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写一篇，五
《海棠》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小店其实不是开在街面，而是开在地下三十二层你信吗？时空是可以折叠的，我们每个人，和相片一样，只是存在的一个影像。有时它被夹在相册里，有时可能在抽屉的一个角落。我时常会芘深夜与一些过去的朋友聊天喝酒，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来自不同年代。海棠，就是一个唐朝的歌伎。

我和海棠，是在一次江南布衣春装发布会上认识的。当时，她藏在一件极简风格的无袖牛仔筒裙中。我在找人时，偶然看见她在一间小房间里跳舞，我认出那是一种栗特人的舞蹈，在天宝年间曾经非常流行。然后我又闻到她身上有一丝栀子花与龙涎混合的味道，这是当年长安城里最流行的香。海棠，如果算起来，己经一千两百多岁了。
海棠很惊讶我认出了她的身份，她要我保守秘密，并且许诺我，将送我一册贺知章写的《孝经》。她很神秘地凑近我耳朵跟我说，她可以随意出入乐游园。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兴奋，又有些警惕。
交往次数多了后，海棠跟我的关系就越来越近了。她常来我店里，只不过她只愿意去地下三十二层。她说她喜欢坐电梯，快速的降落能让她兴奋。在男人那里获得快感，最近一次也在至元年间了。她回忆那一次，她跟一个鞑靼人，在马背上疯狂，马跑了一夜，累得口吐白沫倒下了，她也倒下了。全身赤裸，张开身体躺在草原上，看着一轮旭日从她两腿间升起。

海棠多次暗示我，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她己经一千两百多岁这事。况且，我怕一旦我和她发生关系，答应送我的《孝经》就可能赖掉了。不过海棠对我的拒绝一点也不介意，她是个纯粹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她还是隔三岔五出现在我店里，有时侯，她会恶作剧，在对气呋过敏的食客碗里撒一把葱。我因此没少被责怪，但也拿她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异想天开，一点不顾别人感受，有一次她甚至扮成白无常在洗手间吓人。我怀疑海棠不是纯的汉族人，因为在她的字典里，几乎没有忌讳两个字。

最近生意冷清，海棠来了，我们就一起玩一种叫双陆的游戏。每次都是我输，海棠就没兴致了。她拿出一幅塔罗牌，一定要帮我算命。算什么呢？海棠嘻笑着说要帮我算将来会有几个孩子，可我连正经对象也没有。拗不过她，只好让她给我算，算出来我有两男三女。我大笑起身离开，却瞥见海棠幽幽地望着我，眼神定定的。我转身又坐回她身旁，问她。她说，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活到三岁。
那之后海棠一直有心事一样。有走秀的活她也不接了，很长一阵没有再来，打她电话总是盲音。我也不知道她还跟谁熟，没法联络她。
一天，小四来店里拿完订餐走到门口突然又想起什么，他告诉我，前几天，他在电梯里总遇到一个奇怪的女子。我问怎么奇怪？小四说，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白，头上也盖着白纱。她在电梯里按着不同数字键，门开了，她探出身子，做着鬼脸，很快又缩回去。有时又仿佛跟什么人在争论，但她面前根本没人。这不是一次两次，而是连着好几日都是这样。小四说，小孩子也不会这样啊！我听了，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小四离开后，我设法进入了大楼监控系统调看录像，果然是海棠。
海棠的尸体在大楼顶层的水箱中被发现，据说己经在里边泡了一周。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到达那里的，查遍监控录像也没任何发现。
生意好了就又开始忙了，我几乎不再想起海棠。每天照例忙到午夜两点，这天又是如此。我收拾完，打开电梯门，摁下按键。电梯悄无声息地上升，叮一声，我抬头一看，22层。门却没有打开，我不经意低头，看见门缝边有一张塔罗牌，上面画着两个裸身相绞的女人。(第五篇完)

《糖果》
最近接连收到几封匿名投诉信，说店里最大那面墙上画的画内容太粗俗，而且画工潦草，明显看得出作画之人水平低劣，档次不高，而且态度不怎么认真。其实那是安格尔的一个素描稿复制品，画的是萨尔玛西斯。本来是为了配合小店没怎么装修的原生态风格，跟顶上裸露的一些管道相呼应。没想到会引起别人视觉不适，于是我就找来一面大镜子，整个将那幅画遮了去。
小店生意时好时坏，忙的时候就想着要再招个服务员，等闲的时候却又不想找了。小四是个热心人，有时候他会帮着搭把手。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八卦。只要一有时间，比如等候取餐的几分钟，他就能将十几条马路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我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善于拒绝别人（这是我前女友总结的），对于小四的唠叨，我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听着。而且出于礼貌，还得适当作一些回应。不过自从换了那面大镜子后，小四更多时间照镜子去了，这倒是没想到的一个好事。
随后，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小四在店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甚至对客人的投诉毫不在意。他专注于镜中的时候，好几次，我发现他会下意识地打开他的快递箱，将里边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然后摆放在桌上。看得出，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神情非常认真。有时候他会将一个汉堡捧在手里看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将它叠到另一个汉堡上。我跟他说话，他也浑然不觉。有时候要使劲拽他，他才如梦处醒一样。我觉得有些怪异，没人的时候就也去照了照镜子，镜子里一个油腻中年男子。我试着做了几个表情，比如咧着嘴指着两腮笑，仿佛自己有两个酒窝；又比如摆了个比心的“007”pose。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风流倜傥一些，实际呈现出来的效果却是让人泄气的猥琐加淫荡。
那天我将一对老夫妻搀扶着送到地铁站赶末班车，回到店里，却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金发女子伫立在镜子前。音响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请收起你的温柔，浮在水仙中的杀手；请收起你的风流，垂在钟摆间的借口……”一个妖冶的男声，配上眼前的场景，让我不寒而栗。她随着音乐，开始徐徐扭动，两肩、腰、臀部……昏暗的灯光里，她像一簇火苗一样。她鬈曲的长发如同暗夜的波纹，又仿佛蔓延的苔藓，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拉扯我，让我渐渐失去知觉，让我慢慢沉醉于撩拨起的心底干涸已久的欲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夜晚天空一样深沉的蓝色玫瑰。它擦亮了我所有的记忆，让我看见最最无暇的身体，最最强壮的臂弯，最最旺盛的渴望……在水中，在冰凉的水中，洁白的莲花，静谧的波纹在宽绰的叶片底下无声流淌……然后，有一只白色水鸟，箭一样穿出，划过天际。然后漫天红色玫瑰花瓣，雨一样落下，将我的身体埋葬，让我如同倒在一汪玫瑰的血泊中……最后，当我感觉自己清醒过来，我看见一朵黑色的玫瑰，利刃一样插在我的胸口。我冷静地诉说着身体的痛感，描述着，记录着这一刻，我看到的我自己……
“她转过身来，她的皮肤白得耀眼，裙子缓缓滑落，我的眼睛仿佛被那红色灼伤了……” 我躺在一张睡椅上，周围空荡荡的，四周是白的的墙壁。
“然后呢？”穿白大褂的医生站起身，一边推开窗户，一边问道。
“然后我感觉我被抚摸着，他亲吻着我，让我感觉浸泡在温暖的水中。我张开身体，迎接他的进入。”
“然后呢？”
“突然我又很拒绝，我开始挣扎，我努力挣脱着，我突然厌恶那种身体的接触，我用力地推、使劲地踹、我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同时，我又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畔轻声呼唤我，醒来，醒来……”
“于是我就醒来了，看见自己站在镜子前，我看见一个没有面目的人，脸色苍白。一只手捂在胸口，一只手却在拥抱着自己……”
“然后呢？”
问话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感情，似乎只是这个房间的回响。
（第六篇完）

《弟弟》
店里摆放了一些杂志，供顾客等候时打发时间。留意了一下，发现《城市画报》最受欢迎。大概里边既有旅游，又有美食。风格上有一些新潮，又有一些小情调，比较适合年轻人口味吧。
一般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客人比较少，这个时间段，最容易犯困。人一空下来，紧绷的肌肉与神经立刻都放松了。大多时间，我会在柜台上趴着眯一会。毕竟有些上岁数了，精力再不可能跟二十出头那么旺盛。
实在有点累，倒头就着，并且立马做起梦来。迷迷糊糊中，一会跟去世已久的老人聊天，一会跟几十年没谋面的同学聚会。一会出现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城市游山玩水，一会又站在家门外掏遍口袋也找不到钥匙。正焦急发愁的时候，清脆的门铃声将我唤醒了。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推开玻璃门，探进半个身子。她一手撩起珠帘，一手摘下墨镜，夹在耳侧的头发顺势散开，那是一头棕红色卷发，我瞬间被电了一下。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看不出丝毫凡俗气息，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柔弱，不由让人心生爱怜。弯弯的眉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搭在一起，显得既矜持，又很亲和。
她点了杯蓝色恋人，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空气中飘着一丝薄荷味道。我殷勤地在她面前摆上一束香水百合，她冲我微微笑了一笑。我指了指一旁的杂志架说，随便看哦。说完还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她又冲我点了点头，笑了笑，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猫咪，在柏油马路上刨起沙子。
我假装在吧台里忙碌着，眼光却时不时偷偷向她瞟去。她在看最新一期的《城市画报》，我特意往前凑了凑，想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她非常专注，可以说是完全沉浸其中，根本没觉察到我观察她的目光。她在看的是最后一页，这一页一般是一些填字游戏和智力题。这一期的智力题，是一个9阶对称的双幻方。这个幻方最神奇之处，在所有行，列及主对角线上的个位与十位，都不重复地出现0-8这九个数字。她似乎在快速计算着，以至一只手就那么举着杯子半天没动。阳光透过窗帘打在她脸颊上，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阴晴不定。
这两天我总做一个同样的梦，不知道什么原因，接到通知小店必须迁移。从301号搬到307号，其实当中只是隔了一座楼。在301这幢楼上，由大到小套着64个圆盘，这样的设计效果使得整幢大楼看起来像座金字塔。现在搬迁，要求把这些圆盘也移到307号，并且规定盘子不能着地，每次只能搬动一个，小盘子必须叠在大盘子上。在梦里，我一筹莫展，很快那些圆盘全套在我身上，将我的身体紧紧箍住，让我感觉透不过气，就快变成一具木乃伊……然后我满头大汗醒来，在黑暗中开始陷入失眠。
躺在床上，耳边不停地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开始我以为是老鼠，后来发觉这个声音一直维持着一样的节奏。我看了下闹钟，凌晨3:30，反正也睡不着，我就起来，寻找声音来源。经过仔细甄别，最后我确定这动静来自客厅下面。我小心翼翼地将地板撬开，在地板下面，我找到一枚失踪已久的象棋——“红马”。我拾起棋子，看见一个数字跳起，然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一连串的数字，构成一个封闭的回路。62、57、38、25、51、54……似乎有一只手在拉着我，在我念到28这个数字时，一扇木门出现在眼前。
然后我就见到她了，那是一间非常狭窄的房间。她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自顾自坐在梳妆台前，照着镜子。她慢慢摘下棕红色的头套，露出稀疏干枯的灰白色头发。她摘下睫毛，擦去眼影，还有眉毛。我这才发现，她的两道弯弯的细眉，完全是画上去的。又拉开嘴，取出假牙。她端详着镜中得自己，微微地笑了起来。然后，她打开抽屉，从里边一样一样取着什么东西。然后，她转过身，双手紧握着，朝床上刺去，一连刺了几下。然后她直起腰，捶了几下后背，又抄起一把什么东西用力地砍着。有可能碰到很硬的东西了，砍了半天也没砍开，她看上去有些气喘吁吁。歇了片刻，她新找了一件工具，开始锯。终于锯开了，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她很仔细地切着，一小刀，一小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出来，让她不得不一边切，一边用找干的东西吸……

（第七篇完，凑成个数，就此告一段落。）

看来我不能写小说，上次写车震记，说发现肺与淋巴系统出问题，结果...上面刚写了个电梯失踪海棠，就冒出个杭州来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