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之《季羡林•学人箴言》 2016年7月，借于莞图


1我所欣赏的人生态度，是道家的一种境界。正如陶渊明诗中所云：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我的生命本该在那场浩劫中结束。我侥幸活了下来，被分配去掏厕所、看门房、守电话。然而我理智还在。我不甘心成为行尸走肉，我不情愿那样苟且偷生，我必须干点事情。三百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时期，那个环境，那种心态下译完的。

2我有一个想法，人生有三大责任：处理好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处理好个人内心身、意、力的关系。个人内心的和谐至关重要。
礼之用，和为贵。

3我已到望九之年，大体来说，身体还算硬朗，但是眼睛和耳朵都不太灵光，走路有点“飘”。可我仍然未明即起，点亮朗润园的第一盏灯，伏案读写。难道我不知道，到圆明园或颐和园去遛弯，再远一点，到香山去爬山，不比现在这样更轻松愉快吗？我知道遛弯舒服，但我认为人活着不是为了多遛几年弯，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习惯成自然，工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了痼疾。

4学无止境，古有明训。
写文章，除了天资或天才之外，还要勤奋努力。杜甫有一句有名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见他作诗惨淡经营之艰苦。散文的创作，从六朝的骈体文开始，作者没有不是惨淡经营的。到了唐代，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柳宗元与韩愈并称，写文章也是惨淡经营所得。宋代欧阳修，三苏，再加上王安石、曾巩，此八人，是史上有名的唐宋八大家，风格各异，皆有独到之处，共同之处是惨淡经营。
我们当前有许多学者，老中青在内，我以为他们勤奋不够。韩愈《进学解》讲到：“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篡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油膏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5怎样才能算一代大师呢？据我个人的看法，大师必须能上承前代之余绪，下开一世之新风，踵事增华，独辟蹊径。如果只是拾人牙慧，墨守成规，决不能成为大师的。陈寅恪先生一生涉猎范围极广，从西北史地、蒙藏绝学、佛学义理、天竺影响，进而专心治六朝隋唐历史，晚年又从事明清思想史研究。他喜欢用的一句话是“发前人未发之覆”。在他的文章中，不管多长或多短，没有新义，他是不写的。他有时立一新义，骤视之如石破天惊，但细按之则又入情入理，令人不禁叫绝。
只说真话，还不就能成为文学家。文学家必须有文采和深邃的思想。一篇文字，不管思想多么高深，多么超出流俗，文字不好，仍然不能叫做文学作品。谈论文艺的准则，艺术性永远在第一位。
有时候，东方直觉的顿悟，整体的把握，更能接近真理。

6文章的真髓在于“真”。
淳朴恬澹，本性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有节奏性，有韵律感，似谱乐曲，往复回环。这就是我的追求。
我不喜欢浮滑随意、平板呆滞的文章。
我写文章有一条金科玉律，凡是没有真正使我感动的事情，我决不下笔去写。
细读中国古代优秀散文，读英国的优秀散文作品，只觉通篇灵气洋溢，清新俊逸，决不干瘪。这就是文章气韵的生动。
渊明之所以独步千古者，以其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也。

7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为第二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境。”
一个人立志做一伯事情，于是就埋头苦干、实干、巧干。但是什么时候能达成呢？大可以不必过分考虑。只要努力做下去，而方法又对头，火候够了，达成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8我羡慕天马行空，但是我更赞赏脚踏实地行走在大地上的人。在学术工作中，要是能潜心去搜集实打实的资料，也是十分不简单的。有时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接下来呢，“得来仍然费工夫”。其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8印度文化有两个特征：深刻而糊涂，清晰而浅显。
印度文艺普遍地不重视情节，大史诗《罗摩衍那》，8大卷，近300万字，可是说到情节，我只用几千字就可以写完。它故事简单，甚至有些情节自相矛盾。所以，那个东西，我们中国人不容易欣赏。中国人喜欢情节，喜欢生动多变的故事。
那《罗摩衍那》300万字写些什么呢？它花在十分精细的描写上，用大量篇幅从容描写一个人物，一个战场，一个风景。

9我爱苏东坡《前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无。而我与子所共适。”

《天方夜谭》，即《一千零一夜》。
一直以为我读过这本书，借回来一看，才发现从没读过。里头的故事，从前听说过的只有四个：《国王山鲁亚尔和宰相女儿山鲁佐德》、《渔夫和魔鬼的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和神灯》，纵然这四个，也远没这里记载得有趣。以前看到的是那种所谓专门做给少年儿童读的简本节本，删改得面目全非。
这些故事一个套一个，层出不穷，变幻莫测，即使最短小的故事也饱满多汁，如同刚摘下的鲜桃。
山鲁佐德的故事中套着《农夫、黄牛和毛驴的故事》，黄牛摇头摆尾，又是鸣叫，又是奔跑，显得很有活力那一节多么好玩，紧接着公鸡教主人打老婆那一节又多么传神。
《一个阿曼青年的爱情故事》说那商人恋上妓女，一个比一个高档美貌，到最后他竟然情爱美满，浪荡中生出爱情——这一类人之常情的道德观显示出一种力量，为现代生活所无法滋生，这类故事的魅力，我从前只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看到过。
《乌木马的故事》完完全全是童话，比之格林童话更飞扬饱满，枝节繁茂得意。《辛巴德航海历险记》比起鲁滨孙和格列佛，更奇美生动，情节线条亦粗壮有力，海老头骑脖子那一节更教人一见难忘。
……
这些故事属于一个逝去的世界，那个世界已经不在，可是故事仍然鲜活动人。我要把这本书买下来，放在顺手就够得着的书架上，随时拿来重温品味——品尝这永远浓墨重彩的，故事的盛宴。

@深圳一石 2016-07-07 20:01:14
今年书话读书笔记多起来，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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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夏天好！我以后读书，都在这里做笔记

@深圳一石 2016-07-07 20:01:14
今年书话读书笔记多起来，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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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花庵 2016-07-07 20:50:56
经济形势很差，大家都在充电，玩功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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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寒窗苦读啊！

读书笔记之《禅为何物》

《禅的故事》 2016.8 借于莞图

1禅，是对生命完整意蕴的领悟。

2所有的烦恼和冲突，皆源于对万物的分别和执着。而事实上万物是统一、连续的。觉悟就是悟到万物为一体。领悟到“一即是一切”。这即是说，万物既各各独存，又融和为一。

3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怜如求兔角。

4禅的参悟，亦有三境界的说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苦苦寻求而不得，满目萧索只是空，此为第一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已破除法执我执，知晓万物本然自在，此似悟道然而尚未悟道者，为第二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于瞬间得永恒，不再为时间空间所限，无拘无束，活在此在，活在当下，即是活在永恒，此为第三境。

5一切苦恼，全由自己的内心生起。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
6人性惟有通过苦难才能得考验与提升，每一个个体，都经过领受苦难而获得精神价值。

7佛说求人不如求己。指出所有的解决之道，皆在于反求诸己。

8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独孤求败之所以痛苦，是武无第二之后，断绝了交流之路。孤独有其价值，封闭却使精神走向萎缩。

9白居易问鸟巢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
鸟巢答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白居易略略沉思：“这话，岂非三岁小儿皆知。”
“三岁小儿皆知，但是，八十老人也不见得能做到啊！”
鸟巢禅师意思是说，知行应合一。知是重要的，行则更为重要。

读书笔记之《禅为何物》

《禅的故事》 2016.8 借于莞图

1禅，是对生命完整意蕴的领悟。

2所有的烦恼和冲突，皆源于对万物的分别和执着。而事实上万物是统一、连续的。觉悟就是悟到万物为一体。领悟到“一即是一切”。这即是说，万物既各各独存，又融和为一。

3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怜如求兔角。

4禅的参悟，亦有三境界的说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苦苦寻求而不得，满目萧索只是空，此为第一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已破除法执我执，知晓万物本然自在，此似悟道然而尚未悟道者，为第二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于瞬间得永恒，不再为时间空间所限，无拘无束，活在此在，活在当下，即是活在永恒，此为第三境。

5一切苦恼，全由自己的内心生起。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
6人性惟有通过苦难才能得考验与提升，每一个个体，都经过领受苦难而获得精神价值。

7佛说求人不如求己。指出所有的解决之道，皆在于反求诸己。

8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独孤求败之所以痛苦，是武无第二之后，断绝了交流之路。孤独有其价值，封闭却使精神走向萎缩。

9白居易问鸟巢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
鸟巢答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白居易略略沉思：“这话，岂非三岁小儿皆知。”
“三岁小儿皆知，但是，八十老人也不见得能做到啊！”
鸟巢禅师意思是说，知行应合一。知是重要的，行则更为重要。

童话、故事以及无意识

《童话心理学》 河合隼雄 2016年春 购于当当网

1我们需要从有意识的世界回归无意识的世界，在这两者之间建立起理想的关系。否则，我们岂不是会像阳光下的蚯蚓那样干渴而死？因此，人类选择童话和幻想故事，回归无意识的世界。

2人的无意识具有共通性和普遍性，这是故事千年不衰的秘密。在经历原型体验时，人的内心经历着强烈能量的震撼，正是这种能量产生形象和情节。这就是童话、寓言故事、幻想故事的起源。麦克斯•吕蒂说：“童话、寓言故事是抽象化的现实，传说则是加强现实性的想像。”实际上，很多神话、童话、寓言都与自然现象极为相似，这点也在情理之中。

3《亨塞尔与格莱特》，开篇告诉我们樵夫很贫困，而且国家正遭遇饥荒。贫困和饥荒这种物质上的匮乏如果转换到精神层面，就是精神能量的匮乏。维持人的自我，需要与之相匹配的精神能量。

4人类的幻想故事，如实描绘人类生活的一切。

5荣格多次提到，鸟代表了灵魂和精神。鸟与人不同，它能在空中自由飞翔，这是唤起这种形象最重要的原因。或者说，鸟经常与忽然闪现的灵感、思维的流向、幻想等事物联系在一起。灵感，灵感实质是无意识的心活动，忽然出现在意识中所引发。此时，自我必须把握它，并与既存的意识体系完美结合起来。

6关于母亲溺爱孩子。物质上过度宠爱，往往是精神上爱的缺失。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放弃宠爱那么简单。必须让她经历烈火焚身般死而复生的痛苦过程。直到她看到自己的真相和孩子的真相。

7懒虫故事。这种态度可以称为“享受命运”。人和命运抗争，在和命运的对抗中完成自己的事业，这的确是事实。但坦然地接受命运也非常重要。从后者的典型故事中，可以看到老庄的思想。朴实无华地随顺自己的生命，而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活着。这是庄周无何有之乡的无用之用。

8忙碌工作的人无法听到天外之音，懒虫的耳朵却能听到天启。很多的现代人，用工作来逃避问题——这些人埋头于工作之中，用忙碌做借口，拒绝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最终，他会与自己失去连接，心理能量也随之丧失。

9积极地与落到自己头上的命运抗争，这是男性原理；与此相对，坦然地接受命运，则是地道的女性原理。最为理想的，大概是像古中国太极图所标示的，将难以兼得的两者，统一于一个人格之中。

10童话讲到很多因模仿而失败的故事。模仿别人，被视为放弃创造性。只会照前人的所作所为行事的人，童话给予了毫不留情的嘲笑和批判。在这一点上，古今中外的童话故事价值观相似，皆以财富、珍宝、爱情肯定了人类的创造行为。

11西方的文明，花费了巨大的能量，来确立独立的自我。但是，这有弊端。当今，以科学武装起来的自我意识，如果切断与自然的联结，势必会像植物断了根一样。我们现在如实在感受到了这一点。

12精明的人，因为短视，往往因小失大。愚者和无为之人却是距离自己最近的。

13人与自性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相同。不是对立，而是共存。但是，如果没有自我强有力的干预，人便不会有建设性的创造。

14在意识和无意识的相互作用下，“个人”如何在每个阶段得以发展？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常常遇到危险，面临艰难的抉择。人应该如何选择？有时乍看似乎不幸的事，后来却给人带来幸福。所有的故事都有个结局，童话总在结尾处，指出真正的解决之道。

周国平《把心安顿好》 2016.12 借于莞图

*中国文化具有实用品格，不重视精神价值。精神本身就具有独立、神圣的价值，这在中国世俗文化中是不被承认的。很多欧洲人会为了兴趣本身就去干一些事情。这些人就是肥沃的土壤，其中必出大师。我们很少这样的人，这不是经济水平够不够的问题，是价值观，文化传统的问题。

*中国人对月亮格外有感情，民间有月的专门节日。古时士大夫以赏月为雅事，古诗词中充满月的意象，这反映我们牢固的乡土情结。对于守在家乡的人来说，宅院上方升落的月亮是天天相见的伴侣，月的阴晴圆缺都会引发无穷的思绪。一旦离家远行，月依旧而家万里，就难免睹月思乡。
西方人很少想到要赏月，他们崇拜太阳，太阳神阿波罗，一个积极活动的神。

*儒家思想中，我最赞赏的是对个人道德修养和操守的重视，把自我完善看作人生最高目标。做一个好人，修养高洁的人品，这本身就是价值，就是目的。至于别人是否知道，会不会表扬你，在社会上能否得到好报，都不重要。
道家思想，我最赞赏对个人精神自由的重视，把自我实现看作人生的最高目标。人活在世上，要超脱功利和习俗，活出自己的真性情。

*人要做成一点事情，第一靠热情，第二靠毅力。我在各领域一切有大作为的人身上，都发现了这两种品质。
首先要有热情，对所做的事情真正喜欢，以之为乐，全力以赴。但是，单有热情还不够。因为即使是喜欢做的事，只要它足够大，其中必包含艰苦、困难乃至枯燥，没有持之以恒的毅力是坚持不下去的。何况在人生中，人还经常面对自己不喜欢但必须要做的事情，那时候就完全要靠毅力了。

*创造力无非是在强烈的兴趣推动下的持久的努力。其中最重要的因素，第一是兴趣，第二是良好的工作习惯。通俗地说，就是第一要有自己真正喜爱的事，第二能够全神贯注持之以恒地把它做好。在这过程中，人的各种智力品质，包括好奇心、思维能力、想像力、直觉、灵感等，都会被调动起来，为创造作出贡献。

*我相信，只要心性足够优秀，最深刻最高级的精神生活是超国界的。说到底，有底气的人走在哪里都不同凡响。如果底气不足呢，在哪里还不一样过日子，求个舒服自在罢了。

*一个作者无论写什么作品，他的整体素质一定会在作品中体现出来，决定他的作品的总体质量。

*由于中国两千多年传统文化的实用品格，加上近几十年的唯物主义宣传和教育，人对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往往不肯相信，甚至毫不关心。我们的问题正在于太“唯物”了，只承认物质现实，不相信精神价值，于是把信仰视为迷信。

*世界上特立独行的人为什么这样少？原因有二，一是懒惰。因为一个人要对自己负责，真正实现自我，成为一个独特的自己，是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的。许多人怕吃苦，怕麻烦，宁愿放松自己，做一个平庸的人。
二是怯懦。因为在一个大家都平庸的环境里，少数人若仍要追求优秀和独特，就会遭遇讥笑、嫉妒和迫害。

*善良之人在宽容之心，既容人之短，能原谅。又容人之长，不嫉妒。在我看来，容人之长是更难做到的。

*爱你的仇人——太矫情了吧！尊重你的仇敌，这是可以做到的。孔子很懂得这个道理。他反对以德报怨，主张以直报怨。

*智慧是达于成熟而不会失去的童心。

开工大吉，继续阅读周作人

寒假结束了，今天学生正式上课。虽然还当着班主任，事儿不停地做呀做，可是我难得地感觉到从容。连脚步都慢了下来，不像同事们那样急匆匆。这种安静不焦躁的心地，希望能维持再维持。
这段时间读了好几本书，从民间故事的深海里探出头来，再一次自由地阅读，根须又再自如舒张，与书交流，深深地思考。
在图书馆借到一本刘绪源编的周作人的书，选的都是关于童话、儿童文学、民俗有关的篇章。我一路读去，只觉知音，深感欣喜，我正遇到这些问题，我就这么想的——原来早就有人这么想，这真好！

*他论童话，说：“以美为重，但其美不在词藻雕饰而重自然。若造作附会，则趣味为之杀。”

*关于中国故事，他说：“改做中国古文的“志异”等为童话，几乎近为创作，比翻译外国作品更难。”真是这样的，早在那么多年前，他就知道了。我读着，是何等亲切的抚慰！

*关于中国故事，他还说：“这些民间故事我觉得很有趣味，倘若能够搜集中国各地的传说故事，选录代表的百十篇订为一册，一定可以成功一部愉快的书。”我正在做这件事呢，周兄，你会喜欢我的书吗？

*关于政治，关于主旋律，他说：“群众运动有时实际上无论怎样重要，但于儿童的文学没有什么价值，不但无益，而且还是有害。”我也这么想——关于政治与主旋律，以及各种短暂的、表层的、高扬的价值观，往深处想，它们的价值都是可疑的。

*关于安徒生，他说：“世上的大人虽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安徒生是一个保持了童心的大孩子……安徒生，或葺补旧闻，或抽发新绪，凡经陶治，皆各浑成，而个性自在，见于行间，盖以童话而接于醇诗者，故可贵也。”安徒生之可贵，在诗心、童心，还有赤子之心。

*关于教国文，他说：“如非教不可，那么我只好对他们说：‘请多看书。小说、曲、诗词、文，各种新的、古的，文言、白话，本国、外国，各种。还有一层，好的、坏的，各种。都不可以不看，不然便不能知道文学与人生的全体，不能磨炼出一种精纯的趣味来。缓慢渐进，逐渐养成一个健全的人生观。’”周作人这段话，说的便是我这些年蚕食式读书的状况吧！我就是这样读书的啊，周老师，共鸣中。

*关于神话，他说：“有一样东西，我总是喜欢，没有厌弃过，那便是神话。我的趣味在于古希腊神话，希腊拥有世界最美的神话。我有时想读一篇牧歌，有时想知道蜘蛛的结婚，实在就只是在圈子里乱走，我似乎也还未走出这个圈子。”关于这些，我是如此如此的共鸣。读了这本书，我总可以说，我所有关于神话，关于神奇故事，关于民间童话的趣味，并不是孤独的。

读白先勇《纽约客》

白先勇文字很好，书拿到手，几乎一口气读完。读完觉得难过。
小说写到的海外孤魂，痛苦各各不同，然而追溯到本质处，也都相通。这么说吧，这种本质处的痛苦处境，我也时时感觉得到，虽然我从未离开国土。
白先勇所写，是古典中国之后，中国人无枝可依的凄凉处境，这种无根之痛，无家之苦，在《骨灰》一篇祖坟被掘的意象中清晰呈现。自掘了祖坟，先祖不再护佑，即使幸运拥有爱情，爱情房屋温情坐着，遮庇你也遮庇我——大伟与东尼，“我”与安弟，“我”与慧芬，也只是携起手来凄凉罢了，双手相触处的暖意催人泪下，仿佛两个孤儿在寒冬相拥，在爱情中取暖。一旦爱情逝失——有的，生死相隔；有的，共同赴死；有的，在柴米油盐中渐渐消磨……人生的寒冷空虚，更加难以承受。为什么如此凄凉？仿佛上无片瓦，坐在雨中，身世漂逢，毫无庇护。就像文天祥《过零丁洋》说到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海外纽约客，比起兵败被囚的文天祥更要悲凉。对文天祥来说，国破家亡是一件身外事，家国其实永不泯灭，因为家国根深蒂固在他心中。人生自古谁无死？文天祥从容赴死。纵然要死，他仍然是中华大地母的宠儿，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安泰，地母始终抱他在怀。
而海外纽约客，却是失去地母的安泰，游魂一样行走在异国他乡，他们的双脚与大地失了联接，不会再有力量源源不断注入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骨灰》中的鼎立表伯和大伯，曾各为其主闹革命。
“从前我奉了萧先生的命令去杀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了国家嘛。可是现在想想，虽然杀的都是汉奸，共产党，可是到底都是中国人哪，而且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杀了那么多人，唉——我看也是白杀了。”
……
“鼎立——”大伯沉痛地唤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的肩胛，“我们大家辛苦一场，都白费了——”
几十年后，热血青年已到风烛残年，回头望去，大地山河与人生经历同等荒谬，曾经所谓的理想，破击碎得无法打捞，那一刻，置身海外，该葬身何处？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我们大家辛苦一场，都白费了!”
读到此处，如此难过。我是如此难过啊！

《谪仙记》中的李彤姑娘，她是女人中美丽的牡丹花，初到异国，众人为之惊艳，“你可是中国皇帝的公主？”这位中国公主，的确像公主一样华美，也像公主一样骄傲，她不肯屈就，特立独行，她李白般纵酒狂舞。大唐大度能容，宠爱骄横美人杨玉环，许她舞霓裳羽衣，捧她为天下最美，大唐也能容谪仙李白，随他醉酒狂歌，赞美他文曲下凡。李彤魂归何处？她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据说被新结交的美国男友甩了。
《谪仙怨》写黄凤仪姑娘，她给母亲写长长的书信，回顾童年家境败落后的喜悦与哀愁，诉说她在纽约如何美好生活。然后，在寒冰般的风雪夜，她赶往一处酒肆，以“蒙古公主”的妓女身份，接待一位“老蜜糖”。
杜牧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就连杜牧诗中的商女，也比“中国公主”“蒙古公主”有福，她们只是地道纯粹的玩物，是古典画中装饰性的花瓶，她们至少像瓷器一样，质地细致，完好无损。艳光四射红旗袍的李彤姑娘，翠绿大衣紧身缎子旗袍的黄凤仪小姐，她们的美丽像个空壳，白先勇的笔触只稍稍深入，揭开旗袍，窥视一下内心与灵魂，那是破碎的，就像一地琉璃碎片、玻璃渣子，在疼痛，在滴血。
男人写女子，大抵是一种象征。她俩让我想到丝绸、瓷器、霓裳羽衣的舞蹈、牡丹般的人间富贵花……古中国一切美轮美奂之物。如今，她们流落于此。白先勇书写这两位女子的命运，教我读之落泪。

犹太民间故事

在学生图书角，看到一本精装的《犹太民间故事》，翻开一看，发现涂涂讲的那个故事，就在开首第一篇。于是我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了。
这书的文笔有点鸡汤文笔法，每个故事有个道理。其实道理没什么不好，我只是不喜欢这样高扬地讲，觉得不正宗。也不知道我内心根深蒂固的老土的“正宗”是什么，也许是文学？比如在书话，我读肖毛，读臭椿，觉得文字地道，很乐意读下去。为什么呢？也许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文字，就叫做文学。
闲话少提，说说故事，犹太人的古老故事确乎深藏智慧。第一篇叫《故事的力量》，这么说：

——上一代人走了，就像时光流逝，轮到这一代的拉比——拉慈恩的以色列，去向上帝祈求帮助。可是如今，已经过了那么久，谁也不记得伟大的巴尔•谢姆•托夫，犹太人的第一位拉比，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是，拉慈恩的以色列总得试试看。“我不知道如何把火点燃，”他对上帝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大森林里的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下去。这一定就够了。”
果然，这样就够了。
这就是故事的力量。就算我们不再记得，究竟要到哪里去，不记得，要做些什么，也不记得，该做些什么。只要我们还可以讲故事，这就够了。

第二篇叫《以利亚的智慧》，这么说；

——公正并非易事。唯一可以让世界正公正的办法，并不是责怪上帝，而是要相信，上帝自有公道。我们必行公道，奉行良知，而剩下的，就交给上帝了。我们必须深信，总有一天，上帝必因此而赐福于我们。

第一篇，说故事的本质。故事，它就是这样产生，这样流传，这样成为它自己的。再没有比这更清晰的呈现了。
第二篇与所有真正的宗教、所有至深的心理学相通，它的意思与范丹故事完全一致。在古中国书面语，它叫“反求诸己”。在中国民间，它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木心《文学回忆录》

好几年前，借这本书，因是新书，图书馆借期仅十日。借回家放着，没来得及看，还了回去。心中总是念念不忘。
上月上孔夫子旧书网，买得十多本旧故事书，而那笔稿费尚余百元，于是上当当，购得木心《文学回忆录》上下册，一路读下来，不舍昼夜。若大学时教授这样讲，我哪会逃课？鸡笼岗下的西瓜再好吃，我也不逃的，植物园再好玩，也不逃。我要在那儿坐着，听他侃侃而谈。
从古至今，四方八面一路说下来。说希腊，这样说，“希腊神话无为而治，自在自为”“希腊众神之上，有一命运 ，诸神无可抗拒，为历来思想家承认”“人类有童年。各民族有各自的童年。希腊这孩童最健康，他不是神童，很正常、很活泼。”
说呀说，说到唐传奇，“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说上场，即所谓传奇。唐人传奇精美、奇妙、纯正，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一定吃醋。最好的是《霍小玉传》《李娃传》《南柯太守传》《会真记》《离魂记》《枕中记》《柳毅传》《长恨歌传》《红线传》《虬髯客传》《刘无双传》《昆仑奴》等。都是精华，可以说篇篇都好……以上爱情传奇实属罗曼蒂克，感情张力猛大，悲欢喜怒，都惟美，十足唐风。我少年时就羡慕那黄衫客，无名无姓，仅颜色，也没有通讯地址，妙极……我至今愿意寻他。”“后来的《聊斋》文笔果然是好，论情节故事，却难有一篇比得上，明明是怪异的寓言，能写得如此人情深刻、阔大自然。”
……
这本书，我只愿一路读去，一路读去。如行幽谷，如饮清泉，鸟语鸣唱，忽逢奇花。

文学回忆录（二）

*每一行弥尔顿的诗，都能看出他的性格。我心里长久记着他这句话：“每一行都是你自己。”这是我终生追求的。是诗人、画家、音乐家的格言。你把梵高、塞尚的画割开看，照样笔笔梵高，笔笔塞尚。大艺术家无不如此。

*帕斯卡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少年时一读到，心就跳。原话：“人是一支芦苇，自然界最脆弱的生命。不过它是一支会思想的芦苇。”很多人引这句话，看完后，我觉得还是帕斯卡说得好。
帕斯卡天性非常好，文笔清如水，我永远尊敬他。
“你们到田野里看什么？看芦苇吗？看先知吗？他比先知大多了。”
他还说：“人只有靠思想才能伟大。”

*汤显祖：智极成圣，情极成佛。

*这类中国小说，真叫闲书。故事有趣，叙述宛转生动，看得头昏脑涨。我小时偷看这类不许看的书，心里明白：这不是文学。如同当时的抗战歌曲、电影流行歌，也不是音乐。
到后来，听到舒伯特、瓦格纳，看到福楼拜、契诃夫，一见如故：这就是我要的音乐、文学！这种本能的分辨，使我相信柏拉图的话：“艺术是前世的回忆。”纪德也说得好：“艺术是沉睡因素的唤醒。”再换句话，“艺术要从心中寻找”，你前世是艺术家，一唤，就醒了。
明清笔记小说，有些文笔极好，很精炼，极少数字把故事讲完，还留有余韵。这些小说有两大致命伤，一渲染色情，二宣扬名教。“万恶淫为首”，就大写如何之淫，淫到天昏黑地，然后大叫：“万恶呀！万恶呀！”这种心理很卑劣。
宣扬忠孝节义，把标准提到人性的可能之外，越是做不到呢，越伟大。结果本来能做到的，也不去做了。这是伪善。后来呢，伪也懒得伪了，索性窝囊，这一窝囊，就是两三千年。
许多中国古代小说都有这倾向，先致了文学的命，提升不到纯粹性、世界性。而后致了平民百姓精神的命。百姓靠这些读物过精神生活，近乎吸毒。文学家，固然要文字高超，最后还得靠“神智器识”统摄技巧。神智器识，可以姑且解作“世界观”，世界观，意味着上有宇宙，下有人生的那么一种“观”。

*先讲刚才我在路上想到的事：世上有过许多大人物，文学、思想、艺术，等等家，在那么多人物中间，要找你自己的亲人，找精神上的血统，这是安身立命的依托。
精神源流上的精神血统，找到后，用之不尽，“为有源头活水来”。
伊拉多拉•邓肯被问及老师是谁，答：“贝多芬、瓦格纳、尼采。”
其实哪个教过她？但她找对了。只要找对了，或成功，或不成功，但绝不会失败。佛教传衣钵，接续后，就自己发挥。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寿长，横跨两个世纪，幼时爱听母亲讲神话——最初的家教，感慨啊！从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子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这种非功利的教育，渗透孩子的心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歌德，也即《浮士德》这部作品的精神，整个西方世界被浮士德精神主宰。中国的智者，偏于阴柔。
我主张正道，正面地、直接地阳刚。
歌德少年时画画，青年时代到意大利开眼，窥视了艺术的殿堂，从此放弃画画。说，我不是画画的。会画画的人，不画时，技巧会进步的，我一不画，就退步了。
他能这样想，了不起。
一个人能这样冷贤，第一，是能旁观自己；第二，是能知道自己，做自己的良师益友。
这是小事，大有深意。
艺术不是以量取胜，但解决了量的问题后，求质。有质，则量越多越好。
伟大的艺术来自伟大的性格。歌德一生，约八十次恋爱，可是都成功，因为他迷途知返。我说：“恋爱总是成功的。”为什么呢？你爱，那就成功了。歌德说：“假如我爱你，与你无涉。”全世界欣赏这句话。
艺术家别在乎读者。把衣食信行的事安排好，而后定心，只管自己弄艺术。

文学回忆录（三）

每晚入睡前，我读这部书。自己买的书就是好，怎么画，怎么写，都不罚款。然后每日下班前，事儿再多，我也甩了它，至少半小时，我敲下这些字。记在心里。

*马修•阿诺德，诗人，批评家。他的可贵，是对产业革命以后的庸俗物质主义，大肆攻击。我们目前所处的平民文化、商品 ，是他预见的社会，他是有远见的。
罗斯金、卡莱尔，都可以为了道德，艺术要靠边。阿诺德不这样。他从不标举什么具体的道德方向，他知道艺术的道德是在底层。
我常说，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
福克纳领诺贝尔奖时说：说到底，艺术的力量，是道德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时从来不说这些大道理。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
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
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里宣扬什么道德。
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判断。
他的行文，流利庄重，不明说，多做暗示。他以为文学是人生的批评。我有一句不愿发表的话：艺术家是分散的基督。
如果面对阿诺德，我就说给他听。

*他在中学时已作多种体裁的文学尝试，后来更勤奋。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他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你所要表示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
这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都记在心里。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惟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越是辛苦不倦找到的惟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怎样达到这种程度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才华？”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艺术的功能，远远大于镜子。艺术映见灵魂，无数的灵魂。亚当出乐园，上帝说：“可怜的孩子，你到地上去，有高山大海，怕不怕？”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有毒蛇猛兽。”亚当说：“不怕。”
上帝说：“你就去吧。”亚当说：“我怕。”
上帝奇怪道：“你怕什么呢？”亚当说：“我怕寂寞。”
上帝低头想了想，把艺术给了亚当。
人因此能创造。

文学回忆录（四）

*风格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往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是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写人，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
纪德在《地粮》中说：“有个好公式：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
“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这是基本的，这就是风格。
魏尔伦自云：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现在想来，意味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上，人多的地方真去不得。

*你说他们没个性么？有的，很快就找到。但那是什么个性？
所以要把“什么样的自己”放在第一项。之后才进入第二项——找到自己。每个伟大人物都是同自己抗争的。荷马，弥尔顿，瞎了眼，写诗。博尔赫斯瞎了，说：“我得救了。”贝多芬，那是上帝叫他聋。
不能听我这么讲，越听越泄气——“我没什么才能，天性也不够，反正我完了。”——不是这样的，命运、菩萨，都不要相信，要抗争。
命运保佑强者。西谚是：自助者，天助之。

*多数人一上来，个性就暴露无遗。不去弄修养，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拿出来，放在稿纸上，签个名，就是作品。
要修炼个性。命，可以是大盗、杀人，可以修道，成佛。看你修不修。

*“世界荒谬”，我以为不用说它。
关于新小说。作家，读者，都很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度，自自然然呈现。莫扎特大把大把挥霍他的才华。我常把艺术比作酒，从葡萄摘下来，发酵……这过程非常惨淡，黑暗，一旦酿好，明艳爽口，饮之陶醉。
自古以来，小说的中心是人，文学是人学。
只有懂古典，才能懂浪漫；只胡懂浪漫，才能懂各种现代潮流，只有懂现代派，才能向前走。
有人说我是个老派文人，士大夫气，不懂现代的。大家听我讲古典，讲现代，将来要帮我争口气。

*关于个体
文学艺术家是个体的，所谓个体，就是自在；所谓自在，就是自为。团体，总是二流。
伟大的宝塔，旁边没有别的宝塔。一群宝塔，是对塔的误解。斯宾诺沙，达芬奇，亚里士多德，一个人代表一个时代。也有一群人，成就文学艺术上的时代的星座——请注意用词，我不用“流派”。
星星是发光的，每一个艺术家已经是星了，同样能光辉灿烂，照亮时代。
我希望星星出现在当代中国。

文学回忆录（五）

刚才，读完这本书，我从床上坐起来，头完全不疼。我念这首诗，一再念着，把它抄下来。写得好，像印象派的画，又不仅如此。一路一路树荫，蓝紫茑尾的光影清晰又迷离，转瞬即逝，却永远地留在这样几行字里。木心，竟是真正的诗人。

杰克逊高地
木心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那是慢慢地，很慢
绿叶藂间的白屋
夕阳射亮玻璃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 和蔼 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陈丹青听木心讲世界文学史，长达五年之久。木心讲的是文学，陈丹青听的，是木心。这真是一部奇特的讲义。我津津有味读下来，他讲的那些作家——那些因文学而生，为文学而死的人，他们写的书，有的我读过（读过的我还不一定同意他），更多没有，可是竟一丁点儿不妨碍阅读，这是木心奇异的魅力。他被文学占领，一生风雨飘摇，靠艺术活下来（因对艺术的爱，因了艺术的养育，他心身鲜活。这意思）。六十多岁，木心辗转在异国的小客厅，给几个学生讲文学。这种事，惟有挚诚赤子能做成。
你说，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你说，人活着，时时刻刻要有死的恳切。你还说，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我是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汤显祖，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先生，我受教了。
合上书，遥遥致敬：木心先生，你与他们同类——那些因文学而生，为文学而死的人。

重读《最美不过童话》（1）

年前到北京，在书心家里，看到菲利普·普尔曼的《最美不过童话》，翻了两页便深觉有缘，拿起来一路读去，没来得及读完，回来了。
回家第一件事，上当当买了下来，合共两册，一气读到尾，引为同道。读完木心的书，我从书架上抽出它来，决定缓慢地再读一遍。
我大叔说，他不一定同意我，但是，自信很好。
自信是什么？它是源于内心的力量。所有的力量，从这一点生发出来。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那么，你凭什么建构自己的世界？

如果有人说我不好，怎么办呢？
大叔说，夫子早教导过：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只是诚心诚意，问心无愧，看自己有没有人家说的那些问题，有的话，改了它，没有的话，就放下它，继续写你自己的东西。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再说，写文章这件事，我已经写了这么多年，我读过的以为真正好的书，都在教我怎么写。我至少可以说，得过名师指点了呀！如果我自己以为过得去，那至少还是可以确定，它是过得去的。这点自信，要有。

王小波•有趣•卡尔维诺



大学四年级加上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我读王小波的书如同虔诚的基督教徒研读《圣经》，熟悉他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意思都能引用。我仰慕那头独立特行的猪，想要舞起两把杀猪刀冲上前去，跟猪兄并肩作战。我发誓要像猪兄一样，这一生绝不向虚无投降，我要一直战斗到死。
遵循他的指引，我读了查良铮译的普希金，王道乾译的《情人》，顺便看了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琴声如诉》、《长别离》、《广岛之恋》，图尼埃的《少女之死》、《礼拜五》，马克•吐温的两本历险记、《王子与贫儿》、《亚当、夏娃的秘密日记》，萧伯纳的《巴巴拉少校》，尤瑟纳尔的《东方奇观》、《一弹解千愁》以及最近才碰到的《默默无闻的人》。我读了我能找到的罗素的书。我甚至在漆黑的夜晚研读墨子——墨子几千年前简约的文风几近不可解，比孔孟老庄艰难好多，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完全弄懂。
话说前头提到的书，我也都喜欢，尤其钟爱《东方奇观》，那些短篇的奇异故事在我内心留下烙印，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想念它们。带着向往之心，我写了一个叫《青草之恋》的东东，虚构了越女和鄂君的故事。后来又写了一篇《桃花之恋》，写宋玉、莫愁和屈原，我还想写更多这一类的东东——这种念头至今不曾平息。
但是卡尔维诺——我是说当时在图书馆找到的《寒冬夜行人》——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再翻十几页，还是觉得没意思，没读完，还了回去。后来踢球赠书，我得到上下两册《意大利童话》，读下来感觉跟格林童话近似——同属欧洲的民间传说，就连故事情节都有不少雷同。相比较，我更爱格林童话。可能因为格林兄弟做这事儿花了更大心力，他们在德国的的民间故事中贯注了他们自己，格林童话饱含感情。而《意大利童话》不是这样。
后来有一天，在《南方周未》读到卡尔维诺的《亚当•午后》，我喜爱这个短篇，它写花匠的儿子和一个同龄女孩，男孩与女孩迥然不同，非常有趣。我这几年，天天跟十四五岁的初中生接触，看到男孩女孩聊天玩耍，有时会想起它来，觉得好笑。这一阵一边带孩子，一边看《我们的祖先》。读完《分成两半的子爵》，把书合上，我使劲思考王小波多次提及的“有趣”——在王小波看来，卡尔维诺的书一定十分有趣好玩：

子爵打仗——梅达尔多的马撇开腿站立不动了。“你怎么啦？”子爵问道。库尔齐奥赶上前来指着下面说：“您看那里。”马的内脏已经流淌到了地面上。可怜的牲畜向上望了望主人，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想去舔食那些肠子，但这仅仅显示出了英勇无畏的气概：它昏倒了，然后断了气。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没有了坐骑。

子爵受伤——两个土耳其炮手转动一尊大炮的轮子。他们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天文学家。我舅舅说：“现在我上那边去，帮他们校正炮位。”他热情有余，经验不足，他不懂得只能从侧面或后面去靠近大炮，他跃马横刀，直冲大炮口奔去，心想可以吓唬住那两位天文学家。然而他们对着他当胸开了一炮。泰拉尔巴的梅达尔多飞上了天。

子爵被救回半边——揭掉被单，子爵残缺不全的身躯令人毛骨悚然。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大腿，不仅如此，与那胳膊和大腿相连的半边胸膛和腹部都没有了，被那颗击中的炮弹炸飞了，粉碎了。他的头上只剩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边脸，半个鼻子，半张嘴，半个下巴和半个前额：另外半边头没有了，只残留一片黏糊糊的液体。简而言之，他只被救回半个身子——右半边。可这右半身保留得很完整，连一丝伤痕也没有，只有与左半身分割的一条大裂口。
大夫们都很知足：“哟，太巧了！”只要他不当场死去，他们就会设法拯救。他们围着他忙开了，而这时有些可怜的士兵只在一条胳臂上中了一箭，却死于败血症。大夫们缝合，上药，包扎，弄不清他们做了些什么。结果是第二天早上，我舅舅睁开了那惟一的眼睛，张开了那半张嘴，翕动了那一个鼻孔，又呼吸起来。泰拉尔巴人特有的强健体质使他终于挺过来了。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

勇士骑在马上正要前冲，马肚子被划破了，马肠子哗啦啦流出来，太有趣啦！两个土耳其炮手动作迟缓，蓄着长胡子，战袍垂到脚背，活像两个天文学家，太有趣啦！至于救回半边，那真是亏他想得出来。故事的想像机智、轻逸，仿佛是电脑游戏场景，游戏的趣味瓦解了这种情状本应具有的痛苦。没错，这是一种跟电脑游戏类似的趣味，它让人兴奋，让人在想像中浮游，它的质地是快乐的。
这种智慧——姑且称之为“头脑的智慧”吧，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这种智慧与我自己，质地有异。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认为王小波的“有趣”正是他的弱点，正因为他过于强调有趣，他忽略了生命中同样有价值的元素。少年时代去云南挖坑，他绝不是一无所获，云南的自然力量是他生命活力的另一种补充，这至少是《黄金时代》的部分魅力所在——这篇小说是他唯一有“地气”的作品。另外，以科学之道理解艺术美，我个人不是完全能接受。
这种智慧，可能属于天空。我更向往的智慧，生长于大地。
古希腊哲学家认为，人一味顾着仰望星空，有时会忽略了脚下的大地。光用头脑的智慧去建设一个世界，建设得再好，也是一座空中之城，如同宫崎骏动画电影《天空之城》中浮在空中的城堡，它可能拥有先进武器和强大威力，却不是人类永久的家园。人终归要回归土地，化作黄土。人不仅有头，还有心，头脑的智慧给予人游戏的快乐，心灵却主管更基本的幸福。我常常不合时宜地想，现在所谓的“现代化”化掉的正是心灵主管的这一部分幸福，以游戏式的趣味，取代我小时候那种在村庄自由奔跑玩泥巴的趣味。
现代人，有点像那些缺德科学家实验室里的海豚，脑子里装了刺激快乐中枢的电极，废寝忘食地狂敲不已。


附注：本文写于2009年2月4日，随手敲下的一则读书笔记，贴于博客“童话森林”

2009-02-11 17:34 星期三
看不见的城市

《看不见的城市》，看完了，不说话。好得没法说。还能说什么呢？它是诗，是画，是音乐，是花香？是星光建筑的城市，是树上结出的村庄，还是银河交汇成的王国？我心无限轻盈，整个人，轻逸得失了重量，仿佛置身星光音乐之中。
只是卡尔维诺若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写成这么一个稿子，说不准连发表的地方都找不着。

@我啊我11 2017-04-17 10:42:09
楼主，看你的文字和恬淡，我不忍回复，自己觉得突兀，就像山林间的一声噪音。但还是回复吧，因为我是一个会跟自己的内心起冲突的人，对自己和对别人耿耿于怀。当作对你的敬意。不，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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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