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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旅行日记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3月27日 星期日 三汇 607公里

平滩和三汇,饭店炒菜的都是小伙子。平滩那位脾气不好,但保质保量。0·70元一份炒肉,在贵阳可以卖到1·3元。三汇这位,甜口甜嘴的,可是做的旦汤却假得恼火。
吃了舒筋活血片,身上又起了大疙瘩,痒得睡不好觉。胃不舒服,疲倦,吃五加参冲剂也提不起劲。主要是睡不好觉的缘故。身上汗臭搔痒,真想洗澡啊!
离开遵义之后,重感冒一直威胁着我,虽然每次都压了下去,但也被搞得很紧张,甚至希望它赶快发作,免得到了青海时再来作怪。

在山路上遇到一个孩子,他去上学,跟在我身后走。他什么也不问我,也不管我听不听,顾自叽叽喳喳给我说了好多话。他说:有一条牛,犁了两块田都不萎。那种黄色的小花叫做“糯米米花”,叶子可以喂猪。他家有五口人,婆婆,父亲,大哥,二哥,他。大哥结婚出去了,妈死了。他念四年级,放学回家还要煮饭,吃了饭又要上学。爸爸要打田,二哥要帮忙。二哥明天还要去买猪儿。以前是婆婆煮饭,这两天婆婆“不好了”,睡在床上。所以他煮饭。有些孩子讨厌,放学不让他走前面。他骂道:“他龟儿子回家吃现成的,别个回家还要煮饭。”
他问:“我婆婆会死吗?妈妈死了,不要婆婆也死了吧?”
我怎么回答他呢?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离开他之后,我坐在路边哭了。一边哭一边想起死去的祖母,哭得心肺疼痛。这世间有多少孤独的孩子啊!担心亲人死亡的恐惧,时时笼罩在他们头上。找不到人诉说,竟然向一个陌生人倾诉!
一路走来,我哭了多少次啊!男儿有泪不轻弹,是这样说的话,我就是个娘们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一个老汉的意识流


现在的人已经没有耐心等你抛出一个悬念,到五万字或者十万字之后才解开包袱。人们喜欢先看谜底,有兴趣的话再看解谜的过程。
一个老汉有什么谜底呢?不外乎就是诉说自己怎么从儿童变成老头。假如这种渐变只是一个平淡的生理过程,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牵涉到思想的变化,似乎还有点意思。
简言之,鄙人10岁的时候虽然调皮,本质还是纯良的。17岁的时候到社会上打流,24岁考上大学中文系,30岁徒步7000余里,32岁下海经商,42岁购买荒山,准备隐居写作,结果失败了,到了快满50岁的时候,竟然去做了夜总会的总经理,天天跟小姐妈咪打交道,62岁终于闲居在家等死。这是怎么回事呢?粗略想想很荒诞,仔细一想,这随波逐流之中,其实也有许多主客观的道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相互激发,便在脑海刻下了一条意识变化的痕迹。鄙人曾经想把这痕迹写成一部小说,反复尝试十几年,写了几百万字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抱朴归真,如实平静地道来,或者比那处心积虑安排情节结构容易,而且更能真实反映人生。

一个老汉的意识流

写小说生怕读者以为是胡编乱造,所以时间地点人物都力求实在。譬如雨果的《悲惨世界》,不光街道名称,就连门牌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然而如实叙述往事,如果写一个表扬一个,那就不必隐晦。批评人就不能指名道姓了。为人要厚道,要给人留面子。譬如张三是个小姐,李四是个嫖客,这世上小姐与嫖客何其多矣,没必要指明张三是谁,李四又是谁,没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只说有这么一回事就可以了。人物名字要换,时间地点也要混淆,免得有人对号入座。至于批评自己,则一定要毫不留情,否则文章就狗屁不值!
人是思维大部分时间都是跳跃的,前一分钟在想钱财,后一分钟在想道义,喝多了口若悬河,酒醒了寡言懊丧,忽而想起童年,忽而考虑当下……这都是思维的常态。记叙脑电波自然的跳火,最为惬意。火星迸溅的时候不能捂着,否则就放过了珍贵的灵感。
譬如现在,我就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作为我的父亲,陪我度过了78个春秋,点点滴滴何其多矣。然而我现在想起的就是一件事,他1966年被错误打成反革命时,是如何逃过了红卫兵的毒打。说起来真是神奇,他们同一个学校的教师,有装在麻袋里打的,有从高凳上掀下来跌断大腿的,一句话,头破血流的不是一个两个,惟独他毫发无伤。奇怪吗?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
我父亲凡事趋向快乐,关进地牢里,他也想抠个缝缝看太阳。他年轻时追求上进,后来颓废了,晚上打麻将,早上睡懒觉,严重时要学生来叫他去上课。他班上有个男生,名叫赵长生,五官俊秀,白净如娇娃,父亲是老红军,养得娇了点,不爱学习,上课还喜欢搞点小动作。有个女教师姓钱,50多岁了,教学认真,可谓刻板苛严。她担心赵长生留级,经常揪住他补课,还不辞辛劳搞家访。
“赵老师,你就不要费心了,”我父亲说,“他爹是老红军……”
“葛老师,你真是,老红军的孩子就可以放任自流吗?”钱老师不屑。
到了1966年8月,mzd接见红卫兵之后,赵同学作为学校“红五类”的尖子,穿上他爹的军服军帽,拦腰扎一根武装带,英姿飒爽,率领一帮学生,打得20几个牛鬼神蛇闻风丧胆。钱老师几乎天天晚上挨打,最后摔断了大腿。
赵同学刚穿上军装那天,一进校门,我父亲正好看见。
“哎呀!威武!”我父亲不躲闪,反而迎上去大声感叹,“真是威武,我仿佛看见了你爸爸年轻时候的模样!”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经得起如此重量级的恭维?加上平时又不讨厌我父亲,自然就就把他放过了。
所以我觉得父亲没挨打,一点都不奇怪。在赵同学眼里,他为人好啊,嘴巴甜啊。
提起钱老师,我又想起了另一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他就是把我父亲打成反革命的工作组长孙志刚。人家是什么人哪,人家是三八年参军的团级干部,浑身都是枪伤,尤其是脊椎,不打杜冷丁止痛就昏天黑地。人家执行上级指示雷厉风行,1966年6月率队进入A中学,一个星期就揪出了20几个牛鬼蛇神,辛苦啊!看档案,找问题,组织革命师生写大字报,开批判会,安排人手抄家,换班监视,抄来的字纸书籍要翻阅,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把他累坏了。我见过他老人家,满脸硬扎扎的络腮胡,目光炯炯有神,两个月之后,人瘦了,眼睛也熬红了,走路都晃晃悠悠。
孙志刚如此殚精竭虑干工作,到头来把命都赔进去了。
到了1966年11月以后,工作组被mzd的革命路线定为lsq的反革命路线黑爪牙,孙志刚就被造反派红卫兵扣押起来,不准医生给他注射杜冷丁。他痛得受不了,就从医院三楼跳下来,脑浆迸溅,死了。
我1967年2月串联回来,我父亲带我去看他摔死的地方。那时候我还不满14岁,糊里糊涂地仿佛看见一个人躺在血泊中,觉得恐怖。父亲大约看见我脸色不对,赶紧拉着我走下了高高的台阶。多年后我想,孙志刚是有家室的人。他老婆孩子捧着他的骨灰盒,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他很冤枉?布置工作的时候有组织,出了纰漏,组织呢?不见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一个老汉的意识流

田震的《执着》有两句歌词:在我温柔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泪水哀愁。
我的笑容并不总是温柔,但是在我嬉皮的笑脸背后,确实有很多泪水哀愁!
我二十一岁那年夏天,忽一日于黎明前的黑暗中起床,朝暾初起之时,已来到A市秀山后的小溪湖畔,伫立着,看阳光一层层掀开湖面的雾气。而后整整一天,我在山林溪水之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攀爬,形如梦游。黄昏时分,我爬到秀山主峰俯瞰亭边,坐在一块大岩上,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年代空气清澈,盆地里的市廛清晰可见,看得见我们家住的A市操场,看得见消防大楼、邮电大楼,甚至看得见钢厂的烟气袅袅。俯瞰亭周遭巨松林立,树冠交叠覆压,如墨绿色的瀑布顺着陡峭的山坡倾泻而下。山谷里有岚气升起,漫天的晚霞则渐渐的黯淡了。游人已经散尽,四下里阒寂无声。突然一阵山风袭来,松涛澎湃,我打一个激灵,恍恍惚惚看见另一个我飞出躯壳,一跃而坐于云端,冷冷地俯视着我。这是一种全新的高度概括的视角,使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卑微低贱的人生:疾病,饥饿,挨整,流浪,坐牢,苦力,失恋,以及父母多年两地分居所造成的毫无温暖气息的家庭生活,于是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那一刻,我的自哀自怜达到了极点,竟然想不起21年来,我究竟有过什么快乐。我知道我一整天的恍惚转悠,乃是源于积压在心头两年多的单相思的痛苦,但是此刻,当我用才刚获得的全新视角审视自己的时候,我觉得这种痛苦开始收缩了,它似乎不再霸占我的整个灵魂,一些陌生的令人感奋的东西冲进心里来了。两年多来,我在A市电线厂做搬运工,遭受的冷眼奚落实在不堪细述。可是我为什么心有不甘呢?为什么不象别人那样偷懒、赌博、闲逛,或者以谄媚的方式取悦领导,希望变换工种;以插科打诨的态度与人相处,力图换取所谓的人缘呢?难道我真的是因为沉浸在对爱人的思念中,所以对自己的卑微,对他人的冷眼都视而不见吗?不!不是的!虽然我的确生活在梦幻中,但那梦幻,并不完全是爱情的梦幻,还有文学的梦幻。是的,是文学的梦幻!
《阿霞》、《杜布罗夫斯基》、《猎人笔记》、《狄康卡近郊的夜话》、《悲惨世界》、《大卫·科波菲尔》,是它们拖住了我,使我不至于沉沦。尤其是《悲惨世界》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多处段落,让我读着读着就抱着枕头啜泣。我拙劣地模仿着小说中的文字,一遍遍给爱人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地闯进了文学创作的领域。
那一天,我乘着夜色走下秀山的时候,我异常清晰地意识到了文学的力量,同时也就立下志向,我要从事文学创作。我暂时不能揭示其后的文学创作道路是多么荒诞悲催,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那一天的顿悟,我考不上大学。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3月28日 星期一 潼南 642公里

头痛,全身痛,带病走了70里。
中午在塘坝供销社饭店吃饭。店堂很宽大,桌椅用铁丝扭在一起,抹得很干净。清静的店堂里,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慢慢观察,发现行乞者竟有六、七个之多,好似幽灵,或蹲在暗角里一动不动,有得吃便出来,吃了又回去蹲着;或轻而慢地走动,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在沉思;或坐在桌旁,手肘撑着桌面,眼睛望着街上,象是在休息;或长时间地盯着别人吃;或迅速地从地上拾起什么塞进嘴里……
不一会,来了一个,带着沉思的表情坐到我对面,瞅着我,过了好久才离去。接着又来了一个背背兜的,先问我有没有东西要搬运,然后问我要二两粮票。“我是个孤老,”他说,“手脚都有风湿病,吃得做不得,阎王又不收,活起受罪。”
我给了他几分钱。
这些人活着,对社会,对别人,对自己都是耻辱。

路遇一个农村医生,说他领了执照,有时在家坐诊,有时出诊,赶场天还摆摊看病买药。他今天就是从泰安赶场回来,背着个药箱,牵着一条狗。他给我讲了这条狗的来历:此狗叫“兰毛”,是一个耍猴戏的河南人送给他的,因为他给河南人接好了断腿。兰毛听锣鼓指挥,会耍把戏,钻火圈。有一次,街上来了个耍猴戏的,兰毛一听锣鼓响,就活跃得不行。耍猴戏的见了,出50元买。医生不卖。“出两百元我也不卖。”医生说,“它喜欢锣鼓,不让它去它就闹。但是我一走,他就跟在屁股后面。”
医生走着,一辆汽车开过,扔出一支烟给他。他拾起来,望着烟尘卷动的车尾说:“是哪个,人都没看清楚就丢杆烟出来。”
“你没看清楚人家,人家看清楚你了。”我说。
我想,要是我,就不吃这杆烟,万一是别人暗算我,在烟里放点什么呢。
但医生显然不认为有人会暗算他,就点上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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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3月30日 星期五 遂宁(2)

昨夜晚大腿前侧酸痛难熬,哼哼了一夜。

这家旅馆(遂宁旅行服务社)又在走廊上加了许多高低铺,天天晚上都客满,闹得一塌糊涂。外面又是汽车站,摊贩多,三轮车多,十分喧哗。
今早起来,腿好了,决计换一个单人房间,把《马司机和弾花匠高六》写出来。

吃饭的时候,一个老头给我要钱,我给了他两分。他买了半斤饭,狼吞虎咽地扒那碗白饭。我心酸了,花两角钱给他买了份汤菜。可是过了一阵,老头还在吃白饭。我起身去问服务员:“怎么搞的?那老人的菜,为什么不给做?牌子不是给你了吗?”服务员唯唯诺诺,说是忘记了,连忙朝厨房里喊道:“汤菜一个!”
过不了多久,又有一个老头来找我乞讨。我厌烦地挥挥手,但还是给了他两分钱。但是,如果他也去买碗白饭哽着,我又去买汤菜么?所幸他没啃白饭,不然我心里又不安了。
这些人活着就是耻辱!对社会是耻辱,因为他们暴露了社会的不完善;对世人是耻辱,因为他们让人表现了不和善及缺乏同情的弱点,对自己是耻辱,因为他们只消费不创造。

晚间客房里来了一个铜梁人。粗壮的身材,40来岁,穿一身旧军装,满脸肉疙瘩,一副铜打铁铸的样子,可是却害着气喘病,不时嘶哑地抽气。他是畜牧局的,老婆和六个孩子是农村户口。他跟另外两个人说起现在地市合并的事,说永川地区所辖的县从4月1日起划给重庆市,温江地区所辖的县划给成都市等等。又说现在公社和区要合并,生产队要扩大,几个队并成一个队,只要队长。这样,干部就比原来少了。他又说,他们那个区过去只有33个保,每保一长,副保长是不拿钱的,甲长也只是跑跑腿,等等。意思说国民党时期干部也比现在少些,农民的负担也没现在重。
“整来整去整到农民,”他说。又说公粮任务重,每年还要交管理费,他家6个农业人口去年就交了39元多。管理费是用来酬劳大队长、支书、会计这些人的。
“拿钱买人来管,拿钱买笼头来套。”他说。尽管满腹牢骚,但还是承认现在的干部要逐步精简了。后来,他关灯,用被子蒙住头,咝咝地抽着气,睡了。过了不久,另一个家伙就挺吓人的打起鼾来。
这些深刻的东西,生怕写了不能发表。只能写那不痛不痒的《马司机和弹花匠》。

进入四川以后,经常见到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布告。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一张,逮捕法办的人犯竟有20几个之多,全是拐卖妇女儿童的家伙,其中拐卖妇女的又占90%,多半卖到山东江苏等地。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人口流动管得紧,经常夜里查户口。就没听说拐卖人口的事情。
难道鼓励发家致富,找不到路子,竟然卖起人来了吗?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3年31日 星期四 遂宁(3)

昨天写了一天东西,大概用脑过度,又抽了些烟(好久不抽,突然又抽,受不了),到了下午三点过钟,头痛难熬,想吐,便躺下睡了。一睡睡到10点钟,不想起来,也不想吃东西。又睡到半夜三点,清醒了,起来解溲,抄了一会小说,不行,肚子不舒服,身上发冷,又睡。睡到今早七点过,不想走了,心想把小说一气写完吧。
早晨,汽车站门外,起码50个卖稀饭的摊子。摊主们大老远扯着嗓子招客:“来嘛,稀饭,来吃嘛,小菜又齐备,包你满意嘛。”稀饭是加糯米煮的,很稠,切了些菠菜煮在里面,味道正。小桌上摆了四、五盘小菜,客人买了稀饭就可以随意拈小菜吃。你也拈,我也拈,不卫生。我用饭盒买了1角钱稀饭,不吃小菜。那些小菜一定很咸,顾客不可能多吃。

遂宁地处四川盆地,地势平,是个富庶之地。
市面十分热闹,街道两旁都是摊贩,饭店旅社也多。肉食便宜,0·80一份的炒肉在贵阳要卖到1·50左右。两角钱的菠菜汤吃了就很舒服。啤酒贵,山城啤酒,在李市、江津只要0·65或0·70(不带瓶),这里要0·90。这里的面不好吃,分为大面和小面。小面没有哨子,大面有哨子。鸡蛋贵,跟贵阳差不多。饭店里的捞糟蛋五角一碗,只有两个蛋,跟贵阳私人卖的一样了。听说绵阳那边生活不怎么样,肉要定量,每人每月三斤。

上午把小说抄完,写封信,上邮局,在路上吃了两碗大面,每碗一角五,二两粮票,份量少,而且难吃。吃了一斤黄果,花了0·66元。
三轮车很多,我问一个年轻车夫,邮局怎么走。他不说,让我上车。我不,还是问他怎么走。他便朝南边一指。我走了一里多路,一问,才知道走反了。我怒火中烧,回去找那个家伙。他已经不在。我转念一想,就是在,又何必呢?反正冤枉路已经走了,吵闹一气,也补不回来。他们人多,说不定还要吃亏。为了大目标,忍一忍吧。
从邮局回来,看见前方人群骚动奔跑,好似大祸临头。摊贩们大叫,忙着保护摊子,扯塑料布盖,用身子挡,乱得一塌糊涂。我以为是市管会收摊摊的来了(以前在贵阳经常见到),正纳闷,突见一辆洒水车威风凛凛地驶来,便什么都明白了。路人躲避洒水车的情形并不少见,可是这辆洒水车也太邪乎了!本来街窄人挤摊贩多,他却把水喷得特别大。一个摆布摊的老头急冲到街心大喊:“开小点!开小点!”可那车根本不理,一路横扫过去。两旁的摊子被淋湿了不少,那些香烟,糖果,布匹,干货,小百货等等,都遭了殃。一街人都在咒骂,然而也有人互相指着淋湿的衣服裤子嘻笑。
这真是一件又好气又好笑的事情。
下午记笔记,然后上街,吃了一盘鳝鱼,1·20,一碗汤0·20。出来跟一个卖甜叶菊种子的合川老头聊了一会。一个醉汉(不闻到他的酒气还看不出来)要买种子,他慢慢地看说明,看样品,讲价,看称,反复试验并证实那戥子不准。最后不买。老头有点火了,收起摊摊走掉了。
那种子要价1元1克,买得多,4角1克也卖。说明书上说:甜叶菊新近从日本引进,而日本又是从巴西、巴拉圭引进。这种植物的叶子可提炼糖,每亩理想产量可提炼42公斤,相当于白糖4200公斤!甜菊糖的甜度是蔗糖的300倍,热量只有蔗糖的三分之一,是一种高甜度、低热量的糖,对高血压等病患有好处,云云。目前四川很多地区正在试种,经济价值很高。

回想那个开洒水车的司机,他是什么心理呢?他明明看见喷出的水淋湿了路边的摊子,而且有人当街呼喊求告,他为什么依然视若无睹呢?他跟这些摊主有仇吗?
似乎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他对开放自由市场的政策不满。他每个月在单位领死工资,而这些从前的社会闲散人员,甚至是农民,因为做生意都发财了。他心里不舒服,于是利用手中的一点点权力发泄不满。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日 星期五 射洪 755公里

今天走了120里。
经过一家私营商店,门口坐了几个年轻人和小孩。
“有啤酒吗?”我问。
“皮球,有。”一个年轻人嘻笑着答道。
“不,啤酒,喝的啤酒。”我严肃地说。
“没有,有白酒,打白酒喝嘛。”他说。
另一个小伙说:“啤酒吗,有的。”
“有吗?”我问,见他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便有些怀疑,“啤酒?”
“没有,”他奸猾地笑起来,大声说,“我还以为你说皮球呢。”
全体大笑。
我走了,我不生气。寂寞无聊的人们,多么容易满足啊!一句话、一个谐音,就开心成这样。以为把“啤酒”搞成“皮球”就是了不起的机智了。真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怜!

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在一辆大客车的车轮下,溅着几滩血迹和酒瓶渣滓。车轮的刹车痕迹已用石头围住,监理所的人正在拉皮尺作记录。马路一侧,密密地围了一堆人。人堆里一定是死者了。我想看看,但忍住了。我不愿把那可怕的形象收入记忆。我记忆中可怕的形象已经太多了。走着走着,又分别看见一大滩干掉的血迹、几十滴血、两只被辗死的猪、一只被辗断腿的猪。
一辆拖车疯狂驶过,差点撞上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几天来经常看见车祸,心里发慌。恨不得把开快车的司机揪下来痛打一顿。听说有人被火车吓坏了,以后见到火车就扑上去。现在我相信了,天天看见那些疯狂到极点的卡车,就常常产生扑上去的闪念。
走路要小心,要一直小心。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2日 星期六 三台 811公里

旅社还不错,双人间在布置上搞的是中西合璧:带帐架的中式圆柱床,中式棱形大立镜,西式写字台,西式沙发……这些家具都是成套制作的,一律漆成亮光光的红色。
我尽情地照那面大镜子!
房间里没人,以为住不满,今晚可以睡个清静觉了。可是刚睡下,门开了,进来一个壮汉。他比我还先来,出去办事去了。他一进屋就嫌热,开窗子吹,然后洗脸洗脚,倒头就睡。我也想睡(早先我已经打水揩了汗,身上挺舒服),便关了灯。可是不久,我全身开始酸痛,特别是腿。胃里也干,总想喝水,而且皮肤又过敏了。我便翻来翻去抓痒。这床板是竹条子做的,一翻身就吱吱响,我想我一定吵着那人了,而且我还几次起来咕噜咕噜喝水。还好,没有吵醒他。
但门外却闹得厉害。几个打短工的农民在门口铺开了地铺,吹起牛来。我已经睡着,又被他们吵醒了,心烦意乱,几次都想出去干涉,可渐渐地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住了。
他们大概是五个人,话多的有三个:帮人挑粪的,挑河沙的,割马草的。他们摆他们的劳动和生活情形。挑粪的说他给人挑粪,挑到田里,撒下去,一角二分一挑,有些人家管饭,钱就少一点。割马草的说那活儿还是累人,割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他们彼此问对方每天吃多少。都吃得很省,一碗白饭,一碗面条就行了,偶尔喝一到二两酒。这里的庄稼人都把面条当菜来下饭。割马草的哥哥在外面当机关干部,这次和嫂嫂回家,过这里来看他。他不满意,说吃饭还要他开钱。可是他又因为哥哥当干部自豪,只对嫂嫂不满。他们一直谈到很晚才睡,最后说话声稀落了,渐渐地接不上了,停了。接着响起了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停一会儿又咳,一夜不停。咳得揪心啊,我猜测是他们中间的谁,一直迷迷糊糊。
到了半夜,这个安静得可爱的壮汉突然翻动起来,打出了十几个可怕的喷嚏!又擤了一把恐怖的鼻涕!那喷嚏和鼻涕声不但吓坏了我,似乎把我的腿,我的皮肤和胃也吓坏了,它们顿时不痛不痒也不渴了。我一动不动,象个死人似的躺着,接着赶紧搽风油精,吞食风油精,用衣裳把脑袋蒙住,生怕多吸一点充满了感冒病毒的空气。

这家旅馆的客房都分散在木楼的楼上楼下和后院里。有一口连续式小锅炉(跟文联那口一样),因此开水是充足的。负责登记收费的女服务员大约二十七八岁,烫发,穿一件红色涤纶衣服,模样还挺端正秀气,服务态度也好。不断有男顾客跟她搭话,她总是笑嘻嘻地回答。有个公安,穿一身制服,40来岁,好象是这里的常客了。他总是没话找话跟那服务员搭讪,一会儿从房间里钻出来,过一会儿又钻出来了。我有点讨厌这家伙。我洗好脚,上楼以后,楼下传来几个女服务员和一些顾客的说笑声,一直持续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被打地铺的农民吵醒。

过了遂宁,泡冬田就渐渐少了,过了射洪,就简直不见。小山包之间,时而出现一些大坝子。有的地段,汽车沿涪江而行,公路就筑在江边山腰上,山下是清清的江水和大片的沙滩。那样平远辽阔的沙滩是我们贵州的河流所没有的。河滩上,有的地方本来是农田,八一年发了一场大水,冲光了。
这里生长着榆树,泡桐(开花了),桉树,柳叶桉,松树,竹林……
每天早晨都有大雾,沉沉地压在田野上。平旷的田野,种着麦子和油菜。麦子长得很好,风吹翻卷,恰似波浪。公路从田野中间穿过。路上行人很多,骑车的,蹬三轮的,挑担的,煦煦攘攘。遂宁蹬三轮的特别多,有的到离城几里的地方去拉客。
太阳从雾中渐渐明亮起来,渐渐爬高。

这里的人说话都喜欢在某个字眼上拖一声,显出一副不耐烦或大咧咧的江湖味道。“做啥子——嘛”,“锤——子”,“妈卖X——哟”。
在路上跟一个老头同路,一块儿走到金华镇。他告诉我,这些地方(主要指射洪)一个人才摊几分地。小麦好的亩产七、八百斤,谷子好的可达一千二、三百斤。射洪米不够吃,要从绵阳那边拉来(可市场上的米才卖三角二、三1斤)。江油那边人均土地可达两亩多,很富足。这里种棉花,种植量是按计划派下来的。皮棉收购价好象是两元多一斤。这老头问我们贵州情况,出不出谷子、包谷、红苕呀,吃不吃猪肉呀,等等,好象是在打听外国的事情。在他的印象中,贵州已经是隔得很远的地方了。他说,这里地少,全靠种得精细,不然就得饿饭。这地方要收割麦子和油菜后再放水打田种稻。
在路边跟正在点棉花种的妇女聊了一会,她问我:贵州种不种棉花,一亩地打多少麦子,多少谷子等等。
这里,各家的秧田都是集中在一起的,一家一块,挨得很拢,方便放水打田育秧。一路走来,看见农人们一起在秧田里劳作:犁、耙、点杂交稻种,在田头吃饭,等等。
从进入四川后,一直都看见采料石的农民。

过了金华镇,游览了金华山和陈子昂读书台。
现在,读书台的庭院被利用来办了个小小的中医培训班,有一间教室,里面几个学生在做功课,还有几间病房。读书台就在金华山上。金华山不高,山围也不广,就是路边突起的一个小山包而已。但这山就是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它被苍松古柏覆盖,郁郁葱葱。绿荫中隐约露出些瓦顶院墙,楼阁飞檐,弯曲的石阶,山门匾额等,自然流露出几分古气。这山俯临涪江,视野十分开阔,江湾和对岸的大片沙滩尽收眼底。
游客很多,有到玉京观烧香的农民,有来自射洪、金华、三台的小青年,还有一群单位职工,在读书台的亭台楼阁间嬉闹拍照,闹的不亦乐乎。
但这山上也有许多幽静迷人、两旁古柏俊朗的小径。当秋风乍起,黄叶飘落之时,站在小径上看那江水涟涟,江滩平远,应该是有些境界的吧。不然陈公子昂干吗选在这里读书?或者,等到来此读书时,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高尔基童年时到处借书来读,如果给他一大屋子书,他恐怕又会想点别的事情了。书,惟其少,惟其借来偷来,方觉珍贵,赶紧读;多了,自己的,心想着随时可以读,反倒不读了。
现在有个陈子昂,恐怕写不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然而“前不见古人”可矣,“后不见来者”,如何能够预知?卢梭在《忏悔录》开篇说道:我现在要毫不留情解剖自己,这种事以前没人做,将来也不会有人去做。你怎么知道将来没人做?不仅武断,而且自大。

走累时又想吃,又想喝,想起啤酒入口落肚的感觉,真是心神摇荡。在路上买了一瓶啤酒,到三台后,就着啤酒(虎岩牌啤酒,烟台产的)吃了一份桂花肉丝1·20,一份汤0·10,然后才去找旅社,这时,天已黑尽。
走累时想吃想喝,到下后怎样吃喝,写细了,写透了,大约也是很感人的呢。
虽然我的视力达不到1·5,但我从很远就能看清一家店子有没有山城啤酒那熟悉的商标,我甚至想沿途给山城啤酒做广告,只要他们供酒给我喝。
到三台后,我忍着口馋,先把啤酒放在冷水池里冰透。熬着、忍着,一定等它冰凉了,享受那仰脖一饮而尽,落肚时畅快淋漓的感觉。这个细节就生动可爱得很。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3日 星期四 绵阳 874公里

徒步旅行,在大公路上走,对路碑是不会不关心的。路碑行状多样:直角,园角,甚至多边形,字体也多变,有的刚硬方正,有的柔软倾斜,有的把8写成摞在一起的两个圆圈,把5写成一把钥匙。这种略有艺术细胞的宝贝蛋子,真是别出心裁。

这是一条喜欢沉思的牛,它仿佛已经深深地陷进了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中,随便怎样也解脱不了。不管农人怎样鞭打它,吆喝它,它还是那么垂着头,迷迷糊糊的,走一步停顿很久。后来,那农夫也受了感染,也混混欲睡了。他们在这暖烘烘的春阳下沉思着,想起来了走一步,想不起就站着。

七点半钟到绵阳,天已黑了。进城的十字路口有个商店,进去看有没有啤酒,有的,金江啤酒0·95,渡口产的。没喝过这种啤酒,不想买,心想前面饭店里或有山城啤酒。可是前面两家饭店都没有啤酒,于是又赶紧小跑回来(不知怎么会有劲)到那家商店去买,人家正在关门,差一点就赶不上了。
回到饭店,吃了一份炒肉片1·00,一份汤0·10。啤酒度数有点高,饭太硬,勉强吃了一点,伏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咀嚼,已经处于半休克状态了。吃完饭,又要开水吃扑尔敏。出店来。两条腿几乎迈不动了。
进城走错了方向,向一个老妇打听道路。老妇很热情,说我走错了方向,愿意带我去找旅馆。于是我跟着她往回走。她开始叽叽咕咕地说起来:问我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回成都学校里去,又说她有两个儿子,有一个在神经病院不见了。她丈夫不要她,说她神经不管用……我明白了,这女人是疯子。可是怎么办呢?这是一条漆黑的马路,路上此时又恰恰没有行人。我不能突然离开,我已经跑不动了。如果我有点什么突然的举动,这疯子一把抓住我,或者乱叫,那就麻烦了。于是我就装着很认真地听她诉说,点头应和,一边走一边打主意。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她领我从我进城来的路上走,这怎么可以呢?十字路口有人,我趁老妇不注意,向路人打听,知道往左走是进城,不到十分钟就有旅馆。我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同时回头叫道:“谢谢啦,老人家。”老妇呆呆地站下,望着我,说:“不谢不谢。”但我还是谢过她了,虽然她是疯子,想把我带出城去。可是我原先走的那条路也是通往城外的啊,是她为我纠正的,所以我应该谢谢她。

一路走去,过了一道桥,进了城,见到一家旅馆,名曰“国营红光旅馆”。进去登记住下,感到这家旅馆非常糟糕,而且出奇的拥挤。怎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便宜吧。
我住的是三人间,在楼上。店堂里,楼道上,天井两边屋檐下,凡是可以加铺的地方都加满了铺。有些地方加的是那种通铺。有几个大房间,昏暗、肮脏、嘈杂,热烘烘的。从门口走过,气味十分难闻,就象牢房,象《复活》里描写的女监,而里面恰恰住的又是女客。
整个店里的气味都十分难闻。开水、热水、冷水管子、洗衣台、厕所,都集中在顶里头,挤在一处。地上全湿,破墙上挂着烂棉絮,地上有几堆可疑的布片。房间也是黑暗肮脏,令人恶心,比我在贵州黎安、九坝住的那种旅社还要恶心!天气热,气味都散发出来了。
店里住满了,闹得一塌糊涂。通铺上,陌生的男女就那么傍着睡。一些男人只穿背心和裤衩,露着光胳膊,翘着光腿。一些女人只穿衬衫,甩着松垮垮的奶子跑来跑去,打水、上厕所,简直吵死人了。楼下那些黑暗的女客房,看一眼都不寒而栗。
我真想离开,可实在走不动了。洗脸洗脚揩汗,睡。楼道上一伙男女服务员及老住客又嘻闹起来,主题是一个女的脸上被画了胡子,好象是用什么特殊材料画的,冷水洗不掉,越洗越花,热水又烫,只好用纸一点点搽。那女的笑骂着,骂得之下流,不堪入耳。其他男女就大笑。一个男的被那女的打了一巴掌,反而说:“打是亲骂是爱撒。”这玩笑开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安静。可是房间里那个半老头子又抽起旱烟来了,是那种最呛人的旱烟!他40多岁,精瘦火旺,长几根稀疏的胡子,眉目不清,面皮发黑,手指尖削,穿一身蓝涤卡衣服,戴顶旧黑呢帽。这老家伙是我见到的人当中最不赖烦的一个。他说话、吸烟、理床、脱衣、睡觉,一律不耐烦。随便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不耐烦。我问他在哪里打洗脸水。他说:“不晓得,问服务员。”有人问他屋里有没有空铺。他说:“不晓得,问服务员。”晚上他咳嗽,吐了大量的痰在楼板上,半夜又抽旱烟,一大早就起来,窜进窜出,要洗衣服,把衣服泡上,人又跑到街对面的茶馆里去了。
晚上,店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鼾声,各种各样的喷嚏声、叹息声、咳嗽声、脚步声、翻动声、呻吟声……有个老太婆不断声地呻吟了一夜,居然没人抗议。总之,这里太乱了,虽然服务员们还是作了一些努力,清早就戴着口罩(戴口罩!)打扫房间,但仍然改变不了这种糟糕的局面。
更可怕的是,大清早,人们都要上厕所的时候,来了一辆拉粪的板车把厕所堵住舀粪。洗脸水管就在旁边,臭不可挡!我不敢用热水了,在另一处用冷水,上厕所也只好到街对面去找。那粪车又是漏的,店堂的地面就可想而知臭到什么程度!
睡了一夜,一直用衣服包住头,早上起来,小舌头居然就红肿化脓了!

那卖饭牌子的壮妇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可笑的人。她长着一张油光的大脸,唇上胡须明显,腮两边的汗毛也浓密。我问她有没有肉片汤,她眼也不抬地织毛衣,说:“没有。”我说:“招牌上写得有啊,肉片汤又不是什么难做的菜。”
旁边一个服务员说:“肉片汤有的。”
她就懒洋洋地卖了牌子给我,又织她的毛衣。她时而看看店门外,脸上带着那种非常满足,非常得意的浅笑,使人觉得,她谁都瞧不起,因为她本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但她过了一会却抱怨起来,说珍珠霜不管用。我真想告诉她:珍珠霜解决不了你的根本问题,你需要的是剃刀。

这地方的人一大清早就蹲茶馆,七点过钟就快坐满了。这不是一种好风气。有些年轻人也是一大早就在里面坐着,不知他们到底能说多少话,到底能喝多少水!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4日 星期一 绵阳 (2)

早晨起来,急忙离开红光旅馆,住进了红星旅社。
有个女服务员姓杨,是贵州沿河人,50多岁了,个子矮矮的,尖瘦的脸,笑起来样子有点怪。她离开贵州20多年了,去年才回去探亲。她把探亲说成是“探母亲”。听说我是贵州人,待我很热情,我洗衣服,她给我拿洗衣板。
我给她说,我昨晚住在“红光旅馆”。
她说:“你怎么会到那里去住?那里是专门住病人的!隔壁是专区医院,来看病的人,病人家属,还有住不上院的重病号就住那里。经常有人死在旅馆的床上。现在的医院你是晓得的,服务态度不象五十年代那样负责,一看病重,医不好就推出去。那些人出去后就住在红光旅馆,象住院一样。你怎么会去住那里?有时候,有病人来我们这里住,我们就说,去住红光旅馆。”
难怪我觉得那地方气氛古怪、忧郁、病态、疯狂又喧闹……此刻想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从射洪到三台的时候,见到几个川东石油钻井队的小伙子,他们正在工地上,开钻一口油井。我向他们讨开水喝。他们说,射洪县很多地方都有油和天然气,有的一口井一天能出七、八吨石油。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对我的步行很感兴趣,问这问那,又说现在的刊物质量都下降了,不是写不出来,而是不敢写,没有多少真东西。他用一种衿傲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跟我说话,好象我是个小孩。他玩弄着手里细长的茶色的卷烟,站着,时而走两步,换换脚,慢吞吞地说话。我坐着,忠厚地听他说,老实地回答他。因为我知道,他骨子里是关心我的,而且说得也有道理。我不想计较他表面的傲慢。
“买点糖带在身上,饿了可以补充补充。”分手的时候,他说,“一路顺风。”
他年纪可能还没有我大,但他给我的印象很深。当其他两个小伙子对我的步行表示不理解时,他轻蔑地对他们说:“这是个人的爱好嘛。”
他在那里是个鹤立鸡群的人物,或许他有远大的志向,但由于自视过高,喜欢炫耀,不愿刻苦学习,最终可能一事无成。

文教局社文科仇科长给我介绍了九寨沟的情况。说到九寨沟有两条路,白马藏族公社值得一看。白马藏族跟其他藏族不同,好象是古代羝族的后裔,等等。他还告诉我,从平武到雪宝顶,沿途高山峡谷十分壮观。松潘、红原一带的藏民,那种彪悍的体型,刚毅的面庞,是他们四川很多搞美术的人喜欢的模特儿,每年都去写生。还说,藏民的肺据说跟我们的不同,他们生活在氧气只有我们这边二分之一的地方,居然长的那么彪悍,很令人吃惊。后来又说起剑阁的皇柏大道,青川的阴平古道,古栈道遗址等,无不吸引着我。最后谈到一个高山反应的问题。我感到这个问题很严重。目前我对自己有没有这种反应还不清楚。

编辑部来信说上面在批周杨,说他讲人性论有点出格。我觉得周杨这老头子是在尽量说一些想说的话,以补赎自己几十年来打笔墨仗的罪过。文化大革命把他搞得清醒了一点。
他是有思想的,但他的思想基本没有融进他的作品里去。因为功利之心不允许他这样做。

注:周杨早年以党的化身自居统管左联,为人处事飞扬跋扈。鲁迅斥责为‘四条汉子’之一。解放后任中宣部副部长,历次政治运动中整肃过大批文人,有谁不服争辩的,则以党的身份训斥子。后来身陷囹圄,出狱后忽有所悟,向被其整肃过的冯雪峰、丁玲等人道歉,与冯抱头痛哭,但未获丁玲的原谅。八十年代中期与主管意识形态的胡乔木发生冲突,气愤之余指胡太不正派,胡反问,你是说中央不正派?周无言以驳,两年后在郁闷中去世。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改错一处:“训斥子”应为“训斥之”。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3月5日 星期二,绵阳(3)

早上起来,记笔记,洗衣服,然后去西山观,看了玉女泉,子云亭,蒋琬墓,有些失望。
我发觉我喜欢大自然,不太喜欢古迹。况且这些名胜古迹也大都残破凋敝了,周围又无一些养眼的衬托物,如大树等等。
子云亭乃后来用水泥浇筑的小亭,亭四周有护栏,可以凭栏观望。亭左乃玉女泉,用木栏院墙护着,隔木栏可见一小池清水,池边石壁上有一些不大的造像。蒋琬墓在泉左的小山上,墓很大,但周围光秃秃的,就没有什么味道了。

张科长有两个小孩,女孩念小学四年级,男孩念二年级。两个孩子都娇气调皮,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人制止,象没听见。做作业要不停地喊,然后要把桌子抹干净他才做。倒水在桌子上抹,乱抹,拿着抹布挥舞。吃核桃,吃花生,吃糖水桔子,吃个不停,遭到相当严厉的呵斥之后才停住,可一会儿又吃起来了。但两个孩子都很聪明。
张科长是六三级川大中文系毕业生。高高的个子,相貌端正,说话慢,有节制,象是在不停地斟酌措辞,常在谈话中运用一些成语和古文。他很冷静,不爱笑,不大声说话,不对人表示特别亲热,好象很冷淡,但马上就使你感到他实际是很欢迎你的。他好象有点洁癖,我一进门,就听他不断地叫孩子漱口洗手,搞得我不由得紧张地舔舔牙齿,看看自己不那么干净的在爪子,总之,有点不自在。他一定要孩子们漱了口,洗了手才吃,吃过了又叫他们去洗漱,吃了糖水桔子之后又漱,洗好的碗筷他要检查,要抬来给他看。他发觉有点什么,就轻声说:“没洗干净,再冲一道。”
他叫我明天去吃早饭,说的是:不能说比街上好,卫生点,卫生点。
见一辆车开来,扬起灰尘,就拉着我避得老远,等了好久,灰散不见了才过去。但是,正象许多有洁癖的人一样,实际上他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弄干净,屋里总的来说是比较乱,比较不干净的。厨房里更是丢得乱七八糟,床上也乱。他家有三间住房,一间厨房,一间盥洗间,改成了一个小书房。住房条件比较好,是在四楼上。
我在他家吃了两碗面。饭前,他敲核桃给我吃,蹲在地上敲,敲一个在我这边放着,又敲一个在他儿子那边放着。他儿子就不停地吃,把敲好的都吃掉了。饭后我们聊天。他问我对中国文艺界的前途有什么看法。我说,象目前这样管得紧,就没有搞头,但紧一段总要松一段,三十年来,总的来说是在不断地解放,现在就比五十年代松得多,用发展的眼光来看,总是要放宽的。又说,一放宽,就好的坏的都出来了,一收紧,坏的没有,好的也没有了。他也说现在的文艺作品没意思,都是在编,假得很。
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找张反映问题,谈的是文工团在承包过程中,人事权利方面的矛盾冲突。张一边听,一边开导那人几句,一边掏出个小本子来记。那人见他记,就尽量说,说的都是别人的丑事,坏话。那人走后,张告诉我,他想把文工团这个矛盾写成小说,因此利用为他们解决纠纷的机会收集材料。接着他就给我讲了那个矛盾:大致是领导指定三个人承包一个歌舞队,三个人就争权夺利。我说由领导来指定人承包是一种病态的承包。他说领导这样做就是怕下面自行组合时,一下子把原来团里的头头甩开,领导难得安顿这些人,所以暂时只好这样。接着我们就开始分析那三个人物的性格了。他说:一个是个猥琐的家伙,是队长,不学无术,又想往上爬;一个是公子哥儿,但还能演点戏;一个是大炮,就是今天来的这位,有点本事,会几样乐器,能独唱,还会说相声……然后又构思情节,以排一场戏为主要事件,等等。他说他工作忙得很,有时间构思,没时间写。后来他提出跟我合作,叫我写完了再走。我拒绝了。然后又分析人物性格,又构思情节,最后觉得要给作品搞点亮色,情节就成了这样:把病态的改革变成了正常的改革,四平八稳了。他又讲了他前年的一个构思,反映农民的怕富思想。我认为过时了,他便接下去说:就是嘛,我们有时间构思,没时间写。
我说现在农民怕富,主要是因为有的地方对“致富户”派款过多而引起的。
十点钟,我告辞出来。他送我,又在街上走来走去聊了半个多小时,主要是听他讲他内心的矛盾:一方面想调到成都大学里去做点学问,一方面又舍不得丢开在这里所取得的仕途上的成功。他是很可能一步步升上去的。他在这里人事关系不错,领导也信任。领导爱人还对他说:你不要走,老王要培养你。他在这里住房也宽大,到成都去暂时还只能住招待所。成都方面希望他夫妻俩一块去。
他说:在这里成天胆战心惊,谨小慎微,说话做事都要注意,不自由,就是以后当了官也难受,互相之间整人也厉害,动不动就造谣,告黑状,日子难过得很。但他承认,要抛开权力的诱惑,还是很难。他说的都是大实话。他都是快四十的人了,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些问题了。“现在是个十字路口,”他说。问我现在他应该怎么办?我说这一类问题总是自己拿主意的,但是,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到大学去,虽然那边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时间比这里多,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学问。他如果去,可以教现代文学或外国文学。
这是一个诚实的温和的人,长期在官场生活,已经有些谨小慎微了。这从他说话,动作,笑容都可以看出来。但他心里的火苗没有熄灭。
我说:“事业心和野心是没有区别的。”
他说:“没有本质的区别。”

真的,这位即将步入中年的知识分子,徘徊在十字路口,仕途呢?学问呢?考虑着,权衡着。过着千篇一律的枯燥的生活,可是心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多么寂寞啊。在生活圈子里,或者找不到人说句心里话,所以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倾诉衷肠。
为什么人们会把心里话对身边人藏起,而对远方人袒露心曲?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6日 绵阳(4)

早上写信,下午记事。
跟我同一个房间的那个中年人,一天多没有说过什么话,早上他突然问我:你是工厂的采购员吧?
我说不是,是徒步旅行。他很惊奇,接着就聊起来。问我为什么有条件出来?主要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收集文物知识,民间故事。我回答了他,接着谈到了我的路线。他介绍他自己:他是德阳人,解放初期参加解放军,在平武,南平,松潘一带剿匪,一直打到西藏昌都,以后又参加中印边界反击战,从士兵升到营长。后来因上了年纪(今年48岁),不适应高山生活,高山反应很严重,晚上不吸氧就睡不着觉,心脏也不好,就于77年转业到了德阳。在高山地方,如果感冒就要注意了,不能再走了,否则容易得肺气肿死去,部队里几个小伙子就是这样死的。他给我讲了许多解放初期平武、松潘一带的情况:那时没有公路,深山老林,有点小路,走许久也没有人烟。他当时十六、七岁,要背300发子弹一杆枪,四个手榴弹,一个水壶,还有干粮被盖,爬山涉水走小路,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说,藏族姑娘喜欢开玩笑,在酥油茶上面放许多糌粑面,不会吃就糊一鼻子灰面。黑水地方有一种果倮族,女的喜欢唱山歌,隔着山唱,两个寨子对唱,先互相恭维,接着开玩笑,后来就连骂带笑,声音嘹亮,传得很远,让人不敢相信。南平一带的人矮小,他们的婚姻有点乱,喜欢老夫少妻。藏民多吃牛羊肉酥油,所以身体好,女人冬天下雪还光着膀子糊牛粪。曾经有4个藏族女人帮部队背东西,每人背300斤,走六、七十里山路。包座一带的人极为野蛮,头发乱蓬蓬的,一人一马一枪,到处杀,到处抢,喜欢打冤家,一辈子打下去,死多少人也在所不惜。有钱的藏族男女穿着都特别好看,男的穿青色华达呢外披。
他还讲他们打仗如何辛苦,“那时候都是凭毅力在拼,昌都地区的山我爬得差不多了。”
藏民的狗如何肥大,藏民待人如何热情,清晨送你一大块牛肉,一小袋糌粑,牵着马让你上马,就是最大的礼遇了。过去,他们择女婿是看你打得凶不凶,会不会抢。松潘一带文化程度较高,过去就有所学校,稍有点钱的藏家都把孩子送去读书,通汉话的人多。
他提醒我:要尽量吃好的,到了藏民家,隔老远就要喊,不然狗一冲出来就不好办。那些狗一冲出来就是一、二十条。
他非常赞成我在年轻的时候多跑些地方,又说起他的一个熟人,过去在下面跑,收集了不少民间文学,写了不少。现在当了交通局副局长,就写不出东西来了。有一次,两人相遇,副局长给他讲官场如何黑暗,行贿之风难以杜绝,有时候别人送东西给你,你还不能不要等等。
他这次到绵阳来,是专署借他来工作,查一桩经济案件。
后来他就走了,回德阳去了。走时我们连手都没有握,也没有互通姓名和地址。他走后,我继续写信,突然心里空起来,觉得不应该就这样让他走了,后悔没有问问他的姓名和地址,想起他说的话,他的音容笑貌,竟然难受得想哭。
他个子比我高一些,不出老,看上去只有40左右。身材匀称,相貌平常,但五官端正,鼻子高,头发不白,梳向一边。可能是没休息好,眼睛有点发红。他讲究卫生,自带饭盒、茶缸,会保养身体。说话语调无怪异特点,常常侃侃而谈,偶尔发点感叹,长长地叹息一声,为自己有这样的过去而感概,但绝对没有骄傲的意思。他说:“我的青春算是献给西藏了。”
他有种年轻时吃苦多了,现在要好好的过几天日子的念头,本来叫他去贵阳无线电厂当副厂长,他说:“我还是回四川保住身体吧。”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可是我竟然就这样看着他走了!

他说起差点到贵阳电线厂当副厂长,简直让我惊讶。他真要是去了又怎么样呢?我那时在贵阳电线厂做搬运工,肯定没有机会像这样跟他交谈,也就不知道他的可爱。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7日 江油

对于骑车或乘车去江油,我是有些犹豫的,但一想,这是支线,我到敦煌的主线都是步行的,这不算违背誓言。
李白纪念馆的格局是雅致有余,气势不足,有些苏州园林味道。馆里有周恩来,鲁迅,宋庆龄,郭沫若,方毅,聂荣臻等许多人的墨迹。此馆尚未完工。
从江油回来,看见潼江水涨,河水混浊,浮着白色的泡沫,说明上游的平武,南平一带的雪山开始消融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8日 绵阳(5)

休息了5天,明天就要出发了。非常盼着出发。
早上起来,骑车回绵阳,到青莲场李白故居,磨针溪等处看了一下。粉竹楼和故居(陇西园)只剩一块门墙,前者门墙后面是住家,后者后面是学校。所谓磨针溪,不过是条水沟,跟其他田间渠道绝无区别。不过我觉得也不应该失望,可能李白住在这里时就是这样,后人把它描绘得很美,让慕名而来的人失望了。至于老太婆拿根铁棒磨针,是不是李白他爹受汜上老人教育张良的启发,请个老太婆来敲打李白?要不然,一个老太婆,要把铁棒磨成针,到死都磨不成。

从青莲场转进小马路,过了一次渡,到了龙凤场,又过一次渡,就沿着水渠的堤坎到了石马场,小雷的家就在这里。在渠坎上骑车真有味:右边坡下是奔流的涪江,左边是水渠,水渠边上是山,山上有树和竹子。渠坎两边种着桐树和桉树等。有些地方渠坎很窄,一路上都不敢大意。
小雷在石马场街上食品站买了些肝子、腰子和瘦肉,中午在他家吃了一顿。
他家的庭院极为宽敞舒适,有五进十间住房,院子用土墙围着。墙外是麦田、菜地和几丛竹林。院子左边有一间厨房,右边是厕所和猪圈。院子里有三株柚子,四株柑子树和一个小花台。玫瑰,月季开得很好。院子里跑动着20几只小鸡。院子外面还有几株樟树和一株杏树。一条狗一直想咬我,最后终于咬了我一口,虽然没有咬破,但却肿了一块。
他母亲在粮站扫了一些碎米回来给小鸡吃。她还说:“用钱先用旧的嘛。”雷对于母亲扫碎米的行为和先用旧钱的说法都表示异议,但小雷的妹妹只是笑笑,谈谈地说几句。三个人对一件事的态度各不相同。现在是雷的大妹管家。小雷很少在家。
院门和屋子的门框上都贴着对联。
一进他家院子,我就被吸引住了,叹道:“这样的一栋房子和一个院落,正是我毕生的梦想啊!而你垂手就得到了。还要种些竹子才行。”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9日 星期六 石牛 918公里

清早从东方红旅馆出来,太阳从云缝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小雷说:“你是吉利的,你看,太阳在笑,太阳在笑。”他觉得“太阳在笑”这句话很有诗意,故一再重复。
“我今后想寄点东西给《山花》,想请你推荐一下。”分手时,他说。
这是一句他一直想说,而我也在等着他说的话。答词我早已想好。我说:“等我回去再说吧。反正可以说,受到稿件后,看得快点,看得快点。”
他对这个回答不一定满意。但是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我能答应,寄来的稿子无条件发表么。就算我有这份心,也没有这个权力。
一个编辑,千万不能随意接受作者的款待。

今天走了88华里,过游仙,新站,瓦子,魏城到石牛。
桐花开了,有的雪白,有的粉红。
路边开满了黄白相间的野菊花,有一种不知名的紫色小花,一簇一簇的开在一起,很好看。泡桐树也开花了,一簇簇紫色的喇叭花,吹出了仲春的乐曲。
农作物还是麦子,油菜,胡豆,豌豆和稻子、洋芋等。
路边零散的草地,被牛啃得光溜溜的。春草发了,嫩叶尖端发红,摸着刺手。
油菜花开始谢了。一辆辆装满蜂箱的卡车向北开去,忙着追赶花期。失散的蜜蜂在马路上乱飞,十分可怜。

今日是第一次使用水壶,两斤水还不够喝。
阳光隔着一层薄云漫射,一丝风都没有,大地象是被闷在蒸笼里。湿热直往裤筒里钻,胯下都是汗。
昨晚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休息时,一坐下来就瞌睡。不然今天就要赶到梓潼了。
唱“夏天原野成熟的麦田上……”,“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石牛公社住下,房间里有两个年轻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旅行,反问他们,回答说:“跟你一样,也是旅行。”
他们不是旅行者,显然也不相信我是旅行者。
其中一个脸盘大。他说:贵州我熟得很,贵阳,安顺,惠水,龙里,贵定,数了一长串地名,甚至具体介绍龙里有两兄弟:小母牛和花母牛,都是亡命徒。又说贵州城市里的小伙子喜欢打架抢劫,农民不及四川的狡猾,但是更讲义气,等等。然后问我买不买药,要不要虫草、当归等等。他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自说自话,拿我解闷。他以为我胆小,不敢承认自己是出门的手艺人,言语中常带些调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装傻,后来终于搞清楚了:他们是南充县的,原来是公社赤脚医生。现在包干了,办了手续(营业执照,考核手续,外出做工证明),到处摆摊、行医、买药。每人每年给公社交800元,公社每月发给工资40几元,住宿费可以报销,但每晚不能超过一元。这样算下来,公社医院每年可以从他们身上赚得二、三十元, 比亏本养着他们好多了。
另一个脸盘小,手掌冰凉粘湿,跟他握手很不舒服。他说:犀牛下海的时候,犀牛角可以分开海水,所以那角很名贵。北方有的猎人打到鹿子后,把血茸割了就抱着伤口喝血,喝完后,顶不住药性就立即昏倒了。这时候,千万不要去动他。他昏过去一两天后醒来,就经得起风吹雨打。他说得很认真,显然深信不疑。
他做媒把惠水的一个姑娘嫁到四川来了。莫非是拐卖?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0日 星期日 演武 956公里

地势一直在抬高,放眼远眺,蓝色的远山一层高过一层。
路边一蓬蓬的白刺藤,刺条上开满一串串秀气的白花。
云一会儿聚成浓团,底部灰黑,顶上白亮刺眼,一会儿散开,均匀地铺在天空,但却挡不住阳光的漫射,天气跟昨天一样湿热。在高处,可见远处一大团乌云投下的阴影罩住了一座山头。
刚翻过石牛场前面的山口,就看见了一株古柏,越往前走,古柏越多,树身上都钉着木牌,上书“国有树”三字,并且还有编号。现在这条公路在有些地段就是将古蜀道加宽而成的,所以路边可以见到古柏。
在公路上走,又热又枯燥。柏油路面晒烫了烧脚底不说,还腾起难闻的热气烤得脸火辣辣的痛。但一走进古蜀道,顿觉古拙幽静,趣味无穷,凉风习习,思绪纷纭。
一直往上爬,过了梓潼就一直往上爬。到了七曲山文昌庙。庙宇的殿阁掩映在一片古柏之中,有关羽殿,正殿(供孔子坐像),瘟祖殿,元尊殿,迎梦床等。一座殿堂前有四株古老的丹桂树。管理处门口苹果树正在开花,还有鹅黄色的鲜艳的夺目的迎春花。
应梦床是一张大床,锁在一个亭子间里,墙壁上画满了唐玄宗避安史之乱入蜀的故事。传说唐玄宗入蜀时,在此床上受过张亚子的点化。关羽殿前有茶座,不少老头在喝茶,还有年轻人在用糕点和汽酒,一副摆阔的样子。学生,工人打着队旗团旗来游览照相。跟大足石刻的情形一样,闹哄哄的尽是人。但不见讨钱的小孩。山上有许多私人开的小吃店,买稀饭,凉粉,面条。听说有个招待所,有一百多张床位。

我来到后山柏树林中,空无一人。此刻天空突然阴霾,起了大风。满山粗大的柏树在风中轰鸣。我顺着林间小路走上山顶,俯瞰山下平原状的众多丘陵,远眺天边环形的蓝色山峰。山峰一层高过一层,有的插入云霄之中,我知道那正是剑阁方向。风更大了,遍山的野草低伏,衣服紧紧地捆在身上。我顶风而行,喊叫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力拔山兮气盖世……
公路从山口穿过,两边山上殿阁的后面都有大片的柏树林,林间是小道和浅草地,极为幽静清凉,个别地方好似山间牧场。迎着大风穿过七曲山口,向剑阁方向走去。那种紫色花叫“勿忘我”,俗名叫“闷头花”。我摘下一支,唱起了:兰色花一朵朵,名叫做勿忘侬……
环状的蓝色的远山,青褐色相间的丘陵,潼江蜿蜒其间。我吟唱,朗诵,大喊,快步疾行,反正这里是无人的地界,伴随我的只有天地山风。公路一直在山顶上盘旋。
高峻的山峰,宽阔的江河,漫长的世纪,短促的人生,稀少的爱情。我们活着的时候,我们的想象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但我们总是要死的,为了不让我们的想象随同我们的肉体一起消失,我们来记录它们吧。
风渐渐小了,白云飘浮在蓝色的山腰之间,暮气在山下的丘陵之间升起来了。在山顶上,可以看见阳光在什么地方冲破云层,浓云在什么地方把巨大的阴影投放在大地上。

在演武旅馆里,那个小伙反复唱:啊啊啊,姑娘十八……一朵花。多数时候都是唱到“十八”就打住,并不把“一朵花”唱出来。这歌声已经深入了他的潜意识,变得象眨眼一样经常而不自觉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1日 星期一 剑阁 1006公里

经新桥,武连,垂泉,柳沟,凉山,清凉桥到剑阁。
从凉山公社处插进古蜀道,一直走到剑阁,约20余华里。
“咦呼嘘,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李白喜欢夸张。但是回到所谓五丁开道的远古,大山一片莽苍,从中开出一条道路来,实在不易啊。脚下这条“皇柏大道”,两旁的古柏,传说是张飞所种。即或与屠户出身的张飞有关,也是张飞下个命令,农夫来种植。
清晨上路,走不多远就听见蝉鸣。在七曲山的那一边没有听见下蝉鸣。
从绵阳到剑阁,在绵阳到梓潼之间有些缓坡,可以感觉到地势在缓缓升高,过了梓潼,地势的隆起就很明显了。
清晨,空气清明,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山峰了。从南到东北,江油县与剑阁县交界的山峰有:罗家山,二龙山,仙女山,石牛山,元山子,马鞍山,五指山,白岩山,史家山,帽盒山
见到好几种美丽的鸟,一种红嘴长尾,一种尖嘴而后脑有一撮长羽,一种全身麻花。我不知其名,问人,也不知道。画眉,地麻雀,八哥,“白水杨咪”的叫声各处都有些不同。

从垂泉到柳沟,公路边有几段较为完整的皇柏大道,但因无人行走,许多地方已是荆棘丛生了,突然又从一片葱绿之中托出一簇鲜红的野玫瑰,紫兰色的勿忘我,洁白的白芷花,还有颜色变幻的野菊……
有的地方,古道上铺着半米厚的红麻石块,有几处刚刚被人撬动过。石块上,古时留下的凿痕和脚窝依稀可辨,但那路面,石块已是沉陷下去了,坏掉了,歪斜了。
那些柏树的枝叶都垂挂着,象淋湿了似的垂挂着,风一吹便轻轻地摇动。
时而在皇柏大道上出现一两户人家,紧靠古柏建房。屋子是石头砌的。宅边小桥下有涧水,水中绿苔荡漾。水从树洞中穿过。旁边有石磨,石碓。它们跟大树一样古老,在树荫的庇护下保存至今。
有的大树根部被人砍挖去了一大个坑,但那树依然活着。看见这种胆怯的偷窃行为,真为窃贼感到羞耻。
公路旁的柏树活的要艰难些,叶少,暴露出了枝干,更加苍劲老迈。远离公路的柏树就要茂盛的多。
躺在地上仰视,枝叶都是黑色的,透出的天空变成了细碎的棉绒状。
如果有个画画的,或是搞书法的跟我一道,他或许会陶醉在这里,不愿离开。
这些皇柏大树的枝干都发白了,象下了霜一样,桠枝的伸展变化多端,树皮纹理极为细致,特别是接近根部的树皮,纹理就随着树根的盘曲如行云流水般旋来旋去,那份流畅自然舒缓老迈,可以从中悟出文章的结构,书法的间架。每一茎干,每一枝叶,每一虬根,每一盘根错节,都极为优美多姿。少许的树上爬着白芷藤,藤梢从树上垂下,挂在路当中随风轻扬。有一棵树,树皮纹理沿树干呈螺旋状环绕,就象拧水的床单那样。
有棵树实在太美了。我就抱着它吻起来,又迎着另一棵树走去,从上到下欣赏它,望着它那些交错的虬枝,望着从它的枝叶中透出的几线天空,一种庄严感在心中升起,我抱着它,吻它,眼泪流出来了。
这些皇柏大树,每一棵都是一个避荫所,一件艺术品。对鸟儿和松鼠之类,每一棵都是一个乐园。我常常站在某棵大树前,长久地欣赏它,又常常忍不住退回去,重新欣赏它。在一些路口、山口、道路转弯处,几棵柏树分生两旁,枝叶在天空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高大,宽敞的天然凉亭,太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投下零星的光斑。我不只一次被这些皇柏大树的形态所惊倒。不明白它们的根须为什么盘曲得那样变化多姿,它们的茎干为什么那样错杂而不乱,它们的细枝末叶为什么那样轻柔地垂挂而不显得纤弱,它们的纹理为什么使人想到白练的飞动和乳汁的流淌。那些虬枝,扭过来,盘过去,忽而下垂,忽而上昂,每一道转折都很有力道,但又十分潇洒。不看见它们,真不知什么叫骨力,什么叫苍劲。
公路在凉山公社附近折向左边,我受了皇柏大树的吸引,走进了古蜀道(当地叫皇柏大路)。这里不靠公路,大树生长得很好,从凉山公社到清凉桥,约有十里路光景,完全保留了古蜀道的原样:石板铺路,两旁大树,上坡下坎,盘旋于山间,人在其中,清凉舒适,浮想联翩。
那些铺路的石条子起码有两三顿重。过了清凉桥,有一段没有柏树,种着碗口粗的青木树,显然才种不久。
青木树有点象白杨,也开吊吊花,枝叶非常绿,绿得新鲜。其枝叶最适于用疏朗或扶疏来形容。在早春的河岸上见到这样一片树林,林间又是浅草地,时而涌出一蓬翠果子花,野玫瑰,那真是太美了。
过清凉桥,翻坡,看见了山窝里的剑阁。时近黄昏,道路下坡,没有了大树,没有了蝉鸣,一只白头翁打了几声睡前的呓语。我流起鼻血来了。这几天天气真热啊,,穿衬衫都可以。我常常顶着太阳走,上火,所以流鼻血了。

在私人办的“外面旅馆”歇下。
一进门,左右六间住房,还有楼上。分不清哪是自家的住房,哪是客房。后面有庭院,旁边有厨房、厕所、猪圈、杂物室、柴房。院里有一株梨树,树下沿墙养了八群蜂。大门外挂一灯笼,上写:外面旅馆
家里各处都收拾得很干净,头一间屋里有自装的落地式收音机、音箱、唱片盒子。看上去还有点豪华。另外就是一张小床,一张方桌,一张园桌,一对沙发摆在收音机两旁。方桌上放着一只八磅暖瓶。
男主人在县委工作,瘦瘦的,50几岁。他养蜂,搞接待。开始的时候戴着放蛰网跟我说话。喜欢摆谈,介绍剑阁的鼓楼,城墙,塔子山以及他养蜂的事。
他说:剑阁,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仿佛他作为必争之地的居民,非常自豪。不过我想,和平年代,可以吹嘘一下;打起仗来,还是住在不争之地为好。
他看似很亲切,但却自作主张地让我包房间,收了两张铺的钱(1·50),还说:“你走累了,让你一个人住一间房。”
然而那晚上,旅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因此也对他没了好印象,觉得他有些贪财。
女主人没有工作,忙家务。我始终觉得她笑得不自然,很勉强。两个女儿长得都象他妈,宽脸,凹眼睛,没有身材。大女儿结婚了,小孩已有一岁多。女婿是个瘦瘦的小伙子。不知他们在哪里工作。小女儿在读高中。家里还有个老婆婆。一家四世同堂。年轻的一对跟老的一对一样:男的瘦,女的胖,没有身材。
那大女儿对我十分殷勤。
洗了衣服,半夜下起雨来,淋湿了。我本想起来收,又怕开门关门影响他家休息。总之,他们对客人虽然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男主人甚至还特意为我换了被子垫单。但住在这里总觉得不自在,上街吃东西又远,在他家吃吧,又怕被敲诈。
下午在城里吃了一顿,吃了半只野鸡,1·37,一份豆腐汤0·35,三两饭。吃完又去串街,看城门楼,东北桥。回来时又买了半斤卤牛肉带着。卤牛肉1·50一斤,绵阳要两元到两元两角。又称了半斤核桃,0·26元。
市面热闹。绵阳剧团在这里演戏。电影放的是《闪光的彩球》。铺子晚上也开门,串街的人多。东门桥上坐了很多老者,乘凉吹牛。年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鼓楼下面,白天摆布摊,杂货摊,一到夜晚就摆了许多卤味摊。街道狭窄,两旁的房屋都是古旧的模样。附近有面馆、汤圆店,修钟表、收音机、电筒,配钥匙,补锅,烟酒店,菜摊子等等。满街都是有奖销售的广告。还时兴抽签购物:买香烟,交0·25,抽签,运气好可得几包烟。这些都是商店里干的事情。
卤猪蹄膀,带骨1元,不带骨1元5,卤鸡两元,野鸡两元两角。
税务局的女人在肉市上收税:屠宰税3元,零宰税3元,防疫站检疫费3角,市管会收管理费两角,于是猪肉皮上就盖满了方章,园章,椭圆章,棱形章。收零宰税的女人十分傲慢,掉着眼角,抖着腿子,洋张二不睬地催那个不肯交税的农民拿钱,不然就要喊人来把肉提走。收了钱,她便把一颗巨大的椭圆木章在猪皮上咚咚戳了两下。我拿起那章子来看,被她瞪了一眼。

常常见到一些失散的蜜蜂成团地爬在路碑上,个别人来收这些蜂。一个老头拿件衣服往蜂团上一盖,露出个口子,口中念到:蜂儿洞,蜂儿洞……
他想把飞散在空中的蜜蜂都唤过来。
一个老太婆象唤鸡一样地唤她的鸽子,象骂狗一样地骂它们。可是鸽子们根本不理。

有一天,我梦见当今山口地震,巨大的石块从山口上朝我滚来,激起了冲天的烟尘。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2日 剑门关 1036公里

出剑阁上行三里,从柳树拐进皇柏大路,过抄手公社到汉阳铺上公路,约有40里,然后走公路(时而走走旁边的皇柏大路)。
出剑阁一直上山,眺望西两面,群山层叠,簇簇拥拥,甚为险峻,从这里进入蜀国腹地的确不易。有一座山,五个山头连在一起,好象棉纺厂的车间屋顶,一座高峰又突兀而起,直插云天。经过七曲山口的时候,我就看见它们,那时它们在我的北面,现在在西北面了。回首剑阁方向的时候,看见群山重叠,一座高过一座,逐渐变为渺茫。我十分惊奇自己小步小步地走,居然越过了它们。过几天,我就要到青川了,这些山将被我抛到南边去。

昨夜下了雨,今早又下点小雨,中午出发时,天空阴沉沉的。但一个小时后,天晴了,灰云渐渐散开,太阳出来了。散开的云聚集起来,变成大团的白云升上高空,或向四周天际退去。天边的山头上,堆积着大量的云朵,好象重叠的巍峨的雪山,有的白得耀眼,有的底部灰蓝深沉。看见这样的云朵,我就知道天气晴朗,阳光也充足,但却不会闷热。
蝉鸣比昨天少了。
从柳树拐到汉阳铺的大道上,有几处山野的味道极浓。道路在山间绕来绕去,山上树木茂密,灌木丛生,野草和藤蔓向路中间推挤,几乎淹没了道路。山风浩荡,到处都是哗哗哗和沙沙沙的声音。各种鸟儿也在树林深处啭鸣。人走近的时候,几只地麻雀突然扑扑地钻进刺蓬。阳光倾泻下来,四周的色彩更加丰富了。阳光下是那种发亮发黄的翠绿,背阴处则绿的发黑,在疏朗的青木树林立里,细碎的光斑与阴影均匀地混在一起,仿佛整片树林都变得透明了。

这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几户人家。可我一点都不害怕。
昨晚买了一块卤牛肉,今中午吃了一半,另一半本想留着下午吃,可是天气热起来,怕它坏了,便和着凉开水一边走一边将它吃了。吃下去肚子就绞痛起来,紧急服下两片土霉素,又用毛衣捂着肚子走路,过了不久就好些了。
皮肤过敏一直折磨着我。自从出门以来,没有哪天身上不起一两个疙瘩,严重的时候满身都是,瘙痒难熬,抠得血水沾衣,晚上睡不安宁。再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垮掉。

过了抄手公社,便更为清晰地看见西北两面的群山了。这些山峰不象贵州的山,虽然高大,但分布有条理,一道一道地排列着,山形也比较圆浑。这边的山峰十分凶险,乱糟糟的挤在一起,突然高耸,突然断开,形成陡直的峭壁和狭窄的深谷。它们挤得那样密,排列得那样错乱,山头尖削狰狞,给人一种紧张感。山间的皱折在太阳下形成一道道曲折的阴影,好象有什么可怕的洪流在往下流淌。
云气的升腾变幻给这些山峰凭添了莫测的动感。

见到了那棵又象松又象柏的树。这棵树用石栏围住,石栏门边有这棵树的简介和保护规定。这树叫住“剑阁柏木”。
剑阁柏木简介:
此柏干型通直高大,树高27米,胸径1·16米,立木材积9·4立方米。叶片小而密,果实椭圆型,长约两厘米,经四川省林科所鉴定为柏树属一新种,命名为“剑阁柏木”。1963年朱德委员长来川视察亲临树下嘱咐:要好好保护这棵松柏树。此后,邓小平副 ,郭沫若院长先后来此查看。
据一个老头介绍,为这棵树,国家花了三千多元,给它施肥,化肥几十包,还有农家肥。搭架子上树摘种子就花了八百多元,现已育出幼苗卖到国外。
跟老头摆起打野鸡,野兔的事。他说,这里野鸡兔子很多,野猪也有,还有锦鸡、山羊、香獐,但国家不准打。很多人打兔子是晚上行动,兔子来吃麦子,用电筒或矿灯照住它,又用电筒照亮枪口,对准打过去就行了。野鸡糟蹋豌豆。这几天,四五斤重的野兔只卖一元多,两三斤重的野鸡只卖两元多,便宜得很。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旅游,他显然不相信。我说:要是能到你家,跟你村里的人一道去打一次野兔就好了。他说他不回家,要去走人户。他说他儿子媳妇都在剑门关教书。我说你介绍我跟你儿子认识,我明天赶场买兔子到他那里去煮。他支支吾吾。我说你儿子一定会高兴跟我认识的,因为我们干的工作都差不多。他说他不懂。他一直提防我,装傻,想落在后面走。他听说我想去他家,想跟他儿子认识就怕了。后来我先走了。我感觉到他明显松了口气。他有一张眉目不清的脸,坑坑洼洼的鼻子,穿得还齐整,大概真的是去走人户。

进了剑门关街上一个小饭铺,发现饭铺伙计很有大掌柜的风范。这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白生生的脸,背微曲,前额和下巴凸起来,鼻梁和两颊又凹下去,手指细长,颇似女人。他象唱戏一样,一个亮相转身,撩起兰色大围裙,垫在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一只手搭在柜台上,另一只手搭在旁边椅背上,状如大鹏展翅。开始对几个顾客演讲剑门关:
“电影制片厂来人了,要在这里拍《李冰治水》。昨天中央台广播了《从广元到梓潼》的文章,介绍风景名胜,特别提到我们剑门关。不要看我们这个店子小啊,破烂低矮啊,大官大员都接待过!有一回来了个中央委员,是个部长。他要吃豆腐,吃肉丝。他说川菜有味道,要亲自看师傅炒菜,他说他喜欢闻炒菜的气气。门外尽是警卫,连炒菜师傅身边都有人警卫起。还有一回,来了十几个县的县委书记,开了几桌。公安局的处长守在门口,端碗饭坐在小板凳上刨。哪个想进门,他伸手一拦。嘻嘻!这才叫拽得起!吃饭的人我见得多了。大官大员不消说得,有派头!除下就是驾驶员舍得吃!”
然后他就开始举例:某某某两个人一顿吃了40几块;某某如何有钱,皮夹子揣在屁包里,鼓起一大坨;某某点菜从来不问价,只管上,气魄大,象梁山好汉……
我不能肯定他是在揶揄我,反倒要感谢他帮我长见识。我觉得那部长倒不一定是“喜欢闻炒菜的气气”,害怕被下毒倒是真的。公安局的处长“端碗饭坐在小板凳上刨”,也比较滑稽。至于谁有钱,谁舍得吃,不关我的事。他说他的,我吃我的,一份肉丝0·80,比较一般,一份豌豆尖汤0·10
饭后找到旅馆,旅馆服务员介绍认识屈有生大爷,讲定给他两元钱,还包他吃早点。带路上剑门关,看看梁山寺,仙女桥等地,明早六点出发。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1983年4月13日 昭化旧城 1090公里

六点半动身,上梁山寺,下仙女桥,过二龙山,上皇柏大路,经七里坡,红家院,高庙铺,大朝公社,凉亭子坡,牛滚荡,大雄关等地到昭化旧城,已是黄昏七点半钟。行程约60公里。
饿极的时候吃一口饭,渴极的时候喝一口水,感觉平时寡淡的白饭清水原来有这么神奇的美味,会让人用心品味清水顺食道流进火热的胃里的感觉。
我们总以为解释别人是不容易的,其实解释自己也很难。太了解自己,看见了太多的矛盾,不知道从那儿说起才好。你想一点点慢慢的诉说,又怕读者不乐意接受。
我在智力上还不算个男子汉,那么就先让我在体力上,在意志、毅力、耐性等方面成为一个男子汉吧。

六点半钟跟屈大爷出发后,先过剑门关,再折回来上梁山寺。一路上,他告诉我:
那种白色的花朵,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叫翠果子花。花朵鹅黄色,成片地开在岩畔上的,叫灯草花(也就是迎春花)。这种灯草是不能用的,不过是用棒棒去捅它的茎干,可以捅出象灯草一样的心子。紫色的那种叫叶面花……他还指我看了沙棠树、马桑树、麻柳树、水香子树、湖叶、五朵云、石角枫、鬼箭草、水葫芦、青藤子、野李子花、野梨花、野樱桃花、蒙子树。说蒙子树材质硬,可以刻章。
他还指我看画眉,锦鸡,山喳子。他说,“雀鸟拐拐”都是通人的,各个季节有各种鸟。春天有“春波儿”、“清明早挂纸”、“包谷”(布谷)、“快谷快黄”。它们一叫,就说明该干啥子活了,它们是催人的。
“包谷”叫的时候,如果它不动,头不点,尾巴不翘,今年的收成就不行。如果它又点头又翘尾巴,在树杈上转圈圈,收成就好。
水香子叶和湖叶都是好饲料。因此这几天,再忙都要来采一些晒干备用。采树叶当地人叫“上山打糠”。
麻柳叶肥效好,剁碎泡在田里就可以了。
闷头花捋下来泡在田里还可以杀虫。
“马桑树儿长不高,一长长个爬腰腰。”马桑树长不高,因为它挂烂了二郎老爷的袍子。

关口的一块石头下面有条石龙,石龙下面有个凉风洞,热天站在洞口,脚下凉悠悠的。
关口大石岩上有石鸟。
民国24年,红军打过这里,从关口打不进来,后来从红岩那边绕过来,把杨团长的一团人全部消灭了。“打的打死,枪的枪毙,飞的飞岩,全部死干净”。后来国民党为纪念这一团人,在这里修了牌坊和纪念碑,现在都拆掉了。
四九年10月26日解放军打广元,28就打到了剑门关。没有交战,国民党就退走了。屈大爷他们怕被抓丁,躲在山上。
姜维庙已经拆掉,但现在又圈了地界,可能要重建。庙址的上面有个阴洞,叫漩涡洞。
这里有“四石三沟一栋桥”:狗爬石,方墩石,螺螺石,印盒石,大桥沟,小桥沟,二房沟,王家桥。
狗爬石附近,过去是富户彭家和史家。每天早上,一街的狗都要到那石头上去跳,所以有人说:狗舔彭,狗吃屎,彭、史两家好风水。
山关左边是新城山,右边是营盘嘴。
在剑门关拍过《马兰花》的镜头。
他还告诉了我“金牛峡”,“舍身崖”,“金皇洞”的传说。以前常有人打着小旗,捧着经书到“金皇洞”求雨。所谓“舍身崖”,就是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各种原因,从这里飞身而下。
我们在山上拍了几张照片。下仙女桥的时候,因为藤条被人砍掉了,他不敢下,我便壮着胆子下去。于是我们就分手了。未下之前,我把带路费给了他。他一直等我下到安全地点后才挥手离开。
我们是顺着小路上梁山寺的,一直在树林里钻。山上有的地方,国营林场点的松子发了芽,长得很好。屈大爷对此大为感叹,不停地说:“这回成功了,成功了。”
他又说:“过去没有农药,也不见有好多虫子。现在农药越多,虫子越多,晓得是咋个搞的呢?”
我说:“可能是雀鸟少了,雀鸟是吃虫的呀。”
我以后不会再打鸟了。

屈大爷年近六十,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四方面庞,眼睛明亮。
他有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儿子有点残废,在馆子里帮忙洗碗;二儿子结婚搬出去住。他老婆现在就跟二儿子住。几个姑娘有的结婚了,有的在家。现在他家里有七口人,人均土地1·2亩。去年收了六千斤粮(除去了公余粮任务),吃不完。
他不是本地人。小时候家乡大旱,父母带着儿女出门逃荒,在剑门关把他送人了。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苦。”他说,叹口气,嘴角却是笑眯眯的。
他有哮喘病,早上起早了不舒服。 我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催他六点半出发了。
他脚力很好,一直走在我前面,不紧不慢的。总之,我不嫌他快,他也不嫌我慢。不过他是空手,我则有20多斤背包。他若是撒开腿,我就不知道跟不跟得上了。
下仙女桥后,回头仰望剑门关那陡直的山岩。
山岩下堆积着巨大的石块,石缝里顽强生存的小灌木,细长的公路蜿蜒在群山之间。

李白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剑门关以前可能是大海或河滩,因为那里的山岩全是由鹅卵石组成的。山岩由南往北,渐渐升高,到了山顶,突然断裂,成了一道绝壁。因此从南面看,没有关隘的感觉。到了跟前,往下看,只见一道深壑,向两面延伸,仿佛无尽无涯。下到壑底,回头一看,山岩高耸,中间一道狭窄的裂口,那就是关隘。当年姜维守在关隘之上,钟会率军关下,望关兴叹。狡猾的邓艾则从偷渡阴平,抄了蜀国后路。

吃了馒头,顺公路上二龙山,绕了一些路才走上皇柏大路。在山顶走了一段,到了广元地界的高庙铺。一路不是高山,便是峡谷。灌木莽莽苍苍,巨石突凸,猛恶狰狞。蜀道之难,确非虚言。然景色又分外美丽。一路上蝉鸣,淙淙小溪,溪边园石、花草、山林、小灌木、独木桥、小水坝……路上、水中、田间,阳光的光斑,都是极为美丽的。小桥边,看见两棵三人合围、高大通直的罗汉树,树上藤萝垂挂。
过了小桥又是一道峡谷,路边开满了扁竹花、菜花、迎春花,蜜蜂营营,阳光强烈,山岩斑驳,背阴处泛出蓝色,对比鲜明。
走完峡谷,过一小桥,桥边有一废弃的农舍。这里有三条岔道。好不容易找到一农妇,指我傍山而上,下面又临深谷,对面险峻陡岩。山上灌木莽莽苍苍,大块的岩石凸出来,十分狰狞。可以说,从剑阁出来,才开始真正见识了蜀道的艰险。
这些道路如果说跟过去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更为古老而已。在这样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快的。不坐在独木桥边的圆石上哮喘,也要避在树荫下做点笔记。

这几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那些凶恶的阴险狗。

广元境内的古柏越来越少,而且没有编号。
到了广元大朝公社附近,皇柏大路一段段被改造成了公路。大朝紧靠人头山,从山麓回望,剑门七十二峰连在一起,仿佛把天都封住了。人头山望着那高墙发愁。人头山的背面起伏象云彩,因此又叫云彩山。爬凉亭子坡。小路依山而行,十分险峻,爬得我大汗长淌,早上吃了两个馒头,中午又吃两个,根本不顶事,饿极了。
下了凉亭子,顺山走了一程,又爬牛滚荡大山。山下可见白龙江和江对岸的宝塔镇。向人打听,得知还有一条古蜀道在山的更高处。于是爬上去走古道,到了天雄关。这一段路几乎完全被毁,不是没于荒草,就是被忘却在天地之间。
站在此地,俯瞰宽阔巨大的峡谷里,嘉陵江和白龙江在昭化城边会合。清澈的白龙江流进嘉陵江,就被黄水吞噬了。两江会合后,绕了个S形,流进了暮霭沉沉的峡谷。里去了。天地间,昭化城那么渺小迷蒙。那些矮山象田野的丘垄,然而几十里远处,天边高山耸立,让人倍感艰险。
一直往下走,不久就到了昭化。
山开始变蓝了,几朵灰黑色的壮大的云朵浮在西边天空。夕阳从云缝中喷射光芒,把我的身影投在麦田里,投在大路上——那么细长的、淡淡的、孤独的身影啊!
带点腥味的江风刮起来了,麦穗沙沙作响,野草摇动,电线嘶鸣,江水掀起一道道白色的波痕。一切都好象在说:不平静的一天结束了。

昭化古城的三座城门还十分完好。城里石板铺路,房屋也都古旧,确实是座古城。
城里今晚放电影:《墙头记》。很多市民都赶去买票。
我饿极了,心想好好吃一顿,可是找到一家馆子,只有面条和油炸果子。买了两碗面,四个油炸果子。吃到一半,服务员着急去看电影,要关门上铺板。她把铺板一块块上了,店堂里越来越黑。我不管,顾自吃。眼看就要没亮,可是铺板不见了一块,等她骂骂咧咧地把铺板找来时,我吃完了。但是她动作挺快,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她就要上完了。可是她又上错了一块,等我不慌不忙走出店门后,她才把铺板上好。
这真是有神明保佑哦,想不给我亮光是不行的。
出店来,已经很累,但还是跑到电影院门口去买花生。旅馆还不错,有热水有开水,四人间里只睡了我一个。
吃了几颗花生,软软地睡下,什么也记不起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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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旅游休闲

发表时间:2021-01-18 20:35:00

更新时间:2021-01-29 17: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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