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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清平》 by Fishh (现代架空 HE)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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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吴邪回了屋,黑眼镜乐呵呵地往张师兄这边凑了过来。

张起灵站在原地用一种「你究竟来干什么」的目光审视他——这家伙这趟跑来无事献殷勤了那么久,肯定有什么目的。

黑眼镜看得分明,挠了挠头:「画廊最近出了点小状况,贷款暂时还不上,我正在逃租。」

张师兄冷眼扫了过来。

「好吧,逗逗你都不行。」见被识破,黑眼镜叹了口气。怎么回回这人拆穿自己连个过程都不需要呢,丫这直觉要不要这么灵。

张起灵并不理会他的迂回,直入主题:「有话要带?」

「嗯,还是你们本家那帮子老古董。」黑眼镜说起来有些无奈。***一群老不死的,为了把哑巴拉回去成天见玩阴的,折腾得他一个外姓的也跟着不得消停,也不怕折寿。

「怎么说。」

「还是让你回去,说要不参赛名额什么的就甭想了。」黑眼镜扶了扶墨镜,「哦对,他们这次选定的理由是你‘抄袭”。」

张起灵没什么表情:「我不会回去。」清者自清,时光会证明一切,再者那些于他,本也无所谓什么代价。当初那个家族视他为弃子,任他一个人自生自灭,现在一句话又要将他召回去,自然不可能。

「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黑眼镜道,「但是他们如果不止是向你施压呢?」哑巴也许不太在意参不参赛的问题,但事情一旦关乎相近的人,就不是他能轻易搁下的了。

张起灵怔了下。那些人知道老头子护他护得严实,既然黑眼镜已经这么说,对方的主意怕是已经打了。毕竟老头子的位置摆在那,总会有人盯着,想要借力使力并非难事。只是眼下尚不清楚事情究竟到何种程度了,尽管老头子之前什么都没跟自己多说,也不是完全想不到可能的走向。毕竟张家对于这一界的渗透仍然很深,借机向自己施压倒也像是他们的办事风格。

「要不是你们家另外两个小子这段时间太不争气,他们的主意估计也打不到你头上。」黑眼镜心下叹了口气。张家的后继者本就越来越少,那俩人上几次参赛又都折了兵,搞得人心惶惶。世家最大的荣耀与悲哀同系于对恒久地位的维持,说到底,哑巴也只是被卷裹其中的一个年轻后辈罢了,而他原本是不必面对这些的。

张起灵抬眼看过来:「学院那边,怎么样了。」虽然知道无用,但仍不免担心老头子那边的状况。

黑眼镜笑了下:「哑巴,喝惯了大叶子茶的老茶壶们都知道,茶叶将沉未沉之际,该是怎么个法子。」

张起灵闻言攥紧了手指。他没想到那些人会这么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盯着老头子位置的人确实可以成为被利用的人,而今次那帮老古董下手出乎意料的快,看来是打算今年年内就拿下自己这边。

黑眼镜见他已经有数,继续道:「事情不小,我已经给了你两天缓冲时间了。」要不是吴邪挺好玩让他有点舍不得不围观下就立刻走,做东西又太好吃堵住了他的嘴,估计自己一早就来跟哑巴挑明了,也不用费劲周旋这两日。而在小院蹭饭的这几天也已经尽量在补偿小家伙了,能提点的也都差不多提点到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黑眼镜一边琢磨着,提了语速:「再不回去,你真就不用回去了。既然画都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就尽快跟我回去一趟,参赛前正好用来应付下‘三堂会审’。」

黑眼镜其实一直在等张起灵完工,同时也在给他和吴邪缓冲的时间。预赛开始之前张起灵能够带着证明自己实力的作品回去,自然是对形势都有利的。眼前这幅画反正是不可能再涉及什么抄袭问题了,其实那些诬蔑要推翻本来也没有太大难度,该找的找找,再仔细应付着点儿学院那边的审核就都能解决。走这一步,要的是一切再稳妥些,毕竟现在他们还要顾及老头子那边。

一旁沉默了半晌的人忽然道:「有没有其他办法。」

听出张起灵的意思,黑眼镜敛了神情:「哑巴,虽然我理解你,但这趟既然来了我就一定得把你带回去。」眼下还不到硬碰硬的时候,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作不必要的斗争。

张起灵也觉察到自己情绪中的异动,退了一步:「我跟你回去,参赛作品重拟。」心下并无半分想用那幅稳妥安全的墨竹交差。方才听到黑眼镜劝自己离开的话,才发现其实从站在那座桥边的一刻起,自己心目中的参赛作品就已经定了。

「现在已经不是你将不将就的问题了。」凡是不向对方低头的行为已经都可算胜利了。黑眼镜摆摆手,「我知道你的想法,但那个现在不重要。」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需要去对抗。

张起灵沉静片刻,道:「接下来怎么做。」黑眼镜肯定还有其他辅助路数,而他当然不可能听任那些人落井下石。老头子甚至眼下都还在为自己的事情费心,自己的确不可以什么都不顾。不止是师傅一路在成全自己,他也一直想要成全对方的那片心意。

黑眼镜心知他这是肯了,回身从撂在院子角落的行李箱里拿出一样东西:「签了它,老头子那边我才好放心想办法。」

张起灵接过后扫了一眼双语标题,立刻重新抬头朝黑眼镜这边看了过来。

眼前的事情让他有些难以置信——在「涉及抄袭」的三方审核结束后直接送他出国?这算什么法子?

「虽然名气上比不得那帮穷折腾的美国鬼子,但是给你正正名,顺带提升提升还不成问题。再者你滚得远远的,我跟你们家那老顽童也能松上一口气。」黑眼镜揉揉眉心,之前谈妥的美国那边,人家已经寻了门路给他掐了,只能费工夫给哑巴另辟道路了。

「为什么。」张起灵皱着眉。事情未免太仓促了。

「你不是想摆脱他们?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实力办得到?」想要摆脱那帮热衷于操控别人的老古董,必须抵达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能占据一席之地将搬弄是非的人慢慢逼退。而无论是什么样的谣言陷害,都会因为扬在空中,不攻自破。

「哑巴,我只能帮到这了。」黑眼镜看着他,「老话不是说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接下来就得看他自己的了。

张起灵捏着纸页的手指攥得发白。他知道黑眼镜能拿得出这些就已经考虑得很周全,甚至比一直置身其中的自己还要周全。可是,真的已经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了吗。

「你去德国好好蹲两年,心无旁骛也好。」黑眼镜洞悉他的情绪,放缓了声音道,「道理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拿捏。」但想了想,他又忍不住道:「小家伙也有梦想吧,无论是画画还是开店,你难道就不想帮他?况且,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有潜在对手了。」黑眼镜这句不过是逗着玩激一激这人罢了,他跟张起灵都知道重点在于什么。太过理智的不算爱,但太不理智的同样不是。现下这个世界,自顾不暇的人没什么资格说能够照看好旁人。等哑巴清醒过来,自然也不会乐意就这样下去。

黑眼镜坐回桌边,撑起下巴:「你这场梦做太久了。」

张起灵缓缓搁下文件,手中的纸页从未如此沉重。透过堂屋的木门,他抬眼望向院子上方夜云间时而浮现的模糊月影。

即使不去想,也无法不承认。行路至今,竭力追逐着的仍然只是梦。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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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日子还长。」看着张起灵凝重的神情,黑眼镜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宽心,「欧洲是个好地方,出去开开眼界,回来后也能更得心应手地糊弄…哦不,教小吴画画。」

黑眼镜的话并没能让张起灵放松下来,他淡漠地看了眼身侧的人,沉默着离开了堂屋。

看着张起灵的身形消失在门外,留在原地的人挂在嘴角的笑意也逐渐消散。

尽管原本并不在意,眼下却不得不承认,有些事,唯外力才能成全。

黯淡的院灯下,黑眼镜在徘徊的夜风中注视着里屋的方向。忽然格外希望这两个人都别让对方失望。比起那些更不尽人意的结果,自己似乎还是更想看到哑巴能够跟小家伙一同安定下来。

这个世上本也没有什么清平盛世。他又看了看窗纸后若隐若现的灯光。真正令人宽心的,只是人。





卧房里,吴邪躺在床榻内侧。

已经闭着眼等了许久,还是没能如愿睡着,也没能等到那个人回来。吴邪睁开眼睛,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微微透了月光的那页窗户纸上。

今晚的月色虽然时隐时现,却仿佛抹了桂花蜜,暖暖柔柔的,依稀还带了几分香甜。

不如明天再摘点桂花备下,兴许还能再做一次糖藕,要不过几天就该落尽了。他望着窗页上模糊的月影,无声地想。

小哥之前对自己做的糖藕似乎兴致还不错,那明天就多煮些备下。不过也得提防着点,省得全被那黑眼镜摸去吃了。

夜风中,蛐蛐儿的歌谣伴着再次浮现的月光一起透过窗纸,钻进卧在床侧兀自遐想的人心中。

满室馨香中,吴邪终于渐渐有了困意。

来得及的吧……入睡前他在枕间昏昏沉沉地想。





张起灵进屋的时候,吴邪正躺在床榻间迷迷糊糊地不知轻声念叨着什么。

他挨着床沿坐下来,撑着手臂看着吴邪沉入梦境的侧脸。许久,和衣躺了下来。

昏暗的光线里,张起灵一动不动注视着枕边人的轮廓。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吴邪的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原本平静的睡颜顿时被衬得生动了起来。

眼前盈然的笑容与记忆中美好的那一隅再度重叠。那时的他正是在石桥旁看着阳光下浅笑的少年,改了主意。

那样一幅世所希有的水彩图景,每一个画者都不想错过。如今想来,何其幸运。

氤氲的江南与凛冽的北国截然不同,总是于丝丝缕缕间沁人心脾。所以地利天时的那一弹指,对方轻轻巧巧地沿着水墨铺就的桥梁走进了自己心底。

张起灵抬手抚上吴邪浸在睡梦中的衣角。柔和的侧脸间,唇畔不可言说的弧度还未完全消褪。

是哪个诗人说过,十七岁,正是画不出的年纪。

似乎是这样。但张起灵又不完全这样想,毕竟自己并不只是简单地描摹。

或许还有机会。那一刻他想。





沉思许久,张起灵终于搁下了搭在吴邪身侧的手,放松精神想要入睡。

然而阖上眼,离开堂屋前黑眼镜那番有关旧日的话却忽地晃回了脑海。片刻之间,无数曾被掩埋的画面随着眼前的黑暗无声降临。

暂忘之后的回涌从来令人猝不及防,那些沉甸甸的碎片总是在自己戒备松懈的时刻借机逃回。

他攥紧手指安静地从床榻间起身,再次来到已空无一人的院前。

曾经那所避世的宅院中,自己也曾这样孤身一人站在夜云下。只不过那时所能接触到的,只有那些板着的面孔和教条的家法。

原本轻盈的呼吸在回忆的覆盖下渐渐沉缓下来。

阖上眼,年少时的一切层叠浮现。





一直以来,张家是此界的世家。

为了保证人才的辈出,古老的家族有着一套近乎严苛的管理制度。

曾经那个安静的男孩虽然在族中背景单薄,但天赋极高,是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然而在高墙围绕几乎不见天日的大院中,性情平静的男孩在孤寂的成长中开始自我封闭。十岁之后,无论绘画还是读书,他的成绩都不复往日。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面对那些人、那些说教,他不想表达任何。

男孩很快成为张家本家这一辈中最不受宠的孩子。张家所谓的长辈,从不关注年轻一辈本身——真正被在意的只是声名。

始终保持安静的男孩并不在意族人的冷眼。因为那时他已经知道,失去关注是自己离开这个家的唯一办法。

为了激发被挑选者们的潜力,张家主族每一代都会逐渐将一些不合格的族人逐出家门,这一严苛的制度称为“放野”——被淘汰意味着将要去独自面对生存的残酷,掌控着家族权力的长者试图以此警诫羽翼未丰的后人。

一早就开始拒绝配合的张起灵不出意料地在十五岁之前被逐出了张家。

门第一旦成为门第,有些东西就不止是凭真本事说了算的了。何况原本像他这种失去背景的年轻人,就算有本事也仍然容易成为被驱逐的对象,而那时他看起来已经没什么留存的价值了。

离开本家后,尚还年轻的张起灵走过很多地方。

虽仍是孤身一人,心态却渐渐平和了下来。他独自在每一处城市边缘漂泊,打过数不清的零工,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重新提笔。

纸笔间那方无际的天地,并非不再向往。之前暂放,也是不得已为之。

于是渐渐地,那些曾经熟知的技巧和意蕴,终于在夜色的静谧下悄悄浮回笔端。





尔后张起灵又辗转过一些地方,最终也没有停留。并不知道自己可以安扎在哪里,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仍然不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再后来有一次,在途中碰到了一群踏青写生的人。

印象中那是一个春日,天光难得的宜人,他也随着这份写意的氛围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安静描摹。

浪迹的这些年间,张起灵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远游写生的人群,偶尔甚至跟着在心里构图,但从来没有见过能像眼前这一群学生那么惬意轻松的。

也许带领着这些大孩子的老师,人很温和。张起灵一边想着,一边提笔蘸色。

沉浸在色调中的时间总是过得比寻常快很多。微风的林阴下,从心所欲的人勾勒着线条挥洒光影,全然不知自己已被围观了多时。

搁下笔抬眼的时候,张起灵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由于之前太过专注,他一直没能发现自己身边站着观画的人。眼下那人正紧盯着那些信手而出的流畅笔触一动不动,眸光仿佛饿极的老饕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美味。

张起灵犹豫了一下,收起纸笔准备离开。但还没等他转身,胳膊就被人紧紧拉住了。

顶着巴洛克式爆炸头的老头子开了口:“小子,你的画是自己练的?”


[*注] 放野:①放逐于野。②放牧。(此处跟三胖子对着干,取①义。 >w< 别闹)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85.


张起灵已经记不清那天自己是如何回答,但随后心中那种满满的感觉却铭刻了下来。

一个看起来怪异甚至有些不堪入目的陌生人,却松动了他久未敞开的心扉。那人竟也没有什么高明出奇的策略,似乎就只是拉着自己说个不停,不管他是否听得下去。

但那法子莫名地,就是奏效了。

有些吵,却并不真的闹人。这是张起灵心下的评断。他不排斥那人的气息围绕着自己。

而老头子那厢爱才心切,眼见似乎有戏,更是逮着张起灵死活不肯撒手,大有光天化日强抢人丁之势。虽然搁置了很久,但张起灵的底子打得确实非常好。老头子慧眼识英杰,见到他仿佛是终于碰到了旷野之中游荡的汗血宝马,在自己所提的一连串问题得到了几个简单的回复后,恨不得立刻将人带回去圈起来投喂驯养。

张起灵被这个冒冒失失抛下自己队伍的老混账跟了一路,随后又足足被扰了一整个下午,无奈之下才决定暂时先跟他一同回去。

很久之后一个阳光漫洒的午后,吴邪倚在张起灵背后听完这一段,眨着眼睛问他:后来呢,你就这么被他拐走了?

张起灵正背靠着吴邪挨在桌旁提壶,抬手替他略试了试水温,点点头,却没再开口。

那时自己一无所有,什么也无所谓,何况是有继续提笔的机会,尝试一下也无不可。而此时的沉默亦不过是他觉得过往的时日已没有必要再向眼前的人解释——那些历经只是回味中的甘苦,无须再提。

旧日有什么所谓,最多平白扰了吴邪的心绪。张起灵回眼看向肩畔正捧着茶盏取笑自己的人。

他们已经拥有一切了。





之后张起灵还是在老头子身边留了下来,反正也无真正的旁处可去。心无所定,无论身在何方,差别仍也不大。

虽然被家族「驱逐」,但户籍登记信息都还在,张起灵的身份证又一直在自己手里,老头子于是自己托人给他重新建了户补上了学籍。那个时候没有电子学籍,操办一下,手续之类均还不是太难的事。

张起灵由此得以有机会顺利进入大学。他的资质搁在那,文化课笔试过艺术类的分数线绰绰有余。高考结束后很快他就被提前安排到了学院里,进行先期预热。那是艺术学院为重点培养的专业学员安排的指导性培训,以让才能出众的年轻人能够尽早适应不同以往的训练模式,从而得心应手地应对接下来与众不同的学习生活。

那一天他被带到暌违已久的画室,但是出乎意料地,那种曾经挥之不去的抗拒感却再也没有了。

似乎真的,就那么轻易地于时光中消散了。


铺洒的月光里,黑猫从屋檐上轻巧跃下,走到他脚边时,乖顺地甩了甩尾巴。

张起灵垂眼。无知无觉的时光中,连它也已经不动声色地接受自己了。

作为小院的新晋成员,警长在小窝的吸引下,似乎已经知道要自觉地每晚回来过夜。

看着开始将眼前的小院当作「家」的黑猫,张起灵难得恍惚了下。

风影之下,熟悉而模糊的安定感涌上心间。

老头子将他重新带回人世。而那个人,将他捡回了家。

忽然有了家的黑猫。何其有幸。





大概都是因为从未敢奢望过,所以在短暂得到之后,才格外珍惜。

回味起这一段时日的心境,张起灵发现了初逢中太多的初逢。

小小的并不起眼的院子,不经意间已经承载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美好回忆。

这一趟远行写生,未曾能预料,他却第一次陪身边的人在灶前共事炊火,与周身的人围桌娱情闲谈。

第一次,为喜欢的人精思巧琢执笔卷上,与那人平平淡淡同榻而眠。

第一次,孤身为生的人在一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伫足停歇,忘返流连。

因此面对别离,第一次,他不能等闲视之。

——似乎只是在人世中经历了一次踏青和一次写生之后,就又要重新开始游离于他人的生活。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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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黑猫的尾巴摆了摆。

「…小哥?」

张起灵回过头,吴邪正披了外衣,站在门槛看着自己。

「怎么不睡。」吴邪揉揉眼睛,从门口走了过来。黑眼镜看起来是已经走了,小哥怎么还不回屋。

张起灵站在原地,旁边的警长甩着尾巴走了过去。吴邪拎起投怀送抱的黑猫揉了揉颈后的皮毛,一手抱稳它,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小哥回屋休息吧。」说着走过来牵起张起灵,正要转身回屋,被他握住了手的人动作却未同步,两人的脚步一同滞了下。

吴邪回过头:「怎么了?」

张起灵垂下眼,摇头道:「回屋吧。」

吴邪看了他一会儿,心说看这样子大概是还想在夜空下看景,于是开口:「还不想睡?那坐会儿。」说起来上一次两人在河边时也是乘着夜风在星空下并着肩,那份心安吴邪多少有点怀念。

张起灵听没辩什么,点了点头,在门槛上坐下来。

吴邪俯身放走了怀里的警长,挨着他坐下,斜对着漫天星斗:「小哥经常画星空?」

天幕上月轮的光毂已经微弱了下去,星辰碎钻般漫在空中。张起灵抬眼看了看小镇上空愈发静谧的夜幕:「偶尔。」

通常只有在做梦后,他才会提笔漫染无际的星河。久梦之后的心绪往往纷扬,半梦半醒般流转不息,笔尖如泉眼,河汉涌流而来。若在寻常,毫无殊感的心境下笔触往往不知如何点缀,落笔也是平淡。

「这样啊…」吴邪的声音略带惋惜,但注意力随即又被天空中的情形吸引了去,「小哥快看,流星!」他努力想要跟上那划过的速度,却只能在眨眼之际看着那丝光点划过夜空和北星,片刻后流逝于视野。

张起灵看着他鼓着腮帮子追寻的神情,终于笑了下:「不许愿?」

「许愿又没用。」吴邪仍然盯着天空,没留意到身边的人同样转瞬即逝的笑容,「总之...它很美。」这就够了。

张起灵在一旁沉默半晌,蓦地起身拥住他。

足够了。


>>


又坐了许久,两人才从院间回到屋里。吴邪率先爬上床,蒙在被子下盖好,将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张起灵跟着他回到里屋,挨到床边后扯了半天,才得以掀起被子外侧的一角躺了进去,看着缩在床上装鸵鸟的家伙,心情不由又恢复了几分。

刚才在院子里,他不失时机地吻住了想要临阵脱逃的人。两人在屋檐下交换了一个有些漫长的吻,吴邪被他的追索迫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逃回了屋里。张起灵看着惶然而逃的背影心下轻快了些许。不过他知道,也就到这里了。

关上房内的灯,张起灵在床侧躺下来,将手探回被子里,抚在吴邪的指尖。

被子另一侧,吴邪蒙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张起灵匀缓的呼吸,想开口,却许久也未能说出什么。他睁大眼睛看向漆无一片的房顶,心里忽然腾起一缕触不到实地的空落。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攥了攥手指,忽然从被子下翻起,揽住了张起灵的腰,用自己的身体贴向他。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固执地用力攀着,紧紧不放。

如果说别无所有,那么这样做,或许便会是唯一的获得。年轻的生命能够做到的,除了祭出自己,似乎就只有透支。

而他其实一无所有,甚至没得透支,所以更不想放手。


张起灵觉察吴邪的异样,心下些微诧异。他凭直觉捏住了那双正待游离至别处的手,对方被握住的手腕带着不甚明显的颤意。

张起灵怔住,半晌才松开吴邪的手腕,将人裹进怀里抱牢:「不用这样。」声音低徊之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吴邪迅速从他怀里挣脱,把自己死死蒙在被子里,不肯泄露任何呼吸。只是一个拥抱,彼此心绪中流溢出的所有感知就将自己掩埋了。眼下的他没有勇气再与枕边的人对视。

其实之前在尚未想得分明时,他的心思就已被流星的消逝所引导。自然也不是端绪全无——留不住的,不强求,但他有自己确想要付予的。

于是鼓起勇气一试。只是无论时间如何延展,都出乎单薄的预料。

张起灵从床边坐起身,垂头看向躲在被子里的少年。棉布料子裹得厚实,肯定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却依然严丝合缝,像不愿敞口的大蚌。他缓缓伸出手,试着安抚对方的仓皇失措。

并不是拒绝吴邪,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余留的时间不多,或许未来还长,却必不是在此时。如果解决不了自身所负担的,宁可不去触碰。也因此如果族中干预的事情早一些发生,或许就不会有这一遭。

不过即使不是决定远行,接下来还可以继续安定地留在国内,他此时恐怕也同样没有办法。

张起灵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还太年轻,年轻得让自己无所适从。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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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边,黑猫的尾巴摆了摆。

「…小哥?」

张起灵回过头,吴邪正披了外衣,站在门槛看着自己。

「怎么不睡。」吴邪揉揉眼睛,从门口走了过来。黑眼镜看起来是已经走了,小哥怎么还不回屋。

张起灵站在原地,旁边的警长甩着尾巴走了过去。吴邪拎起投怀送抱的黑猫揉了揉颈后的皮毛,一手抱稳它,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小哥回屋休息吧。」说着走过来牵起张起灵,正要转身回屋,被他握住了手的人动作却未同步,两人的脚步一同滞了下。

吴邪回过头:「怎么了?」

张起灵垂下眼,摇头道:「回屋吧。」

吴邪看了他一会儿,心说看这样子大概是还想在夜空下看景,于是开口:「还不想睡?那坐会儿。」说起来上一次两人在河边时也是乘着夜风在星空下并着肩,那份心安吴邪多少有点怀念。

张起灵听没辩什么,点了点头,在门槛上坐下来。

吴邪俯身放走了怀里的警长,挨着他坐下,斜对着漫天星斗:「小哥经常画星空?」

天幕上月轮的光毂已经微弱了下去,星辰碎钻般漫在空中。张起灵抬眼看了看小镇上空愈发静谧的夜幕:「偶尔。」

通常只有在做梦后,他才会提笔漫染无际的星河。久梦之后的心绪往往纷扬,半梦半醒般流转不息,笔尖如泉眼,河汉涌流而来。若在寻常,毫无殊感的心境下笔触往往不知如何点缀,落笔也是平淡。

「这样啊…」吴邪的声音略带惋惜,但注意力随即又被天空中的情形吸引了去,「小哥快看,流星!」他努力想要跟上那划过的速度,却只能在眨眼之际看着那丝光点划过夜空和北星,片刻后流逝于视野。

张起灵看着他鼓着腮帮子追寻的神情,终于笑了下:「不许愿?」

「许愿又没用。」吴邪仍然盯着天空,没留意到身边的人同样转瞬即逝的笑容,「总之...它很美。」这就够了。

张起灵在一旁沉默半晌,蓦地起身拥住他。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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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了许久,两人才从院间回到屋里。吴邪率先爬上床,蒙在被子下盖好,将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

张起灵跟着他回到里屋,挨到床边后扯了半天,才得以掀起被子外侧的一角躺了进去,看着缩在床上装鸵鸟的家伙,心情不由又恢复了几分。

刚才在院子里,他不失时机地吻住了想要临阵脱逃的人。两人在屋檐下交换了一个有些漫长的吻,吴邪被他的追索迫得节节败退,好不容易逃回了屋里。张起灵看着惶然而逃的背影心下轻快了些许。不过他知道,也就到这里了。

关上房内的灯,张起灵在床侧躺下来,将手探回被子里,抚在吴邪的指尖。

被子另一侧,吴邪蒙着头一动不动地听着张起灵匀缓的呼吸,想开口,却许久也未能说出什么。他睁大眼睛看向漆无一片的房顶,心里忽然腾起一缕触不到实地的空落。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攥了攥手指,忽然从被子下翻起,揽住了张起灵的腰,用自己的身体贴向他。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双手固执地用力攀着,紧紧不放。

如果说别无所有,那么这样做,或许便会是唯一的获得。年轻的生命能够做到的,除了祭出自己,似乎就只有透支。

而他其实一无所有,甚至没得透支,所以更不想放手。


张起灵觉察吴邪的异样,心下些微诧异。他凭直觉捏住了那双正待游离至别处的手,对方被握住的手腕带着不甚明显的颤意。

张起灵怔住,半晌才松开吴邪的手腕,将人裹进怀里抱牢:「不用这样。」声音低徊之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吴邪迅速从他怀里挣脱,把自己死死蒙在被子里,不肯泄露任何呼吸。只是一个拥抱,彼此心绪中流溢出的所有感知就将自己掩埋了。眼下的他没有勇气再与枕边的人对视。

其实之前在尚未想得分明时,他的心思就已被流星的消逝所引导。自然也不是端绪全无——留不住的,不强求,但他有自己确想要付予的。

于是鼓起勇气一试。只是无论时间如何延展,都出乎单薄的预料。

张起灵从床边坐起身,垂头看向躲在被子里的少年。棉布料子裹得厚实,肯定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却依然严丝合缝,像不愿敞口的大蚌。他缓缓伸出手,试着安抚对方的仓皇失措。

并不是拒绝吴邪,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余留的时间不多,或许未来还长,却必不是在此时。如果解决不了自身所负担的,宁可不去触碰。也因此如果族中干预的事情早一些发生,或许就不会有这一遭。

不过即使不是决定远行,接下来还可以继续安定地留在国内,他此时恐怕也同样没有办法。

张起灵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还太年轻,年轻得让自己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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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再无话,两人仍像往常那样相拥着入眠,只是胸腔内的碰撞再不平和。

第二天清晨,吴邪趁着天还没亮透就匆匆去了早市。他出门以后,张起灵也收拾起床,在衣柜前认真翻找了一遍,穿上了那件藏青色短衫。

这件新衣,吴邪送给自己后一直不曾穿过。之前没机会穿,也不觉得,总以为时间还多。而今穿上,才终于发现时不己待。

不是不后悔的。早知道或许会更珍惜时日一些。床畔空空荡荡,张起灵垂头坐着,心下想起那些盖在一床被子下的交谈,对方吐字温和的声线仿佛仍在耳边回旋。

……小哥平常都是去食堂?

北方的口味是不是不太一样?等有机会做做试一下……

…话说回来,小哥是自己选的导师吗?总觉得你们的性格……

回忆中那双不断眨着的眼睛,咫尺间仿佛可以触碰心底。张起灵的手指缓缓贴近床榻上的一双枕头,忆起当时最后一个问题自己并没有回答。

他最终没有向吴邪提及任何当时的情况——哪里由得他选,分明是老头子选择了自己,之后就一直跟着学了下去。

就像蒲公英,被随意的风留在哪里,就是哪里了。

直到这次出门写生,心态才有所改变。自从吴邪的身影出现,柔和的影调越来越多地出现于回忆中。而今终于因那温度想要留驻,变了向的风却又要将他带走。

指尖从枕巾上的温存上拂去。张起灵收回手,起身离开了里屋。


堂屋的座椅间,某人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见张起灵出了门走过来,黑眼镜扫了一眼他身上的衣着,漫不经心抬手打了个招呼:「哟,小家伙呢?」

张起灵看一眼他的神情,摇头。

黑眼镜也不多问,搁下茶杯,凑过去塞了张纸条在他手里:「把上面的要点仔细瞧瞧,过几天我大概还得出去趟,三堂会审时是没法到场了,到时你自己当心。」

到这一步心里都清楚,对方虽然私底下做了很多工作,但由于公开的审核制度,重头戏仍然在后面。而且有画廊和老头子一同作保,那些人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给院系内大有前途的毕业生乱扣帽子。不过也还是得谨慎,虽然事情还得上报审评,但起码眼前这一环节,没必要再出任何岔子。

张起灵也明白这其中的重要性,点点头,看了眼后认真收了起来。

黑眼镜看着他将字条收进短衫的怀兜里:「你什么时候回去?」距离院系审核的启动没几天了,即使坐镇的那位再镇定也该坐不住了。

张起灵下意识地扫了眼里屋的方向:「很快。」这些天自己一直没有接到过老头子的任何电话,甚至一条催促的信息,他很感激。而接下来,张起灵知道自己该去完成必须完成的步骤了。

黑眼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窗户上的纸洞还空空地戳在那里。

两人陷入沉默。

黑眼镜停了片刻,撂了句「衣服不错」,再没说什么,拍拍张起灵的肩,起了身。

临抬步出门时,他抱走了倚在门框边上的警长,将小院留给了余下的人。


>>


吴邪从集市回来的时候,张起灵正俯在厨房的案板上仔细切面。

他切面丝的刀法并不如之前切菜般熟练,吴邪见状悄了声在他身侧探头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小哥这是要做手擀面?」

张起灵回头看他一眼,缓下刀速,点点头。

吴邪看着他手上还剩了大半的面团,笑道:「用不用帮忙?」

张起灵望了他一眼:「我来就好。」

有活要忙的时候,有些事就变得不再那么尴尬。吴邪在一旁灶台前放下菜篮,也准备开始收拾择菜,从张起灵手边端过水盆时顺带又看了看案上的面:「是不是有点少,要不我再和点?」之前那哥们的饭量看着可不小。

张起灵缓缓摇头:「他回去了。」之前收到了黑眼镜从汽车上发来的短信,那家伙已经坐早班车离开镇子了。

「怎么也没打声招呼……」吴邪微微有些诧异。

「早上来过了。」

「这样啊…」吴邪知道大概自己碰巧错过了,惋惜道:「中午本想着做蹄花捞饭呢,早晨买了好多料,可惜他没有口福了。」不过身边的这个人还能吃到就足够了,他的愿望本也不多。

张起灵道:「到时我多吃点。」

吴邪不由笑起来:「好,都是你的。」



面出锅的时候,吴邪用了长筷往碗里揽收。

细长的面条一缕缕从滚锅里盘进碗内,抻起又搁置,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这是张起灵第一次亲手做面,不过他没提,吴邪也只当他做得少了有些手生。

两人一人一碗,坐在桌前,面对着面。

吴邪举起筷子从桌子中央摆置的小盘间取了一点方才用菜丁和鲜酱配炒的浇头,搁在张起灵碗沿:「小哥趁热吃,要不迟了酱香该散了。」

张起灵看着他的筷尖脱出自己的视线,停了少顷,垂眼开始吃。

吴邪见他利落地开动,心下也松了一些,重新提起筷子蘸了刚出锅的炒料往面里拌,撩开盘着的面线后热汽从中涌出,碗前一时间热香扑面。

他吃得急切,额上很快冒了汗。张起灵本在一旁不紧不慢,见了吴邪的状况,抬手就要替他擦拭。吴邪低着头没留意到他的举动,被对方的手碰到额头时才恍然觉察,动作霎时滞了一下。

留意到吴邪的神色,张起灵收回手,举箸在碗前,没再有其他任何举动。

明明之前已经迈过了的槛,却似乎又因了什么倒退了回去。这种局面即使他不愿看见,却也暂避免不了发生。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张起灵才试着打破了沉默:「面…怎么样。」他极少负责对话中的僵局,但眼下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唔,好吃…」吴邪仿佛回了神,忙端起碗连汤带面吞了一口,「很筋道。」

张起灵看着眼前的人,一时接不上话。吴邪自己做的面才是真正的好滋味,之前的那锅面,他一直记得。而那番听来的话,也放到了心间。

第一次,宁肯去偏信那些老话。在那时或许已经想过——哪怕这一遭被拴得死死的,也是好的。眼下这一次,他递出绳索,却仍是交由对方牵系着——吴邪可以弃,可以留,决定权在他。

方桌对面的人此刻无疑也已懂得了这意味。

吴邪捏紧筷柄,吸了口气,认认真真一筷子一筷子将碗中的余面捞起吃下,最后将碗筷叠放好,对上张起灵的视线。

「小哥你看,」他说,「面很劲道,煮这么久都没有断。」

所剩无几的面条清浅零落地浮在汤间。而眼前的人说,再熬也不会断。

张起灵垂眼。既然吴邪允诺,这联系一定不会断。这一点他无条件地去相信。

唯一可惜,并不是临别前一碗长长不舍的线面,就可以替换命运结束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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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花捞饭最终没有吃成。

厨房里,吴邪松开手里的空剩了一半的瓢,水缸中的倒影聚了又散。低头看了看那只舀水时被握住的手腕,本来是要洗那面碗的,不过这会儿也不必着急了。

身后的人又是这样抱住他。

明明什么都没说,心下也已经分明。其实在第一眼见到那件新衣时就该知悉,归期终是归期。

「小哥,」他于是温了眉眼看过来,「收拾好了?」

并不答话。

就知道。吴邪笑了:「我送送你。」


张起灵行李不多,收拾过程很简短。拎着东西出门的时候,因为毛毛雨的缘故,吴邪撑伞,他落后半步,亦步亦趋。

油纸伞下,忍不住又回了眼。还是那模样,院落并不大,只是连屋瓦似乎都比旁处更细致。大概不会忘了。

出了内巷,吴邪并没有引着张起灵向主街走,而是往河岸码头的方向去。

「走水路稍微快些,小哥来了以后也还没坐过船筏吧。」吴邪很快从熟悉的船哥儿那里借来了排筏。张起灵点点头,他便拉过他上了竹排。

水声中,竹筏离了岸。吴邪站在张起灵身后筏子偏尾的地方,双手控着长竿。

河里延伸的水草,漫漫从筏底经过。过密的水草是游泳者的大敌,也是吴邪不曾敢下水的原因之一。看着视线中交错的水底,不由又想起来,那时婆婆说既然水性不好,就学撑篙吧,总不能被这水给难为了去。

是啊,怎么能给难为了去。他笑了笑,即使只是共渡一桨也已是莫大的缘分。何况自己得到的远不止这些。

一旁,张起灵替两人撑着伞。雨不大,纸做的细杆伞遮在头顶几乎没什么作用。并没有想起身上画具的需要,只是不放下。

也辨不出,少年白色衣衫孑然撑篙的身影,与哪一天遇见的一样。


镇子不大,抵达上游也不太费工夫。

岸边,张起灵背着画板回望。身后被雨雾冲淡的山影前,吴邪正俯身系着绳索,以免竹筏流走。他看着少年很快拍拍手,走了过来。

「今天人不少,」吴邪看了看不远处广场的方向,「小哥还是快些吧。」

心间仿佛有什么晃了下。张起灵立在原地没动,念头未落就又被对方牵过了手。

两人并肩进了车站,张起灵被吴邪推去售票点排队。待张起灵站进队伍,他自己就坐在一旁的排椅上候着。

买票的人看着多,实际排起来很快,等到张起灵回来时,吴邪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并没留意到他。

「吴邪。」他试着开口。

「小哥,」坐着的人立刻抬眼,「买到票了?」

张起灵点点头,将手里那张票递了过去:「还有十分钟。」

吴邪接过认真看了看,动了下喉结,道:「忽然想起来,你走得这么匆忙,还没来得及告诉胖子呢。」说着将车票还了回去,笑起来,「等回头我去蹭饭时告诉他。风水轮流转,日后又该轮到我蹭他了。」

张起灵看着眼前眉眼弯弯的人,并不能作答。是匆忙了些,但也已被刻意延后了。这一遭谁从容过,又能从容多久。

提示音很快在候车厅间响起,张起灵拎过旅行箱,站起身。

「小哥…」吴邪也站起来,刚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的动作中断了。张起灵揽住他的肩,按了许久,终于松开。

后来想想,那时落在外人眼里,不过是客行的难舍之谊。惟有时光之内的人知道,即使千言万语也不够。

沾了雨痕的车窗格外剔透,张起灵看着吴邪站在栏杆外的身形,似乎一步都不曾动过。

他从没见过对方抿着唇什么都不说的样子,但终于还是见到了。低头抚过手里的那张未检的票根,从来忍心也总是因为不忍。

有些命运,一个人扛足够了。



送站的人被一并拦在外围。车走远后,吴邪原地又站了一会儿。

伞张起灵用不到,留还给他了。他撑起伞柄走回河边,撂在岸上,席地坐下。

明明下雨时河水都泛浊,而今天的水色从没有过的清澈。波澜此起彼伏,却看得心下宁静。似在万籁俱寂之时,只听得自己淡淡地吐,淡淡地吸,仿佛闭上眼就许久不用醒来。

凉风夹着细雨微过,偶然落在脸侧,才让他不得不将思绪从水纹间隙抽了出来。垂头看看河水,晃开的倒影又在凝结。

吴邪慢慢回过神,起身懒懒伸了个腰,又盯了一会儿势头逐弱的水流,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泛轮漾开的水痕摇动了空城。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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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花铺子里,胖子正在前后张罗着。

吴邪身上已经换了立净衣服,倚在大堂靠外的长桌前,百无聊赖地看他忙里忙外。

刚回到家那时真是落拓淋漓,他在床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手里换洗衣服都差点甩到地上去。院子里有点空,警长也没在,大概出去玩了。他没在意。检查了下警长的食盆,又换了双布底鞋,就往胖子这儿来了。

一进铺子,他像寻常那样自顾自沏上一壶茶,坐在墙边打发时间。

胸口还闷着,像之前在水底憋着气,还没能缓过来。说起来,那时置身充满浮力的水体之中,原本心底的畏惧感竟一丝也不见了,视线中满是不停摇曳的水草,似乎有什么也萦绕在了心间,淡淡不绝。河水并不深,带点初秋的凉意,触底后能够看到河沙起伏的斑纹。仔细回想,斑鳞一样,跟眼前的天幕倒是十足相似。

天边,鱼鳞般的云霞仿佛光影分明的立体油画,一层一层抹开在山际。

这样的光景落在眼中无比美好,大雨却往往接踵而至,像突如其来的遇见与离去,无从拦阻。其实那夜开席的时候就隐约知道,散场只是迟早。唯一来得及,还能拼着坛酒醉一场。

吴邪重新靠回墙边,堂前风凉凉的,秋季这时候倒是舒服。瓦檐下他随意哼着旧调,想起最后一眼,打湿的车窗玻璃后,藏青色的衣角感觉也是清凉的。

看不清小哥的眼睛,但也知道,那雨水肯定跟他没关系。

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县界了吧。不过也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呢。

手里的叶子茶温散着,他于是仰头继续看天。天上,厚积的云层正在被风吹移。

厨房那边,胖子擦着袖子穿过大堂,查看了下门边上支着的那口大锅,走到吴邪身边坐了下来:「你小子蹲这儿下什么神呢。」

没得到回应,胖子径自拎过茶壶,又对着他道:「今儿个怎么知道跑出来串门了,不忙着给你们家张小哥张罗膳食了?」

吴邪回过眼,语气平平:「小哥走了。」

「什么?」胖子杯子里刚倒好的茶泼出来一些,「张小哥怎么……什么时候?」虽然心里有数,但也没成想这样匆忙。

「今早。」

「小哥走之前怎么说?」胖子扑棱着自己的前襟上的水渍问道。

吴邪捧起茶碗啜了一口,没应声。

「他没跟你说什么?」胖子停下手,明显有些讶异。

吴邪又看看天边的云。他想,大概他是,放他自由了。

胖子寻思片刻:「你也没问问?」

「小哥自有他的打算。」有些事情确实没法承诺。过多道别也只徒增感伤,对方大抵也是出于这些考虑。起码心里一直是这么劝着的——希望着这样说服自己,就可以不必想旁的。

胖子的神色有些严肃:「你知道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他也有想要做的事。」吴邪答得缓慢。大概那个人真的以艺术为生,一开始不就是这点吸引了自己。他要吟游,他便不能苦留。

胖子坐在一旁,瞪着他的眼睛,半晌终于道:「我就搞不懂你们,干嘛非折腾着要走要分的——留下来还就不能过这日子了?」门口铁锅里的豆花正滚沸着,他回过身将灶台的火压了压,叹了口气:「这感情就像豆花,得趁热吃啊。」

吴邪木然搁下手里攥着的茶碗。胖子忽如其来的感慨多少让他有些无措,尽管知道张起灵不是那个意思,但眼下确实被剩了自己一人。

当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胖子,你说明明这世上这么多人。」这一次甚至不过萍水相逢。

胖子一时不明就里。

他阖上眼。为什么会遇见呢。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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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手中的话机,张起灵看向窗外渐远的山峦。

大概保护总与隔离如影随形,那青山屏障许了小镇千年安宁,如今却要隔断寄念。明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更好,还是不甘愿回去。大概这个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让自己无条件安心的人。并非亲人,胜似亲人。

前程,从来不如他重要。并不知道该如何道别。永远想不好。就像昨夜,没有痴缠,没有恸然。从来没有谁有恃无恐,只是仍然不能抵达。

张起灵将两张车票一并掖进画夹里层。吴邪渡他回到对岸,但此时他渡不了他。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尚还年轻的人毫无保留到倾献所有,而自己甚至无法回补任何。这无疑更像是趁人之危。

早已知悉生命中一无所有是什么样的情形。他懂得,就更不能。

有些话,说了就是束缚。他不能从他身上剥取什么。然而吴邪就真的没需要他开口,这令他更加内疚。

如果回来时吴邪还在,那是最好。这本也是唯一的所望。然而即使结果并无任何保障,也只有信念着。小镇上,或许结婚都很早。他刻意忽略这一点。

汽车不停歇地奔驰而向外市,山梢末于平野,道丛旁雾色渐起。

之后的日子将疲于奔命,所以他不能带回吴邪,一路相随。即便暂时还未脱离高校环境,有些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那些波折都不重要。真正折磨的,仍是不能相见。却偏又知道,如果两手空空,就没办法许诺下那份一生安定。

城市外缘,巨大沉重的水泥桥墩作为路途的序章出现。

隐约间绵延的霓虹灯渐次迫近,张起灵注视着许久未见的城市轮廓,陌生感油然而生。几乎才刚回到这里,就忍不住想立即买票回去见那个人。

他皱眉觉察。什么时候起,明明是不可祈盼的事,也学会了去奢望。

车窗外,远方的田园终于渐隐在雾气中。



沸腾弥散的水汽前,胖子的长柄勺搅着滚热的铁锅:「你小子可得答应我,这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你觉得我还能怎么着?」吴邪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这会儿工夫里他确实不太在意,在意也没用。

浮动的气流间,空间似乎热力被扭曲。胖子看不清他神情,扬扬手,宽慰道:「放心,他连你家备的酒都喝了,还怕跑了不成。」

吴邪心说只是喝坛酒算什么,寻常家酿的酒还不都一样滋味,然而还是笑了笑:「你就甭惦记我了,先顾好自己吧,我这日后还潇洒着呢。」

只要他想,没心没肺的日子又不会跑。当然没心没肺的活着也不是全无所顾,街坊邻居间的和睦三分眼缘气氛经营,也是用了心去维系。眼下倒也正好,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胖子听完,又看了看眼前拈着茶盘里瓜子的人。吴邪这些年间的日子他不是不知道的,自然也就想到。说到底还是心疼他一个人,如今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实心人了。

见胖子半天没吭声,吴邪以为他又想起云彩家的事了,站起来环视了下店铺,岔道:「警长今儿一早就跑没影了,我刚才回去看了下,也没见着回来吃东西,来你这儿了没?」出门时他经过巷尾还想着要不要敲门问问邻居,不过估计也是没看到,又惦记着怕打扰,就作罢了。这会儿想起来就问了胖子,毕竟馋嘴的小家伙之前总爱往豆花铺子里跑。

胖子听他询问起警长,也是松了口气,忙接茬道:「诶对,早上那戴墨镜的来了趟,抱过来放在门口,接着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我那会儿忙着掌勺,没怎么看大堂这边,你进来时没在屋檐哪儿的看着?」

吴邪摇了摇头。

「欸,我看看去…之前明明还趴在门口的。」胖子说着撂下铁勺探头出去瞧了瞧,左右没见着黑猫的影子,回过头道:「小东西出去玩了?这才多大会儿工夫,迟些饿了兴许就回了。」

吴邪点头道:「一会儿我回去看看,这两天没太顾上它。」

胖子听出他的话意:「不在这儿吃了再走?」他有意留吴邪一起吃饭,乍恢复一个人难免难熬些。

吴邪抬眼看看天色,将茶碗推回桌心:「不了,赶明儿吧。到时出摊再过来蹭你的。」

胖子正重新捏起长勺,冲他一乐:「成,记得按时。」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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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吴邪里里外外又寻了遍,仍没见着黑猫的影子。

他将食盆搁进猫舍里放好,想了想,又抄了块塑料布盖过来预备遮雨用。早上送别时落了点雨,之后天色转好了些,这会儿云又浓了,怕是之后还得下一夜。

蹲着摆弄了一阵,直到眼前的小窝妥帖得没得可再下手的地方,吴邪才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院子,起身回了屋里。

堂屋也格外静默的。他走到堂屋正中,信手拭过桌角,上面连灰都还没有。看看挂钟,走了半圈多点。找不到事情做。

早上时,两人之间并不匆忙,心中却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任如何想要放慢步调,都无法办到。然而那班车开走后,时间又未免过得太慢了些。

送过小哥就急急逃去胖子那里了,这会儿回来,也还是要自己面对。

里屋的门有些发沉,推开时门轴咯吱地响,空落间回声有些大。进门走过去,又看到了早起时就一直停放在床头柜上的东西。

镇纸到底是被留下了,缘由不必多想,想也没有用。还有几幅熟悉的习作,也压在那方青石下面,留白处有些注语,吴邪拿起捧近仔细瞧了瞧,应该是标注给自己的。看看日期,其实都离得不远,却又觉得已经很久了。

画笔和颜料几乎是全新,张起灵统共用了也没几次。吴邪拈起笔,在木质台面上随意划了几下,手感比想象中要陌生。

将笔搁回去,他收罗了柜上的一堆物什,四下又望了一圈。其余大概是没什么了,手里剩握的也就这些。

被子枕头就在眼前,大白天呆在卧室里,忽然就有些困,没了平日的心思撑着去干活。吴邪脱了外衣,翻身钻进被窝。躺了片刻,又撑着坐起来,伸手将刚刚堆进角落里的那些又捞过,全部移进了柜子底层的抽屉。

想着暂时「眼不见为静」,蒙进被子里,才发现其实连躲都没得躲。唯一能藏起自己的地方——这座院子,回忆早沾尽了。

所有以为是美好岁月的刻印,过去了,都是疤痕。如果不舍,能有多上心,只有枕头知道。时光的楔子拔走了,痕迹始终都在。有生之年不足以将之消泯。

侧脸埋进枕头的一刻,又被多年前的大雨兜头淋了个透。





虽然头天向胖子答应得好好的,但第二天早上吴邪还是怠工了。

昨天下午躺下后,就没再爬起来。之前的感冒没好利索,又浸了冷水,额上逐渐有些发烫,加上心情,干脆窝在家里睡觉。

微白的光束从镂雕的窗棂打进来,吴邪躲在被子后半眯着眼,多云的天色看得有些出神。

一夜秋雨,墙头稀薄的桂花终于零落不见。庭院间似乎恢复到初秋的模样。明明已经熟到深秋了,时间好像从没来过。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对方的离去将周遭一些温度也裹挟而去,他疲惫得只想冬眠。

阖上眼,黑暗中又思绪万千。

婆婆从前悉心教了很多,街坊间的,厨房里的。而生活中的那些唯独没能教过他,当脚下的路途没有清晰可见的目的地时,该怎么走。

于是就又折返。当时一个人,因为身世的缘故,努力降低在所有人面前的存在感,只为了避免一些局面。现在同样地,为了减弱那部分心绪,他又开始试图躲藏。

不想出门。不想见人。甚至激不起进食的意愿。

这些年间好不容易积攒出的些许活力,不知觉间又快被耗尽了。





闷头耗到晌午,胖子果然叩门来揪人了。

听到自家门板被拍得震天响,吴邪才勉强从被窝里掀坐起来,醒了醒盹,慢慢挪步到了门前,刚打开院门就又被闯进来的胖子扯着往屋里走。

两人在堂屋坐下,一人一边椅子。

吴邪坐在椅间,垂着眼整个人没什么动静。胖子将带来的炒饭放在桌上,看看他的模样,心下直叹,也没心思再拐弯抹角:「张小哥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是何必。」说完见吴邪仍旧没搭腔,又道:「你别怪我罗嗦,你要再这样,我是真不能放心了。」

吴邪闻言转头望过来,神色倒是没什么所谓:「回不回来无所谓。」

「城市里那么好,回去了,还回来做什么。」他眼神清明地看着面前的人,「如果是你呢,还回来么。」

胖子也看着他:「城市不城市的老子才不管。我只知道,云彩在哪,我就在哪。」

吴邪的心里忽然像有什么绷不住,没再继续开口。他倚着靠背微微仰起头,顶梁就横在眼前,扫除过后看起来颜色浅亮了许多。现下想来,那夜宴倒真有几分黄粱一梦的意味了。

两人安静了一阵,吴邪才又开口:「…跟小哥在一起的这些天,想了很多。」那段时日里有什么渐渐苏醒,也有什么渐渐睡去。无论而今如何,他其实很感激。

胖子继续盯着他的神情。

「你不用担心我。」吴邪顿了顿,「其实想想能碰见他,真挺好的。」

胖子凑过来,拍了拍吴邪的肩:「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他要是敢当张世美,你小子也就甭非惦记着这棵歪脖子树……」

话还没及说完吴邪就咳嗽了下,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被胖子这话呛的。打从进门胖子就看着他的状态不大对,伸手探了下他额头,立刻道:「是不是有点发烧?快把饭先吃了再对付些药吃上。」说着把桌上饭盒里的勺子拆出来递给他:「好了麻利给胖爷开工去,你知道咱镇上有多少姑娘等着排队买你的炒菜吗?」偏他又都看不对眼,简直他娘的浪费资源。

吴邪知道胖子是逗自己开心,心里跟着松快了些,不过他一时还吃不下,便暂将手里的调羹递了回去:「那我给你介绍几个。」

胖子看看他。这会儿能开玩笑了,他也能放心不少,于是接道:「不成,胖爷得守着云彩。」

「还说我,你不也是一棵树上吊死?」脸色苍白的人终于露了笑意。

「彼此彼此。」胖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半斤八两,就甭相互埋汰了。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92.


「不过得先答应我,你小子可不许再偷工,听到没有……」胖子又叮嘱了一遍,才在吴邪的推搡下出了门。

关上门,吴邪把双臂抵在门板上,垂头平静了一会儿。

太阳已经西斜,这一天又荒废了。从门缝前支起身时他笑了笑,心绪塞得太满,不能这样下去,明天起要认真做事。黑眼镜刚来的那两天,还能多笑上一些。那个人的举措确实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而今想来也是早有计划。挺好。

回身往屋里走,庭院里些许落叶,地势较低的角落还余了些积水。警长有时会踩着月亮从那面墙上落下来,找他讨宵夜。吴邪下意识转头查看了下,水洼附近并没有任何踩过的痕迹。

昨夜淅淅沥沥,渗透着积蓄的心绪。曾经分不清楚,这份心情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可遏制地,希望被需要着。

而当阳光勒令逐渐醒来时,有那么一刻他是明白了的。他们都在小心翼翼试图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眼下的。现实的,世界——

又一个不告而别的家伙。他安静盯着水中的落叶。


水泥道路侧边是存积的雨水,表层曳着清晰可见的浮沫,脚步经过时漂浮的落叶微微摇晃起来。傍晚时分市区下雨了,张起灵拎着行李站在宿舍门口,掸了掸袖口的水。

整栋楼空荡荡的,这学期室友是走是留都已经不住校,只有他这一把钥匙。打开锁在门边停放下箱子,走到桌椅边,没法坐下,全是灰。

他于是搬过行李箱,随意挨在床架边坐下,继续翻看手机。交代的信息不断补充发来,大多是黑眼镜的,偶尔夹杂一两条导师的叮嘱。老头子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见他,大概嗓子也上火,连电话都不想打,所有的事项只能间接传达。

他一条一条仔细看过,将一些需要留意的细节记了下来。其实之前也是存疑的,自己没有办理护照,也没有递交申请,就算那两人要替他包办,也不可能在他回来之前全部搞定。

事实上确实也还没有办妥,很多具体的环节还是要张起灵自己去接触。而院系审核之前他能做到的并不多,之后大概会更忙。

依照安排他是夹在了合作办学的队伍里,按原本的学制本来是赶不上这一拨出去的,但由于对方的课时调整,最终敲定冬季入学。按黑眼镜之前的描述,起初操作得也不太容易,毕竟来自本家的阻力始终都在。最后还是得益于眼下国内电子信息平台的未完备,不存在联网互查的问题,否则他也没什么机会插队。反正最终递交的申请培养人员名单和当初入学时一般都会有出入,只要交接方面该到位的都做到位,对方也不会如何。

不过虽然成功钻了漏子,却仍不能松一口气。就算操作方面一路绿灯,张起灵自身方面的问题也必须重视。语言将成为最大的难题,如果对方学校在英语国家自然没什么压力,然而目前能到手的选择所剩不多,即使是这个名额,也都很费了一番周折。

再难有可供调剂的选项,他只能硬着头皮上。算下来,留待准备语言的时间相当紧张。预约的封闭培训在审核完毕后就会开始进行,往后大概连剩下睡觉的时间都不会太充裕。

搁下手机,又回想了一遍那个面目模糊的城市名称。他阖上眼,心底浮起的却还是一串青色的石板路。


>>


厨房里储备的菜料有些已经不再新鲜,吴邪也没什么心思去择,查看一圈,一笼统收拾了。回到里屋,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采购新的。

路过小窝时,食盆还是没什么变化。他看了一会儿,落了锁出门。

另一扇门前,黑眼镜正站在台阶上对张起灵嘱咐着之后可能遇到的其他情形。

他盯着旋转玻璃门后刚刚走过的那道身影,并未认真去听瞎子接下来说了什么。那似乎是族中的一个长辈,按理本家的人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

忽然就觉得,出国的事或许无法成行了。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是侥幸的。关于这次的行程,倘使真有变故,也许可以扔下所有这些,回去那里——那个人身边。

隔着玻璃屏障,张起灵又看了看走廊,熟悉的背影已经不见了。他绕过仍在喋喋不休的人,走进了门后的这座楼。

迈上最后一阶楼梯时,习惯性地左拐。审核结束得还算顺利,系里重新派给了他画室的钥匙。

关上门隔断杂音,张起灵回身环顾。房间里仍然散布着四五张画板,都是支起的,但仔细则会发现有两张轻微落了灰,看来这两天其余的人也都在忙。

张起灵的画板一向架在窗框边。他收起钥匙,走到空旷的窗前坐下。画室的采光和方位是院里最好的,但眼下看来,窗外正对的湖水柳岸也是平平。

不过就是那样。最好的景致已经看过了。

他沉默着打开画料盒。即使如今回到这里,要面对的仍是无休无止的练习。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93.


入夜,画室里出来的人筋疲力尽地回到住所。

脚步声沓沓徘徊在走廊里,所有的顶灯都没有亮起,应该是已经过了熄灯时分。

打开房门,屋里也是漆黑的。窗帘剩了一条缝,他循着模糊的月光摸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的轮廓。

那人还在。看起来是按时熄灯睡下了,然而也还是在等着他。

像以往每一天那样,他俯身去吻他。黑暗中无声地交换了一会气息,床上的人眼睫微动,依稀间醒了过来,动作轻轻地回应着。他脱掉外衣,撑着手臂坐在床边。半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迷蒙看着他,唇角噙着不明晰的笑意。

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腰,略微示意。吴邪顺从地屈起一条膝盖,眼神逐渐清亮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进入很顺利,体腔内平滑而温热。他用力动了动腰,身下的人发出轻浅的叹息。棉被下他感到对方的腿环了过来,紧紧攀着他的腰胯。

枕间浸着梦和汗水。他附身过来,看住对方的眼睛:是你要的吗。

绵长的喘息中,无人作答。他屏气凝神又静候了许久。

但没能等到答案。闹钟响了。


醒来时窗帘外天色尚暗,但必须起身了。

关上水龙头,张起灵站在洗手池前甩了下发梢沾的水。

睡眠不足的缘故,镜子里的人面色有些暗白。昨夜仓促的梦境就在抬眼的时候闪回,模糊而清晰。心底的,无声的。熟稔的,陌生的。

人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会卸下一切不设防。比室友更亲密的关系诱惑着他,仿佛那个人早已携手走过了大半辈子。而其实,镇上的时光缓慢而平和,却从不属于谁。

回到桌边,张起灵拿过昨晚备下的饼干,就着热水充了早餐。中午可以吃食堂,虽然被吴邪好吃好喝供了些日子,不过口味照旧不挑。

想起来那些年一个人游荡时,偶尔也做饭,但确实是从不煮面。以后大概更不。

语言培训开始之前,张起灵又在画室熬了几天,打算将唯一的作品俢完。

手头只留了这一幅习作,提笔的时候一直回想着。初见时的,笑着的,安静的,还有熟睡的。各式各样,吴邪的轮廓。

最后还是觉察到了。那晚吻他时又是梦到什么。又会梦到什么。

按下笔尖,却不着痕迹。能梦到什么呢。





清閟小院间,吴邪坐在树影下,一下一下择着菜。

石榴树上三三两两挂了饱满的果实,之前那些天里他只顾着惦记分别的事,都没怎么留心过,眼下果子已经落了一些。

盆里都是晨起市集上最新鲜的菜料,小镇上的自产自销,吃起来会比城市超市里买来的舒坦。

头还有些沉,不过已经不碍了。这两日不太起梦了,吴邪在休息中渐渐恢复,生意便继续认真操持起来。他的活一向做得顺溜,忙起来就更不太有什么可多想的。生计总不能荒废,否则恐怕才是真等不到了。

收拾好这一茬,他在旁边抹布上擦擦手,端起盆回了厨房。

台阶对面,角落的小窝前飘过一丝蛛网。院子里只剩了枯荣来去如故的树。

一个人看着灶台间火星漫起的一刻,他想,也还是暖的。





进入培训组后,被课程表格分割的时间过得飞快。当框中所有的项都被勾完,启程的日子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眼前。

回到宿舍,开始打包之前黑眼镜又来了一趟,塞了个信封给他。张起灵收下后用力揽了他一把,没有开口。

黑眼镜退后半步,打量他一番,没话找话:「要不你顺便学个汽车修理?这个比较经济可行。」

汽修是玩笑,汽车专业倒是真的。张起灵申请的学校这一方面实力也较强,再者以他那智商,黑眼镜琢磨着顺带学个机械类问题应该也不大,何况双学位跨度再大的也不是没有。加之德国汽车相关专业在本国内相当好就业,以那所学校的水准,平均分以上,奔驰保时捷之类应该随挑。

哑巴今后仍可能受打压,自己这也算是替他想辙了。黑眼镜继续笑着:「自己攒足了,顺便还能早点还我,比你随机遇卖画稳定多了。」

他的提法虽然只是玩笑,但也确实值得考量。艺术类进修,德国当然不是首选,顺便辅修一下优势专业还是很有可行性。

但张起灵显然不想在此时探讨这些。对于所谓强势专业他没什么想法,埋头整理起了行装。

黑眼镜讨了个没趣,也就缄了言,四下踅摸着替他收拾起来。

出门时走到宿舍楼外的台阶,张起灵才终于回头,开口:「有空…替我看看他。」想起最后见着吴邪的样子,还是不能全然安心。

「这个你放心,他不会有麻烦。」黑眼镜顿了顿,「倒是你自己......」张家主族一向不是什么善茬,海外也有分支。

「还不至于。」他一介弃子而已,在方便的情况下族里或许会留意下他。今后应该不至于大费周章。

再者张家走向末日,不过迟早的事。那样的家族,不过是一群血缘关系日渐淡薄的人被利益链条捆绑在一起构成的冗赘组织而已,毫无向心力可言。

追求荣誉并无差错,然而仅仅享受荣光却远不同于享受艺术本身。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耀,抹杀本初的一切,是最可悲的事。是以他始终疏离那些人。即便一同生活多年,却哪怕胖子,都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能够贴近自己。

腐朽等待着被见证坠落的家族,摇摇欲坠地盘踞在日益陌生的社会之上。已不须再做什么,他站在外围平静远观。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同样从不探问那一方纸醉金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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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收摊回去的时候,胖子塞给吴邪一把芥兰。胖子知道这段日子吴邪凑合着吃剩饭的时候多,直接留这小子吃饭肯定又留不住,所以想着法子给他塞食材。

吴邪看看手里新鲜的菜料,眼下已经入冬了,芥蓝正时兴,胖子也是挑得了脆生的好货才给他,也就没再推拒。推着车子离开时,顺带琢磨了下配什么炒——清炒芥蓝是不错,不过既然打算晚上回去开灶了,那就顺路去市集上再挑些称心的,认真犒劳自己一顿,省得胖子总抱怨他瘦了瘦了。

一边迈着步子,他低头看看身上,心说哪里瘦了,明明肉都没少。大概是自己又略长了个子,所以显得瘦些?估计到了寒天胖子就不扯这些了,那时穿上棉衣,怎样也看不出瘦的。想着,不由意识到竟然又快到冬天了,原来中秋之后日子过得这么快。

石板路起起伏伏,吴邪推稳车沿着街市自顾自慢慢走着,悬在一侧备用的油纸伞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刮着车身,轻声作响,似在和着街边的闲聊。

「诶,听说没?街头王家嫁到城里的闺女跑回家来了…….说是回乡省亲,还不是受了气躲回娘家……」

「……别看老张头前俩月炒股赔了,这次可是成了一笔好买卖。我说什么来着,就他那头脑,只要是肯正经干点营生,保管比投机靠运气强……」

长街小巷,生活周而复始。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街巷,只是流传的再不是那些故事。

转过街角时,听到谁家在放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里的片尾曲,音质有些嘈杂,不知是录音机还是录像带。

以往偶尔也能听到,并没再有过多感觉。眼下听着,滋味又是不同。

记得应该还是小院里刚有电视的时候,当时吴邪从未像其他孩子一样对电视机里的节目抱有过浓厚的兴趣,只在经过时偶尔旁观。然而有一次在睡前碰巧听到那支片尾曲,当时刚上初中的他忽然心生向往。

按理来讲刚进初中的男孩子正是闹腾的时候,不太该对这类所谓深隽幽婉的曲调有太多兴趣。当时的吴邪却觉得,似乎每一个音都落在了心坎里。

闭上眼,似乎还能窥探到自己被同龄的孩子们落在河边时,孤清水声泛泛而来的场景。

当时那一首片尾曲太让他流连,因此尽管不怎么喜欢看剧情,每晚做完作业也还是跟婆婆一起守在电视边等着听那调子。后来觉得全剧快要播完时,吴邪甚至用不多的零用钱跑去买了空磁带,借了邻居家的收录音机从电视上翻录。

当年的那股执着,现今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仔细想想,当时一味做了那么多,又能怎么样。磁带放了那么久,最终也还是在收拾旧物时舍弃了。

当初再眷恋又有什么用。此刻这份心情,又有什么用。

那首歌词都快尽忘的曲子,一晃就是十数年。

张起灵和他的画大概也是这样。


买完菜回去,吴邪按着车子扶手在路口停了片刻,沿另一条路去了。

拐到隔壁巷口,他在一间杂货铺子前停了下来。

忽然很想和什么人说说话。胖子是每天都在他耳边絮叨,也不是不乐意听,但那总是不一样的。

吴邪看着门外挂着的电话标志,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开口去要其他联系方式。虽然有顾虑,但也该试上一试。

毫无办法。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随后往家里折返。


打开门锁,连推带搬地将手推车塞进墙边角落,吴邪在院子间站定,抬袖擦了擦汗,又看了看另一侧的墙角。

警长还是没见踪影。吴邪之前担心它的安全,四处打听过,但左邻右舍没人见到过。他只能往好的方向想,或许警长暂时跟着其他野猫去了邻乡也说不定。

然而想完自己也觉得概率不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小窝里落灰。

将添购的食材搁进厨房,回到屋里,之前张起灵留下的一幅习作就挂在堂屋座椅正中。

色彩调和,构图疏朗。手边那几张画中吴邪尤其喜欢这一幅,专程找了书画铺子的人裱上摆了出来。胖子之前来时也看了,直说张小哥的作品潜力大,留着镇宅传辈再合适不过。而他觉得不过是个念想。

刚忙完一天收了工,又从集市上回来,吴邪想着稍微先歇会儿再去张罗做饭,于是在画前坐下,出神地盯着。

屋子里再度空下来,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思考的时间和空间。按他的性子其实不愿去想太多,但这种时候总也摒不住。

看着看着,忽然就又很想提笔。熟悉那份笔触后,就很愿意借此倾吐。思绪飘忽间,又想到不知道小哥眼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也还在画画。

琢磨间又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忽然有敲门声传了过来。

吴邪不由一怔。眼下这个点不会是胖子,铺子里这时一般都是在收拾打扫,正是忙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他回来了。

不过显然不太可能。吴邪收了收心绪,穿过庭院,站到了门锁前。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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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时,当那副熟悉的墨镜映入眼帘,终究有一刻的失望。

但吴邪没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他打量了下门外风尘仆仆的黑眼镜,略带迟疑地将人让进门来:「你…怎么来了?」

「有事到这附近一趟,」黑眼镜拎着箱子站进门内,熟门熟路地往堂屋方向走,「顺路给你送点儿年货。」

吴邪闻言诧异:「这也太早了吧?」眼下离过年可还早着呢。

「我年底有事,还不定在哪儿,提前过来一趟。」黑眼镜大大咧咧在椅子间坐下,「有水没,一路上渴死了。」

吴邪只好去厨房给他煮茶。怎么说也是远道而来,看样子还捎了不少东西,虽然这家伙还是那么不客气,不过自己这点周到也还是应该的。何况之前对方还帮忙教了自己一些东西,无论有用没用,多少也是感激的。

煮水还算快,吴邪捧了茶具回到堂屋。两只茶杯逐一斟上,他也不喝,两杯都推过去,就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黑眼镜不停吹着一口一口地灌,也不怕烫大概真是渴着了。

黑眼镜喝茶的工夫,吴邪又琢磨了一会儿,终于趁对方歇息的空档问道:「小哥的电话,你有吧?」趁着这人过来,正好问一问,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有,」黑眼镜转过头来看他,「怎么,你要?」

吴邪点头。

「不过过了今天就没用了。」黑眼镜搁下茶碗。本想说哑巴的电话就算要了也没什么意思,但为防吴邪多想他就没多吭声。

「为什么?」

「哑巴今天出国。」

出国?这是吴邪不曾想到的。走的时候张起灵什么都没多说,他也问不出,能知道的始终太少。

「他…出去多久?」忽然就觉得会不会是黑眼镜替小哥来传话,该结束的也就结束了。吴邪心里抽了下,忍了片刻,到底没问出口。

「两年,到时回来。」黑眼镜倚进座椅,「德国的文凭不是好混的,哑巴有的努力了。」虽然德国相关专业艺术成就不是最高,但差不多是最严的。

两年。吴邪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比起最坏的料想,两年不算什么。

黑眼镜对上他的视线,道:「你放心,哑巴要是有什么事情我会替他转达你。」明面上他只能说到这份上。

吴邪沉默。其实从不是不能理解张起灵的杳无音信。

因为自己也是一样。


>>


大概张起灵远了,所以连他身边的黑眼镜都显得格外亲切起来。两人在堂屋里坐着,吴邪一边听着对方口中某人不知真伪的轶事,一边添着茶。

又闲聊了一会儿,他问起黑眼镜什么时候走,对方答说明早。

吴邪想了想:「回头给你捎点特产,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黑眼镜听了,起身拖过自己靠在墙边的旅行箱,敞开搁到他面前的地上。

「你这都什么?」吴邪边询问边低头看进箱子里,里面摆的看着大都是特产类的包装,倒还真像是年货了。仔细瞧瞧,竟然各地的都有。

挨过去拣起两袋,什么山珍礼包、党参益补,包吃包好。吴邪看着就有点想笑。

「你给我带些干嘛?」他又不缺,也吃不太着。

黑眼镜也低头看:「都是别人给的,我留着也没用,你这好歹还能用上。」

吴邪心说这也忒实在了,这话是没错,但换了别人听了肯定不舒服。

正想着,黑眼镜伸手从箱底掏出来个长条小盒:「这个你拿好。」

「什么?」

「毛笔,」黑眼镜递了过去,「哑巴以前用的。」

吴邪动作定了定,接了过来。他想问小哥为什么不用了,但没有问。

「有空记得练练笔。」

「嗯。」吴邪试了试,出乎意料的趁手。

黑眼镜看着他抬了手腕凌空运笔,又想起一茬:「之前给你那串佛串子呢?」

「搁着呢,怎么?」东西是好东西,不过还是懒得带。

「没事还是带着,」吴邪以为他要说带着练笔能提高笔法的稳头,结果黑眼镜继续道,「带上就更秀气了。」

吴邪听了半晌无语。黑眼镜看着他的神情心下直乐,逗小家伙果然好玩,他都有点不那么着急走了。

说实话,这一趟来之前预备的许多说辞都没有用上,吴邪的状态比想象中稳定。想了想,黑眼镜又问:「你还想读书吗?」以他的资质做旁听生,跟着学一学,考个自考应该还不是问题。

吴邪听了一愣,「怎么问这个?」

黑眼镜耸耸肩:「觉得你成绩应该能不错。」小家伙只是这样,是有点可惜了。如果吴邪愿意继续读,能帮上的地方他是不会推脱的。

吴邪握着手里的笔,想了一会儿:「还是算了。」除开经济方面的考虑,他还有其他考虑。

这一生,有些事并不一定要去补齐。书将来闲时可以多读些,但学却不一定非要去上了。非是安于现状,只是各人确有各人的活法。日子既已慢慢平复,何苦又舍掉去盲从。

更何况——无论如何,追不上那人的脚步。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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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市的时候张起灵没有回头。

他想起那栋还未上年纪的建筑。甚至这一处寓所也无法寄留。郊区林阴的缝隙内,天空像是深陷悬崖间的空谷,汽车就从那深渊下开过。

从机场巴士下来,混迹在这群素未谋面的大三学生间走进机场大厅。与队伍里其他大包小箱的学生不同,张起灵手边只带了一只随身的行李箱。

昨晚回到学校,对着空屋再没什么可收拾的。也没有见到任何人。其实或许不该回去的。

现代机场有一种通透感,各方均由玻璃幕墙构架,不经意间能从不同角度的反光墙体上扫到自己藏蓝色的衣角。怀旧的颜色多少衬了几分心情,张起灵低头看向袖口,新衣服也已经穿出了不甚明显的褶皱,映像中平添了斑驳。

抬起头,通向天空的穹顶盘桓上方。

看似通达的中转站也是孤岛本身,交流从来是不可企及的刻意努力。本质都是孤独,但吴邪或许是可以泅上岸的。有那么一刻,想着,孤岛的真实留给一个人就够了。

通过安检时,又扫了一眼登机牌。熟悉的字符陌生的城市,纸上逆着灯光跌落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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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小镇上灯火渐次升起。

吴邪把「年货」收妥,最终留黑眼镜吃了顿饭。

正好之前顺路去备了充足的菜料,他就着那些食材拾掇着料理了一桌,虽说不上是款待,但也吃得不错,黑眼镜很是满意。两人隔桌相对吃完饭,坐着谈了谈吴邪自己学画时遇到的瓶颈,也就再没其他可聊的,又过了不多时黑眼镜便准备着告辞了。

吴邪也不留他。这边没有多余能住的地方,黑眼镜也懒得跟他挤,拎了箱子就回主街那边找旅馆去了。

登记完上楼进了房间,黑眼镜搁下行李,坐在床边摸出手机看了眼,有条短信,打开扫一眼,是张起灵的。他约莫了下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登机,于是拨了回去。

对面的人很快接起电话,一如既往沉默着等待他开口。

「都这个时候了,还这副德行。」黑眼镜啧了一声。瞧那接电话的速度,惦记得不行,还是连主动问一句都不肯。

电话里仍是背景杂音,黑眼镜刻意拖延逗他:「来,说两句德语听听,我看看是不是够你出去混了。」

张起灵似乎打定主意只等他开口谈正题。黑眼镜叹了口气:「你这是真哑了?真哑了就快去治治,小家伙知道该难过了。」

「他怎么样?」听筒里的人终于开了口。

「这会儿怎么不哑巴了?」黑眼镜乐道,「我这大老远的跑一趟,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怎么了?」

「你还担心会有人找他麻烦不成,怎么可能。」黑眼镜挑眉,「放心吧,只要他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个年纪,正是多想的时候。

考虑到话筒对面的人,他又补道:「反正我看着状态还行,就是这会儿话还不大多,估计等你回来就得了。」

听完他这番话,电话那头又安静了。

黑眼镜又问:「过安检了没,航班没延误吧?」眼下跟哑巴说个话实在太累人了,还得自备话头,他直想撂了电话。

「嗯。」

「那一路顺风。」


候机厅里,张起灵看着屏幕上切断的通话记录,顿了一会儿,将手机卡取了出来。离登机还有不到十分钟,这个号码即将失去意义。

又看了眼,张起灵将手中的芯片扔进杂物桶。

离开,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曾经以为自己有资格,直到置身变故才意识到他们都太年轻。尽管那也是好的。

只此一次,他不能带走什么。

他相信吴邪能够明白,也所以更加内疚。不追问,不强求。就是这份心如明镜的体贴才让人心疼。明明还那样年轻,面对一些事时始终手足无措,却在另一些事上永远懂得隐忍包容。

登机提示在空旷的大厅上方回荡起来。

张起灵很快回过神,在二次播音时核对了下班次,拎过行李跟着队伍起了身。

进入机舱,归置行李后还是忍不住从窗口向外望了一眼。透明的机场候机厅里,窗边的情侣相拥而坐,一同捧着本册子,大概在筹划旅途。

播音空姐温和的催促声中,机舱内的旅客们陆续给自己绑上安全带。舱门闭合,机身开始在停机坪上缓缓移动。

轰鸣声中他慢慢阖上眼。终究是又成行了。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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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机场,脚下迈了一步,顿了顿。

返程时从早班车下来的一刻,也是这样的感觉。再次踏上灰色铺就的人行道,四周陌生而熟悉的高楼大厦依然让张起灵感到违和。

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遍布冷硬色调的都市。拎着行李的人沉默四顾。

显然眼下的环境极少会有小镇里寻常的暖阳,灰色的天幕笼罩着都市。今天也不例外。

天光从没有这样刺眼过。哪怕已经站在学院的林荫道路间。他第一次真正在城市里感到压抑。

太过迥异的对比。眼前的虚幻和心中的真实,哪个才是梦境。

甚至比想象中的还要早,自己对小镇的感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就像在彼此尚不知情的时候,他就已经记住了他。

曾有风景入了心,才再融不进别处。所以这座城——那座城,都变得毫不重要。

那从来也不是他的城。




习惯性地去拿起镇纸,手边却空空。

张起灵在画板前回过神。离开前,连那方镇纸也被毫无声息地搁回了吴邪的柜子。

虽然自私了些,终究是舍不下这份联系。现下对方已经不在身边,遗憾将这种不舍加深。

张起灵取出画夹里石桥边的那张习作,重新提起笔。画幅边侧,日期的标注格外刺眼。

从来珍视的要亲手被雪上加霜。

手底下滞了片刻,再凝神看时,已经晕染开了。色泽调染得颇有几分灵韵,却不是之前想要的意境了。

如今想来,恬静疏旷的表象下,蕴藏的诸般心绪,终究绘不出。

张起灵看向砖框窄窗外对面的塔楼。

初心是什么。初心就是逃离。深宅大院里,提起笔,就逃到另一个世界。

那一抹光,一味药,他终于得到,却仍然遗失。

不懂的时候,是那个模样。懂了,依旧是那样子。

并没什么来去。





又是入夜。吴邪回到里屋,亮起灯,在桌案前坐了下来。

不得不说黑眼镜这一趟过来,到底是安心了许多。虽然还是咽了许多没有问,但也无妨。就像张起灵去哪个国家,他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意义。

回了回神,吴邪伸手从柜子里将那石榴石的佛串子取了出来。之前虽说觉得黑眼镜教的东西不靠谱,也还是会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这串珠子只有练笔的时候带一带,到底他是不喜欢饰品,入了夜画画时才搁在手边,用来想想运笔稳健的那个人。

这几日大概有些秋乏,吴邪晚上回家都是收拾完就早早休息,没怎么练习。这样不成,还是不能落下。看了看手边前些日子黑眼镜给的那只盒子,移过镇纸,从盒中取出毛笔,浸入笔筒。打算今后就用这一支。

他的旧物,是他的新笔。

用起来莫名有一种奢侈感,似乎占了本不属于自己的非凡的东西。吴邪边想边笑着摇头,起身到床头柜边取毛边纸。

将纸沓从柜底拿出来的时候,带出几张习作,撒在了地上。俯身捡起来,都是他自己的。

最上面一张是翠色的荷塘,清凉的笔调还有些稚嫩。这是之前摹张起灵的那幅。那晚翻看习作时看到了这张,就趁着雨夜提了笔。吴邪轻缓地将手指贴上了纸页,试图触碰那段心心念念的日子。

眼下已经是冬天,塘间依旧风荷亭亭。

青莲诗意的花语是繁嚣荣华剥离后的淡泊与洒脱,张起灵斟酌提炼的色泽曾将游境体现得淡远有致,与花中的涵义浑然相合。

吴邪按下纸张,想起之前与张起灵一起看过的画册页幅。对于那些瑰丽非凡的景致奇观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只是心间更多时候喜欢简约冲淡的情调。相较那些繁奇的意境,自己每天面对的清溪白云、绿树蓝天已然是最净丽的画卷。

笔下更多是清和。所以大概有时也才这样相像。

指上的动作却在此时停顿下来。可惜绘不出对方笔下的意蕴,眼前的时光亦不复旧日。

只是也不须以旧日自苦。心下遂又转念,小哥一定也不想看见。

这样一想,停滞的指尖仿佛也染上了安宁。

吴邪不由笑了,等你回家。





隔天早上,吴邪被街坊喊到了公共电话那家铺子前。

他接起电话,话筒那边的声音道:「你的张生走了,你还成吧。」

吴邪跟着也笑:「你都知道了。」

「之前就听到说去德国了。」解雨臣跟张起灵同在一所学校,要听到风声实在不难。

吴邪没再开口。

对面继续问:「要等么。」并不是问句。吴邪的脾气他清楚。

「小花,换了你也会跟我一样的。」吴邪松了松手里话筒。反正他什么也没有,就是时间多。

对面的人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有空我回去抽查,到时别让我见着你瘦了。」

吴邪点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就道:「没问题,我最近正打算趁冬天好好养养膘,你要是有空回来,带你一起一天三顿煲汤喝。」

解雨臣听完终于笑起来,埋汰他吃货本质改不了。两人随意又闲聊了一会儿,就挂了线。

从店铺里捎了袋盐,吴邪出了门沿着巷子往回走。

明明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青瓦白墙,四下里随意扫几眼,总觉檐角压得有点低。青苔布满墙角,看得他心里跟着湿漉漉的。最后还是小花来知会自己,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但能如何。——不能如何。他继续向巷子深处走。

回到豆花铺子,胖子正闲,坐在长凳上喝茶。见吴邪回来,问刚才出门嘛去了。

吴邪将盐袋子丢在桌面上,向他说了下小花来电话的事。

胖子看他神色,「那小子又跟你说什么了?」

吴邪想了想:「小花说,小哥是去德国了。」

「德国?」胖子灌了口茶,「法西斯?」

桌前正待坐下来的人无语。

「嘿,」胖子又看着吴邪脸色,挠了挠头,「你也我知道得不多,就这个印象深。不过胖爷还知道一点——德国的妞不怎么漂亮,所以小天真你就放心吧,你家小哥肯定跑不了。」说完才想起来,**不对啊,德国要是帅哥多,这岂不正好坏事?!

这下吴邪倒笑出来了,也坐到他身边,拎起茶壶:「你那脑子里成天都惦记什么。」

胖子也跟着乐:「我这脑子就这样了不打紧,你可得注意着补好,别再瘦了。这天见寒了,回头给你弄只双眼皮的大公鸡炖炖吃,怎么样?」

「小花也这么说来着,」吴邪信手满上茶盅,呷一口,「你们俩没心没肺的就知道惦记着让我吃。」





傍晚照旧收摊。回到院门前,悬着的灯盏没人亮起,吴邪搁下推车伸手点上,进了院子开始准备隔天的活。

灯下渐渐有夜蛾飞过。埋头苦干的人终于收拾停当,转身烧水预备冲澡。

洗去一身忙碌疲惫,他回到里屋,在床榻一侧躺下。

梦里自己在庭前说,小哥就像笔下的竹子一样。一边胖子道,小天真你就是兰草。说文有语,兰,香草。说着抖开一卷拓本。

张起灵闻言在庭院间回过眼,如出一辙的沁人心脾。

恍惚间意识到,其实并不能看清未来的方向。戴墨镜的人断言小哥会回来,是在给他们定性。这颗定心丸他吃了,有效的。起码眼下。

只是两人之间,又究竟是有什么呢。

半梦半醒间,吴邪缓慢睁开眼又阖上。

小时候,婆婆在一些事上迁就他。对张起灵,他自然也是迁就的。

想过给他打电话,追着他给他写信,然而又能写什么。难道抬头来一句「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无法可想。

因而也就安静了。

又记得刚上初中,那时作业尚不多家事也不须他做,无聊了看些杂书。小镇上书铺里可看的新书并不多,等更新上架就更慢,他于是把堆积的那些全部看掉了。一年时间,不长不短,毫无章法地看过了那么多聚散离合的故事,情节十之八九忘却了,故事中人们相爱时的那份心情却清晰地刻在了心底。

吴邪闭着眼笑了笑。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而实际上,还能不能剩下什么,其实也不重要了。

当时抱着他,确信,就是那样的心情。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98.


黄昏,霓虹灯映得天际一抹殷红。聚餐结束,夜幕降临下所有同学在门庭相互道别。

从来异乡充满未知,啤酒和香肠居然格外合胃口。不能想象,陌生的国度反而释放出一种心安的姿态,就像他刚抵达那座小镇时。

广场上纷纷扰扰,没有鸽子,只有徘徊的人影。本来白鸽也少,基本都是灰色的在徜徉,以往途径时并不太看。

不需要去融入的地方,反而轻松起来。但继续想想也就知道,其实都是暂时的伪装,口感偏苦的麦芽浓发酵物所带来的假象并不能掩去潜藏的情绪。

张起灵独自走进排楼拢起的街道夜色间。行至街角,沿着人行道穿过路面。

这边总有人开车太野,有一次他也差点被撞到。第一时间想到的却不是旁的,而是还没能跟吴邪一起赶过他所说的庙会。

明明已经忘了,却在那一刻都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音容笑貌回流到心底,梦却更加无序。总以为那段短暂的日子美好得不似真实,于是时间就真的将它打破。七百多天,已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从前错失的那些年又要怎么算。

遇见的那天已经遗漏太多。待能够回乡时,是否就更成了迟归的樵夫。那么之后,又会为了那一刻停留多久。

重新独自思考的日子里,他想起,毕竟记忆最擅长的,是凭空捏造。


想念一旦发端就无可收拾。

似乎那还是大一的时候,画室内的人正在各自铺纸。模特开了门走进来,咔嗒一声,其他所有人的视线都粘了过去。

张起灵抬起头时,目光一瞬间震了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在躺椅上坐了下来,逆着窗外路灯散发出的光,镇定地开始褪去衣衫。

所有人,除了自己,都是坦然的。

对方抬手的动作像按在他心口。张起灵盯着侧边镜中映出的腰身,竭力克制住将其他人驱逐出画室的冲动。

那是他的光。——只有历经暗夜,才能散发出的蕴含着希望的光。

屋檐外夜空中闪烁着北斗七星,那个人不知道,他能看见全部的星位。

醒醒,吴邪。他想说。但该沉醉着醒来的又是谁。

看得分明从不是会带来幸运的优点。

他看着自己快步上前,用白色苫布将上身赤裸的人裹了起来。


转醒时还是困顿,甚至不知道梦的缘由。反复想过,无果,埋进枕头继续睡。


又回到肃穆的街道。走着走着,忽然响起一阵流淌的筝曲。掏出手机想要开锁的一刻,屏幕灭了下去。——又没来得及。

异国他乡,梦也异特。有时接到错打的空电话,会想是不是他,然而也知道不可能,只能嘲笑自己多心。

在国内的时候有个同学惯用隐喻,一个个暧昧多义的意象,在主题外围绕无数圈,似乎为了绕圈就是缘故。最初不觉得什么,但现下深有感触。

不加修饰的直白,令人无处可逃。

间离于是有了意义。唯一可惜,暗夜那么长,他们不能相守到天明。



意识主导的白日间,一切回归如常。只是归期忽然变得格外迫切。

第一个圣诞假,有些忍不住想要回去。——或者等到复活节,哪怕能赶在吴邪生日前后回去看一眼也是好的。

但不可能。

查看一遍手机,确认没有导师通知见面的短信。张起灵将手头的画具整理好,起身敞开阁楼的顶窗透气,带上钥匙出了门。

节日前夕,大街小巷气氛浓郁。路过卖贺卡的情侣小店,荧光灯拼起的词组在窗前来回闪烁。

张起灵顿了顿,还是走了进去。

穿行在通透的橱柜间,他缓缓扫视着台面上展示的各类精致贺卡。学校里认识的人多是点头之交,为数不多的经常交流作品的几个人又不必去寄送卡片。

再就是国内。国内也没别的什么人。黑眼镜隔三岔五来向他确认一些信息,以保证后续收尾顺利达成,同时还不忘笑他苦逼时差党,代购都没时间做,还不如人家有车有房的小老板。

张起灵知道他的意思,不作声听着。

老头子前几天也已经通过电话,声音像又老了几岁,可想而知近来院系内外的事务繁重。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逃走的,翻不了案。

天黑前回到寓所,将从水果店带回的果篮摆在房东客厅里的长桌上,作为给孩子们的礼物。篮子里最多的是樱桃和草莓,虽然不应季,但两个小孩子都喜欢吃,也就买了。

回到房间门口,门底下摆着一份礼物。

拾起礼物盒,张起灵起身打开房门,走到桌边将手里提着的袋子放下。

不能说是没有期待的。他拿过一旁的美工刀拆开来看。是一只剃须刀。

想起来前段时间由于忙着赶稿晨昏不分,几乎没认真打理过自己,成天胡子拉碴倒真有点所谓艺术家的风范了。大概房东以为他买不到好用的牌子,就送了这个。秉持实用主义的民族,确实和他在大多数时间里相像。

张起灵不由笑了笑,搁下唯一一份礼物,从桌上的袋子里取出刚刚买回的纸质卡片。

手里的卡片毫无实用之处。他垂眼看着风景绘面,蜿蜒着波光的河流抚过这座曾让哲人失望叹息的故城。同样是石桥,也有远山衬底,只是风景再好,也不是那样的阳光。

拉开椅子坐下,想着要不要在贺卡上写点什么。起初心下有些随意,然而抬起笔就认真了——首先是收信人的名字。

注视着眼前内页中烫金字的修饰卷梢,张起灵想起一个喜欢擅改拼写细节的同学的作品。不得不说那种方式格外有创造力,签名的书写方式往往符合画意,为作品增色不少。他于是将笔下名字的线条舒展开来——提笔,再顿。

木制的窗框外,房东太太正带着孩子们在楼下点燃焰火棒。小孩子们人手一支,蹦跳着在喷耀的星火间嬉戏起来。追逐着玩闹了一阵后,妹妹抓住了哥哥不再跑动,看样子是准备回去拆礼物了。

屋檐上是主人家自己装饰点缀的绚彩灯球。闪烁的圆融光点背后,雪花忽地鹅毛般洒了下来。

浮动的光影里,窗前的年轻人安静看向指间绘着河畔雪景的贺卡。

最近还好吗。吴邪。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99.


渐渐到了真正置办年货的时日。除夕前一天,吴邪去临镇买山货,傍晚才赶上一辆顺风车回来。

大约见吴邪是陌生脸孔,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想诓,自然最后没有成功,但他也没法多说什么。从前去临镇赶集,遇见这样的事情早不是一回两回了,吴邪坐在三轮车后面拎着篓子边想边叹气,难道自己真长了一张看起来那么好骗的脸?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居民们对于所谓自己人和外人之间的态度。想想自己也不过是漂到这里安了家,那种世代居住于此的默契,本也没有。但他却比镇上的任何人都要珍视这个养育自己的地方。如果要跟张起灵一直在一起,这里也就不再是他的镇子了。到时他们又能去哪里。

下了车,街边游人们正忙着举着手机拍照,随手将矿泉水瓶丢在了青石路上。吴邪拎着篓子从公路边往这边走,待人离开后将地面上的塑料瓶子拾起,丢进不远处塑成树桩模样的垃圾箱里。

不管留多久,还是得能看见像从前那样干净的镇子才好。

穿过外街,沿着巷子快走到石桥的时候,吴邪的步子顿了顿。

隔着桥水能闻到另一侧河岸飘来竹筒粽子的香甜气息,他脚下快了几分,攥着手里东西往对面赶。

之前有些日子没过桥这边了,早晨走得又早,那时大叔还没出摊,这会儿回来时才终于碰上了。吴邪走近了站到摊边,跟正在埋头串筒线的老石匠打了声招呼:「大叔。」

老人家已经穿了厚袄,听到声音后扶着墨镜抬起头,厚实的旧布袖口贴在花白的鬓角上,凝神辨认片刻,见是熟悉的年轻人,他笑着道:「是你啊小伙子,好久没见着了。」

吴邪笑着回道:「是好久没见着您了,最近没怎么往这边来。」

老师傅点点头,又看了眼左右:「上次跟你一起来的小伙子呢?」

「他啊…」吴邪想了片刻,「小哥回家省亲了。」顿了顿又道:「过完年回来。」

大叔继续忙着手上的活,随意又问了几句,吴邪就在摊铺里的板凳上坐下来,一一答着。随意聊了一阵,想想今天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了,他于是搁下东西帮着大叔涮洗了一些竹筒,留待做新粽子用。

收拾得差不多起身准备离开时,老师傅把他拦了下来。

「这个送你们,」大叔搁下正在填充粽米的竹筒,从旁边箱里拿出一兜子散养的山鸡蛋,递给吴邪,「过年了,这个好,多吃点。」

吴邪本想推辞,转念又想了想,在板凳上留下一袋子山菌,将山鸡蛋接了过来:「我替他也谢谢您。」拎着大篓小兜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新年快乐。」





年夜饭自然是在自家院子里吃的。胖子那边是沿街,不如吴邪这里僻静,他们一般在小院里聚。

和往年一样,除了饺子,一人出两个拿手菜。胖子最爱吃吴邪做的烧味肘子,平时他是不太做这道菜,到年根了好火好料炖上一锅,让胖子祭祭五脏庙。

小镇上到处张灯结彩,小院门口也换了新楹联。吴邪本那心思倒腾,是胖子搞来的,饱墨浓意,求的是平安多财,还有团圆。胖子给塞进手里,他扫了一眼,没说什么,蘸了糨糊贴上了。

临近凌晨,四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就起来了。胖子端着一大锅鲜饺子从厨房里热气腾腾地冲出来,吴邪站在桌边给他倒了碗年酒,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坐了下来。

又一大桌子菜。小哥吃不到,可惜了。他垂下眼,没让胖子看出自己的情绪。

胖子撂了饺子盆就嚷嚷着多喝点,酒足饭饱又是一个丰收年。吴邪一开始还推辞,后来也就都敞开了喝了。他和胖子俩光棍,院子里连只猫都不剩,不比大年夜里怕媳妇念叨的那些邻居,喝得再醉也不打紧。

很快酒过三巡,菜却未过五味。

饺子还是满盆,炒山鸡蛋没动几筷子,肘子一眼扫过去也是整的。胖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大概后来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吴邪倚在桌边,醉醉醺醺间听着电视里的难忘今宵。

忽然有些烦躁,什么天涯、故交。

他捧着碗跌撞着摸回里屋,也不想开灯,不时啜个一口半口,半黑暗中就最舒服。

但是歌声依然断续传来。

……告别今宵…再相邀……

床铺间是熟悉的味道。吴邪在铺盖间扔下碗,迷迷糊糊揉着眼,小声说:让我再抱你一下。手都伸出去了,却被无声格了开。

那一刻心是空的。哪怕知道大概其实并不是那人的本意。

能为他做所有事那样地去试了,而安静的那个人始终安静。他甚至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像自己那样的开心过。分别的日子像一场醉梦,梦里梦外都是空。生,也是那样安静的空——再也没有那样深切平淡的悲哀。

……青山在…人未老……

不过虽然这些没有因由,日子也总归要有个理由撑下去。他伏在枕间,很快起了睡意。

等,是个好理由。



>>



转天吴邪迷迷瞪瞪从床榻上爬起来,站在门口里外扫了圈,胖子已经没影了。屋里空空荡荡,瞧不出大年初一的氛围。

饭桌上的酒菜还摆在那,都是满的,看不出已经隔夜。桌角放了个红包,吴邪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胖子那厮又卖老充长辈了,心说明年非把这便宜占回来不可。

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吴邪看了眼钟表,时间还早。胖子应该是从桌边刚爬起来就又出去忙了,虽然镇子上年夜饭都是在自家吃,但初一摆席的户家还是不少的。往年有时一起赶早出门拜年,胖子顺道接了活儿吴邪也跟着搭把手,估计今儿个胖子见他还在闷头睡着就没喊他起来。

吴邪低头打了个哈欠,又坐了会儿,随后起身从饭菜里挑了余下两样素些的,回了回锅,就着饺子凑合了。肘子太腻,也不想吃,留给胖子回头收拾。他知道他迟些还来的。

草草对付完,吴邪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这两天基本不用出摊了,胖子那边虽然没开口,估计也还是需要他帮衬。他们那些有店面的过年前后总是格外忙,就算上门吃饭的人少了,买饺子和开筵席的也会让胖子忙得不可开交。

刷完碗吴邪又开始拾掇菜橱内外的东西。看了看余下的食材,他把能和馅儿用的挑了出来。

择洗时有些心不在焉。吴邪索性全撂在盆里泡着,用灶台的铁锅烧上水,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随手从柜子里拿起一包干货瞧了瞧。手里是上次黑眼镜来时给捎带的所谓的长白山山珍礼包,依稀记得说是什么远亲送的,让他也尝尝。

吴邪盯了一会儿标签,撕开缺口,倒了一些木耳在盆里,一起用水冲洗。他记得在胖子店里芹菜木耳的肉馅饺子一向还算受欢迎,这食材也还不错,干脆替他备好。

木耳迅速吸水,吴邪站在一旁看着,只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也在跟着膨起复苏,胀涩得难受。按了按心口,试着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缓和。

吐了口气,他将洗净的食材一兜筐倒进灶间的开水里,垂了手重新在锅边坐下来。

长白山那么远,这些又何必辗转到他的手中。

另一处沸腾的开水锅旁,夜色下的年轻人眸底划过一丝遗憾。犹豫片刻,他抬手关掉了火。

饺子还是失败了。





阖家团圆的日子对有的人而言从来像是讽刺。

马上年节的热闹劲儿就过去了,院子里树叶也枯尽了,什么也剩不下。一个人过余下的冬天,难免有些难捱。之前的日子已经习惯于被窝里还有温热的另一个人,对方走了,才知道那份温度原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当黑猫和黑眼镜最后的踏访踪迹也逐渐被覆雪掩去,自以为冲淡的心境就又被流转的时光搅动了起来。

元宵之后伙食依然不错,日子却仿佛淡得没了滋味。想起之前的日子里不时也还会见到写生的队伍,然而再也没有一个安静的,相像的。

心绪翻搅着,层层叠叠,繁丝碎影般入梦,忽然就不确定他真的来过。

偶尔念及之前同小花的对话,却仍在自顾自答着:等啊,怎么不等。再问,答案也是这样。

只有到了夜里提起笔,想要摹那不曾见过却又魂牵梦萦的远山时,才恍然发现甚至已经无从设想。

曾经以为对方那样自由,回想起来,却不是。

转头看看一旁的镇纸。能握在手里的,始终这样少。

之前无聊了,多少还能半作畅快提提笔。眼下这颗心却似乎越来越回溯——又是充满了束缚,不堪回顾。那样的画从不是所期冀的,但渐渐只剩有这样的笔触。

胖子有次过来时见他将纸笔都搁置了起来,问为什么不画了。吴邪只道且搁了心,先好好顾着生计。他没法说自己已经太犹豫。

一提笔,就是千头万绪。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100.


冬阳和积雪一起蔓延融化。不知不觉就又开春,吴邪的生日也很快来临。

早上去了集市,回来的路上被隔壁巷口的商店老板叫了住。接完电话,他很快出了门来,打算去胖子那边打个招呼。

走近时胖子正在铺子门口搅着汤锅,扫了他一眼,道:「过生日穿什么灰白格子。」

「怎么。」吴邪抬步进门。

「太素了,」胖子摇头,「你这给谁戴孝呢,守寡?」

吴邪站在桌前,低头看了看。蒸汽间棉布衣料显得愈发苍白。这旧衣衫越洗越白,是素了点。他笑起来:「我乐意。」

「你小子别这样…」胖子手中的汤勺停顿半晌,开口时嗓音竟有些哽,「你得让我放心,咱又不是这日子就这么着了。」

吴邪立在周身的水汽里看了一会儿。胖子的情绪他不能确认,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确实又不是就没有人跟自己相依为命了。想着,转身出了门。


从主街路口转出来的时候阳光正打在脸上,刺得他半天眯缝着眼。

回到家就钻进了厨房。闲时既不画画了,吴邪这些日子就专注研究起手艺来。他本来头脑也灵活,因此烹煮食物常能“因材施料”,而又“因料制宜”。

早晨在市集上采购了些最新的山笋,吴邪想着入了味贮存起来。寻常法子是鸡汁姜末老火慢熬,加大盐,再烘干封坛。他偏另觅“高汤”,以牛肝菌代鸡汤的鲜味,再配桂圆暖凉,这样煮出的笋片口味清新,鲜而不腻,很合胃口不振食用。

将笋子切匀后,吴邪用筷子拈了两叶,试一试还算满意,于是沥了一碗,留待迟些让胖子也尝尝。

胖子迈进小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吴邪正端着热过一遍的碟盏回到饭桌前,见是胖子过来了,冲他点了点头。

「十八了,天真。」胖子忙得一头汗也顾不得擦,挨过来就拍了拍吴邪的肩,不知是不是之前已经收拾过情绪,一脸“又多了一条好汉”的神情看着他,「走,胖爷带你出去开荤!」

吴邪在桌上撂下盘碗,二话不说直接踹他一脚。

胖子见势忙躲,嘴里却不停歇:「诶诶,别介啊,胖爷这是瞧着一桌子素菜,要带你去吃临街王姐铺子的招牌红烧肉,小祖宗你可别好心净当驴肝肺。」

「要吃你自己吃去,我最近就爱吃素的。」吴邪一听就知道他是信口瞎掰,于是跟着扯皮,「您这酒肉穿肠过的大佛可是供不起,往后您都甭进我这斋院了。」

「那不成…」胖子退后一步,忽然打量着他道,「天真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唉别光青菜萝卜的了,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好好补一补。」见吴邪没回应,他又道:「这么着,你要实在没心思自己做着吃,就去我那儿,添双筷子的事儿,不把你养皮实了,万一哪天张小哥回来,这怎么跟他解释……」

胖子一向嘴快,这会儿说完才觉得此时提及张起灵略有不妥,小心瞄着吴邪的表情,却是始终没什么动静。

停了半晌,吴邪才抬眼:「胖子,谢谢。」

他这话让胖子一时有点愣。

又候了片刻,见胖子那厢还是没动静,吴邪只得继续道:「其实也没瘦,都是过年那段你一直这捎那带的给补得太好,我这又长个了…」说着揪起衣角,「你瞧,这褂子去年穿着还合身,这几个月就又短了截。」

「好像是…又长了点?」胖子似乎终于回过神,站过去拿自己肩头跟吴邪比量了下,立刻两眼放光,「嘿!这好,挺拔点儿好!」说着想起刚才的话茬,伸手又拍了拍吴邪的肩,「什么谢不谢的,咱哥儿俩还说这个。」

吴邪只是一笑,回拍了下胖子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赶快趁热吃。

一餐饭胖子吃得赞不绝口,当着满桌子素食把吴邪的手艺吹得天花乱坠。吴邪捏着筷子一丝一丝衔过煮笋,也就淡笑听着。

午后待胖子离开,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下神。

耳际是之前解雨臣在电话里的声音——「以后的事,自己可得拿准主意了。」

早上赶集回来的路上,并没以为会有人给自己打电话。或者说没想到会是小花。一个月好几十块的座机费,小镇上没几家布了电话线的。主要也还是用不着,从不惦记。今次还是商店老板传话,半路见着自己便拦下了,说有人找他。

起初还诧异,然而接起电话,吴邪就知道小花说的什么。并不是不感激他的牵怀,只是有些事没必要想。

这两日,家里也正巧有客人来拜访。

提起姑娘家的姓名,吴邪脑海中只剩儿时模糊的影子。实在料想不到,像他这样的条件竟也有人委托媒人来提亲,而且对方的家境还算殷实。

然而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镇上的人都道他为人还算老实,幸还不是不伶俐的那种。对方家里又只一个闺女,无非是看中他的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吴邪自己想着,几乎要笑。

媒人出门时脸色颇为难看。即使婉拒,心中怨言大概是少不了。

吴邪送了客,慢慢关上院门。不识好歹的名声自此只怕是落下了。

然而也好,日后倒能落个清净了。


坐在院子一角,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他从臂弯里抬起头,困顿地眨眼。夜幕漫天星辰,晚饭时间只怕已过了很久了。

拂了拂衣角,回到屋里坐下。墙上的钟表一步一步挪着,那声音并不响,滴滴答答却仿佛砸在了心坎里。

并且,即使听着缓慢,然而等意识到的时候,十八岁就已经过去了。





远隔重洋,张起灵像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的广场上描摹着来去的人群。

人物他现在画得多了。以往都是以空景为主,心境的缘故,就渐渐变化。

不时有游人驻足,搁下硬币走开。在这里,一切不是施舍,而是褒扬。张起灵心领,离开时将硬币全部倒进旁边流浪老头的帽子里。文艺复兴之后很久才重被刻划的形形色色雕像在余晖中遥望他们。

走进街道,装潢明丽的蛋糕店就在右手边第一家。这两日其实已经注目多次。

门窗内烛光跃动,门外的人进退不能。

曾经不在场,而今不在场。所有那个人生命中重要的时刻,迄今为止,他似乎都错过了。

天空泛起云层,厚重的沉。萧瑟间回着风,黑漆漆一片笼罩在他的影子上。

忽然想起一组英雄般的人物独自面对旷野的系列摄影。一人睥睨天下,一际暗色格调,为的是彰显孤寂。

而今想想,其实不然。独在世界角落,那种空旷中的孤清仍是享受的意味居多。而他和吴邪甚至避无可避。

人群之中,才最一个人。张起灵看着身后夕阳没落的广场。

除了对方还有谁,与自己同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每一天。

楼主:CandyStella  时间:2019-04-30 20:24:11
101.


日月如梭往复。小镇的一切照旧逡巡,并没什么来去。

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同。蚝油茭白,配了青红椒丝。琥珀一样的汤汁,晶莹剔透,瞧着爽口也就吃得下。一个人过日子,胃口就那么回事,他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接水刷锅的档口,胖子的吆喝声又从庭院间传了来,最近这家伙简直越来越如入无人之境了。吴邪抬头看看壁钟,这会儿该是胖子刚收了头轮的工,不想吃自家铺子里剩的,就像寻常一样跑来嚷着蹭饭了。

收整片刻,带上厨房的门,走进堂屋。吴邪还没来得及止下步子,就被胖子扯了胳膊往院子里去。

「天真,来看!」胖子语气兴奋,「今儿有上好的鲜货,给你匀了些来,敞开了吃,甭替你胖爷省嘿!」

虽是春寒料峭,这一船捞上来的江团却难得的肥,活蹦乱跳,鱼尾在篓子里拍得欢实。吴邪推搡着谢过了他,说说闹闹间扯了人回桌边吃菜去了。

饭后,胖子匆忙又赶回铺子去忙活。吴邪守在院子里,将鱼一尾一尾搁进盆里,看了一会儿,端着出了门。

岸旁的草地蜿蜒连着山路。残雨的味道清淡,熟悉间风轻云疏。

吴邪站在湖边观望,远山在背景间氤氲一片。岸石间斑驳青苔也像是染上的,一片寂绿。曾经那么牵绊的情绪,此刻的心却如此平静。

这种时节,每当想念的时候,就会去山上种棵树苗。虽然一切难定,然而还是想着或许等小哥回来时,山林间的阙断能被弥补一些。到那时,就可以画下更完满的景致。

吴邪捞起手边的一条江团,搁进水里,看着飘动的尾鳍缓缓消失在水层下。

嘘——赶快游,不要被其他人捉到。他轻轻抄着清凉的河水,被荡碎的余晖漏过指间。

千万,别回来了。





大约是清晨。那人的身影仍在灶台边弯腰舀水。

「如果你……」他似乎想上前一步,却被某种柔和的力量制住了。

「小哥,你也不用,」少年笑了,「……不想绊着你。」

为什么是绊着。明明是自己。

电话里,黑眼镜的声音有些模糊:……今年还是忙?…嗯,别的没什么了,就是小家伙看着又长高了点儿。

连他都可以替自己去看看他。

那些不能允诺的。不能回眸的。吴邪有什么,而他自己又是了什么。把什么埋在那里,就可以是他的城了。

当然都没有用。然而这就对了。

没有屏障的门最无法打破。界限又是在哪一刻成立。

他记得多年前的一天,打工回来的夜里,也是在街井烟火外远远观望,不能靠近。

直至真正拥住对方的那一夜,才知曾以为的小门小户之中的那种安宁温馨,一刻也没有过。

成年礼。之于一生,也不过是那样平凡的一刻。





夜间微冷的寒气从窗缝钻进屋里,像是那天冰凉的河水。吴邪低着头在案前,心道果然自己还是更喜欢水一些。

抓起笔的时候,手都在抖。勉强提按之间,画卷氤氲了一隅。

眼底有些晕眩,记忆里所有在电视中看到过的亲密影像一瞬涌了进来。轮转往复间,唯独没有那个人。

人的记忆,几分虚实。当真实感不复,又凭什么确证情爱、甚至己身的存在?

信心总会随着时间流逝,如果无法补给。他不能要求支援。唯一慰藉,但凡与那个人相关,即使心痛,也是心安。

不能再想了。他揉揉眉心,看着笔端溢出的墨色浸到边缘。

到这里已经可以意识到,不关对方的事。也许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是谁,是什么,才称得上与这个世间的联系。他将手中的长锋抛进笔洗。

镇子里每天是清淡度日,小哥在城市掠影间只身面对车来车往,会是什么心情。

那个雨天,他想摸摸那颗心,是什么感觉。他想过的。

仔细念时,却来不及了。





湖笔澄透的尖端在水中带出一圈墨痕,提起笔,波心水纹澹澹。

张起灵在案前俯首构思着水墨。窗外街道两旁行人匆匆,日晖铺在路面,与画面中的如出一辙。

那时以为这一遭只能自己走。而只是过了一座桥,自己便再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定定神,视线中已没有石桥。眼前窗间的柏油道路像是巨大的城市地陷,车辆是裹挟其中的涌动微虫。

张起灵想起那幅几乎被认定为抄袭的城市悬崖。那是他曾站在顶楼看到的一切,然而就真的再也没有落地。

原本是同年级组打分第一的作品,最终悬置。该是他的,不该是的,最终都没有成为他的。

遗憾倒并不,对于那些明争暗斗,向来是置若罔闻。只不过从今而后,必得多一分争取了。

深渊底部般的街区道路与其间挤压缓滞的钢铁洪流阻塞着动势,对面齐平的楼顶仿佛悬崖的另一边际,近在咫尺的晚雾透出窒息的沉闷。

张起灵搁下笔,往日里对面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忽然不见了。他推开窗,才发现朦朦的雾气阻隔了灯火,四周鬼蜮一般。

像是被世界瞬间隔离。

张起灵慢慢退回桌边。闭上眼,仍能看见那个撑篙的少年摆了舟楫从雨雾中来渡他。

那是离开镇子前所见到的最后影像。然而他试着继续回味下去,想要再触碰一下那方天地,却忽然发现竟已想不起小院巷前的石纹走向,而荷塘边小筑的窗棱又是哪种式样。

忽地有些惶然。

浅淡的墨色,渐远的江南。那些时光模糊着离去,仿佛要把那个人也带离他的记忆。

当初不明白,只有同在的时刻才是重要的。这一刻回首,错得无比清晰。

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忘记的那些街巷,还是淡忘了。





小院里,床榻间的人睡得并不安生。

水乡的河沿,自己撑着篙,身后是蓝色衣衫的年轻人。

都是过客。明知道,却还是匆忙就丢盔弃甲。于是只能在分别时饮一坛,不忘下。

醉梦中,他是黑猫,伏在房梁上守着老旧的酒坛,懒懒打盹。睡眼惺忪看到那人一身装束,拎着鱼篓走进堂屋来,不由心中一晃。

轻轻盈盈从梁上跃下,落地的一刻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吴邪回身看看,尾巴果然已经不见了。再看过去,对方也望向他,堂屋间安静无声。

两人却很快离开院子内巷逛起了夜市,无星无月,时辰正好。

庙会确实比市集还要热闹些,烟火缭绕的,却不是香焚雾气,而是各色小吃摊子热锅里的汤水蒸汽。小吃摊之外,还有水果杂物许多摊位。除了寻常见的蔬果生鲜,沿街凑热闹的杂什摊子上,卖枕巾被套的,瓢盆盖帘的,橱柜碗碟的,一应俱全。装点新居也足可了。

两人与人群比肩继踵,说不出的融洽。吴邪玩心忽起,看见玲珑小铺,拽着张起灵一并挨过去。香炸新货、画糖捏面,不远不近望一眼,就变到了自己手中。

牵着手走过一处石匠铺子时,回头的工夫,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街道间人潮散尽,天井下的石板路上只孤零零地斜着自己的影子。

踟蹰了一会儿,吴邪丢下手里的东西,沿着青石板一路走到底,仿佛受了指引般确认。

镇子外是一片茂密的树林,那人果然在石堆旁守着火光,整装之际似乎在等谁的到来。

听闻脚步,篝火旁的人抬眼望了过来。

那眸光空荡寂然,却沉沉地压在了吴邪心上,如有实质。

为什么呢。他想,明明什么痕迹都消去了。

北斗七星凌悬于两人的头顶,洼泽的倒影中,星星们若有若无地联系在一起。

对方没再解释,沉默着起身,负着行囊在篝火边向他道别。

他只听清,他的时间到了。

跃动的火光映打在脸上,他并不隐藏自己的失落,伸手无声抱住了张起灵,祈求明晨永不到来。然而晨光一刹那喷薄升起,指间只余空气。

一瞬间画面吹散。

迷迷蒙蒙之际,什么被触动的声音隐约从床头传了来。

朦胧间吴邪以为自己听到了落雪的声音。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寻常。

从前最迟也只见过阳历三月的雪,何况这里是南方,本就雪少。阖着眼仔细分辨,大约是窗纸间的动静。

他揉揉眼睛,起身打开窗扇。

猫爪蹭在窗间的窸窣声传了来——多日不见的小家伙正摇着尾巴伏在窗框上,见到他轻轻叫了一声,撑了下后腿,跃过来亲昵地贴上他的肩膀。

月影下,吴邪垂眼看向身前熟悉的黑猫。猫尾巴乖巧地绕过来,他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是去哪里了…」声音忽然就哽咽,「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家。」

楼主:CandyStella

字数:185855

帖子分类:瓶邪

发表时间:2017-10-05 23:59:00

更新时间:2019-04-30 2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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