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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人语·语言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清光皎洁


夏日雨后初晴,晒场上空气清润,白树草叶子上挂着雨珠。天上的云撑开来,露出湛蓝的天空。妈妈说:“东北角清光皎洁,天要晴了。”
清光皎洁四个字,着实让我震动,如此纯净,不带一点烟火气。我妈妈一向在山村,除了上过扫盲班,没上过学。可她会说这样文雅的词,在书里也看不大到。
姐姐大概也非常喜欢这四个字。有一次看到雨停,但云色迷蒙,她不惜说一个坏句子来使用它:“我看天上,清光皎洁倒也不清光皎洁。”
“云撑开来”,也是我们老家常用的方言,在我的想像中,“撑”字特别形象:云层上站着一个披蓑衣的人,戴着一顶小笠帽,遮住了半个脸孔,两手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将云作船,慢慢撑开去。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点灯生太婆


读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下降很快,因为那时我最热衷的是听同桌的阿龙“讲朝事”。朝事不仅仅是朝廷里发生的事情,只要是历史上的事,都算。阿龙的肚子里有无穷无尽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人开了一家杂货店,一天,有一个客人来买三样东西,一是“早得时”,一是“晏得时”,一是“不得时”。杂货店老板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那客人大怒说,你如果是百货店,那也罢了,既然是杂货店,自然杂七杂八的货物都该有,限你三天办到货物,否则就砸掉你的牌子。老板愁得没办法,无非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结果被一个小孩子知道了。小孩说,到那天我去当伙计吧,自然有东西卖给他。到了那一天,客人来了,问:“货物配来了没有?”小孩问:“什么货物?”客人说:“早得时。”小孩说:“小甘罗八岁坐朝堂。”客人说:“晏得时。”小孩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客人说:“不得时。”小孩说:“这位客人,你自己不就是不得时吗?”那客人一脸尴尬,嘿嘿而去。老板怕再有这种事情出现,就将招牌改成了百货店。
同桌阿龙讲的时候,自然还要解释甘罗和姜太公,所以这个故事是故事里面套着故事,很有意思。但我更关心的是那个客人有没有付钱。
我们坐在第一排,一上课就嘁嘁促促,阿龙讲得兴高采烈,我听得如痴如醉。终于老师忍不住了,用教鞭敲打着讲台骂阿龙:“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你这个前出世!”
小孩子不该多嘴,不该冒充见多识广的“好佬”,如果老是讲过去的事情,就会被人嘲笑为“前出世”。前出世的意思大概是,他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出生了,所以知道很多他这种年纪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有的人长到二十来岁,说话老三老四,惹恼老年人,也会被斥成前出世。
如果到了三十岁以上,一般就不会有人这样说他前出世,一是因为他此时不是一家之主也该是主要劳动力,能够养家糊口了,自然就有了威信,二是因为他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事情自然应该知道了。
前出世最典型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传说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最爱瞎说,大人讲什么话,她都要插嘴,有一次大人在讲她的太婆出生那天的事情,她也插上了嘴,说,我记得那天堂前间点了一盏灯。人们一听,轰然大笑。从此,前出世这个词,有了一句替代的话,就叫“点灯生太婆”。
有时候,这句话会当作一句歇后语说:点灯生太婆——前出世。
点灯生太婆是一个很古老的场面,幽深昏暗,影影绰绰的有许多人在忙碌。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这个夜晚出生的女婴,日后会有许多儿孙,繁衍出一个大家庭,劳苦功高。那时的一个小毛头,如今成了太婆,脸上皱纹打皱纹,没了牙齿,说话漏风。
我想像之中,点着的是一盏美孚灯:有时候是玻璃做的,可以看见灯笼形状的肚子里煤油过半,有时候是铜做的,灯具身上沾着的煤油荧荧发亮。在我想像中,有人擎着这盏美孚灯,照着堂前间的八仙桌,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点灯这么两个简单的字,这么一个日常的细节,用在这里,简直是大师手笔,令我击掌咏叹,悠然神往。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着!”


旧小说中,高手一箭射出,一刀砍出,或者一拳打出,会喝上一声:“着!”就连观音菩萨去收服红孩儿,拿个“金箍儿”扔过去,也要喝声“着”。
这个“着”字就是“中”,射中了砍中了打中了,一般是对手已无法招架,击中他已十拿九稳,才会叫出声来。喝了一声“着”却又打不着,是挺丢脸的事,原因自然是对手比较滑溜。
我们在某种情况下说到“着”字,意思稍有变化,就是“获得了什么东西”,“得到了什么好处”,“着”字读音要重。
比如程瞻庐在小说《唐祝文周四杰传》中引用的俗语说:“走得着,谢双脚。”——显然这一走,得到不少好处,或者看到了西洋镜,所以才要谢谢自己的双脚。
又如张爱玲《十八春》中说:“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嫁着了,吃穿不愁,或者渐渐发达。
小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会得到一些回货(零食),大人见了,就开玩笑说:“去着哉!去着哉!”意思是去得很有收获。同样,上山拔笋找到笋多的地方,或小秋收遇到很多的野果子、草药,有时也会开心地说:“来着哉!”其中含有侥幸之意,若在白话小说里,就要叫一声:“惭愧!”
还有一句话意思也差不多,叫做“来东哉”。
“东”字是音,不知道怎么写,表示存在,意思与语助词“着”差不多。比如“坐东”,就是“坐着”的意思,可以是祈使语气,让人坐下,也可以只表示状态,坐在那儿。
“来东哉”三个字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陈述,比如某人已经来了。另一种感情强烈,那是得到了某种东西或某个机会,几乎让人觉得从此无忧,比如捉鱼时大鱼几乎到手或者已经到手,就可以用“来东哉”表示庆幸。它比“来着哉”、“去着哉”更高兴。它们的读音听起来就不一样,“来着哉”是开放的,灿烂的,“来东哉”是捂着的,偷着乐的。
另外,“来着哉”的“来”字轻读,“着”字重读,施动者自然是得到好处的人;“来东哉”的“来”字读音重而长,“东”字音短,它是一种状态,听起来施动者似乎是“好处”本身。
与“着”相反,当然是“不着”了。有一个“不着”,叫“犯不着”,意思是“不上算”或“没必要”,是一句通用语,南人北人都懂。
还有一种“不着”,是要咬牙切齿说的,那就是“做其不着”四个字。因为它的意思相当于梁山好汉晁盖口中的“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是张光晟说出来的。张光晟是唐朝叛将朱泚的部下,后来投降了,结果还是被唐德宗处死。他临死说:“传语后人,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唐•赵元一《奉天录》)
张光晟这样说,是后悔两件事:第一莫做,不该参与叛乱,第二莫休,既然参与了叛乱,就不该停止叛乱而投降了。可是到晁盖这里,变成血淋淋的赌性,豁出去了。
做其不着的意思,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孩子打得狼,豁出去了。
既然是“豁出去了”,当然需要有东西豁出,且面临危险的后果,所以“做其不着”说的也是一种赌博心态。
做其不着的“其”,可以用豁出去的东西来替代。有一个鬼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被她亡父的鬼魂“上了身”,她丈夫要将她看起来,不让她出去,她却不肯呆在家里。于是,她在前面跑,她丈夫在后面追。她也不好好的在路上跑,而是在山崖石坎上乱逃,一失足就可能成千古恨。她丈夫更加害怕,追得更紧。她一边跑,附在她身上的鬼魂一边唠叨:“我做一个女儿不着!我做一个女儿不着!”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舍出女儿的命,也不让女婿追上。
“做其不着”的“其”字,也可以是抽象的,并不指代什么事物,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下了大决心。
见多识广的月林曾经告诉我说:猎人背枪上山,子弹打不中野兽,一怒之下,就“做其不着”,敲下自己的牙齿当子弹,必能打中一只野兽。他的解释大概是这样的:他连牙齿都敲下来了,血诚之心定能引得上天垂怜。我问道:“要是打不着呢?”月林说:“打不着这颗牙齿就一直绕着地球转,直到打着什么。”说得我心里害怕,万一某日不小心误入牙齿飞行的轨道,被当成野兽打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夥颐

话说陈胜在大泽乡向秦朝政府发难,后来做了六个月的王。他做王时,那些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飞过来看他了——《史记•陈涉世家》说: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夥颐”这个词,我老家还在用。提到它,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六七岁时的一件事。
我们村的东面有一大块旱地,现在已经建房,那时是好几户人家的自留地。地界有的是一道坎,宽高约半米,坎上长有野竹,高不盈尺。那里的竹春天出笋最早,在山上春笋纷纷出土之前,孩子们先聚在这里找笋,主要是好玩,其次是回家可以剥了壳烧菜吃,或者扔给猪吃,算是为家里出力了。
这些笋还没有铅笔粗,也没有手指头长——不知道笋在一天里能长多高,许多孩子每天爬坎翻石寻摸过几遍,笋能安全地长到手指头长已经颇不容易。
有一天,阿庆居然拔得一支大笋,粗如刀柄,长逾半尺,十分生猛。回家时,他走得两脚一跃一跃,屁股一撅一撅。
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两手背在身后,拿着那支笋,并不放入小篓子,而是露在外面故意让人看见,完全是一副不肯衣锦夜行的小人得志模样,弄得我们非常没面子——果然,阿芬见了大声叫道:
“夥颐!这么大一支笋!”
这声赞美曾经打击过我——我没有拔到大笋,而不要脸的阿庆处心积虑地炫耀,赢得了称赞——这两种妒嫉加起来,让我一整天怏怏不乐。所以现在说到夥颐,我最先想起的是这件事。
“夥颐”是一句响亮的喝彩。
比如看到晚霞灿烂,也会有人赞叹:“夥颐,哪有这么好看的!”——那后面一句,普通话说做“真好看”。
比如说起在上海看到过24层的高楼,也会说上一声:“夥颐,帽子要跌落来的。”——那后面一句,是说他在地面仰头望楼顶的情况。
细分一下,“夥颐”这个词,在我们乡间至少有三种念法。
如果“夥”字说得清脆响亮,那就是赞美。
如果“夥”字说得稍为平缓,那是轻微的讽刺。
如果“夥”字说得沉郁,那是表示遗憾,不过这是否该写成另外的词,没有考证。
说“夥”字之时,还可能带点儿花腔,比较欢快。“颐”字的感情色彩变化不大,字音在“易”和“页”之间,但也有人会念成“唷”。
有一个词读音相似,叫“嗬唷”,表示惋惜、心疼。介于“嗬唷”与“夥颐”之间的读法,则是一种唆使语气,唆使对象,一是小孩,二是狗。
觉得,《陈涉世家》那句“楚人谓多为夥”中的“多”,可能不是指数量众多,而是赞美之意。
过去人常说:“时人多之。”这是说当时的人很推重他,都称赞他;过去人也常说:“时人少之。”是说当时的人很看不上他。多与少两字的这一层反义意思,如今已经不用了。
所以,燕雀们当时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若在今日,那就这样说了:“酷!阿涉当了王,海了去了啊!”
——侯门一入深如海,王门一入,当然更海了去了。
若用越人方言,就这样说:“夥颐,阿涉当了王,勿对则个!”
或者:“夥颐,阿涉当了王,勿则那派头则个!”
我们那地方,用“勿对”两字形容那些无法形容的事物,极言数量之多、体积之巨、规模之盛等等。
“勿则那”是很、非常的意思,但是比很更很,比非常更非常,可以指巨大众多,也可以指渺小稀少。
不过,夥字明明是“果多”两字拼起来的。如果说意思是推重某种水果,那是营养学家的事,上古的人这样讲究的毕竟不多;水果数量众多,倒是需要很在意的——连猴子也在陈涉们的百年前,知道了朝三暮四不够好,朝四暮三比较好。
夥指数量多,自来这样说。比如“清江道中橘园甚夥”,就是说那地方有许多橘园,不是说那地方的人非常赞赏橘园。
这样说来,“夥颐”一词解释为赞美,就有两种可能:一,说数量多,就是赞美之意,就像“大哉”是赞美,“多哉”也是赞美,“数量多”与“多之”的两个“多”,于此界限日渐模糊;二是,“夥颐”其实只是一个象声词,它含有赞美(多之)的感情色彩。
吾乡口语,它就是一个象声词。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和白篮摊

“和计”,或“合计”,意思是全部、一古(股)脑儿、和爹和娘。这个词很普通,但在我们方言中,有一点很特别:“和”字的读音是“寒”,所以“和计”说成“寒计”。
比如“全在这儿了”,我们说“寒计来东哉”。
又比如《柳弧·知州出丑》中的那句话:“汝何言彼哉?我不是彼哉,你才是彼哉,你一家儿都是彼哉。”
我们这样说:“侬哪记话彼哉?鹅弗是彼哉,侬自才是彼哉,倷寒嗰屋都是彼哉。”
嗰(go),是我们方言中“家”字的发音。
有一次,黄立宇的外甥问道: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舟山话怎么说?黄立宇说,传世嘎无产者联合起来。外甥说,错,是“和天下呒铜钿人聚咑拢来”。“和天下”,他的发音是“寒替河”,标准舟山口音。
我们说“和(寒)计”,上海人说“一塌刮子”,舟山人说“和白篮摊”。这“和白篮摊”的“和”,读如“贺”,不再读“寒”。
“和白篮摊”是什么?
越地农村有一种无盖的容器,名叫白篮(也许叫朴篮,不知道正确写法),竹篾编成,上部宽,下底稍狭,沿高尺许,直径约两米。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中说:“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抱篮也许就是我们说的白篮。
俗话说,竹篮打水一场空。旧时我们村有一位篾匠姓王,手艺极高,编出来的白篮极其细密,盛水不漏。这篾匠做生活的情景,我只见过一两次,他很快就老了。
旧时圆形竹器众多,除了白篮,还有笪、笾、筛子。笪沿高两寸,编得粗,有很大的眼子,笾沿高一寸,编得细密。筛子都差不多大,眼子有粗有细。这些东西平时挂在墙上,不占地方。
秋天做番薯糕丝,一锅番薯煮烂,摊成手巾似的一块一块,晾晒时需要很大面积,家里的笪、笾全拿出来了,不够出动白篮,再不够出动筛子,还不够,就连饭架也出动了。
动用白篮看上去有些隆重。
以前我妈妈将小孩的冬衣摊在白篮里,拿到太阳底下晒;有时白篮放在捣臼上,里面堆了许多布片,妈妈坐在小椅子上,慢慢整理;三四岁的孩子可爬到白篮里玩;白篮有时还盛着稻谷,偶尔也盛着晒干了的整株黄豆,准备脱粒。
所有东西都摊在白篮里了,那就寒计来东哉。但这场景乱糟糟的,观感极不舒服,所以“和白篮摊”还有一层意思,也许更常用些:一塌糊涂。
说“这下子和白篮摊了”,意即这下子彻底完蛋了。
说“这人和白篮摊”,是说此人做事情极糟糕,或人缘极差,或命运急转直下。
曾与人讨论过“和白篮摊”的写法,有人说应写成“合拨(和把)烂摊”,“合拨”就是“梁山好汉全伙在此”的“全伙”之意,“和把”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也有人说是“和白烂摊”,很杂乱。后来又有一位老先生写信告诉我,这个词可能是“河坝烂滩”,河坝之下,长年积水,或洪水泛滥留下大片烂泥滩涂,一片烂污。
不知道究竟怎么写,我倾向于“和白篮摊”。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多老娘钿

在舟山,经常会听到一句骂人话:多老娘钿。
出了什么事情,或者不高兴了,就会说这句话,一般是自言自语。但讲究用词的老人,这四个字大多用在孩子身上。
有的人称自己的妈妈为老娘,有的当妈妈的人会自称老娘,也有一些泼辣女子也会自称老娘,想当别人的妈妈。古书中说:“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可见这样的老娘喜欢给那些奸滑的人喝洗脚水,令人又敬又怕。
在“多老娘钿”这句话中,老娘是接生婆,算是半个职业。老娘钿就是付给老娘的工钱,就像我们说木匠钿、泥水钿、剃头钿。
“多老娘钿”的意思是,这笔老娘钿本来不用出,是多出来的。也就是说,这孩子不该出生,生出来了,倒赔了一笔老娘钿。如此曲里拐弯。
有人告诉我,老娘的接生工作中,很多时候还有一项:葬死婴。旧时婴儿成活率低,老娘钿有时候是伤心钱。
这句话从这个意义上生发,就有些恶毒:
即使生出来了,也不如早早死掉,交给老娘去埋了,也不过多出一笔老娘钿,早早了结,后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情。
这种诅咒,在日常对话中,少了那种恶毒气息。有人骂出这句话,一般也是开玩笑,有时是表示轻微的懊悔,没有任何实指内容,也不会真的牵涉到哪个孩子身上。有时候更是一句疼爱孩子的笑骂——这一层禁不起细想,一细想,透着点儿可怖的古怪。不过日常说一些有关死亡的诅咒之言,表示一下喜爱或亲昵,似乎很普遍。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该倒灶

覆卮山戴帽,沿江人倒灶。
说到浙东上虞县的地理,排在前两位的,山是覆卮山,水是曹娥江。覆卮山海拔861米,是上虞最高山,有人说那里有第四纪冰川遗迹,传着传着就逐渐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曹娥江自南而北贯穿县境,在历史上,它也是一条非常有名的江。1986年我去采风时听到一个民间故事,说曹娥江原来是笔直的,但江堤常常被洪水冲倒,后来观音菩萨显灵,在江边走了一趟,人们依她的脚印弯弯曲曲地修堤坝,反而不倒塌了——也许有减缓洪水流速的作用。
戴帽是说云雾遮山峰。覆卮山头伸进云雾里面,就会有大雨,有洪水,就会淹没沿曹娥江的许多农田,这样,沿江一带的人家就倒灶了。
这类与天气有关的谚语还有很多,其中我特别喜欢的两则是这样的:
鲎高日头低,晒杀老雄鸡。
鲎低日头高,潭杀大肚稻。
鲎是彩虹,潭杀是淹死,大肚稻是即将抽穗的水稻。
“倒灶”两个字,意思是倒楣、落魄、糟糕。
灶有灶神,姓张名单,民间又叫灶君或灶君菩萨。灶君不仅守灶,每年十二月二十三就上天,有机会面陈玉帝,所以家里必须好好的安顿、供奉它,拍它马屁,而且平时做人也要良善,才能避灾得福。灶头方位、灶门方向和形制,都有讲究,如果家里出事,或家境差,灶就要重造了。
因此,运道不好,就是“倒灶”。
“倒灶”不是虚说糟糕,往往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好的程度不轻不重,不会只是蚊叮虫咬,也不会坏到家破人亡。有时候,它还是一个语重心长的自谦之词。广东人说的“大热倒灶”一词,越地似乎没有。
有“倒灶”两字的谚语不少,比如:
立夏穿棉袄,蚕娘大倒灶。
今日有酒今朝醉,明天倒灶喝凉水。
“该倒灶”,有时省略成“该倒”,意思是活该倒楣,有诅咒之意,自然比幸灾乐祸还严重些——真的说出了口,却奇怪地有一种小孩子气,所以大人一般不说,即使说了,也是满面笑容地开玩笑。我有时臆想,也许是“该倒”两字连读,在方言中的发音,是嘴唇收缩的过程,像是一个忍笑的过程。又想该倒灶三个字读起来速度都比较慢,有一种儿歌效果,也就自然地减轻了程度。这些想法,当然是毫无道理的。
有一天,二哥在看《西游记》时突然惊喜地笑了出来,他正看到第二十五回偷人参果的故事,孙悟空将石狮子变成自身模样,被小道童抬到油锅里,把锅底捣破了。书中这样写着:
那大仙惊骂道:“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行者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
原来“该倒灶”这三个字,有这样厉害的来历,竟出自孙悟空之口。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乌鬼灶猫

小孩子贪玩,回家一身脏,满脸泥巴,少不得一顿骂:“乌鬼灶猫的,只会败手段啦!”也可能挨一顿打。
败手段也者,是指孩子捣蛋搞破坏,没事给大人找事做。也可能叫“败手头”。
乌鬼灶猫,形容脸脏。这四个字是我照语音生造出来的,当然也有点儿理由。
杜甫在《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一中说:“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
当年四川家家养的乌鬼是啥?
有人说是供奉的乌蛮鬼,有人说是乌鸦,有人说是猪,还有人说是鸬鹚。总之,都是黑色的。看杜甫的诗,乌鬼指鸬鹚似乎靠谱一些,家家养鸬鹚,所以顿顿吃黄鱼——当然不是海里的黄鱼,是河里的淡水鱼。
以前偶尔有人撑排而来,排上缩着好多鸬鹚。撑排到深潭,放鸬鹚下水捉鱼。鸬鹚脖子早给扎了起来,吞不下鱼。等它衔鱼上排,人就一把抓过,倒提着,将它喉咙里的鱼纷纷倒入篓里。休息了,鸬鹚在岸边的竹杆上,阴森森站成一排,寂然无声。我们也不敢接近,大人恐吓说,它会暴起伤人,用喙凿了你的眼珠子。
灶猫又叫偎灶猫。猫很爱干净,大解后必用垃圾盖住,得闲就舔舔手掌洗个脸,吃饭也很斯文,因此有个叫“猫先生”的绰号。冬天寒冷,它也挡不住了,喜欢钻入灶洞过夜,享受余温。早起烧饭,柴火一塞进去,猫就疾忙钻出来,一身灰,吓人一跳。它有时兴起,走不几步,站住了,浑身剧抖,给人一鼻子灰,算是洗过了一个讨厌的澡。
有了这两种动物,再参照小肚鸡肠、蛛丝马迹的造词法,乌鬼灶猫就写成这样了。正确写法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乌龟罩貌”之类,望识者见教。
吾乡方言,鬼、龟、贵、归均读作“举”。乌龟自然说成“乌举”;陶渊明说“归去来”,我们念“举起来”,所以夜晚不要说“归去(举起,意思是回家)”,否则容易遭鬼跟踪——惹举(鬼);惹鬼也是我们常说的词,就是碰到鬼,意思是遇到不曾想到的坏事;贵字比较特别,东西贵说“东西句”,富贵、贵人,或者人名中的贵字,还是念贵。
当年在我们乡下,没有马路,没有汽车,小孩子整天到处乱玩,沙滩上挖坑,田边头筑坝,道地上打滚,弄得乌鬼灶猫很容易。打雪仗是冬天常见的事,某年秋天,我们还曾像打雪仗一样打泥巴仗,以田塍为界,泥弹纷飞,呐喊阵阵,人人乌鬼灶猫。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木梢就是树梢木末。“背木梢”,有的地方说作“掮木梢”,有的人写作“背末梢”,情形很复杂。
它的意思也有些复杂,有的说是吃亏,有的说是上当,有的说是做傻事,总之,不小心惹了麻烦了。它有很多种句式:
“木梢背进了。”这是吃了亏,或者眼看着就要吃亏之时说的。
“我不会给你背木梢的。”这是向合作者保证,不会让他吃上当吃亏的。
“你要背木梢的。”这是发出警告。
“这回背木梢了吧。”这是幸灾乐祸,或者搞恶作剧之后的玩笑。
也有人将“掮木梢”当作“掮客”用,比如李涵秋《广陵潮》:“物聚于所好,以军统这样势位,谁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伙友,往来其门,络绎不绝。”
各地有许多故事解释这个词,我比较喜欢一个歇后语:“木梢背进——大头还在后头呢。”它在我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捡了一截柴禾,满心欢喜扛在肩上拖进家门,不料后面还带着一个巨大的树干,怎么也拖不进来,拿着刀斧锯子也无从下手,弄得进退两难。
这句歇后语延伸出来的意思是,别以为上了这点当、吃了这点亏就算了,更大的当在等着你上呢。这个木梢,显然是海明威那点儿露在海面上的冰山。
最喜欢说“背木梢”这个词的,大概是舟山人,经常笑嘻嘻地疑心:“你不要给我背木梢。”说到自己的老婆,也喜欢如此评价:“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这也许也是“大头还在后头”——抬进一个老婆,不过是小麻烦,和老婆一起生活,那才是大麻烦。这笔账不好算,木梢会越算越大。
舟山人说“老婆”为“老浓”,说已婚妇女为“老浓爿”。“浓”写的是白字,读“NIONG”,但在说“老浓”时,似乎又略有区别,在NUN和NIONG之间,缩唇缩舌的,发音挺难,不像“老婆”,直白弄通。
不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写,有人写作“娀(SONG)”字,看着像,读着不像。
老同事老阎的“老浓”极端反对打麻将,老阎偷偷摸摸打,被他“老浓”打听着了,就怒冲冲杀进去,将麻将撒一地。老阎默默站着,尴尬得像个遭批斗的地主,苍白着脸,噏动着嘴唇——我猜他那时肯定像唐僧那样,在不断地念经:“老浓抬进,木梢背进;老浓抬进,木梢背进……”
夫妻真正吵架时,大概不会说这样有幽默感的比喻句,一般是在开玩笑或夫妻间打情骂俏时说说而已,所以女人不大会因此翻脸。
我没见过真正的“抬老婆”,虽然见过很多婚礼,也见过新娘子坐的花轿。我们村最后一个坐花轿的新娘子,是阿萍的妈妈,据说还曾绕村一圈,非常风光,就像阿林打了一头小水牛似的野猪,抬着在几个村游街示众一样。阿萍比我还大一岁,她爸爸抬老婆,我自然没办法看到。抬新娘子的风俗消失已久,但“抬”字一直在口头保留了下来。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新娘子是抬的,木梢是背的。猪八戒背过媳妇之后,就成了丈人家的长工,挥舞九齿钉钯,镇日在田里劳作,背进了一个大大的木梢。男人大多和猪八戒一样,爱背这样的木梢。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19-05-09 10:15:24
八都里


困得八都里。
这句话是说,一个人在深度睡眠之中,不知周遭动静,不知东方之既白。类似的一句话比较直白:“大水氽去也不知道。”看到谁睡得正酣,叫醒时,也会直接说:“氽去哉氽去哉!”
困就是困觉(读如告),即睡觉。
我出生两个月,睡在竹榻上,忽然不见了,妈妈大惊,后来在竹榻下找到了我——掉下了床,还是“困得八都里”,睡眠质量极佳。
“困得八都里”的引申意义是,信息封闭,对世事的变化浑然不知。
这话我从小听着说着,就是没想过“八都里”是什么——听上去像八个肚子。
庚寅冬回上虞百官,夜晚到天香楼,与梁难、昙花喝茶聊天,说起梁难在研究的上虞古志,昙花在研究的纂风寺,说到明朝倭乱,梁难忽道:你知道困得八都里的八都是哪里吗?就在我老家。
宋代行政划分,有路、府、县、乡、都、里六级。“都”这一级,到民国才废。县各有名字,“都”各有排行,各县差不多都有一个“八都”。我老家是十五都。照清朝的划分,梁难老家崧厦一带的八都,辖有蔡林、凌湖、五叉港、埩头、、朱邵、下洋、黄家堰等十七八个村。
梁难说,八都周围,向北是海防重地,向西是绍兴府城,向南是县城丰惠,向东是临山卫。铁桶似的围着,能挡住外来侵袭,一向比较太平,可以放心高卧,困得八都里。
这里设边防历史不短。宋熙宁六年,八都周边有曹娥堰营、梁湖堰营、打竹索营、通明堰营,驻兵计200人。明清更是海防重地,营寨遍设,驻军数千。
梁难还讲了一个故事,事情记载在《上虞万历县志》第五册。元朝至正年间,方国珍攻下当时的县城丰惠,用石头筑了城墙;后来明太祖朱元璋派了那个信国公汤和巡边防倭,实行海禁,废了舟山,在沿海筑城59座,为筑沥海卫所,拆走了丰惠城墙石头,丰惠只好用泥筑了城墙;再后来有个徐知县觉得不够安全,又改石砌。嘉靖年间,倭寇大掠宁波、绍兴,但三次攻打丰惠,都没有攻下。这事,太险了。幸亏徐知县恢复石城。
杭州当年也有个著名的八都兵,是董昌和钱鏐所率,曾与黄巢和刘汉宏作战,后来扩到十三都。“杭州八都”时代,并不怎么太平,恐怕没有“困得八都里”的安闲。


楼主:须弥山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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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1-10-17 23:08:00

更新时间:2019-05-09 1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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