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楼已经不在了，烧毁快半年了！” 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在打电话，我突然有一点儿莫名的担忧，环顾这个小店，这个小吃店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样子，这座城市的角落保存着某些记忆，店里的桌子铺着蓝色方格台布，台布上的厚厚的玻璃砖光线很柔和。午后的阳光从尖顶的窗户照射在地砖上，一切都安静得有些不真实。这里只有我一个顾客，可是我并不觉得空旷，窗外的一棵泡桐树宽大的叶子飘浮在云底。

“那栋楼已经被烧毁了，已经一片废墟了！”我走进一家超市，经过酒类柜台时，我听到了一位女孩儿在自言自语。她仿佛是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神却空无一物，她好像没有看见我。我手里拿一盒饼干，我问前面的保安，卖文具的货架在哪里，他告诉我别找了，那栋楼已经被烧毁了，不要再找了。

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这里埋没了许多故事，许多建筑只剩下了传闻，即使在最现代化的商场里，我也能看到隐藏在大理石地面下的废墟和行走的人影，在华丽的观光电梯里隐藏着一条黑暗的走廊。

夜里，我找到了那条街，我看到了那废墟，它围着黄色的隔离条，里面的楼宇已经坍塌，只剩下一面孤立的山墙。我跨过隔离条，我走进这个被遗弃的世界，我无法接近那面山墙，它立在废墟的深处，我似乎无法到达它的区域。山墙高高耸立，山脉一样连着夜空和星辰。废墟上破碎的玻璃和门窗的框架分散在砖块之间，低洼的地方如同池塘一样长着荒草，这里是另一个城市，这是我熟悉的城市，也是我记忆里的环境，虽然几乎一切都已经倒塌，可是它的气息和灵魂没有改变，我悄悄接近它本来的样子。

我看到山墙的最上面的一扇小窗，那是我在故乡的唯一记挂，那是我曾经站立的窗口。窗内有我的小屋，我怀念那些孤独的日子，这一面独立的山墙知道，我们只是飘浮在空中。

在寒冷的夜里，我们会匆忙走完一生，没有对任何人的记挂，我只能留下无法识别的呼吸，我仰望曾经站立过的窗口，那些气息长久以来就在我的身体里。我站在山墙的阴影下，空气里酝酿着一丝不安，我走进了它曾经的楼体。时间仿佛停顿了几秒钟，夜空中的星辰突然黯淡了下来，我的心开始向下沉，如同一只在空中睡着的飞鸟。山墙的墙面开始坍塌，烟尘遮蔽了夜空，我听见砖块撕裂的声音，在腾起的烟尘里，我看见了灯光，那是一楼李叔叔家的女孩儿在写作业。长长的走廊里排列着灶台、储物柜、自行车和晾衣绳，楼道里的煤气管道的气味很重，地板已经被岁月磨成了深槽。

我站在烟尘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这栋楼原先只有四层，后来又增加了两层，最顶层就是一个阁楼， 阁楼在山墙上开了一扇小窗。这是整面山墙上唯一的窗子，在如同悬崖绝壁的山墙上，小窗是唯一缝隙。年代久远的红砖墙面上，几乎每一块砖都有自己的颜色，在阳光下，在月光下，在阴雨天，在飞雪的季节，山墙会有细微的变化，夏天的常青藤会把柔韧的枝条延伸到我的窗下。

在小窗前，我看到下面平房的屋顶，许多屋顶上铺着油毡纸，烟囱里炊烟冉冉升起，油毡纸上面压着砖块，有的屋顶上还堆着红绿相间的玻璃丝袋子，更远处还有几栋老楼。我的小屋有一扇窗子，外面的天空和连绵的屋顶足够阳光四处流浪。风和飞鸟会带走楼道里的黑暗和煤气味道，会让我忘记摇摆的楼梯栏杆，油污的灶台，忘记邻居们的争吵和孩子的哭闹声。

我经常在街道上仰望山墙和我的小窗，那是多么神秘的小窗，除了我，没有人会出现在窗口。我期待的一切仿佛是落不到地面的月光。那一年，五楼的阿姨死了，她跳下了楼，她的母亲回忆说，那一天阿姨突然嘱咐她，一定要记住去买一件暖和的羽绒服，并且告诉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存折密码写在一张纸上，那张纸在书桌的抽屉里。她细细地嘱咐母亲每一件事，她的母亲回过头看了一眼书桌，当她再回过头时，阿姨已经跳下了阳台。阿姨的丈夫爱上了别人，对于她来说，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三楼的大颖怀孕了，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一年，她十八岁，我也十二岁了，每次见到她，我都不敢看她。她不知道我的想法，许多事情你不说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年，美国的阿波罗飞船已经登陆月球二十年了，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报道。

我穿过旷野，穿过鲜花凋谢的花园，见到星河的浩瀚，你的美丽把死亡也变得遥远。我回到了这里，看到的只是废墟，站在楼梯的入口， 在烟尘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那面山墙在坍塌塌，它在竖直着坍塌，小窗如同一扇门一样，立在了地面。在人声嘈杂的烟尘里，我注视它，随后走向我的小窗。

许多年的时光再次流回到我身边，我再次站在了窗口， 现在的窗口，成为了我的门，我站在窗前，心里突然异常的恐惧，恐惧把我瞬间淹没，我看到五楼阿姨的心情，她万念俱灰的寒冷刺穿我的身体， 孤单落地时轻如羽毛。血，封住了我的眼睛，一片红色的天空覆盖了我的世界。我看到大颖独自去做流产，看到手术器械深入到子宫内部的刺痛，冰冷的金属毁灭了一个未成形的生命，我看到告别从前的心碎。如同脐带被剪断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