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玉极少被昆仑重语，被他这一番话斥得浑身颤抖，低头不敢出声。
昆仑叹了口气。楚玉虽然落地便是成人模样，但心智未开，是昆仑一心教化而成，和养大一个三岁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此时见他受了自己一句重话，颤颤不敢出声的样子，心下又是一软，柔声道：“楚玉，我所托之事非你不可。你若不应，我便无人可托。日后我若魂兮归来，可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我的真身了。
楚玉豁然抬头，颤声道：“您，您会回来？”
昆仑笑笑，把镇魂灯推入楚玉掌心，道：“这世间万物，生长轮回，可灭可生，谁能说的好。楚玉，镇魂灯是我真身所化，你若替我护好，我便还有回归的可能。将来还要靠你一双巧手，以功德笔重化我神髓，以补魂术助我回位真身。楚玉，我时间不多，唯你可托。你可能应我？”
楚玉赫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昆仑。
昆仑的眉眼被镇魂灯的光芒掩住，看不太真切。
身化镇魂灯，元神再无处依凭。
昆仑的下一步境地是什么，楚玉再清楚不过。
可他说了，他会回来。
镇魂灯在掌中烫的出奇。
即便只是一句虚言，只是一个不敢妄想的可能，楚玉也不敢放手。
楚玉狠狠合了合眼，将眼泪和着血强行吞了下去，低低埋下头，躬身叩首：“楚玉，定不负所托。”
昆仑轻轻一笑，柔声道：“多谢你。”他眸光向远处眺开，过了好一会，才又轻声道：“楚玉，若是日后，你能和他相遇，我所托之事，不必告诉他。”

楚玉在镇魂灯那一点灯火里长跪不起。
赵云澜仰着头，好一会才一声长叹。
心里那个位置讲不得先来后到。
昆仑已经离开，大约终于重归了昆仑山顶。
大神树下和沈巍最后的分别是什么样子的，赵云澜不想再去想了。杀人诛心，那个场景他已经见过一次，不想再将自己诛个彻底。
可让赵云澜意外的是，镇魂灯并没有就此将他带回现世，不知道是不是还想让他经历些什么。
也许是大庆口中的，沈巍舍命护他入轮回？
是不是也就是楚玉所说的，沈巍的心头血染就了曼殊沙华？
赵云澜倒吸口凉气，死死按住胸口，摇了摇头。
千万别，让他看见沈巍浑身浴血的护他入轮回，他能后悔的一头撞死。后悔自己当年死就死了，干嘛还不干干脆脆地死，还要埋下那么多伏笔。万年前处处殚精竭虑，以为能在封印破损之时，再救沈巍于水火。他以为那是他能给沈巍的最好，却原来我之蜜糖卿之砒霜。如果不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好，沈巍也不会倾尽心血，以己身为代价，换昆仑重生。
太苦了。

赵云澜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万年前的昆仑还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只能在这一片死寂中静静坐着。
楚玉仍旧长跪在奈何桥上，痴痴望着掌心中那一处灯光。
赵云澜摇摇头，就这么坐坐陪一陪楚玉也好，也算是替当年的自己尽一点心。
毕竟，他能给他的也不过如此了。

赵云澜无知无觉的躺在沈巍臂弯里，一只手软软垂落下来。三魂七魄已然不在了体内。
沈巍牙关绷紧，僵硬地仰头看向阎罗殿顶。
旁人分辨不清，他却已看出纵有万千珠光掩映，镇魂灯的光芒也亮过了这上万年来的每一天。
沈巍合了合眼。
赵云澜的魂魄就算不在镇魂灯内，也必然与镇魂灯脱不了干系。
可这天下间若说有什么东西沈巍不敢轻易触碰的，那一定便是镇魂灯。
赵云澜不知道在镇魂灯里经历了什么，指尖无意识有些痉挛蜷缩，额上冷汗一层一层的沁了出来。不过片刻之间，便已经浸湿了沈巍的衣襟。
沈巍束手无策。
若是旁的什么，沈巍纵然拼上一身神力，也要把赵云澜的魂魄扯回来。可那是镇魂灯，只怕一着不慎，就会伤了赵云澜的魂魄。

沈巍心里怒意蒸腾。若不是自己被镇魂灯异动所惊，怎么也想不到堃灵竟然敢把赵云澜带到地府来。长发如瀑，在他身后无风激起，黑袍如浪翻卷，显是已经怒到了极点。
堃灵垂首跪在沈巍身前，半透明的身影里能清楚地看到有一条黑线自他心口处蛇一般的在体内游走。他纵然修为深湛，却也不过仍是魂体。痛到极至，他额上浮现出了一缕极淡的烟气，便是他自己的魂气被激得燃了起来。
这样的刑罚，几乎等同于人类的抽筋扒骨。
楚玉执掌地府上万年，也没见过沈巍这样，看得浑身一抖。心里着急有些替堃灵疼得受不住，伸手想去拍沈巍的肩膀，稍做劝解。可不等他近身，就已经被沈巍身上磅礴的气浪逼得踉跄退开。楚玉哎哟一声，踉跄跌开几步才重新站住。
堃灵一声闷哼，已经撑不住跪姿，整个人委顿在地上。
丈许之外，倚在柱子上看热闹的鬼面扑哧笑出声来，凉凉道：“不过区区黄泉引，就闹得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不过，到也比他主子强，好歹还能有口气。”
沈巍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眸中淬了冰一样冷酷无情。
鬼面下意识便闭了口。

沈巍面色沉郁，冷冷向堃灵道：“我嘱你护他平安。你就是这样护他的？地府是什么地方，你带他到这里来？你怎么敢！”他怀中抱紧了赵云澜，腾不出手，一脚便踹上了堃灵的胸口。
鬼面眸光猝然睁大，身子猛然向前弹出几步。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冲出去干什么，不过是直觉认为沈巍不对劲。待得反应过来，自己又顿住，暗自笑了笑懒懒靠了回去。有什么不对劲，这才是鬼族该有的样子，总是一味隐忍象什么话。

堃灵被这一脚踹得飞跌出去，落地便张口喷出了一大股烟气，显是伤得愈发之重。
沈巍将怀中的赵云澜抱得更紧了些，缓缓踱到堃灵身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堃灵强撑着跪起，低唤道：“上神……”
沈巍足下一挑。
堃灵被他仰面踢倒，一脚点上了心窝。
沈巍冷冷道：“既不能护他，留你还有何用？”

鬼面闲闲舔了舔嘴唇，抱着双臂看热闹。
恃强凌弱，翻脸无情。
这样熟悉的情绪。
可是上万年没在沈巍身上看见过了。
这要是再有人点上烟，有人送上酒，锵锵锵大戏开锣，岂不是美哉妙哉。
至于戏中人，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是那人的精魄，伤就伤了，损就损了，

楚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开口道：“沈巍，他是昆仑君的人，你……”
鬼面冷笑着打断他：“昆仑君怎么了？惹了鬼王，早就该挫骨扬灰！”
沈巍侧目扫他一眼，转向楚玉冷冷道：“怎么，斩魂使斩魂灭魄，难道还要阎罗大人的允准？”
楚玉其实倒不是爱屋及乌。他是怕沈巍现在盛怒之下下了重手，事后后悔无处回头。如今被沈巍的气势压得开不了口，只得狠狠扭头瞪了鬼面一眼，怒道：“昆仑君是你的救命恩人，你……”
鬼面眉峰一拧，呸了一声，开始卷袖子。
却不等他动手，变故已然陡生。
赵云澜猝然睁眼，一肘击在沈巍胸口。
趁着沈巍吃痛，手上一松，赵云澜挣扎着从他怀里滚落下去，扯着堃灵连滚带爬地退开几米。紧接着在手腕戴的明鉴上一拍，立即把堃灵按了进去。
这几下动作太快，赵云澜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调匀了呼吸，看向沈巍道：“沈巍，他是我的人。何去何从，该我说了算。”

沈巍扬手止住要扑上来的鬼面，伸手按住胸口，眸中波卷云翻。
他盛怒是真，惩处堃灵也是真，但却不是真的想要一举灭了堃灵。
赵云澜魂魄离体。
沈巍就能再确定是镇魂灯所为，也不敢轻举妄动。
昆仑的真身与魂魄，哪一个也伤不得。
除了等，沈巍唯一的希望寄于堃灵身上。
归根结底，堃灵与赵云澜的魂魄是一本同源。沈巍无计可施之下，盼着能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借堃灵魂体剧烈震荡触动赵云澜的魂魄，能让他自己醒过来。
可现下，赵云澜真的回来了，却与自己肘背相向。那样匆忙地掩藏堃灵，生怕自己伤了他的人。
他的人？
沈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世间有哪个不是他的人？
大庆、林静、祝红……
他为了这些人已经与自己几番相对。
赵云澜那一肘其实并不重，伤不到沈巍分毫。
可沈巍却分明觉得心口一片冰凉，一定是受了伤。
不，比受了伤还要委屈上几万倍。

若是往常，赵云澜早能发现沈巍的不对，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赖上去哄上几哄。
可现下，他既看不清，也顾不得。
疼痛的余韵在体内漫延，挥之不去的眩晕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进去。
他被镇魂灯留在奈何桥畔，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遍当年昆仑神魂碎裂的痛楚。

上神陨落，天地震荡，便连忘川也被一波一波的神力溢散激起了无尽波浪。
赵云澜的身体蓦然蜷紧，疼痛从心口处向四外无边无际的漫延，带着一股烈火把身体血肉一寸寸的烧裂成灰。
忘川水轰地撞上奈何桥。
水浪四溅，将桥上楚玉的衣服都打得一片透湿。
楚玉蓦然起了身，拼命向远处眺望。
他在地府里看不到外边是什么样子。
可是，
赵云澜看见了。

《一顾倾城》和《陈情曲响花月如霜》被系统莫名删帖了。
从最新被吞楼的莫名，到现在的意兴阑珊，我已经说不清是心里什么样的感觉。

也许是该彻底告别的前奏了。

这一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吞。
亲且看，我且写。
大家各自，且行且珍惜吧。

万年前的昆仑山巅，黑云压顶，山雨狂催。
大神树的叶子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
赵云澜看见自己透白的元神就悬在风雨正中。
风刀凌迟一般刮过。
每一刀下去，都有一点光芒自元神上剥离。
象是山顶上长年飘散的雪花，被狂风飞舞着卷起。
赵云澜闷哼一声，满身的血肉也仿佛随着元神溢散被一刀一刀割成了碎片。
千千万万点光芒离散，汇聚成了通天彻地的绚烂。
赵云澜疼得喘不过气，尽了全力将自己抱作一团。
千刀万剐的疼痛里，他蓦然听到沈巍一声凄烈惨呼，带着喉咙里压抑不住的血气凌乱地喷发出来：“昆仑！”
赵云澜一瞬间意识昏乱。
沈巍，别看。
求你了，别看。
狂风翻卷。
意识被一分分带走。
最后的影像是一场烟花盛宴在眼前猝然炸开，七彩纷呈。
赵云澜无意识地笑了笑，他听见自己轻轻地说：“沈巍，别哭。你看看我， 我好看吗？”
有那么一刹那，赵云澜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悬在天上的昆仑，还是困在地府的赵云澜，要对沈巍说的话。
赵云澜脑中晕的厉害。身体里仿佛有一把钢锯，把他整个人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另一半，被镇魂灯狠狠地推了出来。

一切回归于眼前的黑暗，烟花盛宴一般的余光仍旧星星点点的幻在瞳孔上。
茫然之间，他忽然听到有人说：“既不能护他，留你还有何用？”
谁？
沈巍？
赵云澜猝然睁眼。

赵云澜的身体软得厉害，连疼痛都已经觉不出来。
他来不及去想沈巍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勉强救下堃灵消耗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沈巍的身体在他眼前摇摇晃了几晃，便颓然消失眼睑之外。
赵云澜倒下的那一刻，忽然迷迷糊糊地想。
什么上神，还不是跟凡人一样，在面对爱恋的时候，也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爱人，哪怕是魂飞魄散。

沈巍动作快过脑子，一把接住赵云澜，指尖在他脉上一搭，惊怒抬头望向殿顶。
赵云澜的状况比之方才还要不如。方才是三魂七魄被镇魂灯完整带走，还有回归的可能。而此刻却是尽皆被撕裂作两半，一半又是踪影全无，体内只余半幅残魂。
镇魂灯的光芒在星海深处蓦地腾高，光华耀眼，压得满殿珠光尽皆伏首，茫茫汇入灯焰之华。
怀中人无意识溢出一声呻吟。
沈巍万箭穿心。
事到如今，沈巍要再猜不出镇魂灯要做什么，这一万年也就白活了。
万年前眼睁睁看着昆仑殉世，献祭给天下苍生的痛再一次狠狠暴发了出来。
镇魂灯，不，是昆仑，是他自己早已料到今日之局。
他料到沈巍有通天彻地之能，若是他想要阻止昆仑与镇魂灯身魂合一，这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拦。
唯有如今这般，强行将魂魄分离，扣下一半在镇魂灯内，才能逼得沈巍不得不从。
空有满腔神力，却偏偏又是一次无能为力，又是一次逼不得已。
沈巍目眦尽裂，怀抱赵云澜腾身而起。

沈巍悬在半空，掌心神力外放。
阎罗殿顶，半璧星空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珍珠落雨中，镇魂灯曳出一道流光落到沈巍面前。
楚玉心里一沉，镇魂灯是当年沈巍苦心积虑隐在那珠海深处，这上万年也不曾碰过一次。
灯火摇曳。
鬼面冷哼一声，一把按住胸口。
轮回晷和山河锥在他怀里齐齐发出一阵嗡鸣。
沈巍低头扫了一眼，纵指一弹。
镇魂灯瞬间抛出三条光华引线，两条直奔鬼面胸口而去。
鬼面指上拈起咒诀，向着那两条引线飞弹而出。
那引线却疾如流火，砰地一声穿透咒光直向鬼面扑了过来。
鬼面手心手背刹时如被火灼，不过松手一躲的功夫，那引线已经牵着他怀中藏着的轮回晷、山河锥应声飞起。
鬼面按着手背，仰头一望。
镇魂灯另一条引线已经自沈巍怀中牵出了功德笔。
四圣器以镇魂灯为中心在沈巍面前聚成三角之势。
一时间，光华牵连，一道道如闪电连波。
沈巍的黑袍无风翻动，仿佛卷起一道惊澜，逼得人不能靠近。
满殿跌落的珍珠撞上风幕，立即无声碎作齑粉。

沈巍低头看向怀中的赵云澜，轻声道：“你看，四圣器聚齐，万年前你埋下的线全都用上了。现在，是不是就差一道补魂，你就能重新现世了？”
沈巍直直盯着赵云澜，眸色中隐隐泛了些浅淡的血红。
楚玉挥落面前飘落的珍珠粉，抢到鬼面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情况不对。要真出了事，你能不能制住他？”
鬼面扫了楚玉一眼，抱臂不语。
他当然想，从万年前就日思夜想。
可制住沈巍，哪有那么轻而易举。
楚玉的心沉沉坠了下来。

沈巍对着赵云澜抿唇一笑，道：“补魂而已，难不住谁。我亲自助你身魂合一，可好？”
尾音轻颤，飘忽上扬，竟然带出了一丝轻佻。
楚玉一把扯住鬼面的袖子，急道：“你制不住他，那就快些送我上去！”
鬼面大怒，掌心一扬，还不及落下。楚玉就听到身后砰地一声重响。
整个大殿都跟着晃了几晃。先前侥幸掉下来的珍珠噼里啪啦弹跳起来，有几粒砸到楚玉身上，居然痛不可挡。
楚玉心里狂跳出“不好”两个字，猛然转过身。
沈巍砰然落了地。

沈巍单膝跪在地上。
青砖漫过的地面，自他膝下纵横碎裂出无数的纹路。
赵云澜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高悬的镇魂灯下。
镇魂灯的光芒照得他眉眼一片青白。
沈巍指尖顺着赵云澜的眉眼轻轻描摹过去：“你是大荒山圣，天下之主。你做事向来随心所欲，无人敢逆。如今，你为了逼迫我让楚玉为你施行补魂之术，竟然对自己也下了这样的狠手。你实在是好的很。”他唇角噙了一抹笑，“你，在那样一种情况下，还能殚精竭虑思虑万全的想要护我。万年前是昆仑筋，现下是镇魂灯。你总有办法逼得我不得不从，不得不让你护着。”
沈巍仰起头。
楚玉心里咯噔一声。
沈巍唇色一片煞白，便连身躯都有些摇摇不稳：“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是一定要让我肝胆俱皆疼碎，才肯罢休是不是？昆仑，你好狠的心！”

楚玉听得脑门心嗖的一凉，似有一股寒气直直穿透皮肉，一路打到心脏上。
要知道沈巍经了这万年间的磨砺，又已历劫而成真神，哪还有什么事能令他心神不稳。可如今之态，明显是已经惊动了神魂，触及魂体。
赵云澜是沈巍捧在手上捂在心间的宝，是他摸不得碰不得的软肋。若是旁人这般动了手，沈巍的斩魂刀下怕是早已片甲不留。可偏偏是赵云澜自己。沈巍动不得他，就只能逼迫自己。
沈巍整张脸都白的肃穆，眼瞳却是一片通红。
楚玉惊得气都要喘不过来，两条腿没有一条能听使，急得一把抓住鬼面的手，道：“快！他要挣不住了！呀呀个呸的！”
鬼面反手扣开楚玉的手，厉声道：“你能救他？”
楚玉点头，又急惊风一样摇头，道：“我没拿神仙练过手，只能姑且一试！”
鬼面哪里管他说些什么，一把揪住他的背心，提气向前一纵，道：“我管你练没练过手，救了他才能救你自己！”
楚玉像个布娃娃一样被鬼面拎在手中，怒道：“呀呀个……沈巍！”
一蓬血雾自沈巍口中疾喷了出来。
沈巍单身撑地，方才稳住身形。
楚玉大惊失色，顾不得其他，一口咬破手指，在掌心间仓促画了一个血红的符咒，借着前纵之势向着沈巍额心当头拍了下去。
沈巍手心一抬又被自己强行摁了下去，由着楚玉将符咒按上了自己额心。
楚玉微微松了一口气，状况总算不是太坏。
楚玉不敢怠慢，口中接连念念有词。有红光自他掌心间溢出，沿着沈巍额心缓缓游走。随即流水一样漫开，将沈巍拢了个正着。
沈巍低喘了两声，随即合目调息。
楚玉紧紧盯着沈巍的反应，眼睛一眨都不敢眨。
沈巍面色忽青忽白地变幻了一阵，身上黑袍鼓荡，砰然撞到红光之上。
红光一动，楚玉整个人便跟着一动。不过片刻功夫，掌下就是一片濡湿。他已经来不及去分辨那是自己掌心的冷汗，还是沈巍额心沁出，满心里只盼着沈巍自己能够多控制几分，便是多了几成的把握。否则，他那点子符咒的功夫，当年救不了昆仑，现在沈巍若真是一心求去，也未必能救下沈巍。
鬼面紧紧皱了眉头，他不甚明了楚玉在施什么术法，既不敢轻易施法，也不敢轻易动作，生怕惊扰了沈巍。只能兀自抬着一只手，靠腕力生生揪住楚玉的背心。
这样诡异的姿势一直持续到沈巍再睁开眼。
他眸中终于重复清明之态。
鬼面嫌弃地甩开手。
楚玉失了外力，啪地砸到了赵云澜身上。
沈巍静默片刻，抬手抹了抹唇角，扯住楚玉的胳膊把他从赵云澜身上扔开，淡淡道：“你这算是过抵了功，我不跟你计较就是。”
楚玉悬着的一颗心砰然掉回原位，揉着腰站起来，怒道：“呀呀个呸的，你还敢跟我计较？小心我不给他补魂！”
沈巍豁然抬眉，冷眼如电，逼得楚玉接连倒退开好几步，一肩撞上了鬼面冷硬的胸膛。
鬼面捏着楚玉肩膀，把他推开，道：“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玉打量了一下鬼面嫌弃的表情，大怒道：“呀呀个呸的，你问他去！多大点事，就差点弄得神魂动荡，伤了魂体。哪有这么不济事的大荒山圣！”

沈巍弯身抱起赵云澜，指尖向着镇魂灯一勾。
镇魂灯打了个旋，曳出大片幻彩凤尾，倏然飘落。
华光在灯身上来回流曳几回，忽而尽数收拢，一股脑没入了灯中。
镇魂灯现了真容。
鬼面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楚玉，低头去看镇魂灯。忽然又抬眼去看殿中设置的其他灯烛，继而眸光眺开，顺着敞开的殿门远远向殿外扫了一眼。
阎罗殿外燃着灯烛，绵延出一条长路。星星点点的烛火将其下的灯座拢出一个朦胧的熟悉的轮廓。
鬼面冷冷一笑。
楚玉被鬼面推了个趔趄。他本就余怒未消，转头怒视了鬼面一眼。
鬼面眸光尚未收回，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寒意。
楚玉打了个哆嗦，瞬间决定挑个软柿子，大步走到沈巍身前，重重咳了一声，道：“让开！”他也不管沈巍答不答应，盘膝坐倒，扳过赵云澜的脸细看了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昆仑下手实在是狠，难怪沈巍会急怒攻心，险些乱了神魂。
赵云澜面色青白，已经隐隐透出一层黑气。
楚玉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抽了抽嘴角。
方才为了沈巍，一时顾不得。
这上万年来，万事有沈巍代其劳。楚玉养尊处优，闲暇时饮饮酒品品茶唱唱小调，倒养出了个娇惯的性子来。
楚玉哭丧着脸，在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鲜血顺着伤口流出，滚成一颗圆润的血珠。
楚玉不敢稍停，借着热血在赵云澜额心上接连画了几个繁复的咒阵。
阵阵相套，咒咒相引。
楚玉掌心极快地一翻，不知自哪里翻出一张一张金黄的符纸。
纸上朱砂兀自鲜艳透红。
沈巍目不转睛地的着他动作。
楚玉抖手便将那符纸扔到了镇魂灯上。
灯光一跳，猝然腾起丈许高。
符纸瞬间燃尽，化作一道乳白色的烟气。
楚玉吞了吞口水，慢慢念出几个古怪的音调。
赵云澜身体一颤。
一道红光竟似是从赵云澜额心深处透了出来。
烟气晃了几晃，倏尔被红光引了过来。
两相一接，赵云澜整个人蓦然蜷作了一团。
沈巍不待楚玉出声，立即掌下发力牢牢按住他。
他知道此时必是凶险，容不得半分差错，
两魂相融，归位真身。赵云澜要受的苦楚不算小。
楚玉的嘴张了一半，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道：“有点疼，你别让他乱动。”
沈巍抿唇，伸手在胸口摸了摸，继而用力一曳，扯下胸口始终悬着的魂火，按上赵云澜肩头。再收手时，那魂火已然消失无踪。
那魂火跟了沈巍上万年，终于物归原主。
楚玉喉头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吞了回去。
血红的咒阵随着烟气沁入，竟然愈发的红亮起来。
沈巍眸光如水，始终未离赵云澜。
楚玉暗叹一声，道：“行了。他有我呢。你也顾顾你自己吧。神魂大动，就算你修为齐天，也不能这样强行收束就完了。我现下顾不得你，养魂的术法你也会，还需得缓慢调息才好。”
鬼面皱了皱眉。
沈巍似是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伸指在赵云澜腕上一按。
明鉴的表盘应声弹起。
堃灵飘然而出。
镇魂灯猛然一晃。
沈巍伸手拢住那烛火，道：“总不能事事如你的意。补魂的事，我应了你。现下，便是我说了算。他自始至终是你的一部分，就象魂火一样，到了该归位的时候。日后，剩你一人，总该魂魄完整才好。”
楚玉手下一抖。
鬼面豁然抬眼。
赵云澜说要沈巍一起同归山川殉世救人。
显然沈巍从来也未曾应过。
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
殿顶幸存的半璧星空轰然坠落。
沈巍想也不想，立即半弓了身子，将赵云澜护在怀中。
珍珠冰雹一样砸在他身上，他却似恍若不知。

大庆一拳砸在门框上。
特调处的墙被砸得一抖，墙壁里、屋顶上的尘灰受了惊吓一般扑簌飞起。
汪徵埋头在桑赞怀里，被这巨响一惊，肩头抖的更加厉害。
林静抚了抚额，起身将一纸符咒拍在汪徵肩上，低声道：“别哭了。他要是知道，不是更得担心。”
桑赞感激地点点头，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是谁也听不懂的瀚噶族语。
楚恕之坐在沙发扶手上，扫了他一眼，沉默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骨骼喀拉轻响。
郭长城坐在楚恕身边，被到处乱飞的灰尘激得鼻子发痒，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大庆猛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楚恕之抬头，波澜不惊地回望了过去。
林静抬手在面前挥了挥，赶走飞舞的尘土，低声对大庆道：“行了。你发脾气就发脾气，欺负他干什么。”
大庆瞬间转移目标，眼中恶狠狠的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静无奈举起双手道：“好好好。你有气就冲我来，我绝不还手。”
大庆一步跨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不冲你冲谁？谁让你把他们放走的？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一离开，这一离开……”
这一离开，就谁也不会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人间的天翻地覆，会被那两个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拿自己的命压下去。
世人平安。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人曾经拿自己的命换来了他们的清平盛世，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可大庆经历过一回，他亲眼看见过昆仑魂散，他亲眼看见过沈巍剖心。好不容易重聚在一起的两个人，又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他受不了。
大庆眼圈憋的发红，那情景，他光想想都能戳得自己心窝子疼。
林静叹口气，没有打开大庆的手。
祝红端着一饭盒新炸好的小鱼干从厨房走出来，沉默地递给大庆，轻轻在他手上拍了拍。
赵云澜是特调处的天。
天要塌了，没有谁能安抚谁。

整个地府也是天翻地覆。
地下深处似有巨兽苏醒一般，发出沉闷的怒吼。
整个阎罗殿犹如风中草屋一般左右晃了几晃。
沈巍身形一动。
鬼面伸手按住他，眼神在赵云澜身上一扫，道：“我去看看。”他也不待沈巍回应，闪身飘出殿外。
殿外也是一片混乱。
地面似是被飓风卷过一般裂出几道沟壑，架设的灯盏东倒西歪栽了进去。灯上烛火蓦然腾起一阵青烟，立时便熄了去。
鬼面方才在阎罗殿里看见的那条被烛火点亮的路已是支离破碎。
本来被灯光引领，秩序井然的魂来魂往，此时犹如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
拘魂的也顾不得拘，被拘的茫然四顾，被挟裹在四散奔逃的魂流里惶惶然跟着跑。
一时间万鬼嚎哭。
忘川浪涌。
阴气勃然万丈，似是要捅破了天去。
鬼面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揪住一个仓皇逃窜的小鬼，喝道：“出了什么事！”
那小鬼被他揪住，一看他的脸，立即抱住他的胳膊大哭道：“斩魂使大人，不好了，忘川吃人了！”
鬼面知道他认错了人，也无心辩白，反手拖住那小鬼胳膊道：“哭什么哭！带我去看看。”
小鬼大哭道：“大人，我不敢。那忘川水好凶的。”
鬼面哪里理他，拖着他就往前走。
却不过走出两步，腕上被人一把扣住。
鬼面阴森回首。
沈巍站在他身后。
殿里的光亮从沈巍背后打过来，照不清他的面容，一片模糊中唯独能看到那双眼睛熠熠生辉。
鬼面心里忽地一颤。
那小鬼骤见了两个斩魂使，一时惊得连哭都忘了。
沈巍沉声道：“去带人，将万魂都带到阎罗殿来，没有阎罗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赵云澜这一辈子没受过的疼，都在这刹那之间尝尽了。
刚才在镇魂灯里，尝的是昆仑散魂殉世，刀刀凌迟。
现下又换作了剔脉剜骨。
赵云澜的神魂被镇魂灯锁住一半，睁不开眼，不能说不能动。可幸而他还听得到，感受的到。
沈巍的手按在他的腰身上，他说话的声音是赵云澜唯一的镇痛药。
沈巍道：“你不是说只会有些许疼痛，他怎会这般模样？”
楚玉跟着叹：“大人，昆仑君现在是肉体凡胎，要用功德笔重塑筋脉，才能与真身相应。剔去旧骨，重获新生，怎能不疼？”
每一寸骨骼被活生生启出，带着鲜活的血气被一寸寸碾碎，投入熔炉重新炼化。滚烫的炉水一遍遍涤荡冲刷，洗去凡人筋络。
赵云澜疼得昏天黑地。忽然便想到了沈巍受九道天雷脱胎换骨。赵云澜迷迷糊糊地想，沈巍，你真傻。那么疼，我都不能替你分毫。
火焰光华在森森白骨上燃着，一缕缕的世俗青烟化去，被三昧真火吞吐成天地劫烧。疼痛无边无际地漫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可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无论如何他也得忍。
沈巍的声音有些焦虑不稳：“待他真身归位，就把这道残魂补进去。”
赵云澜疼得发颤，怀疑自己必须得象干将莫邪一样身化血水，铸成锋芒利刃，才能劈开混沌，拯救世界。他一时没来得及反应残魂是什么，就听见堃灵低声应道：“是。”
对了。残魂是堃灵。
沈巍让楚玉把堃灵重新融进自己的身体。
那怎么行？堃灵有思有想，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自己反正已经打算和沈巍一起身殉大封，还拖累他干嘛？
算了，待会歇过来再说，现在太累，一个字都也不想说。
身体忽然象小舟在浪尖上上下颠簸。赵云澜分辨不出到底是那该死的补魂术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地震了。
楚玉颤声问：“是不是，大封出了问题？”
赵云澜心头跟着一颤。
疼得寸寸痉挛的身体感受到有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抚触滑过。
他听见沈巍沉声道：“你守住他，我去看看。”
赵云澜拼尽全力摇头：“不行！你等我一起！”
他不知道，他这个时候的拼尽全力却是连头发丝都没能动上一动。
赵云澜疼得欲仙欲死，忽然似有一道光自颅顶劈下，炸得眼前一片白亮。赵云澜抬手遮住眼，好半天才看见光亮刺目的正前方，有一人青衫曳地，长发及腰，唇角勾笑，向他弯了弯手指。
另一个自己。
不，应该说是留在镇魂灯里的另一半自己。
赵云澜合了合眼，低低骂道：“奶奶的。山就不了你，你不会来就山？老子刚刚受了酷刑，你还一步也不打算迁就是怎么的？”
那人掩唇一哂，居然真的足尖点地，向他猛扑了过来。
赵云澜哎哟一声，竟然被那个自己一头撞倒在地。
满身的疼痛忽然便不见了。
怀里空空如也。
风静，云止。
却不过一瞬，天边忽然闪过一抹霞光，迅速绵延成海。
滔天灵力挟着巨浪，电闪雷鸣。
上古以来种种法诀夹杂在错乱的记忆里，汇成滚滚洪流席卷而来。

邓林初见，一见倾心。
龙城大学，一眼沉沦。
小鬼王纵入火海，寻觅魂火，为博昆仑君一个温柔眼神。
公寓床前，沈巍刀剖真心，以心头血哺喂。
又或是昆仑山最后一眼，小沈巍眼角处滑下的两行血泪。
再或是山河锥前，斩魂使身受九道天雷。
所有的所有，汇聚成赵云澜难以摆脱的噩梦。
地府深处裂开的巨大的黑洞，岩浆喷涌。
四圣器在四面八方炸开的火光里，摇摇欲坠。
热浪扑面炙烤，惨烈的哭喊连天。
无处可逃的人影，转瞬就灰飞烟灭。
巨大的黑影透过灼热的熔岩，从忘川深处弥漫。
斩魂使的黑袍被那些无处不在的火星灼溅出了千疮百孔。
赵云澜抱头痛呼了一声，猛然坐了起来。
所有过往的记忆顺着涌入的灵力汩汩融入血脉。
长衫广袖，是自己高悬在天地穹庐之间。
人类，是女娲娘娘的心血。
天地，是盘古大神的身躯。
灾难就要再次降临。
赵云澜额间金光一闪。
天眼如电。
昆仑回归。

赵云澜豁然睁眼，翻身而起。
沈巍去了大不敬之地！
他这猝然一动，竟然腾身几丈有余，砰地撞到了一层柔软地结界上。赵云澜猝不及防，被反弹了回来。好在他反应及快，单手在地上一撑便稳住身形，拧身便站了起来。
楚玉目瞪口呆地看着新晋归位的昆仑君先是险些摔了个四仰八叉，继而又来了个干净利落的亮相，忍不住伸手鼓了几下掌，赞道：“果然不愧是昆仑君，身手不减当年。”
赵云澜白了他一眼，伸手到眼前，用力一握，掌节中有流光一闪。赵云澜点点头，看起来灵力归体，虽不如当年昆仑君全盛时期，却已远胜现在的赵云澜。一举便有千钧之力，一动便有脱兔之能，说不得还得适应一下。
赵云澜仰头看向头顶那一层淡白色的结界，曲指一弹。一道金辉流光而过，引发了一道道肉眼难见的金色流光在结界上滚动。灵力的流动属于沈巍，赵云澜再熟悉不过。
沈巍布了结界？
结界外成千上百的魂魄挤挤挨挨在阎罗殿里，却离着这结界有着相当的距离。
赵云澜皱起眉。
沈巍设这结界是为护自己不受魂魄所侵。
还是，怕自己追出去？
赵云澜眉峰蹙得更紧了些。
不管为什么，不能由着这结界困住自己。
可强破结界，设界者必受反噬。
赵云澜冷冷一笑。
沈巍，你真是会拿捏我的软肋。
你也知道真身一但归位，结界困不住我。唯有以自身涉险相阻，才能让我舍不得动手去破结界。
若大封无事，我等你回来，结界自然可解。
若大封有事，你身死道消，这结界自然也会消散。
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是，你到底低估了镇魂灯！
赵云澜低头在青砖地面上看了看，向前走出几步。
地上有一道极不显眼的莲花印迹。
赵云澜伸脚踩了踩，带起了未被结界覆盖的极轻薄的一层烟尘。

赵云澜微微后退开来，指尖上闪烁出一道金芒。金辉洒落瞬间，莲花印迹上已然多了一个缩地千里的符阵。
金光直透地下，将那莲花印迹映成了一朵灿然金莲。
阎罗殿里本来嘈杂纷乱的魂哭被强大的神力震荡瞬间压了下去。楚玉的叹息声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在结界里来回对撞了几次，震得赵云澜满耳都是高低错落的哀声。
赵云澜掏了掏耳朵，抬脚便往符阵里走。
楚玉自知拦不住他，抢着嚷了一句，道：“斩魂使大人说……”他蓄意拖长了腔调，只等赵云澜回头。
赵云澜果然一顿，转过头来看他。
楚玉双手揣进袖中，吸了吸鼻子，道：“斩魂使大人说，既然天意如此，那就，那就……”他觑见赵云澜面色不善，愈发讪讪，道：“那个，斩魂使大人说……”
赵云澜不耐，冷哼一声，道：“他让你来拖住我，可真是无人可用了。”
楚玉面色一白，见赵云澜毫不迟疑地转身便走，狠了狠心，猛然扑过去，形象全无地抱住赵云澜大腿，喊道：“沈巍说，让你等他回来！”

地上的莲花印迹是镇魂灯座所留。镇魂灯是上古之神的真身所化，万术难侵。沈巍的结界再能上天入地，也包裹不了镇魂灯。更何况彼时正是赵云澜与镇魂灯身魂相融的紧要关头，莫说施术与镇魂灯相抗，便是有一丝一毫相扰的可能，沈巍也不会去做。是以，沈巍设下的结界再能上天入地，也不得不避过了镇魂灯的所在。沈巍其实从那一刻就知道了，这注定是个失败的结界。可他心里到底还是抱了一线的万一。
赵云澜曾经说过，要和沈巍一起携手同归天地。可沈巍哪里舍得。他在这世间万年，唯一的心愿便是让赵云澜无忧无虑幸福无扰的活下去，活得长命百岁千秋万代。可世事不如他愿。大封竟然在这一刻突然动荡，镇魂灯竟然就这样和赵云澜身魂相融，逼得他不得不留下这样一个纰漏。
竟是天意吗？
沈巍定定看着赵云澜。
赵云澜这一阵子元气消耗太大，始终没有时间休养，是以面色仍是惨淡。补魂一点点深入，沈巍知道赵云澜其实很疼，从他四肢无法抑制的抽搐便可以看出来。可赵云澜再痛，唇色也从最初的苍白，一点点红润了起来。就象是沾染了最烈的红酒，慢慢涌出了鲜艳润泽。
就算不是天意，也是他的心甘情愿。
沈巍眸中揉杂了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影，忽然便象是曾经沧海千帆归尽，万千流年一并融进了眼眸深处。
沈巍柔声开口。
“昆仑，你若真能破了这结界寻来，我便依你，与你同归混沌。”
楚玉听得胆战心惊。
沈巍最后一句话，其实是留给楚玉的。
他抚下赵云澜的眉，轻声说：“可这虽是你心之所向，我却到底不甘。若能借世间万一拖住你，哪怕只得一刻，只要能留住你，我纵身化飞灰，亦是欣喜。我和你赌这一场，看这天地造化到底是偏向谁多些。”
沈巍的笑，温柔缱绻。
楚玉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
沈巍到底是舍不得。

楚玉情急之下，连敬称都忘了。
赵云澜弯下腰和他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道：“楚玉，万年前的昆仑为了天下，已经扔下过他一次。现在，我死了一万年，终于轮回成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赵云澜。你说，我死的有多不易？他等的又有多不易？”
楚玉唇间嗫嚅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赵云澜笑笑，一根一根掰开楚玉的手指，道：“所以，现在在我眼里，除了沈巍，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就算沈巍那个傻子真的说了让我等着的话，我也不可能就这么等着。别说天意还留了这么个漏洞给我，即便没有，就算强破结界，我也得去。我宁愿他伤在我手里，也不能放他一个人去做傻事。你懂吗？”
楚玉心里一抽，忽地坐直身体，抖手一抛，袖中一团光华滑出一道弧线，倏然落了地。楚玉吸吸鼻子，道：“我早知道。我当年留不住您，现在一样还是留不住。不过是看了沈巍这么多年辛苦，不愿他难过，为他尽力一试罢了。如今您既然执意要去，那也别留什么尾巴，把这东西先处理了吧。”
赵云澜不耐地眯了眯眼。
楚玉抛出的那道光华落地成形。
竟然是堃灵！
楚玉撇撇嘴道：“这东西有了灵智，不能轻易补回您的魂魄中。沈巍走得及，来不及处理。您还是自己来吧。”
沈巍的原话当然并不是如此。
沈巍说这话的时候在笑，笑意里带了一丝无奈：“堃灵是你的人，你必然会救，大约也能拖上那么一时半刻。我拦不住你，便只有盼着你自己能拖上一拖。”

堃灵象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左右挣脱不开。
赵云澜到底还是顿了一步，伸手在堃灵身上一点。堃灵腰间燃起一串细细的火花，束缚一去，随即扑通跪在了赵云澜身前。
赵云澜皱皱眉头，也不伸手扶他，沉声道：“阎罗保你一命，你自去谢他。我们走之后，这地府再有事情，你当鼎力相助。”
楚玉双手连摆道：“不是我……”
赵云澜早已不耐听他再解释什么，抬脚便迈进了符阵里。
金光陡然闪起。堃灵本来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眼，这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然跃起，竟然扯住赵云澜的一角衣袖，连带着一起跌进了符阵里。

特调处平日忙忙碌碌的大厅里，此时四寂无声。
大庆忍无可忍地化出原形趴在沙发上，两只前爪死死扒住那装着小鱼干的饭盒。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借着撸它头的机会顺手抢走，然后吊儿郎当地笑：“死猫，比谁吃得都多。”
祝红吸了吸鼻子，转头望向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没有响起，也就没人一本正经地给她下命令：“祝红，立即查询……”
林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无声一叹。
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郭长城神情落寞地掏出“火魂”，左右摩挲，那是赵云澜给他量身定制的武器。
郭长城咬了咬牙，抬头对楚恕之道：“楚哥，赵处不回来，我们难道不能去找他吗？”
楚恕之笑笑道：“人鬼有别，地府不是你们能去的。”他手上的傀儡丝已经快要被他编出花来。“不过，”楚恕之站起身，掸了掸衣服，道：“我能。”

林静断然拒绝：“你不能！你上次去地府受的伤还没好，何况偷开鬼门放出游魂的事还没完，再下地府恐怕就出不来了。要去还是我去！”
楚恕之牙疼似的嘶了一声，道：“你个假和尚，跟我抢什么活儿？这儿离得开你吗？”
林静怒火高炽，撸胳膊挽袖子：“假和尚是你叫的吗！”
一簇明亮的火光在两人身后冲天而起。
郭长城怯生生道：“你们，别吵了。”他献宝一样把手里的还在吞吐余烟的火魂往前一伸，道：“楚哥，林哥，你们看，我现在能控制它了。我也能去地府找赵处。”
楚恕之和林静同时嘁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便觉得脚下一阵剧烈晃动，特调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啪地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张郭长城刚来特调处的时候，大家一起去拍的一张全家福。像框上覆的玻璃摔的粉碎。
楚恕之和林静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
郭长城抱着大庆，仓皇道：“是，地震了吗？”
大庆喵地一声跃起，落地的时候已经身化少年，厉声道：“地什么震！是地下出事了！”

女娲娘娘万年前在大不敬之地植下的功德古木根翻叶散横倒在一侧。曾经深埋在树根下的封印，神光褪尽支离破碎。井口大的深洞现出，滚滚黑雾乌云吞天一般的涌出。现下，已经漫起半天之高。
忘川下曾经的茫茫戾海，已经全然被混沌吞没了。
这里没有天的概念。若非要拿来比喻，就是那一层忘川的河水在头顶奔流。如今，这天已经被撞破了。漆黑浓密的混沌雾气脱困而出，平地卷起数道龙卷，自下而上狂飙而起。磅礴的水浪掀天，发出闷雷一般的咆哮。

沈巍皱了皱眉。
阎罗殿的地动山摇，显然就是因此。
再这般下去，若是连地府都撑不住了，就不知会有多少凡人接受不了的东西，一股脑涌入人间。
沈巍指尖一捻。
大大小小的封印自他指上金光化符，一股脑堆叠在了洞口。
还没来得及溢出来的混沌之气，被猝然压制住，犹如突然被勒上枷锁的猛兽一般，愈发凶猛地冲撞了起来。
封印未曾固实，不过片刻便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沈巍胸口一痛。
反噬之力竟然如此之强，封印不住。
可也难怪，沈巍无意识地笑了笑。
当年鬼族作乱混沌横流，是集了女娲娘娘和昆仑两大神明之力，方才勉强封印。如今自己竟然心生幻想，想要以一己之力重新将之封印，还想要和他事后一起双宿双飞，再过一过凡人夫妻的日子。
也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了。
沈巍盯着那滚滚溢出混沌之气的深穴，突然双手再一次拈诀。
金光陡盛，从沈巍心口之处爆燃而起，赫然打在洞口结印。
新成的封印，一路金光璀璨，直透洞穴深处。
斩魂使黑袍烈烈，鼓荡成一张巨帆。
冲撞上封印的雾气瞬间被烧得细碎。
鬼面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怒道：“你疯了？这里面还有你被关了上万年的同族！你自己魂飞魄散不算，难不成还想带着他们一起？”

鬼面既惊且怒。
他其实早知道最终逃不过这样一个结局。
无论是沈巍还是他自己。
可让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沈巍燃尽魂光驱灭混沌，
他做不到。
更何况，现下还是沈巍自己一个人。
沈巍已经一个人走过了上万年，走到尽头，如果还是一个人，
就算沈巍受得了。
鬼面按了按心口，他也受不了。

金光打过，映到沈巍面上。
漆黑的眸中有千万点魂光散在大不敬之地，散在这个他和鬼面的化身之地。
沈巍叹口气，低声道：“被封印在混沌里万年，你以为还有什么能留下？”
混沌雾气无穷无尽，不过片刻便又有新的涌了上来。

赵云澜穿阵而出。
一团暗金不由分说流星一般袭到面前。
赵云澜反应也是奇快，立即五指一张，掌心爆出一道金光。
那团暗金瞬间被击散，冒出一缕黑烟，便消失不见了。
紧跟着赵云澜的堃灵低低叹了一声：“主上，是上神……”
赵云澜面沉如水，点了点头将他掩在身后。

整个大不敬之地，都是这样的金色流火夹裹着黑色雾气，流星闪电一般四下袭飞。忘川被这片暗金风暴激得怒吼咆哮，半天高的风浪席卷地府。阴冷的河水很快就会将黄泉路汇成一片汪洋。
沈巍就在风暴中心。
满天都是他的神力流动。
大片大片的金辉自他心头亮起，自手中抛开，划出亮眼的曲线。仿若一道一道的闪电，化作锋芒利刃毫不迟疑地切入漫天黑雾里。
明暗相接，对撞出烟花炸裂。
灿然之后就是殊死相搏。
混沌流火。
以魂相燃。

赵云澜心里狠狠疼了一下。
他不只一次在梦中见过这样的情景。
望不尽的黑暗里，金光瀑布一般流泻。
所有的光亮都来自沈巍。
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能与混沌相抗。
上神的心头血或是他们的魂光。
沈巍这是以身为炽，一丝退路也不给自己留了。

沈巍正与赵云澜四目相对。
他一早便清楚结界其实困不住赵云澜。
万年一个轮回。
当年的少年，
现在的斩魂使，
不论怎样，他总会在他身边。

明明两人之间离得还很远，还隔着重重的流火硝烟。
赵云澜却分明看见沈巍唇角勾起，向着自己灿然一笑。
这一笑，笑得赵云澜心都抽痛到一起。
赵云澜一把将堃灵扯到身前，反手扣向自己心口。
镇魂灯的光芒能驱散混沌，灯芯就是他的心头血。
满把的心头血拍在了堃灵额间，灵力闪动，将堃灵半透明的身体染成一片淡红。
堃灵心有所悟，低声唤道：“主上！”
赵云澜一把扯下右肩魂火，在心口伤处染透，狠狠塞到堃灵手里，沉声道：“我的心头血，可保你不受混沌所侵。我要你冲出去，把魂火交给楚玉，让他用这个点燃地府所有灯盏。然后你去特调处，和林静一起带人镇住龙城四方，无论如何不能让地府的祸乱殃及人间。堃灵，人间福祸，拜托你了。”

赵云澜把堃灵一把推进符阵里。
手腕一抖，镇魂鞭灿然现出，在臂上一盘。
赵云澜反手抓向心口，满把的心头血顺着鞭身一把捋了下去。
镇魂鞭蓦然爆出一片红光。
腕上发力，镇魂鞭击散一团黑雾。
赵云澜向着沈巍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扬声道：“宝贝儿，等我过去！”
沈巍咬了咬唇，柔声笑应道：“好。”
鬼面贴在他身后冷笑道：“斩魂使大人，容我给您提个醒。这是大不敬之地混沌的老巢。那下面的封印已经崩裂三次，你已经重新封印了三次。神魂受损之剧，你自己心里清楚。只要再有一次，”他竖起一根食指，伸到沈巍面前，又特意举高了些，向着赵云澜晃了晃，带着一丝愉悦，勾唇笑道：“只要再有一次，你不散尽神魂，就再救不了你的世人。怎么，还有心情跟你的旧情人打情骂俏吗？”
鬼面的声音不高，却恰恰能传到赵云澜耳中。
赵云澜只想打人。
鬼面那张脸落在赵云澜眼里，和沈巍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纯粹就是一张欠揍的脸。
沈巍如何不知鬼面是怎么想的，无奈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别乱说，我自始至终便只有他一个。什么叫旧情人？我撑到现在，就是怕他闯进来，做什么傻事。”
他转头看了看赵云澜。
赵云澜纵跃之间，心口殷出的血迹愈发鲜明。
沈巍无声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沈夜，等他过来，我会彻底封印他的记忆。然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封印大不敬之地。你，带他出去吧。他如今真身已复，纵然痴傻些，也没什么的了。”
鬼面被这声沈夜叫得直似心里笔直插入一把刀。
他自跟着沈巍进来，就始终冷眼旁眼，从不曾出手。此时掌心一错，竟然也爆出一团金光。
沈巍一惊：“沈夜！”
鬼面咬牙：“你既叫我沈夜，便还认我是兄弟。我自然要跟你一起。***的赵云澜。他不陪你，我陪你！”
沈巍低斥道：“胡闹！”
鬼面的身体如何，沈巍最清楚。他现在，就是当初未经脱胎换骨的沈巍。他掌心金光，就是沈巍曾经为了赵云澜燃烧的真元。
沈巍劈手打在他腕间，神力一涌，将他掌心金光生生按了回去。

赵云澜长鞭纵横，脚踏风云。
无数金光和黑雾在他和沈巍之间穿梭来往，抵死缠绵。
这条路很长，仿佛万年的光阴。
沈巍看着赵云澜有一刹那的怔忡。
他曾经无数次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无数次并肩谈笑而过。
无数次别人间地府轮回。
再无数次相逢一笑。
再没有无数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
沈巍合了合眼，
万年的光阴，竟然这样的短。
短的就象这条路。
不过刹那之间，赵云澜已经披荆斩棘，来到了他面前。
漫天烟火，
沈巍迎着赵云澜一笑，道：“你来了。”

赵云澜深吸口气，探手一扣，将沈巍整个人带进怀里，埋怨道：“太不象话了，我不过多睡了会，你就不等我。”
浑然不顾鬼面就站在沈巍身后。
鬼面冷哼一声。
沈巍任他揽着，伸手替赵云澜理了理衣襟，眉眼掠过他心口伤处时，眉心还是皱了皱。
赵云澜扯出一张障目符，啪地贴在心口，道：“没事了。”
伤口在障目符的作用下肉眼难见了。
沈巍无奈摇头，抬头看了他一会。
这一双眉目，如星如月，如江如海。
他始终溺在其中。
沈巍眨了眨眼，蝶翼般的长睫眨动，轻声道：“云澜，我要走了。”
赵云澜点头道：“是，我们一起。”
鬼面懒洋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沈巍看不见鬼面的动作，双手顺着赵云澜的衣襟一路向上，抚上他的脸颊，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肌肤抚过了眉眼。
赵云澜也笑：“干嘛？怕下辈子不认识我？”
沈巍的指尖猝然顿住，半晌才柔声回道：“是。”
赵云澜低低一叹，拉下沈巍的手重新贴上自己的脸。
沈巍的手心有些微凉潮湿，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眼睑下有清晰可见的青影，面色发白，唇色却是红的发艳。这是神魂受损的征兆。他心里存了这么多年舍身的心，突然间跟他说要两个人一起共赴劫难，他心里转不过这个弯。这人，拿起来了，却不肯放下。
赵云澜叹道：“沈巍，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难道不清楚？”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心，道：“你方才若能等我一起，咱俩半斤八两，你还有一试的可能。现在，你神魂已经损伤成这样，难道还是我的对手？”
鬼面的眼睛夸张地翻起，只见眼白，不见黑瞳。
赵云澜转手戳了戳沈巍的额心，道：“我的傻媳妇，我还只是我的时候，你都封印不了我的记忆，难道现下便能了？”
鬼面恶狠狠呸了一声。
赵云澜大怒。
生死关头，点这么亮的灯泡，还让不让人好好谈个情说个爱了！
赵云澜隔着沈巍抬脚就踹：“鬼面，你给我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鬼面撸胳膊挽袖子，恶狠狠回应：“来！看看谁打死谁！”
沈巍一把推开赵云澜，拦住身后的鬼面，无奈抚了抚额。
这两个人撞到一起，就没有一分钟消停。
什么大战硝烟，什么生死分离，
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两个人搅得散去。
只剩头疼。
鬼面忽然向着赵云澜吐了吐舌头。
赵云澜一鞭子打散飞过来的一团黑雾，指着鬼面跟沈巍告状：“你看看他，你看看他。”

沈巍来不及开口，就听得脚下砰地一声巨响。
金辉四溅。
一股深埋已久的泥土的腥涩蓦然涌了起来。
沈巍设下的封印，
又一次，
碎裂开来。
反噬之力轰然涌上，沈巍腿上一软，被赵云澜一把拉住。
沈巍伏在他怀里，死死压住一声闷哼。
鬼面夸张大笑，伸出四根手指往赵云澜眼前晃：“第四次……”

赵云澜狠狠瞪了他一眼，掌心在沈巍背心一下一下的摩挲。
光华出自他掌心，入了沈巍的身体。
沈巍疾喘了几声，慢慢站直身体。
赵云澜低低一叹，道：“沈巍，我费尽心思恢复真身，不是让你理直气壮甩开我的。事到如今你得想明白，既然注定要牺牲一个，留下的那个反而是煎熬。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那我们就索性一起，天上地下，永不分离。”
沈巍牙关死死咬在一起，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赵云澜叹口气道：“我去把底下的封印重新加上。然后清了这里逃逸出来的混沌，我们就一起走。好不好？”
就在赵云澜觉得沈巍简直要把腮边青筋绷断的时候，终于听到他唇齿间轻轻溢出一声：“好。”
这一声好，仿佛倾尽了沈巍所有的力气。上万年的心血，终于换来这样的一个一起。沈巍眸中波光涌动，赵云澜倒影在其中起伏不定。
赵云澜心里一疼，低头在沈巍唇上狠狠一吻，猛然把他推到鬼面怀中，大声道：“护好他。我就回来。”
赵云澜深吸了口气，身形猛然下坠。
镇魂鞭炫出大片光华。
光芒太亮，将他急坠的身形模糊成一道暗影。
鬼面忽然一声大喝：“我也去。”
沈巍腕上一抖，金光化作一道长绳，瞬间抽长，直直绕在鬼面腰上，将他生生扯了回来。
赵云澜耳边风声急促，鬼面极轻的声音混入其中，几若无痕。
赵云澜错愕抬头。鬼面已经被沈巍扯了回去。
那声音几乎擦着他的耳际飘散，仿若不过是赵云澜一场错觉。
鬼面说：“护住他元神。”

沈巍微微有些喘息，向着鬼面低斥道：“没你的事。护好你自己便可。”
鬼面掌心金光一翻，击散一团黑雾，冷冷道：“没我的事？你现在的状况能封印他的记忆？还是在他有准备的情况下？”
沈巍默了默，微微咬住唇向下看。

赵云澜猛然坠入地底涌出的混沌黑雾里。
不过瞬间，一团金光轰然炸开，将裹住赵云澜的黑雾驱散。
镇魂鞭顺着赵云澜掌心金光化作一团轻岚，无数“卍”字符咒在其中旋转，一瞬之间便覆在了那不断吞吐出混沌黑雾的洞口。
赵云澜伸手在心口上一抓，满把的心头血，就着指上炸开的金光撒到镇魂鞭化作的封印上。大大小小的“卍”字符旋转汇聚，终于凝出一个完整的“封”字。
被封印在内的混沌轰的一声撞了上去。
赵云澜掌心一推。
心头血凝作一道细线，源源不断打在封印之上。
“封”字金红光芒大盛，笔直地向混沌深处击了下去。
一路过处，洞里如同沸腾的江水，浪涌风翻。
浓稠的黑雾仿佛热水泼上滚烫的红铁，瞬间化作烟气，消散于无。

仿佛无数刺啦声一齐涌入耳鼓，鬼面嘶了一声掏了掏耳朵，道：“心头血加神魂为祭。玩得真大。”
沈巍牙关蓦然咬得更紧。

鬼面贴着沈巍耳边，道：“以他这种玩法，不过撑这一回而已。你要封印他的记忆，现下机会正好。”鬼面直起身，晃了晃脖颈，十指扣拢，骨节喀拉作响，道：“我制住他，你来动手。两全，其美。”
沈巍眸光半分不离赵云澜，终于轻声道：“我应了他，和他一起走。我不能骗他。”
鬼面沉默了一瞬，忽地直起身不耐烦道：“我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心里想的是一样，嘴上说的又是另一样。”他眸光一转，投向赵云澜，道：“我懒得管你，反正我得揍他一顿。”他打了个呼哨，纵身一跃，大笑道：“反正现下你不让我揍，等你弄傻他我一样揍。那时候，他连手都还不了，想想都是大快人心！”
沈巍指上一动却又生生顿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跟着他压落身形。

鬼头杖赫然出现在鬼面掌中，兜头照着赵云澜头顶猛砸了下去。
赵云澜正全神贯注加固封印，猛然间听得风声有异，侧身一让，抬手便是一道金芒打出。
鬼面躲也不躲，鬼头杖与那金芒轰然对撞，打着旋飞出。
鬼面啊地一声大叫，倒跌开去，一头栽进了沈巍怀里。
赵云澜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出手便知是鬼面，不过用了三分力道。鬼面绝不应该是这般情景。
赵云澜蓦然想起了鬼面那句话：“护住他元神。”
脑海中鬼使神差地起了一个念头，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沈巍一声闷哼，曳着鬼面直直栽了下来。
赵云澜大惊，足下一点，迎着两人扑了过去。
鬼面倒翻而起，已将沈巍抱紧，轻掀眼皮扫了赵云澜一眼，凑近沈巍耳边，低低道：“我亲爱的哥哥，自此以后，你是念着他多些，还是念着我多些呢？”
沈巍呼吸急促破碎，挣扎着扣紧鬼面的手臂，怒道：“沈夜！你别胡来！”
鬼面唇角含了一丝冷笑，始终按在沈巍胸口上的手猛然发力。
沈巍口中鲜血破唇而出。
鬼面看着赵云澜动如流火，忽地将沈巍直直抛了出去。赵云澜大急，足下左右交踏，飞身掠过，将沈巍牢牢揽在怀中。
赵云澜脑中嗡地一响。
沈巍胸口，深深插入了一枚冰锥。
指骨粗细，冰寒刺骨，鬼面的法力流动其中。
忘川水凝成利刃，直接透心而入，若是放之不理，便是元神都会被生生冻裂。
赵云澜再顾不得其他，掌心间立时光华通透，将沈巍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沈巍死死咬了唇，自齿缝间磨出两个气音，道：“沈夜……”
他这一动，大股鲜血自伤口处涌出，迅速便封冻成了血红的冰晶。
赵云澜眼底通红，手上一紧，将沈巍牢牢按住，哑声道：“别动。”
沈巍急喘了几口气，用尽全力推了推赵云澜的手，道：“这东西不过磨人，要不了我的命。你快去，拦……住他。”不过这片刻，他的声音已经喑哑的几不可闻。
赵云澜牙关咬得咯咯直响，豁然转过头。

鬼面站在大不敬之地新的封印之前。
大团大团的黑雾重新在封印下凝聚，一下一下冲撞起来。
“封”字被撞得金光乱闪，将鬼面的身形勾勒得摇晃不定。
仿佛心有所感，鬼面转过头，漫不经心地冲着那个方向勾唇一笑。

赵云澜胸口剧烈起伏，俯下身在沈巍额上重重一吻，道：“宝贝儿，你先撑一撑，我去把这个**扔出去，省得他碍我们的眼。”
鬼面遥遥冷笑：“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一落，赵云澜瞬间背心便是一寒。
不对！
这里是大不敬之地，忘川下最阴冷的所在。阴寒之意充斥满布，能从人的每个毛孔侵入内腑。可若是以赵云澜现下的修为，仍能觉出寒意凛凛，那只能说明，有更加阴寒之物大量聚集袭来。
赵云澜促然回头。
果然铺天盖地的黑影正张牙舞爪，兜头向他和沈巍罩了过来。
刹那之间的明暗交替中，赵云澜眸光猝然睁大。那数不尽的黑影自鬼面大敞的衣襟中疾飞而出，迎风速长，竟是当初袭击李茜的地魂。
赵云澜深吸了口气。
怪道那日之后，这鬼东西便不见了踪影，原来鬼面竟将这些不入流的东西豢养在他身体之内！
这是饲主以血肉修为相饲的地魂！
当日袭击李茜的那一只和这些相比，简直不知差了多少个档次。
赵云澜抬手划出一道弧线。
砰砰数声，撞到线上的地魂瞬间化作飞烟，无数的地魂却又紧跟其后无声嘶鸣着扑了上来。
赵云澜咬牙切齿。
鬼面显然早有准备。
他身体里到底养了多少这种鬼东西？
铺天盖地的黑影里传来鬼面张扬大笑：“赵云澜！我的宝贝们怎么样？这些原是我为沈巍准备的，现在全都转送给你了。喜欢吗？”
赵云澜一个人要脱困其实容易的很。
腾云、遁地、甚至就这么硬碰硬地闯出去，对于他自己都不是问题。
可沈巍不行。
这片刻之间，鲜血一线一线自他唇边滑下，将他唇色染得愈发艳红。
胸口上鲜红凝成的冰晶蔓延半身。
他已经经不起任何震荡。
鬼面时机掐得极准。
赵云澜没有时间能单独给沈巍撑起一个结界将他护起，而自己一个人杀出去，阻止鬼面。
只能磨，一个一个的磨。
磨的赵云澜心头火一簇一簇地烧。

镇魂鞭化作了封印，碎魂枪对付不了这成千上万的地魂。
赵云澜苦苦支撑。
沈巍心急如焚，死命咬了牙，强撑坐起，掌中寒光一闪，斩魂刀夺魂而出。
赵云澜长长一叹，劈手灭掉几个扑过来的地魂，一手揽紧沈巍，一手抢过斩魂刀。
无数地魂被一波斩尽。
赵云澜眉目皆赤，斩魂刀在他手上舞出道道流光。
沈巍身上无力，重重赵云澜栽进怀里，低喘着推他：“快去拦他。”
赵云澜咬了咬牙，单臂一较，揽住沈巍的腰，低声道：“我们闯过去。”
沈巍知道赵云澜这个时候，绝不可能把自己一个人留下，咬了牙攀住赵云澜肩头，道：“好！”

可不过一步迈出，赵云澜就蓦然顿住。
沈巍本来微垂着的头猝然抬起。
漫天飞扑过来的地魂，也突然象是中了定身术一般全体僵住。
漫天黑云遮雾里，影影绰绰传来了几点亮光。
沈巍指尖蓦然扣紧，几乎要刺入赵云澜皮肉血脉。
那亮光的面积越来越大，万条金线划过，将满天黑雾切割出无数裂痕。
沈巍嘴唇动了动。
鬼面大笑：“沈巍，我看你还敢不敢忘了我！”
亮光全然炸开。
刹那间天地初开，金乌重升，照得人睁不开眼。
沈巍唇间嗫嚅了一下，忽地一口鲜血喷出，软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