄色的水仙、蓝色的仙风信子,和五颜六色的郁金香一簇一簇地点缀在草坪的边缘。
昨晚那块一晃而过的牌子,因为离得不远,淑梅也跑去看了,上面写着“松林观,国际学生家庭宿舍区”。淑梅有点纳闷儿,小区里是有几株松柏,可更多的是阔叶树,哪里来的松林?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知道在小区的另一头,有个小土包,上面都是松树。
转悠完了要回家的时候,她想起昨晚又累又黑也没顾得上看自己家的车,就又跑去停车场。停车场里只有三四辆车,淑梅一眼就看见那辆米黄色的丰田,车子有年头了,车头和车尾都是那种直愣愣的方头型,不是新流行的流线型款式。这是第一辆属于她的车,她围着车转了一圈,发现驾驶员那侧的车尾巴上瘪进去一个碗大的坑。她心疼地检查坑的大小和深度,心里埋怨东山怎么买了个坏车。
快五点的时候东山才回来,为了调时差,淑梅白天挺着没睡觉,正困得哈欠连篇。听见东山叫她,打着哈欠出了门。东山朝她挥手,她跟着东山来到停车场,两人都上了车。车开上大路以后,淑梅忽然想起车身上的那个坑,就问东山:“你买辆旧车也就罢了,怎么还买辆坏车,开出去多丢人现眼。”
“买的时候就那样了。”东山撒了个谎,那个坑其实是他倒车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一棵树。
“那你干嘛还买它,不买辆好的。”淑梅有些不解。
“好的价钱也高啊,买的起吗?”东山以攻为守,怕自己露馅儿。
“这辆花了多少钱?”淑梅问。
“快两千美元吧。”东山回答。
淑梅换算了一下,觉得价钱还可以,他们苗圃买的进口车好像都要几十万一台。
“但是开着多寒碜呢。”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哎呀,这里的学生好多都是开旧车,大家都一样,没人看不起你。”东山安慰淑梅。
“但是买辆车要开好多年呢,就一直这样啊?”
“这车已经开了十几年了,还能开多少年?再开个两三年就得大修了。”东山说。
“那不是又要花钱吗?”淑梅问。
“你真是糊涂,再过几年毕业了,找到工作就买新车了,还要这个旧车干什么?”东山嘲笑道。
在东山面前显得目光短浅,淑梅有些讪讪的,但她并没有生气,东山的话让她看到美好的未来。其实就算是现在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将来会比现在还好。淑梅不经意地笑了,但她把脸扭向窗外,不让东山察觉她的满意。
“那你得好好努力,快毕业呀。” 她没好气儿的说,不能让东山占了上风。
要去本地那个很大的超市,他们必须从城中心穿过。这是一座不大的小城,城里一半的居民或是大学的学生,或是为大学工作。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中心街区的商店、办公楼都是那种火柴盒子似的一两层的红砖房。街道不是很宽,规整的棋盘格局。天色已暗,店铺的招牌亮起霓虹,式样简洁朴素,没有大城市灯饰的视觉冲击感。淑梅盯着窗外的街景,心里充满了好奇。
他们到了超市,巨大的停车场让淑梅感到震撼,比一个足球场还要大。进了超市简直就是目不暇接,淑梅在国内的时候就听说过美国的超级市场,可真是耳闻不如眼见,这个超级市场大的让人难以想象,能装下好几个家里的超市。而且不像家里超市那样,每排货架都有个售货员盯着顾客,这里偌大的一个超市,看不见几个售货员。
他们走在一排排货架间,很多东西淑梅都没见过,不停地问东山。东山有的知道,有的也不知道。
“也没个人看着,会不会有人偷啊?”淑梅问。
东山想了想说:“没什么人偷吧,谁知道。”
他们转到鱼肉区,淑梅看了看价格,然后心里乘以十,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东西好贵啊,家里几块钱一斤的猪肉,这里要是十好几块一斤,贵了一倍都不止,鱼更不得了,一斤都要二三十块。
东山不停地问她,来点这个吧,买点那个吧?她看了价格,算计了一番,犹豫着说,太贵了吧,这个也不便宜啊。
东山说贵也得吃呀,都是这个价,别处也便宜不了多少。淑梅说那你看着买吧,可东山每往车里放样东西,她的心就往下沉,心里算计又要花多少钱。
在蔬菜水果区,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家里几毛钱一斤的菜,这里要十几块,贵了几十倍呀!水果的情况也差不多,淑梅忧心忡忡,这么贵的物价,可怎么活啊!
回去的路上,她问东山花了多少钱?
东山说:“五十几块吧。”
“五十几块,”淑梅在心里速算,“那不就是四百好几吗?我们家四口人,一个月吃的也就比这多一点。”
“你又算人民币了吧?“东山说,”你得改改这个习惯,你要是每次都换成人民币,你就什么都不敢买了。我刚来时也这样,总是乘以八,乘以十的,最后看什么都贵的要死。“
淑梅没说话,可心里想不算它也是那么贵啊。
东山问:“晚饭你想吃什么?我们去吃比萨吧?”
“什么比萨?“淑梅问。
“比萨饼,意大利的,这里人都喜欢吃,就是面饼放上肉,菜,抹上番茄酱,再撒上奶酪,然后放在炉子里烤,可香了。”
“吃一次要多少钱?”淑梅问。
“我有一张优惠券,咱们两个人买个12寸的就够了,我记得是七块九毛九。”
“美元吗?”
“那当然了。”
“七块九毛九,那就是八块钱,八八六十四,三八二十四,那就是,那就是六十六块多啊。太贵了。”
“你看,不刚跟你说了,别算人民币,你怎么又算开了。”
“不算怎么行,吃这么贵的东西,你挣多少钱啊!”淑梅对着东山嚷嚷。
“哎呀,偶尔吃一次还是吃得起的,这不是你刚来吗,带你开个洋荤。”
“我不吃,太贵了。”
“吃一次没什么的,你没吃过,尝尝吧,我也顺便开开荤。”
“原来是你自己想吃,打着我的旗号。要吃你自己去吃,我不去。”淑梅说完,赌气地把头扭向一边。
他们到底没去吃比萨饼,而是回了家。淑梅和面烙了几张春饼,炒了一个青椒肉片,一个醋溜圆白菜,两个人一起吃了。
收拾完碗筷,洗漱上床,东山靠在床头上,拿出一颗烟,刚想点着,淑梅埋怨道:“弄得屋里都是烟味,怎么睡觉啊。以后你抽烟去外面抽,别在屋里,我爸在家都是去阳台和厨房抽烟的。”
东山有些不悦,但还是把烟放回烟盒里。
“忘了问你,房租多少?”淑梅用梳子把头发梳通,用皮筋扎好。
“三百块一个月,整个房子是五百,因为咱们住的是大间,所以多付些。”
“也没大多少呀,我今天看过他的屋子,咱们这个最多也就比他那间大四分之一,怎么比他多拿一半?”淑梅有些不服气,扭头瞪着东山。
“你怎么没经人家同意就随便进人家屋里,以后别这样。”东山脸上带着责备。
“他又不在家,我就开门看了看,没进去。”淑梅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但不想承认错误。
东山哼了一声, “他就一个人,天天在外面,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像这厨房客厅什么的,差不多都是咋们在用。多出点钱也是应该的。”
“他不用也怨不得咱们,都是公共空间,又不是你不让他用。”淑梅在钱上从来都是泾渭分明。
“话是这么说,可当初商量好了他才来的,如果现在和他说加钱,他走了,咱们还得再找个合租的。什么时候能找到不说,要是来个小两口,再带个孩子,那多麻烦呢?其实咱们不亏,他每天早早地就走了,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这房子差不都等于咱们自己用。”
“可是,”淑梅想了一下,“那水电呢?”
“水电原来一人一半,不过现在你来了,我觉得咱们得多付点,我想着他拿三分之一,咱们拿三分之二吧。其实咱们还是赚便宜的,他很少做饭,最多就是煮个方便面,都在外面吃”
“他和你提的?”
“他什么都没说,我提的。”东山说
淑梅瞪了东山一眼,但东山没看见。
“天天在外面吃,得花多少钱啊,他这么有钱吗?”淑梅问。
“我哪知道,我一星期能见他两三次就不错了。人家也不一定顿顿吃餐馆。人家的事,咱们少管。”
“哦,对了,还有电话费呢?”淑梅问。
“电话费一人一半,这个肯定我用的多,他家里好像一个月也就给他来一次电话。”
淑梅歪着头开始和东山算账:“你一个月能拿一千多一点,刨去房租三百,吃饭……”她看着东山,“吃饭咱们两个人,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差不多三百块钱吧。三百加六百等于九百,那咱们一个月能攒下400美元。”
“到不了那么多,总有些额外的开支,不过我觉得三百块一个月应该是可以的。”
“那你买车的钱攒了半年多呢。”淑梅皱着眉头说。
“行了,别算计了,跟个包租婆一样。”东山有点不耐烦,女的就喜欢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帐。
“你才是包租婆。”淑梅打了东山一下。
东山顺势翻身,把淑梅压在身下。
“你干什么你,讨厌……”淑梅试图把东山推下去,但哪里推得动。
完事以后,东山很快就睡着了,因为时差,淑梅虽然困,却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听着东山打呼噜,突然听见大门响了一声,有放轻的脚步声,然后对面的门被打开了,灯光从门下面的缝隙里透进来。
淑梅想应该是隔壁回来了,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快十二点了。对面房里有悉悉索索地响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不知他会不会注意到她把他的浴巾洗了,淑梅想。

楼主:由几子

字数:151341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5-20 00:44:49

更新时间:2020-08-21 12:48:18

评论数:7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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