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

李宁嗣回头尴尬地笑了笑，“开着不太习惯。”

“你还会开车呢？”李宁玉笑问道。

“我会的多着呢”，顾晓梦扬了扬下巴，趁着车停下来的机会，打开车门下了车，她让李宁嗣坐到副驾驶上，自己来开，果然很稳。顾晓梦瞄了一眼前面的后视镜，见李宁玉正看着自己，便报之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剧院的外面拉起了彩带，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剧院里已经坐满了人，前面有专门给他们空出来的位子，他们刚在位子上落座，顾晓梦就敏感的察觉到有人正在窥视自己，她转过头，就看见了和他们同排，坐在不远处的杨筝。杨筝朝她点了点头，勾唇笑了笑。李宁玉也看见了她，于是她便攥住了顾晓梦的手。顾晓梦看见杨筝站起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她没穿军装，里面是黑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件橄榄绿色的大衣，半长的波浪卷发，猩红的唇，整个人像刺透空气的暗器般带着股凌厉的气势。


李宁玉也站起身来，杨筝看着他们拉着的手，笑了笑：“李科长，别来无恙啊。”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晓梦也站了起来。

“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就不能过来玩玩儿啊，你知道，宪兵队很闷的”，说着她就朝顾晓梦走近了些。

剧场的大幕迟迟未拉开，观众们等得不耐烦了，空气中有一股躁动的气氛，隐约传来几下枪响，李宁玉和顾晓梦同时紧了紧彼此拉着的手，观众席开始骚动起来

“我去后台看一下”，李宁嗣刚要走，杨筝喊了一声，“站住。”

她话音未落，就从观众席里窜出几个持枪的人，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都着着便衣，顾晓梦看出了他们是宪兵队的士官。

“你们哪儿也去不了，这里已经被封锁了。”





【二十九】发端

两天时间，杭州城里发生了许多事，司令部的工作也堆了一堆。李宁玉从早晨就开始忙，顾晓梦时不时地来给她送文件。顾晓梦见李宁玉的桌子上就放着几块儿朱古力的饼干，知道是她的早餐。她把刚抄好的加密电文递给她，拿了一块饼干塞在了嘴里。

“你等着。”说着便一扭腰出了办公室，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到李宁玉面前。顾晓梦把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块奶油慕斯。

李宁玉瞄了一眼，“你自己吃吧，我没时间。”

“你看着，我喂你，你早晨就吃那干干的东西，留神胃病又犯。”说着顾晓梦就拿起小勺挖了一块儿递到李宁玉嘴前，李宁玉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嘴，甜软的蛋糕入口即化，她笑了笑。

“怎么样，好吃吧。”说着顾晓梦又挖了一块儿。

“这两天真不太平，”李宁玉边翻着电文边说道，“叶剑波竟然被刺，还有日本高参的一名秘书，这不，又要开会。”

顾晓梦弯腰看着李宁玉译出的电文：近期恐怖活动猖獗，我方情报渠道似已遭渗透，帝国中将，挂尾良夫，敬邀剿匪司令部张司令及有关人员，于十月三十一日晚九时，往西郊百草堂，检讨情报作业流程。顾晓梦默默地记住了。

“我自己来，”李宁玉接过顾晓梦手中的蛋糕，“把这个给金处长送去。”

顾晓梦拿过文件夹，满心想的是挂尾良夫可是难得一见，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她来到金处长的办公室，一抬眼却看到了吴志国，他手里拿着烟不知在和金生火说着什么，顾晓梦叫了声金处长，便把文件递给了他。自从上次她和吴志国起了回冲突，吴志国倒是记住了她，时不时地过来译电科，说是来找李科长，司令部私底下都说吴志国好色，他也是从德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学的是军事机械，司令部里有留学背景的不多，故而才和李宁玉亲近，聊一些外国的见闻。顾晓梦总是觉得他流里流气，每次来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李宁玉也只是有什么就答什么，没什么就保持沉默。

此时看见他，顾晓梦只是瞥了他一眼，按说他的官阶比她要高很多，可顾晓梦就是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样子。

顾晓梦晚上回家才知道刘林宗的下线被捕受刑的事，那个女孩子她认识，是刘林宗的下线，和她没有多少交集，干她们这行的要的就是身份的隐秘，一般都是单线传递情报，而且大多以暗号形式，就像她和老枪，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这给她发号施令的人的本尊是谁。


顾晓梦跟李宁玉说是回家拿些御寒的衣物，天已是十月中旬。


“刘林宗怎样？有没有他的消息？”顾晓梦假意让小赵来她的房间帮她打点要用的东西。


“还没有，他的下线被抓了，十号那天在和平饭店刺杀叶剑波时没有及时逃脱。杭州保密局新上任的处长王田香，原来是叶剑波的手下，副处，现在提了正，比前者还阴险狡诈，也不知这位同志死活，她要是泄了密，刘林宗就完了，你也会很不安全的。现在日方盯得很近，前一阵子宪兵队去剧院抓人，幸亏林宗及时逃脱，我担心咱们这条线已经被盯上了。”


顾晓梦不做声，她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片，“小赵，一有林宗的消息就要立刻通知我。这是今天新的情报，十分重要，你明天早晨把我的行李送到司令部的宿舍，想办法交给老陆。实在不行就自己想办法贴到城隍庙的布告栏上，记住，一定要趁早。”小赵点了点头，接过纸片，抬起顾晓梦装好的一只箱子走下了楼。


这一晚，顾晓梦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都是那个被捕的女孩子的身影，她们曾经在一起接受训练，她的青春姣好，但现在…她知道落在特务处的手里会是怎样的结局，结局可能只有一个，但过程却会千奇百怪。顾晓梦觉得身体开始收紧，有些窒息，她立刻坐起身来，摸着桌子上的药瓶，镇定神经的药，哮喘的药，还是上次在宪兵队里给开的那瓶，以往她只有轻微的哮喘，不知为何那次却反应那么剧烈，似乎她身体本能的反抗都集中于一点，一下子就爆发了，如果李宁玉没有来，她会不会就那么昏睡过去不再醒来，她在冥冥中听到了她的声音，所以她醒来。


顾晓梦吃了几粒安眠药，这一阵子她越来越依赖这些白色小药片了。


她刚要躺下，电话又响了，“深更半夜的”，顾晓梦抱怨着，她边揉着太阳穴边去接电话。

顾晓梦拿起电话喂了一下，电话那边只是沉默，顾晓梦以为是谁半夜恶作剧，刚要挂，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晓梦”，声音纤细微弱，是李宁玉。顾晓梦凑到听筒边留神细听。

“玉姐，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明天回不回来？”

“明天周六啊，对了，金处长不是说后天晚上去裘庄吗？去那里干嘛？”

“我正在担心这事呢，晓梦，上次叶剑波的事情是咱们科室发的译电，会不会和这事有关？不知为什么，上边没有追问这件事，这有些不正常，金处长那人你也知道，他谁也不得罪，也就不问，我怀疑咱们科室很可能有问题。”

“你是说有内奸？”

李宁玉沉默了一阵，“晓梦，现在的气氛很是不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凡事都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不要有什么闪失，说话什么的也要注意，知道了吗？”

顾晓梦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后天早点儿回来”，李宁玉停了一下，“看不见你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李宁玉忽然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顾晓梦抓紧了听筒。

“没事，我胃疼的老毛病，谢谢你今天的蛋糕，早回来。”

顾晓梦许久地抓着听筒，直到那边传来一阵盲音。




【三十】入瓮

杭州气温骤降，顾晓梦在旗袍外面套上了一件苏格兰格子的呢大衣，李宁玉在驼色大衣外面也还加了件白色绒线的大氅。两个人都戴着缀着珠纱的时装女帽。一般洁白娇小的脸颊。


顾晓梦刚进到舞厅就把大衣脱了下来，她穿着那件新做的旗袍，烟色缎面上缀着金色的小花，滚着金色的边，她在李宁玉面前转了一圈儿。面料是李宁玉选的，顾晓梦以为这颜色她穿着会显老，李宁玉只是不做声将面料递给了师傅，说做出来就知道了，没想到效果却意外的好。


李宁玉抬手摸了摸顾晓梦的腰间，“还是有些紧，穿穿就好了”，说着就把自己的大衣脱下一并递给了侍者。

她自顾自地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鸡尾酒，顾晓梦点了杯伏特加，不加冰。顾晓梦说是陪李宁玉，一下子却干了两杯，还不够似的又倒了一杯，“不知为什么今天酒兴特别好。”

李宁玉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呷着，她塌下腰来，头倚着手臂，趴在了吧台上，有些慵懒的样子，和她在司令部时判若两人。顾晓梦看着李宁玉弯曲的腰身，折拢在一起的双腿，她也穿着新制的旗袍，错落碎溅的玉，闪着青幽的光，像是蛇身的鳞片，下面是圆润的肉体，顾晓梦被酒精烧出了燥热，想伸出手顺着李宁玉的后颈一直向下抚摸那片冰凉…

顾晓梦使劲地眯了下眼又啪地睁开，她清醒了一下，“我去跳舞了。”

顾晓梦绕着舞场转了几圈儿，换了几个舞伴，李宁玉始终是那个姿势，间或看见她微一仰头喝一口酒，这个落寞的背影缠绕着顾晓梦，她发疯似的想摆脱它，放浪形骸地舞着，她知道她的心事，可她却不知道她的心事。

“刘林宗被宪兵队抓走了。”昨天上午，她从刚自司令部回来的小赵那里获知了这个消息，他也是交接情报时从老陆那里得知的。这次刘林宗失踪终于变成了事实，要不了几天，他或许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刘林宗的下线被抓，刘林宗被抓，她是刘的上线，这么顺藤摸瓜下去…顾晓梦没敢再往下想，“情报传递得怎么样，贴出去了吗？”她还是先问情报的事。

情报被贴了出去，因为她后来看见了王田香递过来的彩票广告，她知道她中了圈套。


顾晓梦拖着疲惫的身体，气喘吁吁地走回吧台，酒保叫她去接电话， “是你叫我来跳舞的，自己却不动。”顾晓梦搂住李宁玉的肩膀，趴在她耳边说道。李宁玉只是举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朝她笑了笑。顾晓梦的胳膊在她肩膀上一滑，带走了冰凉的余温。


很合身呢，李宁玉看着顾晓梦倚在酒柜旁拿着听筒的的侧影不禁想到，她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顾晓梦放下电话，拿起了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拍了拍李宁玉的胳膊，把她杯中的酒就一饮而尽，“走！”


“现在？”


顾晓梦点了点头，李宁玉付了她自己那份钱。俩人披上大衣走出了舞厅。


顾晓梦拎着酒瓶，敞着大衣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朝李宁玉望一眼，咯咯地笑着，又仰脖灌几口酒。

“你今天怎么这样高兴？”李宁玉看她摇摇晃晃的样子走过去扶住了她。

顾晓梦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又添了几分饧涩，流光溢彩的，她直勾勾地看了李宁玉一眼，整个身子都贴了过去，“那你为什么不开心？”，说罢哼哼一笑，把酒瓶伸到李宁玉嘴边，李宁玉皱着眉头躲开了，顾晓梦倚在李宁玉身上又灌了几口，直到滴酒未剩，她不甘心似的晃了几下，然后一甩手就把酒瓶扔的老远，酒瓶发出碎裂的声响，李宁玉身子一激灵。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她仰靠在李宁玉的肩上念出了这首古诗，灼热的气息喷在李宁玉脸上。

“晓梦，你醉了。”李宁玉将她敞开的衣襟扣好，又擦了擦她嘴角的酒渍。她们走到路口时，司令部的车正好开了过来，一辆军用的吉普。李宁玉和顾晓梦挤上了车。

“怎么也不派辆宽敞点儿的来，这对着坐多难受啊。”顾晓梦瞥了眼对面的吴志国说道。她一进车厢，封闭的空间立刻弥漫着一股酒气。


“我说顾小姐，你这是喝了几两啊？”白小年朝里蹭了蹭，掏出手绢掩住了鼻子。

顾晓梦也不理她，车在颠簸的路上行驶，顾晓梦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闭目凝神希望能忍过这一路，当车一个急转弯时，终究是没忍住，辛辣的酒已经涌到了喉咙处，她立刻探起身，拉开对面的车窗，哇的一声就吐了出去，口腔里又年又涩，她趴在窗口好一会儿，夜风吹着她滚烫的脸颊，一边热一边凉。

“吴大队长烦请你到我那里去坐，我来看看她。”

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顾晓梦转过头就看见李宁玉的半边脸，十分苍白，李宁玉的手帕按在了自己的嘴上，手帕上有一股淡淡的清凉油味儿，是李宁玉身上的味道。

顾晓梦缩回头坐正，李宁玉手扶着她的头轻轻地给她擦拭着，“可好些了？”

顾晓梦笑着摇了摇头，她接过李宁玉的手绢捂在嘴上闭起眼，轻轻地嗅着，那种味令她安心。不远了，她想，因为她刚才看到了西湖闪烁的波光。没有月光的深夜，那些光芒自哪里而来？是那些几百万年前就已死去的星辰的光芒吗？

东西二楼昂然而立，高倨在陡峭的崖壁上，下面是漆黑的湖水，密匝的树林，一行五人走过灌木丛生的斜坡，又过了一座桥。他们在桥的尽头止住步，那里立着一块写有军事重地闲人勿进的牌子，竖着铁蒺藜。

“看来今晚今晚这会议非同小可啊。”金生火说道。

“说不定会要了谁的命。”白小年接道。

“为什么？”

“看不见特务处王处长来了吗？”

五个人一其超前方甬道看去，从黑暗中走出一位瘦高的军官，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顾晓梦记得她就是上次在西湖看烟火时见到的那个王处长王田香，他的鼠脸给顾晓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就是他抓住了刘林宗的下线。顾晓梦想到这里顿感此事必和上次那件事有关。

“大家好，各位先回房休息，半小时以后会议室见。”

顾晓梦一听到回房，难道是要在这里过夜不成？

“回什么房啊，开完会就回去，什么都没带啊。”

然而王田香只是一笑，“顾小姐稍安勿躁”，随即面容转作严肃，“先回房，请。”他侧过身子让开了路，士兵拉开了铁蒺藜。五个人从狭窄的缝隙中穿过。李宁玉走过来挽住了顾晓梦的胳膊。顾晓梦看着王田香皮笑肉不笑的脸孔，还是那张鼠脸，透着阴沉狡猾。可真是汉奸中的汉奸。顾晓梦心想。她有一种想和他斗智斗勇的心态，不禁朝他挑衅似的一笑，而在旁人看来却更添娇媚。


铁蒺藜打开又合上，他们没看见埋伏在暗处手端机枪的士兵，顾晓梦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太过深邃幽静，他们被带向了西楼，那个传说中发生过血光之灾的地方，她紧紧地倚着李宁玉，胃里又开始兴风作浪起来。



顾晓梦见李宁玉表情严肃，手里拿着烟，细细的看了眼电文，说道没用，是加了密的电码，要想破就得找出母本。顾晓梦知道母本是什么，就是那本孽海花。她见王田香不紧不慢地翻着报纸，并没有因破译不出来而显露出焦急的神色，顾晓梦心里清楚他们今晚被叫来绝不仅仅是为了翻译电文，这不过是个借口。那么更大的阴谋是什么呢？顾晓梦想刘林宗的下线并不知道她潜伏在司令部里，她只知道她的代号是老鬼，传递消息的方式就是城隍庙的布告栏。既然王田香已经发现了布告栏，那么很有可能已经盯上了老陆，但她明明今天下午还在司令部见到了老陆，难道敌人是故意放他一马以免打草惊蛇，王田香肯定已经猜到了老鬼就在司令部。找他们来很可能就是为了捉鬼。可司令部里的人那么多怎么就猜到了是他们五个人中的一个呢？顾晓梦又想起来那份电报只有他们五个人经手。想到这里，再看看王田香踌躇满志的表情，顾晓梦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很可能她掉进了敌人布下的圈套。


大家见连李宁玉都译不出来都起哄说要回去，这时从昏暗的厅堂走出了一个身穿日本军官制服的人。武田长？！白小年立时站了起来。一本书啪的一声掉落到桌子上。顾晓梦看见了，正是孽海花。书的外皮上被浸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似乎能闻到上面的血腥气。顾晓梦的猜测进一步被证实。她看着李宁玉，见她也站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毫无血色。隔着偌大一张桌子，武田那不经意扫过来的目光让李宁玉心中凛然成冰，她看了眼顾晓梦，仍是一副酒醉的无赖样，她抬起手把她拉了起来，靠近她身边。顾晓梦知道让李宁玉紧张的是什么，她尽管心里也是百转千回，胃里也一阵阵的泛酸，但仍使劲攥了攥李宁玉的手，勉强朝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们发出了一份假集会通知，司令部里的内鬼信以为真，就发出了行动的情报。”王田香扬了扬手里的电文。

果然不出所料。顾晓梦看着武田和王田香，这是他们共同导演的双簧。她在心底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必须尽快将取消行动的消息传递出去。

“百草堂的集会通知只有你们五个人经手，也就是说潜伏在司令部，窃取情报的老鬼就在你们五人之中，不管是谁，请自首吧，我保证你们会受到人道待遇。”

人道待遇？顾晓梦捂住了嘴，她想笑。三年前在南京杀了三十万人你们可曾想过人道？正义和人道若是在你们那边的话，这人间岂非地狱？哪里还有公平可言？

“职责所在，鬼不显身，谁也别想走出这栋楼。”

顾晓梦看见王田香为虎作伥的奴才相，到底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回到房里，顾晓梦躺在了那张金色的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琉璃吊灯，想着她该怎样把消息传递出去。在目前的严密监视下，她简直是毫无办法，难道最后真应了传言那句话，只有死人才能走出裘庄。以前的顾晓梦不会在乎死亡，她走上这条路时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要说恐惧肯定是有的，因为死亡的不能预料，你将无法预料你死亡的方式，还有死后的情形，完全是对未知的恐惧。她翻了个身看着台灯下李宁玉的背影，她的腰身纤长，微弯的背，平直的肩，她的发漆黑光亮，静静地坐着的她总是有一种难言之美，顾晓梦想象着她的正面，肯定又是那副沉思的神情，专注认真却又有些迷离在，是某种沉浸其中的痴迷神态，她的这种神态总是引得顾晓梦也心神恍惚，以为时间静止，万物隐遁了。她想如果能一辈子看着这个背影该多好，每当这时她就会痛恨死亡，害怕死亡，她多么留恋她的背影还有她这个人。

顾晓梦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来到李宁玉身后，见她正拿着钢笔不知在写着什么，已经写了半页纸，她看见了信首：林宗吾爱。原来是给刘林宗写的信。李宁玉你可真是个痴人。顾晓梦心下叹道。

她拍了拍李宁玉的肩膀，“写什么呢？”

李宁玉身子一抖，“鬼丫头”，随即便啪啪地盖住了信纸。



顾晓梦弯身趴在了桌子上看着李宁玉握着钢笔的手，“玉姐，以后你也教我钢笔字吧。”

“你不是写得挺好的吗？你的毛笔字我还记得呢，在海洋学院的时候帮我抄学生守则，很娟秀，你还说我的字不像我本人。怎么现在忽然想学了？”

“我的毛笔字是爸爸从小叫练的。钢笔字却总是写不好。”

李宁玉拿着钢笔在纸上划着，顾晓梦凑过去看，见是一句古诗：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谁的诗？”

“李清照的。”李宁玉一笑。
顾晓梦接过钢笔，在那行诗下面写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诗经里的？”

顾晓梦点了点头，“玉取其坚，却又温润，倒也像你”，她托着腮握着钢笔在那个玉下面反复地划着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就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李宁玉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顾晓梦，十六七岁少女的面容和身材，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腰肢。

“晓梦？”

“嗯？”

“没什么。”李宁玉站起身来走到了床前，撩开那金色的床罩，下面是华丽的被褥。

“玉姐，你的衣服。”顾晓梦向自己的腋下比划着。

“怎么？”李宁玉下意识地伸起胳膊看见在腋下果然有一道不明显的豁口，还没有完全脱线她摸了摸那道豁口，然后就开始解旗袍的盘扣，“没有带换的衣服来。晓梦，你去看看有无针线。”

不一会儿顾晓梦就托着一个针盒走了过来，她接过李宁玉手中的衣服，“我来。”

“你还会女红？”

“我不是说我会的很多吗？”说着她便斜坐在床上开始纫针线。

“我去洗漱一下，你今天喝得太多了，明天再缝吧。”李宁玉只穿着件黑色绸缎的睡衣走向了卫生间。

顾晓梦已经洗过脸了，她也觉得大脑迟滞，穿针走线有些费神，把李宁玉的旗袍搭在椅子上，便脱下旗袍，撩开被子躺了下来，看着那件旗袍发呆。

李宁玉回来时关了那盏琉璃吊灯，只留床头柜上那盏台灯，房间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钱虎翼就死在你现在躺的位置”，她见顾晓梦恹恹欲睡的样子不知为何起了捉弄的心思。

“什么？！”顾晓梦噌地坐了起来，“玉姐，你别吓我”，她就又滚到床的另一边儿。

“好了，这边我睡。”李宁玉边笑边撩开被子躺在了刚才顾晓梦躺的位置。



【三十三】噩梦

带白小年走的大概是四五个人，为什么却只派一个人来接她？这人还是王田香的心腹，李宁玉循着手电筒的光边走边想，她没来得及穿上那件白色的大氅，冷风透过单薄的风衣和旗袍的下摆灌进她的身体。她回头望了望西楼她房间的窗户，黑洞洞的。

走进东楼时她立刻觉出气氛的不同，尽管外观和西楼一样，但里面却没有什么生命的气息，潮湿黑暗的墙壁，湿漉漉的地板，铁锈斑驳的栅栏门。她被带到电梯前，一位穿着和服的少女正提着煤油灯侯在那里，李宁玉见过她，是武田的随从。今天一天武田并没有出现。李宁玉跟她上了电梯。楼上的光线好了点儿，有些闷热，还有一股消毒药水儿道。提灯的少女始终温和地笑着，她把李宁玉领到了一扇铁门前，厚重的铁门虚掩着，李宁玉看见旁边的额墙上写着“危险立入禁止”几个字样，守门的士兵拉开了门，少女道了声请。李宁玉走了进去。铁门啪的一声合上，李宁玉心里一惊，觉得地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这间屋子也是十分空旷，看不出是做什么用途的。正中是一张医用的床铺。角落里有一个书柜，一个盛标本的架子，旁边立着一付人体骨骼，李宁玉是最先看到这副骷髅然后才看到武田的，他端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还是那副阴郁的面容，这次却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的男朋友刘林宗，你还知道他在哪儿？”他的口气似乎李宁玉是他的老熟人。

李宁玉听到刘林宗的名字顿时一震，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她的世界有一星期了，尽管她已经在心底念叨了无数次，此时蓦地被人提及竟有一种陌生感。李宁玉不做声盯着武田的双眼。

“他在宪兵队。”

“他在宪兵队做什么？”刘林宗怎么忽然和宪兵队扯上了关系？

“宪兵队是做什么的你应该知道吧。”武田把书放在了桌子上，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李宁玉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宪兵队抓的都是军统或共党的特务。刘林宗怎么会是特务。李宁玉无法相信。她看见武田手里的纸，背着光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字迹，正是自己那张履历。武田把它撕成了两半，纸撕拉碎划破冰冷的空气竟似布帛断裂的声音。

武田弯腰从地上提起了一只铁箱放在了桌子上，打开铁箱，李宁玉的心便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箱子里满是医用的器械，刀，钳，量尺，各种大小，闪着寒光。武田取过一只铁盘，拿着白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检，挑出了几把刀和量尺，然后戴上了口罩。李宁玉看着他端着盘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觉得自己也即将被剔成冰冷的骨骼，她揪住了大衣的衣襟。
“李科长，我只是在进行调查，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最好配合我。”武田带着口罩看不出他的表情。

“你凭什么要调查我？”

“凭什么？凭你今天上午傲慢的态度，凭你是刘林宗的男朋友，刘林宗的身份还没有确定，。你做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女朋友，难道就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再有就是我早就说过，你是我的。你不能总是这么傲慢。”他边说边解开了李宁玉大衣。

“你是个密码天才，你知不知道人的身体也是密码，就像中国古老的相面术一样，你的身体也会告诉别人隐秘的信息。”说着，大衣便哗啦一声滑落到地上。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包裹住了李宁玉。李宁玉回头看了看铁门，她根本就无路可逃，她的手还抓着大衣的一角，武田逼近了她。

“如果你想活着走出这里，如果你想救你爱的人，就要听我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李宁玉松开了手，武田开始解她旗袍的盘扣，他的动作机械，就像李宁玉不过是服装店里的假人模特，他的手僵硬冰凉不带任何的温度。李宁玉闭上眼，身体一点点地暴露在外，脖子，胸膛，腹部，四肢。最后只剩下了上下两件内衣。她看了眼旁边铁托盘里的手术刀。武田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图。

“不要试图想自杀，我不会让你死，而且你现在死毫无意义。”


【三十六】熬煎

李宁玉回到房间里时灯都暗着，她走到阳台前拉开了门，她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些新鲜的空气吹散身上酸腐的气息，从刚才那个刑讯室沾来的死气。她也没开灯和衣倒在了床上。阳台的帘幕被夜风高高地掀了起来，漏进惨白的月光。

她的眼前薄雾缭绕，从一片灰蒙蒙中走出了一个穿着绿衣披着白色狐皮的女孩，她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她握住她的手，她可以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但却看不清她的容貌。李宁玉努力睁开眼仔细端详。

“晓梦，是你吗？”

女孩不做声，咯咯地笑了一下。她跟着她穿过雾霭走进一栋大宅子里，宅子里人影稀疏，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进来。她们来到二楼，绿衣女孩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门走了进去，李宁玉跟了过去，可是那个绿衣女孩的身影消失了，一个身穿桃红色衣服的女孩正歪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旁边站着位高大的青年。

“晓梦。”这回再怎么模糊她还是认出了她。女孩闻声抬起头，放下书朝她跑了过来。

“玉姐，我们正说到你呢，你就来了。”顾晓梦笑得眉眼弯弯，拉着李宁玉来到沙发旁坐下。

“说我什么？”

李宁玉看到那位青年朝顾晓梦使了个眼色，青年的面目英俊，看起来十分熟悉，可李宁玉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玉姐，有些话我一直没有和你说，现在再讲怕是已经晚了。”

“那你快说啊。”李宁玉心里有些焦急，她催促顾晓梦，但顾晓梦只是低着头，两只手搅来搅去，李宁玉推她，顾晓梦就倒在了沙发上，老半天也不见动。李宁玉抬手想把她拉起来，可顾晓梦只是一个劲地往后仰，她的身子很沉。

“你这孩子，又胡闹是不是？”

可她见顾晓梦脸色越来越青，李宁玉的心里慌了，她弯身凑到顾晓梦的脸前再细细审视，顾晓梦忽然就睁开了眼，脸上的笑容十分怪异，她抬起双臂缠在了李宁玉的脖子上，贴在她耳边说：“你很好骗呢。”说着就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和那个绿衣女孩一样的笑声，那位青年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笑个不停，嘲讽的笑声将李宁玉淹没，李宁玉厉声喝止，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很乱，她按住顾晓梦的肩膀，扶住她的头，逼迫她看着自己，顾晓梦的笑容渐渐收敛，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她抬起手揪过李宁玉脸侧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搅动，慢慢地闭上了眼。温柔地笑了一下。

“晓梦，晓梦。“李宁玉晃动着顾晓梦的身体，这回她没有再醒来。

李宁玉感到一只手正轻轻摇着自己的肩膀，她睁开眼，台灯亮着，顾晓梦正弯腰看着自己。李宁玉坐起来握住顾晓梦的双臂拉着顾晓梦坐在床边。

“你做恶梦了？”

李宁玉不答她的话。她看见顾晓梦侧过脸低着头，发丝披散。李宁玉抬手撩起她脸边垂落的头发，顾晓梦欲待要躲，但已经来不及了，李宁玉看见她半边脸红肿着，嘴角淤青。显见着是哭过，眼角挂带着泪，眼眶也是红的。李宁玉扳过她的头，顾晓梦抬起眼，就连眼里也是红的，布满了红血丝。

“是王田香干的？”李宁玉用手摩挲着顾晓梦的脸颊，这张脸从来都是晶莹剔透，哪曾经历过这般摧残。

顾晓梦摇了摇头，“是吴大队。”

“吴大队？“

“嗯，我午饭时捡了他掉的烟，上面有暗号。玉姐”顾晓梦反手抓住了李宁玉的手看着她，“吴大队就是鬼，咱们这几个人里，只有他抽三炮台。”

李宁玉怔住了，吴大队？这怎么可能，他是专门负责剿匪的啊，难到他能下手杀自己人？可不是他又能是谁，就只剩下了顾晓梦。李宁玉看着她，想起了刚才自己做过的那个梦。

“你揭发了他？”

顾晓梦点了点头。

“晓梦，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顾晓梦轻轻地摇着头，她抬起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脸，眉头皱着。

“还疼吗？”李宁玉见顾晓梦疼痛的样子就没有再问下去，“你先躺下来。”说着李宁玉便下了床，走进浴室，取出一条干毛巾浸上冷水。

李宁玉回来时顾晓梦已经在床上躺好。她将叠好的毛巾敷在顾晓梦的脸上。顾晓梦手按着毛巾，眼睛直直地望向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李宁玉边脱衣服边问道。

“我在想，只是一颗烟，却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不要他的命，就会要你的命。烟的事你中午回来怎么没和我提起？”李宁玉也掀开被子在床上躺好。

“我还没有确定，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那时候你醉得那样狠。”

李宁玉翻了个身面对顾晓梦，“晓梦，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在防着我？难道我已经不值得你信任了吗？”

顾晓梦默不作声，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又何尝对我敞开过心扉？你心里压的事情从来不和我讲。我是比你年幼无知，可我有时真想听你讲讲。你却总是缄口不提，你何尝不在防着我。”

李宁玉被顾晓梦的这番话噎住了，仔细想来却也没错，她很少和顾晓梦倾诉她的心事。

“晓梦，我只是不想把我的痛苦传染给你。”

“你以为那样我就会快乐了吗？”顾晓梦抬起身将毛巾放在了床头柜上。

李宁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皱缩。两个人又都沉默下来。

“熬过这一晚就能见到曙光了吗？我们就能出去了吗？”顾晓梦小声说道，她拉起被子盖过了脸。

李宁玉的心里乱得很，应为顾晓梦刚才的一番话，因为做的那个梦，她想起在宪兵队的刘林宗，想起自己的处境，她觉得自己陷在了重重的迷雾中。从进入司令部到现在，不，应该说从接受和平政府派遣去学习译电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自己了，周围的一切也在变质，伤害和利用她见过不少。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这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她越是真诚的去面对这个世界，便越是不能忍受它的虚假。但她知道，她是这个网络中的一份子，她是不能摆脱干系的。

顾晓梦已经安静下来，她大概已经睡着了。李宁玉伸手关掉台灯，她看见摆在桌子上的药瓶，还是上次在宪兵队里日本医生给开的那个，她拿起来摇了摇，还剩小半瓶。身体的痛苦可以依赖药物缓解，可心痛却只能自己吞咽。李宁玉希望明天一觉醒来就会有一个结果，她想起了金生火临死前的话，与其这样煎熬还不如来个痛快。

晕，这里也有被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