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真如解雨臣所料，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霍家兄弟已经翻出家底追加了四次本金，第一份买卖，解家让足了利，哥俩赚得盆满钵满，再见解雨臣脸上刻的都是笑纹儿，不仅自己不断追本，还拉来了不少平日里玩在一起的二世祖兄弟，解雨臣筛了筛，家世用得上的厚利留下，徒有空架子的少爷都给不软不硬的挡了回去。


另一个大收获，是成功拉入了上三门半截李的后人，凭着霍家两兄弟的先例，解雨臣花了无数心思暗中打点，最后这位鲜少露面的李家少爷拖人送来一件材质中上的明器，虽然值不了多少价钱，但上三门的后人肯投钱给解家运作，这举动本身已是他小九爷走下去的响当当的资本。


这三个月，也是自打解雨臣认识黑瞎子以来，两人见面最频繁的一段时间。黑瞎子只要马盘上得空，就自己顺小路溜达着来找小花聊天：在德国逐渐搭建起来的资金链、哪家少爷该得多少份红利，还有道上各派的当家人哪些要拉拢、哪些得隐瞒——解雨臣皱着眉头细细推敲，黑瞎子像条戒尺，经常听到一半的时候帮他归拢思路：“跑偏、跑偏”，所有计划的细节，就这么一路聊着向前推进。


要说黑瞎子这人，白长了一副好皮囊，真当得起一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好端端的坐在太师椅上谈事情，非把两条大长腿翘得老高搁茶几上，结果好几次扫掉了解雨臣摆在桌上的名贵茶具，最后一回一抬腿卒瓦了一把民国的紫砂壶，心疼得解雨臣晚饭都没吃下去，第二天就吩咐管家专门在客厅里屋安置了把躺椅，旁边单摆个小八仙桌放上零食，黑瞎子窝在躺椅里头晃悠晃悠的吃东西，还真就再没祸害过解雨臣的好茶具。


三个月下来，解雨臣还是那个解雨臣，而他手下的解家已经不再是下三门里的空架子了。那一天，黑瞎子照例陷在躺椅里头嗑瓜子，解雨臣坐在对面行云流水的沏着一套功夫茶——他新得的明前龙井，爱惜得不得了，一直还没舍得开封。


好茶冲泡的功夫也讲究，直摆弄得黑瞎子都快睡着了，才隔空递过来一盏，淡金色的茶水染在解雨臣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反射在阳光里微微透亮。黑瞎子坐起来接过白瓷盏，闻到顺着那人指尖飘来的一缕茶香：


“小花爷，瞎子答应你的还礼，如今局已经做成了。”


解雨臣屏吸听着，漂亮的唇抿成一条线，他从不相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黑瞎子为他做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着积德行善来的，现在，也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他早在心里盘算过无数遍，该还的还是早早还了，免得拖得越久欠下的越深。


黑瞎子看着解雨臣绷紧的唇线暧昧的笑，凑过脸来把湿热的呼吸都打在那人圆润的耳廓边，他明显感觉到解雨臣身体的僵硬，和修长的脖颈上跳动加快的淡青色血管，要是现在就这么把人要了……


“花儿，瞎子有句话……”


解雨臣垂下眼睛，睫毛在白玉似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随着黑瞎子轻飘飘的声线一颤一颤。


黑瞎子就这么隔着墨镜，紧贴着那人的耳廓停留停留了许久，终究无声的叹了口气抽身向后：


“为了你和瞎子自己的安全，从今天起，我们少见面。”

十 成势


解雨臣大脑死机了30秒都他妈的显示重启失败，那个男人明明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有意，真到了这个时候，竟然就这么丢下一句话，插着口袋晃荡走了？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黑瞎子，他从来都摸不透。


那次以后，他们便减了碰面的次数，少则一个月，多要两三个月才会见上一次回，见了面也都是些不咸不淡的生意往来——解雨臣出货、黑瞎子接着，解雨臣夹喇嘛、黑瞎子帮着牵线搭桥，也吃回扣、也赚差价，一切好像又都回到了一年前。


只不过，但凡遇上难缠的麻烦，解雨臣还是会打电话找黑瞎子商量，那人仍旧插科打诨的点拨他，但从不帮忙、更不出面。


尽管如此，解家的事，解雨臣从不会少了知会，通常就是一条短信，字少到了旁人看不懂的地步。解雨臣发：“等东风”、“花开满”、“大丰收”，黑瞎子还要狠，往往只回一两个字：“稳住”、“漂亮”、“妥”。但每一次，解雨臣一定会发，黑瞎子一定会回，这份默契持续着，倏忽就过了两年。


两年里，解雨臣真正做到了黑瞎子嘴里的牛人，不仅老九门二世祖的财产被归拢得井井有条，和那些土包子不一样，他还做了藏宝于民概念的开创者，把这些年收到的国宝散布于民间，北京城第一个藏宝俱乐部使用基金形式管理，就是他解当家创立的，开业那天，黑瞎子人没到，托人送来一坛海棠花掺的青阳酒，封坛的日子恰好是他们初遇那一天。


当天晚上，解雨臣送走了所有宾客，一个人坐在廊前，喝光了那坛酒，月上中天，不知何时就飘起了细细的飞雪，一如两年前那个大年初一的夜晚，他借着三分醉意，拨通了一个号码，当年的一个小孩子，能够撬动巨大的商业帝国，控制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是因为他用信仰几乎垄断了所有的巨型交易，而帮他迈出第一步的那个男人，此刻静静的坐在电话另一端：


“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小花儿，你是人中龙凤，但要涅盘飞天，还需要一场大火历练……”


黑瞎子蜷腿坐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冷风从大敞的窗口灌进来，夹杂着雪末打在他脸上，瞬间化成了水点。

十一 涅盘（上）


开春后，解家的生意不断做大，连眼高于顶的霍仙姑都放了话，说解子是九门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当家。可是伴随着这一句称赞，解雨臣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了，黑瞎子一向让他韬光养晦，什么是树大招风，他今天才真真切切地有了体会。


既然当了这个“翘楚”的虚名，也就自然免不了长辈的忌惮、同辈的嫉恨，生意难做还在其次，仿佛一夜之间背后多出了无数双眼睛，昼夜不停的窥视着自己，盯着他喝茶、练戏，盯着他插花、画画，更盯着他谈生意、夹喇嘛，盯着他一个人入睡。就连他生活了21年的四合院，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看不到它的爪牙，但是那份锋利时刻都在。


盘口上开始陆续有伙计反水，谈好的生意会莫名其妙的跑单，甚至走在路上也要担心会不会突然从头顶落下一块瓦片…他想试着找出幕后主使都根本没法做到，那些前一刻还握手言欢的伙伴，背过身去便没法判断是敌是友。解雨臣不怕事，但他真的很累，在这样的重压包围下，整整三个月，他几乎每晚只能安睡一两个小时， 而那双看不见的手正慢慢伸向自己的喉咙，越来越近。


没有时间了，他必须找到出路，两年多来解雨臣第一次主动约了黑瞎子，见面地点是他们以前常光顾的一家路边摊，狭长的一条胡同南北通透，以前解雨臣没留意过：这个小摊视野开阔藏不住人，现在想来黑瞎子还真是挑地头的老手。


解雨臣照例先到，挑了张靠路边的桌子慢慢的喝茶。坐下不久，背后桌有生客，咋咋呼呼的一副醉鬼模样，吵得解雨臣挪了挪椅子，等了不到一刻钟，就见黑衣黑裤的男人叼着烟头晃荡过来，看到自己后悠闲的吐了个烟圈儿。


解雨臣起身想跟老板要张点菜单，余光扫过黑瞎子的脸色突然变了，紧接着听得背后风响，干他娘的！中招了！


解雨臣只来得及回头向后，一道刀光已经近在眼前，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人抓住，朝着胡同的另一方狠命的一掼，便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抛物线，摔出去的一刹眼前寒光一闪，一串血珠泼洒而出。

那个瞬间，黑瞎子身形犹如鬼魅，单手扯着解雨臣把他扔了出去，而后翻腕夺刀，锋芒一扫，在偷袭者的胸前斜开了一条血口，救人、夺刀都在一刹之间，快得不可思议。


解雨臣回神时，埋伏成客人的杀手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小店老板大呼小叫地跑出来，让黑瞎子塞了200块钱哎啦哎啦地给挡了回去。他坐在地上抬起头来，正看见男人逆着光，娴熟地在黑皮靴上荡了荡刀锋上残留的鲜血。发现解雨臣看自己，就笑着冲他伸过手来，“知道黑衣服的好处了吧？带点儿血根本看不出来。”


解雨臣拉着黑瞎子的手从地上起来，男人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受伤，顺势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怎么这么不小心，给人盯梢了，没发现？”


解雨臣摇摇头，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尽管也经历了不少风浪，自己吃的那点苦和黑瞎子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光是刚才那一套驾轻就熟的伶俐身手，就能看出自己这三个月刀口舔血的日子，那人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


黑瞎子牵着解雨臣重新坐回小桌前，递给他一杯热茶就笑：“说说吧，小九爷？”


“我得罪了人，这次很麻烦。”


“什么人？”


“不知道，”解雨臣略一沉吟，“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麻烦。”


“嗯，让我猜猜，反水、跑单、挖墙脚、搞暗杀…对不对？”黑瞎子转到刚刚杀手坐的小桌，拎着对方喝剩的半瓶啤酒绕回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看解雨臣拿白眼瞪他，陪个笑脸：“刚损失了200块钱不是，别浪费了，你说你说。”


“妈的，也不怕毒死你。”解雨臣咳嗽一声，“你都猜完了，我还说什么，这人是谁，你有眉目？”


“没有，只不过道上整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么几招。这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


“要是一群人可不好办……”


“慌什么？”黑瞎子啐一口，“就算是一群人，归根结底，背后也必定有个龙头！”


“你是说？”


“想想，”黑瞎子笑，“要说反水、跑单、挖伙计，那是常有的事儿，可是做到暗杀这一步的，还没几个人够胆。”


解雨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黑瞎子说的没错，这两年多来自己垄断各种巨型交易，和半个老九门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敢向他动手、并且动得了手的人，已经没有几个。这个龙头，恐怕身份地位，都在平三门的翘楚、甚至是之上。


而他，想要自己的命。

十二 涅盘（下）


解雨臣把近来发生的怪事详细捋了一遍，黑瞎子在对面压着啤酒，安静地听。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我今天找你来，一是让你帮忙分析分析，二嘛…”解雨臣顿了顿，让他说这样的话，真是难以开口：


“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你……愿不愿意帮我？”


黑瞎子放下酒杯，笑得意味深长：“花儿，你以为，在道上混是什么？”


“你做到了别人眼里、心里的牛逼，这些附带的腌臜事儿想一样不沾，不行的。”


“你，不打算帮？”


“这和帮不帮都没关系，”黑瞎子摇摇头，“慈不掌兵，义不理财。说到底这事也由不得我来选。话说回来，我背后毕竟不是一个人，若是这时候出头帮了你，四爷的脸往哪儿搁？”


解雨臣眼波流动清寒如冰：“这么说来，倒是解某考虑不周了。”


“小花儿，我是愿意一直这么护着你的，可是这样，你永远出不得头。”男人的声音很低，压在若有若无的笑意里。“你可以不信我，但是要做飞天的凤凰还是笼里的金丝雀，你有你该走的路，我说了，这事不由我选的。”


要是，你没生在九门…可惜，解雨臣，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狼崽儿，如果现在不给你爪牙，怕终究是害了你…最后的这句话，黑瞎子没有说出口，有些道理来的太早或太晚，那人不会明白的。事实上，解雨臣真正懂得黑瞎子的心境也确是在很多年以后，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吴邪——自己的竹马竹马。他们有太多相似的经历，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走过这场生不如死的青春，吴邪眼里、心里依然如他当年一般纯澈澄明。


解雨臣后来常常在想，自己之于吴邪，也许正如当年的黑瞎子之于自己，既想小心护着那份天真，不让自己的苦在对方身上重演，又时时被现实提醒，让他成长才是最好的守护。他在两难的抉择中，第一次开始心疼多年以前的黑瞎子，那个男人笑着走完了这么难走的荆棘，比自己来得勇敢。


“懂了。”解雨臣起身，压了200块钱在桌上，头也不回：“陪你的桌椅钱。”


冷风中，黑瞎子独自枯坐了一会儿，默默伸手向桌上摸了钱，塞进上衣口袋，一口闷掉了剩下的酒，咧咧嘴——妈的，真苦。

解雨臣说不上有多恼黑瞎子，那人既不是师父、更不是情人，这种生死关头把宝压在别人身上的事，他是解家人，一辈子也只能允许自己犯这一回矫情。


但无论如何，这次碰面也不算毫无意义，黑瞎子的分析是对的，自己一开始给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唬住了眼，现在想来老九门里，没入股解家又有实力和兴趣动自己的龙头，只有一个可能——陈皮阿四。也只有这个人，黑瞎子不敢出手，没法出手。


这大佛爷可是狠到没边儿的主儿，发起狂来一个村的人都敢杀，解雨臣从小就听说过不少这位四阿公心狠手辣的故事，九门里调皮捣蛋的孩子提起他，基本上就跟听到“老虎妈子”一个效果，没认清脸都先忌惮这个名字，硬碰不得。


明确了对手是谁，解雨臣几乎没怎么盘算，就整理出了两条对策：


其一，该认怂时须认怂，他请出两年前入股解家的上三门半截李的后人出面当说客，意思无非是：四爷爷，徒孙知道是您出手啦，您老也别端着啦，您厉害、您牛逼，我斗不过您从此再不敢瞎得瑟啦，以后都做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乖孩子，您老就高抬贵手吧；


二则，通过有股份的半个老九门牵制陈皮阿四，与此同时，价钱能让多低就让多低、利润能给多大就给多大，想尽一切办法拉他老爷子入伙。黑瞎子当年的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老辣，把解家的利变成老九门共有的利，不仅是发家之道，关键时刻更是保命绝招，解雨臣都有点怀疑，黑瞎子是不是早就算准了四阿公最终会找他麻烦，才让他起势就从这一步棋走起。


这两招双管齐下，说动陈皮阿四只是时间问题，解雨臣唯一担心的是，身边的杀气越来越重，就算拼上一切的手段和精力，自己有没有命能拖延到那个时候。

“爷，成了！”


接到伙计发来的报喜短息时已近黄昏，解雨臣的车抛锚了，正徒步穿过一条小巷回家。
一个多月的软磨硬泡、手段用尽，陈皮阿四总算入股了解家新开的马盘，解雨臣长出一口气，财能通天，今晚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合上翻盖手机，紧了紧衣领，琢磨着得快些赶路，这天色不正，说不准是憋着一场大雨。


刚走到巷口，前方突然闪出两个人来，脸上全是久经战阵的狠戾，把出口堵得死死，朝着内巷步步紧逼。解雨臣停住脚步，与此同时，背后传来金属划墙而来的刺耳摩擦声。得感谢这四个月来每天上演的生死考验，解雨臣现在光凭皮肤也感知得出哪个方向传来的是杀气。


他弯起一边的嘴角笑：“哥儿几个，不先给四爷打个电话更新下信息？”


几乎是在一瞬间，围住他的三个人同时出手——咽喉、心口和后脑，每一招都是直取要害，解雨臣一哈腰躲过致命的攻击，反手拽出别在腰间的两把蝴蝶刀来护住全身，心下暗暗吃惊这三个人怕都是道上数得出的好身手，一柄长刀、一只狼牙棒、一条铁锁链，出手狠辣利落、配合得密不透风，脸上却依然笑容不减。


蝴蝶刀上下翻飞，解雨臣置身中央，幽蓝色的刀光在周围连成弧线，雨就在这时落下来，被刀光截断、斑斑点点。


“几位还不知道吧？四爷刚刚已经入股了解家的马盘，现在杀了我，是坏他老人家的财路，怕是无功有过……”解雨臣左手架住头顶落下来的刀锋，右手顺势划出斩向飞来的锁链，眼神余光瞟着巷子的出口，同时与三个高手过招，自己根本没有胜算，只能是尽力拖延时间寻找脱身的机会。


“小九爷，劝你别动那歪脑筋。”使铁链的杀手左眉到嘴角一道蜿蜒的伤疤，扯得半边脸有些狰狞：“上头没下新的吩咐，你这是瞎耽误功夫。”


“是吗？”解雨臣一记平挥，薄如蝉翼的刀面接住雨水闪出一道水花，溅入杀手的双眼，面前闪开一条缝隙。


“就是现在！”他回身用另一只手的刀尖支着地面，脚踏上对面的巷墙翻过两个杀手，跟着借力一个凌空翻身眼看就要跃入巷外，右脚的脚踝突然一紧，给铁锁链套住了。


解雨臣还没来得及在心里骂完娘，整个人就被狠狠的拍在地上，这一下摔得太狠，眼前黑了几秒，紧接着被套住的脚踝传来了撕心的剧痛，耳边是狼牙棒撞击骨头的声音。


“栽了…”


雨下得很大，解雨臣从积水的泥泞里勉强回过身子，正看见劈向自己头顶的刀光，甩出的雨水迷住了他的双眼。

十三 赌石（上）


“就这么死了啊，才21岁呢……”解雨臣用力睁大双眼，看着那一道白光越来越近，森冷的刀光甩出无数水珠竟是美得惊心。


然后…那个挥刀的杀手头上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件皮夹克…是的，黑色皮夹克…


解雨臣就这么趴在地上，眼瞅着从巷子背里，踩着另外两个杀手的脑袋，蹦出一个人来，翻身过来的时候，兜头兜脸地踹了那个倒霉催的刀客一个结实，“砰！”的一声巨响，堪堪落在自己身前——溅了他满头满脸的泥水。


那人身上只余件黑色背心，背对着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转过头来一呲牙：“花儿爷，借你的刀用用。”


解雨臣绷着脸把刀递过去：“妈的，出场得这么随便。”


黑瞎子接过双刀，缓缓站起来，挡在解雨臣前面。


“黑爷，上次的事已经是极限了，四爷的脾气你比我清楚，疤脸劝你别趟这浑水。”拿锁链的杀手说着，上前揭掉还蒙在刀客脑袋上的外套，黑瞎子这一脚踢得狠，那杀手眼看已是爬不起来。


“我是真不想趟，可惜啊，我自己就在这浑水里。“


“为这么个四六不懂的少爷，你值得…”


“老疤，”男人打断他的话，“这是我黑瞎子认定的人。”


瓢泼大雨中，闪电照亮的他的身姿坚不可摧，多少年后仍尘封在解雨臣的记忆中，曾有一个男人横刀挡在自己身前，做出过那么郑重的承诺，那一刻，解雨臣不是没想过许他一生。


他坐在雨幕里，看着男人夺步向前，和剩下的两个杀手战在一处，挥舞的刀光带起咧咧寒风，四下里鲜血的腥甜突然蔓延开来，铺天盖地的淹没了他的呼吸，雨天…流血的天气…

挥刀的手腕突然缚上三圈铁链，另一边芒刺森森的狼牙棒劈头打来，解雨臣清楚的看见，黑瞎子竟然笑了，那个男人一声爆喝，臂上青筋爆起，生生地把使铁链的疤脸杀手抡了起来，直飞出去，一瞬间火星横飞，铁链擦着头顶的狼牙棒，堪堪断为两节，两个杀手打着滚儿摔在一起！


“够负命的就得了，兄弟。”黑瞎子收了刀，语气森然。


疤脸啐了一口血，爬将起来，跌跌撞撞地抱了一个拳，扶着另外两个杀手，消失在雨帘深处。


黑瞎子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全身都是细密的伤口，他转到巷子角捡起皮夹克，稀里哗啦抖掉泥水套在身上，回到解雨臣面前摸了摸鼻子，雨水汇聚着地上蜿蜒的血流，打得两个人都狼狈异常。


黑瞎子想笑一笑，但嘴角弯出的弧度很勉强，最后终于放弃了尝试，弯腰把解雨臣半扶半抱起来，往自己的小公寓走，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


这是解雨臣第一次走进黑瞎子的生活，50平多一点的一个小单间，什么摆设性的物件都没有：躺椅、行军床、饭桌、折叠凳、煤气灶、医药箱和一个大大的朝阳落地窗…敲了自己那么多东西，家里就搞这么个熊样儿。


简单冲澡后，解雨臣换了一身黑瞎子的黑衣黑裤从浴室出来，瘸着腿走到行军床边坐下，黑瞎子抱着医药箱坐在他脚边，卷起裤管的一刹还是不由得皱眉——解雨臣白皙的脚踝上，倒插着数根钢钉芒刺，原本白玉似的小腿一片血肉模糊。


“这个得拿刀挑出来，花儿爷忍着点儿。”黑瞎子左手抓住解雨臣的小腿，右手娴熟地给匕首消了毒。


”啰嗦什么…”解雨臣咬紧牙关别过头去，下意识的抓紧了床沿。


黑瞎子清清干涩的喉头干笑了两声，在血肉之躯里头挑钢钉，虽然算不上什么致命伤，但极其耗神，约莫过了几分钟光景两个人俱已是满头大汗，黑瞎子墨镜一挡，也不笑了，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尴尬。


解雨臣强忍着疼，想扭过头来看一眼进度，正撞上黑瞎子也抬头看他，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解雨臣实在绷不住，咬牙道：


“看什么看，弄完了没？”


黑瞎子一脸欠抽：“那个小九爷，实在对不住，我不小心把你血管挑断了…”


解雨臣那一瞬的表情，黑瞎子在脑海里扒拉了半天，也只能用“精彩”两个字来形容，那个震惊、委屈、不可置信，最后都统一成了暴怒，上来就掐黑瞎子的脖子、掐死算完，男人忙丢了刀高举双手：


“大花、大花，有话好商量！”


“商量个屁！你他妈个废物，挑个钉子都能挑断血管，留你何用！”


“哎我操，你真掐啊…你先看看，自己看看…”


解雨臣又狠命掐了一把，直掐得黑瞎子要翻白眼才把腿抽回来，低头一看，虽然脚踝处依然血肉模糊，但钢钉已经尽数挑出，也没有血管被挑断的惨不忍睹，一脸疑惑的看向黑瞎子。


男人笑得直咳嗽，重新抓住他的脚踝一点一点缠纱布，


“不识逗。”


“黑瞎子，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男人包扎完毕，特满意的在他腿上一拍：“我说解雨臣，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缺这么点生活乐趣，咱打个蝴蝶结？”


解雨臣收回腿看，黑瞎子还真在绷带上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不禁失笑：


“黑爷，幼儿园大班毕业没？”


黑瞎子抱起医药箱：“这就对了，人生大事没有不苦的，找点小乐子日子就容易过得多，再难也得活不是？”


蹋拉着拖鞋晃荡走了。


解雨臣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晃神，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五阴盛，人生处处都是苦，他如此，黑瞎子亦然，懂得给自己和别人找乐子，何尝不是一份担当。


当晚，解雨臣睡在黑瞎子的行军床上，男人就在他旁边打地铺，没有家里松软的被褥和枕头，他却难得的睡得安稳，那一夜，解雨臣做了接手解家以来的第一个好梦，梦里光鲜璀璨，盛放了满树的海棠…

十四 赌石（下）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却是难得的好天气，解雨臣休整了一晚，行动已无大碍，只是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


黑瞎子双手插着口袋，用口哨吹着一首俚俗逗趣的小调，没骨头一样走在前面，解雨臣瘸着腿，安安静静的跟。解家大宅离黑瞎子的小公寓很有段距离，但两个人谁也没提叫车的事，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压着马路往解家走，期间几次解雨臣因为腿伤，要停下来歇歇，黑瞎子也只是挂着笑，站在前头等他，没有半点来扶的意思。


与其说是黑瞎子护送解雨臣回家，这倒更像是一场无所事事的闲逛，天空湛蓝得人心里也跟着通透，北京的暮春时节极少有这样的天气，清清爽爽的没有一丝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固定的距离，谁也不主动搭话，气氛里充满了一种难言的东西，好像从未如此轻松惬意，也从未如此紧张尴尬。解雨臣能感觉到，从昨晚开始，黑瞎子是有些不同的，可是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那人还是一样笑着，一样荤素不忌的开着玩笑，只是这笑容背后似乎多了些东西，他每次堪堪要抓住的时候，又溜走了。


这么一路揣测着，前头的黑瞎子突然在一个小摊前驻足，蹲下身来挑挑拣拣。解雨臣分开三三两两围观的闲汉，看清了，潘家园一带再常见不过的民间把戏，赌石摊儿。


玉石开采出来时都有一层风化皮，内里有没有玉？成色是好是坏？都须得切割后才能见真章。买家全凭一双眼，高价选石现场用刀，从清朝开始，这种拿璞玉做赌的游戏便在京城盛行，因这赌约，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所谓“一刀穷、一刀富”，玩古董的无人不知。解雨臣倒没料到黑瞎子会对这种赌博感兴趣，站在他背后看男人这块儿敲敲、那块儿看看，样子少有的认真，不禁失笑：


“黑爷这是挑西瓜呢？”


黑瞎子背对着他动作不停：“你那扇子缺个吊坠儿。”


“你就这么有把握挑得上个有玉的？”


“这璞玉啊自身就带着灵气，不是我挑上它，而是自来就该有这么一段缘分。”黑瞎子顿一顿，“只是，好玉初生时，光彩都是藏在石头里，须得有一个人小心引着、护着、狠狠的磨砺…怕磨得狠了，伤了棱角，磨得轻了，又成不了玉…还有一种最惨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解雨臣琢磨着黑瞎子的话微微出神，只能摇一摇头，忘了那人根本看不见。


“就是终有一天磨成了稀世美玉，外表看起来完璧无瑕，内里看不见的地方，都他妈碎成渣。所以说，识玉容易琢玉难，不过都是各有各的天命，瞎操心罢了。”


黑瞎子的话和四年多来的历历往事交织重叠，像一串脚印狠狠踩在解雨臣心上，压得他胸口生疼：


“玉也好、石也好，终归是死物，你花这么多心思为它打算，就没想过人家可能根本不明白，或者就算明白了，也未必肯领你的情？”


“说了是赌，哪有稳赢的道理？真不懂或是装不懂，也是我自己愿意犯这个贱，谁让我看见过它的本心，若不护着，给人磕碰了、糟蹋了或者随随便便埋没了，也是心疼。”解雨臣第一次感觉到黑瞎子的语气里有了浓浓的疲惫，“我未必能护它一世，但只要成了玉，转换几个江湖、落到谁手里也亏待不得它…”


解雨臣接不出话，从胸腔到喉咙，贯穿着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闷的钝痛，黑瞎子低着头，不看他，他想起自己当上掮客初会解雨臣的那年，那人十七岁，倔强、易碎也纯净无暇，一如上好的玉璞。等到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五十七岁，人就复杂了，知道如何对付自己的感情、人生和自尊心…他黑瞎子已经活了这么久，什么都不怕…


男人最终托起一块璞石，递到摊主面前：


“就要这一块儿，我赌他有心。”

十五 问心


自打把解雨臣平安送回家那天起，黑瞎子便没了消息，不是寻常的那种不联络，是彻彻底底的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道儿上流言四起：


知道吗？陈皮阿四马盘里管事的掮客反水了…
哪个不怕死的，四爷这么狠的老江湖都敢招惹？
嫌命长呗，竟然吃里扒外，给外门的当家当探子呢…
命再硬能斗得过陈皮阿四去？听说早给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了，快别趟这浑水…


一条比一条来得凶猛，空穴来风，必有所因，解雨臣坐不住了。


他给黑瞎子打电话，手机已经成了空号；去那人住的小公寓，大门紧闭；派伙计到堂口去找，接待的新管事一脸阴阳怪气：黑瞎子啊，没这么号人，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解雨臣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找人找得发了疯，连忌讳都顾不得了，他甚至私下去找了暗杀过自己疤脸，昏黄的巷子里，杀手搓了搓手：“我是黑爷一手带出来的，当初没少劝过他，这回真是赌得大了，也不知是图个啥…“


没消息，没有一点有用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这么悬在心上，太难捱了。


“要不，我直接去问四阿公要人？他现在有我解家的股份，也许能卖个面子…”


“解当家，您就别再添乱了，四爷想整治谁，天王老子都拦不住，黑爷要是没了也就是没了，如果侥幸逃得过，您这么着，不是把他往阎王殿送吗？”疤脸说得平淡，但解雨臣看出来了，话里话外都传递着一个意思：


解雨臣，你他妈就是个害人精。


疤脸想得也没有错，如果自己之前能再谨慎一点，那人本是不必陷入这死局中的。陈皮阿四的手段，在九门里都是出了名的狠辣，不论生死，男人现在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而黑瞎子自己，怕是老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救下他后才会有那么多反常的沉默，和赌石摊前欲言又止的那些话。


见过疤脸回来，解雨臣每晚都会做同样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赌石摊前，刀锋切向玉璞那一刻，黑瞎子弯起的半边嘴角：


“我赌他有心……”


“赌他有心……”


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回响，萦绕不绝，有如梦魇。


日子一天一天，已近初夏，整整一个月，解雨臣动用了他能动用的所有人脉，想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查不到黑瞎子的消息。那个人，就像从未出现在他生命里一样，突然抹灭了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全老北京的槐树都开了花，他坐在院落里，开合着那把“关关雎鸠”的折扇，回想起昨夜再度惊醒时的大汗淋漓，只觉得和黑瞎子的相识已经恍如隔世，“那个男人，凭什么就敢这样拿真心出来赌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呢，解雨臣，你到底有没有心？”一串又一串的槐花如雪，扑簌簌落了他满身。


霍秀秀坐在院子另一头的秋千架上，盯着这边出神，两只脚在半空中荡呀荡，就这么晃悠来、晃悠去，最后一岔腿，停住秋千：


“小花哥哥，你是不是心里又多了个人？”


解雨臣心中一凛，对上女孩清澈的眸子：“胡扯。”


“那你最近老看那扇子做什么？”


“丫头，我问你，要怎么样才算有心？”


霍秀秀偏着头笑意盈盈：“简单啊，有心就是心里有人家嘛，吃饭、做梦、上厕所，所有无聊的时候你心里面想的是谁，就是对谁有心喽。”


“秀秀真聪明，怎么我自己，一直都没想到呢…”


那一日傍晚，残阳浸血，解雨臣信步从解家出来，回过神时已经鬼使神差的站在了宣武门戏楼门口——自己和那人初遇的地方。接手解家七年来，解雨臣再没回来唱过戏，今晚赶上戏楼没排场，整个院落熄了灯，他穿过看台往里走，这么多年不碰戏，想再看看自己的妆台，也不知如今坐的是哪个新角儿？


刚迈步越过入场的三级石阶，解雨臣就认出化妆间阴影里，坐在自己旧妆台前的一道熟悉背影。黑暗中那人听到脚步声，身形一僵，停顿了几秒才起身，回过头时已是一副大剌剌的神情：“还以为没机会当面道别呢。”


解雨臣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三步并作两步，抢身捞住了男人的前襟，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抵在妆台镜面上，瓶瓶罐罐泼洒了一地，黑瞎子给唬了一跳：


“这我现在可没钱赔！”


“闭嘴！”


解雨臣一仰头叼住他的唇，狠狠吻了上去。

十六 逃犯 （上）


黑瞎子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儿，解雨臣的嘴唇温暖干燥，就这么不管不顾的贴了上来，一条灵活的舌头还不断的往里送，这事儿来得太好、太突然，以至于他都忘了张开嘴。直到解雨臣试了几次，送不进去，一口咬住他的下唇，铁锈味儿的血腥在两个人口中融化蔓延，他才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还真他妈不是自己在犯癔症。于是栖身上前把人揽入怀中，几近疯狂地吻了回去。


这个吻，直到两个人都耗尽了所有呼吸才停止，而整个过程里，解雨臣都没有闭眼，一片黑暗中，只有他的眸子清亮，目光交缠着喘息，近在咫尺、直透人心。


“来解家，做我的伙计。以后，我解雨臣护着你。”


黑瞎子看着解雨臣的眼睛，坚定、平静、不可动摇，七年前的一个小孩子，几经风雨，终于长成了有担当的男人，黑瞎子熟悉那种眼神，他不是在试探、征询或开玩笑。


他微笑着揽上解雨臣的腰，腰线挺拔修长，还是个初长成的孩子：


“小花儿，你听好了，我黑瞎子这辈子都不会做解家的伙计，我可以帮你的忙，可以替你做事，也许有一天还可以入解家，但我不会做你的伙计。”


这是解雨臣第三次向男人发出邀请，也是黑瞎子第三次不留余地的拒绝。这是黑瞎子所希望的，他们的关系，有师徒、有知己、有情人，但是终其一生，没有雇主和伙计。


“好，但你要告诉我今后的打算。”


“听话，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黑瞎子攀上解雨臣的双肩，想把人圈进怀里，但年轻的当家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竟是扳不过来。


“我现在和四爷这关系，你搅合进来，没有好处。”


“你还是没告诉我。”


解雨臣目光灼灼，扳不过来，真难对付啊，我教出来的狼崽子…，黑瞎子叹口气，“花儿，你好不容易挣下今天这个局面，四爷那边…”


“我有没有好处关你什么事？解家今天的局面关你什么事？陈皮阿四怎么对付我又他妈的关你什么事？我是在问你的打算，得罪了陈皮阿四，你自己今后打算他娘的怎么办？！”


解雨臣一甩肩膀打开黑瞎子的手，上来照着男人小腹就是一拳，黑瞎子没有防备给打了个正着，未及反应解雨臣已经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肩，咬得那个狠，疼得黑瞎子眼泪都快出来了：“哎我操，解大花，你是不是个属狗的，怎么老咬人？你给我松开！”


解雨臣根本不搭理他，咬得更狠，黑瞎子疼得呲牙咧嘴还舍不得还手，气得干瞪眼：“疼疼疼…我再给你十秒钟的机会…”


解雨臣挑衅地转过头来，水色丰盈的桃花眼里眸子一挑，唇边鲜血侵染，红得像没氲透的胭脂，映衬在最后一丝余辉里，邪魅得不像话。


“你松不松嘴？”黑瞎子翻身把人压在地上，“反了你了！”另一只手灵活的解开了他的第一颗纽扣。


后来解雨臣回想起那一晚，脑子里总会出现跳跃的空白，怎么形容呢？像一场疯狂的劫数。从妆台到地板、从墙壁到衣柜，戏服、环珮、胭脂、眉黛……无不散落、粉碎、一片狼藉，犹如两头困兽相互撕扯、慰籍，扫荡过妆室的每一个角落——呼吸交融、肢体痴缠。


解雨臣记得黑瞎子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滚烫的喘息，他从男人蒙住自己双眼的指缝里望向窗外，紫夜蓝色的苍穹下碾碎了满天的星光。

十七 逃犯（下）


后来解雨臣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身体像一片纸在夜风中飘来荡去，梦里耳边都是一个人的轻声呢喃：“花儿、花儿……”


再醒来时，黑瞎子已经没了踪影，唯有身上披着的皮色夹克提醒自己，昨夜并非一场大梦。


他隐约感觉外套内兜里微微的硌手，伸手进去，竟摸出一枚球形镂雕的翠玉扇坠来，入手温润、流动水光。


解雨臣对着光举起扇坠细细打量，极其精细考究的雕工，还没有一块钱硬币大的翠珠竟是双层相套，外环对称刻着四朵海棠，形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承露含羞，内层的小珠刚好在每两朵海棠间的镂空处刻上一个小篆。解雨臣借着晨光辨认了许久，四个字：


“真予不夺”


这是他第一次用心送给黑瞎子的礼物——那把檀木折扇上的题字：“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他本是想借着这话警告对方，也提醒自己，没想到却这般就入了彼此的心。


解雨臣嘴角一弯苦笑，那么这枚翠玉，不消说，便是那日赌石切出来的玉心：


“黑瞎子，还真他妈给你赌赢了，有心。”


小花囊紧了皮夹克，刚回到堂口就听到一个差点让他摔了茶杯的消息：


“当家的，你记得之前老和咱家做买卖的黑爷吗？四爷堂口的头马，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给捅到条子那儿去了，逮捕令都发了，全国通缉呢！”


“知道了。”解雨臣插在口袋里的手攥紧了那枚翠玉扇坠：


“黑瞎子，这就是你的原因吗？”


没有答案，没处去找答案了。


和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一样，在生不如死的青春期，解雨臣的心里走进过一个人，他们一路扶持、陪伴又突然分离，好像已经做了情人间该做的一切，又好像还什么都来不及开始。


那以后，解家的生意越来越风生水起，解雨臣纵横于九门诡谲的人心间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只是，偶尔在酒局闲聊间还能听到些那人的消息，离开了繁华的四九城，背着一个通缉犯的罪名，他倒好像反而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辗转受雇于各个地方上筷子头，两年半的时间，不长不短，却已经够他渐渐摆脱掉“四爷头马”的标签，一拳一脚地打下了倒斗儿届“北瞎南哑”的名声，这一次竟是比做掮客来得更响亮。


解雨臣24岁那年的大年夜，罕见的瑞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初一清早，他踩着积雪出门拜年，一开大门就看见那二货缩着衣领，靠在他家正门口百无聊赖的抠春联儿。


许是没料到解雨臣会这么早出来，吓了一个机灵，一时间两个人都怔怔：


“黑爷过年好啊。”


“哦，过年好。”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


“……”


冷风夹杂着雪末呼啸而过……


最后，黑瞎子搜肠刮肚了许久，憋出来一句话：


“那个，花儿爷，我来蹭寿面。”


“其实，今天不是我生日。”


“哦……”黑瞎子搓搓手，又没话了。


解雨臣笑：“不过自打五年前的今天起，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吩咐管家给你备了长寿面。”


那一刻，阳光打在两个人身上，像一张泛黄的照片，解雨臣想：或许现在开始也不算太晚……他们的故事，好像已经走完了情人间该经历的一切，又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未来，他们还将相互扶持、试探、争吵、交心、经历漫长的甜蜜和痛楚，而打破一切平静那颗石子，要等到两年后才会出现，他的名字叫吴邪。

《情种》上卷，今天就正式完结啦。
从开始更新到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第一次在贴吧开这么长的帖子写东西，原本只是想写些小短篇练练手，没想到竟然拖拖拉拉也写了这么长。
感谢所有喜欢过这篇文的小伙伴们，特别是从一开始追文直到现在的亲们，没有你们的回复估计我早就弃坑了@解语花开倾城色@我de默默@hu1113967395@lvmm401623684@凤雅琪@__乐桑 @微樱瞳 @囹圄hh @刺猬爱山p
第一次@ 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啊，也许还有喜欢的小伙伴被漏掉的抱歉啦，总之，如果这篇文能让哪怕一个人喜欢或快乐，也算没有白写啦～


PS：按照最初的设想，上卷是小花成长的过程，老齐作为师父和前辈出现，处于绝对的强势地位，但也一直在付出等小花儿长大，下卷 会是成熟的解雨臣和黑瞎子间的故事，也会有 瓶邪、胖子、潘子等盗笔更多主角出现，这个阶段小花翻身把歌唱，处于强势地位，老齐才正式开启自己的人父加二货的个体户生涯。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设想哈，如果以后有时间，或有了大概都故事方向，楼主会再来续写的。也可能不定期来写些预告或发点小番外段子。


so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啦！

《情种》下卷 预告 vs 番外小段子


首先声明，发这些碎片并不代表楼主要更新下了，只是今天看到楼上姑娘的鼓励，想起来半年多前写过这文，有点手痒……所以把之前的一些设定和番外放出来，感谢依然关注的亲们的支持 >_<
〔闪回1〕
“这事麻烦了，怎么平白就牵扯进他来？”解雨臣眉心紧缩，一偏头躲过男人递到嘴边的软炸里脊，“不吃不吃，说过多少遍了，洗手了吗你？”


“刚出锅的，补补脑。”黑瞎子换了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递过来，“大花儿，别说做老公的没教你，这当家的人，不能把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你就算做不到哑巴张那样面无表情，至少也该学学瞎子我，多笑笑。”


解雨臣眼看着男人另一只手动作不停，筷子一挑，又一条沾饱了蛋清白面的肉段滑进油锅里噼啪有声，张口接了他手里的里脊就笑：


“少他娘的拿我跟你比。”


〔闪回2〕
漆黑的甬道里，黑瞎子抵着他，不容分说，避无可避：


“你始终是拿我当件事体来花心思，我黑瞎子跟你走到这一步，是他妈图你讨好我、伺候得我舒服？解雨臣，你看清楚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你要上心，就给我对着人上心！”


〔闪回3〕
小花眼睛都红了，扑过去就是一脚，“我操你大爷的黑瞎子！你不是说‘稳着来’吗？”
黑瞎子笑着啐出一口血来：
“真是小孩子，我说你就信……”

说好的番外来啦，鉴于正文都太苦逼，番外就让瞎子放纵一下吧


情种 番外篇之 哑巴张的烦恼


要说黑瞎子离开北京这二年，天南海北的夹喇嘛、混江湖，共过了几回生死，也真算交下了个把兄弟，哑巴张就是其中之一。


黑瞎子自诩看人眼毒，过得了命的都非凡品，比如这位张大爷，不光模样、身手稳占倒斗儿届一哥，腹黑闷骚指数更是旷绝古今，黑瞎子私下里跟伙计调侃人这叫“色艺双绝、内外兼修”，明面上可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跟这种人耍混不吝那简直是往枪口上撞，他还没虎到这份儿上。


好在哑巴张这人，说归说闹归闹，平日里三棍子不给一个响屁，到了正经关头是真给力，好几回鬼门关路口给黑瞎子打了个转向灯，又领着他溜达回阳关大道了。能怎么说？不就是不爱说话吗，人谁没点儿个性呢，高冷嘛，再高冷你能冷得过小花儿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于是黑瞎子就忍着，不光忍着还没话找话，不光没话找话还称兄道弟，不光称兄道弟还勾肩搭背。张起灵刚开始脸上阴得能拧下一盆水来，后来就直接跑神儿、瞌睡、盯天花板，能把自己放多空就多空。


一来二去黑瞎子摸出了门道，墨镜一带完全就把张起灵当成了不要钱的解压热线垃圾桶，反正这人长得秀气，戴个假发就跟客服妹子一个样儿，嘴还严实，贼严，跟他说啥也不怕他去传闲话儿，只要俩人搭档值夜，整个晚上都是黑瞎子的脱口秀时间，前半宿插科打屁黄段子，后半宿情感热线聊小花。


每次还都有个保留环节：展览定情信物


“哑巴哑巴，给你看样儿好东西，你猜猜是啥？”
“扇子，”张起灵眼皮都不抬，“15次。”
“嗯？”
“你给我看过15次了。”
黑瞎子嘟囔句“嫉妒”，依然是自顾自，“有机会给你介绍我家小花儿，带劲！”


张起灵囊紧外套往墙角靠靠，尽量和黑瞎子拉开段距离，等他再把倒背如流的黑瞎子感情史重播一遍，从他俩怎么戏楼初遇，怎么马盘重逢，到如何步步为营重振解家……


“我第一次见他都他妈惊了，怎么可能有两个人的眼神儿这么像？都过了几十年了还给我遇到，你说是不是天意？”
……
张起灵不说话，姿态很明显：烦他。

一套故事翻过来调过去，没一点儿新鲜的。


黑瞎子最后一次重播这套故事，讲了一个多钟头，张起灵没做一丁点儿表情回应，连皱眉都给省略了，他就起疑，也不讲故事了，观察了半天才发现关窍——娘的这哑巴带了俩睡眠耳塞，根本一句没听进去！


这也是黑瞎子第一次从哑巴张嘴里听到倒斗儿届以外的名字：吴邪——给他买耳塞的那个倒霉孩子。


末了，张起灵丢下一句：“忘不了就去找他。”
走了。
黑瞎子一个人坐了一宿，从那个斗儿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去买了一张到北京的车票，那一天是大年三十，春运的车厢挤得下不去脚，但鞭炮声噼里啪啦的炸得人心里敞亮，黑瞎子是不过年的，不过他突然很想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从那以后，哑巴张的倒斗生涯清净了一段日子，不过好景不长，很快他又开始被迫听起了黑瞎子脱口秀，好在之后的每一回，都有些新鲜故事可讲了。

《情种》下卷 预告
这是目前想到的所有零碎片段了，正文还木有开始写，所以不要问我是be还是he，楼主是善良的孩子，还是倾向he的，集齐100赞开更《情种》下，让我们一起踏上一段全新的“花样虐瞎子”之旅吧~


[闪回4]
“小花，我要做一个很大的局，需要你帮忙。”


解雨臣说，好。


黑瞎子看着他，看他对另一个人说好，那个字背后有很多东西，有信任、有在意，还有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也许会是整个解家，他跟解雨臣披肝沥胆打下的解家。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解雨臣回答的每一个字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刀刀见血。


[闪回5]
“他进过我的心，比你更早。”
“嗯。”
“但是，他心里现在装的是另一个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
“瞎子，一个人的心要让谁先进来，是注定的，你我都没有办法。”
“是啊，没办法。”
“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
“明白，完全明白了。”


……


北京绚烂的霓虹里车水马龙，解雨臣堵在路上，一个人听着一段时过境迁的录音。


他突然很后悔，后悔黑瞎子离开那天，自己没有揪住他的领子给他一拳，告诉他：
“你明白个屁，老子爱的是你！”

情种 下卷
竟然这么迅速就凑够了100赞，亲们真是棒棒哒，如约，今天开更《情种》下卷 ps 也算
@Gintama还我RP妹子生日贺文了吧，以下：


十八 并肩


消失了两年多的黑瞎子又回来了，这回不是师父、不是掮客，成了专门走亲访友的闲人，每天耗在解家大宅里招猫逗狗，偷厨房饭菜、踢睡觉伙计，两个多月下来，整得解家上下鸡飞狗跳、怨声载道，纷纷来找解雨臣喊冤：


“当家的，我这刚上身儿的皮袄就给黑爷烧出个窟窿，非说祖传手艺帮我验验是不是真皮……”
“哦，那是真皮的吗？”
“最可气的他说不是！这我亲女朋友送的能有假？黑爷这不是，这不是挑拨我俩感情嘛，当家的您可不能护短。”
“……那找帐房记上，赔你件儿新的，我回头教育他。”


“当家的，您给评评理，自打黑爷来了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按说这厨房偷嘴也没啥，可咋每回都单是我碗里的肉没了？偷吃也得轮换着来不是？”
“谁说光你碗里肉少了，我的也比以前少了一半儿呢，我说啥了？黑爷是咱当家的贵客，你不能忍忍？”
“……”解雨臣抚额，“吩咐厨子以后单给你们每人加个荤菜，我回头教育他，好好教育。”


“小九爷，我打小儿看你长大，你可不能不管，我养了七八年的大花猫招谁惹谁了？让黑爷把屁股上的毛儿都给剃光了，这大冷天的，天天窜稀，我给您抱来瞧瞧、瞧瞧！”
“您老别上火，看我回头教育他，一定教育他！”


“当家的，黑爷他又上房了，新修的黛瓦揭了三大块！”


“当家的，您快瞧瞧去吧，黑爷后院儿揪花儿玩儿呢，新开的海棠都要给薅成葛优了！”


“当家的，您刚入手的那套儿青花儿给 卒瓦 了，我说那东西金贵碰不得，黑爷他非要看……”


“当家的，黑爷……”


“我教育他，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解雨臣一脑门子官司找到黑瞎子的时候，那人正坐在解府最大的那棵老槐树上发呆，两条大长腿就在他头顶上荡悠来荡悠去，解雨臣有点儿懵圈。


“黑瞎子，你下来，咱们聊聊。”


“花儿，你来啦，上来坐，这儿空气好，吃糖不？”黑瞎子隔空抛下来一颗“大白兔”，不偏不倚正砸解雨臣脑袋上


“你说你这人，手咋这么欠……”解雨臣叹息


“艾玛对不住，砸疼了吧，我无心、无心的，花儿爷包含。”


“不是说我，是解家的伙计……”

“小栓子吧？他那皮袄真不是真皮的，傻狍子不知道让人给耍了几个来回，花儿我不是吹，咱当年在东北……”


“我不是说这一个伙计，瞎子，算小爷我求你了，你能不能消停一天，就一天？”


黑瞎子不说话了，自己把了一块糖塞嘴里，依旧晃荡着腿发呆。他是闲不住的人，束缚得狠了是要废掉的，这一点他和解雨臣都清楚。


小花仰头看了他一会儿，觉得脖子有点酸，就从地上捡起那颗“大白兔”，也拆了糖纸塞嘴里，


“瞎子，你下来，跟你商量个事儿。”


“听着呢。”


“我听说你现在也是道儿上赫赫有名的铁筷子了，想不想陪我做单生意？”


男人低头看向解雨臣，不置可否，解雨臣明白，他是在意着一些东西。


他们两个在不对等的位置上站了太久，以前是黑瞎子站在高处，教他、护他、帮他站稳脚跟；现在是解雨臣站在高处，请他、收留他、让他有一个家。黑瞎子要的不是一个人在高处，居高临下的俯视另一个，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和代价放开手，是要等一个人，与他并肩。


“下趟斗儿，不做解家的伙计，我解雨臣亲自夹黑爷的喇嘛，算还我这些天的饭钱怎么样？这趟凶险，我需要个靠得住的帮手，肯，还是不肯？”


黑瞎子笑得一口大白牙：“拿图纸！”

我终于掌握了 @ 不能超过5个人大法……
@解语花开倾城色@我de默默@hu1113967395@lvmm401623684@凤雅琪

@__乐桑@微樱瞳@囹圄hh@刺猬爱山p@逝去ZERO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