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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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床上，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只知道方才许知晓尴尬地把沈启元拉走了，三师兄四师兄也赶紧带着太太回去，严崇武和六师弟护送师父回房，花园里只剩下二师兄夫妇和我以及颜修文。我这才知道原来颜修文和萍姐姐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后来因为兵乱，萍姐姐住的村子被烧了，她无处可去便只好跟着观中的弟子们一起走了。如此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便和二师兄成婚，在一处田庄过起了安稳生活。
如此回忆起来，与现在的生活相比，颜修文和萍姐姐的旧事的确都该一笔勾销了。然而——
“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我一路默然地回到房里，此刻看着颜修文对我只是沉默，我却并不生气，只一味地心慌，“你是不是还不肯放下？”
“不是的。”他解释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从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跟你提起这些事情，所以……”
我急得想哭，只扯着他的衣摆不依不饶地问他：“我现在要你告诉我，你说不说？”
“只要你想听，我自然都会告诉你。”他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不过你现在又出了一身汗，这样睡觉肯定不舒服。不如再去洗个澡，也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讲。”
我脑子一片混沌，也不知如何思考，只好听话地走进浴室，关门之前还不放心地警告他：“不许骗我。”
“好。”他笑眯眯地一点头，“我去给你拿衣服过来。”
隔着哗哗的水声，我竖着耳朵听颜修文在做什么。颜修文对我的好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在他心里有无法撼动的地位。无论他对我是哪种喜欢，也没有人可以越过我去。然而今日才知道他竟有这样的一段前尘往事，我这才醒悟过来，我才不是他那位独一无二的良配，而是造化弄人，不得不选罢了。
我惴惴不安地洗完澡，换上一身洁净的睡衣，一出门便迎上一块干燥的大毛巾。颜修文拿着大毛巾盖在我湿发上，一边带着我往桌边走。我被他劈头盖脸地擦了一通，晕头转向地在桌边坐下，从毛巾里挣扎出来之后就看见面前是一盘奶油蛋糕，以及热腾腾的一杯牛奶。
“刚刚晚饭的时候看你吃的不多，所以我叫厨房送了点心过来。”他微微俯身继续给我擦头发，“要是不想吃的话就先喝点牛奶，明天再带你出去吃好的。”
我吃了一口蛋糕，又喝一口牛奶，忍不住问他：“你以前对萍姐姐也有这么好吗？”
他手中动作一顿，然后答道：“没有，不过那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我转头去看他，就见他略带抱歉地与我对视：“说好了不骗你的。”
“你还不如骗我。”我低声嘟哝了一句，满腹郁闷地又往嘴里塞了一口奶油。
“沅沅，喜欢都是相似的，可是……”他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现在只——只要你。”
我心中微微一动，又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没有和他们走散，现在是不是和萍姐姐做了一家人了？萍姐姐又温柔又能干，一定把家里家外照顾得妥妥帖帖，也会时时刻刻陪着你，你用不着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家里辛苦。你们恐怕也已经生了一群小孩子了，肯定也是伶俐可爱的。我说的这些，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懊悔过？”
“没有。”他答得很快，“刚遇到师兄的那天晚上，我想过，如果那时候我多等几天，或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一走，说不定就能追上他们，也用不着大家平白伤心一场，更不必一路上走得那么辛苦。不过，后来我又有点庆幸。”
“怎么说？”
“幸好走错了路，否则哪里能够遇到你？”他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不像是说情话，“如果路上的辛苦是为了能有今天，那也太值得了。”

又是没什么包子的更新……
等北平之旅结束之后修文就专心回家做蒸笼啦

为什么……又贴不上来了啊！！

暂时这样看一下

预祝考试的小宝贝们金榜题名！

二十九
从许宅回来之后，我硬按着颜修文在屋里又休息了半晌。
“虽然你那一跤早在计划当中，还是吓了我一大跳。”我一边抱怨一边把手搭在他肚子上，感受到里面的小家伙的行动如常，也未再有收缩，这才放下心来。
“抱歉。”他带着浅浅笑意握住了我的手，“刚刚看你急的快哭了，我还当你真是把我们事前说好的都给忘了。”
我朝他嘻地一笑：“我才没有那样笨呢！”
方才在许宅他一摔之后，许老爷的理顿时没了一半，显然也有些发慌。许先生还算镇定，指挥着仆人带他去厢房休息，自己也在里面陪着。许太太见我哭得不成样，只好留在外面陪我，我趁机先说了一番颜修文的可怜，又说了沈启元从小没了父母、长大后遭了兵灾，过的是颠沛流离的日子，要是跟着颜修文必然也是读了书的好学生，又说他如今也有志气，要谋一番大事业，再说他在我家中是如何勤谨自勉，直说得许太太也有些动容才慢慢作罢。我这话倒也不算假，沈启元的确很有志气也颇有能力，只是许小姐的家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坏印象，便看不见他的好处了。我借题发挥得不错，颜修文在屋里也讲了许多，于是我们一人动之以情，一人晓之以理，还真是说动了许小姐的家人，让他们愿意和平地接纳沈启元和许知晓回家吃一顿晚餐。我和颜修文只能帮他们至此了，至于其他的，还是得他们自己想办法。
“沈启元真的要好好谢谢你。”我一戳他肚子，里面的小家伙慢吞吞地鼓涌了一下。
颜修文笑了笑没有说话，换了话题问我：“等傍晚阴凉一些，我们出去逛公园，好不好？”
“我又不认识路。”我撇嘴道，“你带我逛啊？你能知道几个好地方。”
“说不准我就是知道呢？”他竟也会卖起关子来，笑眯眯地只是看着我反问道。
“我便拭目以待。”我在他肚皮上轻轻揉了一把，然后起身走了出去，“我去找许小姐把今天上午的事汇报一番，她肯定也等急了。你记得叫人给你送午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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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舔着一个吃了一半的冰激凌，见颜修文看着我只是一味的微笑，忍不住就要为自己辩解两句：“我不是馋，是你不能多吃凉的，所以我才把你的也要过来的。我真不是馋。”
“我知道。”他笑着点点头，“要是吃不下就丢了吧，不然没胃口吃晚饭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能浪费。”
他这回笑出了声，点头道：“好，不浪费。”
我懒得理他，低头专心致志地吃冰凉凉的奶油。颜修文还真是知道些好去处。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他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觉醒之后就带着我出门，先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逛了一阵大街，最后去咖啡店买了两只冰激凌，和我一人一个，一边逛公园一边吃。
我细细地回想这一下午，只觉得快乐，不过又想起来一个严肃的问题，皱着眉头跟他抱怨道：“走得太远了，我不认得回去的路了。要是坐洋车，那要好多钱的！”
他摇摇头，心平气和地跟我算这笔账：“没关系，等吃了饭出来，我们可以搭电车到刚才来的地方，到时候再叫车，用不了多少钱。”
“这就好。”我笑眯眯地一点头，把蛋筒的尾巴也一口吃掉，接过他递来的手帕一擦手，得意指挥道：“走吧，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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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回到严崇武的别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我中午忙着给许知晓和沈启元两个小孩出主意，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一路上直困得眯着眼睛打盹。颜修文伸出长长的胳膊搂了我，正给我提供了一个极为舒适的怀抱，因此到了严公馆的时候我还留恋着不肯动。直到远远望见许知晓一蹦一跳地回来了，这才端正了姿势，乖乖从车上爬了下来。
沈启元碍着肚子里有孩子不敢跑跳，不过一脸的眉飞色舞，显然也是高兴坏了。许知晓蹦蹦跳跳地走到我面前，先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口中不知道说了多少个谢谢。然后松开我，又毕恭毕敬地给颜修文鞠了个躬，郑重其事道：“谢谢！”
“这是……成啦？”我一头雾水，不过看他们这样高兴，也猜出个大概来。
“虽然爸爸妈妈还没有答应我们可以结婚，但是已经不阻止我和他来往了。不过条件是我还是得好好读书，将来谋一份自己的事业，免得被家庭绑住了，到时候想逃也逃不脱。”她说着看了一眼沈启元，“所以沈启元礼拜一到礼拜四不能来找我，等礼拜五我下了学才能过来。”
“凡事总要循序渐进，总不能一步登天。”我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一点头，“好了，累了一天，你们赶紧休息去吧。”
她开开心心地应了一声，沈启元也悄声对我道了谢，两个人一个追一个地进了门。我牵着颜修文跟在后面慢慢走，边走边问他：“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那么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家？”
“我听你的。”
我颇不赞同地一皱眉：“怎么听我的？我这次是陪你回来看看你的亲人的，当然全听你的。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说完之后我又补充道：“不过住在严崇武这里总归有些寄人篱下，你还是别想住太久的好。何况你再过三个多月就要生了，到时候生在别人的家里可不行。”
“你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学了。”他笑眯眯地叹口气，“怎么连这都忘了？我们再住五天，就该启程回家了。”
“喔！”我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是哦！”
他轻声地笑起来，而我见四下无人，便伸手色眯眯地摸向他的肚皮，不怀好意道：“到时候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可要好好陪陪你。”
他浅笑着躲开我的手，脸却都红到耳朵根去了。

嗨呀

三十一
照片上的小孩子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扶着根比自己高出半截的木棍子，仰着脸，笑得很收敛。虽然时间已久，照片上的人都有些面目模糊了，可那个笑容却无比亲切。
我看看照片，再看看颜修文。拿起照片，又在他脸边比划了一番，最后评价道：“颜修文，你从小就好乖呀。”
说完我蹲到他面前，搓了搓手摸上他肚子的两侧，端正地面对了他的肚皮：“你可千万多像你爸爸一些！千万千万！”
听完我真心实意的蠢话，颜修文轻笑出声：“孩子要是不像你，你还喜不喜欢？”
我一边用指腹轻触着他肚子里那个隔着肚皮的小生灵，一边认真回答：“喜不喜欢的，总要相处了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多像你一些才比较省心。等回家之后我过不多久就要回学校了，到时候他要是个不听话的，你制不住他，我也不能天天回家来管教他，那可不好。你又不愿意来学校陪我住宿舍，上回说得好好的……”
他原本是微皱着眉听我的一番发言，也不多话，直到听我开始翻旧账了，这才开了腔说道：“这次你去学校，我先陪你去住半个月，好不好？”
“当然好，只不过怕你又……”我意味深长地停了话音。不过想到他那样义正言辞地回绝了严崇武的好意，我又何必总引他着急呢？所以在他无奈地笑叹了一口气之后，我立马转了话题：“咱们这次回去，先去爸爸妈妈家住两天，休息休息再回家吧。否则这一路上不能好好休息，一回了家还得把床铺收拾出来，恐怕得活活累死了。”
“好。”他笑眯眯地应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抬头认真端详了他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冒出一句话。那话是老话，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见我看他，伸出手轻轻覆在我手背上，颇煞风景地问道：“怎么了？又摸不到了？”——我难得摸几回胎动，却总是要么摸在孩子的屁股上，要么摸在背上，总是半天等不到动静。他这句问话倒不算没头没脑，只不过让那“心有灵犀”变得有待斟酌起来了。
所以我一撇嘴，不屑道：“不摸了，我饿了，吃点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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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宅又多逗留了两日，几位师兄弟都陆陆续续地告辞了。走前或是给颜修文留了一笔款子，或是留下一两样重礼，要他转交给我的父母亲，对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恩以表感激。我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拽着他的袖子悄悄笑：“颜老板，这回可是阔绰了！”
他把装着钱的皮夹子在箱子深处掖好了，然后笑着抹了一把汗：“我们一时半会用不着这些，到了家你去银行存起来。等下回见了面，给几个小孩子多买点好东西。”
“知道。”我故意揄揶他，“颜老板的钱可不是给颜太太用的。”
他抬头一笑：“沅沅要花钱尽管花去，我绝不多说一句。”
“好了好了，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起这漂亮话来了？”我把他整理好的箱子拎到一旁。来的时候行囊只管轻便，结果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一个箱子完全不够用。只好临时又买了两只大箱子，如今装满了各类杂物，个个都是沉甸甸的，我两只手才能勉强提起一只来。
我悄悄回头看他一眼，生怕被他发现我提不动——要是被他知道我提不动这些，到时候便又得他来卖力气了。而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是能卖力气的？所以我暗自运了力气，愣是一手一个地提了起来。
我刚晃晃悠悠地提了箱子走出房门，便见严崇武带着两个人来了。他看我手中的两只大箱子，微微一愣，随即一挥手。那两人一左一右地从我手中接过了箱子，往旁边侧立。
“小杜、小李也要去上海出趟公差，正好跟你们一道走。”严崇武吞云吐雾地告诉我，然后把烟踩熄之后进了门，笑呵呵地冲颜修文说道：“殷沅懂事了，知道不劳动你了！”
我怎么听这话都觉得不对劲，严崇武仿佛以伯父身份自居，向颜修文点评他的小女儿似的。于是走到颜修文身边挽了他的胳膊，笑着向严崇武作答：“师兄说笑了，本来就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夫妻一体，我本就应该跟他一同分担。”
话音刚落，我便觉严崇武惊诧地看了我一眼。与他一同惊诧的还有颜修文，他大幅度地低了头来觑探我的表情，然后在我要恼羞成怒之前收敛了自己的惊讶神色，只对着严崇武说道：“昨天不是说过，今日不必来送了。”
“不送你们，就是跟你们知会一声。”他指了指门外的两个人，“一路上小杜和小李会照应你们。路上人多眼杂，你们回去是要过小日子的，所以别露富，否则被人盯上，也是麻烦。”严崇武说着，把一个粗糙的木盒子交给颜修文：“这个你贴身带着。我给你们买的是二等车厢，不入流的人多。你们万一遇上什么事，带着好防身。”
颜修文接过盒子，掀开看了一眼，随即一点头，果然放进了随身的小箱子里。我也跟着看了一眼——里面是黑漆漆的一块金属，看不出什么形状。
还当会是一盒金条——我如此想道。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严崇武拍一拍颜修文的肩膀，“等中秋的时候有空，就来看你们。”
“好。”颜修文跟着他出门，目送他走远。
“我们也该走啦，否则赶不上火车了。”我提着来时那只小箱子，牵了他的手，“赶紧回家。”
“好。”他笑着把我手中的小箱子接了过去，“走吧，回家。”

又是一次隐形更新？

再次尝试

现在咧！

三十二
有着李、杜二人一路上的照应，我和颜修文根本就没有费多少力气。他们二人把我们送到家门口便告辞了，无论我父母如何热情邀约都不肯留下来吃夜饭。
“哎，照顾了你们一路，饭都不吃就走了。”妈妈尤有些不好意思，然后看了一眼颜修文又亲亲热热地问道，“路上累不累呀？沅沅是不是又叫你操心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他操什么心。”我抱怨道，“你也是的，李先生杜先生是来办事的，肯定是有要见的人，你没事偏留人家吃饭做什么？”
妈妈眉毛一竖，就准备要好好教育我。于是颜修文赶紧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道：“沅沅路上对我很关心，一点也不累。”
“哦哟，居然连我们家殷沅都会关心人了，了不得啊。”妈妈这才又笑眯眯起来，“快进来吃饭，肯定饿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后天再叫你爸爸送你们回去。”
“知道啦。”我拽着颜修文快步往里走，全然不顾妈妈在一旁“诶诶你小心点不要乱扯修文呀！”的聒噪。
晚饭照例是一些好菜饭，等饭后颜修文把各位师兄送的东西一样一样给爸爸妈妈看了，又把给外公外婆带的礼物送到房间，这次回程才算告一段落。
颜修文自行去洗漱，我在房间里等他。不过等了半晌，他没回来，妈妈倒是来了。
妈妈在我身边坐下，小声问道：“颜修文的养父和那些哥哥对你好不好？”
“当然是好的。”我笃定道。
“我看他们都是富贵人家，你别说错什么话叫他们笑话。”妈妈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当时看颜修文这个孩子可怜，没亲没故的，一手养大来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了。现在才晓得他居然是个少爷坯子——如果不是落到我们家，现在肯定也享福呢。”
“你这叫什么话？”我听了只觉得奇怪，“他要是没遇到你们，肯定连命都没有了呀！”
“话不是这样讲的。”妈妈叹一口气，跟我解释道，“要是我们只是把他养大，那的确是问心无愧。可如今连婚姻大事都替他做了主，恐怕他家里人……”
“难道我们跟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还不算他家里人吗？”我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他一穷二白的时候和我结婚，算不上高攀。如今他的师兄弟们都发迹了，倒成了我高攀他了？要是这样，那我干脆同他离婚好了！不耽误他这位少爷！”
“你这个小孩怎么什么话都乱讲的？离婚是嘴巴说说的？”妈妈急了，也高了一个调门，“我是怕颜修文当时答应结婚的时候是看在我们一家的面子上，现在有了钱了，会不会动别的心思？”
听到妈妈的这个顾虑，我这才软了口气，甚至微微地想要笑。见她有些诧异，赶紧回答道：“不会。”
“你怎么晓得他就一定不会？”
我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的确上次严崇武来我家的时候就“小老婆”问题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虽然是在房间里聊的，但也难保爸爸妈妈没有听进去几声。我原本也的确是听不得这种话，总要犯疑心病，可这次偷听到颜修文和严崇武的对话之后，我就再也不担心婚姻的忠贞问题了。所以我颇有信心地宽慰妈妈道：“他的心思我都有数的，他将来会不会我不晓得，但是现在绝对不会。”
妈妈听了我的话，表情仍是有些怀疑。于是我信誓旦旦地举起手保证道：“我以后肯定好好对他，好好跟他过日子，绝对不会把他气跑，好不好？”
“日子是你们俩自己过，我和你爸爸也管不到底，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妈妈笑叹了一口气，“好了，我去困觉，你和修文也早点好睡了。”
“晓得啦。”我又甜又软地答道。
哄走妈妈后不多时，颜修文就从外间回来了。他一边擦着湿发，一边把门关上，同时问我：“房间里蚊子多不多？要不要点蚊香？”
“点上吧。”我环顾了四周一番，“我先把蚊帐子掖好。”
他应了一声，便拿了火柴去点蚊香，把香盘放好之后我赶紧掀开蚊帐的一角叫他进来。盘了腿面对面地和他坐在床上，我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蒲扇，心里跃跃欲试地想叫他说几句好听话给我，所以问道：“颜修文，你后不后悔？”
“嗯？”他一挑眉毛，是疑惑不解的模样。
“我看你那天要走的时候明明是舍不得。如果你没有讨我做老婆，那么现在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跟严崇武他们住在一块，谋个好前程。哪用又跟着我回来，过这样辛苦的日子。”我故意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你和我结婚的时候肯定也是勉为其难，没有选择才答应。现在有了可以选择的机会了，如果重来，你肯定不会要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最后轻声笑了起来。
我原本只想听他几句好话，然而他这反应还真是叫我有些生气。所以我伸长了腿蹬他一脚，恼怒道：“你笑什么？”
“沅沅，”他笑着叹了一口气，“我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你问的这些话，我想都没有想过。能过现在的日子，我已经够庆幸了。”
“你这话说了也白说。”我不屑地一撇嘴。
“你看，你又不信。”他握住我的手，“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师兄他们过得好，我心里高兴。但是各人有各人的福气，”他说着又笑了一笑，“你可是救我一命的小福星，我怎么敢丢了我自己的福气。”
听他把我称作“小福星”，我心中也颇为得意，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追问的。
“颜修文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我再次问他，“你说实话，你要是不喜欢我，那我尽力叫你喜欢就是了——反正我现在……”说到这里，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坚持说下去，“反正我现在是有点喜欢你的。”
“喜欢。”他回答得很果断，“很喜欢。”
“那你这样怕羞的人，怎么连脸都不红一红？”我一边用手背去贴自己的脸，一边指着他质问。
他讪讪地一笑，把我的手又抓回了他手心：“说的是实话，脸红什么？”
“那你也爱我咯？”我神气起来，伸长双手环了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又嘻嘻地笑问，“爱不爱？”
“爱。”他这个回答我上回也听过，还为此莫名其妙地大生了一场气。不过这回听在耳朵里，倒是不觉刺耳了。像是暖烘烘的甜牛奶，一路从耳根流进心里去。
“我也爱。”我说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心中倒是一派纯情。却不防被他大手一揽，就掉进漩涡里去了。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三十三
在城里过了一个夜，次日一早爸爸妈妈就亲自护送我们两个回家。我心中颇有些懊悔：真是不长记性，偏偏忘了颜修文是一个撩拨不得的东西。昨夜那样闹了一场，今早妈妈就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一番他如今七个月了、也该收敛一些的话，叫我臊得直脸红。
“沅沅，脏衣服拿过来，我去洗。”颜修文朝我伸出手来，我忿忿瞪他一眼，把箱子里的衣服揉成一团丢给他。他低眉顺眼地一笑，赶紧拿着衣服到天井去了。
等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已经是中午时分。爸爸妈妈在厨房忙碌，我便叫了颜修文上楼一同去整理我那些书。把从前看旧了的小说整理出一纸箱，已然是热出了一身汗。颜修文递了一杯水以及一块手帕给我，便蹲下去托了纸箱子。
“你小心点，我这些书都……”我喝了一气水，正准备叮嘱他的时候，便听得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再转身定睛一看，颜修文单手捂了肚子，脸上一副痛楚神色。
“怎么了？”我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肚子痛？”
颜修文摆了摆手，小声道：“没事。”
我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一边扶还一边抱怨：“你也真是的，我忘了你不能拿重东西，你自己怎么也不记得？”
“我……”他正欲开口解释，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好就此闭嘴。
“好了好了，坐下歇一歇。”我也不敢碰他，一时间没了主意，“要不要我去叫爸爸妈妈来看看？”
他摇了摇头，只是浅浅地吐息。我伸手试探着一摸，腹部触感依然柔软，只是里面孩子动的厉害，所以便大了胆子替他揉了揉。
约摸过了三五分钟，他才讪讪地朝我一笑：“好了。”
“吓人。”我也终于松一口气，“怎么回事呀？这算不算是动了胎气？”
“大概是。”他也揣测道。
听他这回答，我先时还有些不满——“大概是”叫做什么回答？他都不知道，我就更不能知道了！然而过了一会我才明白过来：我从前仗着颜修文比我大了几岁，处处把他当做我人生的前辈，以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他都必然比我懂得要多。然而却忘了，在生育方面他也是头一回经历，所积累的经验也堪称为零，我又怎么能要求他处处全知全能呢？
他见我一直不说话，就有了些惴惴的不安神色，或许以为我是因为他派不上用场而生起闷气来了。于是我在他肚子上又轻轻摸了一把，老神在在地安慰道：“你再坐会，我去把书搬到楼下。吃过午饭之后你好好睡一觉。肯定是因为这几天累了，所以才会这样的，休息好了保证没事。”
怕他还要跟我客气，所以我说完就走，一点反抗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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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在身体方面向来保重，中午吃了午饭之后果然乖乖地上楼歇午觉。我送爸爸妈妈上船，之后就近去了小医馆打听怀孕期间的注意事项——难得有他不懂的时候，我总得多照顾他一些。
夏日暑热，小医馆里长久的没有人来。老医师正好找到一个倾诉对象，于是拉着我侃侃而谈，硬是聊到了下午四点多。我从医馆里出来，被他一番一番的大道理说得晕头转向，只想快快地回家去把那些要点都记下来。
然而才刚走到家门口，就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手里提着一小捆青菜，一条活泼泼的鲤鱼，以及一叠摞好的油纸包。
“你去买菜了？”我小跑几步赶着去接了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爸爸妈妈已经回去了？”颜修文把青菜递给我，左手拎鱼右手依旧拎着那摞纸包，遮遮掩掩地总要往身后藏。
“回去了。”我点头应着，又好奇道，“你抓了药啊？”
“嗯。”他点点头，又很快解释道，“刚刚买菜的时候顺道去吴医师那里看了看。毕竟跟孩子有关，总要仔细一些。他把要注意的事都跟我讲了，今后我会注意的，你不用担心。”
我方才觉得他也是需要人来照顾的，正准备把一腔柔情倾情奉献给他，像位好太太一样温柔地叮嘱他一番。谁知不过两个钟头不见，他就又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我这一下午的心思都算是白费了。
“怎么了？”他看出我情绪的异样，问道。
“没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子，虽有些失落但也知道不能因此去责怪他，只好强打起精神道，“我帮你去把药煮了吧？”
“不急，要先浸两个钟头。”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端来药罐，手脚麻利地把药材浸到清水里面。我只好把已经伸过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坐在一旁看他忙碌。而他不紧不慢地顾自己做事，也很乐在其中。我见实在没有可以插手的地方，干脆上楼去备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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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住两个礼拜，用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呀？”我把颜修文整理出来的衣服、毛巾等物整整齐齐地叠好，用绳子捆扎了放进大箱子里。
“我是陪你住两个礼拜，可你得住上一学期呢。”他说着轻轻捶了捶腰，“等到时候天冷了，就顾不上给你这样一件一件地理了。”
“为什么天冷了会顾不上呀？”我不明所以地问道，“从前不也是过了重阳再把这些理出来的吗？”
“等到重阳的时候，小孩子就差不多快要出来了。”他轻声笑道，“还能总怀着呀？”
“是哦！”我恍然大悟地感慨了一声，随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傻气，所以赶紧闭了嘴。
他对此只是微微地扬了扬嘴角，然后又开了柜子去取高处的衣物。我连忙要去拦：“小心抻到——”
然而他风平浪静地把衣服取了下来，看向我的眼神还略有些不解。
我的一片好意屡次被辜负，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没好气道：“我瞎叫呢。”
他听了也只是一笑，小声道：“我都有数的，沅沅不要担心。”
“你自然是有数的，我一点没数。”我小声嘟哝了两句，自己也觉得这郁闷得有些理亏。不过接下来这些日子他都要去学校与我朝夕相对，总有我照顾他的时候。这样想着，我复又高兴起来，忍不住哼起一支悠扬小曲，还贱兮兮地轻拍了一记颜修文的尊臀。

七夕节快乐！( ͡σ̴̶̷̤. ͡σ̴̶̷̤)ෆ⃛

三十四
“颜修文，我们班的好几个女孩子都在夸你相貌好呢。”我笑嘻嘻地一边扒饭一边拿他打趣。这话倒也不算假，那些小女孩子见颜修文日日下课来接我的时候的确有些“垂涎”的意思，不过看了他腆着的那个大肚子便自觉地退避三舍了。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问道，“那殷老师怎么看？”
他难得跟我开次玩笑，我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待理解了他的意思之后我故作正经地沉思半晌，答道：“也就是中人之姿，配我们貌美如花的殷老师只能算勉勉强强而已。”
他低头一笑，对我厚脸皮的发言不予置评。我故意逗他：“怎么不说话了？觉得这话没有道理？”
“正是因为觉得这话太有道理了，所以无话可说。”他笑眯眯地答道。
我满意地继续低头扒饭，待吃的差不多了的时候，便听他说道：“沅沅，这礼拜我回去之后，就不跟你来住了。”
说好的是半个月，如今的确已经期满了。我听他这语气十分小心，肯定是怕我不情愿，要跟他闹。所以我故作轻松地答道：“好的呀。”
他听我同意了，尤想解释两句：“这宿舍楼里住的其余两位都是女教员，我总住着不方便。而且如今半个月了，附近要修剪头发的老伯伯老妈妈肯定也等着呢……”
“你不用说这么多，我说话算话的。说半个月就是半个月，你不用为难。”我尽量劝自己要讲道理，否则原形毕露之下，恐怕颜修文也不会留下来——只顾着要逃跑了。
我耐着性子跟他说：“我知道你在学校里面也是闲着，所以回家去挺好的。”他在学校里这些天，每日都过得极其规律且无聊：早上起来之后买来早餐与我同吃，然后陪我去教室。之后便去买了菜，借用宿舍的小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准备好之后来办公室等我下课，吃了午餐再送我去上课，回去歇一会午觉。午觉醒来又是去买小菜，准备晚饭。接我下课，吃了晚饭才有一些娱乐。要么去公园逛一逛，要么去看看影戏。再之后便是洗漱睡觉，周而复始地开始第二天的日程。如此的生活，倒要把他过成围着“先生”转的“好太太”了。女子是这样受了几百年的压迫，姑且要闹平等呢，平心而论，我又怎么好叫他心甘情愿地过这样的日子？
“其实……”他迟疑着还想说话。我伸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用不着哄我。”
他脸上略有愧色，也不再解释了，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
“你回家之后，不要觉得一个人胡乱吃喝没有关系。如今你肚子一天一个样，说明孩子正在生长的关键时刻，你就更应该为他提供足够的营养才对。”我看他这样安静，倒是有些不适应，所以忍不住就絮絮地叮嘱起来，“还有你那工作，整日要弯着腰的，也尽量少招待几位客人。他们一天不剃头，也不会就难受死了。”
“我知道。”他微微露出点笑模样，端着碗筷去洗。我便把桌子擦了干净，一边擦一边心中仍是不适意——我是真的不想他走。
在写字台前呆坐了半日，他拿着一个洗干净的苹果进来了。见我对着书本发呆，他便在我身边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削苹果，削好之后又拿小刀切下来一小块送到我嘴边：“这些日子恐怕还有几场大雨要下，我明天给你加几块厚些的窗帘。等打雷了你就把窗帘都拉上，这样就不会害怕了。”
我嚼着苹果看他，见他一副放心不下的老妈子样子心中就难免起了怨气：既然不放心，还回去做什么？他见我半天不说话，抬了眼睛看我，眼神润润的，好像有万般的情意在里面。这样眷恋的眼神，却不愿意陪我，真叫我想狠狠咬他一口。
我便真这么做了。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不推我，只是放下苹果和小刀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他不拍还好，一拍之下心中强抑着的委屈和不舍全都翻涌上来，直叫我想大哭一场。
在颜修文面前我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脸埋进他胸膛，我开始小规模地号啕。原本只是想到自己的不舍，后来又想到——从前我没心没肺地来去如风，让他一个人就在家中住着，问也不问一句。而且这次他来陪我住，我原意是想好好照顾他一段时间。谁知开学事忙，我只好把他晾在一边，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也只是等我。总是叫他等，他是不是也这样委屈呢？于是我开始一边抽泣一边窥探他的神色，只觉得理亏，也便不好意思再哭了。
他见我终于停下来，赶紧用手帕给我满脸地擦了一遍。或许是明白我的心思，他并不问怎么了。
我此刻心中的惭愧占了上风，也觉得有些尴尬，正是沉默之际却见我在他怀中大哭之时涕泪横流，竟然在他前襟上印出了一张鬼脸来。便忍不住指着他的衣服笑出了声。他被我这一出闹得手足无措，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也不由得笑叹了一口气：“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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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修文次日果然给我在原本的窗帘之外加了一块厚实的新窗帘，白天把它拉上之后也能营造出暗无天日的效果。
我皱着眉头凝视那两块暗色的布，评价道：“丑。”
“丑也没办法。”他把窗帘拉开，露出外面明朗的天色来，“非得是这个颜色才有用。”他用外面洒着小碎花的窗帘仔细遮掩了里面的暗色窗帘，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迟疑着转头看向我：“沅沅，我要不然再陪你住几天吧？”
在感情上，我等他这句话等了许久了。不过此刻是理智占了上风，我知道自己不能总盼着他委屈求全，就像我不想为了他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事业一样，我也不能劝他跟我过他不喜欢的生活。所以我很果断地拒绝道：“不必，你留在这里，单身的女老师都不好与我交往了。影响我人缘交际，多讨厌呀！”
“哎，怎么这样说话。”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着笑意。
“就这么说。”我一挑眉毛，两只手一上一下地搭在他肚子上，“我本来也就没总跟你住一块，难道现在还离不开你了吗？你回家之后好好照顾自己和肚里这个，要是想我的话，就多来看看我呗。”
“好，知道了。”他郑重道，“会的。”

三十五
过了开学最忙乱的阶段，我终于能把东西收敛归纳好，回家去看看颜修文。今日天色本就阴沉沉的，看着是要下大雨。未及走出校门，便见天色变得更加可怕，风声已经有了呼啸的意味。如果此时再出去，恐怕在河上那一段路就得挨着大雨过了。匆匆在校门口的小饭店买了一些饭菜，我便赶紧回了宿舍。
也不过就是半个多钟头，天边隐约传来了雷声，云层中间一闪一闪地有了闪电的影子。我连忙关紧了窗户，拉严了窗帘，并且把电灯点得大亮，拿起一本书细读起来。
窗外风声大起来，把两块薄薄的玻璃吹得“哐当哐当”直响，闪电的光影愈发鲜明，而雷声也从隐约可闻变成了爆炸一般的巨响。外面已经是风雨大作了！
我拿手捂了耳朵，专心看书。这样的懊糟天气，怎么能叫人不害怕？此刻只好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赶着要回家，否则必然耽搁在半路了。
我读书读得入神，所以窥见门外进来了一个高大男人时，那一声炸雷混合了我的尖叫，直要掀起屋顶来了。
“沅沅不怕。”那人见我惊叫，下意识如此回答道。然而又顾忌自已浑身透湿，所以不敢贸然过来。
我此时才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颜修文。
“你干嘛吓人嘛！”我忍不住抱怨道。随即反应过来他身上衣服被雨打得透湿，必然要着凉，所以翻箱倒柜地赶紧找衣服给他。
幸好他在这里留了两套换洗衣服，我把衣服递给他之后便去替他解扣子。他今日穿的是长衫，扣子浸了水，要命的难解。好不容易把他的湿衣服都脱了下来，我又想着如此换了必然不舒服，所以又倒了热水拧了毛巾叫他好好擦擦驱寒；待他擦完，我把自己的洗脸毛巾给他：“把头发擦一擦。”
如此忙乱了一番，我倒是顾不上外面的疾风骤雨了。看他把干净衣服换好，我终于有了心思抱怨：“颜修文你怎么回事？外面明摆着就是要下雨，你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故意来给我添麻烦的？”
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低声道：“我以为来得及在下雨之前过来的。”
“这个天气！”我气得伸长胳膊一搡他脑门子，“你脑子坏掉了？”
他无言以对，只好讪讪地赔笑。
“去，”我方才一搡才惊觉他浑身都是冷的，赶紧把他往床上一推，扯了被子把他整个人严密地围了起来，“焐热了再来跟我说话。”
他像个大号布娃娃似的，只是带着浅笑由着我摆弄。不过笑着笑着便皱了眉，我见他隔着被子的手蠕蠕地动，最后落在肚子上停下来了。
我觉察他这异动，不过只佯作不知，顾自己忙碌，且看他接下来如何反应。而颜修文也并不指望我理睬他，自己拿了枕头垫在背后，半躺下来，并且很仔细地给自己掖好了被子。
我斜了眼觑他的模样，见他额上都沁出了冷汗了，却还是并不向我示弱。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是觉得我靠不住，所以才专心致志地自己照顾自己。我如此想着，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心疼，终于还是端不住架子，蹬了两只拖鞋爬到床上去——否则还能怎么办？我为着这种事也要跟他赌气吗？
他见我上来，也并不讶异，从严丝合缝的被窝里伸出一只胳膊来给我倚靠。我把他的手放回去，隔着被子轻轻给他揉肚子，对着被子上的花纹发了半日的呆，我这才想起来要抱怨一句：“颜修文，你仿佛是故意来给我添麻烦的。”
他原本阖着眼睛半睡半醒，听我这话之后微睁开眼睛，看着我很抱歉地一笑。
“你呀……”我看他这反应，显然是懒得反驳我，所以拖长了声音预备教育他。然而长篇大论未及出口，就见窗外电光一闪的同时又听到屋顶上一声炸雷响，响完这一声之后，屋里的电灯便灭了。
几乎是雷响的一瞬，颜修文就将我搂进了怀中，又摸索着捂住了我的一只耳朵，低声道：“别怕，我在。”
我的头紧贴了他的胸膛，心中别别地乱跳，的确是被雷吓着了，但却因为有他在所以丝毫不慌。
“我去点灯。”他听雷声渐弱，说着就松开手，要坐起来。
“你别动。”我连忙拦住他，“这是我的宿舍，我比你熟。你本来就在闹肚子疼，万一再磕碰着，岂不是要当场生孩子了？”
他听到我这个不恰当的作比轻声地一笑，柔和了声音，问我道：“那先不点灯了，好不好？等再过一会再去。”
我点了点头，又想到这一片黑暗当中他也看不见我点头，所以又连忙应了声：“好。”规规矩矩地钻进被窝里，我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搭在他肚皮上：“你是不是就担心停电？”
回答我的是长久的静默，他过了很久才笑道：“不是，就是想来看看你，顺便把上次没拿回去的衣服……”
“你就是担心我会慌，所以才冒雨来的。”我打断他的话，很笃定地说道。他只是不作答，我不由得恼怒起来了，质问他：“这种话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的心思全要靠我自己猜出来吗？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哪里知道这么多？到时候一误会，我又要说你这样那样，你不高兴，我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嘛！颜修文，你怎么总要我内疚呢？”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低声道：“我担心你会以为我是想哄你跟我回家。”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是我却福至心灵地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我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我来学校教书，怕我看出来？”所以既不想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学校面对这样的情况，又怕我会以为他是故意来趁虚而入，在这种时候让我感受家庭的温暖，以便劝我回家。若换了以前，我的确是该这样想了，或许还要跟他大吵一架。但如今我又怎么会去这样误会他？回想起来我也不好，在北平的时候刚刚跟他说过“绝不会离开他”这些话，然而开学之后便义无反顾地搬来学校了。
原来不只是他，我说的也太少。
“颜修文，我现在是很喜欢你的。”我如此直白地向他告白也是头一回，只觉得耳根子都在热辣辣地发烫，不过趁着天黑，他也看不出我的窘态，所以更大了胆子坦然道：“我要你也喜欢我，你光做事不够，我还要你说给我听。就像我说给你听一样。”
我贴了他的耳朵，轻声且快速地说了无数句“我爱你”给他听。
“我也是，很爱很爱。”他酝酿了很久的四个字带着醇厚的浓情蜜意，滚滚地流进我心里去，在心口中翻涌起来了。
他肚子里那个小东西适时地动了起来，我轻触着它的动作，心中只有一片甜蜜：是的，这就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活泼的、热情的、甜美的爱情的结晶。
我开始愈发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了。

三十六
那日的一场大雨不多时就停了，下午的时候电路也修缮好了。然而颜修文被雨狠淋一回，倒是病了有个一礼拜，被我强留在学校好好休养了几天，直到今日回家的时候还有几声咳嗽。
不过颜修文决计是闲不下来的，才刚一到家，便又开始将久不用的东西一样样地整理出来。我听他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又见他弯腰时要托一托肚子，起身时要扶一扶腰的笨拙动作，却忍不住要笑呵呵：“颜修文，你也有今天。”
他闻言回过头来，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从前看你做事都是八风不动，好像什么都累不到你似的。如今终于像个人了，晓得吃力了。”我把他手里的那个箱子接过来，“既然累了，那就动动嘴巴，叫我帮帮忙嘛。”
他对我这番妙言无话可说，索性真的指挥道：“那就请沅沅把二楼柜子里的被子捧到外面去晒一晒吧。”
我得了吩咐，比了个手势便抱了被子去天井要晒。然而前几日大风大雨之下，原本搭着的竹竿已经倒了，便只好捧去门外晒。一边拿着掸尘拍被子，一边听旁边的阿妈讲闲话，我干脆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偷个懒。颜修文正好来开店门，从门缝里窥见了我这副懒散样子，便是一笑。我也不害臊，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哎沅沅，你赶紧叫你家修文进屋里去，不要出来。”李姆妈从远处疾步走来，还没到我面前就急着说道。
“怎么啦？”
“你先叫修文屋里呆着，千万千万别出来。”李姆妈回头望一眼再次催促道，“快点去！”
我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依言照做。好在颜修文对我是言听计从的，也不问缘由，果然去屋里坐着了。我这才到外面去，还没出门就听见一阵喧闹的声音。有人在乱喊着开路，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把一个大肚子男人抬了疾步往前走，那人面无血色，只张着嘴发出些微不可闻的呻吟。他身侧跟着一个眼睛通红、哭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媳妇，扶着一个中年妇人，紧紧地跟着。
那些人走得很快，等他们走远了，邻居们才又聚到一块窃窃地私语。李姆妈作为这家人带着点血缘的亲戚，知道内情较多，此刻就成了主要的发言人：“我这表侄女婿啊也是可怜，天生骨架子小，怀的时候又没调理好身子，喏，现在难产了。”
“呀，那这怎么办？”
“抬去城里医院看看。”李姆妈伸出三个手指，低声道，“估计是要不好。生了三天，都没生下来。他家里也没有几个钱，有没有得治也不一定呢！”
她说着，看到了我，又赶紧朝我招招手：“刚刚你怎么还木愣愣地不去叫修文避一避？这种事情要是冲撞了可不得了。”
“我这不是已经叫修文待在屋里了嘛！”我虽然也觉得她这说法是无稽之谈，但是落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所以又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啊李姆妈！”
“谢什么。”李姆妈朝我一摆手，又开始和邻居说起她那位表侄女有多可怜，这年纪轻轻地就要当寡妇。要是孩子也跟着去了倒还能改嫁，要是孩子活了，她带个拖油瓶将来还怎么找人家？
我听这些言语听得心烦意乱，也被刚才那场景吓得有些心惊，赶紧也回屋里去了。
颜修文依然乖乖坐在堂屋当中，我看他那膨隆的肚子就想起方才那个人高高鼓起的肚子，眼前又浮现起了那张无人色的面孔，脑子里也开始嗡嗡地回响起他家人的哭泣声。
“刚才怎么了？”颜修文问道。
我原本是想同他倾诉一番的，他定然会好言安慰一番，那我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心乱跳。不过想起李姆妈那些“冲撞”的理论，我犹豫着还是没跟他讲，只是笑了笑说道：“没怎么，还有什么事要做？都尽管吩咐给我。”
“没什么了。”颜修文说着就站起来，“我去把店面收拾收拾就好。要是到了四点半我这边还没收拾好，你就去把米淘一淘。”
“好。”我应着，却上下打量了一番颜修文的身材。他一直算不得很壮，但也是一副健康的、修长的好身量，应该算不上骨架小。光看了还不放心，我把他叫住之后又用手比划了一番。他被我乱摸得莫名其妙，犹豫着又想开口问。我生怕他追根究底，赶紧把他推开了。
=
白日里见过那样的场面，我到了晚上还是心绪难宁。等颜修文睡着之后，我瞪着一双大眼，借着月色细细地打量他。他如今养得不错，心中又没有要紧的大事，睡着之后的脸色也红扑扑的可爱，甚至还胖了一点。不过他胖了，孩子应该也会胖不少吧？
思及至此，我又开始动手动脚，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肚子。里面的小家伙晚上反而动得更欢，我才刚一搭手便觉得里面狠踹出一脚来。颜修文皱了眉头轻轻“唔”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睁眼。我赶紧用掌心揉两下他的肚皮，生怕把他弄醒。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又远远地传来些许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我见颜修文已经睡熟了，便趿了鞋子去另一间屋子看。那些人行色匆匆，穿着白布的衣衫，四个人抬着口粗制滥造薄皮棺材。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一身素服，木着一张脸，直愣愣地往前走。
果然还是……
我悄悄地将窗户掩上，在写字桌旁呆坐了一会。如果……如果颜修文也因为生孩子而落入险境，那我必然是要赶紧带他去医院的，不要孩子也得保住他。但是这样毕竟还是好的情况，假使真的遇到最坏的结果，那……
我猛地站了起来，在此刻明白了颜修文那日神色为难地跟我说“我想都不敢想”那时的心情，此时此刻，我也是想都不敢想，只盼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顺顺利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别的情况一概不准出现。
“沅沅？”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颜修文揉着惺忪的睡眼朝我走过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再敷衍他，只是拉住他的手，反问他道：“你怎么起来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起夜。”
“再过一个多礼拜就是中秋了，你给严崇武去封电报吧，请他带着师父一起来见见爸爸妈妈。”我一边说一边跟他走回房间里，“爸爸妈妈总说想见见你的亲人。你师父肯定也想知道你这些年跟什么样的人相处。”
“好。”他点点头，帮我掖好被角之后也躺下睡了。等他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我双手捂了他的肚皮，对那个小崽子说道：“你这几天乖乖听爸爸的话，知不知道？”
小东西应该也是睡了，只微微地一蠕。我心中盘算着事情，也沉沉地落入梦境里去了。

呜呜！希望能有热烈的讨论！（这章包子的分量逐渐重起来了呢！）

三十七
颜修文的电报一去，严崇武竟真的推了繁忙的公务，带着关师傅来了上海。爸爸妈妈早就整理出一间厢房，把关师傅安顿在那里。严崇武则是顺便来把事办一办，便借住在友人的家里。我借着严崇武出门抽烟之际，厚着脸皮凑了上去，把想求他办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微微诧异地瞥了我一眼，随后言简意赅地答道：“这事简单。”
我心中大石落地，开心起来。不过严崇武随即又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没这个良心，所以已经答应启元过来了，许他照顾修文到生了孩子之后再回北平。”
“他过来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爽快答道，“来就来吧！”
于是在中秋节当日，沈启元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的肚子已经初见雏形，西式打扮时会很明显地凸出来一点。
“许知晓放心你一个人来？她不陪你？”
“她还要上学呢，”沈启元对我的蠢问题不屑道，“何况我是来照顾师兄的，她来干什么？”
“倒也是。”我点点头，瞥见颜修文又扶着腰要去搬东西，连跑带跳地冲过去阻拦：“颜修文你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还敢这样！”
他被我吓了一跳，悻悻地收回手，笑道：“其实也没事。”
“怎么没事，”我吃力地将他要拿的那捆菜拎起来，又瞪他一眼，“再大半个月就要生了，胎位还没正过来，怎么办嘛！”
他悄悄地拎了绳子的另一边，宽慰道：“到时候请先生来正一正，不怕的。”
“松手。”我加紧了脚步，同时喝止道。
他犹疑着收回手，又低声道：“沅沅，你别总把‘要生’挂嘴边，叫别人听去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把沉重的菜捆往厨房门口一放，理直气壮地说道，“家里如今就是你这桩大事，当然要严阵以待。谁要是觉得这样夸张，或是觉得小题大做，就请先自己怀个孩子去生一生，再来说这话！”
“这毕竟是件隐秘的事，”他摆出了难得的威严，“总之，以后不许再说了。”
我看他已然有些脸红，却还是一脸正色，知道他是真介意这事，所以乖乖地点点头。不过想到他提的“隐秘”二字，我下意识地看看他股间，然后故意冲他“嘻”地一笑。他对上我那窥探的眼神，脸愈发地红了，一边遮掩着转过身一边无奈地叹道：“沅沅，你呀！”
=
中秋节后，我回学校继续上课，颜修文和沈启元不便在老宅多留，所以也回镇上去了。关师傅和严崇武随他们回去看了一看，便启程去了下一站。
我将在学校的衣物整理了一番，装了满满一个行李箱——那日本想托严崇武向校长说情，叫他帮我把课排得紧一些，便可以多几日出来陪颜修文。谁知严崇武这大人物一出面，校长干脆停了我的课，工资照发，且许我何时再回学校都可以。还是我力争将这一阶课上完一段落，与代课老师交接完毕之后再请了长假。
请假之后我倒也不急着回去，先去找了现在在医院当医生的一位老同学。她学的是外科，触类旁通地也懂一点产科知识。她先是给我讲了一番知识，随后请空闲的同事带我用模型练了手，如此一来该懂的便彻底懂了。
无知者无畏，如今懂了之后我才晓得生孩子是怎样一桩险事。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那样的后果，我定然会叫颜修文三思而后行。
趁着天色未暗，我携着一堆行李以及瓶罐登上了回家的小船。船儿悠悠晃晃，将河畔数盏灯火一一数过，数到几百几千盏的时候终于在河埠头停靠下来。
到家了。
“颜修文！”我大包小包、大呼小叫地一路进了门。他正在收拾前一位客人留下来的碎发，抬头看见我时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扫帚朝我快步走了过来。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我提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学校放假了？”
“不是。”我看他这副又惊又喜的模样只觉得有趣，所以更想逗逗他，“我前几天跟校长说想把课排紧一点，好有时间多照顾照顾你。校长一生气，干脆给我彻底放了长假。”
颜修文愣了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
“不然呢？我东西都拿回来了。”我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惆怅的表情来。
“你别急，”他说着叫我别急，自己却已经有了焦急的神色，“明天我陪你去找校长先生谈一谈。他不像是这样不通情达理的人，能听得进去我们的道歉的。”
“没用的。”我摆摆手，“话都已经出口了。不过，我回来陪你也好，等你生了孩子家里肯定也离不得人。别人能在家里相夫教子，我怎么就不能呢？”
“沅沅，别说这样丧气的话。”他握了我的手，很认真地安慰我，“就算这里说不通，也没有关系。你教学生耐心负责，又有学识，必然会有很多学校要你的。”
“我再出去教书的话，你舍得吗？”我问他，“你高兴吗？”
他略沉默了一晌，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只说：“对不起。”
“殷沅你这个人真是坏诶！”沈启元冒冒失失地从里间出来，“难得做件人事，倒还是不说人话！”他噼里啪啦地将事情全盘托出——原来那日严崇武早就告诉他了。
“崇武师兄还想借此提醒我注意些分寸，别打扰你们。”沈启元指指我的鼻子，“结果你就是这样捉弄师兄的？”
“你不说我也就说了！”我气咻咻地反驳道。被沈启元这样戳穿，我彻底落了下风，只敢小心翼翼地一扯颜修文的袖子，“你别生气，我都回来陪你了，我多好呀！”
“不好，很坏。”颜修文难得地如此评价我，不过我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就放下心来了。
“好了，这之后就由我来承担起照顾你们四个的重担吧！”我豪横地一拍胸脯，四下环望了一圈，习惯性地问道：“今晚吃什么？我好饿！”
颜修文和沈启元对视一眼，哑然失笑：“沅沅想吃什么？”
我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话问得实在不对劲，低头不好意思地支吾道：“这样……我就吃点饼干好了，你们休息去吧，我来打扫。”
“算了，也指望不上你。”沈启元接过颜修文手中的扫帚，“你去灶头帮师兄的忙，店里有我呢。”
“多谢多谢。”我脸皮足够厚，所以嬉笑着朝着沈启元一抱拳，推着颜修文进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