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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蛊精之你死我活 第一章 路满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0 婚事

握在婶娘手里的命应该凶多吉少,但至少一两年内,婶娘应该不会逼她出嫁。如果婶娘提出来,她可以以照顾祖母的名义拖延,但那也只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假如祖母再活十年,她难道能十年不嫁?文家在县里多少有些头脸,叔父和婶娘绝不会容忍她在家里做老姑娘,叫人背后议论。可如果真的出嫁,嫁的人家姑且不论,就算婶娘没有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又如何能抛得下祖母。把祖母交到叔父和婶娘手里,她决不放心!玉篆每想到这些,心里就乱成一团麻。
也许祖母会在她出嫁前归西……,玉篆知道这样想是大不孝,可她必须把事情想明白,有准备。果真那样,事情倒好办了,如果婶娘硬逼她往火坑里跳,她大不了还有一死。祖母去了,她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什么牵挂,与其孤苦伶仃地遭折磨,到还不如去见父母,弟妹,还有祖母,大家团聚在一处快快乐乐的。
她记得祖母曾经告诉过她,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和父亲的好友,五奎县的李家结了亲。李家是个富商大户,贫富倒也罢了,只这李家老爷能和父亲成为挚交,人品想来一定不错。只可惜自从父母过世,他们和李家来往就越来越少,如今已经几年没有联系了。祖母曾经给她看过父亲亲笔画押的婚书,可婚书现在婶娘手里,如果婶娘不提此事,除非李家拿着婚书来谈婚论嫁,她一个女孩儿家,就算能把婚书偷出来,也不能自己拿着婚书去李家谈婚事啊。再者,她近来听到下人议论,说那李家大商户最近遭了事情,几乎倾家荡产。玉篆并不怕穷苦,她现在的处境,还不就是一个粗使的丫鬟?只是那李家现在怕是自顾不暇,还能想起多年前定下的娃娃亲吗?如果李家不来认亲,那就只能听凭婶娘摆布了。
如果李家现仍大富,也许婶娘愿意和李家攀亲,得一份不薄的彩礼,可现如今李家败落了,婶娘恐怕不会认这门穷亲戚,彩礼拿不到,还要为了脸面倒贴嫁妆。
可也说不定婶娘明知李家潦倒,却偏要把她嫁到李家,用一辈子受苦受穷来惩罚她。其实能这样倒也和玉篆的心意,穷苦她到不怕,就算嫁到李家真的遇上虎狼夫君,恶公婆,那是她的命,她认了。怕就怕婶娘把她送到有钱人家做妾,玉篆心里一紧,手里的绣花针扎到了手指上,她啊了一声,皱着眉头把手指伸进嘴里吸允。
嘴里有一丝甜丝丝的铁锈的味道,她拔出手指,指尖上一滴小血珠正在慢慢扩散,窗外好像有人影在晃动,她抬眼望去,只见坠儿正穿过游廊一边往后看一边快速向她这里来。婶娘一家都出去走亲戚了,坠儿一定是来看她的,玉篆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外间屋。她打开门,坠儿刚好来到门前,一闪身进了门。
“小姐你还好吧?我好几天没来了。”
“我很好,你没事吗?不会又喊你去当差?”
“不会的,他们都走了,要吃过晚饭才回来呢,吩咐我的事情都做完了,正好来和小姐说说话。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小姐。”
“什么事情,别是你得赏了吧。”
“得赏哪轮得到我,我听见夫人在谈论小姐的终身大事。”坠儿放低了声音。
玉篆心里咯噔一下,忙对坠儿使了个眼色,走过去把窗子放下,拉着坠儿来到帐幔后面“你听说什么了?”玉篆焦急地问。
“其实也不是我听见的。小姐想,我又不常在跟前,是陈嫂和宝云在那里闲话被我听到了,究竟有多坐实,我也说不好。”
“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1 传言

“我听到宝云说,新来的县太爷有个师爷最近刚死了老婆,要娶个填房。她听见夫人和老爷打听这件事,还说这个师爷已经有两房姨娘了。”
玉篆的脑袋嗡的一声,呼吸有些急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抓住坠儿的手。
“小姐,你弄疼我了。”坠儿挣脱了玉篆的双手。
“你还听到了什么,快告诉我。”
“我听见陈嫂问,都有两房姨娘了,扶正不就完了?然后宝云说,听说那两房姨娘都是从歌舞楼里买来的,上不得台面,所以师爷要娶一个正经八百人家的女孩儿。陈嫂又问,不知那师爷有多大年纪?宝云说不知道,反正有年纪了,听说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玉篆瞪大了眼睛,她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呼吸困难。
“陈嫂接着问宝云,夫人和老爷提这事,是不是想把……”
“想把什么?”玉篆急切地问。
“后面没说出口。就听宝云说,还没定呢,你嘴严谨些,别到处乱说,叫大小姐知道。”
玉篆只觉得浑身的血在喷涌,胸部剧烈地起伏,她的手有些发抖,脑门儿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坠儿察觉到玉篆的变化,她抓住玉篆的手说“小姐先别急,虽说夫人大概有这个意思,和老爷提了,可应该没有定下来,再说师爷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意思呢。我来告诉小姐,就是让小姐心里有个底儿,早做些谋划,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我明白,谢谢你坠儿。如果你听到了什么,一定马上来告诉我。”玉篆恳且地看着坠儿。
“那还用说吗,小姐。”坠儿使劲对玉篆点头。
可是告诉她又能怎样呢?她一个女孩子家,婚姻的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母双亡,现在祖母又神志不清,叔叔和婶娘理所应当地可以替她做主,而叔叔又是凡事都听婶娘的,到头来还不是听凭婶娘拿捏?
坠儿继续和玉篆闲话,玉篆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坠儿刚告诉她的事情总在脑子里翻滚。自从祖母病后,她一直担忧的事情终于有了前奏,那个画着问号的未来也开始露出真面目。其实她心里早就有预感,但真的听到,依然感到愤怒和震惊,也许因为她多少心存幻想,期待奇迹的发生,自欺欺人吧。
坠儿和玉篆一起伺候祖母吃过饭,又帮着玉篆换洗干净,就回去了,临走前说了好多宽心的话。送走了坠儿,玉篆坐到窗前,拿起一件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想接着做,可她瞪眼瞧着那些细密的针脚,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她的心好像被栓了个秤砣,不断地往下沉,她必须做点什么,动起来,就好像溺水的人会下意识地舞动四肢,可她好像什么也不会做,像个傻子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啊。”这是什么声音,她坐在那里发愣,声音很熟悉,可她却记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声音。
“啊,啊。”她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床上一个老妇人,半举着胳膊,手抽搐般的晃动。
祖母,是祖母。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来,起身跑到床边,握住祖母的手。
“怎么了?”她哭着问,“是要小解吗?”
“啊,啊。”祖母微微摇了摇头。
玉篆把祖母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抽搐着的手好像在轻轻地抚摸她,她感觉到从祖母手上传来的温暖,“怎么了祖母,怎么了?”玉篆哭着问。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2 见客

还有几天就是腊月了,这天早上玉篆把祖母打点好就快到中午了,离吃饭还有个把时辰,她拿起祖母过年的新衣,坐到炭火盆边想在吃饭前赶几针。
门外传来脚步声,而且好像不是一个人,会是谁呢?除了送饭的时间,每次有人到这里来都会让她紧张。脚步声到门口停住了,随后传来敲门的声音。
“是谁啊?”玉篆问。
“是我,宝云。”自从那天她被婶娘打了一顿,宝云就再没把她当小姐看。
玉篆打开门,门前站着宝云和陈嫂,两个人各自抱了两包东西,宝云和陈嫂二话不说,直接进屋,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然后回身对玉篆说“我们来伺候小姐梳洗,夫人叫小姐到前面见客。”
“见客,什么客人?”听到有客人来访,玉篆心里有些高兴,自从祖母病倒,玉篆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以前常来常往的亲朋好友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我们也不知道,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宝云冷冰冰地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小姐快来梳洗更衣吧,晚了就迟了。”
玉篆站在原地没动,宝云和陈嫂见状上来就给玉篆解衣服,玉篆没有反抗,由着她们摆布。
新衣服还散发着樟木箱的味道,穿在身上有些发硬。玉篆认得那是她的衣服,只穿过一两次,水红的缎面上绣着鹅黄色的栀子花花纹,她上一次穿这件衣服,好像是,好像是两年前的新年,祖母给她选得料子。
换好衣服,宝云和陈嫂开始给玉篆梳头,她们动作有些粗鲁,拽得玉篆的头左歪右倒,头皮生疼,玉篆朴素方便的发髻,被她们梳成那种以前常梳的高耸的美人髻。梳完头,宝云给玉篆脸上擦了些粉,然后居然从梳妆盒里拿出了几样珠钏给玉篆簪在头上,尽管宝云的速度很快,玉篆还是认出那是她以前戴的首饰。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是什么样,她低头看着衣裙的下摆和袖口,知道自己长高了。。
“小姐,走吧。”宝云对她说,然后和陈嫂两个不由分说驾着她就往外走。通往客堂的门边有一个黑色大厨,漆的油光锃亮,经过衣橱前的时候玉篆瞟了一眼映在衣橱上的影像,虽然一掠而过,但那靓丽和光彩却让玉篆眼前一亮,恍若回到从前,不由得百感交集,几乎落泪。
宝云和陈嫂夹着玉篆出了门,就在出门的那一刹那,她听到祖母啊,啊的声音。她想回去看看祖母怎么了,可宝云和陈嫂一左一右抓着她,驾着她往前走,她试图挣脱,可无济于事。她们出门沿着门廊向右转,经过祖母窗户的时候,她看见躺在床上的祖母右手举着,不停地晃动。
“祖母”玉篆轻轻叫了一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滴一滴洒在青砖铺就的甬道上。

*

玉篆被宝云和陈嫂架到前院的客房,宝云没让玉篆直接进去,而是和陈嫂先把玉篆引到旁边的耳房,给玉篆擦干了眼泪。
宝云对玉篆说“小姐还是别哭了,这要是让客人看见了,对家里对小姐都不好,又惹夫人生气。”玉篆止住眼泪,宝云又给玉篆上了些脂粉,稍作整理,才引着玉篆进了客房。
上座坐着婶娘和一个穿金戴银,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夫人。玉篆行过礼,就被宝云引着在婶娘下手的一溜四张椅子上落了座。
“玉篆,这位是金夫人,今天特地来看你的。”婶娘的语调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让玉篆有些不适应。
“见过金夫人。”玉篆起身行礼。
“哎呀,免了,免了。”金夫人一边说,一边满面春风地走过来,拉起玉篆的手。
“哎呦,这是怎么了”金夫人瞪圆了双眼“这怎么还哭了?”
“这孩子心太重,肯定又是为了老夫人的病。”婶娘说“自从老夫人病了,我们玉篆姑娘一定要亲自服侍老夫人,别人都不放心,还经常为老夫人的病掉眼泪。
“有这么个孝顺孩子真是难得,也是老夫人的福气。”金夫人说。
“谁说不是呢。”婶娘答道。
“看来我们老爷福气也不浅。”这话让玉篆警觉,她抬起头来看着金夫人。
“孝顺之人大都忠厚和善,将来我们姐妹相处也融洽。”金夫人拉着玉篆的手,笑着对她着说。
“我也是这么说呢。”婶娘附和道。
玉篆挣脱了金夫人的手,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这个金夫人是谁,她说的老爷一定就是那个要娶填房的师爷。
“姑娘,这是怎么了,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金夫人有些诧异。
“哪里,金夫人您多虑了,玉篆不过是害羞罢了。”婶娘对金夫人说“可怜我们玉篆自小父母双亡,是我和她叔叔把她抚养成人的,心里看得比亲生的还亲。如今我们老夫人一病不起,玉篆的婚事少不得我和她叔叔操心,我一心想着给玉篆求一份好姻缘,可谁知真是善人有善报,不费吹灰之力,良缘从天而降,我和他叔叔也能对得起她去了的父母。”婶娘说着,竟举起袖口拭泪。
“可不是这话,”金夫人回到座位上对婶娘说“我和我们老爷说,文夫人的侄女错不了,还用得着相看?我们老爷就说‘话不是这样说,先去拜见文老爷文夫人是个礼数,另外也要看看人家姑娘是不是乐意啊。’”文夫人一边说一边斜眼看着玉篆。
“金夫人瞧您这话说的。我们虽不是什么书香大家,到底也知书达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玉篆姑娘最懂得这些。她叔父和我为她操心,自然都是为了她好,玉篆怎么会不乐意?”
“是,是,文夫人说的极是。文夫人为玉篆姑娘操心,当然都是为她好。玉篆姑娘知书达理,还不都是文夫人调教有方。这不是我说,我们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年的时间,文家待人接物,处世为人,这吕荣县里那个不说好呢”
玉篆没再听她们说什么,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但心里翻江倒海,心怦怦地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如果不是父母和祖母多年教诲养成的矜持和自尊,她真想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指着婶娘和金夫人的鼻子大骂一通。
婶娘也看出了玉篆的心思,她叫宝云进来对她说“姑娘出来有一阵了,心里肯定惦记祖母,你先扶小姐回去吧,免得她在这里担心。”
宝云听说就过来搀扶玉篆,玉篆不等宝云扶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不向婶娘和金夫人行礼,径自一个人咚咚咚地走出房门,宝云在后面边追边喊“小姐慢些,等等我。”
玉篆走得飞快,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自己和祖母的房间。一进房门,她就扯下身上的衣服,然后把头上戴的珠钏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宝云恰巧进了房间,看着玉篆摔在地上的衣物和首饰,冷笑了一声说“小姐这么大的脾气,这是对谁呢?宝云可并没有得罪小姐啊。”
玉篆没有吭声,径直走进里间屋换上自己日常的穿戴。走到窗前她常坐的椅子上,拿起给祖母做了一半的衣服想接着缝,可是心里像开了锅一般,手抖得厉害。她不得不把衣服放下,两眼直瞪瞪地看着窗外,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什么金夫人,一定就是那个师爷的姨娘,过来替那个老头子来相看她,什么今后做姐妹也融洽,和我做姐妹,真是……!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婶娘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往火坑里推。这份家业大都是父母置办下来的,现如今都归了叔父和婶娘,不仅如此,就连父母留给她的几件衣服和字画首饰,也被婶娘霸占了,婶娘还不放过她,把她当粗使的丫鬟,现在又要把她送给个老头子做填房。玉篆越想越气,脉搏突突地跳,脑袋里好像有千万根针在胡乱穿梭,连婶娘带着宝云和陈嫂进来站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3 强暴

“玉篆姑娘今天这么大的气性到底是对谁呢?一点礼数都没有。”玉篆被吓了一跳,她蓦地回过头,惊恐地看着身后的三个人。
“真是丢我们文家的脸,说出去让人当笑话。”婶娘咬牙切齿地说。
玉篆的目光和婶娘相交,她没有回避,眼里的恐惧化成两道怒火,愤怒地射向婶娘。
“你瞪着我干什么?我和你叔叔为你的事操碎了心,难道换来的就是你这幅嘴脸?”婶娘声色俱厉,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玉篆的脸。
“那我要谢谢婶娘了。”玉篆没有站起来给婶娘行礼,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瞪着婶娘“把我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真是费尽心思,想来将来玉字和玉文也是要给人做填房的吧!”玉篆声音有些颤抖,呼呼地喘粗气,好像胸腔里有一个滚开的水壶。
玉篆的话让婶娘猝不及防,她错愕地瞪着双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恼怒和羞愧令她一时无语。她踉跄了两步跑到玉篆跟前,抡起胳膊,狠狠地在玉篆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把玉篆从椅子上打得滚到了地上。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贱人!”婶娘的骂声因为愤怒变成了尖叫,她提起裙子朝倒在地上的玉篆狠狠踢了两脚“我十年的心血就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玉篆的脸被打得火辣辣的疼,婶娘手上的戒指在她的颧骨下面划出了一道伤口,血淌了出来。她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脸,婶娘的脚踢在了她的侧腰上。她弓着身子,用手护着头,两个膝盖戳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婶娘上前抬脚踢在她的下巴上,玉篆仰面倒地,她的牙齿咬到舌头,钻心的疼痛让她惨叫了一声。
她的嘴里满是咸腥的铁锈味,血水在嘴里晃动,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疼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她用双手支撑起上身,瞪着因为愤怒而面部扭曲的婶娘,所有的冤屈和仇恨像火山一样爆发,她冲着婶娘大喊“这房子,店铺和田亩都是我父母置办的,那你们又是谁养的?”
这质问大大出乎婶娘的意料,她简直气疯了,她左右乱瞅,看见桌边的木桶里有一把三尺长短的羽毛掸子,她抄起掸子用竹棍做的掸柄朝玉篆没头没脸地打起来。掸子打在玉篆的胳膊,肩膀和头上,竹子和骨头硬碰硬的闷闷的梆梆声在屋里回荡。玉篆忍着疼,两只胳膊罩在头上试图站起来扑向婶娘,但刚跪在地上就被陈嫂和宝云一人一边抓住双臂按在了下去。婶娘的掸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玉篆低着头,缩着肩,挣扎着躲避,可哪里躲得过,拇指粗细的竹棍打在她的身上,啪啪的击打声伴随着玉篆凄厉的尖叫。
竹节绞住了玉篆的头发,她的头被竹棍拽得前突后仰,婶娘两手抓住术棍狠命一拉,玉篆的发髻被揪散了,一缕头发被拽了下来,仍然缠绕在竹棍上。玉篆的头已经被打破了多处,血沿着发际流到脸上,滴到肩上,胳膊和肩膀也满是伤口,斑斑点点的血洇透了白色的中衣。
屋子里令人心悸的殴打声,玉篆的尖叫声和婶娘的喝骂声搅在一起,没人听到数尺之遥,躺在床上的祖母啊啊的叫声,她的叫声沙哑而绝望,她的右手拼命地向上举着,像是在喊救命。
直到婶娘打累了,把掸子摔到地上,宝云和陈嫂才放开了玉篆。玉篆瘫倒在地上,屋里安静下来,大家这时才听到祖母的哀嚎。她们同时扭头看床上的祖母,婶娘眼里闪过一丝恐慌,她飞快地对宝云和陈嫂低声说了一句走,也不等宝云和陈嫂,一个人飞也似地冲出了门,宝云和陈嫂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
祖母依然啊啊地叫着,声音嘶哑但带着绝望。玉篆挣扎着爬起来,她眼冒金星,头嗡嗡作响,浑身的伤口刀割一般地疼,肩膀好像伤了筋骨,热辣辣地疼得钻心。
玉篆踉踉跄跄地扑到祖母的床边,祖母一边叫一边歇斯底里地挥动着右手,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玉篆一心在祖母身上,忘了自己的惨象,她抓住祖母的手,叫了一声祖母。
看到玉篆,祖母突然睁大了双眼,停止了嚎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篆,好像不认识她。屋里很静,玉篆感到祖母的手抖得筛糠一般,但却牙关紧闭,没有呼吸。
玉篆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她抓住祖母的肩膀大喊“祖母,祖母!”
祖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两滴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玉篆突然意识到一定是自己的样子吓坏了祖母,她头往后仰,躲开祖母的视线,但为时已晚,她听到祖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动物般尖利的嚎叫。她蹲下身,猫腰爬到床头,拿起一条手巾,擦脸上的血迹,血已经干了,她沾了点水继续擦,伤口沾了水蜇的生疼,她忍着痛把脸擦干净,然后爬到橱柜边打开橱柜拿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顺手把头发绾了绾。
她回头看床上的祖母,祖母的手没有举着,玉篆突然意识到自从刚才祖母那声凄厉的惨叫,就再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她的心痉挛般的抽搐了几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只见祖母的头歪向一边,嘴边一大堆白沫,她去抓祖母的手,祖母的手不像平常那样僵硬,不灵活,而是软面团一般。糟了,糟了,她在心里狂叫,把手伸到祖母鼻下,没有任何气息,有几秒钟,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尖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4守灵

祖母去了,就这样在痛苦中去了。
玉篆感到内疚,她想如果没有那场发生在祖母面前的和婶娘的争执,如果祖母没有看到她被殴打的惨状,祖母也许不会走。自己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没有顾及近在咫尺的祖母就和婶娘发生冲突。祖母一定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才会那样的焦急,不,不是焦急,是愤怒。她是祖母钟爱,甚至溺爱的孙女,在此之前的十几年里,祖母从未体罚过她,甚至训斥都没有过。看到自己的孙女被宝云和陈嫂按在地上被婶娘毒打,听到自己的孙女要被婶娘送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孙女被打的满脸是血,披头散发,而自己又无力阻止,祖母的心里该有多痛苦,多绝望,多愤怒,多煎熬?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这么说来,她也是有责任的,可是逆来顺受,无条件地接受一切会令祖母高兴吗? 不,不会的。她了解祖母,祖母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虽然祖母也教她读女儿经和道德经,可祖母用身体力行告诉她,要自尊自立,要有底线,不能逆来顺受,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忍受一切。她知道如果她不抗争,祖母会更气、更恨、更恼怒、更失望,也更绝望。
可是,如果祖母还在该有多好啊!虽然自从祖母卧床不起,就不再能给她多少庇护,不再能给她安稳、舒适和富足,但是只要祖母还在,那就是她的依靠,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能看见祖母,握住祖母的手,她就感到温暖,就有力量,有勇气!
但是现在祖母走了,真的走了,她确确实实地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就像一丝无羁无绊的柳絮,飘无定所,自生自灭。
玉篆跪在祖母的灵前,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着这两年来发生的事情,她一直在流泪,真实的眼泪,哭祖母,哭自己,也哭去了的父母。她已经跪了快一整天了,婶娘告诉她,要在灵前守三天三夜,她的头胀疼得好像要裂开,身上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到了夜里,好几次她跪着就睡着了,整个人摔到地上被摔醒。凌晨时分,她累得摔到地上也醒不了,却被轮班替换的宝云和陈嫂硬生生给推醒,直到早上吃过饭又酽酽地喝了两碗浓茶才觉得稍微好些。
来吊唁的亲友一拨接一拨,玉篆咬牙撑着,陪着他们磕头,陪着他们流泪,到了傍晚时分,她感觉越来越虚弱,快要支撑不住了。
又有人来了,玉篆听到有人通报姓名,也听到叔父和婶娘和来客相互寒暄,她的头晕乎乎的,双腿已经麻木,她疲惫已极,只是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只是毫无意义的吵闹,这时候有人在耳边喊‘拜’,然后是敲钟的声音,玉篆机械地跟着磕头,她觉得头很沉重,沉重的好像抬不起来了。
“再拜。”玉篆跟着叩头,头碰到地面的时候,她觉得头好像被粘到了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咚地一声,她整个人倒在地上。
“玉篆。”她依稀听到有人喊,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有人抱住她,身上伤口被揉搓得疼。
“玉篆,你怎么了,我是应夫人,玉篆你怎么了……”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5 洗衣娘

等玉篆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长时间,屋里很暗,窗纸上布满了灰尘,只有微弱的光亮,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她眯眼适应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打量周围。房间很小,不是祖母的房间,床也不是她用的竹榻,上面铺的粗麻布很糙,她动了一下,床有些抖动,吱扭吱扭地响。床头有一张桌子,很旧的样子,漆都已经剥落了,桌上有一个粗瓷碗,一只陶罐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张饼。看到饼,玉篆突然感觉很饿,她从床上爬下来,虽然依然很虚弱,头也还在胀疼,但昏睡了那么久,多少有些力气。她从陶罐里倒了些水在碗里,一边喝水一边拿起一块饼子慢慢地嚼。饼子是黍子面的,又硬又干,玉篆得把水含在嘴里然后再咬一口饼子,等饼被水浸软了,再咀嚼吞咽。
一边吃,玉篆一边继续打量屋子,只见对面堆满了杂物,落着厚厚的灰尘。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从窗纸的漏洞往外看,外面是后院,院子对面就是厨房,那她现在一定是在后院那所挨着茅厕的堆放破烂的小屋里,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嘴里慢慢地嚼着饼,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她记起祖母走了,她的心疼了一下;还有她和婶娘的冲突,她被陈嫂和宝云按着被婶娘用掸子打;她为祖母守灵,疲惫的快要撑不住了,然后有人喊玉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自己一定是昏倒了,然后被送到了这里。
玉篆抬头看了看屋顶,屋角挂着蛛网,由于年头久了,屋顶和墙体已不太吻合,从几处缝隙透进窄窄的天光。门窗都破旧不堪,门框变了形,门歪歪扭扭的,露出大大的缝子。因为是存放破烂的屋子,地上并没有铺砖,只是垫了几张竹席,上面糊上泥浆,有些地方已经霉烂了。
今后这里应该就是自己的栖身之所了。玉篆看着眼前这座破败的小屋,叹了一口气,心里灰暗得如同那堆盖满了灰尘的杂物一样。她,文家的大小姐,她的父母置下了这座宅院,而现在她住在连佣人都不住的杂物间里。服侍祖母的时候,以为自己像个粗使的丫鬟,觉得糟的不能再糟了,哪知道现在才是最糟的,不,不对,现在只是更糟,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比现在还糟糕呢?
服侍祖母虽说做着丫鬟干的活,可她心甘情愿,并且她还住在祖母高大的上房里,饭菜也是和祖母一起吃的。那时她居然一点没意识到,她其实是沾了祖母的光,如果只是她自己,她是不会有那样的待遇的,就像现在,她在这个家里其实连一个下人都不如。
她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以前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虚的,只不过是父母和祖母的光环罩着她,而她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仍然是文家的大小姐,只是文家已经不是她的了。
玉篆越想越难过,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想透透气。门开了,她看见隔着院子对面厨房里正在忙碌的顾嫂朝这边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去了前边。
她一定是去告诉婶娘了。想到婶娘,玉篆哆嗦了一下,她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恐惧,可就是这个女人现在掌控着她的命运,自己就像抓在她手里的一只蚕宝宝,想怎样就怎样,躲也躲不掉。玉篆赶紧关上门,好像这样真的能把婶娘拒之门外。
不一会儿,玉篆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手也开始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想止住抖动。窗外有三个人影划过,然后有人哐哐地砸门,门被推开了,婶娘跨进屋里,身后跟着宝云和陈嫂,一人手里抱着一大桶衣服。按理玉篆应该站起来给婶娘行礼的,可她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床上没动。
“你要是没事了,就接着去前面守灵吧,别到时埋怨我没让你尽孝。”婶娘把屋子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再者大面儿上你还是文家的大小姐,”婶娘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玉篆,“可你心里也清楚,你现在什么也不是!”。玉篆没吭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老夫人已经不在了,我得找点事情给你做,像以前那样闲着吃白饭的日子,你就别想了。”婶娘回头对陈嫂和宝云说“把衣服给她放下。”陈嫂和宝云把两大桶衣服放到玉篆面前“以后每天早上把脏衣服送过来,再把前一天洗干净的衣服拿回去。”说完把脸转向玉篆“你先洗完衣服再去守灵,免得明天干不了。”婶娘说完,转身带着陈嫂和宝云走出房间。
脚步声渐渐远去,玉篆抬眼看桶里的衣服,有婶娘的,叔父的,玉字和玉文的,还有,好像还有宝云和陈嫂的。她弯腰用手扒了扒,确实有她们俩的衣物。近一年多来,玉篆每天都洗祖母和自己的衣物,已经习惯了,可居然让她洗下人的衣服,这不是在打她的脸?玉篆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用力晃了晃脑袋。她不想哭,哭有什么用呢?如果眼泪能把衣服洗干净,她有的是眼泪。她把发髻紧了紧,挽起袖子,下床提起两桶衣服,出门向水井边走去。
楼主:由几子  时间:2021-01-15 14:45:04
26 应夫人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玉篆正在井边洗衣服,宝云突然跑来,手里捧着一套衣服。她把衣服放到井边的石凳上,对玉篆说“你快换了衣服到前面去。”然后也不等玉篆问话,扭头就走了。
玉篆看了一眼放在石凳上的衣服,那是她以前穿的好衣服,叫她换衣服去前面,应该是去见客。是什么客人要她去见,是不是又是那个师爷家的什么金夫人?应该不会吧,祖母的七七还没过,像她们这样的人家,一年之内不娶不嫁是应当恪守的礼数。那会是谁呢?玉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起放在石凳上的衣服,回房更衣。
玉篆已经有些日子没到前面来了,自从守灵结束后她就再没来过。穿过角门进到祖母上房院子里的时候,她心里有些感慨,虽然只有几天,竟好像有几个月了,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十几年,这里的一花一树,一砖一石她都熟得不能再熟。东北角的玉兰树和她房门两边的腊梅还是她和祖母亲手种的,可现在已经是物是人非。玉篆叹了口气,低头走进上房,祖母去世后,叔父和婶娘搬了进去。
“玉篆,真是好难请啊!我来了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上房的客堂里做着应夫人还有婶娘,见她进来,应夫人笑着对她说。
看见应夫人,玉篆吃惊地用手捂住嘴,心里却是一阵惊喜。应夫人是她们的老熟人,她小的时候两家经常来往,只是父母去世后,应夫人和庄老爷才不像以前那样频繁登门,但每年应夫人都会接祖母和玉篆去她家里聚会,经常还会留玉篆在家里住几天。几年前应夫人的儿子生了栾州刺史,接了他们老两口去滦州,她们之间就只能只凭书信联系了,但自从祖母病倒后,信就再也没有到玉篆的手里。
玉篆赶忙到应夫人面前行了礼,她掩饰住内心的欣喜,轻声说道“篆儿哪里敢,只是有些事情耽误了片刻,若知是夫人来了,篆儿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的。”说完按照礼数也向婶娘行礼,然后在婶娘的示意下,坐在了婶娘旁边的椅子上。
“上次来凭吊老夫人……”应夫人刚说了半句就哽住了,低头用帕子试泪,片刻后接着说“几年前和老夫人在一起的时候还很硬朗,谁知才两三年的功夫就……”
“谁说不是呢!”婶娘也用手帕拭泪“我们还想多孝敬她老人家几年,可天有不测风云,唉。”
“听到消息我们就急着赶回来了。当年我们老爷在已故文老爷的手下,多得他提携,和玉篆的父亲也是极好的朋友,两家走动得竟像是亲戚一样,只是这几年去了栾州,路途遥远,只能书信来往,谁知那次临走前来和老夫人道别,竟成永诀。”应夫人说着又哭起来。
“应夫人节哀,这些事情都是天有定数的,岂非人力可以改变?好在老夫人这几年我们都是细心照料,没受什么委屈,走得也很平和。”婶娘对应夫人说。
玉篆抬头看了了婶娘一眼,婶娘的无耻让她从心里鄙视。婶娘察觉到了玉篆的目光,飞快地回头瞪了玉篆一眼。
“那就好,”应付人一边拭泪一边说“不过你们一定辛苦了。”
“那还不都是应该的。”婶娘诚恳地说。
“上次来,本想凭吊老夫人后和玉篆好好说说话儿,可谁知篆儿竟然晕过去了,想来是太过劳乏又太过悲伤的缘故。那天人多事杂,不便叨扰,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们,还想接玉篆去我哪里住几日。”
“哦,真是难为应夫人想着,”婶娘笑着对应夫人说“只是篆儿自小是祖母带大的,和祖母最亲。老夫人病重的时候,篆儿昼夜在老夫人跟前服侍。老夫人走了,篆儿茶饭不思,身体弱得不行,可也不听我们劝,硬要给老夫人守灵,所以才会昏倒。这几天篆儿又和我们说,要搬到后院静养,在前边看着老夫人住的房子,用得东西,难免睹物思人,心里难过。我和她叔叔劝了一回也不听,只得由她去了。应夫人想得周到,要接玉篆去散散心,只是我想到了应夫人哪里,谈起旧事,难免又要伤心落泪,篆儿身子刚好了些应该在家静养,但回绝应夫人又是大不敬。我看要不这样,再等两天,等篆儿大好了,再去应夫人那里叨扰几日如何?”
听到应夫人要接她去住几日,玉篆高兴的心砰砰直跳,但婶娘的一席话又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心中的喜悦。她抬眼偷偷看了应夫人一眼,应夫人也在看她,四目相接,各自都明白了大半。玉篆下意识地又看婶娘,婶正娘瞪着她,玉篆赶忙把头低下。
“文夫人要是担心这个,那倒不必。我只是想接篆儿过去散散心,不提这些伤心的事情。我在吕荣只住几日,过了十五就准备回栾州了。再者我还带了些东西给玉篆、玉字和玉文。前些天忙得顾不上,这两天让他们找出来,叫篆儿带回来,我就不再跑一趟了。篆儿,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吗?”
“瞧应夫人说得,真叫篆儿无地自容了。篆儿……篆儿只听应夫人和婶娘的。”玉篆边说边看应付人,又看婶娘。
婶娘盯着眼前地上的方砖,沉默了片刻说“即是这样,玉篆就去吧。只是应夫人难得回来一趟,要办的事情一定不少。玉篆就不要在那住了,去坐坐,吃过晚饭就回来吧。”
玉篆原本以为没有可能了,谁料婶娘竟答应了,连忙说“婶娘说得是,玉篆去了坐坐就回来。”
“即是这样,那也只能如此了。”应夫人有些无奈地说“那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过去吧。”又对婶娘说“老夫人的事,你们也别太过悲伤,人总有这一天,你们多保重,这一家人都靠你们呢。”
“应夫人说得是,多谢应夫人记挂,应夫人也多保重啊。”说完这些,婶娘冲着门外喊宝云。
宝云进屋,婶娘对宝云说“应夫人想接大小姐去散散心。你跟着去。小姐身子还虚,你贴身好生服侍,别让小姐累着,吃过晚饭就回来,别给应夫人添麻烦。”
宝云飞快地看了玉篆一眼,又看了应夫人一眼,然后看着婶娘说“知道了,夫人。”
“我记得以前不是坠儿服侍玉篆吗?”应夫人问。
“坠儿我今天另外派了差事,不在府里,宝云去也是一样的。”婶娘回答,又回身对宝云说“你去准备一下,叫陈喜备好车,你和小姐一起去。”
应夫人道“坐我的车过去岂不省事方便?”
婶娘说“应夫人回来这几日,用车的地方一定多,反正我的车也闲着,不如就送了她们去,也省得你把她们送回来。”应夫人听罢也只得应允。
应夫人和跟随的两个仆妇,还有婶娘,玉篆,宝云一起来到大门外,婶娘看着应夫人上了车,然后走到自家的车跟前,玉篆和宝云跟在后面。
婶娘转过身看着玉篆说“到了那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应夫人在这只待几天就回栾州了,远水解不得近渴,别只图一时痛快。”又对宝云说“别离开她身边一步。”宝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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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援手

陈喜轻甩了一下鞭子,大青骡迈开步子,车子支支扭扭地开始前行。微风穿过帘子吹进车篷里,玉篆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得令人心醉,浸满了自由。玉篆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呼吸到这样的空气了,虽然只是一墙之隔,竟是天壤之别。
应夫人的宅子离玉篆家并不远,穿过三条街左转向北大约一箭远,拐进一条巷子只几步路就是庄府的大门。应夫人下车,过来携了玉篆的手,两人一同进府。应夫人没把玉篆带到一般迎客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自己日常起居的房里,房间不大但很精致。玉篆一进屋就闻见扑鼻的香气,只见垂花门后面的隔间里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肴。没有奉茶寒暄的客套,应夫人带着玉篆径直穿过垂花门进了隔间,应夫人先落了座,然后示意玉篆也坐下。玉篆谢了座,坐在应夫人旁边。
应夫人指着桌上的菜说“回来有很多事情要打理,只是随便让他们弄了几样菜,不过都是你爱吃的,随便吃点吧”
那一桌子的菜果然都是玉篆爱吃的,玉篆看傻了眼,口水涌进嘴里,她尽量矜持地吞咽,有些难为情。近半个月来,玉篆天天吃的都是黍子饼和豆腐菜汤,曾经食量如雀她,现在总是觉得饥肠辘辘。她等应夫人下了第一筷,就举起筷子拣菜往嘴里送,吃得有些急,菜没有稳稳地送进嘴里,掉了些在桌子上,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涨的通红,没好意思接着吃,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低头咀嚼嘴里的食物。
“快吃啊,在我面前还顾及这些?”耳边传来应夫人温柔的声音。
玉篆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应夫人,只见应夫人微笑地看着她,眼里含着泪。玉篆心里一热,眼泪也涌进眼眶,她抬起袖子试泪,突然意识到旁边还站着宝云,她偷看了一眼,只见宝云绷着脸,一脸严肃地站在身边。
应夫人见状忙对旁边站着的春梅说“快去带宝云姑娘吃饭,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春梅过来要领宝云出去。
宝云忙说“谢应夫人,宝云不饿,我还是在这里服侍小姐。”
“到了我这里就要听我的,你先去吃饭,有我在这里,还害怕怠慢了你们小姐?”应夫人和颜悦色地说。
宝云听应夫人如此说,忙陪笑说道“应夫人这说得是哪里话,小姐在应夫人这里,岂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我真的不饿,还是在这里服侍小姐。”
应夫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宝云,难道在我家里,你还要做我的主不成?”
宝云听应夫人如此说,脸上有些慌乱,立即跪在地上说“宝云不敢,宝云冒犯了应夫人,夫人恕罪,宝云这就去吃饭。”
“这就对了,快去吧。”说着春梅过来领了宝云出去,宝云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玉篆。
等宝云和春梅出去了,应夫人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去门外候着,叫你们再进来。”旁边两个伺候的丫鬟媳妇应声走了出去。
应夫人用手指着桌上的菜肴对玉篆说“快吃吧,在我面前没什么好顾忌的。”
“多谢应夫人。”玉篆心里满是感激,她低头吃菜,可不知为什么,刚才强烈的食欲好像没有了。
“多吃点。”应夫人说,可玉篆觉得胸口发胀,吃不下去。
“是不是怕宝云回去告状啊?”应夫人问。
“没有啊。”玉篆抬头勉强对应夫人笑了一下。
“别嘴硬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以为你不吃她就不告了?既然横竖都是告,干嘛不多吃点?自己的身子要紧。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出来你近来都吃什么,多吃点,就算回去她生气,还能让你吐出来不成?”
玉篆觉得应夫人的话有道理,怕又怎么样呢?该来的也挡不住。
“我听说有人去你家提亲了?”应夫人试探地说,她的话触到了玉篆的痛处。
“你愿意吗?”应夫人轻声问,玉篆没说话,摇了摇头。
应夫人叹了口气“我一听给你说的人家,就知道你不愿意。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老夫人过世,你横竖是有一年孝要守的,你婶娘也不能把你怎样。”
“可一年后呢?还不是如此。”玉篆说。
应夫人看了看左右,探过身子对玉篆小声说“不知道老夫人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过,你还小的时候,你父亲把你许给了五奎的李家,她知道吗?”
玉篆脸上挂着泪痕,对应夫人点点头,她看了看身后左右,小声说“祖母对我说过的,还给我看过婚书。可现在婚书在婶娘手里,而且,而且我听说李家好像有了麻烦。”
应夫人听了玉篆的话,沉思了片刻说“你是说李家败落了,去了也要过苦日子?”说完静静地看着玉篆。
“不是的,不是的。”玉篆拼命摇头“不瞒应夫人笑话,我现在在家里其实还不如一个下人,应夫人想来也看出一二。我虽然从没见过李家人,我只是想,既是我父亲看上的人家儿,人品一定不差,再苦,还能苦过现在不成?我现在就是一个粗使的洗娘,吃穿用度都是最下等的,还要挨打挨骂。我还能嫌弃李家什么?只是现在他们自身都难保,哪还能顾得上我?”
应夫人抓起玉篆的双手,两年的劳作,她的纤纤玉手已经毫无踪影,骨节粗大,指甲劈裂,皮肤粗糙而皲裂。应夫人把玉篆的手拉进自己怀里,含泪低着头说“这要让你父母祖母看见,真得心疼死了。”
应夫人放下玉篆的手起身在房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走到玉篆身边,玉篆忙站起来,应夫人握住她的肩膀说“篆儿你听我说,你要守一年的孝,在此期间不得嫁娶,这个礼数,你叔父和婶娘是不会违的,所以一年之内你不用担心。你回去以后,多顺着你婶娘些,不要顶撞她,自己也少受些苦,等我回去自有道理,虽说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我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玉篆听了应夫人的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明白应夫人的意思,心里有千万感激的话,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是眼泪汩汩地往外淌。
“快起来,快起来,”应夫人抓着玉篆的手把她扶起来,“别叫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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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李家来客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应该算是在平静中渡过的。玉篆每天早晨穿过院子去对面顾嫂那里吃早饭,顾嫂也是老家人,知道家里的底细,对玉篆也很同情,虽然婶娘的指示不敢违背,但时常私下里给玉篆些前面吃不了剩下的好东西。吃过早饭,玉篆回到自己房里,把前面送来的衣物抱到水井边,然后就打水洗衣物,洗完晾好,也就到了中饭的时间。玉篆和顾嫂在厨房里安静的吃完中饭,就回房小睡一会儿,午睡起来按照婶娘的吩咐把后院打扫一遍。
婶娘没有叫她打扫前面,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玉篆都感到庆幸。跑到前面在玉字、玉文、宝云、陈嫂还有其他下人面前扫扫抹抹,还真让她有些难为情,或许他们也是这么觉得吧,特别是叔父,玉篆猜想。
祖母去世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婶娘出面,这前前后后三个月,玉篆看见叔父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其中只有一次简单地和叔父寒暄过两句。叔父不会不知道她的处境,但为什么会对她不闻不问?叔父到底和她是血亲呀!
虽然明知玉篆现在在文家其实就是个下人,可顾嫂并没有真把玉篆当下人看待,一旦婶娘和宝云、陈嫂不在眼前,顾嫂仍然称玉篆小姐,对她也很客气,只要玉篆需要帮忙,顾嫂都会过来帮一把。
顾嫂对玉篆说“说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将来出嫁的时候还是文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的也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就算夫人不乐意,”顾嫂说到这突然闭了口,警觉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才接着对玉篆说“可如果真的把你像我们一样,嫁给个出苦力的,这吕荣城里的人还不把你家笑话死。”玉篆觉得顾嫂说得有道理,可又想把她嫁给个门当户对的老头子做填房,倒还真不如嫁给个实实在在的小户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只要你沉得住气,能忍则忍,等你出嫁到了夫家,那就是少夫人,当家作主,这边就是再怎么样,也是鞭长莫及呀。”顾嫂语重心长地说。
顾嫂的话让玉篆想起了应夫人,自从两个多月前和应夫人分别以后就在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许应夫人给她写过书信但是被婶娘扣下了?可如果真是那样,婶娘那个直筒子脾气应该多少会漏出些来,而且应夫人明知信到不了她手里,也不会去自找麻烦,自讨没趣,给她写什么信。
从应夫人家里回来以后,玉篆就一直呆在后院。应夫人给的东西都被婶娘收走了,说是替她代为保管。除了顾嫂和来送东西取东西的下人,玉篆没有见过其他人,就连坠儿,怕顾嫂看见给婶娘报信,也没到后院来过。做师爷填房的事婶娘没再提起,但玉篆知道,事情并没有完,虽说一年之内为祖母守孝不可以婚嫁,但一年很快就过去了,婶娘是不会罢休的。
应夫人、应老爷和五奎李家是多年的老友,应夫人把消息带给李家应该没问题。但应夫人不过是信使,究竟怎样还要看五奎李家。不知李家现在是怎么打算的,会不会不再满意这门亲事,或者李家公子另有所爱,不愿履行婚约?父母和祖母都已去世,如果五奎李家不来履约,那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婶娘和叔父乐得其所,肯定不会去找李家。又或者李家已经破落了,顾及家道中落,羞于上门提亲,应夫人不是试探她能否过苦日子吗?如果五奎李家不来提亲,那一切还要听从婶娘摆布。
看来事情并不像开始想得那样简单,玉篆坐在树下纠结地皱着眉头,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吱扭一声,通向前院的门被打开了,只见宝云手里捧着一摞衣服进了后院,都已经快到晚饭的时候了,这个时候送来衣服,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明早等着穿的。宝云走近了,手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不像是要洗的脏衣服,她走到玉篆面前,把衣服放到玉篆手里说“夫人叫你换了衣服到前面去,你快点吧。”
玉篆低头看手里的衣服,是自己以前穿的旧衣,都这个时候了,叫她换衣服到前面去干什么?是去见人还是……玉篆满腹狐疑抱着衣服回到自己房里,换好衣服来到前院。宝云已经等在客堂门外,见她来了就转身带着玉篆进了客堂。
屋里婶娘端坐在上座,下边一个矮凳上做着一个妇人,见玉篆进来马上起身,对玉篆行了个礼。玉篆忙不迭地还礼,又给婶娘行礼,婶娘命玉篆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又让妇人坐下,妇人谢了座,复又坐到矮凳上。从妇人的穿着打扮和坐在矮凳上,玉篆推断这应该是个有体面的下人,但是谁家下人呢,为什么要见她?
“这么晚了还把小姐请出来,小姐别见怪。小姐一定没见过我,我是五奎李家的管家娘子李宝家的。”听到五奎李家,玉篆差点叫出声,她几乎忘了呼吸,呆呆地盯着李宝家的。
“老爷夫人听闻这里老夫人仙逝,原应亲来吊唁老夫人的,只是路途遥远,老爷夫人年事已高,公子又因事缠身,不得前来,故俸老爷夫人之命前来给老夫人凭吊,也顺便看看小姐。”李玉家的在说最后一句‘看看小姐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玉篆傻呆呆地看着李玉家的,心嘟嘟地跳,她双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心,好像害怕从上面摔下来。她似乎听明白了李宝家的话,但又好像没有,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把李宝家的话重新过了一遍。
“玉篆,李家妈妈在和你说话呢。”婶娘责备地对玉篆说,又转向李宝家的“妈妈别见怪,这孩子从来都是这样着三不着两的,她祖母去世后更是呆头呆脑的了。”
婶娘的话清晰地传到玉篆耳朵里,她突然明白婶娘的用意,开口对李宝家的说“多谢管家妈妈,这么大老远的,一定辛苦了。”玉篆侧眼看了下婶娘,接着说“玉篆虽说和老爷夫人从未谋面,但听家父母和祖母提起过,这里先给老爷夫人行礼了。”玉篆说着起身行礼,李宝家的忙起身拉起玉篆,把玉篆送回座椅上。
玉篆接着说“祖母在世的时候,曾经,”玉篆用余光扫了下婶娘,婶娘正充满敌意地看着她。“曾经给小女看过父亲和府上老爷写的字。”玉篆呼吸有些急促,她抬头看李宝家的,李宝家的也正看着她,四目相遇,多少读懂了对方。
“姑娘的敬意我一定转达。”李宝家的边说边抓住玉篆的手。玉篆已经干了两年的粗活,手掌上满是茧子,指关节也开始变粗,指甲和周围的皮肤都满是毛刺,手背上有皴红的裂痕。李宝家的吃惊地望着玉篆,玉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从李宝家的手里抽出来,低着头对李宝家的的说“劳烦妈妈了。”
李宝家的回自己坐的矮凳上,一边赔笑看着婶娘,一边对玉篆说“原以为这次见不到小姐了,说是小姐身体有恙,不方便。”
玉篆听了这话,看了婶娘一眼,对李宝家的说“是着了些风寒,婶娘爱惜,让玉篆静养,但玉篆,”玉篆又抬头看了一眼婶娘,喘口气接着说“玉篆听说是五奎来人,马上就更衣过来了。”
“噢,是这样,真是劳乏小姐了。”李宝家的脸上带着笑,转头对婶娘说“虽说好久没联系了,我们老爷夫人还有公子都惦着小姐呢。无论怎样,小姐也算是半个家里人。”
“哦,难为你们想着。”婶娘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
‘半个家里人。’李宝家的话让玉篆的鼻子发酸,只觉得胸口有股气往上上涌,她低头屏住呼吸,直到那股气冲过她的鼻腔,才低着头小声说“这让玉篆如何担得起,只是玉篆也……也惦着,也惦着老爷,还有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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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父母之命

李家人的出现在玉篆暗无天日的生活里点亮了一盏灯,让在黑暗隧道中的她似乎看到了尽头的微弱光亮。虽然她并不确知将来会怎样,也没人告诉她,可李宝家的来访让她觉得应该和她的婚事有关。
玉篆仍然住在后院的杂物间里,每天仍然洗衣服,打扫院子,但玉篆能感觉到气氛的缓和,前面虽然对她还是不闻不问,但给她的饭食却好了许多,顾嫂偷偷地告诉她,说是前面传话过来,叫给玉篆吃好些。
几个月后的一天,宝云和陈嫂居然抱着两摞衣物来到玉篆的房间,放到她床上,说这些是她的衣物,以后还是自己保管吧。玉篆看了看,有几件是应夫人给她的,还有几件是她以前的旧衣,虽说只是一小部分,但玉篆已经很惊讶了。
除夕夜里,玉篆破天荒地被叫到前面和叔父家一起用了年夜饭,还一起祭了祖。过了正月十五,叔父居然对玉篆说叫她搬到前面去,以后也不用洗衣服了。玉篆猜想李家也许已经来提亲了,这个想法在玉篆搬到前面后和坠儿的一次私下相会中得到了证实。坠儿告诉她,李家在年前立冬的时候就来正式提亲了,腊月初一送来了一车彩礼,花花绿绿的好些东西。
玉篆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她逃脱了给师爷做填房的命运,但她并没有因此兴高采烈,李家远在几百里之外,她对李家的了解只限于祖母讲的一些皮毛。作为父母的挚友,公婆应该无可非议,可李家公子怎样,却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许担忧的。
然而玉篆比谁都明白,嫁到李家是父母之命,也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就算父母健在,她也一样要嫁到李家,这是她的命,要来的必然来,躲也躲不过,这么想了,心里就坦然了。
玉篆搬来前面的第二天,叔父和婶娘一清早就过来了。听到宝云通报,玉篆开门迎接,宝云打帘,叔父和婶娘进屋,玉篆行了礼。他们后面跟着陈嫂和另外一个媳妇,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摞绸缎布料。叔父清了清喉咙对玉篆说“玉篆,你自幼父母双亡,跟着叔父,虽说没能让你锦衣玉食,也把你抚养成人了,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不要怪叔父。”
叔父的话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不周到……也不要怪……’玉篆百感交集,两年来的苦辣酸辛一股脑地涌进她的胸膛,满满的好像要把胸膛撑破,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用尽量平缓的声调对叔父说“叔父对篆儿的养育之恩,篆儿感激不尽。”
“你如今已经十七了,照理早该出嫁,只是因为祖母的事耽搁了些。你也知道,当初你父亲在世时已经将你许配给五奎的李家,现如今李家拿着婚书来提亲,且你祖母的丧期已过,我和你婶娘虽然不舍得你远嫁,但有约在先,也只得照约而行,不知你想法如何?”
玉篆的手有些发抖,为了掩饰,她双手紧紧压住腹部,身体前倾,貌似恭敬但其实是借宽大的衣袖掩饰她的激动“父母和祖母都不在了,玉篆只听叔父婶娘的。”
“哼!”婶娘哼了一声,脸扭向一旁。
“那就好。”叔父对她点头笑了笑“已经和李家商量好了,现如今过了三月,李家就来迎娶,时候不多,你也抓紧准备准备吧。”
“玉篆听叔父婶娘的。”
站在旁边的婶娘对身后的陈嫂示意,陈嫂和另外一个媳妇把两摞布料放到床上。
“你也知道”婶娘对玉篆说,但她没有看玉篆,而是盯着玉篆身后的墙“你祖母的丧事家里开销了一大笔,现在是出的多进的少,所以也少不得委屈你,做些嫁妆上的针线。其实这对你也好,趁机会多磨练磨练,针线上拿得起放得下,到了婆家不受拿捏。”
“婶娘说得极是,玉篆一定尽力。”她偷偷用眼角瞟着那堆花花绿绿的绸缎。
“那既是这样,我和你叔父就不在这里耽搁你了,你快些动手吧。”婶娘说完就和叔父带着宝云和陈嫂出去了,屋里只剩了玉篆一个人。
她走到床边,看着摞起来的布料还有一箩丝线,丝线上面是一张清单,玉篆拿起清单,只见上面写着:冬衣四套,夏衣四套,春秋衣四套,夹被,丝绵被各四床,帐子四顶,绣枕四对,包袱皮四对,鞋若干,袜子若干,汗巾若干,手巾若干,小衣若干套。应该是叫她照着这张清单准备嫁妆吧,玉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堆在床上的两摞布料和丝线。活很多,恐怕要紧赶才行,但她心里没有焦虑,也没有懊恼,平静得像是一池春水。她拿起一缕红色的丝线,放进掌心,双手合十,对天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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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嫁妆

玉篆觉得自己的手都快断了,她每天从晨曦微露一直到近四更天,不停地量啊,剪啊,裁啊,粘啊,缝啊,绣啊。早晨就着窗户,晚上伴着灯烛,肩酸,脖子胀,眼睛干干地疼,腰麻木得有时站起来都直不起腰。她的手上被丝线勒出了一道道口子,食指和拇指被针磨出了两条老茧,可是看着逐渐堆积起来的做好的细软,她好像并不觉得苦。
她在被子上绣牡丹,衣服上绣海棠,座褥上绣满了石榴和寿桃,鞋面上攒出寿蝠和祥云;薄帐上是莲花和翠竹,厚帐上是寒梅和松柏;汗巾上梨花带雨,手帕上荼蘼正盛。她绣啊, 绣啊,不停地绣,她绣自己的生活,绣自己的未来,她要绣出一个世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新世界。自从搬来前面,只要婶娘不在家,或者三更天后,坠儿有空就会偷跑来和玉篆作伴儿, 两个人对坐在灯前,一边做活,一边说话儿,好像回到了从前。
转眼已临近三月,迎亲的日子也已经定下来了,玉篆就要踏上旅程,揭开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她的嫁妆已经装满了十个箱子,可玉篆仍然拼命地做,她知道婶娘不会给她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要靠她自己,她能多做一点就多做一点,她要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她不想让婆家瞧不起。
可是劳作让她的手伤痕累累,两年粗重活计的锻造,她的手已经变了形,不再纤细柔嫩,而是骨节胀大,手掌上有还一块一块的厚茧。玉篆很纠结,她想多些嫁妆,不被人看低,可她又想有一双柔嫩纤细的玉手,她不想让她的夫君在洞房花烛夜,拉起她的双手,感觉到的是剌人的粗皮厚茧。每天夜里玉篆就寝前都会在手上涂满调了蜂蜜的菜油,然后带上自制的鹿皮手套,早上查看老茧是否软了些,皮肤是否光滑了些。
好在坠儿最近常来帮忙,因为已经定了坠儿作为陪嫁丫鬟和玉篆一起去李家。让坠儿和玉篆去李家,婶娘是极不情愿的,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小姐出嫁没有陪嫁丫鬟,是会遭人耻笑的。李家怎么想,婶娘并不在意,如果李家因此看轻了玉篆,那倒还合了她的意,可是被吕荣县的人取笑和轻看,却是万万不可的,她家老爷就算官不大,也是在县府任职,文家在吕荣也算是富户,被人取笑嫁女儿没有陪嫁仆人,不光让他们一家丢尽颜面,也会影响到玉字和玉文的婚事。因此尽管极不情愿,婶娘还是应允了叔父的提议,让坠儿和玉篆一同去李家,但心里却是千咒万诅,诅咒玉篆让她赔了夫人又折兵。
日子一天天临近了,玉篆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悬在空中,吃不好也睡不好。对于离开,玉篆是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可以摆脱婶娘的魔掌,离开这个虐待羞辱她的地方,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悲的是自己在这座宅院里长大,这里有那么多和父母还有祖母一起的美好回忆,离开这里好像一刀斩断和过去的所有联系,从此就像无根的浮萍,随波漂流。
无论怎样憧憬,对于未来她多少有些担忧,毕竟她只在儿时见过李家的人和她的夫君李九源,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时过境迁,世事难料,谁知李家现在如何,夫君李九源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但玉篆明白,这是她必须走出的一步,她别无选择,后面的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临行前的三天,叔父来到她的房中,看到叔父,玉篆心里到有几分不舍,毕竟他是她的亲叔父,无论他怎样对她,他仍是玉篆的长辈。看到叔父,让玉篆想起去了的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叔父坐下来环顾四周,看着堆成一堆的箱子说“李家接亲的人已经来了,现住在城北的客栈里。”他看着玉篆问“都准备好了吗,还缺什么?”
叔父的话让玉篆有些想哭,自从祖母去世后,这是叔父对她说的最暖心的一句话,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点冲动,略想了一下,对叔父说“谢谢叔父婶娘关照,东西差不多都齐了,只是,只是,玉篆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你尽管说。”叔父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看着地面。
玉篆干咽了两下,好像有东西噎在喉咙里“父亲母亲,还有祖母,”玉篆偷偷看了一眼叔父,叔父仍然低头看着地面“留了些东西给我,现在婶娘那里收着,我想要几件带走,也算是留个念想。”
叔父没有答言,依旧看着脚下的地面,沉吟了片刻起身说,我和你婶娘说说,然后转身推门走了出去。去和婶娘商量,玉篆想这事恐怕就黄了一半。可谁知傍晚的时候,叔父又来到她的屋里,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叔父把包袱递给玉篆,对她说“这里几样东西,你收好吧。”
玉篆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她压抑着内心的欣喜,双手接过包袱说“谢谢叔父婶娘。”
“你父母还有老夫人给的东西不少,虽说应该算是你的,可家里为你的亲事开销了一大注,再说你还有两个妹妹,都是这家的女孩儿,也该得些。”叔父对玉篆说。
“叔父说得是,能有这些玉篆已经很感激了。”
“你明事理就好。天晚了,收拾收拾早些睡吧,过两天就要上路了。”
玉篆点头答应,把叔父送出门外,又看着叔父进了婶娘屋里,才关上门,拎着包袱回到自己的卧房。她打开包袱,里面有几件衣服,两件是她没穿过的新衣,还有两件,一件是父亲穿过的旧衣,另一件是母亲的。包袱里还有一个锦囊,玉篆解开拴着锦囊的丝绳,里面有一对翡翠耳坠,是母亲留下的,一对珍珠耳钉,是祖母的,还有一对母亲的镶红宝石玛瑙金镯,一对玉镯,一条金项链,一只金簪和两只珠花,还有祖母的两只玉佩,和两枚镶玉戒指。包袱里还有一个父亲用过的玉石镇纸,和一把字画折扇。
叔父拿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但玉篆心里已经感到满足,她已经有几年没有触摸过它们了。她用手一件件细细地抚摸, 好像触碰到了父母亲还有祖母,眼泪不由得淌了下来。那天晚上,她抱着包袱躺在床上,感觉全身都被温暖拥裹着,睡得很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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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辞别

玉篆本想好好睡一觉,可四更天就醒了,离天亮还早,屋里漆黑一片。她的头昏沉沉的,想再睡一会儿,可脑子却在不停地转,怎么也睡不着。今天是她启程的日子,再有几个时辰,她就要告别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家,远嫁他乡了。这一年多来,这一天曾经是她期待的日子,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心里却满是依依的不舍。
这是父母建起的宅院,处处都能看见他们智慧的影子。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原来不太熟悉的后院,现在也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方位。童年的日子是多么的快乐啊!她,父母,祖母,还有弟弟。噢,当然,还有叔父和婶娘,只是那时候她几乎没注意过叔父和婶娘。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忧虑为何物,即便是后来父母亲和弟弟走了,她在祖母的屁护下,日子依然是幸福而安稳。
但是祖母的死改变了一切,她的安稳快乐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坍塌,看似坚固的城堡其实只是一座精致的堆沙,一个大浪就全都烟消云散了,直到那一天她才痛苦地意识到,这许多年的富足和幸福,从来都不曾在她的掌控之下,她就像是一只娇弱的宠物,主人好她就好,主人坏,她遭殃。她自己其实是一无所有,她以前是多么的不谙世事,幼稚无恐,但婶娘的一顿乱打将她打回了原形,让她意识到她其实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一个靠人施舍的可怜虫。
在这个几乎是等同于永别的时刻,扪心自问,祖母去世后的这段经历让她有些理解叔父和婶娘,他们的不满和怨恨,他们生活在父母亲光环的阴影里,似有若无,即便是父母亲去世后,他们仍然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仍然要对祖母和她陪着笑脸,没有一呼百应的尊严。
对祖母的恭敬是应当的,因为她是长辈,是一家之主。但他们对她,一个小辈,也没有长辈的权威。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对叔父和婶娘不敬,但必须承认,那些只是大面儿上的礼数,她从心里并没有真正畏惧过他们,而当祖母去世后,没了靠山的她居然还胆敢不识时务地敢挑战婶娘的权威,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无法改变,但是这一切都要在今天画上一个句号。现在是她的,未来是她的,她要抓住现在,把握未来,她要去到一个新的家庭,开始崭新的生活。在不久的将来,她要成为那个家的主人,想到这,她心里的哀怨和愤怒烟消云散,肩上好像被卸下了两副担子,轻松了许多。
外面响起五更的更鼓,睡在她脚下的坠儿醒了,玉篆听到她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穿衣服,没等坠儿来服侍,玉篆自己从床上坐起来。早春的寒气依然逼人,她缩着肩膀拿起放在床边新衣,布料浆洗得挺括,摸起来冰凉,她抖开衣服披到肩上。
“小姐你已经醒了?”坠儿在黑暗中问。
“嗯,”玉篆答应了一声,一边穿衣服一便吩咐坠儿“我自己穿衣服,你先去打水吧。”坠儿答应了一声,穿好衣服拿了铜盆,打开房门出去舀水。一股潮湿的寒气从半开的门外涌进来,窗外,天空已经发白,玉篆穿好衣服走到窗前,回头借着晨光端详屋里依稀可辨的陈设,再见了,我的老朋友门。
坠儿服侍她梳洗过后,玉篆来到前厅,院子里堆放着她的十箱嫁妆,上面描着大红的喜字,虽然那十箱嫁妆都是她自己做的,但她还是感激叔父和婶娘把其它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按理,临行前是应当全家一起吃顿饭的,可宝云过来说老爷和夫人身子不适,不想吃饭,叫玉篆自己吃吧,别耽误了行程,玉篆虽然有些失望,但她心里已经把这些都放开了,不再强求什么。
用完餐,玉篆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等叔父婶娘到了以后,便一起来到祠堂叩拜祖先。祠堂很小,只能容下两三个人,里面供奉着先祖,祖父母和父母亲的灵位。叔父进入祠堂,玉篆和婶娘还有玉字玉文按规矩站在祠堂外,跟着叔父跪拜。今天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在祖先的灵位前祭拜,就要离开他们远行,今生也许再难见到了。玉篆含泪跪在先祖的牌位前,双手合十,心里默念“先祖之灵在上,请受玉篆一拜,玉篆从出生至今一十八年,得先祖庇护,每每逢凶化吉,现玉篆即将远嫁,求先祖,祖父母,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玉篆平安如意,夫家平安兴旺,也保佑,也保佑……”玉篆偷偷瞟了一眼旁边的婶娘,婶娘直视前方,脸上毫无表情,“……也保佑叔父一家平安吉祥。”
祭拜完祖先,玉篆随叔父和婶娘来到前厅。本应是叩拜辞别父母,但玉篆父母双亡,叔父和婶娘便坐在堂上。玉篆携坠儿在叔父和婶娘面前跪下,伏地叩首,无论怎样,叔父和婶娘是她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即将长别,或许是永别,让玉篆不由得有些悲伤。她抬头看见叔父的眼里也闪着泪光。
“玉篆,自你父母归天以后,一直是叔父婶娘照顾你,有些照顾不周,磕磕碰碰的地方,叔父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到了那边,要孝敬公婆,格守妇道,勤俭持家,凡事多谦让些,切不可任性执意。中州离此有几百里地,若有什么事情,叔父恐怕是鞭长莫及啊!”
如果是平常听到叔父这番话,玉篆多少会觉得有些荒唐滑稽,可此时此刻,叔父的话感觉很诚恳,她低着头,含泪对叔父说“自从父母亲去世后,叔父和婶娘一直像……”玉篆停了片刻“一直照顾玉篆。玉篆对此感激不尽,此次玉篆远行,不知何时再见,玉篆望叔父婶娘保重身体。”
叔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玉篆面前,伸出双手扶起玉篆,拉着她的手来到大门外。门外,李家前来接亲的人已在等候,玉篆陪嫁的箱笼也已经装上了车。叔父和李家的人寒暄了几句,就拉着玉篆来到她的乘车前,叔父握着玉篆的手说“路远,赶早不赶晚,你就上路吧,路上小心,出门在外,事事都要考虑周全。”又转身嘱咐坠儿“小姐在外,只你一个娘家人,你要好生服侍,别辜负了小姐待你的情分。”
玉篆点头称是,叔父的手感觉很温暖,如果以前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她屈膝向叔父和一旁的婶娘行礼,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宅门,门楼的灰瓦上满是青苔,油亮的黑漆大门依稀映射着他们的身影,玉篆转身蹬车,就在转身的一刹那,眼泪奔涌出来,坠儿随后上车,把车门关上,眼里也含着泪。
一切停当,李家来迎亲的人挥手道别,车夫甩了一个响鞭,三辆大车开始前行,可还没走几步,婶娘突然叫嚷着赶了上来。车停下来,玉篆和坠儿面面相觑,不知又有何变故。婶娘来到车边,掀起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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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过门

“玉篆,前儿个你叔父给了你几样首饰装在一个锦囊里了,你带在身边了吧?”因为小跑,婶娘嘘嘘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玉篆看着婶娘有些不解其意。
“我也有两样首饰给你,忘了告诉你叔父,刚才想起来,你把锦囊给我,我给你装进去。”
玉篆听了松了一口气,心里有点诧异,又有点感动,“婶娘其实不必了,还是留给玉字和玉文吧。”
“那怎么行,你出嫁,我做婶娘的连两件首饰都不给,太说不过去。你快把锦囊拿出来,我给你放进去。”婶娘脸上带着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大睁的眼睛里看似是渴望和关切,但玉篆好像看到了焦虑和不安,还有熟悉的贪婪。不知怎么的,玉篆心里感到有点慌乱。
“快点啊。”婶娘急切的说。玉篆傻愣愣地看着婶娘,有些不知所措。
“坠儿,快把锦囊拿出来!”婶娘厉声对坠儿说。
玉篆看了坠儿一眼, 坠儿也正看着她,慌乱中她对坠儿点了下头,坠儿手忙脚乱地从她们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找出锦囊递给玉篆。玉篆刚要递给婶娘,可谁知婶娘一把将锦囊抢了过去,还没等玉篆反应过来,婶娘已经放下帘子,对赶车的人说“天不早了,赶紧上路吧。”
车轮骨碌碌地响起,车身摇晃着开始前行,玉篆和坠儿呆呆地坐在车里,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摆,她倆张着嘴盯着帘子,似乎谁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坠儿惊慌失措地叫嚷“首饰,小姐的首饰。”可她的叫声淹没在车轮轰隆隆的滚动声中,随着车轮的转动,渐行渐远。

*

从此之后一直到她成亲之间发生的事,玉篆后来无论怎么努力回忆,都记不清了。她的记忆支离破碎,只剩下些片段,每一次回想都好像做梦一般,顺序随意组合改变,好像万花筒里的碎纸屑,每摇动一次都会呈现不同的景象。她只记得她的气愤, 哀伤,颠簸劳乏的旅途,那永无尽头的盘旋的山路,还有大红的灯笼,灯火辉煌的厅堂,在她周围蜜蜂般绕来绕去的妇人们,她们的笑脸,她们脸上的胭脂,喧嚣的鼓乐,山崩般的欢呼,舌头被酒辣得麻木,还有不断地起立,下跪,下跪,起立。
她盖着红盖头,只看见盖头下面自己的裙摆,被人牵着从这走到那,又从那走到这。她腰酸腿软,头昏脑胀,口干舌燥,脚底生疼,四周是嗡嗡的人声,她好想躺一会儿,可她停不下来,她咬着牙,半睡半醒地,梦游一般,按照这个那个的吩咐,做那个做这个,直到她被人引着进了一间屋子,坐在了床上,然后门被关上了,屋里突然一片寂静,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倒在了床上……
玉篆对夫家的真实记忆,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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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李久源

李家的祖上原是做官的,李九源的曾祖曾官至刺史,但到了李九源的父亲李崇礼这一代,虽然被家里逼着中了个举人,又托着以前的人脉为他在州府捐了个职位,但这李崇礼对官场的一套厌恶至极,性子又直,没几年就得罪了不少人,被人打了不少小报告,最后被上司藉口贬职,发到西北边关。李崇礼那咽得下这口气,随辞官返乡。
李崇礼虽然在八股上平平,却极精于算法,且又喜游山玩水,虽做了几年官,但不善钻营,且手上又散漫,并没有积攒下多少银两。好在李家多年的家底仍在,本钱还出得起,于是李崇礼就做起了买卖。没想到他官场上一败涂地,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人豪爽,喜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再加上以前官场的人脉,没几年功夫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到后来居然开始为宫里置办御用的东西,富就不用说了,势也比他早年当官时强了不知多少倍。那李崇礼时常感叹“著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
李崇礼虽然富可敌国,生活却并不奢靡,只娶了一房夫人,并无三房四妾。那李夫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只可惜生下了两男一女,两个早夭,只有李九源一个儿子成年。李崇礼对儿子李九源并无要求,凡事随儿子性情,喜读书就去考功名,若不喜读书,就继承家里的买卖,可出人意料的是,那李九源在读书和买卖上都只平平,却对武功情有独钟。李崇礼在李九源幼时为他请了一名武功教习,原来只是想增强体质,却没曾想儿子对武功着了迷,每天练得不亦乐乎,最后居然练成了个武举人。彼时的主考官是左都大将军梁余,非常喜欢李九源,立即收入帐下,做了一名校尉。
李崇礼虽然为人开明,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但出身书香世家,只想过儿子做官或经商,万没想过儿子会成为一名武将。身为武官,战时难免和敌方兵戎相见,伤亡有时在所难免,李崇礼不愿意儿子入武行,但反过来一想,当官也有遭弹劾贬谪,也会掉脑袋,就算是做买卖,也有亏得身无分文,甚至被人谋财害命,所以命由天定,又何须必自烦,也就由儿子去了。
李九源人聪明, 又肯吃苦,作战有勇有谋,入伍第三年就升为副将,那一年他刚刚十八岁。李崇礼的买卖也越做越大,不光为宫里,借着李九源的关系也开始为军中采买物资,李家顺风顺水,却不知危机暗伏。
大将军梁余屡建奇功,在朝中威望极高,被皇上封为定北王,赏金银财宝无数。但梁余并不满足于此,在盈贤十三年,借去往西北平定番夷入侵之机,据守重镇,称帝谋反。
当时李九源带兵在距梁余一百余里的樊城驻扎,对谋反之事事先并不知情,直到病变当日,才接快马传来的梁余手令。李九源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于忠于孝都不应参与,但念及梁余对他的栽培,未带一兵一卒,连夜逃离了樊城。
李九源回到京城,盈贤皇帝生性多疑,对李九源的归来半信半疑。既然无意谋反,又是樊城的统帅,理应代领官兵一同返回京城,但李九源却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逃回来。尽管李九源辩解说
自己周围有很多梁余的亲信,如带兵出走,反会被擒,盈贤帝还是对此无法释怀,将李九源软禁起来,严加训问,直到快一年以后,才将李九源放了出来,但革去官职,贬为庶民。
李九源回到家里,真是物非人也非,老父李崇礼因年岁已高,经不住打击,突发中风,虽然没要了性命,且经家人细心呵护,恢复得不错,可脑力体力均大不如从前,简直判若两人。因为久源的事,宫里的买办和军需物资采购这两个大宗买卖也都没了,伙计们走的走散的散,府里只剩了几家多年的老仆人,且为了久源,李家举全家之力上下打点,疏通,积蓄去了大半。李家虽然吃穿不愁,但已经元气大伤。
李九源退掉了在京城租住的大宅院,携父母家人回到中州。中州是李崇礼发迹的地方,人脉颇广,还有许多老客户、老主顾。官是当不成了,父亲又无力经营,李九源决定担起家庭的重担,接手父亲的买卖。
李久源已到了娶妻的年纪。李崇礼当然没忘了当初和好友文老爷结下的亲事,但因为文老爷夫妇已离世多年,和文家并无多少来往,只是偶尔从同是好友的应夫人和庄老爷那里听到一些玉篆的只言片语。原打算等玉篆年满十六后前去提亲的,可谁料出了兵变之事,李九源被拘,生意也一落千丈,这时去提亲,恐怕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于是就搁置下来了, 连玉篆祖母去世也以路远,身体不适为由,只发了个吊函,并未亲自去吊唁。直到应夫人来访,讲了玉篆的现状,李崇礼和夫人还有李九源商量之后,才决定等过了玉篆祖母的周年就去提亲,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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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洞房

玉篆醒来的时候,有好一会儿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她的眼前红彤彤的一片,好像掉进了火堆里,她眯着眼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慢慢把眼睛睁开。她看清了头顶红色的帐子,想起了昨晚的拜堂成亲,那自己现在一定是在洞房里了,想到洞房,玉篆感到旁边好像有人,她瞄了一眼,只见一个又高又宽的后背一堵墙一样立在旁边,吓得忙扭过头,身体下意识地朝里挪了挪,心砰砰地跳。 她听到那个人的呼吸,舒缓而流畅,她又用眼角瞟了一下,那座小山一样的后背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这一定是她的夫君李九源。
自己昨晚一定睡死过去,连李九源入洞房都不知道。她记得她并没有上床,只是在床沿上坐着,那一定是李九源为她脱了鞋,把她抱到了床上。想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屋,自己胡乱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由着这个男人为她脱鞋,又把她抱到床上盖上被子,玉篆皱着眉头,脸羞得通红,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好像怕被人看到。
但好奇心驱使她想仔细端详身边这个男人,除了父亲,他从没与别的男人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她侧过头面对九源的后背,他的后背很宽厚, 一堵墙似的,让她心里感到踏实,她很想摸一下,但又不敢。她慢慢侧过身子,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惊动到他,才轻轻地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她和久源的呼吸声,没有其它动静。她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手臂很粗壮,两只手又大又厚实,但却很干净。她探头越过他的身体看他的脸,脸很丰满,皮肤光滑而紧绷,一点不像一个驰骋沙场的战将,从她的角度看去,她能看到两道浓浓的扫帚眉,规规矩矩地卧在凸起的眉骨上,鼻梁很高,很坚挺,大概是刚刮过胡子,从下巴到两鬓一片仓青,脖子上,小榔头一样的喉结骄傲地昂着头。
玉篆看得出了神,心里涌起难以言表的柔情,突然那双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吓了她一跳,措不及防失去平衡,一头栽倒九源身上,慌乱之中她抓住九源的肩膀和大腿想撑起上身,可一只手反被抓住,李久源只轻轻一拉,玉篆就又趴到他的身上。虽然隔着一条夹被,她还是感觉到了九源的肌肉,结实而有弹性,她又急又气又臊,想要挣脱九源的手,可却被死死抓住,动掸不得。她喘息着,感觉身体麻酥酥的,越来越来无力,渐渐地她停止了挣扎。
李九源抓住玉篆的手臂,轻轻一举,借势翻身平躺,玉篆趴在了李九源的胸脯上,她已经不能反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任凭摆布。他的胸膛厚实而宽阔,但却没有貌似的僵硬,而是柔软而温暖托起她的身体。她的脸对着他的脸,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线条干净明朗,像两片柳叶,黑白分明,清澈明亮。玉篆突然感到一阵躁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躁动,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能感觉到九源的呼吸在加重,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吹到她的脸上,突然九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没有反抗,也不想反抗,她静静地躺着,感觉全身被巨大强壮的温暖包裹,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不安,担心和焦虑都烟消云散。
她感觉到李九源的嘴唇在亲吻她的脖颈,脸颊,然后移到她的唇边,她没有躲避,而是不由自主地迎合,就在她和他的嘴唇接触的一瞬间,一股电流通遍她的全身,她浑身瘫软,四肢都不听使唤,但是她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和充实,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地淌下来。父母走了,祖母也走了,可老天有眼,让她又有了一个家,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从此她不再孤苦伶仃,不再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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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离别

梁余的叛军和官军在武霖关口对峙了数月之后,突然发起猛攻,与之同时,在官军西侧后翼的伽夷人部落也突然起兵谋反。这是一个阴谋,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但也是一个成功的阴谋,它把官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半月,就南撤了两百余里,直退到红江南岸。官军在红江依地势据守,同时朝廷派出秘史潜入伽夷人的部落,用金钱和美女成功策反了一个重要伽夷部落的头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梁余的叛军赶回了武霖关口。红江南岸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李家却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李家在红江北岸的砻水,有两个货栈和一个制作笔墨文具的作坊。那是李家最大的两个货栈,存储着即将东去南下和西进北上的货物。梁余在攻占了水陆咽喉砻水后,恨李九源背叛,在抢光了两个货栈的货物之后,一把火将货栈和作坊烧成了灰烬。李家的财富像水一样化作蒸汽,消失的无影无踪,不仅钱财散尽,还有了亏空。
为了偿还欠款和以后的生计,九源在和父母商量后,决定凭老主顾的关系赊些货物合着李家在中州剩下的一些零散货物,由他贩卖到西边高原的部落地区,然后再将那里的毛皮,药材和玉料宝石贩回中州。李九源和父亲李崇礼商议,先南下绕过梁余叛军控制的地盘,再北上向西进入高原。由于战争,两地交通不畅,货物流通受阻,此行虽路途遥远,且艰险难料,但一旦成功,则获利巨大。
新婚还不满一个月,就要与夫君分离,玉篆心里实在舍不得。成亲以来,两人是夫妻和睦,两情相悦。玉篆朴素温婉,谦和自重,九源尽管外形粗犷,却是忠厚和气,虽刚强果断却又不失细腻沉稳。玉篆每天做梦都恨不能笑出声来,苍天眷顾,父母和祖母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得了这样一个满意的夫婿,特别是父亲,眼力真是没得挑。
李家人从上到下对玉篆也是称赞有加,赞她温厚可人,善解人意,一点没有小姐脾气,做起活计来,经常连下人都自叹弗如。玉篆私下里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叔父和婶娘把她当作丫鬟,持家的所有活计她都一清二楚。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不出半个月,李夫人就开始把家里的事逐渐的放手让玉篆来管理。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李老爷、李夫人,还有李九源都觉得是李家不幸中的万幸。
决定西行贩货后,李九源每天在外面忙着筹办货物,玉篆则在家里忙着打点九源和随行家人的行装。此行虽说只三四个月,却是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从平原进入高原,时令从初夏到早春初冬的节气,春夏秋冬,单的、夹的、棉的都要准备齐全。玉篆每天里里外外地忙碌,一有空就和坠儿算计,还需要什么,缺什么,有时睡觉想起来,就马上披衣起床,记在纸上,怕一觉过后忘了。
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玉篆和坠儿每日里忙忙碌碌,夜里在灯下做活直到三更天,为九源从里到外置办了几套簇新的衣装。虽说九源是男儿,衣服以素色为主,但玉篆还是绣了些零星的点缀,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干巴巴的。
每日里忙完以后,就是他们两个人都盼望的幸福时光。他们依偎在一起,玉篆躺在九源宽厚的臂膀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话。 其实他们每天说得都一样,互相要对方注意安全,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不要为省钱苦了自己,一定要保持联系……然后就是以你言我一语地想象他们未来的时光,怎样做生意,在哪里安家,怎样建房子,房间如何分配,如何装饰,将来要几个孩子,男孩怎样,女孩又怎样……每天都是这样,车轱辘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但他们乐此不疲,重复的话每天都觉得有新意,经常是说着说着两人就面带着微笑,相互依偎着沉入梦乡。
梁余的大部虽说被赶回了武霖关外,但并未就此罢休,各路消息传来,梁余每日练兵,招兵买马,囤积粮草,伺机反扑。中州离武霖关只有几百里,上次梁余兵临城下已经让中州人心惊肉跳,中州城里现在每日乱哄哄的,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九源担心自己走后,家里只有父母亲和玉篆,不堪一击,因此和众人商定,父母和玉篆带着剩下的家人,在九源走后也离开中州,返回李家在五奎县独角镇五丈岩的老宅,那里远离前线,也并非军事要地,隐藏在山中,安静隐秘。李老爷和夫人,还有玉篆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李崇礼其实早就有归乡养老之意,只是家里的买卖大多在中州等繁华闹市,而他和夫人都不愿意和自己唯一的儿子九源分离。,现在九源如此建议,何乐而不为?于是玉篆等一边为九源收拾行装,一边为自己准备筹划,雇好了车马,准备在九源启程后,也离开中州返回李家在五丈岩的老宅。
九源启程的当天,玉篆几乎整夜未眠。她依偎在久源身边,感受他的温暖,聆听他的呼吸,吸吮他身上男性独有的气息,仔细品味每一个瞬间,每一个细节,直到天快亮了,才迷糊了一小会儿。但头遍鸡叫她就醒了,她原想立即起来再去查看一遍给久源准备的行装,然后做一顿丰盛的早饭,但又舍不得和久源单独相处的最后时刻。她躺在久源身边,静静地端详他侧脸的轮廓,宽厚的肩膀和起伏的胸膛,好想扑上去抱住他,但又不忍将他惊醒,纠结了许久,她知道她不能在儿女情长,必须起来,不能耽误久源的行程。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来,弓着身子想从久源身上跨过去,但却一把被久源抱住,拥在怀里,原来久源也早已醒了。久源把她揽进怀里的瞬间,玉篆哭了,是因为幸福和依恋,还是因为悲伤和担忧,她也说不清楚,她只是紧紧抱着久源,任凭泪水流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一起,一切尽在不言中,直到鸡叫二遍,玉篆说要赶快起来,别让老爷夫人担心,久源才放开玉篆。
服侍完久源穿衣洗漱,玉篆亲自下厨带领下人烹制送别家宴,又带着人把久源的行装细查了一遍,接着服侍老爷夫人起床梳洗。一家人坐在一起,虽说伤离感别,一桌饭菜也只动了几筷子,却都强颜欢笑,吃过饭,祭过神,已是吉时,就此上路。
天气很清爽,连阴了几天的天空突然放晴,旭日东升,照得树上草上的露珠一片晶莹。一家人自是难分难舍,送了一程又一程,直送到中州城外,最后洒泪相别。有公婆在旁边,玉篆不敢有太多流露,但她真是想扑到九源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再感受一次他的拥抱,亲吻,再嗅一嗅他身上的气息。
最后别离的时刻到来了,九源三步一回头,一边走一边朝他们招手,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九源到底没有忍住,玉篆看到九源脸上的泪珠在朝阳下一闪一闪的,她使劲擦眼泪想看清九源,把他的脸印在心里,可她的眼泪好像擦不完也抹不掉,泪眼模糊中,她看着久源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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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归乡

经过五天多的跋涉,玉篆和公公婆婆带着家人们最终抵达独角镇。路途并不顺利,一进山就开始下雨,道路泥泞不堪,他们走走停停,人、车、马都湿漉漉的,路上的时间用了多一倍都不止,昨天晚上,他们在歇脚的店里不得不用炉火烤干衣服。今天早晨出来的时候,天空仍然飘着毛毛细雨,他们原以为今天又将是艰难的一天,可谁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天空竟然放晴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到了独角镇。
独角镇在峡谷里的一处高台上,北面接山,霸龙江从南面的悬崖下呼啸着奔腾而过,镇子不大,只有百十号人,官道两旁有店铺和客栈。因为已近午时,且从五丈岩到独角镇只有两个时辰的路途,玉篆和公婆商量,在独角镇歇歇脚,用了饭再往五丈岩去。
独角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叫做隆福客栈,不光为过往的客商提供住宿,还是镇上的饭铺和杂货店。李家一行人刚在客栈前停下来,店小二立就迎了出来,一边叫人卸车喂马,一边陪着笑把他们迎进店里。店里有十几个座位,虽然简陋,倒也还干净整齐,店主看到来了这么多客人,高兴的脸上放光,一边奉茶,一边招呼后厨准备酒菜。
玉篆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口一口地喝着小二刚上的茶,茶有些烫,但喝到肚里暖暖的,很舒服。因为下了两天雨,官道上的旅人客商并不多,除了路边的几个摊贩,街上走着的几个行人大概也都是镇上的。窗外阳光明媚,天蓝的好像能攥出水来,山峦一道接着一道往远处铺开,直到最后托起青玉山的雪顶。
几口热茶下肚,玉篆觉得身上有些懒懒的,店小二端上了几样小菜 “几位客官辛苦了,先用点小菜开开胃,后面正赶着给您做呢。”
“让他们快点,弄些简单省事的,我们吃了还要赶路呢。”管家李宝说。
“您放心,马上就好。敢问您几位客官是去哪里啊?”
“五丈岩。”
“五丈岩!”小二睁大了眼睛,脸上有些疑惑“那里……您几位是……”
“我们是五丈岩李家,那里是我们的老宅。”
“您是五丈岩李家?”小二有些吃惊,但显然很兴奋,李家在方圆几百里内一直是一个传奇。
“看这阵势您是要搬回来住?”
“是,”李宝轻描淡写地说“噢,对了,忘了交待你,麻烦找几个人,几辆车,等吃完了饭送我们去五丈岩。”
“噢噢,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去找人。”小二满脸兴地奋跑了出去。
玉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看窗外的景色,一边吃着刚上的小菜,突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动,她低头往下看,只见窗下堆着的一团破布摇摇晃晃地竖起来,几乎和她的脸一般高,一只肮脏变形的枯树枝一般的手闪电般地从破布堆里伸出来,从窗外伸到她的眼前,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蚕豆,又飞快地缩回去,玉篆吓得大惊失色,尖叫着起身往后躲,几乎摔倒。
“五丈岩,别去五丈岩,”声音从破布堆里传出来,干瘪嘶哑。那破布堆的顶部好像有个脏兮兮的人脸样的轮廓,烂草窝一般蓬乱的长发下,两只污黄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下眼睑外翻,露出鲜红的肉。
只见他把抢来的蚕豆胡乱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千万别去五丈岩,别去,那里全是妖怪,人不是人,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破布堆气喘吁吁地嘟囔,一只手接着洒落下来的蚕豆渣,另一只手在胸前胡乱挥舞着,那只手变形的更厉害,小拇指只剩了一小节。
李家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李财挡在李崇礼和夫人前面,坠儿赶忙上前用胳膊护住玉篆。
“赶快滚,你个疯子,看我不打死你。”已经走出去丈把远的店小二听见动静的一边骂一边往回跑,后厨的人也提着刀跑了出来。
破布堆惊恐地看了一眼正从远处跑回来的小二,伸手把玉篆桌上另一个盘子里的几个饽饽抓到手里,慌慌张张地跑开了,破布片子蓬蓬地乱跳,一边跑一边喊“人不是人啊,就是一张人皮,人皮底下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听我一句吧!”
店小二跑到店门口,手里抄着根柴火棍,但没有继续追,他用棍子指着已经跑远的破布堆骂道“疯子你给我滚远点,下次再让我看见,看我不打死你。”
疯子见小二不追了,停下来站在远处,一边大口嚼着塞到嘴里的饽饽,一边含混不清的叫“都是虫子,吃人的虫子,听我一句吧……”
看着疯子不会再回来了,店小二放下柴火棍,走进店里对李家人说“没事啦,没事啦,各位客官受惊了,已经把他赶走了。没事啦,没事啦,各位快请坐,请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各位受惊了。”
“是镇上的花子吗?可我看他的手……”李才问。
“原是镇上的工匠。好几年前,噢对了,就是去你们李家祖宅修房子,好像是跟看屋子人的老婆动手动脚,被打出来了……”
“对对,我记起来了,李玉好像来信跟我说过,”李宝接过话茬,对李崇礼和夫人说“有个来修房子的,非礼李玉的老婆,被捻了出来。可没成想他恶人先告状,说李玉家的是妖怪,带了官府的人去捉妖,官家的人半信半疑,到还真去了,可到了那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后来知道他染上了麻风病,才没治他的罪。”
“就是,就是,”小二接着说“从那以后他就疯疯癫癫的,到处说李玉家的是个妖,也没人信他的疯话。”
“不过李玉屋里确实有些妖气。”李财讪笑着说,李宝回头瞪了他一眼,李财赶忙收住,低头不再言语。
“没多久他的病就显出来了,”小二接着说“大家都躲着他,也没人信他的鬼话。”
“即便如此,也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到看着可怜,以后别再打他,剩的饭食给他些,他吃饱了也许就不胡说了。”李夫人怜悯地说,“开销多少都记在我的账上,到时候一并揼给你。”
“看您说的,李夫人您可真是菩萨心肠。我记着就是了。来来来, 菜上来了, 老爷夫人赶快趁热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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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阿勇

李家十几口子在隆福客栈用餐,让独角镇热闹了不少,杯盘的叮当声,小二的吆喝声和饭菜的香气,引得左邻右舍开窗启户,不时地有人探出头来看个究竟。邮差阿勇听到动静,不顾手上的活计只做了一半,抄起邮包往脑袋上一套,就往隆福客栈跑,他娘子在后面朝他嚷嚷,他也装没听见。
阿勇跑到隆福客栈,只见坐了一屋子人,店小二和伙计正跑前跑后地端菜,后厨里一片叮当。阿勇朝店小二招了招手,店小二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跑了过来。
“挺忙的吧?我来的不是时候。”阿勇试探着说。
“也没啥,再有两个菜就全齐了。”小二一边说,一边跑到柜台后面,捧出一个竹篮,从里面拿出一叠信件,交给阿勇。阿勇接过信件,放到自己的邮包里。独角镇及其周边的书信邮件,都是先送到隆福客栈,然后再由阿勇递送的。
“是哪里的客人,往哪里去呀?”阿勇问。
“什么客人,是五丈岩的李家回来啦!”店小二很兴奋。
“五丈岩李家?”
“是啊。”
“不是在中州吗,怎么回来了?”
“中州那边乱的很,叛军随时会打过来,回来避难呗。”
“带了很多东西吧?”阿勇假装若无其事的问。
“那不,都在外边车上呢。”店小二朝窗外努了努嘴。
阿勇扭头朝外看了一眼,然后盯着正在吃饭的客人问“不是说李家有位公子吗,没一起回来?”
“说是往西边去做买卖了,得等一阵子才能回来。”
“噢……”阿勇若有所思,然后对小二挥了挥手说“你去忙吧,不耽误你了,我也去送信了。”
“小心些。”小二也对阿勇挥了挥手,转身进了后厨。
阿勇从客栈出来,一边慢慢地走,一边仔细打量李家车上的行李,他把邮件从邮包里拿出来,好像检查什么,然后假装不小心把邮件掉到地上。他蹲下身子一件一件把邮件捡起来,眼睛却盯着车上的行李,都有什么,多少件,依依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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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老宅

吃过饭,稍事休整,李家主仆十几个人就出发了,因为去五丈岩的道路走不了大车,就雇了五辆小车,一辆老爷和夫人坐,一辆给玉篆,剩下的三辆载上从大车上卸下来的东西,其余的行李由家人用担子挑着,一行人沿着独角河逶迤向五丈岩走去。
还不到涨水的季节,独角河的河面不宽,水也不深,河滩上布满了鹅卵石,因为人多东西多,他们到五丈岩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长途跋涉让玉篆感到很疲惫,她坐在车里眯着眼,随着车的节奏摇摆。正迷糊着,忽然听到前面老爷的声音,说到了到了。玉篆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河面宽了许多,虽然被前面的山脚挡住了半边,但已经能看见山后的湖泊。
车咕噜噜地继续前行,山脚慢慢地往右边退,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见眼前一汪碧绿的湖水,湖中一座石岛,岛上有一座宅院,石岛和湖岸间有一条十几丈长的石堤相连。湖岸的四周皆是数丈高的石崖,石崖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石崖后面是一道一道的山峦,波浪似的推起远方青玉山的雪顶。
石岛后面的石崖是曾经被湍急的江流撞击了千百年的地方,虽然离得远,隐隐约约地还是能看到石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溶洞。夕阳西斜,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湖面风平浪静,远方的青玉雪顶和岛上的楼堂倒映在湖水中,仙境一般。
玉篆盯着眼前的景色,有好一会儿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画般的美景把她擭住,从心里升起莫名的感动。她的双目有些湿润,这将是她的家,她和九源就要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这简直,简直就像是在梦里,自己是在做梦吗?
车队右转下了湖南岸通往奎营关的路,爬上一道缓坡,在石崖和湖岸间迂回了几个回合,就来到石堤前。石堤有五六尺宽,上面已用石块铺平,现在是枯水季节,石堤整个露出水面,成了连接石岛和湖岸的桥梁,雨季涨水,石堤被淹在水下,石岛和湖岸的交通就只能靠船了。
就在他们逶迤向石岛行进的时候,岛上那座美丽的宅院里,在厚重的大门后,有两双眼睛也在从门缝里窥视着他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恐惧、和贪婪,不时地有紫绿色的光弧闪电般从眼球上划过。
一行人鱼贯上了石堤,石岛远看并不大,可其实却有近十亩的见方。岛上有成片的竹林和各色杂木。房子有年头了,且因为李家人已有数十年不在此居住,只做些简单的维修,梁柱上的漆早已脱落,只是因为建宅的时候取得是周边山里的楠木,虽然经年仍然结实稳固,就是颜色有些灰暗。
李家虽然搬离老宅多年,可以前每年清明,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回来给祖先扫墓,只是近五六年,自从九源从军后,不得分身,李老爷和夫人又年迈多病,后来又赶上兵乱,就有五六年没回来过了。
来到宅院的门前,坠儿扶玉篆下了车,玉篆紧赶了两步到老爷和夫人的车边,和丫鬟翡翠一起扶着老爷和夫人下车。李宝一边打发人卸车,一边和雇来的脚夫结账,好让他们在天黑前赶回独角镇。
玉篆和翡翠扶着老爷和夫人沿石级而上,来到大门前。大门关得严严的,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翡翠腾出一只手叩响了门环,“嗒嗒,嗒嗒嗒。”
大门里面,两个正在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的男女,听到叩门声,哆嗦了一下,闪身藏到门边,背靠着墙,互相盯着对方。
“嗒嗒, 嗒嗒嗒。”翡翠又叩响了门环。
门里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女的对男的点了一下头,男的走到门前,女的跟在后面,男的用手握住门闩,又回头看了一眼女的,女的对男的又点了一下头,男的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拉动门闩。
玉篆听到门闩拉动的声音,然后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条缝,从门里探出一张灰绿色的脸,盯着站在门前的他们。
门外的人们都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因为这张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双方都愣了片刻,翡翠说“李玉,老爷夫人回来了,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开门让老爷夫人进去。”
那李玉好像并没有认出老爷和夫人,听翡翠说才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脑袋说“噢,老爷夫人回来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有几年不见了,老爷夫人容貌都变了些,一下竟没认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开门。
李崇礼有些不高兴“你是说我老得都认不出来了吧!”一边说一边气呼呼地往里走。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李玉垂首站在旁边,不敢抬头。玉篆扶着夫人进门,翡翠对李玉和李玉家的说“这是刚嫁过来的少夫人。”
“老爷夫人好,少夫人好。”李玉和李玉家的齐声说道,李玉家的屈膝万福。
看见玉篆,李玉家的眼睛一亮,两眼紧盯着玉篆的肚子,即便是低着头,也用余光瞟着,一刻也没有离开。
李宝跨进门,对仍然站在门旁的李玉夫妇说“你俩还站在这儿干嘛,赶快带人把老爷和夫人的房间,还有少夫人的房间收拾出来,简单弄些饭,服侍老爷夫人还有少夫人吃了好早些歇息。”又转身对对众人说“天不早了,先紧着主子,咱们几个今天就先凑合一夜,等明儿个在细安排吧。”众人齐声应了。
李宝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他凑到跟前看了看李玉,又看了看李玉家的说“你俩脸色怎么这样,病了吗?”
“呃,呃,不知吃了什么不好的,泄了一天,刚才好些了。”李玉回答。
“那你俩就别动手了,告诉他们东西在哪,让它们弄。”说着又转向众人,“大家赶紧的吧,别等天黑了,黑灯瞎火的不方便。”
众人答应着各自忙碌去了。李玉和他家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正在往里走的玉篆身上。

*

玉篆跟着公婆进了大门,大门两侧各有两排房子,院子不是很宽敞,两边各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樟树。看得出来虽然有人收拾,但也马马虎虎,犄角旮旯里有一丛丛及膝的杂草。院子左右各有一排厢房,又有游廊和二门相接,房子都不大,有些破旧,里面黑乎乎的,玉篆想应该是门房和下人们住的房间。
进了二门,院子宽敞了许多,迎面一座高大的正房,一明两暗,两边各带一座耳房,房顶上长满了一簇簇杂草。正房两侧是一溜三间厢房,比前面的高大讲究,但也显得荒芜。正房前种着松柏和翠竹,石板甬道上搭着荼蘼架。厢房前面有各色花树,二门两边的梧桐也有两三丈高了,但树木看上去都好久没有修剪,长得乱七八糟的。除了甬路,院子里满是半人高的杂草,杂草丛中,玉篆看见东厢靠近二门的地方隐约有一个月亮门,通向东侧的一个跨院。
玉篆扶着夫人从阴森森的荼蘼架下走过,多年未经修剪,荼蘼遮天蔽日,在架上都长疯了。走在前面的家人打开正房的门,只听的一阵吱吱嘎嘎的乱响。玉篆和翡翠扶着夫人进入正房,老爷已经在里面了,山里日落的早,屋里有些昏暗,借着余光,玉篆看见堂屋里的摆设到还都整齐,只是家具什物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李玉两口子在这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都干什么了,怎么是这幅鬼样子?你们赶快打扫一下,我们就不在这里碍事了。”李崇礼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回荡,有种凄凉的感觉。
他转身踢了一脚身边的柱子,只听呼啦啦啦一阵乱响,一群蝙蝠从房顶的角落里飞出来,在屋里慌乱地绕了两圈,然后逃出门外。玉篆,李夫人还有跟着的下人都吓得尖叫,李夫人死死掐住玉篆的手腕,玉篆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真是见了鬼了。”李崇礼骂了一声,转身问李夫人和玉篆“你们没事吧?”
玉篆点了点头,李夫人手捂着胸口摇了摇头,“那我们去后面看看吧。”李崇礼说。
玉篆和李夫人,还有翡翠、坠儿和李宝家的跟着李崇礼出了正房,向右穿过角门,进入后院。后院其实是个花园,有一个葫芦形的水池,水池的葫芦茎处,横着一座石板桥,池边有用怪石磊起的假山,山上有一座凉亭,假山的对面,一个小巧的水榭沿水而立。花园看来也好久没有打理了,到处都是荒草,花树也都瘦弱,水池里的莲花,新的枯的挤了满满一池,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的。
李崇礼看了有些生气,嘟囔了一句“这两个看门的,搞得一塌糊涂。”
“这么大个宅院,也够他们忙活了。”李夫人替下人开通。李崇礼没再说什么,几个人沿着游廊绕过水池。水池后面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小楼的后墙也就是后院的山墙,只见楼门上一个木匾上写着“倚岩阁”
“以后你和九源就住这里吧。”李夫人对玉篆说。
“还是住在前面吧,服侍老爷夫人方便些。”玉篆回答。
“在前面和我们一起,到底拘束,不如你们小两口住这里,方便些,再说到前面也没几步路。”
玉篆的脸有些红,幸好天色已晚,没人注意“还是住前面和老爷夫人近些,一家人一起多热闹。”
“好了,”李夫人笑道“就住这里吧,住这里不也是在一处吗?这里宅院小不比咱们中州的房子。”
“那就依夫人。”
李夫人回头对李宝家的说“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我们去吃饭。让他们赶紧抽空把先把楼上打扫了,好让篆儿晚上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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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晚餐

吃晚饭的时候,李玉夫妇俩推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拿了饭到他们屋里,说是备着晚上饿了垫补些。
吃过饭,众人就开始打扫房间,人多手快,不到半个时辰,老爷和夫人的屋子就收拾出来了。众人又到后面倚岩阁的楼上,把玉篆的房间三下五除二地清理干净。
赶了一天的路,又忙了这半晌,众人都很疲惫,李宝给众人分派了房间,大家也就各自回去,收拾收拾睡下了。
鼓交二更,月至中天,李家宅院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中,一片宁静,连狗都睡着了。但李玉和李玉家的却没有睡,他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屋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静静地对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李玉家的说“应给都睡熟了吧?我好饿啊。”
“再等等,等他们再睡实些。”李玉机械地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李玉家的小声问“你今天看见少夫人了?”
“嗯。”
“你没看出啥来?”李玉家的问。
“你也看出来了?”李玉反问道。
“那还用问,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怀孕了。”
“呵呵。”李玉笑了两声。
“真是老天有眼啊!”李玉家的感叹了一声“一定是老天爷特意送给咱们俩的。”
“不管是不是特意送给咱们的,到了咱们手里就不能让她跑了。”
“那是自然。自打今年开春儿起我就觉得累,到时候了,都有快十年了。“
“可不是,我也是一样。早先我还有些发愁,天天合计,咱们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去找个怀了身孕的妇人,不曾想她自己送上门儿来了。”
“说得是啊,而且还是前后院住着,且她是主子,咱们是下人,伺候她理所应当,真是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李玉家的几乎笑出声来。
“话虽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为是,除了她,还有老爷夫人,再加上奴才们,上上下下十几口子,也不是件容易事。”
“不过我看她的样子,估摸着还没到一个月,怎么也得等到三个月成型了才能用,不慌。”
“三个月是不短,可你想想,这十几口子人,哪个不是碍手碍脚,不先除了他们,恐怕到时候会坏大事。这么些人,还要等不见星月的夜晚下手,有的咱们累呢。”
“是啊,”李玉家的叹了口气“过了一百天,还只能在每月塑月的夜晚才能下手,要在五个月前得手……”李玉家的低头算了算,“最多也只得三次机会。”
“可不是,这么说来,还真没多少余地,得紧赶办才行。”李玉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好像没见李家公子回来?”
李玉家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想了想说“是啊,是没见。”
李玉接着说“听说那李家公子武艺高强,不除了他恐怕难成好事,明天先打听清楚李家公子的行踪,再做安排。”
李玉家的点了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屋里死一般的寂静。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李玉站起身来说“应该都睡死了,咱们去吧。”说着走到桌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晚饭。
李玉家的打了一个哈欠,脖子里发出紫绿色的荧光,忽闪忽闪的,好像喉咙里吞了个灯泡子,李宝察觉到光亮,扭头对着李玉家的从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李玉家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闭上嘴,把手压在了嘴唇上,紫绿色的荧光消失了,屋里又恢复了黑暗。
“小心点。”李玉说“如今不比以往了,周围都是眼睛。”
“唉,我也是又累又饿,快撑不住了。”
两个人拿好东西,李玉悄悄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先从门缝里往外观望了一翻,然后探头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打开门。两个人鱼贯而出,天虽然晴朗,但月亮只是弯弯的月牙,没有多少光亮,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半个院子,来到大门旁,左右看了看,小心地打开旁门,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了大门,他们先是贴着墙根儿走了几丈远,然后踏上山石后面石子铺成的小径沿着湖岸转向宅子后面。没有一丝风,空气静止得好像不存在,湖面上涟漪轻泛,依稀可以听见几里外入水口处的瀑布传来的哗哗水声,。
水面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细碎的月光映衬出两个黑影,幽灵一般沿着湖岸滑行。他们来到宅子后面,隔墙就是玉篆住的倚岩楼,楼上的后窗是宅子里唯一能看见后面的地方。昏暗的月光下,倚岩楼安静地矗立在树丛中,没有一点动静。李玉和李玉家的猫着腰,借着山石的掩护绕到一片茂密的竹林后面,那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乱石滩。他们钻进一个石窝,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然后来到一块大石头前,李玉用双手挪开石头,地上露出一个洞口。洞里黑黢黢的,但石头刚一挪开,洞里就传来连成一片的吱吱的狂叫,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几百只饥饿的老鼠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爬上坑坑洼洼的洞壁冲向洞口。洞壁上满是腐臭的粘液,老鼠爬到一半就从洞壁上滑落,砸进鼠堆里,引发疯狂的撕咬和尖叫。
歇斯底里的景象让李玉和李玉家的兴奋起来,他们双眼发出紫绿色的莹光,不时地划过一道道粉紫和黄绿色的光弧。荧光从眼睛向下延伸,直至嘴巴和喉咙,不断加强,闪烁的荧光照射进地洞里,成百上千只老鼠贪婪的眼睛被点亮,无数光点鬼火一般在黑暗中狂乱地颤动。
李玉拿起洞口边的一根竹棍,在饭菜里插了几下,然后伸进洞里。食物的香味让老鼠更加疯狂,它们发疯似地跳起来想咬住竹棍,有两只成功了,贪婪地舔吸竹棍上的汁液,然后顺着竹棍要往上爬。李玉抽出竹棍,两只老鼠想从竹棍上跳下,却被李玉和李玉家的一人抓住一条尾巴,从竹棍上扯下来。老鼠疯狂地扭动身体,露出尖利的牙齿,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黑亮的眼睛怒视着抓它的人。李玉和李玉家的用手抓着鼠尾,猛不盯咬住鼠头,用力一扯把鼠头咬了下来,飞快地吐掉,然后用嘴咬住老鼠的躯体,用力吸吮,把血液吸进嘴里。
只眨眼的功夫,两只老鼠的血就被吸干了,李玉和李玉家并不罢休,仍然用力地吸吮,老鼠的身体逐渐收缩,变成干瘪的一片。两人甩手将老鼠扔进石洞里,又把地上被咬下的老鼠头捡起来,也扔进洞里。洞里的老鼠发疯一般涌向两个同类的尸体,疯狂地争抢撕咬,只一眨眼的功夫,两只老鼠就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李玉将带来的饭菜也一股脑地倒进洞中,然后用石头将洞口堵住。

离他们只有几丈远的倚岩阁楼上,玉篆正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有择席的毛病,尽管身心疲乏,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眯着,脑子里一波接一波地翻滚个不停。坠儿在外间已经睡熟了,轻微的鼾声抑扬顿挫,窗外的虫鸣响成一片,隐约能听到远处瀑布的击水声。突然,在这些声音里夹杂进吱吱的尖叫声,有些疯狂,而且好像离她不远,声音怪怪的,凄厉而绝望,让人觉得不安。玉篆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走到窗边,吱吱声却突然消失了。
“也许是夜猫子惊了夜宿的林鸟。”玉篆想。她拉开窗销推开窗子,一股湿润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除了水声和虫鸣声,四下里静悄悄的。玉篆往楼下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抬头看见隔湖相对的五丈岩上,似乎有紫绿色的光亮在闪烁,像是坟地里的鬼火。玉篆记起那边崖壁上有许多石洞,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些,但湖面上弥漫着薄雾,看不真切。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感觉一阵倦意袭来,于是关了窗,回到床上躺下睡了。
窗外,就在玉篆下面,两个黑影正沿着湖岸匆匆地向宅子前面走去。

楼主:由几子

字数:131913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7-05-04 05:04:00

更新时间:2021-01-15 14: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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