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专门些女人的书，其成就也是举世公认。但是其中所写人物总不能是我爱好。《红楼梦》虽不愧为伟大名作，但是作者的思想我总是不能认同，尽管现在数不清的红学家卖力辩解说，《红楼梦》在思想上高人一等。和我操同样看法的还有胡适之先生，他在评论《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这两部书时候，说《儒林外史》的思想较为激烈进步，曹雪芹则思想平庸。这话当然不一定准确，于我内心却有些戚戚，我也是觉得曹雪芹的思想不够高明的。《红楼梦》里写了那么多女性，十有八九我都不太喜欢。

这原因恐怕与我自家出身有关系，我当然是不像曹雪芹那样出身世家，历经过繁华，对于有钱人的想法很不能认同。我能欣赏的只能是《聊斋志异》里的人物，因为作者蒲松龄也是土豹子出身，不论思想性情都有些接近。所以，我看聊斋一书觉得平易近人，我看红楼则很陌生。论到世俗的影响力，聊斋当然更胜红楼一书。在西方翻译中国的文学作品里，聊斋和李渔的《十二楼》都是被看好的作品，《红楼梦》不然，它在中国文人眼里总是考第一，但是洋人却厌恶它那连篇累牍的细节描写，也自然看不惯主角的流泪伤春，吟风弄月，以西方的观念视之，此皆为病态也。所以，尽管曹雪芹之文采绝不逊于莎士比亚之流，却没能取得世界文豪的地位。

聊斋的作者蒲松龄虽然也没什么大出息，但是生前死后，境遇都比曹雪芹好一点。他的聊斋通篇描绘鬼狐故事，虽有诸多篇目指陈时弊，大多点到为止，且本书用规范的文言写出，更易为正统文学专家首肯，而流传广大。蒲松龄尽管生前籍籍无名，但是有许多文学上的地头蛇却暗暗读过他的作品，这也是蒲松龄不至被历史淹没的一大因由。但要说生活幸福却不尽然。蒲松龄出身在山东淄博的一个农村家庭，和许多农村孩子一样，想通过考科举，上大学的办法改变自己的地位，谁知，当时的科举制度已然腐败之极，考官的都是头脑僵化的笨蛋，对于真正的好文章根本无法欣赏，蒲松龄这样思想自由的学子，只有遇到了真正的文学家做考官才能被看重。他一生除了第一次考试比较走运，取得了第一名之外，朝后屡试不中，一直到八十三岁才被拔擢为贡生。在中国古代那种势利的社会氛围下，蒲松龄这样高不成低不就落魄学子很容易就成为一般老百姓嘲笑的对象。所以在他异乎寻常高寿的一生中，都是在屈辱和嘲笑中度过的。他作为一个出色的文学家自然激愤，不平，多少蠢货都做了大官，享有大名，而他这个天才的文学家却被埋没在农村，天天被一帮大字不识的老百姓嘲笑，这口气如何能平息。所以他把理想都注入在自己的作品中，于是就成全了自己的伟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蒲松龄如果没有这种遭遇，他即使写还写鬼狐故事，最多写成《阅微草堂笔记》或者《子不语》的样子，绝对不像今天流传的聊斋那样诡异奇特，令人着迷。这是中外历史上常有的现象，一个文学艺术家不被人理解，并且受尽屈辱才能产生伟大作品，莫扎特，贝多芬概莫能外。

在当今评析蒲松龄聊斋的文章中，大多侧重于聊斋的社会讽刺意义，很明显，中学课本上选择的都是《席方平》《促织》等抨击社会黑暗的小说，蒲松龄因为社会地位极为低下，当然是对于当时的社会不满的。但是在聊斋所有的篇目当中，鬼狐恋爱的故事似乎占了大多数，在这方面蒲松龄诚然是很乐意为之，因而这方面的故事最为出彩。以前我看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其中的一个什么教授讲聊斋说聊斋的作者蒲松龄婚姻非常幸福，我不知她是从那里得到这一种观点的，即使是通过考古也未必能取得这样的观点。蒲松龄生前默默无闻，都没能进入正史，他的私生活更是知者了了，这教授怎样就能断定他婚姻非常幸福。反而我们从聊斋里描写的女子看，蒲松龄的婚姻生活很不幸，他和老婆基本没有共同语言，而且他的老婆一定是最保守的农村妇女。

为什么这样说呢，中国的小说家和西洋不同，西洋作家如果发现现实中有什么不满的就努力揭露抨击，而中国作家却是在小说里达到圆满，凡是小说里写得越好，现实中的遭遇就越差。蒲松龄描写的女性，和当时社会的女性一点也不一样。蒲松龄正生活在皇权社会最后一次鼎盛的时代，礼教的束缚至为严酷，当时的妇女地位低下，正因为地位低下，大多数妇女往往是凶暴，恣睢，毫无情趣可言。蒲松龄生活在农村，娶妻也只能娶那些农家女儿，蒲松龄一介文人，如何能与不识字的农村妇女有共同语言，可见他是不开心的。据说在别处当清客的时候最高兴，他远离家里的老婆，显然是舒服的。

在聊斋里描写的许多女性都有这样的特种特征：活泼，好动，爱笑，在爱情上非常主动，如果我们考察那个时代的妇女情况，就能发现，当时的妇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因而，这些都是蒲松龄幻想出来的。比如婴宁就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女性。她活泼，不通事务，总是动不动大笑出声，这在讲究三纲五常的皇权时代绝对是叛逆。比如《侠女》里的侠女，为了给那个书生延续后嗣，主动找他发生性关系，做完了这件事之后，她可以安心去报仇。其中《莲香》一篇最妙，他描述了一个书生辗转于两个女子之间。而这两个女子一个是狐狸精，一个是鬼魂。原来凡人和狐狸精做爱一定没事，和鬼魂性交则耗损元阳，置人于死地。莲香乃是狐狸，用一种奇特的方法把书生治好，居然主动出钱给书生娶媳妇。蒲松龄小说里土豹子的艳福思想很重，里面的男子都是面目可憎，而女人都是主动上门，不但不要钱，完事之后还送钱给男人。这一来说明了蒲松龄的思想极为狭隘，另一方面却反映了蒲松龄对于现实礼教的极端不满，他觉得很压抑，现实中的女子都是死板，老土，没一点可爱的样子，而他借鬼狐的名义写出来的女子都是热情奔放，敢爱敢恨，不在乎世俗的利益纷争。

这显然是很进步的思想，注定了蒲松龄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聊斋里的女子，就算是放到今天也还是显得摩登，并不老土。现在虽然是二十一世纪，中国人的思想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改观，表现在爱情上，包办婚姻仍然很严重，结婚以金钱为中心仍然是非常普遍，现在有些女人的结婚条件就是有车有房，还是处在老土落后的观念上。而蒲松龄在两百年前就觉得，这种礼教非常的压抑。所以他写的女人往往是不在乎男人的金钱，反而主动送钱给男人花。这是蒲松龄对于现实一种极端的反抗。

聊斋里的女性还有一大特色，没有什么贞洁观念，在男女之事上非常开放。这无疑也是反映了蒲松龄的愿望，因为当时的社会风气下，女人都是非常保守，没有一点开放的样子，丈夫死了最好是守志，不守会被人看不起。蒲松龄本人呢，估计也是性欲上面非常压抑，他写小说，女人都不在乎那个了，显然，这在当时是很有震撼力的，思想比较超前，果然几百年后，我们才算做到这一点，可见蒲松龄的女性角色，就算是起死回生，到了二十一世纪，也是能适应的。而创造她们的蒲松龄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生活在康熙年间，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确实是亏待他了。

如果胡适的观点正确，那么聊斋里还有另一种女性值得注意。胡适说《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西周生就是蒲松龄，说这部书乃是从聊斋里的《江城》敷衍而来。这样，蒲松龄还善于写悍妇，我们也可以推想，他的老婆乃河东狮吼，至为凶暴。聊斋里除了《江城》，还有《马介甫》等几篇写悍妇妒妇的，都十分精彩，如果不是蒲松龄亲身有体验，还会写得这么生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