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立莫须自责，为父一生劳碌于官场，此乃天意，非汝之过。你且和为父说说海外的政局时势，我那些学堂里除了出了黄兴宋教仁这俩个叛逆之外可有什么其他变故?“

"回禀父亲， 归政后，列强皆有议论，不知 是否召回康梁继续变法，至于学堂方面，儿子并未留意，倒是黄兴与宋教仁二逆之事略有耳闻。"

"说来听听。"张之洞眼睛微闭轻声道。

"黄兴伙同孙文近年来屡次兴兵做乱皆败北后一直到处流窜，有传闻其匿身于两广，亦有传闻其东渡扶桑以图东山再起。而宋教仁于东三省预谋起事不成后则下落不明。"

"哦，此二逆皆非等闲之辈，我大清国今处多事之秋，若再由此等逆党四处做乱恐怕终酿大祸啊!"

"是啊，父亲。如今还望 励精图治重振朝纲以稳大局啊。"

“难啊，太后遗旨不可再行启用康梁，这变法之事不知皇上会指派何人担纲，若是再像康有为一般任性胡为恐非大清之福也。"

"君立，汝对变法之事有何见地?"张之洞睁开双目望向长子。

“父亲，以儿子出使美利坚国数年阅历所见，若预强国应首推通商，若预通商应首重工业。美利坚立国仅百余年，已立于美洲之首且并立于欧罗巴洲列强，若非大兴工业建造与四海通商之策，绝无可能。"

“吾儿所见甚是，为父经略湖广亦是重工商办学堂开矿务并举，兴办工业首重钢铁，冶炼钢铁必需铁矿与煤石，初时尚可向洋人从海外购入，但远水难济，唯有探矿于海内方宜长久。办学堂本为工业建造培植人才，可惜却出了两个叛逆一再做乱。如今为父调入京师，这湖广之事恐难以为继，心甚忧之。"

"父亲心中可有属意之人可代您经略湖广，不使父亲毕生心血付之东流?"

“属意之人并非没有，只是圣意难违，只怕此人不为圣意所悦，难以起用啊。"

“父亲所道之人莫非是袁氏?"

“不错，正是袁项城。此公即善于练兵又乐于洋务，又颇俱远见，不与康梁之辈合谋逼宫废后祸乱社稷，只可惜 必不容他，恐难赴湖广之任啊!"

“依儿之见，父亲且再观察一时，如今袁氏因足疾加重已称病不出且闭门谢客，应是等待皇上裁处，若是 降罪于他，父亲只能另觅他人，但若 不裁处于他，将来必有所用，到那时父亲再举荐于他不迟。"

"如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张之洞再次微闭双目轻叹一声。

“父亲累了，且需静养，儿告退。"

“你去吧，为父自会在意，勿需多虑。”

张仁权离去后，张之洞倚于枕榻之上闭目静思:想吾一生醉心于宦游，得先太后赏识中探花拔擢入翰林，又承封疆大吏之职经略湖广，今又入军机处置国事，此生应无憾矣，曾公，李公，左公皆已先我而去，同光中兴四臣唯剩我一人矣，如今我已老迈，于国于家皆已心有余而力不足矣。惟愿我于湖广任上所操办之工业矿务与学堂不因我的离去而废置则余心足矣。 性情柔弱，优柔寡断，今太后已去，无人为其分忧，仅有胞弟载沣尚可信任，如今国事纷杂，其又将依托于何人呢?

想到此处，张之洞颌然长叹，摇头不已。

此时的光绪在涵元殿内亦是思绪万千坐卧难安，"珍妃"在旁伺候不免一同焦虑。

"皇上，何事烦心竟这般坐卧不宁?"

“唉，无人可用，无人可用啊!"

“皇上是说朝堂之上无人可用吧?"

“正是。"

“臣妾抖胆给皇上提个醒，在野之人可在考虑之中呢?"

"朕如何不知，可惜翁师已然仙逝，若是恩师尚在何愁无人辅政呢?"

想到情同父子的恩师翁同龢，光绪帝不禁黯然神伤又长叹了一口气。

“珍妃“见此情形急忙宽慰道:“皇上莫要伤情，翁师桃李天下，门下定是人才济济，何不从中择一良才辅政呢?"

光绪闻听此语神情一定脱口而出:“前科状元张謇。对，正是此人，朕可用也。"

“翁师生前曾向朕推荐此人，朕亦有留意，此人为人忠正，直言敢谏，见解独到，实为难得之人才。只是其父病故因而辞官回原藉守孝，实为孝子尔。"

“皇上，如此良才，国家之栋梁啊，如不征召起用就太可惜了。"

“正是，正是。"

光绪迅速命人发电报征召张謇入京师议事。张謇此时正在南通经营大生纱厂，接到朝廷电报急忙将经营之事交付给其兄张詧后便匆匆奔京师而来。

此时已近隆冬，江南亦是寒风凛凛，张謇乘江轮北上，坐于舱中暗自思忖:皇上如此之急征召于我到底所为何事?

自戊戌之变始，吾便离京归乡，对仕宦之途再无幻想，只想实业救国兼兴办教育，虽对举国立宪之倡始终热衷却终不能如愿，如今皇上召我入京，难道是 一再起变法之心意欲立宪施政?若真能如此，余此生不枉矣。

想到此处，张謇胸中油然而生一股热流直冲而上，不禁精神为之一振，以手击于舱壁发出一声脆响。

就在张謇北上之时，张之洞却病情加重，遂上奏朝廷请辞兼任之“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职，光绪接到张之洞因病请辞奏折心中愈添忧虑，他深知铁路乃实业之首，若无得力之人主事，造路艰难恐生事变，那么自己富国强兵之愿则愈难实现。翌日，光绪以探病之名由瀛台来至张之洞府上，张仁权携全府上下至府门之外跪迎光绪至后宅，张之洞由下人搀扶向光绪行跪拜之礼，二人行完君臣之礼，光绪赐座于张之洞，于是两人落座叙谈。

"孝达，病体可安好啊?见汝请辞奏折朕寝食难安特来探看，还望汝早日康复，朕还有重任要托付于汝。"

"臣得皇上垂怜万分感激，但年纪老迈恐难堪重任了，辜负了皇上的抬爱实在是罪莫能恕。"

“孝达之才干举世公认，若无孝达助朕，朕恐误于国事愧对先太后与天下黎民啊。"

"皇上，臣确因病体难支才请辞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之职，但兴办铁路乃国策之重，必须干练之人方能胜任，否则若生事故必有害于社稷，万望皇上三思。"

“孝达可有属意之人推荐予朕?"

"臣冒死罪举荐一人万望皇上恕罪。”张之洞强撑病躯居膝跪倒。光绪也急忙起身将他扶起并连连声道:“孝达忠心为国，何罪之有，快快起身，快快起身。"

张之洞重新坐定缓缓道曰:“此人曾有负于皇上罪责深重，但确是干练之才，非此人则难以胜任督办修造铁路之职。"

“孝达所说之人莫非就是袁世凯?"光绪面露不悦之色道。

"臣死罪，冒犯圣颜。但臣所言正是此人。"

"孝达，朕之大清当真是无人可用了吗?"

“皇上，大清人才济济并非无人可用，只是粤汉川汉铁路事涉粤汉与四川三省多地，诸事牵连纷繁复杂，造路涉资甚巨耗费弥多，而袁世凯精明干练，操持洋务多年屡有建树，颇俱成事之才且正值壮年，此朝廷用人之际，实在弃之可惜啊，万望皇上三思!"

“嗯，孝达。此人虽有负于朕之嘱托，却也非十恶不赦之徒，既然汝力荐之，朕可试用之，若是再有负重托，朕再治他的罪不迟。"

“谢皇上开恩，臣当竭心尽力助督他修造铁路，若有差池，定当奏请皇上予以治罪，决不容情。"

"孝达可尽快修书奏折荐其出任该职，朕即刻准奏。"

"谢皇上圣恩，臣感激涕零。"

送走了光绪，张仁权将父亲扶回内屋寝榻之上后，张之洞便向长子讲述起与皇上的对话详情。张仁权听罢父亲之言紧忙问道:“皇上为何如此之快便准了父亲的提议?“

“皇上不能压着袁世凯不用，否则天下难免有所公议说皇上因私怨而心胸容不下能臣，另则袁世凯久居京师难免与北洋旧部私下往来议论恐于皇上不利，故此准了为父的提议把袁世凯指派出京去修造铁路，一则造路艰难非能臣不能为之，二则若袁项城修路不利则可以名正言顺以治罪，此一石二鸟之利皇上如何不懂啊!"

“父亲对朝政果然洞若观火，替皇上一下解决了两个难题，儿子钦服。”

“唉，仕途艰险，为父若不是世情练达随机应变恐怕难得颐养天年之福啊!吾等汉臣既要让朝廷觉得有用又不能让朝廷忌惮方能保得周全，吾儿切记啊!"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对了，这盛宣怀把汉阳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合并而成了汉治萍公司，进展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父亲，汉冶萍公司改官督商办为完全商办后，盛宣怀为解决资金不足问题向日商借款，并以厂矿设备资产与铁砂质押。公司员额已增加至数干人之多，产钢数万吨、铁煤皆数以十万吨计。”

"钢量提产固然可喜，但向日商借款过巨他日难免会生嫌隙，汝代为父传话予他，不可单向日商借款，应广纳筹款之路，以防日人借机生事夺我矿权。"

"儿子记住了，这就修书予他，将父亲的嘱托转告。"

“如此甚好，汝且去修书吧，为父感觉疲累也要休憩一会了。"

张仁权鞠躬施礼后转身离去。张之洞亦卧于榻上侧身而眠。

几日后，光绪颁下圣旨，任命袁世凯为 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即日赴任。

袁世凯接到圣旨半喜半忧，深知督办铁路事繁且责任艰巨，不易成功，若不能成事，光绪必以此为名从重治罪，如此新怨旧恨相加，恐怕项上人头不保。但光绪此时不治其罪，说明已无杀之而后快的恨意，若能兴修铁路成功，则可将功补过，自己的后半生便有了出头的指望。

这时，家仆通报北洋旧部段祺瑞求见，袁世凯眉头顿展忙出门迎接。

段祺瑞见到袁世凯亲自出门迎接连忙躬身施礼口称:“岳父大人。"(原来袁世凯将养女张佩蘅嫁给段做了填房，故此有此称谓。)

“芝泉，不必拘礼，快随我入内叙谈。"袁世凯拉着段祺瑞的手直接进了书房关起门来坐下。

“岳父大人，此次离京赴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特来拜送，不知您有何嘱托尽可吩咐，芝泉万死不辞。"

"哈哈哈，芝泉言重了。你我虽翁婿之名，但情同手足，亲如父子，就算天各南北却心系一脉啊!"

"岳父大人对芝泉恩同再造，芝泉没齿难忘，老大人但有什么要芝泉去做的，芝泉马首是瞻，不惜肝脑涂地。

“芝泉，我此去南方造铁路，若是成事或有回京之望，若是不成，恐怕不但仕途不保，身家性命亦是堪忧啊!"

“老大人不必担忧，若是有人欲对您不利，芝泉与北洋旧部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必保老大人身家无虞。"

“哈哈哈，若是 要老夫的项上呢?"

段祺瑞沉默了瞬间，倏然起身跪倒道:“愿与大帅共进退。”

“芝泉，不枉我平日待你啊!汝一片赤诚，老夫于心足矣。汝且继续勤勉练兵，只要你兵权在握，老夫将无性命之虞。"

"老大人尽可放心，芝泉身无长物，唯练兵之道多有心得，必不负老大人栽培。"

"如此甚佳，如此甚佳。"

正事谈毕，翁婿二人又话了些家常，袁世凯举家南迁，欲将所住宅邸送给赁房而居的段，段推辞再三最后才答应以夫人之名拜领，对袁愈加恭敬。送走段后，袁暗自欣慰，自觉识人有道用人有术，上天待己不薄，他日必能出头。

转眼过了月余时间，张謇已到了京师。光绪正在期盼张謇的到来，闻听太监奏报遂连夜召见其至涵元殿觐见。

行过君臣之礼后，光绪与张謇略略寒暄了几句遂直奔主题道:“季直，朕急电诏汝进京可知为何?"

"皇上，臣斗胆直言，望讫恕罪。"

“但可直言，朕决不怪罪于汝。"

“皇上，但凡办一县事，要有一省之眼光；办一省事，要有一国之眼光；办一国事，要有世界之眼光。皇上欲富国强兵必先变法，若欲变法必先了解世界各国变法成功之缘由。英吉利国变法之成功在于创君主立宪之先河，颁《大宪章》保护私人之财产，重工兴商，开工业革命之大局，又通商于天下，遂富甲欧洲称雄于世。再观东瀛日本之立宪，所以大成在于兴利除弊，革除旧制，尽立西式新规，使国民面貌焕然一新，国势因此渐盛，至大败俄国于吾大清之东北乃为列强所认同。

皇上前欲效俄皇彼得之变法所以未成，盖因先太后之阻，今先太后已驾鹤西游，皇上纲乾独断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且莫错过此时，贻误良机啊!”

“季直所言甚合朕意，但变法应以何事先行?"

“皇上容臣直言。"

“但讲无妨。"

"立宪。"

"为何?"

"皇上恕臣无礼，常言曰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无规矩无以成方圆，立宪乃百事之首，维新变法之头等要事。若无宪章之规则诸多改良出师无名，倘若又是朝令夕改，朝野人心必然涣散，动摇国之根本。"

"好，尽依卿言，即日入军机处上行走之职，与诸大臣共议立宪之期，并草拟宪章，待朝议之后即颁行天下，重振大清国势。”

“皇上，操之过急，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

“臣有一事请皇上示臣直言，可否?”

“讲。”

“臣请问皇上，欲效英吉利之立宪亦或德意志之立宪?"

“这…"光绪沉吟良久竟无法作答。

光绪知张謇之问所含深意，效英吉利立宪，则皇权可能旁落，诸多军国大事皆由议会而定，皇帝成为名义上之元首而无权柄之实。而德意志立宪，虽有国会议政，但诸事皆需皇帝首肯，德皇仍大权在握，执政于国。此前因太后掌权自己手中并无实权，只求富国强兵并不在意权柄所执，故此属意于效仿英吉利立宪，但今时今日太后西归，自己重掌朝政，若是再效英吉利立宪，自己恐又要大权旁落，岂不太过委屈于自己?

张謇见光绪面露犹疑已知其心意，便道:皇上，有一折衷之法可愿听之?"

"速讲。"

“皇上，急效英式立宪恐满臣不服，倘若急效德式立宪又恐汉臣离心，若是二者折衷一暂行之法或可为两全之道。"

"如何折衷，速速讲来。"

"皇上，先仿效英吉利设立临时上议院，皇上兼任上议院之首，下设议员36名，由皇上指定军机处并各省军政大员兼任，负责草拟宪章之条款，所订条款由全体上议院议员投票决定取舍，若投票结果成18对18之均局时由皇上一票裁定取舍，此时期以一年为限。在一年之内由各省成立咨议局，由咨议局各推举贤能者三人作为议员组成下议院，待下议院成立后即举行投票，由投票是否过半来决定宪章可否通行全国，宪章一旦通过，非经下议院全体三分之二票数同意不得修改。再由下议院选出内阁总理大臣，需由皇上任命方能上任，由其推举内阁成员由上议院投票过半方能获得任命。内阁一旦产生则裁撤军机处，一切政务皆由内阁决断，皇上亦有一票否决之权。内阁任期2年，下议院议员亦任期2年，2年期满再行由各省咨议局推举。皇上可再任命大法官6人组成最高法庭以投票裁决政务与司法是否违反宪章，若3对3形成均势则皇上可一票决定结果。如此各权已分，相互制衡，循环往复，则宪政成矣，皇权却未旁落，普天之下，皇上仍为持最高权柄之君。"

"季直所言颇为周详，却漏了关键一权。"

“皇上所指是军权吧?”

“正是。"

"臣不曾带过兵却也深知军权之重，一旦旁落则社稷危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