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那晚，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把这两张，分别记录着她一红一白的贺卡，交到了她的手中。我在那白的一张里填上了我家的地址。我想她能寄给我，在新年，在新千年来临的时刻！在那红的一张里我夹了一张杭州剧院的新年音乐会门票。
我没有等到她回寄给我的贺卡……也许两张她都喜欢，也许她不想回寄给我那白的，也许……
我真的看到了吗……在那个黑夜，毅然折翅舍身坠落的长长声嘶……

第五十一章


也许是创卫通报会上对一个“过于热情”、一个“过于简单”的斥责，使得第二天的圣诞日没有看到太阳，而是像台上刘副区长的脸布满着阴云，甚至透露着一股杀气。
“过于热情”的检查点聚集了近百人，暗访组竟无法进场。环卫部门更出格，在暗访组坐的出租车后，竟跟了好几辆洒水车洒水。
“过于简单”的检查点关门的关门，停业的停业，连厕所都歇了业，暗访组的人竟上不了厕所。
所有问题归之于“准备不足”，尤其在创卫紧要关头，某些部门处置问题简单粗暴，置整体利益于不顾，兀自扩大不良影响，没有竭尽全力去看去想去争取去达到创卫的目标，在全区甚而全市造成了严重的负面效应，尤其严重的是影响了创卫成绩！出人意料的是刘副区长没有暴跳如雷，没有指名道姓喝斥一些部门消极懈怠甚至中途退场；也许，会前区委方书记已经向他吹过注意创建方式方法的冷风。
“什么叫竭尽全力去达到目标？就是要动足脑筋，用尽一切手段，甚至是一切非常手段，敢作敢为！”副区长炯炯的目光扫视着台下，扫过知一的脸。“我听到过不少人这样的评价：说我刘为民认定了的事，没有办不成做不到的！我尤其赞赏这些人的眼光！我们少的、难得的就是在非常时期，能驾驭非常手段的人！”最后，他抑不住忿然地捶着桌子，似有所指地结束了讲话。
我看着坐在前方不远处的知一，日光灯照耀着她美丽柔和的背影。她始终挺直着身子，她的嘴角不时流露出一种微笑，目光沉静。在砸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身子像被触动了一下，她的脸、她的眼竟似有些苍白。
在散会后，我听她一路与同伴说笑着走出会场，走下楼梯，她的笑声特别地响亮，似要穿透夜空，特别的明亮！
我是在外文书店门口接到知一的电话，说她不能如约前来了，突然通知她参加一个会议。我预知这是一次针对她的会议，讨论所谓的奶粉事件。后来我才知道，经过实验室处理，冒充复检奶粉由厂家送检，使得复检产品全部合格过关；因是送检产品，厂家自是严格把关，而抽检却防不胜防，这是二者本质的区别。厂方以此要挟上告要求挽回名誉和损失。刘副区长已布好了棋，知一被推到了这一事件的中心位置。
知一很快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朱书记在会前宣布全体参会人员一律关机，她会在会后给我打电话。“我关机了……”她第一次对我这样说。
“……你不要关。”许久，又传来她低低的声音。
“我在这等。”
“会很迟的。”
“只要你来。”
“真很迟的……”
“只要你来……”
“……”
传来的是她的两个字：等我。

第五十二章


“我……在医院了……”这是两小时后她给我的第一句话；知一的声音听起来虚弱而无力！
曾满贮着她声音的手机被我失手掉落在地！不，像是被谁猛击一掌打落在地！这一刻，我只是明白，我听不到她——她的声音了！我满地找着她的声音！我……在医院了……地上只有这几个字！满地都是这几个字！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不想明白！我无力地蹲在地上，就像被什么击中了要害；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裸露的脆弱的胸膛！看着一把亮亮的尖刀慢慢逼近，闪在我的胸前，我的胸口好似已感受到了——那泼将而来的透凉透凉的水！
我没有立刻奔跑起来，没有立刻找电话，没有……我什么也干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找到了电话亭，握起的是不是电话机，是不是已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我是知一。……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你先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
“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
“……”
“……”
“我想你——”
“我想你！……”
“——好好的……”
“我想你……也好好的……”
电话机里传来了她轻轻的笑。
“你……怎么会在医院？”
“我妈心脏病又犯了，一急就要犯。现在好些了。”她没有告诉我她弟弟任性不回家的事。
“……我把手机掉地上了。”
“我还以为……你手机被人打落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我在医院里乱跑，还傻傻地跑到医院门口……”
“我现在就来！”
“你不要来。——要么，你就到门口吧……让我看一眼……”
知一！我也要看你一眼，我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好好的……

第五十三章


知一被停职，而由我代理行使科长的职务，这是经过了二小时的局办公会议作出的决定。而知一，领导已找她谈过多次，在昨天的创卫通报会前就已经知晓！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知一被停职，我并不奇怪，因为在昨天的通报会上，我已看到了刘副区长咄咄逼人的目光；但由我来顶炙手可热的科长职位，我不知道上面卖的是什么药；知一在我受伤后，曾几次想调我回来都不成功。我的感觉告诉我，此非善事。
我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看到坐在科长办公室整理东西的知一，窗外的日光正如昨日会场上的灯光，照耀着她美丽柔和的背影。她仍是挺直着身子，微笑着，目光沉静。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似又听到她一路与同伴说笑着走出会场，走下楼梯，特别响亮，似要穿透夜空，特别明亮的笑声！她确实在轻轻地笑！
“进来吧。”她回过脸来，望了我一眼。
我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当她终于抬起脸来望着我的眼睛，我也望着她，她开始与我交班。对二队长白彪因终审没有到位，造成一美容店紫外线灯与普通照明线路同路，差些造成健康危害事故的事件，该按规定扣罚他季度奖，她刚在上面签了字，这个恶人她替我当了。对一家饮水厂家使用矿化浓缩液兑制而成的矿泉水标称“天然矿泉水”一事，她认为此类产品不能称为“矿泉水”，更不能标称“天然矿泉水”，她已向上级有关部门请示，嘱咐没有明确回复之前应继续把关。当交代到南波酒店变更事宜，她已审定图纸，对酒店方的变更方案出具意见书，在交酒店方前请我过目。我想机会来了，我提出我们最好一起到现场去看一看。知一看了我一眼，低下脸笑了，点了点头。
我说今天，待会儿就去。我从队长突然到科长，从科长又不定会怎么突然一下……我当科长的时间可能不多，我得珍惜。正如局长向我谈话，语重心长点出的三个字那样，要珍惜。呵呵，我会珍惜！
“昨晚……让你久等了。”她突然跳出一句。
“你……妈妈身体怎么样？”我也突然地这样问。
“好一些了。这些天晚上……得我去陪。”
我知道，这些天晚上，我无法再约她。
“我……就白天约你。”
知一没有回答，走到窗前去了！
“今天……待会儿，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知一回过脸来温柔一笑。“我们……就现在，出发吧！”她的声音竟似有些异样。
“……我们出发！”

第五十四章


知一先坐到了驾驶座上，要为我开车。我一定不肯，知一没有再坚持。我让她坐在我的旁边，她看我好一会没有动静，不由得向我望来。我看着她，发动了监督车。她没有说话，仍看着我。
发动机的轰鸣声像在问，我们去哪儿？
“……我要去西湖边绕上一圈。”
“……你敢。”
“我……”我的眼睛看着她；“——是一个带你去天堂的人。”我要使她幸福。车子在缓缓地启动，可是那天堂在哪儿？在哪儿？
“……我带你去的……也是一个天堂。”身边传来了她喃喃的声音。
“告诉我，我跟你去。”
“——不！”知一突然地叫了一声；“……我要去你的天堂！我们的天堂……”
我这才意识到知一说的天堂是什么！那时，她已经依稀地看到了去往天堂的路，看到我正在走向去往天堂的路！而我只是抬头看着我们高耸入云的天堂！
“只要是你让我去的，都会是最美的天堂。”我笑着看着前方，踩下了油门。
“我不让你去……不让你去……快停下来……停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最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们的车子又穿行在湖滨路，看到了那笼着一色赤红霞光的保俶塔。身边，一道道红光正箭似的穿入湖水，像一处处踮起的脚印，在灿烂的湖面荡漾开一圈圈血红的涟漪……

第五十五章


南波听到是丛科来了，亲自跑下来迎接我们。当知一把我这个新科长介绍给他时，他一时竟有些发呆。
“那天晚上我看电视了，而且看了不止一遍。丛科，你好漂亮！说得很好，有什么错？”有人来叫董事长，南波坚持陪我们实地察看了待增扩的西餐厅格局，又让我们稍坐，关照一定在他这儿就餐。知一刚要谢绝，被我一口答应下来。我付账，我来请。
南波刚走开几步又回了转来，他在远处向知一招手。他单独向知一说了几句什么。知一像是拒绝了，马上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问我要不要出去，一切过程和费用由他来，只要加入他们南波集团。”知一对我笑了笑，“我告诉他，我不可能离开这里；我要照顾我妈妈。我在外地工作了一年，也就为了这个才回来。我妈妈的心脏特别不好，她身边不能没人！我弟弟？”知一的嘴紧抿起来，好一会才黯然说：“他不行。他说起刘副区长比提起我妈还亲。”她说着看了我一眼。
要不是这时知一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也许还能多知道一点她弟弟的情况。但我们的话题就这样被打断了。我以后才知道，她弟弟出国的机会也攥在刘副区长的手里！我知道她弟弟那天为什么要诓说她姐姐刚才出去了。
知一把她的手机放在我的耳边，单位让我回去开会。我们还剩一杯咖啡的时间。
我和她同时站了起来，相互看着，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这样地珍贵……
我牵起知一的手一把拥住她旋入了那仍闪烁着一抹红红阳光的舞池！
在没有舞灯没有音乐的舞池，她竟迈不开步子！只是把她的脸紧贴在我的胸前！
待我感受到胸口一阵的异样，我才发觉，知一的泪已渗透了我的衣衫！
……
于无声处，知一的身子忽然地舒展开去。她的双脚尖踮起来，碎步地向后移动，她的脸慢慢抬了起来，手向着空中伸展。
我忽然明白过来，她要跳，她已经在跳……她的弓箭步，她的凌空越，她的坚毅的脸，她的刚劲而有力的步伐！
这一切，只是她一个人在那火中舞动！
一步一步地跨越……在那燃烧的火中！
我近在咫尺，竟不能上前握住她的手……竟不能，与她一起，去跨越，那燃向她的红红的火焰！
她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那火中飘动。
一个人，在灰暗的烟尘中，慢慢地向远处飘去……
我跨上前去，她却向后退去！
我的眼前立刻模糊了……
知一！我拼命叫着，再一次地冲上前去，她……竟向门外冲了出去！
知一——！

第五十六章


知一，只在话筒里传来她最爱的小提琴曲——《梁祝》，里面已没有了秀美如画的长笛，只有突然转为低沉阴暗的音乐，那森然的大锣与定音鼓，惊惶不安的小提琴和传递出暴风雨前宁静的低音大提琴！小提琴和乐队奏着两个相互对抗的主题，小提琴无力的抵抗与呻吟就要被庞大的乐队所吞没……
我把我的最爱，她的红色的椰林独舞开到最响，把她的刚劲有力、她的坚定温柔的步伐直注入她的听筒！
“你过来吧，我在家里……”第三天，在她那边宁静的低音大提琴声中，传来了她低低的温柔的颤音。
这一刻，我……
不知道是从梦中来，还是去往梦里；是正在醒来，还是刚刚睡去；说话的人真是她，还是一种错觉。只是站起来的身体，不再思索不再彷徨！
当她湿漉漉地出现在洗浴间的门前，就像一个美丽的小贝壳，出现在清晨阳光照耀的沙滩上，房间里的空气如同清澈的水晃动起来。那一袭淡绿色的吊带丝裙更像一片柔滑的叶子，在充满温馨芬芳的水晶宫中飘荡。
知一给我倒了一杯水，在一张玻璃桌前坐了下来，她拿手巾不停地揩着头发，那纤细的柔发不住地在她光洁无瑕的脖颈上散落下来。她仰起苍白的脸来，带着羞怯的目光在我脸上倏忽地闪过。她双手捧过我的那杯水，在双唇间轻吮起来。水在她手中竟不住地颤动！
我坐在她的面前，也抓过她的水杯来细细地抿着，又把水推到她的面前去。
知一又双手捧起放在嘴前，我又看到了她，那晚在超市喝水的可爱模样！只是，只是这一次她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我的胸前，脸竟似憔悴了一些……
我们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同一杯水！
她的目光一直轻轻地停留在我的胸前，似乎在静静地等我开口。她的眼睑竟也似有些浮肿！
她慢慢站了起来，又去加满了水，端着水，慢慢走近来，看着我。
“你……还要喝？”她的声音轻轻地不像在问。
“生日那天，你不也喝了我两杯水……”
知一，她突然放下杯子，紧抱住了我！
“你没忘……”
“我没忘……”
我深深的吻，深深的爱，那一刻，永远印在了她的脸颊，印满了她的脸颊！
谁也抹不去了，无论什么也抹不去了……
我告诉她，我向这世界宣告！
知一她点头，深深地点着头。
她的吻，刻在了我的心头，永远刻满在了我的心头……

第五十七章


“……你会忘了我吗？”她伏在我的肩头。
“……不要离开我！”不是我在叫，是另一个声音冲进来在喊！
“……你……会忘了我……”
“……不要离开我！”又是那个声音在喊！在她的耳边，在我的耳边。我不明白，这声音来自哪里！我又似乎明白，这声音……附在我的身上，在告诉她，也在告诉我！
我有些明白过来，更紧紧地抱住她！“不！不……”我只能喊一个字……
“……你……忘了我……为了我妈妈，为了我弟弟，也为了……我自己……”她紧咬住嘴。
我喊不出一个字！
“忘了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决！
知一……我用我的脸、我整个的身子去堵她的嘴！
“忘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我又捧起她的脸，双手紧捧住她的脸；知一，知一……我看不清她，只一遍遍地叫着……
“答应我……你会更好……努力……一直努力……永远不要放弃……努力……”
突然地，看到她的嘴唇在躲避，一脸芬芳在淡远，满指黑发不再飞扬；突然地，她向我推出手，低垂着发默默无言，痛苦的泪光划过我的脸；突然地，她露出苍白的颈脖，阳光下只听到默默远去的脚步……明白了已离她多远，一生竟再难追赶！

第五十八章



那三天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在我代理科长期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四万元现金夹进了我的抽屉，并且包着一张水厂的信笺纸——这家水厂初审由王男男和我两人到实地审查，发现现场有无法改造的污水渗坑，泉水无法保证稳定指标，故被当场否决。水厂因走不通“天然”之路后被南波集团低价收购，由此竟引发我这个知情人“被灭口”的一系列惊心动魄事件，这是后话。当时水厂是用打印的字恭贺我升任科长，要我对申请“天然矿泉水”的水厂高抬贵手云云。落款时间是在我当科长的第一天！超过礼金规定上交的时间，他们是一天也等不及了！接着，王男男告诉我省厅已电话答复，界限指标符合《饮用天然矿泉水标准》应该可以标注，让我马上签好提交上去。接着，在我外出开会期间，以急需找一份资料为由，王副局长叫上知一入室进行了一场“搜索”。
知一那天在电话里是那么急切地问我：“……你签了吗？你签了吗？”
我不知道知一为什么突然提起，如实作了回答。
“你……办公室里还有……这家水厂的其它东西吗？”
“没有了。王局当时特别强调全部，我就全部翻出来给他了。”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
“怎么了？”
“我明白了……”
“知一？”
“……”
“知一？”
电话断了！而且一直打不通！
我找了知一整整一个下午！后来一个咖啡馆经理告诉了我，丛科那天下午在他的咖啡馆里。他一直不敢打扰她，把客人都安排得远远的。
他都看出来了，而当时的我还是如此的愚钝。不知道知一问过王男男，省厅是否已有电话答复，王男男一脸无辜地不承认说过，还拿出省厅刚刚发文的矿化浓缩类产品不得称为“矿泉水”的批复，说他不可能说相反的话；不知道知一听刘副区长说了：公检法都是他的人，要白就白，要黑就黑！他处理一个干部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受贿的动机，受贿的事实，不仅使我失去带职赴国外就读深造的机会，而且将被开除公职，面临多年的牢狱之灾！不过，他想听听知一的意见。——这些，知一都没有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抽屉里惊现的这笔巨款！
整整一个下午，知一只给我发过来十六个字：花到盛开，即将枯萎；爱至顶点，即入泪中！
丛科，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画家出身的经理印象很深：她坐在那里，一直一个人，不言不动，直到黄昏！偶然非常平淡地啜一口咖啡，拂一下发，皆轻如黄昏！因她太久的静寂，只觉一举一动，竟都是惊心动魄！是一种红红的毅然折翅的坠地！他从没看到过，一种美丽，她的美丽，竟是如此的悲凄，如此的沉重！

第五十九章



那天晚上，我们就像朱艳萍的战利品，被她拖到了一块。我现在才明白，那天，朱艳萍为什么要把我和知一拖到一块，找到了知一，还一定要找到我；因为她要判断，她要确认，我们是不是真的已经分手。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微笑！
我是在马路上流浪时被找到的，作为一个嫌疑犯，也许我已经被跟踪。知一则是在她母亲的住院部被拉上了车。
当时，我就坐在大憨酒家的台阶上，就像一个讨吃的。我抬起头来，不明白一张如此熟悉的面孔怎么会出现在面前。朱艳萍把我拉进酒家，接着又跑了出去。在她快要到门口时，该是她吃了一惊，因为知一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当时我更是大吃一惊。也永远记得知一推开门的那一刻，那扇门好像极为沉重，知一又推开了想去拉她的朱艳萍！她想忍住泪，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溢出了她的眼眶……
知一一步步地走近来。她站到桌前，想坐下，却又扭转身向外走去！
“知一？”朱艳萍在后面叫。
“我在外面等！”
“来来，一起吃一点，我还有话要说。”朱艳萍又去拉她。
“……问时胥，他是不是愿意……我……坐在他面前。”知一在门前停下脚步。
“时胥？他不愿意？！”朱艳萍故作惊讶地反问。
“……还有，我……是不是想……他——还坐在我面前！”知一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当时就起身冲出门，头也不回，大步地向外走。这时，在店门外的台阶上，突然冲出一个人把我撞倒在地，那人立即消失在黑暗处。
我躺在地上，只觉得鼻腔黏糊糊的，胸口和胳膊肘火辣辣地疼。我感觉到胳膊上有什么东西在流，我想那是血，却没有看到鲜红的颜色；只看到一张脸伏在我的手臂上吮住我的伤口。那脸被一脸的黑发完全地遮住了；胳膊上那东西还在不住地流淌，我还是没有摸到鲜红的血，但手指湿湿的，分明是血一样的东西在不住地流淌！我豁然明白过来，——那是知一……

第六十章


我仰起脸坐上车，我的血，我两眼的泪，渐渐地被风收干，不再流淌。坐在后面的知一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的肩上，手小心地托护着我的头。
不记得走的是哪条路，不记得窗外有些什么，只记得窗外的灯火像流星似地闪过，只记得风从窗外塞进来一片片橙色的灯光，像一个个曾经燃烧过的日子，轻轻地抚过我和知一的脸，拂过我们的身，默默地向后退去退去。
坐在驾驶座上的朱艳萍絮叨起找我们的由衷，明天岁末要搞活动，还有今天接了三个投诉，她竟找不到她的左膀右臂了。知一打断了她：“——谁这么狠。”
“……你们是不是断了？”朱艳萍终于切入了正题。
“——谁这么狠！”我奇怪知一为什么说了两遍，而且像是在诘问朱艳萍！
“……知一，一直以来，我是不是关心你，你应该心里清楚。我为什么今天特地来找你，你也应该心里明白。我也跟你说得很多了，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失少得多。奶粉事件我也向区政府作了汇报，区政府明确表态执法部门和媒体都应实事求是，决不能置消费者利益于不顾。刘副区长在认识上也已有了转变，要我今天一定传话给你，他明天就要亲自找你谈！”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路口苍白的灯光像一张纸在车厢里铺展开来。
那一刻，知一的一只手突然放在我的脸上，那般轻轻地抚摸着！我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我们……分开……”她俯下脸，像在最后一遍地征询我的意见！“——可我不会忘记……我的爱……我们的爱……”她的语气变得愈益地坚决：“这爱……一生……只有一次……不会再有……不会再有了……再不会了……”
直到医院门口，我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被撞得不轻，撞我的人一定揣着什么硬家伙。我也许就出不了院了。
我站在医院门口，脸朝着大门，不再挪动一步……
我坚决不让朱艳萍再拖动我半步，我也回头向知一告别……
我笑了，我要让知一看到，我真的好好的……
“不用了……现在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
知一坚持要陪我进去。
我站立在门口，默默地坚决地不再挪动半步。那一时刻，我的目光变得冷冷的。我知道知一在望着我，我甚至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呼唤着我的名字；但我逞着意，不再说话，目光也始终不再向她看过去一眼。
“一个人……行……”她哽咽着咬紧了嘴唇，又像在问她自己。
“行……”我冷冷地点点头。
“……行……”知一也使劲点了一下头，她要把我在这儿放下了……
我的目光忍不住地朝她的方向望去，我们相互在那黑暗中看了一眼，不，看了那么一会儿……
我明白，我也要在这儿把她放下了！
……

第六十一章



我眼睁睁地看着知一，一个人，向着那黑暗走去，渐渐消失，消失在了那无边的黑暗……
我看到了，我的已经断裂的世界；那一刻，看到了，那样清晰地看到了，我那永远回不去的前生！
华楠在那一刻出现在我面前，说是从治安科得到消息来看看我的伤势。当年有着同样时刻的华楠——那一刻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她看着当年和我此刻一样断裂的世界，永远回不去的前生，我们都许久许久地默默地站着，看着过去和眼前相同又不同的世界……
她清楚地记得当年那世界断裂的模样。她没有摸着——文件柜背面只有一只苍白僵硬的沾满污垢的手——在索索地抖动。她的身子霎时僵住了……那是一只多么肮脏的手。她愣愣地瞪着，像猛然间被人掀去了衣衫，她的身子禁不住一阵地颤抖。她仿佛瞥见自己……竟也是一身可怕的污垢！她下意识地朝窗外瞥了一眼，那儿竟似有两双眼睛正瞪向这里！
一对惊诧和一双不惊诧的眼睛……当时她想不起来，她已不能思想。她的脑海里只充塞着一个事实，——不见了，柜背面的手机不见了，不见了，仅仅只隔了两天，它不见了！
她愣愣地站在教务主任办公室，那两双眼睛……仿佛看到了……赤裸着身子的她。她只记得那一双不惊诧的眼睛——种荣的眼睛！
那一刻，华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那一刻，她呆了；她不知，不知该怎样走出办公室，她害怕走出这个房间，她更害怕待在这个房间。
房门打开了，操场上静谧的阳光像受了惊吓似地跳动起来，风似的逃逸开去。草尖晃了晃向着天空伸展着那被扯断了的长长叹息，密密地满眼地飘，也丝丝地粘住了她的心；云，像凝聚的另一端灰白的丝线，低低地垂在半空，徐徐地缓缓地挪动。
华楠拨动起两手向前迈开步子。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开了出来。她竟不能坦然地张开她的双眼。
脚像缠了一团乱絮，它在载着她向着那个低沉的不可知的世界，一个倾斜的不透气的世界。
她在斜着身往上爬，不知什么时候会掉落下来。
倾斜的不透气的教室，陌生的不平衡的眼睛。不知是怎样坐了下来，身子却又似在慢慢地往下滑。
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答话的声音发颤，她不清楚向她提问的是谁，是不是那个可怕的手机的问题。她的两眼怔怔的，面目僵直，那撑起来的笑苍白而又可怖。
她就这样呆坐着，伸着脖，就像一个引颈就戮的罪犯，等待着，默默等待着那刀光飞落的一刻……

第六十二章


那一刻竟是那样的漫长。
两天，整整两天过去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她的照片依旧在荣誉宣传窗栏里。处分丛知一的告示仍然贴在报栏，只是被风刮起了一块角落。人们的目光依然如旧，只是校长的目光有些陌生，种荣的笑有些怪怪的。她把手机塞进柜背，得到了她想要的预期效果，可是现在，她得到了最不想要的结果。
世界似乎在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恢复它的平衡。华楠感觉到脚下断裂并沉陷的地面正在渐渐地弥合、上升。那高高地挂在宣传窗栏里的她的照片，就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冥冥中扭转着乾坤。她从来不曾这样地感到，那在别人眼里的偶像，此刻竟也成了她自己心目中的神龛。
只要她还竖立在那儿，只要她还高高挺着胸膛，她就能同样挺起她的胸膛，露出她的微笑，昂首在团支部会议主持席前，奉供在先进事迹报告会上，念叨在校领导、局领导、甚至区领导的麦克风中。
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神龛，它照耀着这个菁菁校园，谁去推倒甚至哪怕去碰它一下呢？
只有一个人——种荣，而这位王子，也像变了一个人。

第六十三章


闪电，持续的闪电。
在日渐浓重的暮色中。
廖秀一言不发。脚步，执着的脚步，就像踩着隆隆的雷声。
她，难道是她，将奋力举起她那双沉重的手臂……
华楠不觉望了望身边的廖秀，班主任正向她投来闪电似的一瞥。
心就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华楠向前踉跄了一步。她屏住气息，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声震耳的霹雳。
一阵低沉的雷声滚过，那隆隆声似乎被愈益密集的乌云盖住了。
树叶在拼命地翻卷围剿破碎的天空，碎落下来的云片一哄地又飞扬开来，湖面的飞沫正一个劲地向着闪电发起阵阵的冲击。
天色在黯淡，闪电竟也渐渐地失去了锋芒。
暮色已不觉地笼罩了她们。班主任廖秀仍然沉默着。
华楠又把目光移向她的班主任。沉默已经在可怕地昭示，她已经怀疑甚至明了事件的真相……她正在给她一个打破沉默的机会？
闪电照亮了华楠痉挛的嘴唇。打破神龛，打破神龛的竟是她自己，她就将亲手打破它？
不，不！她的眼又一次地望向她的班主任。她瞥见，闪电中，廖秀的嘴唇也在颤抖。
谁，她俩中的谁，谁有这个勇气！
一阵耀目的闪电划过，她俩都屏住气息等待，等待那震耳欲聋的一刻。似乎是许久许久，在那湖滨大道的隐隐约约的远端，才传来一阵踌躇、滞疑、无力的隆隆声。
那隆隆声慢慢地在滚过来，滚过来，像树叶般流淌在她们脚下，晃动起她们的双脚。
毁了，把学校的神龛毁了？为了一次小小的偷窃，为了一个小小的丛知一？
她，一个市三好学生，一个优秀团支部书记，她比她重要得多！把她毁了……也会把自己毁了，把学校毁了。就像面对这即将遁入黑夜的暮色，面对在电闪雷鸣中开裂的城市，她们将在黑夜中摸索着满地四分五裂的碎片……
在一条树影斑驳的湖边小道，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浓重的暮色已很深了。华楠的身子在黑暗中开始发抖。

第六十四章



周围都是断裂的世界。我和华楠似乎都被困在了这座湖边的医院。我回转头，迈向医院的深处，这一家紧倚着西湖，紧倚着保俶山，紧倚着那过去红红岁月的医院！
我似乎明白，也许是应该明白，这一次，我出不了院了。
我呆呆地望着这医院，望着这静静的大门，这长长的甬道。我似乎看到，这大门默默地到处竖立着；这甬道漫漫的没有了尽头。
曾经的脚步被隔在了一道又一道的门外，曾经的脚步再也跨不上这纵然是壤接天边的甬道！
那脚步，曾经在这里响起。在这里，在这医院，我曾经聆听，曾经等待，等待着知一那激动人心的脚步！
聆听着……等待着……迎接着——我的巨大的幸福！
这脚步，这幸福曾像一阵飓风，我看着她远远地向我走来……穿透了我，高高地托起了我！
脚步凝住了，风起来了！我抱住了她，她托起了我，这飓风！
我双手捧着她，我仰脸看着她！
我看到了飓风的眼，吃惊地呆呆地瞪着！
“……你……没事？”我听到了飓风的说话声……
“……你……再抱我一下……抱紧我……不要松手……”
我看到了风的泪……像一颗颗小星星在天上一闪一闪！
你……
再抱我一下……
抱紧我……
不要松手……
不要松手！
知一——

第六十五章


门，一扇又一扇，层层密密，挤得让人透不过气。
风，已发不出一丝声响，从寂静的窄窄的甬道缓缓地缓缓地挤过。
我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迈着一条又一条长长的甬道，终于把紧跟我的华楠关在了门的另一头。
风，我的风呢？我找着我的风。
我一次次地缓缓地举起手，一次次地慢慢地抬起腿。
我的风呢……
我的知一呢……
我的风中的知一呢……
我的风，我的知一，我的风中的知一，她去了哪里……

大道，还是这一条景区大道，就像无数甬道中的一条。
山门，只不过是又一道厚重的石门。
月光挤过树隙，午夜的保俶山坡依稀像那天落满了白色的雨花；只是这雨挤在一处不再轻柔地飘扬，花儿挤倒在山坡苍白着脸不再盛放；被挤出一道道门外的远方的雷电——那花儿曾经的跳跃声，闷声地不再夺人耳目。
月光如水一般照耀着，一处一处曾经绽满雨花的火成岩，照耀着那些曾经绽放过雨花的坑坑洼洼的岩面。
风，有一阵风，似有一阵风，如烟地飘过。
远处的断桥在轻轻地轻轻地飘浮。
湖面在渐渐地发白。
那影影绰绰的山影在那风中却似脆弱得要碎了。

第六十六章


风，是我的风……我的风吗……
……是我的风！
我的风……
我的风……
我的知一呢……
我的风中的知一呢……
我悬浮在这凌空的山道，悬浮在这发白的岩面上。在这如雨似水的月色下，我……听到了那星星的舞动，红红的舞动！
我第一次看到，一颗一颗的星星，她们在缓缓地舞动……红红的……似乎是伸手可触——却又是这般这般的遥远……遥远！
在这陡峭的壁崖，这断了的天阶，我悬浮着……悬浮着，任这遥远的星光……如水的月色触摸着……淹没了我的全身……
……
“时胥……”我听到了那遥远的舞动。
“时胥，是我……”我听到了风声？她们似乎就在我的面前！
我茫然地侧转身，在回头，在找寻……
“……我在下面……”
似有一道闪电，天空在风中颤抖了一下。就在我低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知一，——我风中的知一！她——就在巨石的下面……
我那水中的……闪电中的知一！
我向她伸出手，我的眼我的嘴瞬间地被水淹没……
你在那里……我看不见你——

第六十七章


这山上的风……山上的雨……山上的闪电……就在这一刻又一次一齐地向我袭来！
我伸出手去，像一个落水的人，拼命地伸出手去。
我触到了……她的手……一只同样的湿湿的手——我的知一！
抓紧……
抓紧我……
不要松手……
你……怎么……来了……
……华楠说你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我们似乎什么也没说，却像什么都知道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手。
“——时胥！拉我上去！”我听到了她的喊叫。
“……我要下来了。”我惊奇于自己平静的口气。
“——拉我上去。”
“……我拉不动你。”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时胥！拉我上去……”
我一步一步默默地走到巨石的边缘，准备往下跳。
“时胥！”
“……让开。”
“不！……让我上去坐一会……只坐一会……”
我慢慢蹲下身去，摸索着黑黑的岩石下方，又一次地抓起了她的手！
“回去吧……”我的声音变得轻轻地像在祈求。
不知道是我还是她在颤抖；我感觉到她的手指……她的身体都在颤抖着一点一点慢慢地往下坠。
“……就这样，时胥，就这样……拉住我……”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无力的手
来自黑暗的深处
默默默默地招摇
缓缓缓缓地伸展
抓着边沿
撑起手臂
挣扎地
上攀上攀

流血的手
一次一次地抓取
总想着拼命握住
拉起黑暗中的人
一次一次
坠落黑暗
满地地
找寻找寻

分离的手
不能再紧紧相攥
没入黑暗的身子
只找到一地寂寞
梦去梦来
难再解脱
爱的手
永在呼唤

第六十八章


我看着她，虽然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拼命地拉住她的手，虽然我的手只勾住了她一个手指……
我们一动不动……
听着那风声……雨声……还有那红红的雷电……
我们久久地一动不动……
听着那风声……雨声……还有那红红的雷电，渐渐地远去远去……
手指终于滑开了。
“知一……”
“……我……好一些了。”许久，才传来她低低的声音。
“我们走……”
“……嗯。”
我跳了下来，并立即从她身旁迈开了脚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刻也不停留！
“——时胥！”黑暗中，我听到了后面一声沙哑的极其脆弱的喊叫。
“——快走吧。”我回过头去丢出一句冰冷的话，身体也不由得被冻得一阵的颤栗！
我继续地向前走。
我听到了后面传来了隐隐的抽泣声。我竟把脚步放得更开了。
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不得不又放慢了脚步。
黎明前的山道朦朦胧胧，月光不时穿透厚厚的云霭，掠过树梢，跃出山峦，照射在前方的路面。
山道越走越黑，因为我们知道，前面就是深渊！
山道也似乎越走越亮，再一次回头的我，看着山道上最后一抹月光，像一束舞台的聚光，静静的落在她的发她的肩她娇小的身子上；如水的月光……如瀑布顺着她的肩、她的几缕飘舞的散发，跳过几片树叶，洒落下来；洒落在空中，洒落在寂静的石阶，飘落到我的发我的肩我的硬冷的身子上，如风，如雨，如闪电……
月光被如烟的树林和云霾挡住。黑暗中，我看到一个低着头的瘦弱的身影，一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孱弱地却不时刚毅地抬起头来，依然地举起脚步一步一步地往下挪；她的手扶着石壁，依然地向着这看不见的黑暗这无底的深渊一步一步地往下探……
她的身子突然一晃！
——我风一般地往回冲！——冲向她，抱住她，紧紧抱住了她！
我的知一，风中的知一……瞪着她的一双吃惊的眼睛，呆呆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我的头顶……许多闪着的星星在风中飘落下来。
你……
再抱我一下……
抱紧我……
不要松手……
不要松手……

第六十九章



我站在那儿，就像在山上刚刚跳过一道黑黑的沟壑；我站在那儿，就像依然站在高高的山岩。当两天后我在医院再次看到她……站在那儿，也似乎一直站在那儿，当我还是这样地问——
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似乎还是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把怀中的孩子向我手中递来；“……我去挂个号。”她轻轻地说，抬起眼来，眼眸里闪烁着一种期盼的光。
我站在那儿，接了过去，看着她转身向着挂号的窗口走。
我怀抱着孩子，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不时回过头来，逗弄我怀中的孩子；她亲着那孩子的脸，我也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
我们像亲不够……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
“你好些了吗？”
“今天就出院。”
知一接过孩子，也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
外科大夫吃力地剥离着孩子久未换药的伤口，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你们父母是怎么做的？这伤口必须每天换药！”
我们都慌忙地冲他直点头……
我……想听他再说一遍……
知一俯下身去亲了那孩子一下，紧紧地亲了一下……
那一刻，我看到孩子的脸上湿湿的……泛起了一片莹莹的泪光……
“这不是晓敏的孩子吗？”我像才发现。
“像不像我？”
“……像我。”我逞着心意横过去一句。
“你说的，可归你了……”知一低头一笑。
“来，爸爸抱走喽！”
“不要妈妈啦……不要妈妈啦？”知一跟在我后面，一抹明媚的阳光静悄悄地落在她的发她的肩膀上。
“看……妈妈急啦……”
“看……妈妈掉泪了……”
“妈妈……不让爸爸抱了……”
“妈妈……要回家了……”金色的阳光追逐着她的几许散发灿灿地在空中飘扬……
“……再叫一声爸爸。”我慢慢地转过身。
“……还没过瘾啊。”知一低头又笑了笑，她仰起坚毅的脸捋了一下头发，“……晓敏也病了，孩子的伤口有两天没换了。”她抱过孩子去；“我……顺便……来看看……你。”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滑过。
我们穿过一条条像长长的花蕊弯落下来的喷泉，蕊花般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烁。
我听到，在柔和的弦乐衬托下，《梁祝》再现的爱情主题正由小提琴缓缓地洒落下来……
听到安静的拨弦、长笛和竖琴，在蕊花般开放的水珠中凄美的对答……
蕊花般的水珠也渐渐溅湿了我的双眼……
我站了下来，听着，听着，她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远去……
我一次次地回转头去，看着这世界的尽头，看着这知一最后离去的地方，看着这……离知一最近的地方。

第七十章


时间，也似乎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就像在马路的前方豁裂开来，开始四处张扬出它灰黑色的断痕。新的一年就像在马路的对面，却是一样的陈旧，一样的一片灰蒙蒙的样子。
当满街的人们拥向西湖，拥向红太阳广场，我踯躅独行在人流中，两脚似已深深陷入了那豁裂开来的无底的冰壑！
我陷在马路中间，无助地望着高高的向我倾轧过来的新的一年，那些沉重的依然陈旧的无数的日子！我被埋在了里面，没有声音，没有阳光，没有空气！
我在我们曾经约好的杭州剧院探出头来。曾经，我们还在一起时，我就预订了新年晚会的票子。在剧院门前的喷水池边，在一个天空特别明媚的下午，我把其中的一张交到了她的手上。曾经，我就开始憧憬，开始幸福地等待，等待着我们的相约，等待着我们一起手拉手的跨越。
一旁的位置空在那里，新年的钟声即将到来。我多想在这里看到她……多想当面向她说：新年快乐！
我渐渐看不清了手机上打出的这几个字；我不知道我这里的信息还能不能传到她那个世界。
那空着的椅子，就像一道深深的沟壑；我在沟壑的这一边望着沟壑的那一边，就像在世界的这一头望着另一头。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已经回旋起欢乐颂的前奏，我把手放在一旁的空椅上，那是她吗……她在吗……
我清楚，它会一直空在那里；可我突然间害怕——害怕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钟声里，它依然地空在那里！
大厅里回旋起欢乐颂激情的合唱，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
我急忙地扭转头，慌忙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我的手被一只手拉住。——这一刻，我看到了她，在钟声响起的这一刻，我怎么会……看到了知一……
剧院里的灯全亮了起来……
知一，她就站在我的身旁……
“……你……收到短信了？”
“……你……发了三遍。”
“……谢谢……你来……”
“……我想……当面向你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