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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君亲师》小说连载!一个上古女战神和一只小狐狸的故事,虐心,慎入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前传

最后一道雷劈结束,蜷缩在地上的九尾白狐打了换个寒颤,待看清已经有七条尾巴变成了鲜红色,方才喘出一口气,化出人形来。
“殿下,恭喜您七尾化赤大成了!”小仙草浴月拿着帕子,给他擦拭额角密密的汗珠。
他笑了笑,接过帕子,却见的三道荒火急劈巫山方向。因他早已和御遥结了印珈,此番自是感受真切。他合上眼感知御遥神识,豁然睁开了双眼。
“快回巫山!”却不料刚刚历了一个化赤大劫,体内灵力尚未圆融,又是如此一急,心绪牵动体内血气翻涌,一口血呕出来,脚下绵软无力,竟是半步也移不得。
“殿下!您怎么了?”
“我一时半会无法聚灵力,亦无法腾云。你快回巫山,阿御遭了荒火,被困在其中。”
“这……这怎么肯能,圣上封君成圣时,早已历完了所有劫数。如何还会有荒火?”
“不会错的,我方才感知阿御神识,的确是荒火。快去!”
待到稍稍能聚起灵力,桑泽便匆匆回了巫山,却也是一月以后了。
他踏入散花殿大门时,大殿侧座上坐着一个月白长袍的男子,正执笛而吹。御遥化了一把焦鹤琴,在给他和音。
焦鹤琴!
桑泽望着那把纯黑如墨玉般的琴,那是他一万岁时阿御送他的生辰之礼。因当时他不识音律,便觉得无趣。却到底是阿御送的,他自是当若珍宝。当时阿御见他明明不感兴趣却依旧万分珍视的样子,便道:“既如此,好好学音律,此琴我暂替你保管。何时你觉得可以弹奏了,便来我身边取。在此期间,绝不让他现于第三人之眼。其音亦不入六耳!”
其身不入第三人之眼,其音不入六耳。
桑泽锦袍中的手紧握成拳,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大殿之上,一个是护他佑他多年的圣上,一个是母神精气所化的司音之神!
御遥看到桑泽时,却丝毫没意识到所用之琴有何不妥,只是向来冷漠肃然的脸上,习惯性地多出一分温和,道:“此番出去游历,不想半路化赤历劫,没有本君在身边,你倒竟也熬了过来。的确有长进!”
“劳圣上挂念,臣下告退!”
“站住!八荒自诩以礼治天下,是本君惯坏你了吗,殿上尤有他人,竟也这般无视!成何体统!”
这一番话,本来于君臣之间,也不算严重。只是此时,距桑泽来巫山已有两万年,莫说御遥未曾与他这样言辞责备,便是规矩也不曾立过半分。于是便真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少年执着一把折扇,立在殿中半天竟是未反应过来。最后,勉励维持声色,屈膝拱手道:“臣下失礼,还望圣上恕罪!”遂而转向离合:“望司音之神海涵!”
“桑泽殿下严重了!我与你祖母司礼之神幽孟均是母神精气所化的十神之一,我们亦有渊源,无需行此大礼!”说话间起身要去扶他。
“让他跪着!”御遥拂袖离去,经过他身畔却发现他额头渗出的密密汗珠,唇色亦是灰白一片,想来应是日夜兼程的缘故,体内尚未贯通的灵力扰乱了气息。本想扶他一扶,却到底忍住了。只道:“司音之神有恩于本君,本君亦钟情于他,你作为巫山守护神,不该如此失礼!”
“钟情?”桑泽猛地抬起头,“阿御,你在说什么?”
“三月后有良辰,本君将和司音之神行百年之好。你去刻出玉庚帖,呈给浮涂珏。”
“为什么,明明……明明……”
“本君都这把年纪了,今遇良人,成个亲罢了,你委实不必如此激动!”
“好……好……臣下自当遵命!”桑泽没有停留半分,上了大宇双穹,挖了崔牙树下的万年玄黄玉,替御遥和离合雕刻庚帖。
一时间整个洪莽源震惊,自然站在神族仙界最高位的御遥圣君要大婚,取一块玄黄玉刻做庚帖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偏偏那八荒后生晚辈实在无礼,竟在大宇双穹口动了灵力,一掌劈开树下黄土,翻掌吸出玄黄玉,磅礴的灵力扰了羽化后回归大宇双穹的母神之魂,一时间天雷滚滚,直劈少年。
巫山之巅的神女面无表情的望着九天之上涌动的风云,一袭混血的白色身影跌落在巫山俊坛渊,却仍不忘朝着巫山拜了拜,方才转身入了府门。
两个月后,少年上了巫山,呈上玉庚帖给御遥过目,神情一片谦和淡然:“圣上且看看何处不妥,臣下好做修改!”
“喜今圣君御遥,正神离合,一堂缔约,良缘永结。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御遥看着一个个字真真切切的刻于玄黄玉上,俨然一分真情实意的玉庚帖,却挥手掷在桑泽面前,“有何不妥,本君大婚,却因制作庚帖而扰了母神魂魄,你说有何不妥!发生如此大事,本君还能如何安心大婚,合该上大宇双穹于母神请罪才是!”
桑泽看着断成两截的玉庚帖,笼在广袖中的手蓦然顿了顿。他灵力尚未恢复便上了大宇双穹取玄黄玉,又被九重天雷劈了个遍,刻庚帖的两月,竟是虚浮的厉害,手下也不得轻重,一把刻刀硬是将一双手戳了个遍。但他想着,阿御富有天下,自是没有什么看的上的。既然她喜欢上了司音之神,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成全和祝福,这玉庚帖便算是给她的成婚之礼。于是一刀刀,一字字,皆是他的心血和真心。玉庚帖刻成之日,他的一颗心既喜且悲。却不料,竟是如此被摔成两段。可是看着这破碎的庚帖,他的心居然是一样的又喜又悲!
可是阿御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那一半喜悦完全湮灭掉了:“回俊坛渊吧,本君自己直接成书浮涂珏即可!”
到底,她还是要和离合成婚的!
如此,自己留在巫山又有何意义!
于是端正了身子,向御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圣上多年培育之恩,桑泽永生不忘。只是圣上大婚后,自是与司音之神同进同出,双宿双飞,桑泽到底是一介男子,断没有再留在巫山的理由。今日就此拜别,唯愿圣上福祚绵长!”
“桑泽!”大殿之上的神女唤住了他,却到底转了话头:“你被九重天雷劈过的伤,尚未好全,巫山灵力磅礴,带养好伤再走吧!”
少年没有回头,一把折扇亦没有摊开,只道:“终是要走的,此时走,与彼时走,又有何分别!”
至此,桑泽出走巫山一千年。
洪莽源中都知道御遥圣君同司音之神结了白首之约,一时成为佳话。可是回着这诸神之主整整一千年的话题,倒不是什么与司音之神恩爱和睦、相敬如宾的故事。而是几乎除了了战事几乎不下巫山的神女,近千年里频频离开巫山,尤其是每隔百年,必然上一次八荒。更是时时在洪莽源现身,一袭委地紫色长袍,一面纯白的面纱,偶尔遇到这小仙,便开口问道:“可曾见过八荒的桑泽殿下?”
“桑泽殿下?长得什么模样?”
紫衣的神女想了想,化成桑泽的样子,“就是这个模样,可有看见?”
“看见,看见!”
“在何处?”
“就在此处,你不就是吗?”
神女松开小仙的臂膀,蓦然轻笑,见一方水塘,走过去,临水观影,只见水中一个穿着白色锦袍的少年,手中执着一把执扇,也正望着她。
“桑泽!”她心下一喜,转身才发现哪有什么桑泽。清风吹皱水面,原不过是她自己化出的倒影罢了。
而这些年来来,桑泽自巫山回了青丘,祖父姑逢便一直幽禁着他,命其思过!桑泽却不知错在何处,难不成喜欢一个人也有错。虽然喜欢的那人,比自己祖父还大了一些,可是浮涂珏上刻着他们累世情深,他那日偷看,却看得万分清楚!
浮涂珏、天辰命盘、千机劫乃天道所化的三大神物,自不会匡他!
可如今看来,是的的确确诓了他,那个刻着和他有着累世情深的女子,已经嫁给了别人!
到底,自从三千岁挪去巫山,平白得了个巫山守护神的封号后,祖父对他竟从先前的苛刻变得十分宽仁。是而虽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中,实乃一直在洪莽原晃荡游历,姑逢自是睁只眼闭只眼。
又因桑泽凭着御遥护持化出的七条赤尾,问鼎了第三代首位正神,倒也是来去自然,罕逢敌手!唯一的不自在,是需要时时躲避御遥的寻找。虽然他心底十分的思念阿御!
“阿御”二字,在整个神族仙界里能叫的,不过三人。一位是已羽化多年的母神,阿御百岁时得母神赐名之恩,便随诸神一起视母神为尊。一位是其胞姐,如今掌着三山九川的衡殊神君。说到同胞,倒不是如人类那般一母所生,不过是这两个仙胎同年同月同日生落在同地,相伴万年后,在一百年的时辰里先后化世。衡殊因受了百里金钱豹几百年的血水哺育,稍稍有些仁爱之心,便先行化出了人形。是故虚长了一些日月,便十分疼爱地唤其“阿御”。而御遥却是凭凤凰之心化世,数千年里听得天上鹰嗷燕鸣,地上走兽奔飞,一颗心从来都是率性而为。还有一位是七海的凌迦神君,时常与衡殊赏莲论道,便随着衡殊一起唤其阿御。到底凌迦实打实长了她两万岁,叫一声她的小名,也不算什么!
除此三人,再无与她有恩有情,亦或者比她年长的人了,便是八荒之地的姑逢神君,也因小她五百岁,只能称呼一声“三姐”。
却是这只八荒来的小狐狸,姑逢的第三代子孙,在巫山陪伴万年里,竟不知何时改了口,若非犯错遭罚,或是赌气才肯叫声“圣上”,平日私下里竟是一声声“阿御”地唤着,御遥除了第一次听时打了个激灵,后来却觉得莫名顺耳和舒坦,便也由着他这般唤着。
“阿御!”桑泽趴在青丘大殿的案几上,又轻轻唤了一声,四下里自然是无人回应!他想要是有人回应就不得了了,便是自己被阿御找到了。这些年,每每听到阿御下巫山来找他的消息,他心中其实十分欢喜。但又想着阿御有离合相伴,更是早早呈玉庚帖上浮涂珏,晓喻洪莽源,两人结百年之好,如此一想,心中便赌的厉害!明明,浮涂珏上刻的是他和阿御的名字,明明是他先去的巫山!每每这般想着,便一直躲着阿御。
直到他八尾化赤,因多年心绪不稳,竟是数日不得圆满。眼看最后的天火落下,连带着之前的七尾也将打回原形,阿御却在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生生替他挨了四道天火。他在意识模糊前问道:“阿御,你是如何寻到我的?”
“你躲着我,不愿相见,我自随了你。可如今历劫此等大事,却由不得你任性!”
原来我走过的每个地方,你都知晓。
那么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我三千岁来巫山见你,就是为了爱你,你又知不知道?
我知道远比你知道的多,可是我们之间,隔着的除了时光,还有天道!
此后数年,他们又见过一次。那一次御遥带桑泽回了巫山,司音之神却没有半分怨言,一如既往地仁爱天下,对桑泽亦是友善。到底,桑泽还是离开了巫山。他想,他真心爱着阿御,便应该一切以阿御为重!
只是此番生离,竟是差点成为死别。阿御在寻找桑泽的路上受奢比尸一族偷袭,而后常阳山之战爆发,作为司战之神的御遥急急上了战场,司音之神亦随往。奢比尸一族虽最终被灭族,神族亦付出巨大的代价。司音之神神魂俱灭,御遥圣君一睡不醒。
桑泽赶到常阳山,唯有御遥座下的掌镜司朔冰扯着他的衣襟,赤红着双眼怒道:“要不是你任性,整整一千年不回巫山,圣上何至于因寻你错了战机,被那些宵小鬼魅偷袭,伤成这样。”
要不是你任性,整整一千年不回巫山,圣上何至于因寻你错了战机,被那些宵小鬼魅偷袭,伤成这样!
要不是你任性,整整一千年不回巫山……
要不是你……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第一章 神归
羲临国八百里疆土如今全部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王都闵城更是张灯结彩,红衫绕梁,黄玉铺路,可谓双喜临门。
一喜为今日是王女羲和与少祭司均卓共结连里之日,二喜便是新君继位。
云岭宫中,一对新人各执一柄凤凰于飞的黄金权杖,正要共沐圣泉。
朗朗晴日突然间雪雨轻飘,南方天幕中流桑树次第排列,树上的流桑花白玉金盏,朵朵盛开。祥云团簇中百鸟朝凤,银色的光柔柔地照进殿堂。片刻之后,众人才看清从雾霭祥云里走出两个人。紫衣的女子披散着如瀑的长发,发间只以流桑花做修饰,却胜过世间全部姿容。身侧的白袍男子,如画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如春水潺潺沐浴人心,又似秋水脉脉淌过花丛,柔柔糯糯,却又是纯澈无瑕,手中懒懒地摇着一柄折扇。
“巫……巫,神女大驾。”执礼的长老巫真率先拜倒在地,众人闻言,齐齐跪倒。偶尔有一两人张望着正殿中央供奉的神像画卷,那是宫中最好的画师画出来的,却也不过真神一分神韵。
“尔等无须拘礼。”女子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又道:“我仿佛记得,羲临国世代传女,怎的今日继位,却是个男主?”
刚刚起身的众人,又齐刷刷跪了下去。方才开口的长老擦着汗,颤巍巍想要回话。却见一身礼服的新娘子膝行上前,恭身拜倒,“王位传与均卓之举,乃是臣女之意。臣女昔年曾上书于澜沧镜,掌镜司是允了的。”
“阿御。”白袍少年合起扇子,正欲插话,却被一双锐利的眼睛闲闲望去。
“圣上。”少年叹了口气,恭身低头,“羲临王女上书来时,恰逢朔冰伤重未醒,您又与衡殊神君闭关梵镜内,故而我替你允了。”
紫衣的神女回顾大殿中伏地跪拜的众臣子,道:“既是桑泽殿下的意思,便罢了。都起来吧,继续仪式。”
“羲和谢过圣上。”明艳端庄的新娘礼仪周全。
已在主位落座的神女,疑惑道:“羲和,你不是羲吝?”
盛装的新娘有一刻的颤抖,抬眼望向左边上首位的白袍神君,白袍神君摇着扇子,桃花眼浅浅而笑,十分的温和亲切,“莫紧张,好好回圣上的话。”
“羲吝乃是我母后。母后已于十年前仙逝,那日正值凌迦神君路过羲临,怜我孤弱无依,又要传袭母后王位,故赐我仙衣真身。羲和承了母亲一样的容貌情智,如今不过二九年华。”
“看来在梵镜的这日子,人间也是沧海桑田,倒是我的疏漏了。”话毕,瞧上端着一杯茶,挑剔地拂开茶叶,正要饮尽的白袍少年。
“父君的君令,碧清王兄大婚,我不过走了两日,倒让凌迦卖了个人情。”这番话是桑泽论着私情和阿御用密音传声的。接下来一席话便说的肃然正式:“我为巫山守护神,圣上不在之期,本应代圣上协理六合五镜,王女有难,未及援手,实在是本座的失职。”
话到这个份上,人间的臣子又“哗啦”跪了一地,实在不胜惶恐。
却不料,这厢还没说完,“既然王女已得仙身,如今与心爱之人共结连里,但新君终究是一介凡人,纵然王室诸亲可食三株树之果延长寿命,但也不过三百年人寿,还需付个不入轮回的代价。到那时,留的王女一人,岂不是更加凄凉?看来,凌迦神君做的这桩好事,实在不够周全。”说罢,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右手边的神女。
花容失色的新娘三跪九叩,“求神女废去羲和仙身,羲和宁愿以凡人之躯和均卓厮守百年,也不愿享着长久无终的寿命,世世孤独。”
“不。”自神女亲临,却始终沉默的新君,此时出了声,“均卓本是垂死之人,贱命残躯,得蒙羲和公主垂怜,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因均卓,毁了公主仙身,均卓定百死难赎其罪。公主有旷世之才,文治武功均高于先代女王,定可以造福羲临国。”
神女闻声望去,瘦削的面容,在大红礼服的映衬下,更是苍白无比。
“可是,没有你,我要这天下做什么?”端庄的王女清泪泠泠而下。
“罢了。”神女的声音缓缓而起,“羲和,你得仙身不易,想来也是你命中造化。至于均卓,本君掐指算来你尚有百年阳寿,既然桑泽殿下许了你羲和国国主之职,你又有治国之才,我便同样赐你仙衣真身。望你们夫妻同心,共治羲临。”
言罢,紫衣的神女一挥衣袖,银色的柔光笼住均卓周身,仙衣已修成。
伏地的王女感激涕零,众臣山呼神女恩德。
流桑花开满地,神女正欲离去,银色的光却在瞬间破碎,直直地回击施法之人。白袍神君剑眉微皱,跃身护在神女面前,摊开的扇面拂过,银色的光芒倾数被收。
众人大惊,不知所以。红衣的新君仰面倒下,神女袖中挥出金丝弦,引过身侧。手中捻了个追魂诀正要施法。
“住手。”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锐利的女神仿若未闻,捻诀的手已压上均卓心脉。黑色的身影尚未来得及现出身形,只得化作旋风企图阻挡神女。白袍神君折扇一合,一尺折扇瞬间化成三尺宝剑,与黑色身影缠斗在一起。神女换了只手揽住均卓,一只手拂袖挥出金丝弦,将斗法的二人隔开。
“阿御,你乃神族君主,却使追魂诀潜入凡人体内,有失体统。”黑色的身影现出人形,是一个黑衣墨发的青年,只是领口与袖腕间绣着繁复的冰丝流桑花。
“凌迦神君,我们六合五镜自家的事,就不牢您操心了。”白袍的少年摇了摇扇子,凉凉道。
神女的眼神亦是疏离冷漠,但捻诀的手却是放了下来。转身对着跪倒在地的重臣子淡淡道:“今日吉时已过,下月初三,乃是上上吉,可再行婚配。”
微卷的流桑花重新舒展开来,无悲无喜的神女消失在宫殿。
“阿御。”墨发的青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想要追上去,却抵不过神女眼中如冰一般的神情。
“莫追了。”桑泽将扇子往凌迦肩上一点,嘴角噙了一抹戏谑,“还是好生照看均卓吧,下月初三可是离合生辰。。”
笼在袖袍中的手握紧了拳头,发出骨节狰狞的声音,面容转过来时,却是一派客气温和的样子,“多谢提醒。”
“不谢。”桑泽剑眉轻佻,扇子摇得畅快。

云岭宫的寝殿中,卸了盛装华服的公主,默默偎在床头,清泪低垂。床榻上的男子,面无生气,双眸紧合。饶是如此,一张面容还是能看出昔日的姿容风采。
侍女端来汤药欲喂。公主抹了抹眼睛,柔声道:“还是我来吧。”一柄玉匙喂到嘴边,年轻的新君却半点咽不下,直沿着嘴角流下。
公主愣了一会,手一抖,只听“啪”地一声,药碗打翻在地。
巫山之巅的散花殿中,神女从水镜中看到这一幕,竟有些晃神。
“不过是对蜜里调油出了点叉子的小儿女,这样的情境几十万年来你看得太多了。怎的今日却失神了。”桑泽坐在石凳上,摇着扇子,给自己倒了杯甘华蜜。

“那人间王室到底比不了我们仙乡神境,喝了他一口茶,累的我到现在都觉得不自在。”
“你光贪那杯茶香气甘冽,却不知多半是被人喂了三株果。”神女拂袖收了水镜。
“三株果?这是何意?”少年一脸委屈,“先不管何意吧,圣上你怎地也不阻止我,眼巴巴看我喝下去。”
御遥笑道:“左右那三株树上的果子都让你吃了,也伤不了你分毫。倒是你这般贪嘴,他日若一人行走洪莽源,我倒确难放心。还日日口口声声是我六合五镜的守护神,也不怕被诸神笑话。”
“洪莽源六分天下,大宇双穹自母神魂归后早已封闭,接下来便是您的六合五镜,然后是衡殊神君的三山九川,其次便是八荒,七海和四野。虽说凌迦神君掌着七海和四野两处,到底比不上咱们的六合五镜。至于爷爷的八荒,不过是子嗣兴旺罢了,若论法器武力,排的上号的还不都在六合中;至于享的人间烟火,担的尘世责任,十之七八都在五镜里。”
“你侃侃而谈了半天,是臣子恭维主上的意思?还是想提醒我肩上担子之重?”
“不不,我只想与您分析,我现下与您结了印珈,洪莽源无人敢笑话我。”
神女仰头想了一会,“那还是在夸我。”

片刻,神女转了神色,“均卓的三分魂脉,有一分不是他的。”
“哦,今日的追魂诀,你到底还是使了?可是离合?”
“弥音招魂曲,招来的都是三魂六魄齐全,纵使离合魂魄散于各处,那么其他二魂又为何不受曲音所唤,六魄更是半点不见。”神女眉间有些疑惑,“今日是何辰光?”
“月阴日五月二十二。”
“我是问你何年何月?”
白衣少年摇扇的手一顿,转眼又摇开,笑笑道:“莽源纪三十三万年五月二十二。”
神女额首:“倒是五百年一劫的年月。”略带温柔的目光流向石凳上自斟自饮正欢少年,“那明日,岂不是你也的千年劫?”
少年端酒的手僵在空中,顷刻仰头饮尽。摇着扇子从容道,“这不赶紧多灌两杯你的甘华蜜,天劫一来,总得半月饮不上。”
“胡闹,这是你九尾化赤的最后一道天劫,至关重要。你快回俊坛渊准备,我现下便去羲临国,稍后就回来替你护法。”
“人间事,便是朔冰钟寐他们几个也无需亲自前往,若是施恩还唯恐所到之地受不住这样的福祉,你此番可是问罪而去,岂不折煞的他们渣子也不剩?”
“旁国也就罢了,这羲临之国你当他还有来日。”御遥接过甘华蜜,放在鼻尖轻嗅。
“也是。”桑泽笑道,“这羲临女王胆子委实不小,不知哪里得来的法子,竟能引的洪莽源的魂魄入凡人体内。”话毕,不由想起三日前的一幕。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第二章 神归
因着桑泽与御遥结了印珈,很多时候都可心意相通,只是探知神思须遭反噬,轻易御遥不许他用。但自御遥于常阳山之战伤重沉睡,他顾不得许多,数次催动术法感知御遥心神,终于于三日前探得御遥即将醒来。
当日常阳山之战后,为震慑洪莽源里死在战场但又尚未殆尽的各族魂魄,安抚亿万红尘中趁机涌动的魔魇,衡殊神君祭出清天小经咒,化出流拂凤来琴音,命桑泽守在巫山,诓了各界,只当神女无恙。却是接了御遥回梵镜救治。
如今,御遥醒来,桑泽驾漠鼓不日千里来到梵镜。而见到御遥时,却已是在澜沧镜中。他持了一颗无比脆弱又万分忧惧的心,终于看见那个等了七千年的女子,此刻正立于澜沧镜浑圆的实体前,着紫色广袖裙衫,如瀑长发未挽,流桑花白玉金盏飘落在身侧,是千年前跌入他怀中的模样。
千年前的场景他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想起。那时他闻得常阳山奢比尸叛乱,从八荒之内的青丘国赶来之时,战争已接近尾声,流拂凤来琴上后土幻音波波推送,声声都是杀招。流桑花瓣选中之人,皆困于八八六十四股金丝弦所列方阵中,随着弦弦相击,奢比尸一族倾数被灭。琴音静后,隔着漫天风沙,双目赤红的神女抱着失了魂魄的司音之神向他缓缓走来。于他三尺外,司音之神神魂俱散,神女恍惚着一双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怀抱,终于倒在他的面前。
“要不是你任性,整整一千年不回巫山,君上何至于因寻你错了战机,被那些宵小鬼魅偷袭,伤成这样。”朔冰抹去嘴角鲜血,撑着一口气怒喝。
“罢了,他什么也不知道。”钟寐苦笑:“或许是天命。”
“你既已回来,便去守着巫山,就当是伴在阿御身侧了。”衡殊神君从桑泽怀里接过御遥,吩咐道,“想来阿御是不会恼你的。”

“回来了!”神女转过身来,语气轻的经风既散,却不似待旁人那般冰冷。
“阿——圣上!”白袍的狐族王子,单膝跪于地下,不能言语。
“自你负气离开巫山,已经八千年了。”
少年低头不语,撑地的手却因自责忍不住颤抖 。
“我不在,你便如此不听话。”御遥向他微笑着伸出手,言语责备间却是十分的疼惜。
外人皆知御遥神君因赫赫战绩流芳洪莽源,从来都是锐利冷漠,不苟言笑。却极少人知晓,她对八荒来的这个年轻的晚辈莫名爱惜。
“还不起来!”是雨打芭蕉的清脆之声,音色里更是温柔如水。
桑泽低着头就着阿御的手站起身来,却被阿御覆手而上,于左腕向上三寸处,双指轻点,转瞬间一股浓重的黑烟从桑泽腕间窜出,却又急急要往其胸腔涌去。御遥一手持住桑泽左腕,继续逼出黑烟,一手反掌于上,将黑烟困于掌心。
“阿御——”桑泽见状抬起头,又惊又急“我可以慢慢……”话未完,只见黑烟已经尽数消散于御遥掌间。
“你为探我神思遭的反噬,凭你自己难以去尽。既由我起,自然也只能有我化去。”边说边为桑泽覆下衣袖,“刚刚逼出了七成,那三成竟是你自己化去了。这些年很辛苦吧!”
“不打紧,您醒来,便是最好的。只是竟提前一万三千年?”
“难道你不想我早点醒来?”
“怎会,只是当初衡殊神君为您疗伤,说您最快也需两个大周天方可醒来。我还愁这两万四千年我该如何熬过去。便是凌迦神君并着爷爷两人合力,也不过将时间推进了四千年。估摸着两万年后您方会醒来,如今不过七千年,前几日探得您即将醒来的气泽,若不是与您结在巫山上的印珈金光闪烁,我真是不敢相信。
“哦,前几日你便探得了我的神思,竟今日才来见我。我当醒来之时,第一个见到的会是一只小狐狸。原是我白护了你这么多年。”
“不是的。”桑泽偏过头去,声音微抖,却是急于解释道:“我以为您不会再认我。当年若非我任性离开巫山,或许您就不会伤成这样了。”
“我不过与你玩笑,你又如此当真。我从来不曾怪你,又或许当年你不离开巫山,随我上了战场,我为护你,伤的更重。”
“阿御!”桑泽红了眼眶。
“你啊,到底还是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快点长大。”御遥抽离回被桑泽扯着抹泪的衣袖,重新立于澜沧镜实体前,笑着自语道。
低头玩弄扇柄的少年,不曾听到这句话。

“只是并不是人人如你这般所想,望我早些醒来。你且看看,这人间羲临王国,倒真真别致。”御遥让过身来,负手而立。
镜中是羲临国的十巫,右手指天,左手平地,口中喃喃而语,竟是上古弥音招魂曲,招的还是洪莽源的神魂。
“这是哪来的胆子,如此上古秘术,怎会在凡人口中吐出?”桑泽震惊不止于此,“阿御,这镜中音,仿佛是……
“连你都听出来了,看来是没错了。”御遥脸上浮上一层苍茫笑意。
“琉璃归墟笛,是离合?”桑泽忍不住重新细听。终究苦笑,这才是阿御提前想来的真正原因。

“我且去看看朔冰,渡他些灵力,也可让他早日苏醒。澜沧镜中也该换换日月了。”
“那是自然。离合是母神精气所化的十神之一,是司音掌乐之神,便是散了魂魄,回不了大宇双穹,也由不得区区凡人所控。”
“是不是离合,你且随我下界走一走。”御遥看着澜沧镜正首的座位,有片刻的叹息。
桑泽明了,人畏果,神畏因。这羲临王国乃澜沧镜掌镜司朔冰一手培植,是他嫡亲的心头肉,如今做出此等悖逆神祗的事,业报少不了反噬到朔冰身上。若只是为朔冰,或许劳不动阿御,但扯出一个司音之神,怕是阿御此行在所难免了。却还是出言劝道:“你重伤初愈,修为尚未恢复完整,还是缓一缓的好。左右在您眼皮子底下,出不了大事。”
“也罢,我们且回巫山休息两日,也好让阿姐收了清天小经咒。”
“看来你的灵力已恢复大半,这刚醒来便已经察觉出巫山之上笼着我的小经咒了。”难得出梵镜的衡殊神君一派慈悲温厚,步步生莲而来。
“阿姐莫要取笑,只是想来除了你的小经咒能渡了各界的心,迷了他们的眼,谁还能一次匡住整个茫茫洪莽源。不过阿姐,这五镜之中一念神一念魔,虽有凤来琴音压制,却也不是办法,终须渡化方是上策。不然总得逼得我羽化生祭了他们才算安稳,或者待我羽化后,由着五镜破碎,洪莽源重新归于混沌,届时只好劳烦您领着凌迦姑逢他们重新开天辟地了。”
“阿御,你总也二十余万岁了,还这般口无遮拦。”
“对啊,活了二十余万年了,倒实在没遇见这般胆大的凡人。容我去会一会。”阿御扯过话头时,桑泽在她眼里看见一个人间帝国即将消亡。
终究,万事皆为离合。

“何事这般入神?”御遥将引尽的杯盏推过来。
“难不成这羲和公主命十巫召唤的魂魄是入了均卓体内?神魂入凡体,这凡体大婚后再与凡人交合,两人连着其子孙后代,都可共享神脉。这样的人享受着神脉,仙家无权管,神谕不屑理,魔魇各处又不敢侵犯。这羲和公主真是好谋算,当真人才。”桑泽将一柄未摊开的扇子敲在桌上,点头称道。
“所以你说我是否应该去开开眼。”
“应该,太应该了。但我想着你此去必与之前参与婚礼不同,必不能以真身相见。不然不消你问出个什么,届时你与他们处上数日,他们的福祉反正也谈不上了,连同个性命便也散尽了。若是要按着人间运数探得真相,怕只得封了法力,不然不论反噬,光是涤荡那红尘浊气,也得劳你些许心神。还是让我与您同去吧,或者让我于暗中护着您。”
“我无妨。倒是你灵根尚浅,九尾化赤的最后一尾一定要圆满,方可在第九尾时飞升正神。这七千年你为探我神思,术法非但尺寸未进,还累的一身伤痕。”
“君上,我不过三万余岁,八尾化赤后已上了第三代正神位。便是我父君还未修到这个位置,每每回八荒若论着阶品,我父君还要与我行礼,这不我都不敢回去了。再者,便是朔冰、钟寐、垂越、柔姬为您掌镜的这几位也好歹修了十数万年才上的位。”
“听你这话,倒是我的不是了,让你年纪轻轻上了神位,却生生断了你血脉天伦?”御遥拎起整坛甘华蜜。
桑泽来不及收扇,接过酒坛倒酒,“圣上哪里的话?那年……那年我出走巫山回到八荒时,爷爷发现我的红色八尾,当时虽然很不高兴,可事后却要我永远记得您的恩情。还说便是他日若您要收回这我八条红尾和一身修为,也由了你去。他没有半个不字。还说,若您不怕叨扰,便要我一直留在巫山。”
“姑逢……他竟这样说?”御遥放下杯盏,笑着问道,目光却悠远绵长。
“嗯,千真万确,以往每每爷爷提到您总是……”
“总是什么?”
“没,没什么!”
“他会提到我?还每每?”御遥抬头引尽甘华蜜!
桑泽翻着眼睛,感觉后背冷汗涔涔。爷爷的确很少提起这位与他年少相识,曾歃血为盟,浴血沙场后又共同执掌天下的的女子。即便偶尔提起,也是讳莫如深。反倒是面前的神女,仿若无事,每每提来,还要或编排或鄙视对方一番。如此暗思间,神女的话堪堪入耳。
“五镜掌镜司,你同他们比较个什么,他们不过上古二代之神。你父亲便更不肖说了,姑逢都教了些什么……罢了,你资质尚好,亏得离了你爷爷,上古纪中首代之神位还有三个空缺,你定好好好修行。”
上古纪首代正神!!这是要我与爷爷并肩吗?桑泽眼已经翻的有点抽筋。
“是要你与我并肩。”阿御御遥浅浅而笑:“也难为姑逢了,散了一半的心思,如此分神到底还是修出了红色九尾,,实属不易了。”转过身来又告诫道:“所以接下来你万不可分神自毁道行。你若也十万年修全九尾,便趁早断了与我六合五镜的印珈。”
“我不去还不行吗?我听您话,自当好好修行,绝不给您丢脸。”桑泽本来还想再争取争取,却听到御遥拿着自家始祖调侃,不禁暗自汗颜,爷爷不愿见君上原是有道理的。摇扇的手颤巍巍停下来。“那若处理好下边的事,记得将三珠树值一株回来。容我研究研究,去其厉害,取之香气,烹茶与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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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数天的光阴,于这洪莽源的神族仙界,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番御遥下界,却未显身形,而是入了均卓的梦中。
拂开浊浊红尘,尤见得一条清凌凌的河从天边蜿蜒过来,金色的夕阳穿过雾霭山色,轻浮于河面,整条河烟雾缭绕。远处有低回婉转的笛音缓缓传来。破开烟雾,一只鎏金镶玉的小船顺流而下。船头站着一个少年,披着一头柔软的头发,不扎不束,任由清风拂来,撩过冠玉般的面庞。挺直的鼻梁下,一双仿佛春阳化雪的眼睛,正静静地望着舱口吹笛的端庄少女,然后拾起笔墨,会出佳人倩影。
御遥隐了身形立在船尾,掐指来算这应是人间三年前的均卓与羲和。
绘了有一会的少年突然手指一抖,面色略带苍白,那是极小的一个变化。吹笛的少女没有注意,却尽数落在御遥眼里。少年抬起头,目光不似方才温柔,却是另一番沉静悲悯。那样的眼神,让御遥有瞬间的激动,却发现不知何时,正定定的落在自己身上。御遥习惯性的朝他笑了笑,却才醒悟过来,此时自己已隐了身形,纵然在梦中,他又如何见得。
“均卓,绘的如何了?”少女停了笛音,拎着裙子跑过去。
“差不多了。”少年收起笔墨,温柔道。
“你把我画的太好看了。”少女白净胜雪的脸上泛起红晕,“尤其是这发间的花饰……这是什么花,这般漂亮?”
“流桑花,巫山上的神女最爱的花。”说着抬起双眸,望向刚才的那个方向。
“巫山上的神女?可是掌着六合五镜的御遥神君?”少女疑惑道:“我曾听长老们讲过洪莽源地理分布,六合五镜中,六合就是一个地名,藏着各种法器;五镜分别是澜沧镜,瑶池镜,烛阴镜,圣镜和梵镜;倒是衡殊神君掌的三山九川中有一座巫山。为何御遥神君不住在自己的六合五镜内,反而终年呆在巫山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御遥神君乃是衡殊神君胞妹,自幼长于巫山,六合五镜乃是四方君宴时母神按修为所长赐予的领地罢了。就如衡殊神君,也不常在三山九川,更多时候都在梵镜中修研佛道二法。”话语间,少年目光望向远方,那是巫山的位置。
长发纷飞的神女,拂下发间鲜花,淡淡地笑了。
六月初三,羲临国上月继位的新君,三年来一直抱恙的身体,突然恢复,精神大好,又因神女钦点,于是与王女羲和重行婚嫁之礼。只是说要来主婚的神女并未再现神踪,一对新人对着神女像叩拜的时候,两侧十八幅神女图像在无风的殿堂里翻飞浮动,因着每副画像都不同姿态,静态的身姿在连绵起伏下,竟呈现出一派优雅的舞姿。唯有供台中央的神女石像,依旧是一副不染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姿,如刀刻般深邃清冷的双眸里,却沁出泪珠的光芒。
人间帝女带着重臣子齐齐俯首的时候,一身大红礼服的新君却肃然挺立,目光悲悯中透着难言的痛惜,对着那尊石像唤出两个字:“阿御。”
西边日头处,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不过流缺了短短一层,御遥算了算,离桑泽受劫还有些时候,羲临国病弱的君王身体时好时坏,隐隐牵着她的心神。
她自洪荒时代受四时气象孕育以来,凭凤凰之心化身,成为天地间上古纪中的第一代神,又因操伏着创世时留下的流拂凤来琴,远古的几场战役,让她成了一个杀伐决断冷厉而淡漠的神,从来与慈悲不沾边。她的胞姐衡殊好歹还受了百里金钱豹几百年的血水抚育,稍稍有点情爱之心。可是她,幼时埋于巫山潜心修法,少年成名后便担着洪莽源战神的名头,六分天下后更是为调服“一镜耀百国”的五镜扑上了全部心力,却总是难平亿万红尘中神性人心魔魇间的一念之差。实在烦了便也不了了之,每隔百年以凤来琴奏个强悍的曲子恐吓恐吓便罢了,顺带着聊慰聊慰自己。凤凰本心终究还是由着风霜雨雪的自然指令,从来都是率性而为。这样无情无欲的二十余万年,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只是近来一万年,不知是因为八荒的那只小狐狸,还是因为离合的到来,让她开始琢磨情这个东西,仿佛有点意思。
于是,趁着离合历劫下凡,她便敛了仙气,换了容貌,也住入了羲临王国。进这王宫,需一个名目,她想了想,揭了求医问药的皇榜。果然,被奉若上卿,为方便照顾新君病情,她被安排在羲和寝宫偏殿一处名唤昭禹阁的院子内。
入宫第一日,侍女捧来茶水侍奉。御遥握着茶盅暗思:“遗憾没带桑泽来,如此入了三株果烹调的好茶,他断然是不会拒绝的。”然而,她自己,实在是喝不下这茶。侍女再三相劝,她只是笑笑道:“这杯茶恐要王后亲来侍奉”。侍女听着此言荒唐,正想出言教训,却被对方看似温和眉眼里露出的威严禁住了口。
入宫第二日,羲和亲来奉茶。御遥在二楼倚窗而坐,远远便看见全幅鸾杖伺候缓缓而来的新王后。有一个瞬间,御遥莫名觉得来人竟是上任女王羲吝。
羲临国世代属水,因掌着治水秘术而在澜沧镜中统领其他九十九国。上代女王羲吝便是沧澜镜中受封时落入御遥眼中的。那时的羲吝也是二九年华,只是姿色清冷,眉目婉转间隐约透出一股英气。一看便是一把治国好手。却怎奈不过天命之年便撒手而去。
“神医,羲和有礼了。”御遥抬眼望去,是凤冠严妆的新王后正笑意盈盈看着她,“想必是昨日侍女伺候神医不当,今日羲和特来请罪。”边说边示意身边的侍女捧出食锦盒,掀布揭盖,又是烫的一壶好茶。
“神医,请用茶。”纤纤玉指捧着一盅滚烫的茶水,是一派谦逊模样。
御遥看着雾气缭绕隔在两人中间,三株果的香气阵阵弥散开来,才悠悠起身,信步来到羲和身畔,伸出手却未接那杯茶,只与她在指间擦过。
“指尖微凉,茶水微烫,正好可劳烦王后将茶水冷上一冷。”
“放肆——”昨日的那名侍女终于忍不住,出口护主。
“退下!”年轻的王后不卑不亢,“神医,此茶适合烫时饮下,虽触口微烫,于腹中却是刚刚好,喝过之后遍体生香。”
“我若不喝这杯茶,王后可是要着人将我灌下去?”
“怎会?不过是神医不爱饮茶,只是神医连茶都不喝一口,羲和怎敢劳您费神与陛下看病。”
“王后何苦执着于一杯茶水?”御遥转过她的身侧,闭眼轻嗅,“果然是遍体生香。“遂而抬眼道:“我不过是不爱喝加了三株果的茶罢了。”
“你……你说什么?年轻的王后在听到“三株果”时,露出一丝惊愕。
“我说我此来是为新王治病的。”御遥坐回窗前,言语温和,似是抚慰,“王后若因琐事误了时辰,到时只怕后悔莫及。罢了,我容你一日考虑,想来承了和羲吝一样的情智,定是可以分清轻重。”
入宫第三日,御遥见到了床榻上双目紧闭的均卓。
仿佛初三那一日的好精神,只是天赐他成婚一用,如今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她作出一副把脉问病的神态,想许是那日自己没有探清,怎么可能只有一分魂脉。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有些荒唐,追魂诀这般简单的术法,千千万万年怎么可能出错?正思虑着,一旁一脸急切的王后,腰间的月麒麟突然震动,垂下的三个银铃相互碰撞,发出泠泠之声。端庄和气的王后突然一改温婉模样,厉声道:“神医,请莫再问诊了。”
御遥从床榻畔起身,望了一眼均卓腰间尚未有丝毫反应的日麒麟,“王后许是误会了,我不过为陛下把一把脉,不是您想的那样。您请看陛下的日麒麟。”
年轻的王后,垂眼看着纹丝不动的日麒麟,有片刻的震惊:“怎么这样?”
“日月麒麟认主,本是护你们夫妻平安所用。若遇情变,自当彼此相击互鸣。如今月麒麟长鸣,日麒麟却毫无所动,怕是王后误会了我与陛下。但此刻陛下在我眼里,只是个病人。”
“日月麒麟乃我国至宝,其功用只有历代王女所知,你竟然知晓。”王后震惊更深。“你是何人?”
御遥拂开指向她的纤细手指,淡淡道:“我来此云岭宫三日,王后派人日日监视我,不放心又每晚亲身转于昭禹阁外,做出一副踌躇不定之态,却实在是不大好看。”
“你不是来医病的,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当真可以为新王医病。只是需王后告知陛下病起前后的境况。”
王后自幼养于深宫,受教于十巫,从来都是气度高华,谈吐从容。却莫名对着眼前这个一介女医生出敬畏,每每失神。
御遥合了合眼,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婚礼上惶恐的王女望向桑泽时无助的眼神,又道:“王后,你身后的那个高人,今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若畏他,信他,倚仗他,那么奉劝你一句,所托非人。”
“休得胡说。”有些颤抖的王后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王后,那高人许了你什么?还是许了均卓什么?你不妨好好想想,再清楚明白的告诉我。”话毕,望了眼即将醒来的男子。“我可以让均卓每日醒来两个时辰,不受病痛之苦。”
听到此处,羲和轻呼出一口气,“我又该如何信你?”
御遥回身看着床榻上的男子,“这不,已经醒来了吗?”
王后面色有些动容,急急飞奔而去。
御遥离开的时候,在门边回了回头,美丽的王后正扶起年轻的国君,等他稍稍坐稳,一方罗帕便抵在眼眸处,一副欲泪而出的样子。虚弱的君王抬手拢了拢王后略微凌乱的额发,眼里是无尽温柔的神色。
“王后一人撑着也属辛苦,大可找人商议商议。我只想寻一寻病因。昭禹阁内,我一个人也着实无趣。”
床榻上的两人齐齐回头,屋外素白衣衫的医女,是一副冰冷模样,眉目间万水千山淌过。
羲和紧紧拥着面前清醒的男子,仿佛抚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直到夜色朦胧,均卓才轻轻推开羲和,似是叹息:“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我们……或许不该这么贪心。”
“你年幼时,每晚总是迟迟不肯入睡,朱卷国中巴蛇吞象的故事便是哄你入睡时给你讲的。那时我希望你懂得知足常乐,怎料到头来最贪心的却是我自己。可是均卓,我最初并不想这样的啊,我不过,不过是……泪眼朦胧的王后颤抖这手抚上男子的脸颊,“均卓,你的这张脸,真是像极了他。”
“不要提他。”均卓气息微喘,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实在不想再装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
“我们敬了神女,拜了天地,庚帖入了澜沧镜,已是正式夫妻。便是你不愿承认,此生也注定和我在一起。”羲和抹去泪水,咬牙道。
“此生?此生早已结束。你何必如此执念,那神族仙界,不是你我凡人得罪的起的,你就不要在铤而走险了。”
“你说的对,此生早已结束。说到底我已入不了轮回,何不放手一搏。况且如今你我都有了仙衣真身,容我挣一挣,反正十巫已尽在我手,届时神权和王权一统,便再无人可管束我们。我们便可得真正的自由。”顿了顿,王后又温言道,“总之,你别怕,万事有我。你能每日清醒两个时辰便已很好,我且留着那个女医师。不过……
话未说完,只听得殿外侍卫往来喧哗,近侍匆忙来报,有人闯进了圣地。羲和从塌上急站起来,眉头紧皱:“三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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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病起2
是夜,御遥以凡人之躯闯入羲临圣地,望突泉。望突泉中养着一味三株树,三株树的果子即为三株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但若想享食果子,便得以魂魄饲树,得三百年人寿后,魂魄尽散,不得轮回。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羲临国向来不轻易食果。
御遥的到来唤醒了守护果树的一头蛊雕,蛊雕状似雕鹰,其头长角,其声如婴,最喜食人。此番御遥自封了法力,周身没有一点仙气,倒是弥漫着两分人间的烟火味。蛊雕寻着气味而来,待见得目标,扑腾着翅膀急冲而下。御遥定定地立在此地,没有半分偏移。却见得一柄青铜剑斜里刺来,落地时一片红色霞光,将蛊雕生生隔在仙障外。白色的身影抱着她跃出望突泉立在云头,这才摊开扇子笑道:“这回我这个守护神还算称职吧?”
御遥恢复了本来面貌,从他身上拂下一片流桑花瓣,“近来你是法力又进了许多?还是时时偷偷地伴与我身边?”
桑泽摇扇的手僵了僵,转瞬便从容道:“你自封了法力,术法现于印珈上,我实在不放心,便下来看看。”停了停又道:“此番必是惊动了王宫的守卫,可还下去?”
御遥抬眼含了点笑意看着他,“那是自然,好些事我尚未找到答案。如今我封了法力,行动多有不便,你随我同去吧。”
望突泉是羲临圣地,夜里出了点声响,但好在有惊无险。然而执礼的长老巫真仍坚持要做一场法事,以慰平安。新君身体抱恙,于是法事便由王后坐镇。
王后的寝殿内,除了榻上昏昏沉沉的均卓,连个侍女都没有。御遥留了桑泽于殿外守护,自己近身坐在床榻畔。床上的男子听到声响,微微睁开双眼,目光里有朦胧的气息,神智似乎有些不清,口中含糊的说着什么。御遥近过身去,才听清,是一句“你来了。”
“你可知我是何人?”御遥蹙了蹙眉问道。
“我对不起你,阿……阿御。”和昔年在巫山上一样,笼住她的温暖掌心,再度握上她的手掌。
“你?”御遥好似不敢相信,想抽回手却还是由他握着,“离合,你怎么带着记忆?你竟记得我?”
“我不是……”床榻上的男子突然急喘起来,“我……我……”御遥急忙揽过他,拍着背帮他顺气。
“你们在做什么?”凤仪端庄的王后站在殿门外,一张原本柔美俏丽的脸上,浮现出狠戾的颜色。赤金琉璃的凤冠在她疾步走来的仪态中颤颤摆动,两侧垂下的碧玉珠泠泠作响。
御遥如今仍是医女模样,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是上古神女的威严锐利,只淡淡回过来望了王后一眼。年轻的王后便有点被慑住,接过均卓,音色里仿佛带了点乞求:“还是我来吧。”
御遥放开手,起身让过。待王后将君卓安抚好,才开口道:“可曾想好了?何时来与我聊聊天?昭禹阁内我已等你很久。”
神色晦暗的王后望了望屋外,良久才道:“你要保证均卓还能恢复,同以前一般。”
“均卓如何——”御遥循着她方才的目光望去,“全在王后一念之间。”
在人间望月,许是应为太过遥远的原因,竟蒙生出几分朦胧之美。天上云烟袅袅,细细瞧去,原是鱼鳞之云,层层叠叠的从四周天际往中央会聚。御遥将目光转向屋内正打着扇子一个人下棋的桑泽,眼里酿出几分清冷之意,嘴角的笑也似复杂疏离。想来时光,还是让他们走上背离的道路。万年相知,也不过如此。
万籁俱寂时分,昭禹阁迎来一身黑色斗篷的王后。连衣风帽之下,是一张精致姣好的面庞,颇有几分八荒女仙的风姿。而然面对着贵妃榻悠悠饮茶的女子,却黯了神色。
屈膝拜倒的瞬间,御遥微微有些诧异,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快了些,本欲伸手拦她一拦,却望见她的眼角处落在了自己身侧的少年身上,于是便任她跪着。
“神女要知道什么,羲和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上的女子声色里伴着些颤抖。
“你倒是能看出我是谁,看来是准备言无不尽了。”
“以三株果烹煮之茶,从来没人可以抗拒。便是上月宴席之上桑泽殿下也是贪杯饮下,唯有神女滴水未占,前两日您又百般推辞,羲和想着定是神女亲临了。”
“的确好智慧。既知我是谁,便三思而言,切莫打了诳语。且先说说均卓此病的前因后果。”
“均卓的病,要从三年前说起。那年我十五岁,正是及笄之年。我与均卓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又因均卓是世袭的祭司,母后为结束王权和神权的争斗,便将我许给了均卓,以实现王权与神权真正的统一。这本是一件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事,却不料在我的及笄礼上,均卓主持仪式接近尾声时,宫殿中响起阵阵笛音。那笛音我至今还记得,似悲悯沉痛,又如缠绵悱恻;片刻之后又变得安静从容,仿若沧海桑田之后,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当我等众人还沉浸在笛音中时,均卓却无端倒下。待他醒来,便是一病不起,成了如今这个模样。后来……后来的某一日……”话至此,跪倒在地的王后不禁抬头望向一旁站立的白袍少年,与她大婚当日望向桑泽的那一眼如出一辙。
御遥抬眼和桑泽相视一笑,“桑泽殿下是本君最信任之人,你但说无妨。”笑意尚未收敛的少年,听得此话,面色蓦然一僵,万年相守,终于从她口中说出这句话。
“均卓患病不久,有一日,一个自称谪仙的青年来到宫中,他说他有法子治愈帝俊。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但那时正值羲临举国上下灾荒之年,谪仙捻诀唤雨解旱灾,又开炉炼丹治时疾。羲临上下全凭谪仙,才度过了此等祸乱。之后,我便将均卓交付于他。却不料,谪仙说,治疗均卓的法子,只需我与均卓即日成婚。待我与均卓两厢交合,便可病愈。当时我也曾觉得荒谬,均卓这病来的奇怪,治愈之法更是莫名。但又想着谪仙确实有神通,他既可解我羲临举国之险,治愈一个凡人,自当不在话下。于是,便遵了他的意思,与均卓大婚。又因前两年由长老巫真占卜,不易婚嫁,便拖到了此时。”
“谪仙?四海八荒诸神我识得不少,至于仙嘛,确实知之甚少。不知王后可知其名号?”
“名号?名号,羲和不知。”跪在地上的王后有些恐惧,却又仿佛鼓起了十足的勇气,“但他的相貌,羲和记得,与……与桑泽殿下有些相似。’
“有些相似?”御遥转头望向桑泽,“桑泽殿下的一副皮囊长得甚好,若是与他有几分相似,想必有几分英姿。不如你再好好想想,那人是何容貌?”
“那人……那人是桑泽殿下。”年轻的王后咬牙道。
“桑泽。”御遥重新饮下一口茶,没有回头,只是淡漠地开口,“想来这一切也是我在梵镜时,你代我处理的事吧。”
“我与君上结了印珈,为君上分忧,是我分内之事。”白袍少年合上扇子,恭谨道。
“你在巫山多年,倒是甚少听你说这般君臣分明的话。”御遥站起身,绕过羲和负手立在门边,“看来日后六合五镜诸事我也可以放心交由你了。”
“君上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御遥抬头望着满天的鱼鳞云遮得月光时隐时现,脑海里竟想起自己三万岁参加四方君宴领母神法旨,执掌六合五镜的场景,那日也有这么许多的鱼鳞云,只是与今日不同,那日遮天蔽日的云朵是笼着皑皑白色的银光,比不得如今已是灰蒙蒙一片,全是泼天的黑色。
“神女,羲和已将一切合盘相告,望您救治均卓,赐福羲临。”
御遥于袖中拿出一盒丹药,道:“明日给均卓服下一颗,可保他每日两个时辰的清醒。待下月满月之时服第二颗,便可起身自理。如此三月后再服最后一颗,便可痊愈。”
羲和仿若不信,这般容易便得了丹药,抬眼又不敢望对面居高临下的女子,只得将目光落在桑泽身上,直到桑泽摇着扇子向他微微额首,方才接了过去。
“我一个神族君主,还不至于匡你一个人间帝女。既给了你丹药,便是治病的良药。你大可放心,我会直至均卓痊愈,再行离开。”
“羲和不敢质疑神女,叩谢神女恩德。”
“但是本君此丹治病不治命,一切还在你自己。”御遥看着天上时聚时散的鱼鳞云,淡淡道。
此后,御遥遣了桑泽回巫山,只许他通过水镜暗中保护自己。
然而王宫确实不太平,不过四月,便经历了三场刺杀。每次刺杀的目标都是羲和,又都是在均卓服药后两三日。
这样在最后一颗丹药服下的那晚,羲和再度来到昭禹阁内,跪求神女护佑。
御遥无奈道:“此刻我被封了法力,与凡人无异。且看之前的两场刺杀,别说还手之力了,我都还需您宫中侍卫保护。”
“如此,神女没有半分法力,又如何回洪莽源去呢?不如……”话音未落,只看见两个身影从窗内跃进来,明晃晃的剑直直的望羲和面上刺来。御遥拉着他退至右侧书桌畔,瞬间屋顶三把剑劈下来,角度刁钻,竟一时困住了两人。又三人于顶上飞下来,收回剑,五人配合默契瞬间将御遥羲和两人围在中间。御遥只觉得脑子发昏,这样被人团团围住,剑锋直指的场面,活了二十余万年,还不曾经历过。
王宫的侍卫不偏不倚来的刚刚好,与刺客缠在了一起,御遥和羲和被剩余的侍卫护住,立于昭禹阁外院观望。却不料竟是调虎离山,黑压压的数十人,从天而降。为首的两人一人使九节鞭,一人使三银倒钩,皆是远攻的利器。御遥眼看明晃晃的鞭子呼啸而来,她虽封印了法力,功夫尚在,偏头让过,只见门口的石狮被击成粉末。斜里一把银钩越过她直击羲和而去,却又转瞬转过头来。她站直了身子,有烈烈夜风扬起她齐腰的长发,眉眼露出一抹厉色,正要还击。羲和一把上来拉住她,往后奔去。
来的一批杀手功夫着实不错,御遥由羲和拉着一路且退且避,慌乱中竟奔入了羲临圣地。御遥想着,这正正是个好地方。果然一众杀手转瞬追来,个个从天而降,唯恐不惊动那头护树的蛊雕。
果然,三珠树之根泛起层层白雾,羲和又惊又俱,拉着御遥的手止不住颤抖,连连询问:“神女,我们往何处走?”
御遥看着对面数十人持剑而立,“往前走便是一剑贯胸,往后走那食人的孽畜却也是了不得。或许我们可以搏一搏,反正蛊雕也不识人,保不准就吃他们了。”
“皆听神女吩咐。”
羲和带着御遥急急后退,那树根在白雾散尽后裂成两半,一声如婴啼泣划破天际,步步逼近的杀手却仿若未闻。转瞬间,羲和一把推出御遥,数十把剑齐齐刺来,蛊雕更是配合着张开尖而长的嘴巴。御遥周身流桑花浮起,阻止了剑势,却没有止住蛊雕,被其一口吞下。
年轻的王后悠悠走来,伸手将三株果喂给蛊雕,额头抵在它脸畔,温柔道:“到底还是你的法子灵,吞了神女,便是杀不死她,也可困她个许多年。此刻,我已听你话阻了丛极渊那人神两界的通口处,神族仙界一时半也感知不到我们的气息了。”
“简直异想天开!”半空中,白袍少年踏着层层鱼鳞云怒气而来,“是本座太纵容你了吗,你在羲临国土之内无法无天也就罢了,如今连本座都干诓骗,还敢伸手到洪莽源?还不速让这孽畜将阿御放出来。”
“桑泽殿下,箭在弦上,铁索横江,你我都回不了头了。何不与我赌一把,待我享够这人间情爱,温暖美丽,我自会向神女请罪。届时你再来英雄救美岂不两全。”
羲和明丽的脸上似悲似喜,良久,看着敛尽怒意的神君消失于天际,摩挲着蛊雕:“便是神又如何,但凡有了欲望,与人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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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往生1
来来往往,期期艾艾,却又徘徊无路。
御遥看着眼前芸芸魂魄,在无数次找不到轮回后崩溃破裂,然后再转瞬恢复,再继续兜兜转转。如此往复,不得安宁。只是经过她时,都纷纷惶恐避让。她敛尽了流桑花,弥漫出一丝凡人的气息。很快那些魂魄向她涌来,却没有将她拖入其中,只是围着她上下巡视,仿佛觉得不可思议。唯有一个魂魄自她出现,都不曾动过万分,始终直挺挺的站在众魂之外。
御遥化出一把七贤古琴,以凡界之音前后奏了《吊殇》《抚灵》《羽释》三曲,却没有丝毫作用。那些涌向她的魂魄在看了她片刻之后,依旧是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自顾自找着轮回的道路。
倒是那个一直站立不动的魂魄,此刻正颤悠悠飘过来,低着头跪下,是一副恭谨模样。
“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御遥手下未停,只是换了一首《镇磐》让周遭安静下来。
对面的魂魄抬起头来,是个模样清秀的女子,沙哑着嗓子,“能进的这蛊雕腹中,又魂魄俱全的想来不是神也是仙了。万望神仙救我,救救这羲临上下。”
“看你这虚弱程度,应是是比他们早些进来的吧。你倒是尚有神识,不像其他人般早已灭了心志。如此执念,确实多年未见了。”
“我的确是第一个被蛊雕果腹的。是那羲吝女王将我害成这样。”
御遥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瞥了女子一眼,却没有让她在说下去,“近日来,我听了太多诳语,还是眼见为实吧。”
于是待《镇磐》结束后换了一曲《往生》,只见得刚刚跪于地上的女子连带着周遭众魂魄都被引入了琴中,待魂魄引尽,随着奏出的缕缕往生曲,往生便如同一张巨大的画卷,缓缓展现在眼前。
羲临国自朔冰常阳山伤重沉睡,遂进入人治时代。传至羲吝手中,当真已是千秋万代。
此时在位的是羲唯女王,羲吝之母。
随着一声明亮的啼哭,床榻之上的女王终于得到喘息,疲惫却又十分慰藉道:“快抱来让我看看。”
然而接生的产婆却犹豫着不敢上前,女王再三催促,终于看出一些端倪,命令道:“抱上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玉致可爱的婴儿,眨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一点鲜艳的红唇微微蠕动,是讨食的样子。
“是我的好孩子,长的这般好看,母后……”后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来,羲唯定定地望着婴儿的左臂,确切的说是半条左臂,小臂至手根本就没有。她掀着襁褓的手僵硬着,眼中一片死寂。
羲临王室古训:凡婴孩不健全,即为神弃者。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陪侍在一旁的女相提醒道,“片刻十巫就会过来问候小公主,届时断不会容她性命。还是让臣料理了吧,也不至于落了把柄过于被动。”话毕闭眼别过头伸手掐上婴儿的脖子。”
床榻的女王空洞着一双眼睛,慢慢恢复了几分神色,腾出一只手止住了女相,缓缓道:“总也是留着我的血,与我魂脉相连,送去望突泉吧。
女相顿时大惊,跪倒在地。
“去吧。”羲和挥手示意。
而后,羲唯昭告天下,产下死胎,虽不至于像生下不健儿那般需要母子俱死以谢万民,终究须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便是权利的旁落,从此王权归于祭司殿,历经数万年,神权终于临驾于王权之上。羲唯成了羲临开国万万年以来第一个失了王权的女王,说是只是一个帝国的象征,是为一件摆设。
祭司殿更是以接生那日伺候女王不当为由,赐死了所有参与接生的侍女,包括当朝女相。
然而,退出政权中心的羲唯,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般萎靡难过,她将更多的时间用来侍花弄草,玩石把玉。只是偶尔经过望突泉时,总是莫名放慢了脚步,又匆匆奔过,有一次还踉跄绊倒在地。
而祭司殿中,十巫收得了王权,虽已是风头无量,却也没有彻底的放心。纵然权利在手,也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待十五年罪罚之后,女王尚有一次重饮玉壶井之水再结珠胎的机会,到时若生下公主,王权便将重归于女王手中。而羲临世代女王皆传配日月麒麟,以此护身,谁也伤不了半分。
直到十年后,少祭司晚颂独修结束,十巫开始各自相授。
一日,长老巫真带着晚颂于祭司殿梧相阁学习礼法,侍茶的小侍女送上茶水,脚下一滑便将一桌的书籍泼了个湿透,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不同于先代各祭司因能探得神谕而自诩人间之神,一贯的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现任少祭司总以万民为先,认为探得天道根本还是在于为民谋福,是故向来温文亲切,慈悲仁爱。
“不碍事,下去换身衣服,仔细自己烫伤。”
“奴婢谢过少祭司。”俯身在地的女孩满怀感激,抬起头谢恩。台阶之上的少祭司于她温和轻笑,眼角微眨,是一副熟络的样子。
然而巫真在那见少女的那张脸时,全身血液上涌,竟是半天不能言语。此刻羲临国闵城之内的羲唯女王,是他看着长大,最是熟悉不过。而眼前这个小小侍女,竟和她长了一张八九分相似的脸。
“你是哪个阁的,于此伺候多久了?”
“我……”祭司殿规矩,十巫从不与为奴者交谈,唯恐沾染浑浊之气。向来怯弱的女孩似乎不确定巫真是在她问话,又好像不知如何答起,只得哀哀求助少祭司。
“长老,这是阿泉,是我八岁那年在王宫望突泉畔带回来了的。来此侍奉已经五年多年了。”
“胡说,望突泉是我羲临圣地,非寻常人可以近的,一介幼女,如何莫名出现在那里。”巫真走到女孩身侧,上下打量,突然目光落在她左左手一截空空的袖管上。“这手?”
女孩有些害怕的后退,巫真一把拦住,掀开衣袖,看着半截手臂,仿若不行,“这……这竟是天生便不全的。”顺势搭上她右手心脉。时间一寸寸过去,巫真的脸色一分分白下去。
女孩被他两臂膀都执着,挣扎不开,泪水簌簌而下。晚颂看着不像仅仅打翻茶水这般简单,忙上前求情。
巫真弃了那断臂,挥手示意晚颂住口。又重新测了一遍心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股冷意,甩手扔下女孩。
“人当真是你带回的?”巫真开口问道。
“晚颂从不说谎,长老是知道的。”
“将前后之事一字不漏,讲与我听。”
“是。”晚颂看了一眼阿泉,眼中泛起好奇,而更多的是忧虑。这些年除了闵城王宫中的那位无权无势却又随时可能翻身的女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长老如此震惊和上心的了。
记忆纷沓而来,于晚颂却觉得是一件不错的事。“我还记得,那日正是朱
卷国国王前来朝贺,我随巫彭老前去闵城王宫观礼,后来长老被留下陪侍。我因尚未举行祭祀接任礼,不得面见女王,一人徘徊于宫内。不意迷路误闯圣地望突泉,惊动了护树的蛊雕,原以为会成为其口中餐。却不想千钧一发之际,蛊雕调转方向,竟是一个四五岁岁的幼女掷着三株果在引它。蛊雕食得果子,竟安静了下来。趁着这安静地片刻,我便带此女逃离了望突泉。她无父无母,不知前事,我怜她孤苦,也感她救命之恩,便将她按在祭司殿外室伺候,阿泉此名也是我为她娶的。原是我惫懒,只因在望突泉相遇,便随便取了一个名字。”晚颂说完最后一句话,有些抱歉的看了看阿泉。眼泪朦胧的女孩低头咬着嘴唇,瘦弱的肩膀有轻微的抖动。
“小小弱女,现身于望突泉,还不惧蛊雕。晚颂,你难道不觉奇怪。”巫真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女孩。
“幼时初见,并不觉奇怪,只觉得应带她离开。若不是她,晚颂也许已经命葬于蛊雕之口;若不是晚颂,阿泉也可能再无来日。”少年立于殿中,眉间一派温柔慈悲。
素衣简衫的侍女,眼中聚起层层感激之情。
“你不是十巫看好的祭司,却偏偏是神谕所定的祭司,而我至今参不透神是何意。”巫真感概道:“如你所说,你两已是两清。阿泉再以侍婢身份留在祭司殿也不合适。”
“长老,阿泉从未……”
“让阿泉与你同修礼法,以后你学什么,她便学什么。”巫真打断均卓的话,转身看向一脸茫然的女孩,“你不叫阿泉,你有名字,单名一个“吝”字。叫羲吝。”
“可是爱惜的惜,惜吝,重惜也。确实好名字,长老怎会知道?”
巫真没有回答,也没有纠正。而是一人走出了祭司殿,看着满天云卷云舒,堂前花飞花谢,默默前行。
羲吝,音同惜吝,爱惜,难舍也。
这是十年前闵城王宫与祭司殿共同定下的名字。
如此,阿泉与晚颂一起跟随十巫学习。
巫真巫抵教授礼法,晚颂学祭司礼,阿泉学祭天安民礼。向来沉默的女孩难得出声:“巫谢巫姑两位长老授我六艺,教我品茶识花,算是陶我情操,开我眼界。这祭天又安民,阿泉实在惶恐。”晚颂在身侧,听得清楚明白,眉间忧色隐隐而重。长老却只是淡定道:“让你学,自是有用。”
巫礼巫咸教授史典,晚颂背诵祭司殿历任祭司生平,阿泉阅览羲临王国历代女王功绩,她难得有兴趣,将现任女王羲唯的前半生多读了两遍。其中有一段是外界不为人知的秘辛,作为羲临王国圣洁的象征,和为保持血统的纯正,羲临历代女王必为处子之身,靠玉壶井之水繁衍后代。而羲唯女王竟然爱过一个异国男人,还失身与他。看到此节,尚未满十岁的女孩或是还未知人事,并不觉得有多么震惊,只是默默合上书本,“咯咯”发笑。
巫即巫朌教授占卜,晚颂学阴阳术,阿泉学纵横术。那时年幼,少年看着眼前纯净明丽的女孩,一直想测一测她的前世,看一看她的来生,到底是怎样的灵魂才会凝聚出如此干净的双眸,就是比之望突泉水也不遑多让。却因功力尚不纯厚,始终未曾成功。
巫罗巫彭教授骑射武功,晚颂精修于剑术,阿泉却没什么兴趣,数年来连一匹马也骑不好。巫罗长老震怒,少女出言安慰,“执剑驭马者有晚颂,有您,有十巫,还有千千万万的将领和士兵,缺一个阿泉不算什么。或许您可以教我执些别的。”话至此处,扬起脖子想了一会,玩笑道:“比如棋子。”
说这话时,少女已经十五岁,距离她被晚颂救回祭司殿已有十年,受十巫相教也近五年。许是朝夕相处的缘故,两人面容里竟有了六七分相似。只是气韵上一个温柔悲悯,一个清冷寡淡。
在她的及笄之礼,十巫送了她一份大礼,那是以祭司殿三宝之一的玉莲藕雕琢成的一截左臂,五指洁白纤细,与她完整的右手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女长老巫姑更是取自己精血,为她连接残臂,从此她的血液与巫姑一族的血相融,行动上更是与常人无异。那日,晚颂第一次看见双臂完整的阿卓,因是成年之礼,额前秀发皆被向后梳起,挽成一个饱满的发髻,三千青丝与髻尾倾泻下来。偶尔被风拂起,飘于耳畔。
“十巫之礼如此贵重,晚颂便借花献佛,算为你锦上添花吧。”边说便将一只打磨的晶莹剔透的玉簪子端端正正簪如少女发髻。
师从十巫的年岁里,阿卓也曾出去游历,算是见过了天地。只是能被人这样挂念和重视,她有一瞬间错觉,感到欢悦。可也仅仅是一瞬,她抚摸着已于常人无异的左臂,持了恰到好处的分寸:“诸师如此厚爱,阿泉永世不忘。”而更多不在十巫面前的时候,她总是以自己之血卸下假臂,只是融进了巫姑的血却无法再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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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往生(2)
三月后,晚颂提前继任祭司。按理晚颂应于他二十岁行弱冠礼后,再任祭司位。但因现任祭司久病缠身,不理殿中事宜多年,加之晚颂各项礼仪课业学得出色,十巫便提出了此节。给早已无权的女王象征性递了奏表,绕了一圈由祭司殿盖上玺印,如此便定了下来。
羲唯在见到奏表时,神情冷淡且蔑视:“十巫如此迫不及待,却也就这点手腕了。”
而在晚颂的祭司礼上,却又温和亲切,只缓缓道,“果然是神选中的孩子,就是受教于十巫,也是出尘不染。”
对面向来礼仪周全,风度翩翩的少年,却于此刻失了分寸,忘记了全部礼节,面前这个依旧保持着姣好容颜的女王,除了眉目间因经历世事沉浮刻下的沧桑,其他根本与祭司殿中那个断臂的少女没有半分区别。
他如同一个玩偶,被人牵引着完成了接任礼。直至夜色已深,回祭司殿的一路上,他的眼前耳畔不断浮现那个少女的断臂,想起羲临王国的古训:凡婴孩不健全,即为神弃者。祖宗不佑,天地不容。想起多年前巫真长老的话:“你不叫阿泉,你有名字,单名一个“吝”字。叫羲吝。”那时他从未想过是羲临王国的国姓,他又怎么能想到!然而这些年里十巫对那个女孩看似倾囊相授,宠爱有加,竟不过是一场棋局罢了。他们都是早早晓了真相的人,他与阿泉,不过是神权和王权博弈中的两颗棋子!
回到祭司殿的时刻,已是月上中天。那个断臂的少女却尚未入睡,只是站在梧相阁门前,正在期期而望,等他归来。
“你还未歇息?”
“我若歇息了,不是让你白跑这一趟?”少女垂眼看着“咕咕”翻腾的茶水,已有丝丝缕缕的清香沁鼻而来。
“你知道我要来,你在等我?”
“听闻你今日表现不甚理想,可是为了什么?”少女叹口气道:“若不是长老们不让我出祭司殿,我定守在你身边,绝不让人笑话了你去。”边说边拂去第一遍茶水。
“无人笑话我,不过是太累了而已。”当真一脸倦色的少年,抚摸着女孩的断臂,“这里会不会感到痛?”
“傻瓜!”少女拂去第二遍茶水,见杯中新叶株株挺起,“我是天生残疾,出世便断臂,怎会痛!”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少年声色疲惫。
女孩与他明眸浅笑,将茶水地上,“如此,我便走了。茶已沏好,喝一口便安歇吧。”
晚颂递过茶,正要仰起脖子喝下去,却被阿泉拂手拍下,“茶水尤烫,你急什么!”话毕,连带着整壶茶都被她顺手带走。
晚颂看着逐渐消失于夜色中少女,强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奔上去,于身后抱住女孩。那一刻仿佛天地都安静,唯有从女孩手中滑落的陶瓷茶壶,跌成一地碎片,和着滚烫的茶水轻零零滑向远方。
“阿泉,我们走吧。你若像我喜欢你一般喜欢我,我便娶你为妻。你若只是敬我为兄,我也可以把你当妹妹照顾一辈子。离开这儿,我陪你一生,免你苦,免你伤,免你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双肩微抖的少女,抬眼看着无边夜色,是望不尽的黑暗。转过头来,却是一派淡定从容“今日闵城王宫中的人,可是吓到兄长了?这般胡话!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去哪?再者你我皆是父母遗弃之人,从出生便是颠沛流离无枝可依的命运。何谈免伤免苦?更有甚者,下月你就要大婚了。巫谢长老家的女孩已经入主祭司殿月照楼,我已替你看过,当真国色无双,并不委屈了你。”
“闵城王宫中的人?”晚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竟知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样该多好。”少女有一瞬的哀怨浮上眉间,或许是难得的说了这么多话,声音竟有些干涩,“你且想想十巫让我学的都是些什么?当日可是巫真亲口告知,我叫羲吝。羲乃国姓。吝从口,唯王女之名可用。只有你这个傻瓜,会觉得是珍惜之惜。今日见了王宫中的人,可是都明白了?”
“你今晚在此候我,就是想告诉我,你早已知道一切。”
“不,我是想告诉你,我讨厌他们让你提早知道了这一切。”从未有过的戾气在女孩眸中浮现。
“你……”晚颂怔在原地。
“兄长不要想太多,你自好好当你的祭司,安心完婚,他日有了孩子让他叫我一声姑母便很好。闵城王宫中的人和十巫若能让我们这般度日,我便与他们彼此相安。”
“说到底,你就是要把我推向别人。”少年苦笑,从袖中拿出一瓶药,看着她被水溅到的脚踝,“你也大了,我既是你兄长,总也不也能像儿时般随意替你抹药擦伤。”
少女接过,于手中摩挲,转身离开。一颗偌大的泪珠砸在地上,湮没在黑夜里。
她没有告诉晚颂,与他青梅竹马的这十年,因相救而相识,前五年受他庇护,虽是为奴者,偶尔受罚,却不曾吃过大苦,她很满足。后五年,与他结伴师从同宗,更是兄友妹恭,无论授业之人出于怎样的目的,能在君侧,她便欣慰。
她算准了所有人,却唯独算漏了这个最慈悲温柔的男子。
三十三日后,晚颂大婚,从来相伴在侧的侍女,却没了踪影。到底除了祭司殿众人,并无人知晓女孩的存在。此番又是祭司大婚,自当无人会去理会。便是祭司本人也无意寻找。
倒是今日前来主婚的两人,让人不禁议论纷纷。左首是羲唯女王,右首是上任祭司恒廷。羲临朝中皆知,距离此二人因政见向左,恒廷以病重退朝至今,两人已有近二十年未曾见面了。只是谁会想到,恒廷退朝后的第五年,羲唯女王也因诞下死胎而退出朝野。世事当真让人唏嘘不已!
多年未见面的两人,恒廷持着君子之风,又兼臣下之礼,先向羲唯问了安。羲唯保持着女王惯有的气度,眉眼却一丝都不曾望向他,只淡淡道:“久违了!”
吉时的钟声想起,一身大红礼服的新娘缓缓走来。许是严妆重饰,新娘走的不甚自然,晚颂却始终一脸和煦笑意,于红毯高烛畔静静等待。拜君亲的那一瞬,新娘的目光落在女王的面容上,久久不曾离去。
洞房之内,自是春光旖旎。少年的吻温柔且热烈,吻上那半截残臂,眉眼间皆是不忍和疼惜。仰面的少女,望着百年好合的帐顶,眼中一片清冷,“兄长今日所为,他日能否不悔?”
“我不是你兄长,我是你夫君。”
“我只问你,能否不悔?”
“不管他日,世事如何,我绝不后悔。”少年直起身子,于墙角抽出佩剑,“如若言悔,便如此烛。”话毕,一截红烛碎成两段。
“喂我解药!”少女的眼里聚起一抹傲色,言语里却是欢喜的样子,“今日你我洞房花烛,理该彼此缠绵,如此用药控着我,委实不好看。”
床榻的男子,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此刻终于松弛下去,递过解药的瞬间眼前一片炫目。
已解了控制的女子,扶起晚颂,将他枕于自己的腿上,为他眉间轻柔,“这般李代桃僵,巫谢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不要怕。我们是天赐的姻缘。那巫真家的女孩,早有中意之人,是她求了我的,她自会去解释。说到底是你帮了她,不然如此弃义逃婚,巫谢阖族必得已死谢了祭司殿。”
“哦,罪名竟这般大?”床榻之上的女子合眼轻笑。“那倘若她不求你,或者她早已钟情与你,你又当如何?”
年轻的祭司坐起身来,伸手抚上女子的面庞,将她拥进怀中,良久才道,“阿卓,我真的不知道若如你所说那般我会怎样。毕竟你曾拒绝了我,毕竟那样会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女孩。所以我说这是天意,天意没有让她爱上我,天意让我娶你。”
女子睁开双眼,眸中冷色依旧。
这世间,何人不辜!

索性巫谢家的女孩自小养在深闺,几乎无人认识。权利又握在十巫手中,此番变化巫谢自咽苦果,对外宣称阿泉是他族中女孩,算作了断。
却不料,还未过月,那个弃婚私奔的少女却回来了。阿泉在祭司殿正门口遇见她时,她正与门口守卫争执不休。
“参见夫人。”侍卫见过阿泉,转而又喝道:”休得胡说,这位才是巫谢长老家中的千金,如今的祭司夫人。”
“你——你不是阿泉吗?我在月照楼中见过你。”
“你当日所见之人确是阿泉,但此刻所见也确是祭司夫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见祭司大人,他不会不管我的。”
“你若执意要见,便随我来吧。”

月照楼中还是往昔情景,俨然自这个少女走后,再也无人进来过。
“这和我当日入住时还是一样光景,定是祭司大人还在等我,不容别人进来糟蹋了。”
“你们自小便定下的姻缘,晚颂倒确实放在心上,等着有一天长辈们抬上日程,便娶了你进祭司殿。”阿泉径自坐下,晃了晃茶壶,才想起壶中无水,笑了笑放下。“你叫灵韵是吧?”
“对,天生灵性气韵长存的意思。”
“名字不错,巫谢擅长的便是这些风月骚雅。只是可惜了!”
“你在说什么,族长名讳也是你随意叫唤的!祭司大人呢,他到底在哪里?”
“你看你,一声祭司大人比之我一声晚颂可是亲疏已分?祭司大人我都直呼名讳,何况巫谢?”你见不到晚颂了 ,“想要说的话,讲给我听也是一样的。因为都不能如你所愿。”
“你……没见到晚颂我什么也……”
只听“啪”的一声,是极其清脆的耳光声,灵韵被震得有点发懵,这十七年来一直是族中的明珠,被精心呵护,别说打连骂都不曾挨过半句。回过神来时,左半边脸已是火辣辣一片红肿起来。“你,竟敢打我?你可知我是堂堂……”
“你是堂堂什么?”阿泉走近一步,眉梢带了一抹笑意,眼里却是冷色渐重,明明比对方还小两岁,气势上却是万分的逼人。“我是提醒你出口要有分寸。你记得,在这祭司殿中,我直呼巫谢不算什么,但你若想叫声晚颂,却是万万不能。”说话间,伸出手轻轻的抚摸对方留着她指印的脸颊,一直轻抚到下巴,用三根手指抬起,“你不就是想说,没见到晚颂你什么都不会说吗?不用你说,我替你说。你无非就想求晚颂收留你,想着我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侍女,以你的出身只要晚颂留下你,这祭司夫人之位早晚是你的。对吗?”阿泉甩开了她,连嘴角都弯起一丝笑意。却没有留给对方半分喘息的机会。“我还知道,你不敢去找巫谢,因为你根本回不去。依着巫谢的性子,你弃婚私逃已是死罪,如今被弃又归,如此不义不贞,就是一死都不会给你痛快。你于祭司殿求救,无外乎想着晚颂悲天悯人的性子,会救你一救。怎么,仁慈悲悯就合该放你做出这种不知廉耻之事?就合该容你来回反复,留你一席之地?
灵韵看着阿泉眼中逐渐聚起的狠厉之色,咬着唇极力控制自己的恐惧:“你……你一个小小侍女,左右晚……祭司大人做主,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阿泉叹了口气,敛尽眸中厉色,“我曾告诉晚颂,你姿容绝丽,与他很是般配。我还请他日后与你有了孩子,认我做姑母。我只盼着晚颂平安喜乐。爱屋及乌啊,他身边的人,比如你,比如你们的孩子,我都会一样的爱护。他听了我的话,已经定了心要娶你。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又让他做了什么?你一个有了意中人要私奔,让他觉得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可以如愿娶我。他要娶我,我是多么开心啊,那么好的男子,要娶我为妻,做我的夫君。可是,我们怎么可以结为夫妻,我们是有着共同血脉的亲兄妹?”最后的一句话,阿泉扯着灵韵几乎疯癫着吼出来。
“你 ……你说什么?”被甩倒在地的女孩震惊到了极点。
“我说,晚颂,你口中的祭司大人,他是我亲哥哥。”阿泉仿佛被抽光了力气,又好似多年压抑的情绪得到了发泄,她也委顿在地上,爬到灵韵对面,握上她的双肩,眼里仿佛要泣出鲜血,双唇更是止不住颤抖,“你可知我反反复复告诫了自己多少年,才和晚颂保持着可亲不可近的适当距离?我又是盼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他可以娶亲成家平安走出棋局的这一刻?我一生唯一一点想要守护的东西,我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点光亮,就因为你这千金小姐的任性肆意,瞬间破灭!”
“我……我……不关……”
“说到底,根本不在你。”阿泉推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灵韵,抹净了脸上的泪水,“但是如果不是因为你,今日的我和他日的晚颂,痛苦便会少一些。”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终究是巫谢一族教导出来的人,灵韵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面这个女子什么都和她说了,定是不会放过她。
她扑向阿泉,右手于左手食指的碎玉莲花戒中抽出绞魂丝,速度极快,拂袖间便是阿泉看着来势已退出一丈,到底还是被她割破了脖颈皮肉。
一击即中的女孩,松了口气,恢复了一点镇定,言语自负:“绞魂丝是我巫谢一族的防身武器,亦是必杀技。绞魂丝之所以叫绞魂丝,是因为被银丝割伤之人,会流血不止,不死不休。死后三魂更是被收入戒指中,以此提升执戒之人的修为。我虽修为尚浅,只伤了你皮肉,但伤在你颈间,同样会血流不止。
“是吗?”阿泉摸着渗出的颗颗血珠,“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灵韵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你……伤口……伤口竟然自愈了!你……”
“其实想想也确实不能全部怪你。”阿泉甩了甩手上残血,恢复了一贯的温言细语,面容上已无任何情绪波澜。“可是怪我吗,谁会自己怪自己?怪晚颂吗?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的。所以此中代价,只得劳你担一担了!”
她伸出血红的手掌,将灵韵一把牵引过来,“我没杀过人,也不知杀人后该如何处置。容我想想,给你找个好去处。”
灵韵又惊又恐,但被阿泉捏住了脖子,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得不停摇头。
“你明明已经不在局中,便是一人漂泊,或许孤单冷清,但总也是自由天地,潇洒来去。”阿泉的眼中浮上一丝憧憬,又厉道:“你若不贪念祭司夫人这一位置,不贪图祭司殿看似风光的日子……罢了,哪来这么多如果。”边说边将已经晕倒的女子扔于地上,两指轻点,封了其穴道。
月照楼正门关闭时,她想起片刻前那个女子说的话。
“这和我当日入住时还是一样光景,定是祭司大人还在等我,不容别人进来糟蹋了”
她正了正衣襟,想起新婚的第二日,晚颂对早已后在门外的月照楼管侍吩咐道:“关闭月照楼,从此来梧相阁侍候。”
“祭司大人,这不合礼数,历代祭司夫人都需入住月照楼,月照楼更是祭司夫人独修之处。”
“没有什么不合礼数的,自今日起,夫人只住在梧相阁,即便独修也在此地。”
“这……”
“若非要个理由,便是我不想与自己的妻子分开的太远。如日下之影,有我之处,必有她在。”话音落下时,年轻的祭司抬眼望着两重薄薄的帷幔后梳妆的背影。仿佛心有灵犀,妆成的新妇转过头来,于他相知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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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3
晚颂与阿泉新婚满月,按理应前往闵城王宫受女王接见,叩谢天恩。因各中缘由,晚颂谢绝了前来迎接的使者。使者踌躇不定,既不敢得罪此时正炙手可热的祭司大人,又不敢就这般回去复命。徘徊犹豫间,只听一个声音泠泠想起:“罢了,且不论礼数,就当重温一下你我儿时初见之地,也该去看一看。”从内室走出来的祭司夫人,持了温柔如水的笑意,虽是解了使者之围,却看也不曾看他,只留给一个清冷瘦削的侧面。
翌日,阿泉与马车中抚着面上白纱,玩笑道:“如此觐见女王,怕是不合礼数吧。”
晚颂握着她的手,“你为何执意要来此?”
“我也不知,许是因为九月九将近,十五年之期将至,我想看看她会怎样高兴和急切?”
“阿泉,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即便女王再度受孕,降下新主。我们自过我们的日子,他日我们有了孩子,可以看着他们长大,承欢膝下,不也很好吗?”
“你说我们会有这样的一天吗?十巫为何在看见我容貌后,倾心相授?又为何违背祖制让你尚未戴冠便接任祭司位?不过是想控着你、借着我,让权力永远名正言顺地握在他们手中。”阿泉扯下面纱,“何况我也想看一看,若羲唯女王看见我,是何反应?不过想来如今我双臂健全,她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无论你想怎样,我总归陪你便是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遭父母遗弃,无人爱护,也不算什么。可是我从出生便遭算计,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个工具,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只是未曾想,得你如此爱惜,也不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了。”
晚颂轻抚着枕头在自己肩上的阿泉,笑意正暖。
没有了玺印的女王,上不了雍禾正殿,只得在自己的寝宫接见。她看着跪于下首的女子缓缓抬起头,待看清全部面容,顿时变了脸色,端着茶盏的手不禁一抖,推开上来伺候的侍女,直径奔至阿泉处,确认她双臂无恙,才喘出一口气,客气地笑了笑:“夫人这双眉眼,倒于本宫有几分相似。”
“能与女王有几分相似,许是你我前世的缘分。”
然而,满殿垂手而立的侍女、管侍,但凡见过这两张脸的人,都能看出,这根本不是几分相似,除去岁月的痕迹,俨然是一副模子刻出来的。
当夜,女王留了阿泉在寝宫品茗夜话。十巫闻言,由着巫谢和巫姑进宫陪侍。月上中天时,不胜酒力的晚颂昏醉过去,巫谢便陪同一起歇下。巫姑继续留下相陪。
踏着月光,三人漫步而行,巫姑向女王讲述阿泉在祭司殿的日子,为奴,学艺,出嫁。
女王看着身边一脸温顺,笑意浅浅的女孩,道:“如此,阿泉和晚颂,都是十巫调教养育的,着实不易。辛苦了!”
“陛下客气了,十巫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说话间,只听得风声飒飒,泉水叮咚。阿泉闻声望去,朗朗开口:“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羲临圣地,望突泉吧!”
女王和巫姑蓦然一惊,身后一种随侍也不禁惶惶不安,簌簌发抖。
“怎么来了这个地方?”巫姑不明所以。“趁如今尚未惊动蛊雕,我们缓缓而撤吧。”巫姑擅长六艺和控人心志,于御敌上却只有一点自保的功力,没有半分攻击力。
“方才长老讲了那么许多,却不知这是我与晚颂的相识之地。十年前,我便是在此处遇见的晚颂。”
“阿泉,休得胡说!”巫姑瞪了一眼。
“我怎么是胡说,难道不是因为巫真长老告知了您,您才授我六艺的吗?”这话是对巫姑说的,可是说话的女子却对着一脸惊愕的女王报以微笑。
“你……来过这?”
“我没有来过这,确切的说,我自出身便长在这。”话音刚落,三株树之根泛起层层白雾,刚刚还只是凉风徐徐,转瞬间已是狂风扫落叶,蛊雕像是得了指令,破雾而出。阿泉跃进一步,飞身迎向蛊雕。与它四目相视,眼里却没有半分杀气,反而透过蛊雕的眼眸,看见当年还是婴孩的自己,有纯净的眼睛,鲜红的嘴唇。蛊雕调转了方向,落在望突泉畔。阿泉抽出腰中软剑削下数个三株果,掷在随侍当中。众人先是一惊,待第一人反应过来,急急拾起果子吞下去,众人都意识到,此乃天赐良机,吃了果子可得三百年人寿,一瞬间便已无人在乎要以魂魄伺树的代价。
“贪生,是人的本能,这不算有错。”阿泉收了软剑,“只要愿意付出代价,旁人便没什么好说的。”
“你……”羲唯望着阿泉的左臂,脑子里不停的回响着那句“我自出身便长在这”,“不会的,不会的……”
“陛下,何事惊慌,那蛊雕臣已为您驯服,一时半会伤不了你。即便没有臣,她也识得您,自不会伤您。你是不怕的,对吗?”
“你不是,不是,你的手臂,手臂……”羲唯秉了半生的王女之姿,端庄持重,此刻半点不剩。只颤抖着一双手,要去掀起阿泉的衣袖,却因朝服繁琐,硬是半天不曾掀起。
“陛下,我左臂和右臂一样完好,今日您已看过。只是忘记告诉你,此乃十巫于我及笄之年的礼物,用玉莲藕做的一截假臂罢了。”说罢撩开衣袖,咬破自己右手食指,将指尖血抹在接口处,很快一截手臂退去血色经脉,恢复成玉状。阿泉将晶莹剔透的假臂递过去,“陛下看看,做得可好。”
“你是……你是……不可能!”羲唯摸着自己十五年未变的容颜,“没有魂魄,肉体不可能有意识,你不是……不可能是……”
“陛下的确好手段,十五年前以诞下死胎之名不仅逃过一劫,还得了个青春不老,延长寿命的好事?只是今日陛下一路分花拂柳带臣来此处,可是何意?”阿泉将半截假臂重新装上。
“你绝不会是她,孤绝不相信!”羲唯吸入一口寒气,“孤只是不喜有人与孤长的太像罢了。”
“今日进宫的路上,晚颂再三相劝不要与你相见。我也真心与他说,我不过想见一见陛下,看看您是有多么急切地等待下一个九月九来临,望突泉水沸腾,重新饮水受孕?是真没想到,您如此狠心,凭着一张相似的容貌,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十五年前你就动过杀心,十五年后杀心依旧。到底为的什么?国君之位?王女之尊?还是那滔天的权势?”阿泉逼近一步,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在黑夜里看不出真实的神色。
“你就当古训不可违!”终究是羲唯软下声来。
“哈哈哈……古训不可违?羲临古训多着呢,比如凡王女必为处子,饮泉之水而诞后嗣。敢问陛下,你可还是处子之身,你所生二子可是饮了泉水方才生下的?”
“你放肆!“羲唯又惊又急,“……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为何天生残疾,是真的因为为神所弃吗?”阿泉抬头望天,“其实不过是因为我不是您饮泉水所结之胎,我是您与一个男人的孩子。明明是你的错,却报应在我的身上!”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羲唯沉沉闭眼,良久恢复了神色,“那么就算我真的藏了一颗母亲的心,真的曾经愧疚过,大抵你也是不信的。你要什么,直说吧!”
“你问我要什么?”阿泉像听到一个笑话般,“不如你来说说,你能给我什么?”
“的确,如今你是祭司夫人,月照楼新主,而孤只是一个空有其名的女王罢了,确实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若真的还有一丝人……还有心,下月初九,或许可以稍作弥补。”
“但凡可以,自当尽力。”
阿泉冷冷笑过,贴在羲唯耳边私语。羲唯的脸色一分分苍白下去,待阿泉话毕,已然委顿在地。唯有从袖中滑出的信号弹,在女王手里急急按下发射。天空中顿时一缕银光划过。
西南殿阁中正执剑御敌的巫谢,看着一纵黑衣蒙面人在听得信号后匆忙退去。转瞬进来的便是嚷嚷着“捉刺客”的侍卫!看见他后,齐刷刷跪叩于地:“末将来迟,还望长老恕罪!”
巫谢冷冷道:“来得的确太迟,我于此与来人缠斗已经半个时辰。不过来得又是真真巧,敌人刚走。”
望突泉胖,阿泉将羲唯扶起:“下月初九,陛下饮水之日,臣自当前来观礼。静后陛下佳音。遂而吩咐道:“巫姑长老,夜来风寒,陛下身体不适,你且送她回去吧!”
待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阿泉于广袖中亮出一道光,竟是一个小小的平躺着的少女,待落到地上,即化为正常人大小。蛊雕闻得生人气息,直冲而来。阿泉厌恶地背过身去,只听得背后一阵啄食之声,更有骨节击碎的声响。片刻,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这可是十五年来,催了你无数次之后,首次给我送来生人。我当你宁可灵肉分离,也要保持良善,绝不肯送生人与我吃呢。快来与我说说,她是怎么惹着你了,能让你动如此之怒?”
“她并无大错。”阿泉转过身来,望着蛊雕,眉眼中难得的聚起神采。
“那便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魔魇了!不错不错!我本想着那澜沧镜掌镜司已沉睡,能让我快活个几日。可是御遥圣君却实在不好对付,便是也沉睡着,这神识还能触及人间事,撒下一把光明至善魂。如今你这副光景,甚好!甚好!”
阿泉并不理会蛊雕,只俯身于望突泉,看着水中映出的一双眸子,清亮洁净,熠熠生辉。自顾自道:“晚颂总说我的眼睛生的好看,所以我每日总得耗费许多力气凝出纯如初雪的目光,唯恐他说我眼里落了杂质。可是明明,我的双眼本就是这样干净的啊。”
“那你还不时时送生人来给我?当日离开之时便和你说,这是一桩稳赚的买卖,你给我吃食,我借你魂魄。”
“本就是我的,为何要你借我!”阿泉吼出声来。
“你和我闹腾个什么,又不是我主动吞的,要怪就怪你那母后!啧啧,这羲唯女王真是少见的狠心,就是我们洪莽源,向来都是极护自家孩儿的。想想那御遥圣君,我不过伤了她一只养了万余年的灵狐,就把我打的差点魂飞魄散,要不是……不提了不提了……”
“你如此惧怕那御遥圣君,还敢这般在她管辖的人间地域里放肆。”
“小娃娃,你多虑了。且不说御遥圣君极少过问人间事,纵是她心血来潮要看一看,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她自常阳山伤重便沉睡了,纵然他们神族各个修为莫测,为她疗伤,她怎么也得睡上个万余年方能醒来。即便是神识偶尔苏醒,最多将我堵一堵,困上一困,也不能怎么着。”
“人家睡梦中都可以将你围住,你也只能和我们这些凡人横一横了。”阿泉看着他吃的津津有味,不禁掩面忍住了恶心。
“这话不错,我再不济也胜你们凡人许多。”话毕从阿泉身体里抽出魂魄,“我也吃完了,滋味还算可以,下次记得多带点生人与我饱腹。”
“你与其等我给你带来生人作餐,不如想想如何胜过那位御遥圣君。”阿泉起身,抵住了魂魄瞬间离体的晕眩,拂袖离去。
“你……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有什么好想的……打不过御……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打得过才有问题呢!”
王宫归来的祭司夫妇,依旧琴瑟调和,俨然一对伉俪。
只是晚颂对着心爱的妻子,愧疚道:“实在不该,竟在宫中醉酒。将你一人抛在酒宴上。那日又是女王、巫姑、巫谢俱在,想想我都后怕。”
“就是他们都在,才有可能最安全”
“从小在巫谢长老教授下,识茶品酒,自觉酒量尚可。那日我不过饮了两盅竟醉的不省人事。实在荒唐!”
“罢了,多想无益,左右不过有人在酒中下了药!如今我们已平安回祭司殿,还是想一想来日之事吧。九月九日之后,无论女王和十巫哪方获得权力,我们该如何自处?”阿泉眼里含着蔑视,“十巫倾心相教我多年,大抵是想让我做一个傀儡国君,以此诏令诸侯。”
“我们并非无路可走,我们可以躲一躲,也可以争一争。”晚颂帮阿泉拂去耳边碎发,“以前我一直认为要仁爱天下,慈悲为怀。但自从有了你,我方想通,若爱已失去力量,或许唯有刀剑可劈开出一条血路。”
伏跪在地的女子,惊愕地抬起头,不想向来杀伐决断凌厉的圣君,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处置犯下滔天罪行的自己。“羲吝谢神女大恩!”
“不必谢我,有今日恩便有他日罚。另外,司音之神的一魂,你们享用不起,需得随本君回洪莽源!”
“那是自然!”羲吝重新跪拜御遥,是赎罪亦是感恩。
“阿御,你术法尚未恢复,方才借着神谕已消耗你太多修为。还是我来破弥音招魂曲,抽出离合魂脉。”白袍少年抢在御遥身前。
御遥没有开口,只是随着羲吝回了寝宫。一路上偶尔望见无尽的天际,西边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已经循环数天,而隐在层层白云后的鱼鳞云时聚时散,正朵朵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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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4

祭司殿东西分别为梧相阁和月照楼,中间是九层宝塔,十巫便居住第九层塔中。此番十巫齐聚,只为四四十六日后的九月初九。
“羲唯已经等不及了,那日在闵城王宫,她已经动了杀心。便算是和我们撕破了脸。”巫谢想起便来气,历代神权和王权相争,却从未有像羲唯这般不顾彼此面子,彻底扔上台面的。
“可她明明就快得手,有为何急急撤去?”巫彭皱起眉头,“巫姑,那日侍女陪着女王和阿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巫姑……”
“师兄何事?”巫姑回过神来
“你近日怎么心不在焉?”巫彭不满道。
“许是要感应阿泉神思,自和她溶血后,我确实疲惫很多。”巫姑苍白着脸,揉了揉太阳穴,“那日也无甚奇怪,只是途中女王有些不适,便送她回去了。”
“我说我们也不必如此累心。九月九之后,女王若不能顺利受孕产子,那是最好,待她交出最后象征身份的圣物日月麒麟。我们便推了那阿泉尚未,纵然晚颂阴差阳娶去了她,也成不了气候。当日我们让他未戴冠而接任祭司位,就是为了不让他继承日麒麟的能力。此举虽是因他不是我们看中的祭司,防着万一,如今到底是排上用场了。他们没有日月麒麟在手,闵城王宫祭司殿在算是尽在我手。”巫谢侃侃而言。
“说的好,这样我们既统一了神权和王权,又得了天下民心。他日呈旨澜沧镜,想必上神也会降幅吾等。我们便可真正地携王者以令天下”巫罗点头抚掌。
“那若女王顺利诞下新主,又当如何?”巫咸于众人的笑声中发文。
“若女王顺利诞下新主……”巫谢笑道,“我们手上也有新主,阿泉留着羲临王室的血,生来便能驱使日月麒麟,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阿泉已经嫁人,已难保处子之身。若即位新君,下如何面对万民,上又如何回复神谕?”巫姑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如此,便只能舍弃晚颂了。”巫真终于开了口,众人有一瞬的惊愕,同时望向他。却见的巫真目光坚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恒廷便是如此,当年一心护着女王,无心祭司殿诸事,与我等更是离心离德。晚颂更是从他手中抱来,说是神谕选中之人。要不是看他确实因窥视神思造了反噬,又早早交出了祭司权柄,我们怎么信他?虽然后来将晚颂托于吾等教养,确实也不再理事,却终究不和我们一心。”年事已高的几位长老,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却是用眼神同意了巫真的话。
九月九未到,梧相阁中发生了一件亦悲亦喜的事。新婚不过两月的祭司夫人有孕了。阿泉看着躬身退下的医女,一双看似清澈却毫无生机的眸子攒出一点笑意,“你再与我说一遍,我怎么了?”
“恭喜夫人,是天大的喜事,您怀孕了。”医女欢喜的真切。
“当真?”
“千真万确。夫人!”
“你再看一看吧,定是诊错了。”
“绝不会错,夫人放一万个心。这有孕胎像是最好诊断的,又不是恒廷祭司那般复杂紊乱的脉象。”
“哦?你还为恒廷祭司诊过脉?”
“是,恒廷大人的脉象一只是我照料的。”
“好,我放心。”阿泉淡淡而笑,手上却霹雳而下,将医女击昏于地。广袖中银光射出,倒地的女子慢慢缩小变至尘埃被收入袖中。一如那日月照楼中的灵韵。
她有一瞬间想过,嘱咐或者威胁医女帮她保守怀孕的秘密,可是她不信任任何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当夜,缠绵过后,阿泉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晚颂给她端来香气馥郁的汤药,执着白玉勺子细心替她吹凉。她温顺的就着他的臂弯喝下去。等整整一碗饮毕,才柔柔开口:“想来成亲那日,你就发觉我用了避子丹。”晚颂持碗的手抖了一抖。“所以我们第二次行周公之礼后,你就开始喂我解丹药的汤水。其实何必如此麻烦,你再喂我吃颗丹药便解那药性了。”
晚颂将碗放于桌上,眼眶微红,勉励压住声色:“这类丹药药性太烈,你已吃了一颗,伤了身体。汤水温和,不单单可解药性,还能固本修元。”
“我……”阿泉突然语塞,她想和他解释,又想安慰他,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成亲那日,虽是我强迫了你于我拜堂,可是明明你是真的高兴。成亲后的日子,我也能感受到你真实的情意。可是为什么,你不要孩子。不要孩子,你有很多一劳永逸的办法,却又为何偏偏只用避子丹。阿泉,我们一起长大,可是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我看不见最初的你,我不知何时把你弄丢的。那么一个瞬间,我都怀疑,是否从相识那一刻起,我便没有见过真实的你?我到底有没有拥有过一个完整的你?”
“完整的我?”阿泉的泪簌簌而下,那是极欣慰极辛酸的泪。必是爱到了深处,才会觉察出身边人的异样。“我也想要一个完整的自己!”
她终究没有勇气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只有月色从窗外洒进来,跌入房间,碎成一地。
九月初九,望突泉水开始沸腾。祭司殿倾数前来观礼。
阿泉着了一身湖蓝镶金的九叶芙蓉装,一头高高的发髻只插入了一只及笄之礼上晚颂赠与的白玉簪子。晚颂持着她走入十巫中间,由巫真执礼带路,巫谢巫姑相侍随性,左右两边分别是巫礼巫咸与巫即巫朌,后边是巫罗巫彭,最有由巫抵收尾。阿泉笼于广袖中的右手扶了扶左臂,眼角眉梢里于晚颂展颜轻笑,是一副温婉的幸福模样。
然而随着缓缓前行的步伐变化,两人相视了然。明着是一贯祭司殿朝见的常规位置,实则却是按着奇门遁甲摆出了阵法。八门之中,只有休,伤,杜,景,惊,开六门,不见生门,不遇死门。
“长老对我们,当真是爱护有加。”阿泉笑着浅浅道。
“凭我二人之力,可能破阵?”晚颂一向言语温和。
“若是用长老们所授之功,自然想也莫想。”阿泉抬起一脸明媚的不真实的笑意,看着九月阴霾的天空,落下绵绵寒雪。
雍禾正殿上,尚未见到女王,竟先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上代祭司恒廷。
阿泉与恒廷目光相接时,笼于广袖中的双手骤然握紧,眉眼清冷里酝酿出一丝杀意。
许是多年病榻缠绵,恒廷虽尚未到不惑之年,眉眼间却已然苍老,耳畔鬓发更是镶了缕缕银丝。只是走进十巫时,腰间悬挂的日麒麟泠泠作响,散出阵阵寒光,眉眼里聚起的神采更是让当年同朝理政的十巫撤下了阵法。
“本座二十余年不上这雍禾正殿,只当早已换了天日,不想各位还留着三分薄面,承让了。”
“孤也十数年未上殿了,不想这里竟如此热闹。”羲唯着碧玉九叶莲花装,腰间月麒麟仿佛受到了感应,在主人步履蹁跹时也发出柔柔的光芒。经过恒廷时日月麒麟更是相互吸引,仿若有烈风拂面,一瞬间黑衣的十巫,白衣的两代祭司,有着惊人面容皆穿九叶朝服的两个女子,一瞬间所有人都衣袂翻飞。
风息后,巫姑捧着一盏用青松玉瓦盛着的泉水,奉给女王,恭敬道:“愿神佑羲临,陛下再孕新主。”
瞬间,众人齐齐下跪,高呼:“愿神佑羲临,陛下再孕新主。”
羲唯接过青松玉瓦,看着那一汪如玉一般的泉水,有气泽氤氲,又抬眼望着朝下众人,笑道:“如孤这般,已是三十又三的年纪,竟是首次饮这望突泉水,想来羲临开国万万年,孤是第一个了。如此这般,不喝也罢。”随着话音落下,瓦碎水洒。
台下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十巫是因没想到羲唯如此不顾脸面,若说这次是首饮泉水,那么那么十五年前对外宣称的死胎从何而来,眼前的阿泉又该如何解释。恒廷震惊是因为昔年他赌气偷偷编于史典之中的那段女王的风流韵事原来远比他知晓的荒唐,她竟然为那个异国王子生下了孩子。
唯有那个同样穿着九叶衣衫的女子含了一抹笑意,走上前,迎向王座之上的女王,“陛下当真爽快,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虚伪的面子,丑陋的里子确实该抛一抛了。”
羲唯走下台来,握上阿泉的手,轻轻抚拍,眼神却扫向十巫:“这些年,有劳各位了,如此费心为我调教公主。今日若非要说孤饮水结胎,孕育新主,不如说是孤要传位于公主。”羲唯不顾十巫错愕的神态,卸下月麒麟别入阿泉腰间,顿时华光贯入阿泉体内,却又迅速弹离出来。
“阿泉——”
“小唯——”
今昔两代祭司冲过去扶起彼此心爱的人,“阿泉,你明明就是……为何会这样,为何你继承不了月麒麟?”
“因为我无魂无魄,我自出生,便被丢入望突泉,魂魄早已伺树。换了我母亲不老的容颜和三百年的人寿。”阿泉看着双手发抖的晚颂,安慰道:“我的确不完整,可是对你的情意,确实十足十的完整。”阿泉抹尽唇边鲜血,望着对面的羲唯,冷冷道:“那日在望突泉,我要你做的两件事,这第一件传位你做了,虽完不成了,我不计较。还有一件,我看着,你继续。”
羲唯喘出一口气,望向晚颂,触碰到的是像剑一般要吞噬她的狠厉目光,“你这样看着我,我却很高兴,吝儿没有看错人,是天意弄人。只是吝儿,若他日……他日但愿晚颂只恨我一人。”话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发髻摘下萃了剧毒的紫金股钗刺入身畔恒廷的脖颈中。
三千青丝滑下来跌入恒廷眼里,是少年同修的时的无忧岁月,是告知他已经有心上人的羞涩模样,是被他酒后乱性后的仇恨眼神,是抱走她孩子时的恩断义绝。
日麒麟因护主破光而出,月麒麟相迎而上。传承了万年的圣物,片刻前还相互吸引亲昵,如今相击而碎。
“想来,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恒廷倒在地上,已是强弩之末。他望着同样反噬弹出的羲唯,正勉励撑起身子,终于在过了二十年后,重新看了他一眼。“小……唯,我不……不……”他已经说不出声来,是不要,不信,不悔还是其他,没有人能知晓。唯有不远处的女王在时隔二十年之后,再度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终于失声痛哭。
一代祭司就此湮灭,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留给了那个毕生挚爱的女子。可是却人死而眼不闭,直到如今这一代年轻的祭司秉着一颗仁爱之心,覆手合过他的眼眶,才终于瞑目。
十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短暂的摄住了心神,然而风花雪月痴男怨女的故事向来为他们所不齿,他们真正在意和庆幸的事是让他们忌惮多年一直不敢贸然先动手的日月麒麟如今终于被毁,只剩一地璀璨的碎片。
“陛下不饮泉水无妨,要传位公主也可,十巫自当鼎力辅佐。”巫真道。
“你们是辅政,还是执政,从此与我没有半点干系。”羲唯站起身子,目光望向空当当的殿外,并没有她期待中兵马喧嘶的声音,只有纷纷扬扬的白雪飘落下来,安静得让人害怕。
“陛下此言差矣,羲临历代君王,只有崩逝,没有被废。如今公主即位,您又当如何自处?”巫谢紧追不舍。
“朱卷国中有巴蛇吞象的故事,长老可曾听过?”阿泉笑的温婉。
“巫谢向来性急,如你所说,等孤崩逝,怕是你都不在了。孤尚有数百年人寿!”羲唯一双丹凤眼满是蔑视。“若非为了吝儿,孤何惧你们十巫!”
“陛下,请不要这样说。”阿泉笑道,“若非今日兵马未到,恒廷赴死,你能如此大方?只是遗憾,你多年所思之人,十年前所托之人,并非良人。”
“吝儿……你不可以这样说,不可以。他是你……”
“他是谁无所谓,是我的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所有的不堪不甘和悲剧,全都因他而起。”
“吝儿……”
“不要这样叫我!”阿泉喝道,“我会保你此生荣华,直至百年后身灭魂散。”
“好大的口气!”巫彭灌下一口香气袅袅的茶,将茶盅掷于地上,“阿泉你自己都保不全,还如此狂言保他人荣华,简直未把十巫放在眼里。”转身又对巫真道:“你是族长,我们向来听你,可你看看如今,左右日月麒麟已毁,便是有王女继位,没有圣物加持,谈不上名正言顺了。痛快去了这母女二人,收了王权,我们也算实现了这羲临王国神权的真正一统。”
巫谢首先出来附议,随后十巫缓缓偏移,是来时的站位。十人凝指发力的瞬间,阿泉拂开云水广袖,避开了来势。然而护着恒廷遗体的晚颂慢了半招,虽是躲过了十巫光剑的袭击,却没有逃过剑气的余威,右臂被刺出一道淋漓的伤痕,整个人也被拖入十巫阵法中心。
“找死!”阿泉眼中戾气上涌,看着阵中持剑破阵的晚颂,在转瞬间已是满身伤痕。
“用你腰间软剑,杀了羲唯。然后自刎,我们便留晚颂一条性命。”巫谢命令道。
“你倒清楚,她用我魂魄伺树换得人寿,世间也就只有我能提前结束她的性命。只是这两条命换一条命,并不划算。”
“晚颂于你,高于生命,你会的。”巫彭冷哼道。
“这话不假,只是还不需我以命换命。”阿泉左手握拳,闭眼拈诀,瞬间整条左臂发出血色鲜红之光。巫姑突然偏移了位置,景门跟着巫姑一起移动,整个阵法晃动起来,巫罗越过来想要替补景门,明晃晃间只见得生死两门一闪一隐重叠而出,十巫大惊。晚颂看准时机,在死门现行时,执剑劈开,生门豁然大开,便一跃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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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5
“阿泉!”在晚颂跃出的瞬间,那个飞身而来的女子向她展颜轻笑,是他一贯看见的纯真笑意。但与他身形相接时丝毫没有停下,反而褪去朝服露出一身雪白的水袖束腰流衫裙如同鬼魅般直直攻入阵中,软剑如蛇直逼巫真,足下轻点掠过巫罗巫彭巫谢三人,刹那间四人口中喷出鲜血,十巫阵一半被毁。
“此阵破的如此容易,多谢长老了。”阿泉难得的言语温和,扶起一脸倦色神思混乱的巫姑,可是在十巫听来却是莫名恐怖。
“你……你……”巫姑挣扎推开阿泉,仿佛回过一些魂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话问的委实好笑。该是我问问你们。你,你,你,还有你,对我做了什么!”阿泉执着软剑,一个个点过去,最后落在羲唯身上。“你,为了能延长寿命见到那个男人,便可以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扔进望突泉换得人寿,如此还保了你魂魄俱全。多么感人的爱情啊!那请你告诉我,除了十年前他來朝进贡之外,这些年可还私下来看过你?还有你们,在看到我容貌的那一刻,你们的狼子野心又是如何的蠢蠢欲动!假惺惺送我玉莲藕,说的多好听,让我和正常孩子一样,四肢健全。不过是想以血脉探我神思,控制于我。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让我反过来控制了巫姑,让你们功亏一篑。
“不可能,你一生所学,皆出自我们。你怎么会此厉害?”巫真不可置信的摇头。
“这便要感谢我的好母亲了。她将我送去伺树换得了三株果,却不料那尾蛊雕抢了我的魂魄,礼尚未来渡了我一些修为。对付你们自然绰绰有余。奈何这术法非要在这闵城王宫才能好好施展,这不等了这么些年,算是让我等齐了。再不妨告诉你,当年梧相阁打翻茶盏,并非意外,是我特意要你见到我。局是我做的,却是你们自己踏进来的。”
“好孩子,你已这般厉害,不愧是我羲临国的血脉。灭了十巫,灭了他们,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规规矩矩……就什么都没有了……”羲唯拽着阿泉,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语气乞求道。
阿泉漠然地拂开她,冷冷道:“你可知我最恨你的是什么?不是你抛弃了我,你可以抛弃我,也可以杀了我,因为我的命是你给的,就当我还你。可是你为何要如此贪心不足,你要保命,却还想长生,又不肯付出一点代价。你可知望突泉中那尾蛊雕,早已不是凡间之物,它告诉了我一切。”顿了顿又道:“十巫不可灭,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况且我刚给他们三百年人寿,且让他们陪着您一起享受这漫长岁月吧!”
十巫大惊,还是巫真先想到了方才座位前的茶盅。“你……如此芳香,你竟以三株果烹茶!你……”
“要谢谢巫姑!你们从来不信别人,即便入了王宫,处处是你们的眼线,也只喝巫姑所烹之茶。到底自己种下的果自己尝着吧。”阿泉仰头望着殿外大雪,“如今诸事已结,彼此都是羲临国中人。哪个国家没有内乱,没有权斗矛盾,如今我们也不算大动干戈,便分了上下,是幸事啊。且都回去吧,三日后乃上上吉,入宫观我即位礼。”
言罢,拂袖登上王座,眉眼里俨然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
十巫面面相觑,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怎么,非要同室操戈,争个你死我活?你们手上尚未有合适的新君,如同我手上并未有合适的十巫接班人,如果一人独大,该是多么无趣呢?又或者你们觉得我没了日月麒麟,还是可以容你们搏一搏?”阿泉笑着望向十巫,翻掌于地朝着那一地碎片,聚起银光,片刻间日月麒麟跃地而起,在殿中奔腾。待光芒散尽后,两快玉佩落于她的掌心,是完好如初的日月麒麟。
十巫终于俯身跪下,是一副臣服的模样。
十巫躬身退出殿外,强撑着一口气的阿泉只觉得体内气血上涌,她抚上自己的小腹,唯恐受到一点伤害。一直沉默着的晚颂仿佛被千斤压体一般,艰难的直起身子。阿泉只当他在阵中受了伤,急急过来扶他。他看着面前容色苍白眼神疲惫的女子,有一瞬间的迟疑,却还是指着地上的先代祭司,抖着牙根开口:“他是谁?我……又是谁?”
阿泉看着地上从恒廷脖颈中留出的鲜血,正与晚颂身上留下的血融合在一起,丝丝入扣,蜿蜒成地一条的细细小河。她惶恐地退后了一步,目光转向对面的羲唯,羲唯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晚颂逼近阿泉,“你要她做的第二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就是杀了他吗?为什么?”
“因为我怕……”
“怕什么?”他一生都不曾这样声色俱厉。
“怕你知道!”她一生不曾这样委屈示弱。
阿泉步步后退,晚颂步步相逼。终于阿泉退无可退,跌在台阶上,抬眼望向晚颂,殿外风雪越来越大,寒气呼呼涌进来,两侧的烛火明明灭没,时间却仿若在此刻静止。
良久,晚颂弯下腰,一手抚上她残缺的左臂,一手替她拢好耳畔微乱的发丝。而脑海里前尘往事却纷沓而来,是那夜她在梧相阁等他,他想带她走,她却说巫谢长老家的女孩已经入主祭司殿月照楼,是国色无双,并不委屈了他。她还说兄长不要想太多,你自好好当你的祭司,安心完婚,他日有了孩子让他叫我一声姑母便很好。新婚之夜她眉目哀怨问他能否不悔,他执剑盟誓,不管世事如何永不言悔。还有在闵城王宫中莫名的醉酒,他愧疚之至,她却淡定从容,原不过是她一手设的局。那么他们的初遇,他曾以为是两两相救的缘分……
晚颂恢复了一贯的细语温和,轻声道:“如今,我都知道了。我的母亲遭人强暴生下我,我的父亲将我抱走扔于祭司殿,我的妻子胁迫我的母亲杀死了我的父亲。而我钟爱一生的女子,其实是我的亲妹妹。阿泉,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亲,我要是知道……我绝不会……”
“我并没有怪你杀了他。”晚颂将阿泉搂于怀中,“我只是觉得世事荒谬。怪不得你一直不要孩子,也索性你还没有孩子,我们不算错的太离谱。只是来日的路,我们也没法一起走下去了……”
“不……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我自己知道,我娶了自己的妹妹。你曾一次次推开我,我却一次次诱你入歧途。如今你继女王位,自当纯洁无暇,让你失了贞洁的人也自当受天谴。况且,也唯有我的血能洗去你的不贞……
突然间,晚颂拥紧了阿泉,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抱住她。却又瞬间委顿下来。羲唯看着眼前的一幕,顿时倒在原地。阿泉茫然地望着跌在自己怀里的男子,只是喃喃而语:“我一生只爱过一个人,我如何不贞?”。
而那个男人,他居然,自断心脉,
“阿泉……你已这般强大,想来也不需要我的保护……或许你本就从来不需要我,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了……幼时初遇,原也不过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吧?可是,我还是很高兴遇见你……只是……只是,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们不要再见了。”
只是,在下一个轮回里,我们不要再见了。
这是她心爱的男子生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可是他却忘了,她无魂无魄,何来轮回。
风雪已停,再没有雪花落下来,如同她的泪水偏偏在这一刻,一滴也滴不出来。
她从水袖中放出为她诊脉的医女,她本想等一切安定后,放她一条生路,如今看来已然没有必要。她催动咒语,以自身鲜血为引唤来蛊雕,看着它将生人啄食干净,方才开口:“你若能复活晚颂,羲临举国皆是你的食物。”
“复活?要是还在……不行不行,生死有命,这有违天道。”
“想出办法复活晚颂,我不仅可以让你食遍羲临,而且每七日奉上一碗我的血,让你不再受困望突泉,可以自由来去。这可是你想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如此条件,罢罢罢,复活现下当真不行,不过其他法子还是可以的。比如我帮你截住他的三魂六魄,你且找个与他有渊源的肉身来,和他越亲近越管用。”
越亲近越管用?阿泉颤抖这抚上自己的小腹,自语道:“晚颂说索性我们还没有孩子,不算错的太离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癫狂,直到终于笑出眼泪!
“一日三餐皆生食,每隔七日一碗血。你需要做的就是给我护好他的魂魄。待七月后,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肉身。”
蛊雕狐疑得看着阿泉的小腹,转瞬明了:“有趣!有趣!这羲临王国可是御遥神君座下最得力的掌镜司精心培植的人间香火,此刻竟成这副模样。有趣!有趣!”
“若神已无力,便是魔渡众生。”阿泉拔下头上玉簪,任凭一头齐腰的长发如鬼魅般散落,唯有那只簪子被她紧紧握于手中,有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掌心滴落下来,可是她已感觉不到疼痛。
她如愿报复了自己的母亲,设计拉下了上代祭司恒廷,用尽全力扳倒了十巫,不过是想向命运讨一个公道。然而,最终她还是输给了命运。
三日后,她继位羲临国女王位。至此,世间再无阿泉!
她成为羲临国最离经叛道的女王,继位后不仅没有像历代国君那般大赦天下,反而在继位当日以一人之言,一锤定音,御驾亲征。
征的是向来交好的朱卷国,她未动兵刃,只是于朱卷国边境处,以一树三株果为料,烹了数百缸香气馥郁的茶,命人泼入朱卷国条条流域中。不过数日,以百万计的朱卷国人失了魂魄。而真正受她软剑入心的,是朱卷国正当不惑之年的国君。
“羲临朱卷数十年交好,不知何处开罪女王,要如此灭我举国上下?”
“十一年前,我被困于羲临圣地望突泉,被人告知当时来朝贺的朱卷国国王,朝贺是假,与女王私会是真。而这两人,恰恰一人是我生母,一人是我生父。我很想见一见他们。于是就在望突泉中乱走,企图寻找出路。却不料遇见了另外一个孩子,他有明媚温暖的笑容,有温柔如风的话语。我这一生,走的每一步不是被他人算计,就是自己设局。唯有那一次当真是偶遇,可是……都不重要了,只是若他没有遇上我,可能现在还能活着。可是他偏偏遇上了我!他怎么会遇上我?因为我要去见我的母亲,要去见我的父亲……要去看一看这两个苟合后,又抛弃我的人……”
披散着一头长发的女子,抽回软剑,看着地上的男人,有血从他胸腔中泊泊涌出,他的眼睛睁得仿佛要裂开一般,用尽力气却仍是极低的声音,到底她还是听到了,他说:“是我的报应!”
“如果说你抛弃我,是因为根本不知我的存在,还有可以原谅。那么数日前,羲临国内十巫政变,你握十万兵马隔岸观火,辜负了羲唯一生的热望,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他说:“对……是我懦弱……”他看着远去的女子,有着和他梦中人一样的面庞,然而当单薄而孤寂的背影慢慢消散在他眼中时,他终于吐出最后一句话:“吝,惜也。”
只是那个孩子,再也听不到了!
经此一役,那个孩子也彻底成为羲临王国人治时代以来,最强权的女王,平十巫,灭神权,破规矩,霸王权。
十巫犹在,祭司殿犹在,都不过是她手中的工具和殿阁。
半年后,羲吝因常日血亏早产诞下孩子。不知是上苍厚待,还是玩笑,她居然生下一对龙凤胎。只是许是亲兄妹之脉,两个孩子竟都少了一丝魂脉。蛊雕将晚颂的三魂六魄送入男婴体内时,其中一丝魂脉无处可附,被反弹出来。
羲吝望着眼前景象,割了自己手腕,放出本就所剩不多的血在青松玉瓦中,用来喂养晚颂剩余的一丝魂脉。
“其实你这又何必呢?非要让晚颂的魂魄附在婴孩的魂魄上,然后费血再养这附不上的一魂。你完全可以抽剥了这男娃娃的魂魄,直接送入晚颂的,岂不更好?”
“你吞了我的魂魄还不够?这两个孩子的魂魄,一丝一毫,你想都别想!”羲吝冷冷地看了蛊雕一眼。
“放心,我只对你的魂魄感兴趣,其他人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女从国姓,口字为边,命名羲和。男孩送去了祭司殿,占卜为名均卓。只因缺了一丝魂脉,晚颂的其余魂魄便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直到均卓八岁那年的一天,和往常一样,来闵城王宫向自己的母后做早课。
那日,许是来的尚早,未见羲吝。稚子年幼,一路寻来,恍惚中走到了望突泉。他的母亲仍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看见他走来,正展开温婉笑颜相迎。他却在一瞬间停滞了脚步,有东西在他魂魄里苏醒,前尘记忆扑面而来,他明明唤着“母亲”,叫出口时却成了——“阿泉!”
他倒在自己母亲的怀里,可是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面前的女子,是他的妻子。”闭眼那一刻,他看见抱着他的女子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欢愉笑容。
此后数年,晚颂的魂魄逐一苏醒。七年后,二魂六魄俱醒,因少了一魂,只能在白日短暂出现,更多的时候都是均卓的意识。如此一介肉体,父子二人共用,却又彼此不记前事。肉体承载不住两副灵魂的依附相争,逐渐虚弱下去。
羲吝翻遍卷宗,终于在发黄的残页旧章里寻得一方,上古弥音招魂曲.继而在蛊雕的相助下,招神魂入人体,欲将世代共享神脉。
如此,晚颂自尽后的十五年,羲吝囚禁生母,刺杀生父,放任蛊雕啄食羲临生人,喂三株果抽剥朱卷百万魂魄,冰封亲女,寄魂亲子,动禁术,招神魂,彻底堕入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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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魂灭
三十年时光,既长又短。长到已是两世的光阴,短到不过一曲《往生》的时间。
七贤琴因承载不住如斯过往,待到御遥的最后一个音止,终于尽数断去。
“你就是灵韵?”御遥起身,“凡事总有代价,羲吝给你这般死法,本君看着倒并不是很过分。”
“你……”
御遥看着周遭被蛊雕吞食的往来无措的魂魄,想起被唤入均卓体内那一缕本属司音之神离合的魂脉,身畔流桑花瓣片片浮起,一瞬间紫色光芒大盛,破开蛊雕背脊回到望突泉边,同时带出的还有一缕弥漫着浓重乌烟的神魂,待烟雾三开,方看清是一只九头三翅翼的鸟兽,只是其中的九首成透明状,仿佛还没有化出形体。御遥却知道,那不是没有化全,是多年前已经被毁。
“凿齿,我们又见面了!”御遥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蛊雕,转过眼道:“八千年前,就不该让离合放你一丝魂脉。”
“巫山神女!果真是你,你……你竟然提前了这么多年醒来。”凿齿强撑着镇定:“这八千年,我不过吃了些凡人,并无扰你。”
“并无扰本君?你附在这蛊雕身上,趁着本君与朔冰沉睡,吞了本君撒于人间的光明至善魂,搅得羲临上下不得安宁,竟还说不曾扰本君!”
说话间,御遥翻掌朝向凿齿,从他体内吸出被戾气污秽包裹的魂魄,置于掌心净化。片刻之间,一颗纯白剔透的元丹在御遥手中发出柔柔的光芒,内丹之中浮现出一个婴孩,有鲜红的小嘴,干净的双眼,转瞬又化出一张清冷的面容,一双眼眸里却是纯净的没有半分杂质。
“你……还我魂魄!”凿齿挥动着仅剩的两翼,向御遥飞扑过来。
一柄折扇迎面撞击过去,凿齿左翼张开的瞬间,扇面也跟着摊开来,折扇只承载了主人半分修为,却已将凿齿一翼化成碎片。
“你是八荒青丘国的那个小娃娃?哼,若不是八千年前被御遥圣君毁了我的九首,凭你也能胜过我?”
白袍少年唤回折扇,立在御遥身边,并不理会凿齿,只歉疚道:“阿御,我本想着你有神谕护体,区区凡间之物自当关不住你,不曾想居然是这东西在背后作祟,原是我大意了。”
御遥好似有些疑惑,眼神却是十分的敏锐:“你怎知本君被这孽畜关着?那连通人神两界的丛极渊可是被他们用万千人魂堵着,浊浪滔天,你身上这点修为是如何感知这人间气息的?难不成是阿姐为你探知的?”
“的确是我求了衡殊神君的。”桑泽收了你这扇,恭谨道。
御遥抬眼看着郎朗青天上,鱼鳞云若隐若现,滚滚而来,而手中的那颗聚集了三魂六魄的内丹正将羲临国主唤过来。
“本君该叫你羲和还是羲吝?”御遥望着因收内丹牵引而踉跄倒在地上的女子,难得的温言道。
“圣上既已在往生曲中看到了一切,便知我早已封印了羲和,自晚颂魂魄开始苏醒的这七年,我不过是借了个身份活着。”
“你若当真入了魔道,一心修魔,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只是为何要如你母亲一般贪心,妄想享用神脉?”
“你不在意我入魔?只在意我强要神脉?”羲吝不可置信道。
“本君虽出身神族,可是并不自恃神族。神族如何?魔族如何?鬼族妖族又如何?洪莽源种族林立,各族相争,数万年来征战不断,从来都是能者居之。但唯有一条,彼此都是一样的,那便是修为的纯净。你自己也说,若神已无力,便是魔渡众生。这些年,本君与朔冰都沉睡着,撒入这一光明至善魂本是想挽救羲临本就即将散尽的气运。却不曾想连你都成这般模样。所以本君并不怪你入了魔道,只是入了魔又占了神,洪莽源各族都难以容你,人世你又欠下百万性命,本该如何保你?”
“圣上已给我诸多机会,是我逐一放弃了。且不论羲临和朱卷两国的人命,便是我多次以行刺之命试探圣上,对圣上动了杀心,天道神谕也不会放过我。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再让我见一见晚颂!”
“当日你若放他轮回,或许在这人间还有相见之日。如今他魂魄分离太久,已入不了轮回,你再也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晚颂了,如同他一生也不曾拥有过完整的你。”
“原是……我竟错的这般离谱……”
“你并无大错,纵然昔日你却是动本君动了杀心,也不过是受困于凿齿。只是气运散尽,王朝都可覆灭。世事难料到连本君都无法控制,怕是因果循环,因在多年前便以种下。”
御遥收了元丹,翻掌吸来凿齿:“你如何落在这人间,如何被困于羲临望突泉方寸之地永世不得出?八千年前伤桑泽惹我动怒是第一因,七千年前挑唆相柳毁人间共工台是第二因。如今还不肯安分,竟敢鼓动羲吝用弥音招魂曲会招来司音之神的魂脉。若论因果,昔年他可还为你向本君求过情,你却如此以怨报德!”
“哼,他是司音之神,本该仁慈悲悯,福泽众生。倒是你,我不过伤了你的灵宠,便毁了我的九个头颅。”
“你动什么不好,要动本君的人。动本君的人,便先越过本君去,不然就得付出代价。”御遥笑了笑,“不过今日局面,你一人怕是承担不起了。”说话间,御遥祭出神谕,半空中五镜突显,除了还在沉睡的朔冰,瑶池镜中的钟寐,烛阴镜中的阿九,圣境中的垂越,梵镜中的柔姬个个宝相庄严。待五镜极光敛尽,纷纷朝御遥屈膝下跪,“臣等闻圣上谕令,来此候命。”
“钟寐,你去洛水走一趟,凿齿一族不必再在洪莽源留着了。”
“御遥圣君,我已被你贬在凡间,难不成我的子子孙孙都要来这人间受罚吗?”
“怎会?”这种贬人下界当断不断之事,离合心软才会做。本君从来不做。”御遥冷笑道:“我向来都是灭族。”
“钟寐领命!”瑶池镜中的掌镜司七千年未开杀戒,如今领了这条神谕,勉力维持着内心的激动,行礼如仪后片刻不停去了洛水讨伐。
御遥看着其余三个神情落寞的掌镜司,道:“有你们征战沙场,大杀四方的时候,收了你们那丢人的样子。回镜中去吧!”
“我们怎么丢人了?”垂越疑惑道。
“圣上从不诓骗我们,说有仗打便是有仗打。”阿九是五位掌镜司中修为最高的,却和玄蛇漠鼓一般,十数万年修不出人形,性子敦厚耿直。
“圣上诓我们的时候还少了?”柔姬收了罗佛伞,用伞尖点了点阿九脑袋:“你这傻样,简直与漠鼓一副德行。你做了圣上的坐骑,倒也不算委屈了你。只是那漠鼓,十多万年的修为却成了桑泽殿下的坐骑。真是……”
“柔姬,你若再多话,小心圣上收了你这张与她不相上下的脸,将你打回原形。”垂越温和地提醒。
柔姬摸着自己宝贵的脸颤了一颤,吐吐舌头,理出一副正神模样回到梵镜中。
“巫山神女,今日我魂灭你手,自是技不如人。但是这些年我扰得羲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享着人世烟火,澜沧一镜必遭反噬。且你提前万余年醒来,必当付出代价。”
凿齿灰飞烟灭于人间,只是消散的那一刻仅剩的三翅翼却直直地对着羲吝,不知是对吞了她魂魄有些许的歉疚,还是看着她的样子仿若觉得自己还拥有着一颗纯白无暇的灵魂。
羲吝看着凿齿魂飞魄散,眼里莫名酿出一点笑意:“这人间三十年,虽为他所控,却也是唯一的依靠。如今温暖的已失,依靠已无,能否求神女施恩,让我灵肉合体片刻。你曾应我,每日会让均卓醒来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晚颂便会回来,虽是魂魄不全,终究还记得我。我想让他看一看我完整的样子。”
御遥看着掌中那颗闪着白色柔光的内丹,里面游离着的三魂六魄,虽被十丈红尘包裹着,却仍是肉眼可见的晶莹剔透,至真至纯。
“原是我妄念,我早已满手鲜血,的确配不上这样好的灵魂。”
御遥抬眼轻笑,翻掌将魂魄送入羲吝体内,“若论满手血腥,本君从上古纪踩着累累白骨而来,尚且坐在神族仙界的最高位。神谕既选中了你,你便配的上它。只是凡事终有代价,你要承担的起。”
“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天地都背弃。还有什么是承担不起的!”
“如此,带着这颗灵魂,继续留在羲临吧。等澜沧镜掌镜司醒来,再做处理!”
伏跪在地的女子,惊愕地抬起头,不想向来杀伐决断凌厉的圣君,会这般轻描淡写地处置犯下滔天罪行的自己。“羲吝谢神女大恩!”
“不必谢我,有今日恩便有他日罚。另外,司音之神的一魂,你们享用不起,需得随我回洪莽源!”
“那是自然!”羲吝重新跪拜御遥,是赎罪亦是感恩。
“阿御,你术法尚未恢复,方才借着神谕已消耗你太多修为。还是我来破弥音招魂曲,抽出离合魂脉。”白袍少年抢在御遥身前。
御遥没有开口,只是随着羲吝回了寝宫。一路上偶尔望见无尽的天际,西边斗深的琉璃沙漏中,时辰沙已经循环数天,而隐在层层白云后的鱼鳞云时聚时散,正朵朵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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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断义
桑泽将折扇别在腰间,弹了指尖血入均卓腕上腕间血脉中。片刻间均卓身上扶起一层秘密的万字经文,待到桑泽第二滴血送出,九尾天狐一族的术法“遮天蔽日诀”发挥威力,将经文尽数敛去,同时只见一道白色魂脉也被抽离出来。桑泽仿若控制不住自身术法,只见得那一缕魂脉将要被震碎。
千钧一发之际,御遥却是冷眼轻笑,紫色的烟霞广袖拂过,司音之神的魂脉被收入掌中。一紫一黑两个身影跃出寝殿,转瞬立于云头。巫山的神女恢复了本来面貌,对面原本白衣倜傥的少年化成一个黑衣墨发的端肃青年。
“凌迦,你何至于此?”
“阿御……你……你明明自封了法力。”
“法力自启自封于洪莽源诸神都是难以企及的术法。可是对本君来说,不过是本君打发巫山寂寞光阴的乐子而已。”
“所以那日在望突泉,你是故意引我现身?”凌迦抬头望天,那夜今日影在浓云之后的鱼鳞云,你一直都看得见,是不是?”
紫衣的神女阖眼轻叹:“如若可以,本君宁可看不见。”
“阿御。”凌迦心间蓦然一动,如冰的眼神里融化出点点希望。
“想来,那日在昭禹阁中,羲吝所言,并非十分虚假。洪莽源一日,人间一年。是在本君醒来的那一日,你下凡你化了桑泽模样,引了离合魂脉入均卓体内是吗?”
“阿御,离合魂脉是受了上古弥音招魂曲才被招入凡体的,你在往生曲中不是看到了吗?”
“凿齿?一个被魂魄不全的神兽,也能驱动上古曲音?凌迦,离合到底是母神精气所化的十神之一,与我们同列上古正神位。你如此算计与他,就不怕遭天道反噬吗?”
“因为我不想你和他在一起,可是你却偏偏爱上了她。我想过抛却儿女情长来成全,来祝福。但是阿御,逆行天道的是他,浮涂珏上本就没有你们的姻缘。你可知道他凭什么,他用的是什么龌龊手段得了与你共处千年的时光。常阳山之战他既已经魂飞魄散,我便送他一程。我知道他是母神精气所化之神,但凡留着一丝丝魂魄在洪莽源,千千万万年以后难保他不羽化归来。唯有让他留在人间,占了红尘浊气,他日肉体寂灭,他便彻底灰飞烟灭。”黑袍的青年冷峻的眼上满是愤恨,直到望向神女时,才有一点柔和的弧度。
“不管离合做了什么,都是本君和他之间的事。劳不到你来插手。”御遥转过身,逼视凌迦,声色里是少有的决绝,“还有桑泽,你何必坏他名声。你化他模样,设计离合,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在本君看来并不高明。”
“桑泽?”提到这个名字,凌迦仿佛更加生气,“只怕是他坏了你的名声吧,他那点心思,洪莽源谁人不知。可是阿御,你却偏偏将他带在身边两万余年。”
“凌迦!桑泽他还是个孩子!”
“是么?论辈分年龄,他是个孩子。可是阿御,他如何会出走巫山一千年?你又为何寻了他一千年?阿御,你敢说你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
“住口。”神女神色陡然变冷。
“怎么了阿御,是我说到你痛处了,你可是好多年不曾这样声色俱厉了。”
“凌迦,我只问你一句,离合剩余的两魂六魄现于何处?洪莽源虽大,但你应该知晓。”
“是啊,洪莽源知之者不只我一个,阿御,你为何非要问我?”
“十九万年的情谊,凌迦你舍得吗?”
黑衣的青年和紫衣的神女四目相对,四下里是无边的寂静,只有高空之上的风烈烈而来。而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年少的彼此。

那是洪荒纪十二万年,母神魂归洪荒的年月。
临去前,母神于大宇双穹之上的青云端召开第二次四方君宴。此番四方君宴来参加的人多,观望的人却不少。
不多是因为能凭法力上的青云端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此刻在上面的除了久居此地的母神,还有就是姑逢神君,衡殊神君,凌迦神君。三位神君的身后按方位已有梵晶柱缓缓升起,预示着母神魂归后四方君位接替。然而母神望着空出的六合五镜的君位和等了多年尚未醒来的神女,只得叹息“天命如此。”
青云端前重明鸟直冲而上,盘旋四周。母神无奈搬出法旨赐位。只是怜悯六合五镜处,怕是要再等千万年,才能有新君执掌,如今也只能由得魔族盘踞。
第二波重明鸟又将抵达大宇双穹,却听得琴音阵阵,上古战琴发出的铮弦之音竟将第一波重明鸟一起击下云端。八十一根金丝弦于渺渺天地间化成一架长梯,紫衣的神女提着衣裙款款走来。
下面的一众神仙也想踩上梯子,却不料被神女玉足踏过的琴弦阶梯转瞬消失,待神女踏上青云端,哪里还有什么梯子,只见的流拂凤来琴立在神女身侧,琴身里化出一根晶亮的柱子,霞光之后,众神才恍然道:“快看,快看,竟然是六合五镜的梵晶柱。”
“果真是天命所归。”女娲慈爱地笑道。
从此洪莽源名为六分天下,实为四君执掌。而四君之内,为司战之神御遥一人封圣,是为御遥圣君!
“母神,你看我这样走路的样子是不是很像人间的女子,特别可爱。”那个虽已有三万岁,又因操伏着上古第一神器流拂凤来琴唤醒诸神,后随母神创世造人,安定凡世红尘因种种功德早已流芳洪莽源的神女,此刻俨然还是一副活泼欢脱的性子。比不得后来的十几万年,洪莽源除了神族最先觉醒,各族也依次演化出来,各族间征战不断。那个封君成圣的神女,即使有着亘古不变的容貌,却到底将性情养的冷漠威严,眉眼间皆是神圣端庄的魄人神韵。
凌迦便是在这样的场景里遇见她的。那一袭在青云端上凌风翻飞的紫色裙衫,和那清脆娇憨的话语。成了他往后千千万万年追逐的梦想。
青云端接位的时候,他有片刻的失神。仁爱慈悲的母神看穿他的心思,“凌迦,我将御遥许给你,你可愿意。”
那时他不过五万岁,虽时时与衡殊在一起赏莲论法,却也不曾尝过情滋味。母神这样一说,他竟生出几分羞涩。就在他羞涩之间,便错过了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母神,阿御还不想嫁人呢。阿御才不想和姑逢一样,早早成了亲,接个位还有抱着孩子,委实累赘。”说着伸手给姑逢怀里的那只小狐狸顺了顺毛。却不来,那只小狐狸猛地抓来,“好厉害的小狐狸,如此不甚亲近!”想了想又道:“姑逢,你好像再过五百年才一万岁吧。”
姑逢拂开手,懒得和她计较,只无比细心地呵护那只小狐狸。
小神女又窜到凌迦的身边,神情爽朗道:“凌迦?这个名字真好听,也是母神取得吧。你这周身的鱼鳞云层层叠叠真是有趣,啊呀这衣服上也有啊,不过要是绣一点流桑花就更好看了。”
“阿御。”母神笑道:“看来沉睡的这些年,你的法力倒是与日剧增。凌迦的真身是一条龙,这鱼鳞云是他真身所示,他术法修得算厉害的了,就是姑逢衡殊也不能一眼瞧出这些云朵。你竟看的出来。那母神考考你,你可能将他的鱼鳞云敛去?”
“为何要敛去,我觉得漂亮的很。”说话间小神女催动术法,只见紫色流光划过,黑衣的少年袖间领口瞬间绣满了冰丝一般的流桑花。“怎么样,这冰丝流桑花配上你洁白如雪的鱼鳞云纹络,是不是更加好看了?”
“我常去梵镜,经常听到衡殊提起你,但你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衡殊就可以放心了。”他长她两万岁,历得世事和彼时的她相比,要沧桑得多,于是言语心思里,也要婉转内敛许多。

回忆里他们都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模样,然而此刻,黑衣墨发的男子眼中燃起浓重戾气,“自四方君宴母神牵动我两的红鸾星,这将近二十万年我便一直守着你,可是阿御你的心在哪里?”
“论起天象星宿,本君比不了你。但在你所谓的二十万年的守候里,凌迦,你的红鸾星时明时暗,本君的更是从未亮起。这样天命昭昭,还需要本君亲口与你说吗?
“比不了离合,我无话可说。他是母神元神精气所化的十神之一。可是阿御,桑泽不过万余岁,你却说她是你最信任的人。洪荒滔滔十几万年,你的喜怒哀乐他都不曾分享过,你的天劫天雷他都没有承担过,凭什么他就是你信任的人?”
“凭什么?就凭本君愿意。”神女桀骜的神色里浮出一点笑意。
“好好好,阿御,你也知我们情义相许十九万年。离合魂魄确实散于洪莽源,但我不会告诉你他到底在何处。既然你认定你与他情深缘重,那我们就试试这天命,看看天命如何定下这些情深情浅。
风吹的二人衣袂翻飞,良久,神女才开口道:“自四荒君宴本君与你并肩成为诸神之主起,本君便敬你如兄。只是事已至此,从今往后,互不相犯,互不相谊。”
御遥退后一步,袖中挥出金丝弦,击裂苍空云霞。烟尘弥漫后,一道裂痕清晰可见,数万年的情义终于到了尽头。
“不相犯,不相谊。”黑衣的青年看着消失于苍茫天际的神女,神情激烈道:“可是阿御,我何曾犯过你,你又何曾对我有过半分情义。”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第十二章 九尾化赤1
巫山之巅的散花殿中,一身白色锦袍的狐族王子双眼紧紧盯着结在石壁上却丝毫没有反应的印珈,体内真气因强行想要探知御遥神思而被激荡的乱窜,负在身后的两手更因焦虑一分分握紧成拳,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桑泽觉得喉尖腥甜,抬手抹去了嘴角的一缕鲜血。终于忍不住又一次冲出殿外,却与捧着御寒披风而来的小仙草浴月撞了个满怀。
浴月递上披风,神情关切道 :“殿下何故神色匆匆?”说着往殿中扫了一眼,只看见印珈之上残留着桑泽的气泽,水镜还在晃悠,便了然于心。“殿下且宽心,圣上有神谕护体,出不了大事。倒是您自己,天劫将至,还是回俊坛渊避一避吧。到底如今圣上刚醒来,巫山之上灵气稀薄,尚存的那几股浑厚的灵气皆随圣上下了凡尘。您留在这,若天劫一来,是避无可避啊。”
“阿御不过去趟凡间,水镜中竟是一片模糊,我与她的印珈也毫无反应,便是她的神思我也探不清半分。纵是她沉睡的这些年,我也未曾这样感知不到她。你叫我如何安心!”
“殿下且在等等吧,说不定圣上就快回来了。”
“她说会回来替我护法,就一定会来。只是没有她的消息,我无法安心。”桑泽自道:“七千年前我便是这样等她,七千年后除了等,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说话间,南方天际晴天霹雳,浓云翻滚,一条黑龙携着怒气正跃入七海的中心。
“殿下小心,是您的……”浴月的修为只能看见电闪雷鸣,看不见正神真身。
“不是,是凌迦!”桑泽凭着遮天蔽日诀的七层灵力,看见凌迦模糊的身影。
“凌迦神君!”浴月震惊道:“何事能劳动凌迦神君出七海?”
“是……阿御?”桑泽眉间一皱,朝着凌迦的方向飞身而去。
“殿下小心——”浴月看着西北天幕中金色云层光芒四射,恍惚见看清金光闪现化成一道闪电直击桑泽后背。
桑泽一心想要拦下凌迦,寻问御遥去处。不料天劫便在此时到来,烈烈风声里只听到浴月的急呼,想要施法避开已经来不及,只得翻身偏头让过,到底还是生生挨了一鞭,被击落云头,跌在巫山脚下。
左肩至背脊处一道寸粗的伤口赫然于上,白色的锦袍血迹斑斑。他盘腿坐在地上,调理内息。
浴月飞身下山,将他扶住,急切道:“殿下可还好?”
“不过一道天雷,不妨事。”
“可是殿下,您的眼睛……”浴月看着容色苍白如鬼魅的桑泽,一双桃花眼里正涌现出琥珀色。
“我的眼睛怎么了?”桑泽心下一斗。
“变成琥珀色了!”浴月眉头紧皱,“您……”
“轰——”第二道天雷霹雳而来,浴月扑身想要挡在桑泽身前,却被桑泽祭出的折扇送出了三丈之外。
天雷直贯胸腔,桑泽半倒于地,喷出一口鲜血。
血溅之处,出现一双不染尘埃的白靴,桑泽顺着紫色裙衫抬眼望去,心下却是欢喜了,“阿御,你回来了!”
“为何如此不听话,不回俊坛渊准备?”神女动了怒。
“我找不到你,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少年的眸色已完全变成琥珀色,九条尾巴不受控制地现出形来,是要退化成原形的模样。
神女在他的言语声中转过头,神色里是难言的痛惜。西方天空中,云层如浪翻滚,眼见第三重天劫将至。
“闭眼,凝神。”御遥扶起桑泽,一手抚上他的后背,紫色光芒从她五指见绽开来,只见她推掌轻送,紫色霞光尽数贯入桑泽体内。
“阿御——”桑泽猛地睁开眼,挣扎道:“不可以!”
“定神思!”御遥厉声道,“你这样承接天劫,是打算灰飞烟灭吗?”
“我以为来得及,尚有三个时辰才到子时。”血不断从桑泽口中涌出,双眸已被琥珀色占据
“不要再抗拒了!你若不要我这一成修为,此刻它也回不了我体内,便是真的浪费了。”神女换了语气,温言道。
然而望向天边滚滚云海时,眼里却是无尽的苍茫。人间世事反复,已然脱离她的掌控,这洪莽源神仙劫数飞升也再不能由着她任意分化承担。她提前一万三千年醒来的代价,除了在沉睡时已经付出的,如今看来,还需更多。
浴月揉了揉眼睛,惊得不能言语,莫说是巫山神女的一成修为,便是半分修为,凡人占了寿与天齐,修仙者享了白日飞升,便是这洪莽源诸神能沾到些许御遥神君的气泽,也是可以修为大涨。虽然自己生在巫山,看惯了这八荒的狐族王子是怎样和堂堂四君之首的御遥圣君平起平坐;又是怎样的如衡殊凌迦两位神君般,对巫山神女直呼闺阁小名;更是看多了巫山神女对外如何的冷漠威严,回到巫山对着小狐狸却是如何的温柔可亲,原以为不过是给八荒姑逢神君的三分薄面。但如今看来,神女居然为了护这后生小辈渡天劫,不惜自损一成修为,这哪是三分薄面的意思,分明是将桑泽殿下视为一体……
视为一体小仙草打了个激灵,这这夫妻才有一体这说!
御遥圣君和桑泽殿下?
这差了好几辈呢!不可能!不可能!
那这是几个意思?圣上是把殿下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吧,嗯嗯,唯有母亲爱护自己的孩子,才会这般舍己救人!
“轰——”
又一道天雷携带这雷霆之势从天而降,御遥一掌推在桑泽身上继续传送真气修为,一手于袖中挥出金丝弦阻了天雷的来势。一瞬间,天地变色,风雪簌簌而下,紫衣的神女立在旷野中,金色的凤凰之影在周身缠绕,眼中是睥睨天下的威严之色。
少年望着满天雨雪飘飞,雷鸣忽现,周身却清风拂面。
不远处的小仙草捂住了嘴巴,这这这是……震惊之间一道游离的紫光掠过她的眉间,转眼掠尽了这一段记忆。
四时气象,凤凰化心。
桑泽却依然看得真切,也终于意识到,这是阿御的真身。他不明白为何阿御要让他看见这些,却只是觉得分外宝贵与珍惜。心中一股绵长的爱意蓬勃而起,灵台也顿时清明不少。
白色雪花落入他的眼里,刹那间他眸中琥珀色急速消退,恢复成最初的一汪静水。
“阿御,撤回金丝弦。我可以!”随着话音,只见少年的身后九尾挺拔竖起,唯一的一条白尾在他控制下,骤然变长,越过御遥的金丝弦,正面顶住了天雷。
御遥的嘴角酿起一点笑意,收弦入袖,连带撤了掌力。
片刻之后,天雷在白尾尾尖轰然裂开。桑泽满脸疲色,忍住了喉间腥甜,看着收回的白尾尾根处开始泛出红火光芒,迎上阿御欣慰的笑靥,终于松下一口气。继而双手反掌于上,消化阿御渡他的那一层修为。
却不料神女拂袖拍掌在他的胸前,含着怒气道:“这一层修为我既给了你,你要不要,何时要都与我无关。只是何人教的你如此要强?打破牙齿和血吞。”
桑泽喷出一大口血,喘息道:“我只是……不想你担心我。”
“这口血若郁结在肺腑,便是承了那一层修为,你当你能受得住后面的六道荒火?”
“轰!轰!轰!”
“铮!铮!铮!”
“阿御——”一层修为还未完全融入桑泽体内,只听得数声巨响凌空震起,荒火来的这般着急。
而浴月彻底被怔住,自她受桑泽灌溉,化成人形一万年来年来,居然见识到了别人几万年或者终其应劫都不能看到的东西——流拂凤来琴!
御遥圣君竟然为挡桑泽殿下的六道荒火,祭出流拂凤来琴!
只见得凤来琴上现了三十六根金丝弦,根根竖起,六根合股,围在桑泽殿下四周,依次拦住了熊熊燃烧的荒火。而那荒火仿佛像神兽般,要扑向桑泽。御遥立于半空中,凌空奏起凤来琴,六股金丝弦随着琴音变化时高时低,硬是不让荒火越过去半分。

最先感知到琴音的是衡殊神君,梵镜之中柔姬豁然睁开双眼,迷茫道:“这钟寐昏头了吗,小小洛水都拿不下,还需圣上祭琴传召吾等。”转而又觉不对,对着衡殊回道:“圣上并未传来任何作战的谕令,这是何故?”
凌迦尚未回到毓泽晶殿,只是在听到琴音后顿住了脚步,于劈开的水路中回头遥望。
八荒之内,正痴痴雕琢着一尊女像的姑逢神君,刻刀雕石入石像耳畔鬓角时,只闻得熟悉又遥远的琴音阵阵传来。他猛然收回刻刀,匆匆拈诀掐算。
凤来琴音弥漫开来,澜沧镜中沉睡的朔冰仿佛要挣出困境,神色焦虑。钟寐于洛水将凿齿一族堪堪灭尽,来不及清理战场急急回了瑶池镜一探究竟。烛阴镜中阿九咆哮开来,甩开千里长的蛇身,一双掌管着人间日夜交替的眼睛难得的任性,一瞬间日夜颠倒。圣境中的垂越向来稳重,唤来水镜查看,发现无甚战事也只得无奈挑眉。然而在看水镜中的巫山情境时,一颗心顿时吊到了嗓子口。
至此,洪莽源神族仙界众神仙齐齐遥望巫山,想赌一赌巫山神女的风姿,也想看一看上古神器到底是何模样。却硬是被满山霞光闪得睁不开眼,只得在心里暗暗私语:“这御遥圣君真真是既小气又霸道!”其余各族一时间奔走相告,方寸大乱,以为又是哪里开罪了那洪莽源的女战神,要落个灭族的下场!却只闻琴音,不见兵马!

衡殊叹道:“此劫,殊不知到底是谁的?”
凌迦沉默的脸上,好似千帆已过,终是拂袖向前。
姑逢无力地垂下拈诀推算的手,颤抖地望着满殿弥漫着几许人间烟火气息的石像,虽是姿态不同,却是一人容貌,苦笑道:“是因缘!不是姻缘!”

巫山脚下,被困在荒火中的桑泽双眼里重新晕染开琥珀色,身后的九条尾巴中八条红尾颜色渐退,逐一显出莹白之光,他终于撑不住显出原形,于荒火中挣扎。这番天劫便是阿御也未算准确,竟提前了一日到来。他没有任何准备,且这样的天雷荒火本不是他这个修为该受的。他抬头望向为他凌空御琴的神女,那高高在上的神女,他从少年起便爱慕了多年。他想,或许这不是天劫,是业报。
是他偷看浮涂珏的业报。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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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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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第十三章 九尾化赤2
八荒的子孙自他父君起,便个个都是都是散养的。却不知为何唯有他却被他祖父姑逢圈在膝下,常日关在东荒青丘国内。
那年他三千岁,长他一万岁的兄长碧清历练归来,途经青丘,便顺道来看看他。
他观察着近日祖父对新雕琢的女像不甚满意,满脑子满心思都扑在了如何改刀石像上。于是勉励维持着一副规矩庄雅的皮相,对着他兄长温言道:“感兄长垂爱,桑泽这便启程与您同行。”
碧清看着他恭敬端正的面容上,那对外面世界憧憬又贪恋的眼神,合上茶盅:“我不过顺道进来喝口水,如此顺手将你拐了,若被父君和祖父知道,还不扒了我的皮!
“这里是东荒,您的府邸在西荒,如何顺路了。您此番前来 ,就是来带桑泽出去散心的,是不是?”边说边拽着碧清往外走,“兄长就不要啰嗦,快走吧。此刻祖父在合欢殿雕刻,没有个月余出不来!至于父君,祖父若是不理会,他才不会罚我们!”
碧清嘴上说着不愿带桑泽离开,脚下却十分的诚实,一路由着弟弟拉拽来到城门口,才堪堪停下,“你不是走的挺快,如何停下不前了?”
“祖父在此设了结界,一般人往来无碍,偏偏我却入不得,出不得。除非用我们九尾天狐一脉的指尖血为引,也需得术法高深者方可破除结界。”
碧清看着耷拉着脑袋的弟弟,甚是可爱。无奈道:“你这意思,我带你出去玩一趟,冒险不说,还要费血。我真是发昏了跑来青丘。”说着于自己手中化出法器白玉弓,蓝田箭,挑了桑泽的指尖血破开城门口的结界,还是忍不住话痨脾性:“你小子灵力没啥长进,脑子到是不错。我确实是特来领你出去玩玩的。也不知到父君和祖父怎么想的,我们九尾天族一脉,自化世便受天宠,不用清修便得灵力。却偏偏让你自出世便清修至今,又不教你半分术法修为,真是可惜了你这一副好根骨。”
白净柔弱的少年感激地望着兄长,如同一只长久被困在笼中的小鸟,难得的飞上蓝天,尽情享受这别样的天地。
“兄长,原来青丘之外的天这么蓝!
“兄长,您看西落的那轮玉盘,竟如此明亮!”
“兄长,这花香的很,蝴蝶都这般快活!”
碧清叹口气,青丘的景色闻名八荒,这小子怕是被关太久,都憋出病来了吧!
“兄长,您昨日降服的那只三目蛇其实长得也算好看,又不曾听说他做过孽,何故要收了他?”
“兄长,还有那绿羽鸠鸟,歌声婉转,玲珑小巧,何故你要射杀他,还用三昧真火炼化?”
“兄长……”
“小七,真真不枉兄长疼你,便是这话痨的优点也是随了兄长。”
碧清忍不住打断桑泽:“你不曾听过三目蛇作恶,并不代表他就不曾做过恶。鸠鸟看似乖巧可爱,却满身剧毒,凡他饮过之水,满河皆为毒,便是他身死魂灭,所埋之地也将寸草不生。那人间不是有话叫什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概便是这个意思。懂了吗?”
少年似懂非懂,将折扇敲在眉间,片刻望着兄长前行的背影追上去:“兄长,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在合欢殿藏书楼读过,不是你这样用的……”
碧清无语望天,这三千年清修,到底修了些什么?难不成都在学人间事?明明是最受宠的狐族小王子,怎会天真的如同一个凡人?

这样的念头闪过,便算是埋下了一颗种子。
两人游至东北二荒的交界处范林时,遇见凶兽避金兕正踢着一团松枝玩耍。避金兕生性贪婪,性子又是极为焦躁残暴。
桑泽定神细看,唤道:“兄长,快抢下那团松枝,这避金兕分明是要吞了松枝。”
“你既已辨清是非,何不自己动手试试。路见不平,总也不能老让给为兄啊!”
“这……避金兕看着也有近十万年的修为,我……”桑泽看着懒洋洋倚在树侧,完全没有要出手打算的碧清,又望了望那团要散架的松枝,折扇一挥,抖开九条纯白如雪的尾巴,飞身迎向避金兕。
“我不过仗着修出两条红尾,方能识出避金兕的大致修为,这小子灵力尚未贯穿九尾,居然眨眼便能识清。前途不可限量啊!”
比修为,只怕桑泽片刻间就灰飞烟灭了。但桑泽此番化出了原形,论灵敏洪莽源没有那个种族比得过九尾天狐。如此缠斗间,捡个缝隙便将那团松枝揽入怀中护着,方才化出人形。待避金兕也化出人形来,桑泽已将全部灵力会与掌间,如风而行,竟是一招偷袭得成。
避金兕大怒,顶着独角撞击过来,桑泽一跃而起,飞出数丈之外,避金兕咆哮着追击而上。
“不错不错,是我九尾天狐一脉的孩儿。知我擅长远攻,竟如此贴心帮我拉开距离。”碧清化出白弓蓝箭,只听“嗖”的一声,避金兕与高处跌下来,怒吼着遁地逃走。

桑泽跃回碧清处,于怀中托出松枝,只见气泽缭绕化出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女孩,眉目干净,玉致可爱,估摸着与他一般大小。
女孩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将桑泽看了又看,“你是九尾狐族?灵力怎么如此低微,简直与我不相上下!”
“让姑娘取笑了,在下桑泽,确实九尾狐族。只是“不相上下”不是这般形容的,它是——
“你闭嘴!”碧清忍不住打断桑泽,朝着那女孩道:“我说你这小姑娘,且不论我弟弟灵力如何低微,总是救了你吧,你没个谢字便罢了,开口便是嫌弃,怕是不太礼貌吧。”
“开口讨谢可也不是礼貌之举!”小女孩瞥了一眼碧清,又转头道:“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遗玉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其实原也不该谢我,该谢的是我兄长!”桑泽赧颜:“若非兄长那一箭,你我都得葬身避金兕之手。”
“他哪是救我,若要救我,一开始便不需你动手。分明是在救你,我是托了你的福。自当谢你!”
“遗玉?名字倒不错,就是思路竟如此清奇!”碧清收了弓箭,摇摇头。
“再说,是你先帮我离了那避金兕的魔爪。若再被他滚两下,不消灰飞烟灭,我便先被打回原形,得重修三千年了。所以理当谢谢你!”小女孩朝着桑泽明眸微笑,眼峰里却蔑视着碧清。“阿娘说得恩必得报,你今日救了我性命,我便还你恩情。”
“姑娘真的客气了,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行了行了,就此别过吧!”碧清懒得呆下去。
“哎,等等,小看人是不是,你们九尾一族从姑逢神君起,便以情深闻名洪莽源,据说得一人而守永生。难道你们不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妻子是谁?在何方?是何模样?”
那时眼前一团稚气的少女,历经三千年清修刚刚化出人形,身体里融进她母亲的心头血,可以感知看清那块刻了整个洪莽源各族姻缘的玉石——浮涂珏。她很想试一试,便偷偷离开了方丈山,一路游历,遇见稍与她说上两句话的人,便立马查看浮涂珏,以此消遣玩乐。
桑泽和碧清相视一眼,想到刚刚的松枝原形,惊道:“你竟是浮涂珏的守护使?”
“如假包换!”少女朗声扬眉,“浮涂珏守护神仟宿圣母便是家母。”
碧清开了口:“万物皆有定数,私探未生之事,有违天道,会遭业报!”顿了顿又道:
“不过即使浮涂珏的守护使,想必定可以如看书般随意翻阅。便给你个报恩的机会,查上一查吧。”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暗思传闻说九尾狐族重情深情对婚姻一事极为上心这果真不假,可为何没有传闻九尾一族矫情矫作,脸皮及厚。转念又想,可能某些人是族中异类吧。
她扯下两根自己的头发,绷紧弹上自己的腕间,带灵力流过发间便一人一根缠在桑泽和碧清发丝中。“一般若想查看浮涂珏上姻缘的,都需拿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交换,除非是守护神自愿为其查看,可是也需要祭品的。”
“你这祭品委实宝贵。”碧清看着她披散的秀发,凉凉道。
“你少说话,赶紧凝神看看,未来你的妻子是何模样,可提前做准备哦。”
片刻之后,碧清张开双眼,“我是有多无聊,信你这丫头片子的鬼话,除了白茫茫一片大雾,什么也不曾见到。”
遗玉不可置信的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冷言冷语,满是不耐的少年,虽比不上他弟弟那般眉目如画,温情款款,眉宇间却隐着一股天生的英姿勃发,更兼长身玉立,自有一段风流韵味。“怎会……怎会什么也看不见?你再闭眼好好感知,细细瞧瞧!”
“瞧便瞧,你脸怎这般红了?难不成刚刚你看到小七的姻缘啦,是哪家姑娘,他们在做什么?哪家姑娘能配上我家小七?”
“你倒是闭上眼睛!”在碧清吵吵中,已再次凝神查阅浮涂珏的遗玉,气急败坏,送上一抹寒脂玉蒙住了碧清双眼,催促道:“再看看,定要仔细看!”
估摸半炷香的时间,碧清叹口气,“给我扯了这玉罩,真是白白耽误工夫。”
“还是什么也没有?”遗玉怯生生问道。
“有,一块破石头。我堂堂八荒九尾狐族的长子嫡孙,虽未继承君位大统,但竟与一块石头婚配,说的过去吗?是这浮涂珏出了纰漏还是你这守护使灵力低微,根本探不出个究竟。”
“破……破石头?”紫胀着一张脸的少女,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小七,别看了,休听这丫头胡说八道!”碧清往桑泽肩上一拍,却不料桑泽直直倒了下去。
“小七——”碧清大惊,朝着遗玉吼道:“他怎么了?”
遗玉从盛怒中回过神来,也吓了一跳,急急俯身探视,惊道:“他……他入了浮涂珏。”遂而于头上拨下法器发中簪,一股散七,钉入桑泽七窍上方,引元神归位。
“我只是让你们看一看珏上人,可你如此让元神进入浮涂珏,扰了珏中机缘,便算是为了天道。他日必有业报。”遗玉看着醒来的桑泽担忧道。
“他日不管是何业报,桑泽都心甘情愿担受。姑娘今日能让我探一探浮涂珏,我已是万分感激。只是桑泽此番偷偷出来游玩,随身不曾有值钱之物。这压发额环你拿着。他日只要你执此环来找,我便应你一个所求。此刻,我有要事在身,请恕桑泽先行告辞。”说着将额环塞入遗玉手中,转身又与兄长拜别,“桑泽先回青丘了,兄长一人独行吧!”话毕隐了身形,匆忙驾云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罢了,虽然你说要报恩,我却是什么也没看到。但到底也算你报了,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回方丈山吧。”
遗玉被碧清的话提醒,又想起他说的“破石头”,便气不打一处,但又想着方丈山尚在海外。此去路途遥远,天知道这洪莽源有多少凶兽妖魔,便挑眉同意了。然而刚刚桑泽探珏的气泽,按着浮涂珏上的法则,作为灵力的提升,倾数入了她体内。待她辨清珏上传来的琴音,看清弹奏者的容貌,这一股气泽便再也不敢消受。
琴,是上古排行第一的神器,流拂凤来琴。
人,是创世的神女,巫山之巅的御遥圣君。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宽容smash 2019-04-18 19:53:13
太好了,楼主一定坚持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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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或双更,原谅一个上班族的码字速度!么么哒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第十五章九尾反噬3
“桑泽——”
“桑泽——”
混着流拂凤来琴音,御遥的呼唤声声入耳。白色的狐狸抖开九尾,仰天长鸣,如同一朵巨大的白莲。
近三万年前浮涂珏上的情景和此时半空中御琴而奏的女子重叠成影。他受她庇护多年,不到五千岁,便灵力贯通九尾,成为最年轻的九尾天狐。此后不到一万年,更是凭着阿御加持,五镜掌镜司锤炼修出红色八尾,问鼎上古纪第三代首位正神,瞩目整个洪莽源。
若是此刻受不住天劫,灰飞烟灭了,成为神族仙界的笑谈不打紧,只是辜负了阿御多年栽培,便是万万不能。
“桑泽,上古纪首代正神中尚有空缺,你定好好好修行。”
“是要你与我并肩。”
“你若也十万年修出红色九尾,便趁早断了与我六合五镜的印珈。”
“御遥圣君给你的这一身修为,你要永远记在心里。此恩不可忘!”
“她若不嫌你叨扰,你便留在巫山吧。若她不愿再见你,凡她所到之处,你都退避舍。”
阿御的期许,祖父的嘱咐此刻都在他眼前浮现,他撑着一口气化出人形,唯有已退尽红色的九尾让在周身摆动。琥珀色的双眸凝视这半空中信手弹奏的圣女。
那绝世的容颜于他浅浅舒展:“我等你与我一同位列神位,共享香火天下!”
六股金丝弦撤回凤来琴中,琴声戛然而止,六道荒火扑过来,在少年团团围住。

“圣上,你为何撤了琴音?您怎不降些雨水,好歹阻一阻那荒火啊!”浴月奔上来。
“我能为桑泽做的只能到此为止了。这九尾化赤若是成了,他便是这洪莽源第二只九尾红狐,他日便可以与我同站在最高处,共承天雷,荒火,流毒,不必步他祖父的后路;若不成……若不成也无妨,等下一个大周天,一万两千年后至少我还有时间。”御遥走过小仙草的身侧,一人自语着,一步步走向荒火,那漫天的火焰隔着她的少年。“朔冰沉睡不醒,人间属水之国更是不堪,我已难化出洁净的玉清水灭这荒火。一切但凭你自己!”
荒火中,琥珀色的眸子在映出佳人倩影时,竟慢慢还原成明净的乌黑。荒火覆压下来,九条纯白的尾巴骤然变大,反将荒火困住,九个尾尖依次触燃,火光直直滑向尾部。一瞬间火势冲向天际,只见少年被打成原形,缠绕着这股荒火直上云霄。
“殿下——”浴月急呼道!
“圣上,殿下他?”
紫衣的神女面上一片淡然,缓步走向巫山之巅,笼在广袖间的手却发出骨节折击的声响。
片刻,只听得浴月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殿下,你,你竟成了!”

巫山之下,有白衣箭袖的少年,浴血归来。
巫山腰间,有树茕茕而立,有风飒飒而来,有神女遗世独立。

在确认了桑泽元神已是同自己的一般金光闪烁,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连带着整个人都软绵绵跌下巫山。
“阿御!”桑泽飞身接入怀中。

散花殿中,御遥从昏睡中醒来,望着坐于榻畔浅眠的少年,伸手拂过他的眉间,数过他的眉毛,丈量着他眼睫。
想那最初的百年间只觉得他一团稚气,玉致可爱,便总是将他化作原形,抱于怀袖间。奈何这是一只有志气的狐狸,总是嚷着:“我不是来作灵宠的,不要做灵宠!”那时自己以为他不过小孩心性,想做大人。
直到有一次又将他化成原形,气的他回了八荒。待到饮尽了他新酿的甘华蜜,吃完了他秘制的皂酸李,方觉日子竟是这般无趣。于是竟破天荒下了巫山去往八荒要人。却正赶上小狐狸过三千一百岁的生辰,那时她并不知生辰要这般大肆庆贺,一来她连自己具体哪天降世都不甚清楚,二来她没有繁衍子孙后裔,便对于生辰一事无从探知。
小狐狸看着神女亲入八荒找他,本就没有多少气性,此刻更是无比欢喜,急急解释道:“圣上,我逗留这些天是因生辰之故,待过完生辰便与您回巫山。”
“你已经回来十余日,还未过完?”
“祖父定的规矩,凡成百的生辰需庆半月,若逢成千的寿辰,便得贺上一月,要是上万……”
那一刻御遥只觉得姑逢简直无聊至极,怕是雕像把脑子雕傻了。于是许是被姑逢刺激,头脑发昏,开口道:“以后你要么给我备足吃食方可离开,要么每逢成百的生辰,留在巫山也无妨,我亲为你祝祷可好?” 御遥的记忆里只有桑泽惊喜又难以相信的神情,展现在那张年幼的脸上,浑然没有八荒众神抹汗痴呆的表情。而如今当年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器宇轩昂,眉目如画的少年,眼前的这张脸早已退去稚嫩,剑眉之下,桃花眼清扬,英气中流泻出九尾狐族一脉特有的魅惑。
“阿御,你醒了?”少年醒了过来,看着被他下了一跳的神女,“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总算在三万算化出了九尾,日后便可常驻了这张好看的脸在洪莽源招摇,不必如你祖父般十万余岁修成正果,老气横秋的样子,白白糟蹋了九尾狐族一脉颠倒众生的容貌。”
“圣上,这论品貌,洪莽源不只有八荒,六合五镜中先放着还有您呢。您真是谬赞了!”
“此番我睡了多久?”
桑泽抬起折扇,望向殿下余晖,“再过一个时辰便正好七日。您刚醒来便匆匆去往人间,染了红尘浊气,一回来又因我损了一成修为,元神不稳,真气激荡才会晕过去的。原是我不好。”
“我睡了七日?这七日你倒这般乖巧,不来探我神思,也不渡我真气替我复原?”
“我九尾化次虽已化全,却还需过反噬那一关。可如今反噬之日我算不真切,怕强行运用术法反累了你,倒时又要劳你费心护我。”
“你可知我为何嘱咐你一定要回自己的俊坛渊历劫吗?”
“为何?”
“巫山之上,自我化世,便处处是我的气泽。这天劫下来,只知山中神者历劫,自认为是我,降的便是我这个修为要历的劫。却偏偏是你担着!”
“原是这样,以后我再也不敢任意妄为了,定听你的话。可是我一事不明,您十几万年前早已位列首代正神位,四方君宴上更是唯一封圣的神君,如何还需历劫?”
听到此处,御遥有片刻的沉默,转而无奈道:“你当凡是都清楚无二,谁还没个糊涂打盹的时候,我哪里知道。便是那大宇双穹,母神还说待我羽化了也能归去,也还不是说关闭就关闭。诓我在这个六合五镜逗留,亏得有你,日子倒也不算太乏味。”
“您若觉得光阴长寂,我陪着你就是了。”桑念摇着折扇,嘴角颤颤微扬,欣喜的眼神躲在他处,有泪光折射。
少年轻声自语的话,原以为神女听不到,却是自己没看见神女脸上浮现的温暖笑意。
“如此,便随我去趟丛极渊吧!”
“丛极渊?那是人神两界的交界处,一半是滚滚红尘烟火,一半是渺渺神泽仙气,最是迷乱混沌,我们去那边作甚?”
“去寻离合的魂脉,三魂六魄,我只寻到这一魂!”御遥说话间,于广袖中放出离合的魂脉。
“这便是被上古招魂曲招入凡间的一魂?如此为何其他未入凡间?”桑泽看着虚空中飘飘忽忽的一缕魂脉,仿佛看见了昔年那个素衣广袖的司音之神,箭袖之下紧握的手泛出青白的骨节。
作为后生晚辈,他敬他,重他,便是后来阿御爱上他,他也只是自己伤心难过,不曾怨过,妒过。直到他出走巫山再一次遇到遗玉,知道了诸事前因,方明白原来情之一事,虽有天定,却也靠人为。他曾自己主动回过巫山,想告知阿御一切,但那时阿御正与他离合浓情蜜意,听不进他半分言语。至此,他被祖父拎回青丘,面壁千年。
“十巫虽有灵力,终是肉体凡身,若非前后因果业报,便是这一魂也不会散入人间。”御遥脸上有一刻的蔑视闪过,“我在人间逗留时,曾奏七贤琴化归墟笛音寻离合魂脉,确实只有羲临国一处有感应。想来剩余魂魄虽受曲音召唤,想入凡尘,终是没有进去!”
“我明白了,受了招唤却不曾进入凡尘,便极有可能是被滞在丛极渊!”
“这一魂你送入俊坛渊西侧的浩淼池喂养,浩淼池水有净化功效,待三魂六魄齐全……”
“阿御!”桑泽看着御遥莫名地出神,忍不住唤了一声。
“带他魂魄齐全,一切便都好了!”御遥笑笑。
“好,我此刻便去!”桑泽敛下魂脉,置于掌中,神情有片刻的落寞,踏出殿外时,道:“阿御,你便如此急切吗?”
御遥不曾看见他的面容神态,对着他背影回道:“当然!越快越好!”

桑泽的背影消失于巫山之巅,一道清明之光却现于散花殿中。来人着一身九层白纱,双臂间缠着金色的挽带,身后走过之处朵朵莲花盛开。
“阿姐如何得空了,竟回巫山?”
“你现形又祭琴,惹得的诸神观望,各族惊慌,我特来看看。方才远远看见桑泽回了俊坛渊,得你庇护三万岁修出九尾,实属不易啊。”
“阿姐——”
御遥的话未说完,衡殊倾身上来,执起御遥右手,御遥反手挣脱,拂袖让过。却只见衡殊一招“拈花笑”携带着纯厚的真气直指过来。
“阿姐!”御遥不欲与之动手,足下轻点,飞身后退。衡殊却丝毫没有收手之意,右手拈花笑的掌势绵绵不绝,左手祭出上古法器玲珑金玲镯直逼御遥。
阿御挥出金丝弦,与金玲镯在半空中撞击出铿锵之声。镯上七个铃铛依次化出五彩莲花,散出茫茫业火。阿御于弦上弹调,三轻一重,只见中指指尖一股真气弹出,五彩莲花的火势骤然变小。
衡殊眉头微皱,眼中急切,一把收回金玲镯,只将七朵五彩莲花依次射向阿御。阿御偏头让过,金丝弦在手中回转,缠上莲花,推回来处。衡殊以镯相接,七朵莲花稳稳落于金玲镯上,花蕊中尚有未熄灭的业火。她震惊地看着还在燃烧的火焰,反手将镯子托于掌中,业火灭,莲花尽,铃铛出,玲珑金玲镯重新笼于袖间。
“咳咳!”御遥连咳了两声。
“阿御,你做了什么,修为怎会退成这样?”衡殊眼中痛怒,闻声望去,“你三万岁,执掌六合五镜时一招之内挥弦便可灭花中业火。如今三招已过,便是弹了琴中调,你都灭不了火。”
“桑泽历劫时,我渡了一层修为给他。”御遥忍住喉间血腥。
“一成修为?”衡殊搭上御遥脉象,片刻惊道:“你这身上统共就剩了了不到四成的修为!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怎会,阿姐,您再细细诊一诊!”御遥神色如常,伸过手腕。
衡殊确实难以置信,重新搭上腕间。散花殿中,流桑花瓣片片浮起,花蕊之中袅袅熏香弥散开来。紫衣的神女眉间平和淡然,白纱委地的神君眼里却有一刻涣散失神。
须臾,流桑花消散于殿中,只听神君叹道:“竟是我多虑了,但是阿御,你到底失了一成修为,还需静养。”
御遥松开袖中拈诀的手,笑道:“有劳阿姐费心了。”
“如此,我便回梵镜了。”
“阿姐慢走!”御遥目送着衡殊出了殿外,却见一个金光闪烁的镯子急急袭来,一路上金铃现,莲花开,业火燃。
御遥侧身避开,扬起烈烈长发,袖中金丝弦一化七,稳稳穿过花心火焰,手中发力七盏花火齐齐灭尽。还原成的七个铃铛被她一掌笼在掌心,另一只手刚刚好接过镯子,反手扣上七铃 ,凌厉掌风推送,还给了衡殊。衡殊被磅礴的灵力逼得退后了一步,堪堪接牢金玲镯时,御遥正好收弦入袖。
姐妹俩隔着一殿只遥,彼此凝望。
终是衡殊败下阵来,“阿御,别怪姐姐啰嗦,我来巫山确实为了探你修为,你为桑泽挡劫,何须劳你化出真身?为何还会有劫将于巫山?或许别人不知,可你却瞒不了我,天劫落在巫山,定是因你而来,阴差阳错降于桑泽身上。刚刚我远远望去,他九尾化赤,化得并不圆满。你是否考虑与我回梵镜修养?”
“阿姐多虑了,我既然醒来,便没有再无故睡去的道理。无论怎样,我尚可一招破金玲镯,阿姐便大可安心。再不济,只要我还能操伏凤来琴,洪莽源便出不了乱子。”
衡殊笑着点点头,眼中是万般的怜爱,终是没再说什么,唤来莲台云回了梵镜中。
待祥云散尽,莲香不再,御遥口中喷出大口鲜血,足下绵软无力,从石阶上滚落下来。她伏在地上喘出一口气,修为当真衰退的厉害。她想,亏得阿姐没再试她一次,不然便是使上一千次流桑花气也扰不了对方心神了。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晚安啦,各位!明天见!每天日更或二更,不能更快了,上班族,望见谅!
楼主:沉沉zz  时间:2019-05-09 21:34:07
@毒領_Lynn 2019-04-18 20:52:12
楼主好人,一次更这么多,楼主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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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抱抱,我也举得我很勤劳,不能更快了!

楼主:沉沉zz

字数:168283

帖子分类:莲蓬鬼话

发表时间:2019-03-28 04:37:31

更新时间:2019-05-09 21:34:07

评论数:2307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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