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倒是坐过夜火车无数次。甚至今天，每年春运时回家时，因困于春运的一票难求或避免转车的麻烦，我都总是坐普通的绿皮列车回家。即使在交通大有改善的今天，从苏州回川普通车次即使最快，至少都需要24小时左右。年年归途，都会在火车车轮的哐当哐当声中度过一个长夜。

自从进入高铁时代，普通列车都被列入为“车马慢”的行列。万事求快只争朝夕的人们早已无耐心在行途中耗尽长夜。时代的节奏快得我们无暇欣赏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而我一直觉得火车，特别是慢的普通火车是了解真实中国的一个窗口。海北天南的人因为同途而相聚于这车厢里。正如苏东坡曾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反用其意，倒可以说车厢如世相，众生皆乘客，这小小的车厢其实就是个缩小的社会生态。你若细心观察，在这车厢里也能领略世间百态。细看谈吐可略知其人的涵养如何，静听话题知人的见识怎样，略见其行李可大慨是知其行业范围，远观其谈笑风生可知这一年收效如何。

因缘相会于行程中，算是缘分。今天的匆匆过客或因戒备心理，很少在这份际缘中有甚深谈。但古话也有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也算是人际的一种缘分。想起这无数次的夜途中，倒还真有几次夜色风景或人缘际会一直铭记在心。

记得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第一次出川走的宝成线。车停靠到江油站，已是暮色霭霭。窗外远山如黛，车站内华灯初上。一位我们年纪相仿的男子上车后和我相对而坐，大家略作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不再交谈。沉默一直保持到了广元站，毕竟大家都刚出学校，纯真教多，世故少有。这位后来者就用普通话自我介绍起来。在满车厢的川音中，算是有点特别。原来这位老兄姓林，比我长三岁，父母当年从天津因三线建设进川，他是三线二代。马上将从南航的研究生毕业。交谈中得知我们是他女朋友的校友，算是他女朋友的学兄，又多了份亲切感，交谈逐渐多了起来。林兄在南京求学七年，对沿途风物和江南风景了如指掌。以兄长的角度，一路给我们这些初出盆地的小弟小妹们讲些安全须知。得知我略有文史知识，我们一路交谈古蜀道，三国时的诸葛北伐，邓艾的出阴平的路线。车到青石涯站，曙光已现。秦岭的晨曦林雾初起凉风习习。若探窗俯察山壑之下，可见因特别地势出现的铁路展线，数层铁路或盘旋，或宛延于山岭河谷。林兄是铁路迷，给我们讲铁路的展线，宝成线上的迷人风景。进了关中，沿途所经车站地名，林兄都可娓娓道来。在马隗坡他会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旧事，在西安站，他会遥指车窗外的明城墙，讲述这长安风华。车过潼关，他会提醒我们：下一站会有提编织袋卖方便面的人到车厢里来，最好不要买。这些大概多是假冒产品…

车到南京，已是半夜时分。矇眼迷离中，见林兄拍拍我肩，说：“下车了，保重。”一别之后，未曾再会。那时候的网络时代不甚便捷，我忙于求生存，他忙着毕业。偶尔在留有的QQ上留言。林兄说他父母要他一定要出川回天津的，切不可再回山沟里的工厂。这话当时我不懂，后来看王小帅的三部曲，或许才明白他们三线人对三线二代的人生决定如此执扭的原因。自己当年从沿海入深山奉献了青春当然希望后辈的青春有更宽阔的空间。又过半年后，林兄又留言，他还是回川去了什邡，我们那小师妹的家乡。比起父辈的执拗，他还是选择服从爱情。再后来零零星星的留言中，得知他进了体制，和小师妹终修成正果，除此之外，多是对生活琐事的感慨。08年那场地动山摇后，林兄的消息曾中断许久。经多方打听，大家又恢复了联系。幸好他家影响不大，经历过那场生死劫后，林兄似乎对世事的无常，更加看得风清云淡。

记忆里2009年的春运更为艰辛。那时节还没有网络购票，除了排队等票，就只有找黄牛倒票。多种途径未行，只能辗转南京，再购张无座的票一路回川。从南京西站上车，车厢里接腫摩肩，人群丛中转身都难，还得时时避让车上的推车小贩，无座的我被前驱后赶，恰好遇见一对回川的小情侣。小姑娘是我们同县的老乡，带浙江的男友回川过年，也算是第一次带男朋友见娘家父老，但他俩也是无座票。因为都在苏州，都是同乡，年龄相仿，话题更多。车过合肥，渐渐进入冬夜。在“站”的煎熬中，一路扯淡当年的经济危机，忧惧不明的将来。谈及川浙两地的习俗风物，一路闲扯到湖北安陆，才见天明。但行途才到半，望及还有一半的行程需要久站，大家互相鼓励安慰，这也是最艰辛的一个坐火车夜行的旅途。不幸的是，这对有情人后来终未成眷属。不管怎样，或许他们的记忆里都难忘这次站近30小时的春运之途吧？

列车中的夜很漫长，漆黑的窗外除了沿途一闪而过的灯火几乎无风景可看。但如果是月夜，那就完全不同了。记得2009年的秋天，在去北京的途中正值中秋，朗月悬空，给窗外的秋夜增添几分媚色。在车厢里便可见那窗外一闪而过的村庄城镇，路边的高树长影。那一闪而过的农田里分不清是稻浪还是高粱地的青纱帐。铁轨的哐噹噹，不但没划破秋夜的宁静，反而让这月下秋夜显得更加静谧。平原远处的村庄，如印银幕，在山头高处，圆月如夜灯般固置山岭之上。

这列车上的月夜，反倒让人无眠。这种无眠，不是李白在《静夜思》里的思乡，倒更像是苏东坡在《承天寺夜游记》的闲人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