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手机的祈福铃声在不断地响起来响起来，渐渐地没有了声音。
我开始忍受，忍受不再有她短信和声音的手机；开始不断地掏出手机，开始默默地看着同样沉默的手机，开始把曾经一刻不离的手机到处地乱扔。
我不住地乱扔，故意扔得远远地，又不停地找。终于有一次，我找不到它了。我就像发了疯一般，要求全科的人帮我找，立即找；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依然离不开它，哪怕只是一刻的时间！
那一次，一名实习生把一只已经蒙了一层灰的手机交到我的手上，我在接手的那一刻，浑身像触了电，我惊呆了；——那是知一的手机！
“是在会议桌底下找到的。”实习生被我呆呆的目光吓坏了，像做了贼似的赶忙地申辩。
“……丛科呢？”
“去医院看她母亲了。”
我朝他挥挥手。我一个人关起门来，一个人看着手中同样被乱扔的手机，一个人轻轻地摸着机上那一层薄薄的灰尘；那一刻，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手机又一次地响了起来，我清晰地看到，手机未接来电全是一个号码，刘副区长的手机号码。
我把手指放在了关机键上，直到它不再发出来一点声响。

我开始抬脚往医院走。
我把我的手揣在衣袋里，手紧握着她的手机，就像握着知一的手。我握着知一的手，不觉得外面已是黑云压城，不觉得外面已是大雪横飞，不觉得外面已是寒风尖啸。
我握着她的无语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穿过街巷，穿过楼群，穿过树林，穿过公园，穿过一片广袤的初雪之地……
“……手机不许没电。”
我听到她在后面喊。
“……不许先挂机。”
她在低低地向我喊。
“……不许，不许手机坏了……”
我听到了她……轻轻地哭泣！
“……我听着；就是没电了，我……也听得到……”
我穿过广袤的初雪之地，看到满眼洁白的花，融着蒙蒙熹微的蓝天；不尽的雪花，挡不住那里面一个白雪般的身影，我们迈着轻轻脚步，一起走在已是深深的初雪之地。
——我打开了我们的手机。我一遍一遍地拨打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机一闪一闪地……挤满了我们的话……
“你冷吗？”
“那边风大吗？”
“我不会……不会再把手机乱扔了……”
“……”

第七十二章


知一，守在母亲病床旁的知一，倚着床头的知一是那么的瘦弱！她是突然地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倚住墙，凝望着我，面无血色，一动不动。那一刻，她看上去是那么的脆弱！她，就象——
一朵花 柔弱地 倚着墙
曲着 纤细的 花茎
垂着 褪色的 花瓣
仿佛轻轻一碰
就会支离
微微一吹
也要破碎
只默默
掩藏起
她的脸
隐藏着
她的泪
只蜷身
似把
曾经
烂漫
心中
花蕊
久久
久久
含泪
搂抱
搂抱

“我妈……我妈开出病危单了！……”她的手终于颤抖地伸向我，紧紧地抓住了我。
她颤抖的身子剧烈地晃动着我的身子。
“过来……时胥，过来，告诉我，告诉我，我妈……能好起来吗……”
她闪烁着泪光看着母亲，又热切地看着我，就像看着救星，急切地在我脸上寻找着希望；直到看到我点头，肯定地点头，才颤抖着手接过去她的手机。她的目光始终牢牢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时胥……给我打电话……给我……好吗……”她低声地继续地呜咽着。
我还是不住地点头……
“现在……现在就打一个，告诉我……我妈会好起来……好起来的……”
我一边点着头紧握住她的手，一边急切地再一次地掏出手机。
她的眼里闪烁着感激的泪光，看着我的手机，嘴里不住地像孩子似的喃喃着：“快呀快呀！……”
就在知一的手机再一次地响起来的时候，她的弟弟走了进来，副区长刘为民随后出现在病房门口。
“知一，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刘为民看到了我，眉头皱了起来，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病床边。
“姐，医生说没有危险了。”她的弟弟一边说一边朝我看，“全靠区长请了最好的专家！区长！你帮我出国，帮我嘛！”
刘为民微微笑了：“你出国的事——要由你姐定。”
知一只是低着头，黑发垂落下来遮掩了她的脸。她贴着母亲轻轻耳语着：“妈，你会好起来……好起来……”
我点头作别。
知一抬起头，慢慢向我转过脸来，她望着我的手机，脸庞又闪现出一种坚毅的光芒；我看到，看到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机，抿紧嘴向我点了一下头。
远远地，在黑暗中，当我再一次地回过头去，我的心又一次地被揪紧了。那病房里射出来的橙色灯光隐隐约约就像一团火……天外边的一团红红的火……
她站在天边的门坎上
远远地
却能看清她的脸
她的身影挪动一步
天外的光亮就会涌动
撞击我这不见天色的空间

她站在天边的门坎上
远远地
却能看清她的眼
她的目光闪动一下
天外的星星就会闪烁
飞入我这没有夜空的世界

她站在天边的门坎上
远远地
一个黑影靠近她
遮住了光亮和星星
看到她默默地转过脸
看到天边的门坎渐渐黯淡
……

第七十三章



她站在天边的门坎上，已是离得这么遥远……遥远！
那天外的光亮，就这么红红的，涌动在高高的蓝天，绵绵的草地，苍翠的树林，纯澈的山冈；那天外的光亮，就这么闪烁着红光，染红了这地上的世界……天显得更蓝，草变得更绿，树林更显苍翠，山冈更为纯澈。
当她跳下车，当她走出来，当她仰起脸，当她的黑发飘起，这蓝、这绿、这苍翠、这纯澈和着这黑发……让人透不过气，让人窒息，让人心碎，让人不忍卒看！
我踏在这似一寸一寸碎了的草地上，不能够跨动一步；——不能，不能向她跨近一步，也不能，不能离她远去一步！
“知一，今天就你不应该迟到！”听到了朱书记的埋怨声。
“也就知一能够迟到。”王男男的笑声。
“难怪，顶头上司宠的嘛！”刘副区长转脸朝王副局长丢了一眼，笑了。
“王男男，区长警告你了啊！”朱艳萍也朝王男男丢了一眼。“知一，你现在是科长，酒店的投诉可以叫下面的队去处理嘛。”
“菜汤里一只菜虫，一帮子人就把桌子砸了，还一定要索赔五百。”
“知一！”朱艳萍打断了丛知一的话，不容置喙地拍了拍刘为民旁边的一把空椅子。“是不是又是那位法院公子长？”
“公子长？”
“现在法院除了院长、副院长，还有公子长！区长你可得管管。”朱艳萍拿了一个柑橘给知一。
“他们还围住问我‘怕是不怕？’，我说我要怕就不来了，我要怕就不是丛知一！”知一仰起脸用手掠了一下秀发。
“知一，你倒是要问问他，怕是不怕！区长，你说是不是！”朱艳萍又压低了声音对刘为民说：“就是我们区法院院长大头的儿子……”
刘为民随手拍了一下桌子，掏出手机来，“我手机上还不知有没有留了院大头的号子！”
朱艳萍立即心领神会地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本密级的区管领导通讯录；替刘为民拨通了法院院长的手机。
刘副区长接过手机，面无表情。“——你在哪里？我不管你在哪里花，现在立即给我死过来！在外地？我刘为民就候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到，我就什么时候走人！什么事？你知道现在什么是各级各部门的头等大事？耽误了我的时间不说，还严重污染了我们创卫的空气！一会儿到坟地磕完头再给我打电话！”副区长未等说完就把手机给灭了。

第七十四章


酒会就摆在岳王庙附近的一个景区。
朱艳萍从各部门领导主坐的那一桌站起来，向我们各部门执法科长主坐的这一桌拍了拍手。其实也不用拍手，大家都已安静了下来，听着一阵风扯动起酒楼上空如盖的树冠，叶片像碎了似的发出哗哗的声响；几处早莺争相地从暖树中惊飞出来，扑腾着翅膀消失在平天一色的湖面深处；楼阁内不知什么时候已到处飘飞着散落的羽毛一般明晃晃的阳光。
一切都沉静下来。这时，知一抬起脸扬了扬她的黑发，目光沉静——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一种举重若轻的沉静。那目光向我这边看过来，在我身上似乎是歇了一下，又轻轻地移了开去……
她在听到刘为民说话时，脸上似乎又多了一丝微笑。她的目光一直地凝视着远处，那鸟儿扑腾着翅膀消失在湖面深处……
我后来从她留下的日记中才知道，那一刻，她羡慕那几只早莺，她好羡慕……

当年，也有这么几只早莺，飞翔在校园的天空。她孤独地走在校园的草地，眼里羡慕那几只早莺，她好羡慕……
校园树荫下，淡淡的光斑照耀着一个个跳跃的身子，她们前后簇拥着，又乘着风倏忽地逃散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们一忽儿又划过教室，却飞得更高更高。
青青砖墙像刚出土般地斑驳，阳光分外地扎眼且安静。伤口未愈的她低头放慢了脚步。华楠从教室里刚刚走出，她一眼瞥见了她，“哎，”她回转身，像想起什么事来，又转身进了教室去。
知一微微侧转头，看了一边的树木一眼……
郝晓敏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她笑了，她们走近了。
“哎！”晓敏只向落在后面的人招手，“今天是盈盈的生日，进去向她道贺道贺啊！”她咯咯笑着远去了。
知一的心中却久久地回荡着她的笑，眼睛呆呆地瞧着一处。她低首跨进了教室。
盈盈就坐在章英的身旁，一些同学围着她在说笑着；她正孩子般地开心地笑着，接受着大伙的恭喜。她们看到知一，声音一下像低落了许多。
“哈哈！段盈盈，今天你生日!?——待会儿我拖你去找个酒店！”有人把书包往桌上一摔。
“看不起俺怎么的？本大人的生日，没说的！”
“哎哟，那我们都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好了。”章英眯起眼一字一句地说；“我可是两手空空。”
“没有礼物，我嘴上接受心里可是要犯嘀咕的。”盈盈噘起嘴。
“哎呀，那我真该躲在一旁。”章英低起首来笑。
笑语声暂时沉默了一阵……也许——是由此注意到了什么？
“华书记！快来祝贺祝贺，盈盈的生日。”
刚走近桌子的华楠一愣，一笑，就向着座位走去。她近来已变得少言寡语。
“华书记。”
“哎哟，你不要惊动书记了吧。”
“书记对盈盈生日怎能无动于衷？”围在盈盈身边的人不依不饶。
“啊？噢，祝贺祝贺……”华楠像才愣过神来。
“扑哧。”
“咯咯，咯咯咯！……”无数笑声都一齐飞了起来！……伴随着铃声，盈盈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
“知一，昨天那道题我算出来了。”盈盈翻着书包说。
“唔。”知一不感兴趣似的应了一声。
“你有没有算？”
知一淡漠地一摆头，眼仍紧盯着书本；她像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也不想……祝贺什么。
“知一，”盈盈一会儿又高兴地说，“今天我妈给了我一件生日礼物。”她悄悄说，“我还没有给她们看过。你看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漂亮精巧的休闲表来。
“我还没有给她们看过。”多么亲切的话语，她的心颤了颤，一股暖流涌上心间，这使她转身一把将表抓了过来，抚摸着它。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真好。”她把表慢慢放回盈盈的手里，她的手在盈盈的手心里……慢慢地松开了，移开了。
“你晚上要来我家。”盈盈不容置喙的口气。
知一猛抬头灼热地看了同伴一眼，目光移过教室，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的手又伸过去摸着了她手里的表。
“……盈盈，祝贺你——生日。”她轻轻说。
“知一……谢谢。”
段盈盈两眼闪亮地看了她一眼，也低下眼来，两个人的目光都凝视着抓在一起的手中的表……

第七十五章


靠近岳庙湖边，绵绵草地上，丛知一久久地凝视着远方，凝视着飞翔的早莺。她握起手机，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很长很久的时间，她紧紧地握着手机。
很长很久的时间，她凝望着那寂静的湖面深处，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轻轻地，向着她的好友，她最亲密的同学段盈盈，叙述着，诉说着她昨晚的一个梦……
记得梦中的她，是一个就要离开家的她……
记得梦中的她，最后凝望着，那些洒落在窗玻璃上的温馨的阳光，那些穿梭在屋子里的缤纷的光线，那些被光芒染亮了的树枝，和那些摇曳在床头的闪烁着红红光彩的叶片。
她看着搬家的人，闯入了她的房间，她看着他们，打开了她的柜门；她看着，柜子深处，几只张开着翅膀——小时候制作的白木鸟，被拖拽出来，她刚要伸手去接，就被拗断了双翼，被塞进一个小小的木盒。她看到，躺在木盒里的小鸟，一个个白乎乎的胸脯毛茸茸的，一个个好似还在呼吸！
她的双手也被扭住了，可她还拼命地弯着腰，在地上找寻着，找寻着那被折断的翅膀……
她只找到了一张张散乱的纸，她没有告诉盈盈，她认得那上面的字——我的所谓受贿案卷。
她看着满地飞舞的纸片，停止了挣扎，只慢慢抬起了脸。盈盈，那一刻，她看到，洒落在窗上的阳光像血似的流淌下来；这一刻，她面前，阳光也是那样的红，它们也像那红红的凝结了的血……
盈盈，记得她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吗，在梦里，她走出家门后，她发觉她怎么也过不去了，她再也不能走到对岸；还有不远处她们的母校，她发觉那围墙高高的，她怎么也进不去。她是不是就是一只鸟，一只被扭断了翅膀的鸟，一只再也飞不远飞不高的没了翅膀的鸟……
告诉她，盈盈……
她还想飞，盈盈……

第七十六章


这一切都是盈盈后来告诉我，她明白了，我也明白了，当时酒会上的知一，她正一个人默默承受着怎样的疼痛！那些红红的阳光为什么会像羽毛缓缓地四处飘飞……
她还想飞，盈盈……
我好似看到了那天，知一孤身一人伫立在窗前的身影；看到她向着我默默地转过脸来，目光凝结在我的身上；听到她喃喃地说……她想飞……她还想飞……
她的眼中分明还凝结着那一闪一闪的泪光！
那天的仪式，我看到总编导朱艳萍挥舞的双手，在太阳底下红红的像沾满了血。我一次一次地把脸转了开去，一杯一杯地灌着酒，一下一下地摔着桌上的酒水；我的动作越来越大，刘为民望向我的眉头越皱越紧，知一不时地向我投过来她的恳求的目光。
我看到太阳底下，一只只红红的手越来越多地围向了知一。在知一为了母亲的康复向刘为民敬了第一杯酒，为了工作所给予的支持敬了第二杯酒之后，她的手终于地被扭住了，与刘为民的手扭在了一起，她在一片叫嚷声中被灌下了第三杯酒。
在场的人都一个个地拥上去祝酒，只有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朱艳萍手舞足蹈地过来一把拉起我的手，“来，为了知一的幸福。”她以为台下坐着的都是她的演员，又一次凑近我来梦呓般地耳语起她的说辞。她巴望着——恨不得能扭住我的手，向着那一对新人，她的最新杰作，高高地举起酒杯，以获得她最大的成功。
是的，为了知一的幸福；我清楚自己和一区之长的巨大区别，所以我能坐下来；我也能站起来。我站了起来，并且能够高高地举起酒杯，虽然手中的杯子在微微地止不住地晃动。朱艳萍的脸上立刻呈现出惊喜的神色，这多少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几乎是雀跃着即兴自编的舞步为我开道。
我站到了知一的面前，不，是他们的面前，但我没有看他们，只是把脸转向了一边眉飞色舞的朱艳萍。
“书记说这里还少一样什么东西？”我说话时盯住朱艳萍的脸，“我猜那是爆竹。”我看到她的脸色顷刻地变了。我手中的酒杯突然地倒转，血红的液体挥洒了一地，我夹住杯脚的手指随后张了开来，杯子的碎裂声在没有了人声的屋内发出爆竹一样的脆响。
那一刻，我也清楚地看到了知一骤然苍白的面容。
我不知道自己已负案在身。如果知道我的所谓受贿案是刘为民执导的前一杰作，我当时就会把酒杯猛摔到他的脸上！
我扭头往外就走。
刘为民喝令我站住，我根本就不予理睬。
刘为民叫我跨出门槛试试，我不明白他叫嚷我跨出去就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我冷笑着继续地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不仅是失去浙大的研究生学籍，失去辞职的权力，甚至还将失去珍贵的自由！
走不了了！我不明白刘为民的口气为何能如此地肯定，如此地斩钉截铁！
我不明白！我跨出门槛的脚步依然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犹豫！
这时，知一突然地冲了过来，她几乎是扑到了我的身上，几乎是抱住了我，像一个守门员紧紧地扑住就要入门的球！她一把将我推入屋内，一双手依然紧紧地挽住我的一条手臂！
我挣扎着想推开她，我不明白，我竟然怎么也推不开她！我不明白她哪儿来的这巨大的力量！
“他走不了，——我走。”我不明白，她抬起脸来说这话的口气，也是一样地肯定，一样地斩钉截铁！我不明白，她坚定的目光同样充溢着一种无比的力量！

第七十七章

那天，夕阳是那么的红……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宽阔的草地，红红的，像被整个地点燃！知一，就坐在那红红的中央！
她坐在草地中央，脸朝向夕阳，默默地凝望着，许久都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好似又听到了那激情的旋律……像一阵热浪迎面地扑来！
夕阳透过树林，红红的，透亮了她飘逸的秀发、她一动不动的身影。她，一动不动，好似也在聆听着，不，她的脸庞，她的身影，好似在那红红的火中闪闪地燃烧！在凌空越——强劲转身——腾挪扯动——尖踮碎步！
阳光下，她那一双乌黑、深沉而幽暗的眼睛，沉静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脸庞闪烁着一种痛楚却依然坚毅的光芒，——她迈出的舞步依然是那么刚劲而有力！
风徐徐地掠过红红的草尖，默默地掠过烟雾似的树荫。她的身边，我看到了刘为民，看到了一个母亲模样的人，但我却分明地看到，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默默地在那火中飘动……
飘动……

第七十八章


一张又一张红彤彤的脸出现在酒店门前。公安、工商、城管、质监、监督等各执法部门的书记局长们站到了红彤彤的夕阳下面。他们身着各色制服，好似一道凛凛的风景，比对着山冈五彩的霞光。
夕阳正在山头一点一点地坠落。人们把目光投向了草地的中央。沐浴着余晖的草尖和树叶、坐在草地中央的丛知一，依然一动不动。
落日碰上山头，在徐徐地碎裂、熔化。如雾般金色的熔浆沿着山坡和树梢流淌下来，在空旷的草地上升腾起来一片红红的火焰。
副区长刘为民从酒店迈步走出，穿过列队一般站立两旁的书记局长们，看到火海深处的丛知一，不觉也停住了脚步。
眼前，高耸的树木像一根根金色的梁柱，托着一片正在向天空冉冉升起的飘逸的青烟。
那一刻，我也向那火海深处望了一眼，望了一眼那燃烧的身影。我只望了一眼，就再也看不清了。

“看，我们区长走上红地毯了！”身后传来朱艳萍咯咯的笑声。
就像他平时走上大会 台，身后又传来了一片掌声！
“来！我给你们照几张！”朱艳萍又发出一声叫喊，一边就夺了城管局长的相机，一路小跑着赶上来。
刘为民回头向朱艳萍望了望，笑了；“你看看那班站着的局长书记——像什么？”
“哈！像一班朝圣的武将！” 朱艳萍不失时机又不动声色地献媚。
刘为民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哦，那么你呢？”
“当然是你的丞相啊。”
“皇后呢？”刘为民意犹未尽地依然不动声色地仰天笑笑。
朱艳萍立即心领神会地笑了：“嗯哪，她在前面——草地深处。”
刘为民仰天大笑了起来。他举步向着草地中央走去，嘴里喃喃地回味着：“皇后……我的皇后……唔，我喜欢这种感觉！”
就在刘副区长一步步地入驻红色的宫殿，朱艳萍朝他和丛知一按动快门，感觉着一个个静止的、定格的、凝固的时刻，我跨入了那一片红色的草地。
我穿过草地中央，像一道闪电，一道黑色的闪电，把一个个静止的、定格的、凝固的时刻割裂开了。
我穿过丛知一的身边，听到了草地呼呼燃烧的声响，听到了她的呼吸！
像火花跳动了一下，一动不动的丛知一突然地跳动了一下。
我像一缕青烟从草地飘过，从她的眼前飘过；又像一片树叶，跌跌撞撞地划入一辆拖巴车，发动机随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停下！停下！他醉了！危险！”丛知一箭一般地冲了过来。就像刚才在酒店，她箭一般地冲过来抱住就要跨出大门的我。这是她那一天第二次箭一般地射过来，向我射过来。
她箭一般的身影竟追上了我飞奔的车轮。
我甚至看到了她从燃烧的天空箭一般地飞射在车窗，拖巴车竟然颤动了一下，戛然地止住。
我不明白，不明白她哪儿来的这飞翔的力量！
那一刻，隔着车窗，我和她的眼睛对望着，对峙着。
那一刻，我和她都看到了，他们之间相隔已有多远多远！

第七十九章

那一天，我回到单位，收拾起行装。
原计划三天后赴浙大读研的行程被我提前了。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但我觉得白天的太阳，还亮晃晃的鲜红的照耀着，照耀着门前的路、门口的屋檐，照耀着楼梯口、长长的走廊，照耀着屋内，照耀着眼前熟悉的一切……
知一，她的黑发雨一般地扫在脸前，衣裙雨一般地飘着……
她在朝着自己湿透的鞋袜调皮地笑……
她把腰弯得低低的，学着我的样狠狠地调皮地点着头！“我呀，就怕你忘了。”
这一切……一切都似在眼前！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好像听到她发出来轻轻的笑声，“进来吧。”好像看到她回过脸来，望了我一眼。
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桌子的一端，抬起的目光又低下来，低下来望着眼前的桌面；我也呆呆地一动不动站在桌前，就像那晚与她面对着面，日光灯照耀着她的脸庞。她抬起目光又低下来望着眼前相隔的桌面，我与她的目光只在那儿轻轻地碰在一起；那些话语也轻轻的，怕惊起了那在桌面上碰在一起的目光……
她把一只手放到桌上，没有说一句话，眼里好似映着那一片……水色天光！
我独自地在那桌前站了许久许久。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能站在这张桌前……
我的手抚摸着那个晚上……她的手曾经放过的地方，望着那亮亮的灯光照耀的桌面，默默地作着最后的告别……
我整理了一些私物，背起了行囊，在转身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屋子里的太阳还是那般……那般鲜红地四处照耀着……
我刚想移开脚步，突然看到对面会议室的门敞开着，看到一束灯光打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灯光下的那个身影慢慢转了过来，看到了那张缓缓抬起来的迎着灯光的脸！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我，只是望着我！
知一……她一直地望着我！
……
我望着她，就像望着又一轮耀目的太阳，我转开目光……
她，也把目光转了开去。
“……你……回来吗？”
“……不知道。”
“回来值班……”
我摇了摇头。“……不了。”
她抬起低着的头，抿紧嘴，再一次地仰起脸来……望了我一下。“……一月一次……也不行吗？”
我还是摇了摇头。
她的脸又渐渐……渐渐地低下去，“……也好；你专心读书……”她冲我点了点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从衣袋里掏出办公室的钥匙，放在她的面前，背转了身。
我背转了身；这一天的太阳已深深地灼伤了我！
我背转了身；看不到她灯光下苍白的脸。
在这一个太阳依然灼烧的夜晚，只有我跨出去的脚步是冷冷的；我没有回头，却分明看到，在长长的走廊，在楼梯口，在屋檐下，那一路留下的残阳一般血红的印迹！
我撞开那红红的门，顶着那红红的天，冲向那红红的路，一条依然是那么红红的路！……我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倒下的路口；我好似又看到了她……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只是望着我！——就像她刚才望着我，望着我！

第八十章

回来吗……一月一次也行……
我听到她在说；看到了她，苍白的脸！
我返转身往回就跑。我一口气跑上楼梯。
“是你——欺负我们知一！？”从外地赶回来的段盈盈双手叉腰拦住我的去路。
“我来……认错。”我在她面前站下。
“哼！”段盈盈依然怒气难平。
我低头走向亮着灯的办公室，站在门前——
看到知一……独自呆呆地一动不动站在桌子的一端，看到那亮亮的灯光照耀的已经湿润的桌面；看到她……呆呆地从桌前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呆呆地望着……在桌上被我重新抓在手里的钥匙……
“你……回来吗？”
“嗯。”
“回来值班？”
“嗯。”
“回来值班……”


第八十一章



那天的草是红红的，那天的路是红红的；那天，我再一次醉了酒，在迷迷糊糊中，再一次听到了，听到了她的呼吸……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息息相通！她坐在我的身旁，那轻轻的呼吸竟使我从醉梦中醒来；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因为那呼吸隐含着一种轻轻的呜咽；我不再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我不住地翻动着身，拼命地想睁开眼来；我几乎听不到了那轻轻的呼吸。
“……知一？”我睁不开眼，却终于喊出两个字。
我听到那呼吸停住了。
“他说话了？”
我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嗯。”
我看到了那个呼吸，急促的、红红的呼吸！
“——知一？”我再一次地呼喊。
我看到那呼吸……默默地紧紧地护住了我，凝成了一颗红红的，滚烫滚烫，滴落在了我的手臂……
“……嗯。”她发出来一个红红的滚烫的声响！

第八十二章


第二天，我很迟才醒来，看到了房间里的白彪。
“知一来过了。”我看着红红的被太阳光照耀的天花板，喃喃地肯定地说了一句。
“你早醒了？”
“我在哪儿？”
“老子陪了你一晚上呢！”
“是知一。”我再次肯定地回答。
白彪眨巴着眼睛，看上去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原来，那天我收拾行囊离开单位后，知一不放心，叫来白彪帮忙；我醉倒在南波酒店门口，被白彪抬进酒店。知一闻悉后，与郝晓敏一起来到酒店。晓敏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情景：
月光洒落在车窗前，洒落在车内知一的脸上。
她看到树影像碎裂的月光洒落了一地，像刀子一片片划落在知一的脸上。
知一的脸是惨白的。
车静静地停在了酒店的门前。
“时胥——哦，晓敏，你进去看一看，时胥怎么样……”
“他怎么样？”晓敏刚进入房间，就接到了知一追问的电话。
“他喝多了，还没醒，没事。你不上来了吗？”
“……不了。”
“他睡死了。我就下来。”
“白队在吗？”
“没看到啊？”
“这白白，又在打牌了。——哎，你把他空调打高一点。——盖上被子了吗？…… 在他床头再放杯水，”
“水还要烧呢。”
“我来。”
房间里，刚烧上水的晓敏惊奇丛知一到来的速度，惊奇她直走到床边，直望着熟睡中的时胥，一动不动。
她看她终于静静地坐了下来，却没有转过头来说话的意思。
房间里，只有时胥重重的鼻鼾声，还有，丛知一轻轻的呼吸。
丛知一接过她烧好的水，抿了一下，“再等一会，等凉了再走……怕烫了。”丛知一终于看着她说。
放在床头的茶水凉了。知一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叫白队过来。”晓敏拿起手机来。
知一抬眼望了她一下；她看出，那眼神里竟包含着一种恳求的目光。
晓敏放下了手机，默默地陪在她身后。
“一晚上——”
“——一晚上！”

第八十三章


那晚，为什么知一的脸色是那么的惨白；那晚，“刘为民先生、丛知一小姐订婚典礼”一条正在布置的红色的大幅横额把南波酒店七楼大厅的一切都染红了。
那晚，酒店里同时出现了一张新的面孔；那张脸也显得有些苍白。年轻的集团副总裁种荣与副区长刘为民登上了同一部电梯。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种荣在电梯里看到刘为民走入大堂，披着一身的星光。他把住按钮等着刘为民走近。
刘为民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冲种荣点了一下头。
电梯开始缓缓地上升。刘为民的目光转回到服务生打扮的种荣的脸上，打量着，像要看出什么端倪来。
“你一天的工作都是在这里？”
种荣一笑点了点头。
刘为民也朝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只把头仰了起来，不再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他取下眼镜擦拭着，种荣清楚地记得，刘为民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种荣似乎在刘为民的脸上读出了微笑的语言：一天的时间——就待在这狭小的天地，——他种荣就这样把一天天的生命丢掷在这狭小的“牢狱”！他种荣——也只能被关在这“牢狱”！对于一个只知道操作电梯里面的运行键，却不知道如何去操作外面世界运行键的无知无能之辈，这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电梯在继续徐徐地上升。刘为民打开手机，拨动起键盘。种荣又似乎在刘为民跳跃的手指上读出了动作的语言：这手中握的不就是他刘为民操作世界的运行键！随着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的跳跃，他的世界正徐徐地向着天空攀升。

谢谢各位老友啊！

第八十四章

七楼舞厅金黄的大门敞开着。
红色的路引，红色的花门，红色的灯光，红色的鲜花，红色的纱幔，红色的座椅……
“门敞开，要敞开。”刘为民扬一扬手，然后就抬头望大厅内高悬的横额。
“多打灯光，横额要照得亮堂！”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可以想见，站在他身后举起头来那一刻的种荣，脸色是多么的苍白。
后来，种荣对告诉他消息的华楠作了非常细致的描述：
他看到刘为民走向窗边，伸出手去抓住一束束像舞裙一样飘动的纱幔，若有所思地紧攥住手。
“这是最上乘的纱幔，特别柔。”一旁主管介绍。
董事长南波摆了摆手，“刘区长要的就是最好最柔的。”
刘为民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他把手拍打着南董的脊背，仰脸望着上空。
“南董，可还记得那场舞会？”
南波似是心领神会，“精彩，太精彩了！”
刘为民咧开着嘴又大声地笑了。
“你那个她，就在这儿，这个位置，跳着独舞……”
“南董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这里举办过各式舞会，就这一场，怎么说呢，经典！”
“哦？说说看。”刘为民显得非常有兴趣。他找到边上一个红色的软椅坐了下来，一副准备洗耳恭听、怡然享受的神情。
南波招招手，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咖啡。
“你知道我那天是怎么上来的吗？我听三个人向我说起，说七楼有个女孩子在跳舞，长得特漂亮。”
“不对吧？你听三个人说起才上来？我听一个人向我这样说就坐不住了。”刘为民拿根手指指点着南波，“老了，老了！”
“所以嘛，机会都让你抓了嘛。”南波也哈哈地笑起来，“我上来，奇怪电梯口、服务台、大厅门前全没有了我的服务员。我走进大厅，扎堆的服务员也没有一个发现我，向我招呼。在这酒店里，没有人让我知道还是第一次。我只得自己挤进去看。这一挤进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听第一个人说起——来就好了！接着，我又发现个第一，第一次发现我的大厅有这么漂亮；还有，第一次听着《红色娘子军》舞曲有这么动人！”
“这是因为丛科太漂亮了！”主管连连点头称是。
“哦，原来南董有这么多第一；那我这个第一应该更多！”刘为民又仰起脸得意地哈哈笑了。
“区长不仅是多，而且更好！”南波嘿嘿地干笑几声，举起杯来示意，低下头去咽了一口。
刘为民禁不住站起身来，把玩着手中的杯，在花丛中踱着步。
“‘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赞许地点着头，“你这个词用得好。”他用手托起身边的一朵玫瑰，“这也是我刘为民要干的第一件大事！”他又仰起脸来望着空中高悬的横额，“……这几个字在我刘为民眼里也是第一组合，最美的组合！哈哈……”
刘为民和南波都没有注意到，奉集团之命前来调查南波的种荣已把他鹰隼一般的目光紧紧盯在了主台屏幕上，那里开始打出一张又一张丛知一的照片。
那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却是从当年的夜习课开始一张一张向他走来。
他不曾忘记，那个下课后的夜晚，他追上了她，刹车声在她身边发出巨大的震响。
“丛知一！”风在颤动，在回旋，在冲击……
“就你……一个人走……你不怕？”一向口齿伶俐的他一开口竟然有些结结巴巴。
“有点……”
“……还是第一次来吧？”种荣稳稳地倾身下了车。
她点点头。“……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
“我想，你一定会有的。”
“你……那么自信。”
他笑了。“这么大的风你都过来了，到时候，你在家里会坐不住的。”
知一微笑了笑，她没有说话。这一刻，两人都没有出声；这一刻，她仿佛让他感受到了……她的并不轻松的心。
仿佛那心扣住了风，树木，隐约的光亮。那个夜，整个的夜只充满了他们……他们梦呓般的脚步声……

第八十五章


种荣当晚就召见了南波。他们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情，但当晚南波酒店就出了件轰动全城的恶性案件。
酒店地下层死了三个人。
也就是我醉卧酒店的当晚，所有提到的人都被卷入了这一命案中，而我竟成了其中的关键人证！
第二天我在房间里醒来，竟还一点不知情。
白彪送我登上公交时接到了电话，他匆忙地向我挥手告别。车没有开出多远，就看到了知一。
我，在那一瞬间就被定格了。
又是一个瞬间，我怔在了那里，在公交车上。
我看到，车窗外，丛知一正骑车停在十字路口，在红灯亮起的短暂时间，低下头来，呵气搓着双手。
她的双手已被冻得通红。
我看到，她把头埋得更低了，把脸蛋贴在了手上。似乎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她的眼随之眯了起来，似乎享受着……那属于她的一瞬间的一丝的暖意！只是，守护了我一夜的她眼睑微微有些浮肿……
那一瞬间，风止了，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阳光抚着她的黑发轻轻地洒落下来，盖住了她的脸，也盖住了她的手，似乎……也要拢起那一瞬间的一丝的暖意……
红色信号灯，也凝止了不动。周围的一切都似在等待，等待着她仰起脸来……
这一刻，似不再是瞬间，而是成了永久。


第八十六章


那是一张湿润的桌面，一个苍白的太阳照耀的湿润的夜晚……
当一页同样湿润的日记……日后翻开在我的眼前，我好似又看到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站在我短期出国培训的浙大校园，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就像那些湿润的夜晚，她望着我……
她望着我！只是望着我……
当这一页湿润的日记翻开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知一，她悄悄地来看过我……
——湿润的日记，记载了那一个湿润的雨天，她握住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她看到，前方闪现着一片白色的雨花，就像那一天山上盛放的雨花……她怕把握不住自己的方向！
她的车撩开雨帘，穿入花丛，只觉得有一股力量推动了车，推动了她，向着他，像鸟一般地飞翔起来。
看到了保俶塔，她在那更高的天空，转过来了那闪烁着一脸雨花的清澈的挺拔的身影！
她看到，一路葱翠的树木沉浸在这闪闪烁烁的雨花之中，那雨花到处开放着，在那湖面，密密集集，踩着浪花，显得更白更为闪亮。
看到了曙光路上的音乐厅，听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红色的旋律！她盘旋着，和着那熟悉的旋律低低地盘旋着，盘旋在那红色的上空。
她看到，盛满雨水的路面像打开了一个个窗口，窗子里，天空和绿叶浸染在明亮的天光中，也像花儿一般地开放。
她来到了校园。她又一次看到了他，在这水色天光的世界！
她真想跳下车，站在这路的中央，仰起脸来，好似一朵绽放的花儿一样迎接着他！
这一刻，她的手紧紧攥住了方向盘；她怕不能，不能把握住自己的方向！
不能，她不能忘了他！……她却要让他忘了——忘了她！
她的手紧紧攥着方向盘。在这一片花的海洋，她不能够，不能够跳下车，撒开她的脚步，让她的双腿飞溅起一串串水花，向着他飞奔而去……在这花儿到处绽放的西子湖畔！
她不能够……站到他的面前，像花儿一样绽放开来，去迎接……飞奔着……拥抱住他……
时胥，时胥……
她不能够！
她不能够……
她……只能够望着他，远远地望着他！
望着他走远……一步步地走远……在那校园的深处……
在他的身影就要消失的那一刻，她的手摔开了方向盘，急切地打开了手机。——她看到他停止了远去的脚步！
手机通了，却没有声音……
她望着他站在那里的身影，望着他，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她……只是为了能够望着他……
手机里一直回响着……他们身边的雨声……回响着昨日的雨，昨日的风，昨日倏忽闪过的雷电……
“……不要忘了……值班。”她望着他说，“——记得回来！”
那一刻，她远远地望到他点了点头,就再也看不清了他……
当我看到……这一篇湿透了的日记，这才知道，再次约定的一刻，她就在我的身后！
在泪花中，似看到她，伏在案头，记着那一天日记的湿润的身影……

第八十七章


我每天向白彪、孙猴、晓敏等等许多人打电话。那一天那一头，白彪讲起了案件的情况，一只红白相间的煤炉成了案子的焦点和疑点。我的心忽地加快了跳动。那只煤炉我在酒店附近见过，烂醉的我还把它当作垃圾桶呕了好一阵子。
“我来看一下！”我脱口而出；我吃惊地发现，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直到我的耳朵听到了，直到这声音回到我的脑海震响，我才知道，我才发觉，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忘却、所有的逃离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的心竟无法再平静。我绕着学校的操场跑，一圈又一圈，试着逃离。可是，很快，我转向了校门，我来的方向，离开她的方向。我的心无法再平静，我的心为即将再一次见到知一而加快了跳动！
这才刚刚离开她，这才刚刚横下心对自己说，不再……不再想她，我的心不再……不再为她而跳！我这才看清，我的心，不能离开她片刻；我的心，竟不在我的胸膛；我的心，只为她，为她而跳！
我的心，只愿意——为她而跳！

第八十八章



苍茫的湖面就在前方，翻卷着红色的波光；我像一条鱼划向前方，回归到那水的深处；红色的天，红色的水，红色的人流，掠过我同样红色的身躯，在我的身边穿梭着，触摸着；我的身子，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
红色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会议室紧闭的大门。我收住脚步，听到会议厅里传来她的声音，那声音突然地收住了。
隔着紧闭的大门，我似乎看到了她。坐在桌前的她，正慢慢地仰起脸来，那迎着灯光的脸！我伸出推门的手又收了回来，停住了脚步；我忽然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推开面前的这扇门，会看不清她……
我在会议室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周围是这样的安静，缄默，一如静静的阳光，默默地照耀着大门。
我的心也是这样的安静，就像没有了跳动。
这是我最靠近她的地方。
这一刻，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祈望着她。这时间，也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