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偶遇一位懂音律且善丹青的妙人，这位老苏州谈及游园林的经验时总结道：园林当然四时风雅，但总该是静观慢赏。说起来，阳春开园前，暑夏雨天中，清秋朗月夜，寒冬积雪后才是最佳时节，除却这些，也只有除夕那天了。这位老先生妙语中的佳时，常人几乎难以会及。开园前和朗月夜自然不可能的事，冬雪在苏州是看天意随人缘的事，惟有夏天雨中游园是可以成行的。

周末恰逢雨天，从苏州昆曲博物馆出来，穿过平江路向北直抵 拙政园。这苏州城里的园林大大小小数十座，各有特别的妙处。若从赏花观树来说，春天的沧浪亭有兰会幽香，夏天的拙政园有荷塘清香，秋天的虎丘有菊会傲霜，冬天的狮子林有梅展斗芳。来苏是喜欢避开这些名园。因为盛名在外的拙政园和留园总是门庭若市，在其中游园如逛庙会般热闹，而就是这种闹热完全扰乱了游园林的雅意。因当下正在防疫时期，又逢绵绵不断的梅雨，让这最富盛名的拙政园倒是难见的门可罗雀。

自拙政园在明朝成园以来，与其相关的诗文词赋，游记雅集等文字早已分布于各类文集中。当年从朝堂黯然退隐到苏州的王献臣请当时吴门名士文征明设计了园子。并从《闲居赋》中“筑室种树，灌田鬻蔬，以供朝夕之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取其意，命名为拙政园。

正所谓“千年的土地八百主”，自首任园主之后，这园子近五百年来随着时局人世的更迭，园中风物也不断更张变化，最终成型如此格局。分东中西三部的拙政园，各有特色。东园平岗起伏，疏朗明快。俨然归来田园，中部以水为中心，亭台楼阁散落四处并以廊榭桥相连，西部山石涧壑，亭阁邻水近山，如隐山林。

从东园进入园子，疏朗开阔，浅丘为岗。荷塘婉延西向，烟雨迷离中的园林如近如远。雨洗后的石径润凉清幽，单檐歇山顶形式的“秫香馆”就深藏于雨后秀林中，两侧翘檐如飞，正是江南宇居的秀气之相。廊下的灯火在这暴雨将至的时刻，似有“江船火独明”的意境。穿行于青翠欲滴的竹径，绕过婉延的复廊，透过造型不一的花窗，中园的风景殊异可窥视一二。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倚虹亭，这是东园和中园的分界。


站在倚虹亭，西望中园。园外的北寺塔如拉进于中园，矗立在这荷塘的碧柳粉荷中。塔的高远拉伸了园子的空间感，园子的幽远映称了塔的秀雅。这五百年的园子和千年的塔互相成就，成了造园史上借景的一段佳话。荷塘宽窄不定的向前蔓延，近阁远亭如浮于海内的仙山三岛。荷塘内或粉或白的莲花点点缀于碧叶丛中，雨水聚滴成珠，晶莹剔透的滚动于荷叶中，若聚水过多超过莲叶的承重，莲叶便使起性子，头一甩，哗的一声，倾泻出莲叶内的如水银般的积水，吓得在莲蓬上假寐的雀鸟睁目环顾。

绕过那攒尖顶，四面月亮门的“梧竹幽居”，曲曲折折的从“待霜亭”和“雪香云蔚亭”穿行来到这“四海三山”的中间点—“荷风四面亭”。这是观中园的黄金点，亭四方临水，这雨天虽无暑热的荷风香气和柳荫中的蝉鸣，但水中芙蕖袅袅，岸堤弱柳扶风的景像倒也有几分风雅。四面荷塘中，各有曲尺石桥相连。北面的“见山楼”是重檐卷棚歇山顶的形制，粉墙黛瓦的江南格调，其明瓦窗更有旧时古风。东面的“远香堂”和“雪香云蔚亭”隔池对望，高低错落有致。南面的“香洲”是石舫形制，如卧波待发的兰舟。风过荷香，应是香洲之本意。望南面稍远处，廊桥“小飞虹”如虹卧天河，廊印水影，似显水浅，水浮廊身，又略显水深。而望及更远处的“小沧浪”在这“小飞虹”后又若隐若现。西面月亮门的“别有洞天”既是框景，又有桃源记里的“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雅意。


反向穿越“别有洞天”就是西园了，比起东部和中部，西园略显紧凑。入门见池，北面由垒石堆成高低起伏的山，高临山巅的“浮翠亭”，在周围的低树水荷的映衬下，使得它如浮翠波。岛上的“与谁同坐轩”因其独特的扇面状的形制在园林中是独一无二的景观。若东坡还在，在清风徐来的月夜，集意气同投的文人于此临水同坐，无论唱和诗词，还是手卉丹青，都是不逊于宋朝“西园雅集”盛会。坐亭观水，南面的鸳鸯厅占居西园大部分空间。园林内的鸳鸯厅，一屛隔两厅。外侧的“卅六鸳鸯馆”顶为拱状弯曲有型，底临空覆于水面。这种格局是应该是听曲音的绝妙之处。内侧的则是“十八曼陀花罗馆”。过去讲究男女有别，需要一屛隔分两厅。所谓曼陀罗花，不过山茶花也。不知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将姑苏王家的庄园命名为“曼陀罗山庄”的灵感是否来源于此？

《牡丹亭》云：不见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若雨中难进山林，若漫步园林，也可知幽意几许。

7月5日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