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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旅行日记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4日 三堆 1063公里

早上起来,看见河谷里起了大雾。那雾好象漫天的烟尘。
刮着北风,有点凉。
沿白龙江走十公里到宝轮镇。饭后,又沿白龙江顶风冒雨到了三堆区。河谷里的北风刮得很猛,把雨伞吹得翻来翻去。快到三堆时,见到一条溪水被“八一厂”污染了,污水流进了白龙江。尽管如此,白龙江依然清澈。
假如我要写“蜀道人家”,其中的主人翁应该怎样对“我”呢?“我”被他家狗咬后,他应该曲折地告诉“我”,那狗不是疯狗。他不会戴着养蜂面罩看“我”。总之,他不会在任何事情上使“我”难堪。

三堆的茶旅店里,十几张桌子都有人在打牌,——纸牌和麻将。表面上看不出是在赌钱,实际上至少大半都在赌钱。一些附近工厂的工人也在里面打牌。这些人在昏暗的店堂里打牌喝茶,顾不上吃饭,就连上厕所也是急匆匆来去,心念牌桌。
当一个人被某种低级欲望支配时,变得多么可悲可笑啊!

小饭店里,一个年轻人(曾经是劳改犯)在那里口吐狂言,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凶暴,如何如何见过大市面等等。但那样子实在太土。一个四十左右的风骚女人听他吹,还时不时附着他的耳朵说话。他给那女人开了饭钱。
入夜,屋外传来嘎嘎的风声。
我走了,那茶馆又开始了平凡的一天——千千万万天中的一天。那个脸色发青的,并不难看的姑娘在没事的时候又坐在一张茶几上,两脚悬空,两手垫在腿肉下,木然的望着冰冷的街,她的耳边响着骂声、笑声、洗牌声、低语声……这一切是多么单调哦!她在想什么?是否感到无聊?
这种生活是多么可怕啊!

高空中,北迁的候鸟飞得那么笔直,从容不迫地扇动翅膀,一看就知道它们有着既定的目标。它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秋天来临的时候,它们又将从容地煽动翅膀,原路返回。千百年来,大自然赋予了它们充足的理由,于是它们不论南来北往,均义无反顾,我却是一边行走一边扪心。唉,活着是多么的痛苦!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5日 白水 1098公里

创作构思:散文:里程碑、树、关于蜀道的见解。小说:蜀道人家、民办教师、一群无聊的年轻人逗弄茶馆姑娘。

那些柏树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人种植它之后,交由大自然养育它成长。
云彩从山头移开的时候,阳光好象在顺着山坡向下流淌。

从三堆经洞水,水磨到白水,途径干龙洞山峡。那是一个巨大的岩洞,就在路边。路就凿在山岩上。有的地段就在岩壁上凿出一条凹槽,跟乌江沿岸的那段老公路一样,头顶上的石头好象随时都会掉下来。路边开着大片的白芷花,鲜红和粉红的野玫瑰,还有野樱桃,岩藤子花,紫藤花,连翘花,勿忘我等等,把山峡装点得斑斓绚丽。路的下面是白龙江,那是绝对没有被污染的碧绿如蓝的江水。河谷两岸是褐色和青黑色相间的山岩。
风依然刮着很紧,一进峡口,风势更猛,迎风行走,呼吸困难,感觉很累。江边堆砌着大块的巉岩,水线以下部分都泛着青色。江水清澈,水底的岩石清晰可见。
天空灰白,被峡谷两岸高耸的山岩割裂得曲曲折折。
听不见鸟鸣。时而见到一挂山涧从岩顶上一泻如注,坠如江中。
汽车喇叭在曲折的山谷里回响,时间达到5秒以上。
一切都是那么磅礴、壮美。

我不停地流起鼻血来了,弄了好久,才用鼻通药膏抑制住。心里紧张,现在就如此,到了高原地区怎么办?
夜晚睡不好,那人鼾声如雷。我想用更大的鼾声将他唬住,没用。于是我拖椅子,故意把东西掉地上,起来解溲,企图把他弄醒,让他警惕我想暗算他,因此睡不安稳,这样我就可以美美地睡了。可是不行,他无动于衷,照样敲锣打鼓地安睡。后来困极,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几个驾驶员又在楼上跑动起来,然后在院子里发动汽车,发动了好久才走。
这时才四点钟。汽车刚走,鼾声渐小,公鸡又叫起来——这些勤奋的公鸡啊!
这里早晚比较冷。农作物跟外面差不多,只是晚些,现在才开始打田育秧。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 83年4月16日 青川 1136公里

我常常回忆起进大学那年的春天,不管我们多么尽力保持冷静,其实每个人都怀着激动的心情,那是一种受宠的感觉——是社会在宠我。而现在,是大自然宠我!
可惜的是,我们每天每天生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往后最值得回忆的,因而不能认真地品味它。

那些赶长路的鸟都飞得很高,飞得很直,而且从容不迫地扇动翅膀,一看就知道它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蝉叫得那么短促,那么吃力,象在呻吟。
快到青川的时候,翻过了黄家岩尖包子山。山上的汽车道全是之字拐。

一胖妇想跳上自行车货架,总是跳不上去,慌慌张张跟着自行车急走,笑死人。
到青川县文化馆,找到吴馆长。他们一家,以及一个业余作者文然对我都很热情,解决了道路不清的问题。夜里在吴馆长家聊天,看他二人发表在《剑南》上的散文,谈意见。谈些两省文艺界的情况,文学作品的生命力等等。吴蜀是50年代的作者,思想多少有些僵化,强调作品的政治主题,写的散文多半都是为政策服务,图解和歌功颂德。但人很和气,很善良。文然思想较新,但有些过火,不要思想性,只想写点远离政治的东西,以求获得生命力,实际又做不到。其散文《乔庄情思》,实际上也带有政治倾向,也是歌功颂德。晚间聊天时,吴馆长还备了两碟小菜,喝了几口甜酒。然后到招待所睡觉,睡前到文然处看了青川县地图,进一步搞清了道路和地形。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7日 星期日 三锅石 1169公里

早上在吴馆长家吃了早点,取了他到林业局给我开的到唐家河自然保护区的介绍信,还有他写给熟人的信,坐到十点钟才出发。
一个编写县志的壮年人来找他借书。他想写篇论文叫《论口碑资料的地位》。谈话中他慢条斯理地好象极不情愿地把县志办公室的同事们贬了一通,而他和文然却把文史资料的真实性和文学作品的真实性混为一谈,文然说以群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里面就有谈真实问题的篇章,还有何其芳等等。那人借书要借《史记选》,《聊斋选》,《三言二拍》等等,他只看序,从中找论据。他说《三言二拍》是根据真实流传的事情,通过口碑资料的收集写成的。他显然把编写文史典籍和搞文学创作混在一起了。搞文学创作也收集民间传说,但那和搞文史在民间收集资料是两码事。
吴和文送我到路口。
这里的季节大约要比山外晚一个月。
青川在一个山窝里,四周山势有些险恶。市面上还热闹,物价便宜,六毛一份的卤肉相当不错。文化馆的工作开展得还可以,有太空游艺室,书法展览,文物展览,业余创作室,还有宣传栏。

从青川到石元,一上一下8公里。过了石元,上九岭子,在磨面房休息,吃饼子。磨房姑娘待我很热情,邀请我坐,烧水泡茶。他以为我是604地质队的。我估计她的男朋友在604地质队,因为她问我认识XXX不?后来我问她,你家有亲戚在地质队?她说她表哥在地质队。我坐在火边烤饼子,她给顾客打面粉。磨房里轰轰地响着柴油机声,我们没有说上几句话。那连接着磨子和筛子的皮带老是掉,因此我不断地帮她上皮带,摇柴油机。她矮壮,形象一般。父亲在乔庄车队开车。母亲和弟弟做活路去了。她今天也是换工,一会儿打完面粉后就要去帮人家背粪。这磨房是她家开的。她还烫着头发,对我不是地质队的有点失望。
这地方的人很能背。一个敞口大背兜,手里拿根木撑子,背不动了就用撑子撑住背兜底部站着休息。

山山都回响着牛歌的歌声。时而可见土坡上的地块里有点种包谷的农民。他们一人犁土,一人打窝,一人点种,一人撒肥,一人盖土,列队而行,时时发出长长的吆喝声,在山间回响。说不出道理地让我听了热泪盈眶。

下到空桐坡底是11公里,然后又上,又下,到薅溪。越走山越高,山上渐渐有了树林。在青褐色的混交林的边缘上,开着大蓬的迎春花。鸟也多起来了,而且许多都是我没有见过的。也有“白水杨咪”。
山上的核桃树才发芽,油菜花、梨花、桃花、苹果花开得正好;山外,这些花早谢了。
那优美流转的溪水,我要牢牢把它记住。
大量收购薇菜(广东苔)。

在薅溪五龙山广惠亭清真寺座谈了一个多小时,喝了两缸茶。这里的清真拱北(拱北就是亭子)有三、四百年历史,西北五省的回民都有来此献匾的。他们给我谈了这里的历史,寺里的人员等,还让我到拱北外去看了碑记(一般是不让人进去的)。寺里有四人,有一个年青人开始学习,学回文,读古兰经等。他们都戴着白布小帽。亭子墙上贴着麦加大清真寺的照片,还绘画了著名的黑石头。小伙子说那黑石头是悬石,四下不着物的。围墙上用墨笔写着孙总理对回教民族之遗训。他们请人喝茶不收钱,甚至吃饭也不收钱。这里文革时被砸烂了。许多木匾砸掉了,石碑也被人拿去做洗衣板了。现在,有人还回来一些木匾,石碑也请回来了。这里很清静,有几棵大柏树,柏树上爬着藤子。藤子的名字很好听,叫“百颗红雀”,开的红花很好看。
寺里正住着从宁夏来的几个朝圣者。

三锅饭店的伙计把一份臭肉卖给我,还分文不少地收钱。我给了钱,他还在骂,甚至指着我的鼻子骂。这家伙有点神经质,一说话眼睛和嘴唇就歪在一边,一副无赖相。我想逗他打我,老是激将他,叫他到公社去。他不去,也不敢打,就象那些狗一样对着我狂吠。人家说他一个月要发几回疯,有点扯,是个“奈不何的人”。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8日 星期一 关虎 1204公里

经桥楼走小路,翻三道山粱到青溪,见到了那些残破的围墙。青溪城建在群山之间一个小坝子上,傍着高高的龙洞岩山。城边有唐家河,河岸农田平旷,种着麦子和油菜。农人们已经在插秧了。
到关虎前,在路边一个凹岩处休息,记笔记。一块石头掉下来,差点砸中脑袋。在关虎小吃店吃了两碗面。女店主叫杨嬢。人客气,一说话就笑。两碗面只收两角钱,相当便宜。了解了一些摩天岭的情况。杨嬢只知道有个叫邓艾的人走过这条路,但邓艾是何人,“三国”又是什么,全不知道。她认为邓艾是驾着云头过来的。旁边一个男的反驳她:邓艾是凡人,怎么驾得起云头?她说可以学嘛,许世友也是凡人,他还不是可以驾起云头走?我说许世友怎么可能有这种功夫?那男人立即认真地告诉我:许世友的确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有一次他还背着毛 逃命,云云。

这里的山一座座都逼得很紧,山势险恶,山体陡直,山峰尖刁。但唐家河的水却清澈得可爱,那真是没有经过触动的水,很多深潭都可见底。岸边有许多斗大的杂色卵石。
落衣沟有一座古老的小拱桥,叫落衣桥。所谓落衣沟,是说三国时魏国大将邓艾偷渡摩天岭,奇袭蜀地,来到这里,风吹披风,落进溪涧中。桥下溪水湍急,从岩上又垂下一道小瀑布,雪白耀眼,哗哗有声。晃眼看,随意听,瀑布和水声似乎恒定不变。坐一会儿,细听细看,瀑布飞溅的形状,溪水的旋流波纹,以及哗哗淙淙的水声,分秒不同。千万年来,分分秒秒都不同,可见奇妙的组合,无穷无尽。

公社书记不在家,吴馆长介绍的广播员也不在,跟她父亲(书记)回家点包谷去了。只剩一个陈姓女人和一个郑姓男人留守公社。他们安排我住下。经了解,知道往摩天岭方向走10公里就没有人烟了。从这儿到摩天岭,爬上去,要花四个小时,但要不停地快走才行。
决定明天只身上摩天岭。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9日 星期二 毛香坝 1257公里

从关虎上摩天岭,回到关虎后,又到毛香坝(唐家河自然保护区管理站)。

打听到平武的小路:公社郑同志叫我去找太阳坪的山里通姚光德。早上路过姚家,姚在修犁头,说他三十几年前到南平赶烟场走过那条路,现在那条路没人走了,都“长蓬了”,找不着了。他叫我去找蔡家坝的梁德云。他说此人是藏族,以前跟他们的五爷运东西,走过多次。姚和梁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保护区管理站的季同志说“姚光德,五六十岁的人了,老球了,走不起了。”可是我看姚还挺精神。
景色太美,我没有能力,也静不下心来描绘,只能择要记录,便于唤起记忆。
哗哗作响的翡翠色的山溪水,溪水中的大石头,小瀑布,深潭,回流,水花……变化实在过于多端!
过山风推送白云渡过山嘴,飘过峡谷,时而成块垒,时而如丝网。仿佛真的可以站在上面御风而行。
雨雾从树木茂密的山顶上顺着直立的岩壁倾泻下来,山岩上布满了斜直的裂纹。一座座山峰紧紧挤在一起,峡谷极窄。山峰的排列没有规律,纵横错杂。以前伐木工人开出的小马路在山间绕行,完全不能辨明前方将从哪边拐弯,是否还有道路。
鲜红,紫色、白色和粉红的高山杜鹃开得正艳,老迈的茎秆上爬满茸茸的苔藓。这儿一树,那儿一片,点缀在青色的山岩和峭壁上。总是蓦然出现,让你两眼一闪。
雷岩坪上的残雪,好象舞台的布景,静静的等待什么仙女飘然而降。
沿途茂密的枯蒿枝,在迷雾中凝结成褐色的斑块。反衬出杜鹃花的鲜艳和溪水的碧绿。
有些地方,道路的顶上全被树木封住了。
一路上行,伐木场修的小公路只到摩天岭主峰底下。上山全是小路,有的在石头上,有的在泥地里,或用石块垒一下,或在石头上凿几道梯坎,好几处已经塌了。有的地方直接就是猫着腰在林子里钻……爬上摩天岭,站在垭口,看那甘肃境内的大山,在蒙蒙雾气中隐现。仿佛无限遥远。不难想象当年邓艾偷渡的情形。这家伙敢于冒险,比较稳重一点,是不敢乱闯的。
现在有伐木工人开出的道路,不觉得艰险。回想来路,那陡峭的山峰,密匝匝挤在一起,天空都被割裂得支离破碎。没有道路,大概就只能沿溪流弯弯拐拐,披荆斩棘绕行。
去时淌水过溪,腿脚冰得如针刺刀割,呲呲地咬牙过去。回来时只好搬石头垒跳墩。
来去七八十里,不见一人。一路大声唱着自己瞎编的歌。
值得描绘的还有站立在陡岩上的那些松树、崩塌的巉岩、野梨花、灯草花、各种灌木,蜥蜴,空气的清新……空气,如果这里的叫“空气”,遂宁绵阳那边的,就不知叫什么了。

摩天岭山下有一块警示牌:请过往行人注意防火,并且注意土匪。
我犹豫不决,又想把钱藏起来。最后想,我就是来抓土匪的!而且土匪今天不一定会出来。于是拔出刀,壮着胆子上了山顶。后来才知道,“注意土匪”这一句,是有人闹着玩写上的。
到毛香坝时天快黑了。这边的山虽然高,但是挤得就不是那么紧了。
保护区管理所食堂只有一个人,每天要为20几个人做三顿饭,还要喂几头猪。
“写字岩”被伐木场那帮人修路时炸掉了。

小吃店杨嬢以为给我烙六两粮的薄饼就够了,谁知早上一块,中午两块,根本吃不饱。下午到毛香坝后,吃了一大海碗面,一大盘炒腊肉。开始还以为吃不完,后来连汤都不剩一口,肚子也不胀,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饭后,天黑了。下起小雨,山上白云飞动,遮住了山峰。昨晚也下了小雨,今天整天天阴,地上和小路两边的草棵都是湿漉漉的。

(注:即便攀登摩天岭,我也体会不到邓艾偷渡时的艰难了。虽然只有一条之字形的小路,时时塌陷、中断、泥泞,头顶全被灌丛树木覆盖,不见天日,有的地段,须得猫腰爬行,但那毕竟是路,跟千百年前榛莽未除之时不可同日而语。爬到山垭,望着甘肃方向雾蒙蒙的大山,想象当年邓艾偷渡的情形,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冒险精神和精准的判断。问题不在于跋涉的艰险,而在于途中任何一处埋有伏兵的话,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惜我当时并未细想,否则对诸葛亮的质疑便不会推迟到1990年。
2008年的汶川地震,这里也是重灾区,我相信山形地貌不会彻底改变,但是,在那些本来就已经坼裂的峭壁上挺立的巨树,它们曾经让我叹为观止,久久凝望。它们谁能够在剧烈的震颤中抓牢山岩?谁已经轰然倒毙?
我不是在这里故作深沉,我真的要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是一棵树,我是死于人类的斧头,眼睁睁地看着一斧一斧地砍断我的躯干,砍斫到只剩四分之一的时候,把我放翻呢?还是轰然倒塌于大地的震颤中?)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0日 星期五 毛香坝 1292公里

昨天决定到红石河伐木道路尽头去看原始森林。
早上六点钟就起来了。天上仍在下雨,山野全被雨雾蒙住了。白云涌动着,忽而从山上往下倾泻,忽而又往上飞升,未有片刻的消停。山峰因而时隐时现。看到这种情况,就不想去了,想等到明天天晴再说。于是又上床睡。然而又不甘心,犹豫了好久,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可以跟借一件雨衣或者一顶斗篷呢?下雨,云雾在山沟里腾涌,岂不又是一番景色。
吃了两大碗稀饭,顾不上别人的劝阻,给食堂张师傅借了一件雨衣,进沟去。

小公路在山沟里弯来拐去。这边的山不象摩天岭那边密匝紧逼。河滩对面,一片人工营造的混交林顺山势而上。小雨不停地下着,云雾千变万化,在山下和山头飞动。
路边出现两排年青的杉树。在这样的路上,下了雪,驾着雪橇轻驰,多么美好啊!
以前,我读到诸如此类的句子:“在林间便道上,驾着轻捷的雪橇……”,我的心便会激动不已,生出种种绚丽的幻想。可是我并没有想过,我们祖国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林间小道,是不是也有轻捷的雪橇。
多年前的车辙里,已经长了苔藓。雨天,苔藓发泡了,踩着象地毯一样松软而富于弹性。路边,不时看见密密丛丛的禾本科和八仙花科植物,还有蒿枝枯杆。那种属于八仙花科的闷头花长到了一人多高,象墙壁一样耸在路边。
不论是那些古柏,不论是谗岩云雾,还是这些茂密的灌木,都在我心里唤起了庄严震摄的情感,使我热泪盈眶。
雨后,山上枯叶的叶汁浸润出来,融进山水,汇入小溪,溪水就变成了琥珀色,可是依然清亮透明,其赏心悦目不亚于翡翠。
紫色的杜鹃,象桃花一样的杜鹃。
路上、大片的山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只“沙和尚”(戴胜鸟)不断地在我前面飞起落下,仿佛是在给我指路,快到公路尽头时,它飞走了,闪动的翅膀融化在云雾中。

这里海拔2300公尺。
雨大起来。路面越来越糟。我已经在山沟里走了三个小时,经过了三处岔道,快到伐木车道尽头了。路面现在仅仅铺的是大毛石。两边的植物挤到路中间,扒开它们前进,水珠把裤子和鞋子全打湿透了,鞋子里面灌满了水。
到了车道尽头,遍地狼迹:路边草里埋着一段段来不及拉走的原木,已经发黑了,腐烂了,泡胀了。树木的尸体也是一样的怵目啊!到处散布着剔下来的枝桠,同样腐烂了。地面松软,留下了深深的车辙。旁边一个小海子满了,水浸出来灌满了车辙,索性就把车辙当成沟渠,向山下流去。

张师傅说:“你看到一颗麦穗杉,根脚被砍了差不多一半,你就走到原始森林了。”
从布满灌丛的山野里一路走来,用心凝望。雨雾朦胧中,隐约看见一片耸立的高墙,树木的高墙!是的,这就是原始森林了!林边云雾环绕,更显得肃穆森然,深不可测。
那棵高大通直的麦穗杉果然就在森林边上。我敬畏地仰望着她,踏倒地面的芨芨草向她走去,盯着她根部被砍去三分之一的伤口。她很粗壮,三个人不能围抱,因此被砍去三分之一,伤口就十分巨大。但她依然挺立着。我默默地走上去,抱住她,吻她,为她的幸免于难而感奋。我把脸贴在她的树皮上。下了这么大的雨,可树皮仍是干燥的,也不冰凉。我抬起头,看见她的枝桠放射状地向四周撒开,好象一张巨大的绿伞。透过枝桠看见灰色的天空。水珠坠下,起初只有一丁点儿,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后一闪,摔碎在我的脸上和肩头。
“树啊树啊……”我喃喃地念着,叹息着,含着泪花。
它没有倒下,不过,假如它被砍倒,它一定是徐徐地庄严无声地倒下,让砍倒它的人满足,是不是也会让他惋惜和颤抖?我望着旁边一个粗大的树桩,想象着那棵树倒下时的情形。
这些极为简陋的道路,树上的斧痕,丢弃的原木,零乱的车辙,乱七八糟的枝桠,都显露出1978年中央决定把这里划为保护区但文件又还没正式下达之前,绵阳地区青川伐木场是怎样疯狂地抢砍树木。

我要把这里拍摄下来,要把这张照片叫做“斧头在这儿停止”。
(注:可是我的破烂135相机,拍出来的一切都是稀里糊涂。)
我在雨中,踩在冰冷的山水里,喘着粗气,十分艰难地把几段原木从草丛中拖出来横在路上,拍下了这张照片。那腐烂的原木是想让人明白这里曾经砍伐过。
我继续前行,走进了原始森林。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完全陶醉了。有一棵巨杉,根部浸在水里,长得那么直,电线杆都恐怕没有那么直。是太阳的光芒将她拉直的。
为了自拍一张照片,我费了很大的劲。有些地方景好,相机又不好放,只得放弃。
附近有个小海子,当我扒开灌木,想走得离她近一点的时候,差点陷了进去,下半身全泡水里了,冰凉难熬,可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

就这样,中午没有吃饭,到了下午五点过钟才回到毛香坝。来回路程大约70里。
张师傅给我热了一大碗干饭。炒了一大碗洋芋腊肉,全部吃完。我在毛香坝一共吃了四顿,每一顿张师傅都给我添好,递到我手里。又拿他的脸盆给我洗脸洗脚,给我舀热水。泡茶给我下饭。总之,对我好极了。而且他做得那么自然。他对人总是这样好。我觉得我应该描写他的一天。就象《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的那种写法。但是要把他的一生都写进去才行。那么,我回来的时候还得再去唐家河一趟,非去一趟不可。

晚上跟业务部邓启涛聊天。他原是南充师范生物系的毕业生,成都人,毕业后分在一所县中学教书。他在校期间,经常跟他的老师胡某某(现在是卧龙大熊猫研究所所长)搞些熊猫研究工作,胡比较赏识他。因此,唐家河成立保护区后,说外国专家要来这里搞研究,但这里连个懂业务的人都没有,胡趁此机会推荐他。可是,外国专家又没有来。
邓三十四岁,个头中等,方脸,络腮胡,眼睛凹,嘴宽,说话喜欢用文学语言,象讲课或演讲一样。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要干点事情,主要是要干点事情。”尽管他老是强调他有这种精神,生怕别人不知道。但我还是佩服他。长年累月在这深山老林里工作,没有点“精神”是不行的。他比较喜欢表现自己,但很巧妙。并不是把没有的说成有,而是把已有的成绩和学识找机会端出来。比如他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我得把我的拉丁语巩固一下,否则丢光了。”这就是告诉你,他懂拉丁语。不过,我估计其水平大概就是能写写动植物的纲,目,科,属,种而已。又比如,我请他介绍一下情况,他便说:“我把我写的一份东西给你看看就行了。”他曾经和美国人夏勒博士(大型哺乳动物专家)共同工作过一段时间,当然还有胡老师和其他一些人。下个月夏勒博士和胡老师等人要来这里考察,确定是否将第二个熊猫观察点建在这里。邓马上就要去参加四川野生动物考察组,到好些地方去考察,主要搞清楚大熊猫的数量。邓他告诉我:
卧龙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农民套死了供研究用的一只母熊猫“憨憨”,“憨憨”的仔子也死了。专家们要求枪毙这个农民。但我国刑法规定,这种罪行只能判两年以下徒刑。于是专家们就要求不判刑,用力地罚款。这农民弄死熊猫是想把皮子高价卖掉。他在山上装了70多个钢丝套。“憨憨”被套后,还没死,他就把它打死,把无线电波发生器丢进了冰洞。
夏勒博士最近在山上又亲眼看见一只吊死的熊猫。他本人的脚就曾经被兽夹夹住过。
还有一只熊猫“珍珍”早就失踪了,也是戴着无线电的。
一张熊猫皮可以卖几万美元。
唐家河保护区一张熊猫皮被盗。
省外贸局的两个家伙跟港商挂勾,然后找青川县物资局一个钱麻子找熊猫皮,钱在落衣沟一户农民和西阳沟一户农民处分别购得两张熊猫皮,交给省外贸局那两个人。那两个把熊猫皮混在其他毛皮里运到香港。港商制成标本,又卖到日本。然而钱麻子居然没受处罚,说是他没有受贿。
邓还讲到夏勒想雇用南充师范外语系毕业生丘某(懂两门外语),然而政府不批准。他说管理所所长(农校毕业的中专生) 不懂业务,又不安心在这里工作。没有本事又想出名。见别人出名不高兴。
峨嵋厂要在摩天岭一带拍电影,现在在卖屋基,准备造房子。这些家伙是不是想拍完电影后就把这里变成避暑山庄呢?我反感这些走一路惊动一路,花国家钱大手大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我不也在花国家的钱吗?多少而已。

唐家河岔路口有一伐木场纪念碑。碑云:自1965至1978年,千余职工奋战,伐木三十万立方米,植树五万亩,修路77公里,使摩天岭旧貌换新颜,云云。因病因工献出生命的同志,立此纪念碑,永志不忘,云云。
有人说:创造即破坏。

保护区管理所喂了一只香鸡,一只猴子。猴子每月还有几斤口粮。鸡在食堂饭厅里,用一只竹背兜罩住,里面有一碗水,一撮包谷。猴子关在厨房后面的铁笼子里。
我理解不了,这样子喂养它们两个干什么。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1日 清溪 1314公里

早上跟邓启涛留影,离开。
进毛香坝那天,看见农民砍树。今天又见大量农民进保护区采香菌,还见关虎公社武装部长和公社书记刘某各背一杆步枪进保护区打岩羊,心里痛苦极了。邓和检查站守卫告诉我:保护区里还有关虎公社一个大队,因此当地农民进出没法阻拦,公社干部背枪进入也挡不住。他说他下大队干工作,你能说什么?要把这个大队迁走才行。珍稀动物他们不敢打,但岩羊、熊之类,他们见了就打。而国务院规定,在保护区一律不准打猎。
中午在关虎公社和那些公社干部同桌吃饭。

路遇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在检查站听说过我,想跟我结识,要去了我的地址。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些淘金的知识。有人运气好,几天就淘了800元。淘金要有耐心,年轻人搞不来。他们是进山来帮供销社收购香菌的。现在收广东苔(薇菜)的很多,一斤鲜货可以卖两角多甚至三角出头。这东西卖到国外更贵。
我在山里活动这两三天,好多人都认得我了。修路的、公社的、检查站的、农民、过路的青年,包括清溪街上的人。他们知道我,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跟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去了红石河,我便明白他们不是随便跟我打招呼的,他们是知道我的。

明天到平武。
皮肤过敏折磨得我实在手不了了。
好久没有写信给编辑部和家里了。不知怎么,我一点也不想写信,一提起写信就头痛。我有时候已经忘记我是贵阳人,户口、工作都在贵阳。好象我生下来就是无根的浮萍,到处流浪。
怎么让那些破坏保护区的人都倒大霉啊?

山上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红、粉红、黄、鹅黄、褐色、灰、黑、翠绿、老绿、油绿,嫩绿、青色、淡黄、紫色……加上阳光造成的阴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靠近人家户的地方,路边都种着木瓜树。木瓜树开始谢花了,一地的落红。

象狗一边走一边撒尿作记号一样,我生活道路上沿途都是一滩滩的臭迹。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2日 星期五 平武 1359公里

早上出发,到马鬃关,翻伯力桠大坡到高林,翻老鸦山到古城。
天气闷热,翻坡时,大汗长淌。由于皮肤过敏,刺痒,睡不好觉,感到乏力。
在老鸦山顶吃了三个干饼子作为午饭。
在桥洞下歇凉,童心大发,造了一个小水库,然后又放水把坝冲掉。

住进平武县委招待所。
报恩寺就在城里,隔着围墙可以看见它的亭阁和大殿瓦顶。还有一些古柏。周围的山用围墙围起来,封山育林,准备将山与寺组合在一起,辟为游览休憩之所。
平武县城就在涪江边上。江边用大卵石垒了防洪堤。

鞋子早破了,可是钱不够,不敢买新的。
烫虱子!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3日 星期六 平武 1359公里

休息一天。游报恩寺,打听道路。
报恩寺有:山门,包括广场,二经幢,台阶,哼哈二将,二力士,天王殿,华严藏,大悲殿,大雄宝殿,万佛殿,二碑亭,二斜廊,以及十余株古柏,其中树株茎干上缠着青藤(百颗红雀)。那些斗拱重檐和华严藏内的转轮藏都造得极为精美,不得不叹服古代工匠的技艺。
游人很少,有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殿中游览,颇有些意味道。
太阳很好,照在院子里。院里罂粟花和牡丹、木兰都开得很好。

出寺后,在广场上玩了一会儿双杠,自觉体力没有减退。
将绵阳地区文教局社文科仇科长的介绍信给文化馆江源馆长。他向我介绍了道路,但不具体,没有超过我已经知道的。他大概40出头,结实,态度不冷不热。家住文化馆里面,属于报恩寺附属建筑。屋子后面有很大一个院子,种了些花,养了条狗。那狗拼命想挣脱链子来咬我,痛苦极了。
狗啊,我理解您的痛苦,所以为您感到痛苦,但我不能为了给您解除痛苦,就让我痛苦。所以就让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痛苦吧。

我想去王朗自然保护区,希望得到一张县林业局的介绍信。江馆长打电话到林业局,说负责管理保护区的钟同志到保护区去了,他给我写了一张便条,叫我拿上去见钟同志即可。闲聊中,见他好象很忙,没心思谈话,就告辞了。他母亲病了,家里的清洁卫生都要他收拾。
办公室里有一个少妇和一个半老徐娘在练习双人舞,准备晚上演出。
文化馆办了摄影作品展和美术作品展。馆里有阅览室,资料室,图书室。
饭后睡午觉。江馆长来找。他说他打电话问招待所,招待所说我没住在这里,于是他一个个旅馆打听,最后还是在招待所把我找到了。
他说钟同志不在山上,因此那张便条用不着了。怎么办呢?他说带我到林业局去开证明。我们一起到了林业局。林业局一个护林股股长说,进自然保护区一般要省里开证明,希望我到县办公室去开个介绍信过来,他们给签个意见就是了,而且现在局办公室没人,拿不到公章,股里的公章又不能对外,所以直接叫局里开证明是办不到的。
“所以只有到县办公室去,这样,县办公室也可以帮我们担点干系。”他说。

我想不通这到底是好大的一回事,还要分点“干系”出去。
我着恼了,出来对江馆长说:算啦,不要介绍信了。不要紧,我就只当不知道钟科长不在山上,还是拿着你的便条去找他,别人肯定会接待我的。
江说:不行,我突然想起,钟和保护区管理所副所长某某暗地里有矛盾,而这两个人平时都跟我不错,都在我这里数落对方。我写便条给钟,不写给某某,恐怕某某有意见,你去了反而对你冷谈呢。
这下我明白了,他这么着急地找我,至少有部分原因是想要回那张便条。至于为什么要,或许是怕得罪某某,或许是怕担干系。但是我暂时不想还他。接着,他陪我去县政府。他进去,叫我等着,一会儿跟一个同志出来了。这个同志是办公室的,他正要到林业局去谈王朗的资金问题,我正好跟他一起去。出了门,我把便条还给江。江立即说他有事,今晚要搞调演,等等,抱歉不能陪我,就走了。
县办公室那位同志还不错,到了林业局后,那个股长推挡几句。结果还是回县办公室来写了张介绍信,那个同志又陪我去林业局,股长签了几个字:“请王朗保护区管理所按照县里的意见办。”盖了个章,才算完事。
跑了三趟林业局,幸好不太远。
县办公室那位同志是个挺和善的人,一边走一边跟我聊,问我什么时候毕业的,写过些什么作品。又介绍江源馆长,说他能写,会音乐,摄影,美术,等等。又说,这边没有丝虫病,有少量麻疯病。少数民族(藏区)有的人有性病,但这事千万不能说的,否则要得罪人。

晚饭后,上街买了六个干烙饼,明早和中午就吃这个。
打听到王坝楚的距离,始终不能得到准确的回答。有的说一天可以走到,有的说要两三天,有的说有两三百里。到汽车站打听,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伙子一边看报,一边说:有六七十公里。我信不过这小子,又到公交局宿舍访了个驾驶员,他说:有50多公里,伐木场每天有一班车,车费1·70元。我跟他聊了一会,知道从这里往北走都没有通客车。这虽然跟我没有关系,但足见那些地方的荒僻,人烟稀少。从王坝楚到南平,起码要走两天,基本没有人烟。他们又说:白马藏民(一种特别的藏族,可能是古老的羝族人)如何野蛮,惹事,爬车,强行搭车,打架,叫我千万小心,别惹他们,少打交道。可仇科长又说这些人极为温和。我问驾驶员:他们抢人吗?“抢倒是不抢。”他说。他力数那些人的野蛮之处,但讲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要搭车,不让搭车就要打人,云云。
谁也不知道九寨沟的确切位置。

什么也挡不住我。
晚上洗衣服,看电视。电视节目是科学知识片:《白金雕》。
为那种坚强的猛禽所感动,做人也要象那样子,展开双翅飞翔!
今天在招待所吃了一天,花去1·35元,还不错。下午吃了两份四角的菜。
明天要上路了,而且一直是上坡。
驾驶员说,往上走很冷。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4日 星期日 王坝楚 1414公里

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一直不停地走,走了55公里。
小公路在峡谷里,一直往上。两边的山出奇的高峻而且凶险,谷底水流湍急。有些地方,顶上的石头好象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间或有石头从山上滚下,躲闪不及那就麻烦。
行人很少,下午走了四五个小时没有看见一个人。
偶有满载木头的卡车驶过。
因为下雨,山上云腾雾涌。越往上走,山溪边的风光越美。一片片年轻的树林萌发出各种颜色的嫩叶,红,黄,绿都有。有的林子虽然稀疏,但在云雾中,同样深邃莫测。
在区公所住下,吃了五两干饭,一些凉拌莴苣。于是又上街去找肉吃,在小酒馆喝了一两酒,吃了半斤猪葱嘴,两个卤蛋。早上吃了两个干烙饼,中午吃了三个干烙饼。
很冷,得穿两双袜子,带的衣服全穿上。街上泥泞不堪,没几个人。有点象小说中描绘的俄国北方乡村:原木搭建的房屋。木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杉树皮。

平武伐木厂浪费木材的情况严重。有几百立方木材丢在沟里懒得拿出来,零星散落的木材也不少。“到处都丢的是钱!”小酒店的人说。
一会儿,小酒店又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聊天。摆谈藏民老乡如何打“盘羊”、野猪、獐子、老熊等。说盘羊肉和老熊肉都十分好吃。这里的盘羊有几百头一群的,在山上走出来的路象小公路一样。所谓盘羊就是扭角羚,是国家禁猎动物。但“这些藏民老乡是不管的。他们只是不敢到保护区里面去打……”又说老乡偷伐木厂的东西,钢丝绳,钢板等等。
过去他们这个一千多人的伐木厂每年要砍五、六万立方,现在规定只准砍两万立方。地区林业局不允许伐木厂搞精加工,要运到绵阳加工厂去加工。因为储运站和绵阳加工厂都属于林业局管,饭要分着吃,不能让伐木厂吃干净。
从平武到南平的这条运木材小道要扩宽,准备通客车。现在县交通局已经开始委托伐木厂搞测量和设计路线。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5日 星期一 王朗 1414公里

山上的雪还没有化。
近处的雪山顶着一朵云,远处的则与灰白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好象幻景一样。
这里已经接近高原了,已经从深切的沟壑地带爬上了相对平缓的高原。山不高,一片灰褐色。山间多坝子,水流也不象昨天那些峡谷里湍急,而是较为和缓地从从坝子边上的河滩里流过。沿途时而可见三三两两的白马藏族老乡。他们都喜欢跟我打招呼,问我到哪里去,干什么,为什么不乘车……总之,好奇得很。有个挺懂事的小孩跟我聊了一会,就要给我拦拉木料的车,我叫他别拦,自己走了。但是,走了约40里路的时候,碰到三个祥术家的孩子。他们从祥术家寨子里出来,去找羊子。我跟他们聊了一会,他们硬是给我把保护区的吉普车拦了下来。我不好意思推辞,想到这里是支线,就象到江油去一样,可以乘车,就乘上去了。
祥术家的大队女支书色则波在车上,她昨天到保护区去了一趟,是被请去谈工作的。她每年在保护区拿800元工资,作为协助护林的报酬。她要干的事就是控制本族老乡,不要下套子套动物。
豹子沟是保护区大门,一道铁栅栏把公路拦断,进去必须有手续。

保护区小甚是个24岁的年轻人,他跟我摆谈,说他们这里待遇不好,国家舍不得出钱。他说:找爱人难,文娱生活贫乏,工资低,补助少,人手也少。16个人,两个守大门,其余的除了炊事员,会计,出纳,领导,没有几个人干工作了。两万多公顷的面积,要巡视真是太难了。当地老乡在外围套獐子是常事。县林业局卡下了他们两辆摩托车。他们应该属于八类地区,但却拿六类地区工资。
我和他在一片冷杉林之间的草甸子上坐着聊天。
雪雉(松鸡子),兰马鸡,伯劳,红嘴兰雀,戴胜

四川农学院牧医系的三位老师在这里搞雉类的生态考察。饭后我和两位男老师以及保护区的小王一起去观察雪雉。他们谈到搞科研艰难,待遇低,各种可笑的阻力,克扣科研费用,舍不得买设备等等。比如说他们来考察,就应该配备一个小型录相机。
他们三个都是中年知识分子,搞过多年野外工作,到过四川许多地方。三位老师都穿着给学校借的登山服,外面罩着劳动布工作衣,一点也不象大学老师。他们带着猎枪,700倍望远镜,手术刀具,防腐剂,做标本的棉花酒精等。看上去,他们相互之间相处融洽。

平武邮电局一伙人开了一辆大卡车来看风景,走的时候挖了许多杜鹃花。

保护区管理所喂了几匹马,一头牛,两头猪。那些马是在公路没有修通之前用来驮生活用品的。他们用一匹马和南平勿角公社的农民换了一头牦牛,两只小猪。四个农民给他们送牛和猪来,当晚就在管理所吃住。从保护区翻过山粱就是勿角公社地界。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6日 星期二 王朗

昨天和小甚说好,由他陪我进沟里去。
出发前,在厨房吃早餐的时候,跟那几个送猪牛来的南平农民聊天。知道他们是从去年起才开始实行责任制的,在此之前,每人每年平均才分70多斤粮。过去,麦子撒下去就不管了,不上肥,不锄草就等着收麦子。包谷地也是乱翻一道,有的甚至不翻。现在要翻两道,又舍得上肥。地慢慢肥起来,产量也增加了。这些地方,麦子亩产最多300来斤,包谷也是三、四百斤,洋芋产量高一点。但是土地多,他们人均土地将近三亩。
准生两个孩子。
这四个农民都挺瘦,脸色也不好,健康状况比较糟。他们营养不良,吃包谷,洋芋,又没有蔬菜,很少吃肉。当地的白马藏族老乡的健康状况看上去也不怎么样,他们的伙食也不行,就是青稞面,洋芋,连面条都很少吃,肉食也少。现在慢慢在好转,有的人都花钱到平武买大米。

出发后,小甚问我出差费用是不是可以报销。我说可以报销,有时在私人客店住,请人带路,没有正式发票也可以报销,比如你今天陪我去,如果你收带路费的话,也可以报销,只要你打张条子盖个手印就行。他便说,我们给人带路人家一般都是给报酬的。于是讲定给他两元带路费。
未见到熊猫。见到了三只獐子和几只马鸡。
沿途可见川北森工局和伐木厂丢弃的木材——整段整段的粗圆木自然地腐烂掉了。还见到不少地震震坍的山坡和树林。
越往里走,林子越深,树木越粗。
到了大草甸,令人两眼一亮。这是一块平整宽阔的高山草甸,边缘参差地生长着原始杉林。草甸中间有积水坑和一丛丛山柳。远处可见魏巍的雪山。近处的山上都被森林覆盖,景色极佳。我们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懒懒地躺在黄色的乱草上嚼烙饼。仰望白云缝隙中蓝色的天空,觉得这静谧的世界里充满了远古的低语。
小公路穿入树林中去了。但小甚不愿再往前走了。他情绪不高,后来知道,他脚走痛了,而且感冒。早知如此,不如一个人来,就可以随意流连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7日 星期三 王坝楚

早上出发,独自一人到大窝凼。
这是另一条山沟的尽头。四面环山,中间一个草甸,象锅底一样。所以叫“窝凼”。

茂密的原始森林是一种森然肃穆的景观,而这里,粗大的云杉三五成群,分散地长在窝凼的草甸边缘和中间,使我想起那种温情的贵族庄园景色。金色的阳光把黝黑的树荫投在金黄的草地上:身穿长裙、戴着阔边草帽的女郎嘴里衔着一朵紫色的小花……

四面的山峰高低不一,爬上右边光滑的草坡,看见了偷猎者在草坡反背搭的一个窝棚。在这个制高点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动物从任何一个山口进入草甸。
我静静地等待着,想象几百头盘羊浩浩荡荡而来的情景。
对面的山峰似乎不高也不远。然而这是错觉,应该是空气和阳光造成的错觉。这山峰,半山以上就是褐色的裸岩,尖削的山头覆盖着残雪,象流淌的牛奶一样积在岩缝中。海拔不高,是不会出现裸岩和积雪的。
事实上,当我走下草坡,企图去攀爬雪峰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它其实又远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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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4月28日 星期四 勿角 1464公里

早晨出发前,到小吃店吃了两碗稀饭,两个馒头,两只猪脚(一元一斤),带走三个馒头,共花1·19。灌一壶开水收费两分。我没想到他(伐木厂干部)会收我的开水费。
“还有开水,两分。”他一副毫不动摇的样子,眼睛不看我,伸手等着收钱。
身为国家干部,店是老婆开的,可他比谁都忙。就象剑阁那个开旅馆的县委干部一样。
外事处那几个来结帐,他说:“没得帐结,没得帐结。”意思是不收他们的钱。
我讨厌这种媚态,背上背包就走。
翻越黄土梁时,外事处小车从我身边驶过。不知他们对我不愿搭车作何感想。

上山50里,下山50里。上山时,天气阴霾,过峡谷,起大风,云雾飞涌。一个人都没有。气喘,走不多远就得歇一下。
到半山时,有一段缓坡,由于大雾遮挡视线,以为快到山顶了。但是,一看溪水的水流还大,便知道还早着呢。沿途都是平武伐木厂的采伐迹地。许多木头腐烂在路旁和山上。我一边走一边叹息。
山上积雪未化,接近山顶时,大片的桧柏原始林,还有大片的高山杜鹃。可惜还没开花。坐下来吃馒头,顷刻功夫,云雾散开,太阳出来。我看见了高山草甸,看见了山粱,知道快要到山顶了。

山顶上的风光美丽无比!完全可以作为一处重要的旅游景点,
把一个人蒙住眼睛,用直升机从川中盆地那些杂乱的城市运来,突然解开布罩,他会不会觉得上了天堂?特别是在杜鹃花开放的时候。
蓝天,白云,疾风,雪山,森林,灌木丛,草甸,组合得太好。
视力又产生了错觉,以为山口两边的草甸并不宽阔,走了一段,才知道要走到雪山底下,跟眼睛测量的距离相去甚远。
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下山。走不多久,看见南平伐木厂乱糟糟的采伐迹地,剃光了的山坡土层垮塌,片片褐斑。木材随便丢弃,腐烂的,埋在土里的,砸碎的,摔断的,劈裂的,满山满沟都是。看见那些四、五十米高的云杉,想到它们将不复存在,我不禁哭起来,一边走一边哭。恨自己没出息,没权力制止这种野蛮的行为。
半山以下生长着红桦树林,还没有被砍伐。
山下勿角林场的苗圃,面积很大,规划得也好。松,杉,日本落叶松等树苗都生长良好。有工人在劳作,松土,移栽等。我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可是,这些人在这里培育、栽种,他们为什么不制止南平伐木厂那种野蛮的砍伐行为呢?必要的采伐是可以的,可是他们搞得太野蛮了,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小跑着到了勿角公社,找到一个干部。他看了我的证件和介绍信,看了看我的装束,把我引到了旅馆里,跟服务员干扯了几句就走了。这旅馆我早就看见了,本想在公社吃住,谁知道这家伙还是打发我到这里。不过我不生气,我已经不会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生气了。
两个黑水地方的少数民族在隔壁拖声拖气地憨唱。
灯光十分昏暗。睡吧,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9日 星期五 南平 1502公里

清早没有洗漱,就啃着昨天买的两个干馒头出发了。这时勿角还没有完全苏醒。
昨晚下了雪,矮处地气暖,雪下来就化了,山上却是白茫茫一片。
从勿角到双河25公里,一直下坡,沿途多峡谷,危岩。小公路非常简陋,遍布乱石,十分难行。沟里的流水越往前走越大。天上时而飘着雨星子。人烟稀少。有的地方,头顶上的石头仿佛马上就要跨下来似的,吓得我不得不赶紧跑过。
岩石时不时从山上滚下来。这里七五、七六年曾经发生过地震。本来地壳运动就很频繁,山岩就很松散,加之修路放炮的震动,就更加松散了。过了双河不远,我突然听见岩石的崩落声,抬头看,若干碎石从旁边的陡岩上摔下,躲闪不及,急忙用背去对着它们,并把头抱紧,同时迅速跑过。听见一块石头打在背包上。

这样一直下坡。意味着过两天还得拼命往上爬。
山区的公路基本上都是傍着河沟修建的。河边路旁到处都有响水岩。
白水河水流很急,河道多乱石。所以水流浪花很大,水就象白色的一样。到了这时,才明白为何叫做白水河。
从勿角往下走,山上的树木越来越少。过了双河,就只见高大的但却是光秃秃的山粱了。很难想象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不远处会有一处人间仙境,甚至难以相信在这种灰色的难看的山粱之间,还有一条清澈的湍急的小河。

双河食堂里,几个女子正在撕吃刚煮好的腊肉上的瘦肉。瘦肉本来就不多,经她们一撕,就几乎没有了。来了几个轻浮的男人,跟她们在厨房里打闹嘻笑。最后剩下了一个男人,30多岁,穿一件兰布大褂,就象我们贵阳百货公司、食杂公司发的那种工作服。可是他大概把它跟风衣混为一谈了,所以十分规整而且得意地穿着它。他还戴了副眼镜,自然也穿着皮鞋,而且(这恐怕是他最得意的了)还提了个黑色的拉链公文包。他把一个女人的手扭翻过来,听那个女人唉哟哟的嗲叫,开心极了,为自己的臂力和腕力自豪。然后他饶了她,走到盛腊肉的箩筛跟前,仔细选了一块瘦肉。他唱“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跟着节奏,一只手不停地撕那块瘦肉,撕不下来。他发狠了,将公文包咬着,两只手撕下那块倒霉的瘦肉,顷刻吃掉,若无其事地从箩筛边走开了,仿佛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食堂里猪也有,狗也有。狗达到五、六条之多,在顾客的腿间窜来窜去,在桌子底下伸懒腰,盯着人看。而那只猪根本不看人,哄哄哼叫着,迅速寻觅,就象是在自己家里找什么要紧东西一样。

文化馆周同志正在保管室取东西。他还没听我说完,就不耐烦地叫我到外面阅览室去等着。过了好一阵,他拿着一只谱架,一对碰铃,一只木鱼出来了,问我是哪里的,有什么事。我给他看记者证。他拿着仔细地看,同时看了我几眼,然后说:“对的,你有什么事?”我说需要打听一些道路和各个地方之间的距离,他含混不清地应答了好一会,除了知道九寨沟在南平县的西南面以外,什么都没打听到。最后我只得要求看看保管室里那张南平县地图,他说:“那是保管室。这个地图好多单位都挂得有。”
我一听这话,就告辞了。

南平县在大山之间。往文县的路经过这里。
住进南平旅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30日 星期六 九寨沟 1557公里

穿脏工作服,破球鞋,背帆布包,拄拐杖,天天走路的记者,在有些人眼里是值得羡慕和佩服的记者,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则是蹩脚的,寒酸的,值得怀疑的“记者”。
每一次向人打听道路,最头疼的就是不知怎样回答别人的提问:你为什么不坐车?
南平县团委的两个年轻人以为我搞体育锻炼。

清早吃两个馒头,中午坐在急流边的岩石上吃了三个干馒头。
天空蔚蓝,只有几朵轻云。太阳无所遮拦地照射着地面。
果然,昨天过了双河以后,就一直走上坡路。
我多想写一首诗,并且为它谱曲啊。这两天不断地尝试,总是不行。不是那块料。

九寨沟并非未经触动的天然所在。她跟唐家河、王朗两个自然保区一样,都是伐木场留下的残骸。两旁的山坡上多是低矮的灌木。残存的松杉茕立于灌丛之上,竟不如我们的黔灵山葱茏。她的美景残存在山沟里,走在公路上看不出什么名堂。
从雪山森林里下来的溪水在山沟里形成若干大大小小的海子,海子之间的落差大小不等,因此又造成了许多激流和瀑布。流水漫过的岩石上,长着许多灌木和小树。下到沟底,潜入灌丛,就见到了她的美丽。挂历上的图片,取的就是这种小景。
她的水是最美的,非常清澈,捧在手里,掌纹纤毫毕现。可是汇集成海子,又呈现出一种神秘的深蓝色,从高处飞溅而下,又白得耀眼。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
假如这些海子和瀑布,仍旧被参天大树所荫蔽,那是什么模样呢?

听说长海对岸有个仙女湖,在3200公尺的高度上,约有一亩大小,水是琥珀色的,四周是原始森林。但是要自己扎木排走两公里水路才看得见。我准备去,我要到人们不常到的地方去。“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四川日报和出版社的几个姑娘小伙包了则察瓦寨子的一辆拖拉机,到塔藏去看跳锅庄(说是全区两百多个喇嘛都在那里)。管理所严所长把我介绍给他们,搭他们的车一块去。我跟他们聊了一会,他们对我的步行较感兴趣。我估计他们中间大约只有两个人是报社和出版社的。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5月1日 星期日 九寨沟

清早乘拖拉机去塔藏看跳锅庄。这个节日又叫麻子节。这地方很多年都没有举办这样的庆典了。
开拖拉机的嘎苏是个英俊的藏族小伙,高原的紫外线强烈,把他的面庞晒成了紫红色。他有两派雪白整齐的牙齿,却装了两颗金牙在上排,靠近左边嘴角。金牙是新装的,似乎有点不习惯,同时又很得意,有理无理都笑着露出来,并不时翘起舌尖去舔。藏民一般都不兴刷牙的,似乎他们也不需要刷。他们喝雪山水,牙齿自然洁白;他们从小嚼牛筋,牙齿早已锻练得十分紧密,不象内地的汉人,不是虫蛀,就是氟斑,吃点青菜,也要动用牙签,甚至将两根指头伸进嘴里,扯出一根根要命的菜筋。
嘎苏腰上就捆缠着一个褡裢,里面有火机、香烟、茯茶、奶渣、青稞面,装酥油和盐面的小盒子,还有两三根牦牛骨头。骨头煮过,但是已经干硬。嘎苏抽出雪亮的腰刀,从那骨头上削下一片片状如蹄甲的筋腱丢在嘴里,交给坚牙滋滋有味地咀嚼,看得我为之咂舌。
路上,川报一行逗着嘎苏开心,向他提种种问题:年轻人信不信佛?对计划生育政策满不满意(准生三个,可能明年只准生两个)?有无女朋友?啥时结婚?为什么藏民都喜欢装金牙齿?跳锅庄的详情及来历?朝拜峨眉山的藏民可以在同族中称佛吗?干吗要在衣服上写“少林寺”和“中国科学院”的字样?又夸他长得标致。嘎苏一一回答,很开心。但是,这并不妨碍嘎苏为车费争执。昨天川报联系的是色朗的车。色朗的车坏了,换成嘎苏的车。许多本寨老乡也要搭嘎苏的车。嘎苏得罪了本寨老乡,觉得划不来,所以要加钱。从10元加成15元。最后川报一行还是给了他15元。

跳锅庄,那是藏族的宗教活动、节日。内行看门道,外行只能看热闹。
一个大帐篷,里面坐满号手、钹手、鼓手、大喇嘛等,戴着顶上有一道缨冠的大帽,裹着披毡。场地里竖一根旗杆。几个面具跳舞的小兵象走摔跤步一样跳着。巡边的队伍中,两人持木棒,两人吹琐呐,还有一个拿提壶,最后一人持节杖。他们的面部表情都极其庄重严肃。也是戴着黄色的缨冠帽,穿着暗黄色的大衫,披着一大块暗红色的披毡,袒露右肩。响器齐鸣,呜哩呜喇。看不懂。
围观的群众,把马匹拴在一边,男女盛装,三五成群,念佛的,摇经轮的,交头接耳的,喝酒的把一个瓶子递来递去,不论男女都喝。拖拉机散乱地停放。粉摊、胡豆摊、麻花摊摆成一个集市模样,孩子们在中间流连忘返。姑娘们聚在一起,年轻小伙窜来窜去,眼睛都在往四下里瞟;老太婆们亲热地嘀嘀咕咕,成年男人们一本正经地观看表演,间或照料一下马匹。有一个老头喝多了,摇摇晃晃闯进了场子。
散场后,藏民们喝了酒,骑着马飞跑,你追我赶,自行车狂奔,汽车、拖拉机互不相让,公路上烟尘滚滚。拖拉机起码塞了30人,我只好站在驾驶室旁边。一路上,车子的牙箱出了五次毛病,搞到7点过钟才回到九寨宾馆。

川报的小伙子们和我走来走去地拍照,他们还时时叫藏民摆好姿式给他们拍照。听说今年东京要办一个影展叫“节日”,他们准备搞几张寄去。保护区一个姓余的小伙子也喜欢摄影,也绕着场子抢镜头。

王朗自然保护区来了一辆吉普车,12个人。见面分外亲热,大家都对我友好,连那个不太理我的驾驶员小杜也跟我亲近,邀请我明天跟他们一块去玩,给他们拍照。

王朗自然保护区的人没有胶卷,托我想办法。我找到成都包装公司的老李。老李送给我一个18度的航空胶卷。这个人很有些热情,给我留了地址,希望我到成都去玩。他们来了一伙年轻男女,玩了日则沟就走不动了,没有车,则查洼沟就没有去,成天打扑克,晚上跳舞,真有意思。我把王朗提来的录音机给他们送去作跳舞用,然后就睡下了。
这时已经11点过钟。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5月2日 星期一 九寨沟

陪王朗一行玩了一天。上午日则沟,下午则查洼沟。保护区青剑作向导。在长海扎了一个筏子,划了一会。我把筏子藏在湾流里,为明天到仙女湖作准备。
九寨对王朗一行招待得很差,吃饭菜都不够。
代所长没来,他们让黄同志充任所长,然而别人却把刘昌宇老师当成了所长。
三位老师都来了。
驾驶员的脾气总是不好的。这个小杜,长得标标致致,高兴的时候大叫大嚷,要别人都陪着他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就使性子,为了一块石山,他就不乐意玩了,一个人蹲着看连环画,相不照,话不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来的人都在背后嘀咕他,但又不得不让着他。反正他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就希望大家不要玩,快走。他觉得好玩的地方就希望大家陪他,又要单人照,又要所谓风景照,好象他十分喜爱大自然,其实只是想要几张照片作为吹牛的资本而已。当然,在这样美丽的地方,他也不得不高兴得蹦跳叫嚷。扎筏子的时候,他很卖力;划筏子,最为积极。可是划了一会,他就厌倦了。他象一个宠坏了的孩子,突然生气,可是过一会儿,他又高兴起来了。

有一位省林业厅处长的儿子,叫柳小安,对我十分友好。今天下午,他和老李一行搭别单位的客车离开,分手时一次又一次跟我握手,老李也是这样,反复叫我到成都时去玩。

同时来了两伙要人,一伙是中央党校,一伙是中国社科院。吃饭的时候,所里自然先招待中央党校。
所谓招待所,不过是伐木队遗留的营地,饭厅很小,只有两张餐桌。一张给了中央党校,另一张本所职工正在进食。社科院一伙在食堂外等候,觉得颜面扫地,大发牢骚。说中央党校太不象话了,为人师表,自己却搞特殊,云云。可是,如果让他们先吃,中央党校是不是也要发脾气呢?太好笑了。只有我们这些散兵被撩在一边,没有资格发脾气。
最可笑的是,陪同社科院的,是两个四川某厂矿的人。他们办理食宿的时候,好象是什么大官的秘书。我起先以为他们是什么省里的干部。他俩,尤其是其中一位,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到食堂去办交涉,并告诉我:这顿饭吃得太糟了!招待所根本不知道人家这些人是来干啥的。人家是来摸情况向上面汇报的(这纯粹是胡扯)。人家可以直接给中央给总理写材料!
写材料是可能的,但是把吃饭的事情写进去,总理未必喜欢看。
这家伙提着一个黑公文包,结帐时故意把大把的钱抖出来,又说他们买了一箱糕点,不用吃所里的早点了。我越看他越象个昏了头的奴才,以为巴结上了大主子而激动万分。他回答我他的厂矿身份时,神情口气十分痛苦,但他又不能扯谎。另一个还给中央党校的那位老太婆当面提意见。老太婆挺和气,眼望前方,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可我看得出,她心里根本不在乎:反正我已经吃完了,你们慢慢吃。
招待所严所长终于发现事态严重,吓得够呛,连忙叫本单位职工给社科院让桌子,并亲自擦拭盘子,端菜上桌。

不论是唐家河,王朗,还是九寨沟,食堂的师傅都是最忙的。
这里每天都是流水席。食堂肖师傅和黄师傅一天到晚都在干活。早上五点起床,晚上有时要忙到十一二点:煮稀饭,蒸馒头,打饭菜,记伙食帐,洗菜,洗碗,打扫饭厅卫生,收碗筷,烧火等。他们两人都是矮个子,戴个围腰,笑嘻嘻地发些牢骚,撩起围腰来揩手,有点空就喝两口酒。因为过度疲倦,两人的眼睛都好象有点睁不开了。
我有我的办法。我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酒,直接进入伙房,找肖师傅和黄师傅。他们正坐在条凳上喘气,看见我拎着酒瓶,自然是乐呵呵地欢迎。
“从前在伐木场也是做,眼目前在保护区还是做,横竖都是做。”
“生来就是做的命嘛。”
“我13岁就开始做,做到今天还在做。”
“哪个不做,我还不是一生人都在做。”
他们以为我的步行是被迫的,劝我走不动了,也可以悄悄地搭车,反正山高皇帝远,回去有文章交差就可以了。
闲聊中,我知道他们喜欢冬天,害怕秋天。秋天木叶变色了,风景绚丽灿烂,游客最多。中央地方,国内国外,摄影家、美术家、歌唱家、文学家、科学家、书法家……一批接一批,首长们也是一级压一级,经常为吃饭的事闹别扭,甚至互相攻讦。而他们已经麻木了,只知道闷在厨房里死做。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5月3日 星期二 九寨沟

早晨,财经学院两个学生(小李,小宋)先步行到长海去了。我和余林出发时,严所长突然来了,叫余去修电话线。余不去,要跟我去长海。严所长便迁怒于我。我给他解释,说我反正是要去的,余林去不去,不关我的事,不能怪我。他很不高兴,说余林跟我是朋友,自然要陪我去。又说:“我陪你去好不好?”“我到你们单位来拉人行不行?”还说:“你为啥要问他哪里好玩?”等等,尽是些毫无道理的话。余林不怕他,早走了。我担心他写信到单位上去乱说,因此给他作了解释,然后走了。
据余林说,所长对他有成见,在摄影上卡他。此人原是林场的,关系搞不好。林场撤了,哪里都不要他,他便调出来留在这里,以后就“浮上水”,去年入党,当了个副所长,搞了许多木材出去拉关系等等。喜欢巴结大官和外国人,给他拍彩照。向外国人要胶卷,向来这里的名人要字画。家里备有宣纸,笔墨等等。他本人的字也能看得过去。

木筏在长海的水面上滑行。长海的海拔高度为3200米,有宽阔的湖面和许多被山峰分隔的湾汊,山峰上静卧着未经触动过的原始森林。我们划行在那一处宽阔的湖面上,目标是左边的一个凸出的山吻。我们将在那儿登岸,走进原始森林,去寻找仙女湖——那个据说象金子一样闪光的林中小湖。
长海的水色不象五花海那样灿烂。五花海由于深浅不一,沉积物多样,加上山坡倒影,阳光幻化,呈现出蓝、褐、绿、青、黄……等等的斑斓,故被誉为九寨沟最美丽的湖泊。然而它是一览无遗的,既无长海的深邃和神秘,亦无长海的庄严和静穆。你可以在五花海嘻戏打闹,但是划进长海,你连话都说不出来。白云始终压着湖对岸的山头,即使在春阳下,原始森林依然固守着它近乎于黝黑的深绿,这就更让人感到敬畏了。没有鸟鸣,空中亦不见苍鹰。一切都沉寂了。唯有木棒搅动的水声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有当木棒拔出水面时,被阳光照得晶亮的水滴轻轻拨动着我们的心弦。我们靠岸,爬上因冬天退水露出的石坡,走进了原始森林。
森林里昏暗、寂静。地上覆满金黄色的苔藓,足有半尺厚,潮湿而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树干上也爬满了苔藓。我们穿行在密集粗壮的树干之间,找到了仙女湖。
那湖果然约莫一亩大小,也不深,严格说来,只能算个水塘。水是微黄色的,绝对清澈,倒在水中的两株大树和水底纤绒似的植物毫末可见。大树倒下,开了天窗,于是湖边便可见到自生状态良好的杉苗。若干年后,这些杉苗会有一两株长成大树,旁边又有大树倒下。
周围除了粗壮的树干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景色。两个大学生有些失望,拍了几张照片,就让余林带他们回到大湖边上去摄影。
但是我在枯树干上坐了下来。我想,既然传得那么神,总是有点什么。
突然间,我听见哗哗的声响从头顶传来,仿佛波涛在头顶,而我在海底。我抬头看,原来是风。风把云层吹开。阳光强烈,直射而下。可是树梢又在剧烈摇晃,
阳光被遮挡,被割裂,被分解,这儿那儿,忽明忽暗,好象若干面形状各异的镜子在水面旋转滑动,发出耀眼的反光,
摇晃的树梢又使得阳光忽闪忽闪,投在在湖面上,就象在旋转滑动似的,一刻不停地交错闪烁,简直眼花缭乱……我仿佛听见了竖琴的叮咚,而且不认为那如点如线如流萤如闪电的光来自天空,而是从水底迸发而出。湖水的颜色变了,不再是微黄色,真的象金子一样在闪光。真是阳光点亮的童话啊,让人魂灵飞散!
纯净的美有赖于寂寞和冷峻,然后由阳光来点亮。
我远离家乡已经有1560公里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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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旅游休闲

发表时间:2021-01-18 20:35:00

更新时间:2021-01-29 17: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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