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尊天礼人

毒奶粉事件、地沟油事件、毒疫苗事件、虐待儿童事件，这些事情的发生后，有人主张加强思想道德教育，有人主张加重刑罚。那么，这些能否解决问题？

刀不能断水，泥不能扶墙。只要利润回报足够丰厚，自然不乏冒死之人，多严的刑罚，又能真正断得了为恶的根源？但没有适当的刑罚做基础，就像是要用道德之泥来扶正人性之恶的墙基，是不可能的事。

叶冒于尖，而生于根，这些问题就像树叶一样，看上去是长在树枝之端，而它生长的力量，却源于树根，我们找不到树根，这样的问题会不断地涌出来。

我办的一个中小学教育机构，每年会组织学生游学，每天晚上要给学生买水果，我的要求是，这水果必须新鲜，必须口感好，必须品相好，只有符合这三个条件，才可以选择价格相对合适的。

但我从来不敢跟工作人员说“挑些便宜的水果”，因为我不相信既新鲜、又口感好，还有品相好的水果会便宜。他们临走时，我还会强调，不要挑便宜的。

因为我知道，每个有“责任心”的员工或主管，都会帮“老板”省钱，但我同时知道，有些钱，是干脆不能省的。

我们去游学，有一次有几个同学拉肚子，虽然事先我们知道吃饭的餐厅虽然用的是好油，但餐厅所谓的好油，通常只是普通的大豆调和油，甚至是转基因大豆调和油。我们当天让人开车从山下超市买最好的油，并制定成了我们工作规范，凡是我们的游学活动需要在某地长住的，都直接自己带油，带能买到的最好的花生油，不管价格。

当一个单位的领导说，我们要选最好的苹果，往往层层执行下来，选到的苹果，不是最好的。只要这个流程环节上有一个人对领导的这一要求不够重视，便会影响结果品质。就如麦当劳过期食品事件。

一、为什么麦当劳会在中国出现过期食品事件

麦当劳成立于1954年，有32000家快餐厅，分布在121个国家和地区。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没有出现过期食品及类似的食品安全事件。

后被中央电视台（现为中央广播电视总台）3•15晚会报道了位于北京三里屯的一家麦当劳发生鸡翅超过保温期后不予取出、甜品派以旧充新及食材掉地上不加处理继续备用等违规情况。

就在一年后，又曝出上海福喜公司作为麦当劳、肯德基等公司的供应商，将过期8个月的、颜色发青的臭肉重新切片装进新包装，将“保质期”延长了1年。每天会有专人制作两套报表，以掩盖真实的生产日期。

受福喜公司影响，北京的麦当劳“汉堡”基本都停止供应。麦乐鸡没有，鸡翅也没有，香骨鸡腿也没有。由于无餐可售，平时忙碌的麦当劳服务员许多都只能干站在售货台上。

而福喜公司，其实是一家国际连锁店供应商，成立于1909年。事件发生后，业内公认的是，福喜公司质量控制体系先进，不会诱发恶性食品安全事件。福喜集团所有人谢尔顿•拉文也称，福喜集团成立100多年来都按照全球最高标准安全供应。为保障原材料的质量和安全，福喜集团采用纵向产业链整合发展方式，在欧洲和中国开设自营的屠宰厂、鸡肉加工企业、饲料厂和孵化场。

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他们怕鸡肉不安全，连整个产业链都给自营了，包括孵化场、饲料场、屠宰场、鸡肉加工厂。他们有着全球最严格的制度，但是谁知道会在“保质期”上出问题呢。

福喜公司所遭遇的，是人的问题的，是他们遇到了一批对“食品质量”“生命安全”完全漠视、毫无敬畏之意的人。

但我想强调的是，这与他们的“道德水平”很可能无关。

那些给水果打催熟剂的果农，那些大量使用食品添加剂的餐饮人，那些给自来水里加了粘稠剂、色素和香精，生产出饮料来的厂家。他们回到家中，也许还是父母的好儿女，或是好父母，甚至还是你的好朋友。但是他们一回到“工作岗位”，他会告诉你“大家都这样”，你会心想“这东西我以后不吃了”。然后你出去吃了别的知情人不想吃的东西。

中国面临的人最大的威胁，不是别的，而是人们对生命敬畏尊重之心的消失。

二、我们可否通过“道德”教育让人们尊重敬畏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获得巨额的利润回报，可以连杀头之罪都敢犯的话，你如何期盼他变得“品格高尚”起来？

“道德”教育，只对一个有“道德诉求”的人有用。

“道德”是一个人的内在诉求，很难通过外在的引导加以提升。

在中国，大家受到的书本和宣传上的“道德教育”，真的不够么？管用吗？

一个给水果打激素的人会想，反正我自己又不吃，一个给原材料注水的人心会想，反正大家都这么做，我不做假，我得赔死。一个生产伪劣产品的人会想，反正这东西吃了又不死人，我不造假，我喝西北风啊？

我们说，更多做恶的人，他们的行为够不上刑法，他们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做的都是不死人不害命的事，按他们的说法，他们只想赚点钱，过小日子。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他们甚至是你的朋友、亲人，甚至就是你自己。

我不会拿善来劝你，我不会拿道德高尚来要求你，我不会跟你讲道理，我也不会去报官，因为，你只是树上的一片叶子，我把你摘下来，还有千百片，甚至整个树上绝大多数的叶子都是这样的，包括未来新生的叶子。

如果你要和他们讲尊重生命，敬畏生命，他们都能听懂，他们都能认同，他们也认为你是很好的人，除了认为你“站着说话不要腰疼”，除了认为“你让我们一家人去喝西北风啊”，还有除了认为“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都这样搞，我不做了管什么用？”。

然后你跟他讲，你可以从我做起啊，将来更多的人会从我做起!

其实，上面的话除了你自欺欺人和让人心觉伟大外，并不会真正的改变这一情况。正在涌现出来的做小恶的人，远比放弃做恶的人多。

医生都知道，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在出乎大家意料的地方，甚至看上去与这件事根本无关。

三、这世间，最无用的教育，是苍白的道德说教

有几年，我主持机构的作文比赛参赛的事，事实上，我们会给组委会一个推荐名额，上面写了被推荐者所要获得的作品、奖级等情况，基本组委会就这么办了。

最多时，我的团队要处理的投稿人数有一万多人，我让他们先按比例分出一到三等奖以及优秀奖的入围文件夹。将入围的作品放在里面。

然后让另几个人从优秀奖里再选出一些作品推荐给三等奖，然后再让另外的人从三等奖里选出优秀的推荐给二等奖。

最后，我自己再让人把一、二等奖的作品都看一遍，挑优秀的作品进入一等奖，同时把一等奖中大家认为差异偏大的作品退还到二等奖中。

这是一个严格的流程，并且顺序不能乱。等选完了。我每次都会和大家讲，对我们来说，我们面对的是几千上万个学生，但对学生们来讲，他的作品只有一篇。

我们这样选，就是怕把真正优秀的作品，因为老师个人的好恶，给埋没了。大家严格执行这个流程，哪怕是这个同学的作品在第四类中，也有机会最后成为一等奖的获得者。
这是对每个参赛同学的尊重，我们要带着一颗敬畏的心，认真对待每一篇稿子，最后，我们从一等奖里把不够优秀的作品选下来，是对我们奖项的尊重。

我想我每次最后讲的话，除了用来点明中心之外，没有多大的教育意义。而真正能让每位老师尊重每篇稿件每个同学每一届比赛的，只有这个富有仪式感、不能被破坏的流程。每个参与者，都在亲身感受这一切。

我平时在屋子里，通常都衣衫不整，但每次写作之前，我都会正衣衫，虽然没有人监督和要求这一切，但我心里清楚，这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是做给自己看的，它让我更明确，我们是在认真负责地去做这一件事，这是对每一个读者另一种形式的尊重。

同样的事也在吃饭上，我吃饭时，也会防止自己是衣衫不整的状态，同样，我是在“尊重美食”，只有我“正衣衫”，才能尊重得起这些美食。

记得有一次，有位同事看我给读者签名比较辛苦，提议说，黄老师，这样，我们把你的签名印在书上，这样，印一批签有你名字的书，你就不用这样辛苦了。我赶快回答说，我要么不提签名的事，只要说了，我就认真的一个个签名，绝不取巧。因为取巧，丢失的，往往是敬畏尊重之情。

我从小到大，无论是给父母递饭，还是水杯，都无不是双手，从不曾有过例外。我用这样一种形式，保持的是对父母的尊重之意，并不让其因为人性而松懈。

一个没有敬畏心的人，他做事是没有底线的，只要有足够大的威胁或诱惑；一个没有敬畏心的群体，他们做事是没有底线的，无论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

但能培养敬畏心的，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劝人为善，不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是让其生活在一个富有仪式感的环境中。

萧何跟刘邦说，公可拜韩信为大将军，统领军中事务，定可成事。刘邦说这简单，我现在就封他为大将军。萧何不同意，他的要求是“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

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这四个环节中，择良日是敬天，斋戒是尊事，设坛场是敬人，具礼是礼众。这些仪式下来，是教育了刘邦必须尊重拜将这事，尊敬将领，是教育韩信必须敬畏自身职责所在，回报刘邦与众将士，同时也教育了众将士，要敬守军令，服从指挥。

那么，今天的中国人身边，还有多少大家认真对待的“仪式”？

四、数千年以来，我们一直在误解礼仪

有关礼仪，大家记得最熟悉的一句，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句话源于《礼记》，但自从秦汉以来，这句话的理解，被人为有意曲解误读，出现了与本意严重不符的情景，讲解成“庶人没有资格受礼遇，大夫拥有特权不受刑”，并被后世当成批判封建等级制度的靶子。

而《礼记》中这句话的思想，是周公制礼时所奠定的，这句中，“上”是指“尊”的意思，“下”是指“卑”的意思。在秦汉之前，它的本义一直是“刑不尊大夫，礼不卑庶人”。意为，不会因为大夫之尊，就可以免除刑罚，也不会因为是平民，便不以礼相待。

多么正能量的要求，在秦汉之后的解释里，为了满足统治需要，被“官定”成“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并称为是遵循古制。

在西周之后，自周公起，至秦汉之前，中国的礼制仪式，其实都是围绕着“尊天礼人”四个字展开的。

西周之前，是只“尊鬼神”，秦汉之后，是“尊圣（鬼神）礼上”，唯有中间这八百年，是“尊天礼人”。

西周之前，所有的仪式，都是围绕“尊鬼神”而展开的，简单来讲，是以敬畏鬼神为基点，来实现敬畏鬼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统治者）而展开。秦汉以后，所有的礼仪，都是“尊圣”，这里的圣，指的是“圣人”和“皇室先祖”，并通过“圣人”学说来进行思想统治，并通过“尊皇室先祖”来通过血缘方式合法化政权统治。

“礼上”，是指所有的仪式，都是来增加对强权者的礼遇仪式，来增强人们对他们的尊重敬畏之情。

而周公所推行的，是“尊天礼人”，所以，“刑不尊大夫，礼不卑下人”，是他“尊天礼人”思想的维护者。

“尊天”，便是尊重天道，尊重自然和人性之道，礼人，要达到的目的，则是让人有敬畏之心，对生命、对万物、对自身。

周公当时无论从婚礼、上任、捕猎、王制各个方面，都制定了一套完善的“敬天礼人”的规范。我们看到的刘邦拜韩信为将时的礼仪，便是周礼，它体现的便是“尊天礼人”，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刘邦、韩信、还是普通士兵，一方面，他们是施礼者，另一方面，他们还是受礼者，也就是接受礼遇的人。

然而，秦汉之后，新制的礼仪，都是王公将相，是受礼者，下人永远都是施礼者，在整个过程中，当人肉道具，打酱油，给人行礼，行完礼走人。

或者来说，周朝的礼仪，在设计上，是人对天，人对人，都是相互的。而秦汉之后，是单向的，我们讲的自己是文明礼仪之邦。那个礼仪都是针对“上人”而设。“礼”不至下人。

所以，秦汉之后，中国的礼俗礼式，往往变成了“权贵”们自娱自乐、自我合法化、自我满足的工具，对普通民众来讲，任何庆典，往往最大的看点就是“热闹”，并不会培养人们的“敬畏”之心。

中国上古时期的婚礼仪式，极为繁杂，却难得的在民间保存了“尊天礼人”的根子。但随着整个社会礼俗的“政治化”，更多民众看热闹心也被延伸到婚礼仪式中。
因此，我们现在看到的婚礼，已经没有了庄严神圣感，只有各种图热闹的“闹洞房”和“闹伴娘”，以及各种“闹”。

在中国人心中，还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呢？是值得用一颗敬畏心认真对待的呢？或许这是个伪命题。真正的答案是，中国人已经几千年没有参与真正富有仪式感的互动行为，敬畏心已然鲜见。

对一个缺少敬畏心的群体，你讲多少大道理，劝多少善，都是无用的，最基础的，是通过仪式感，培养起人们的敬畏心。

五、周公如何看待敬畏心？我们如何生成敬畏心

有一次看一个《非诚勿扰》的节目，来了一位“诗人”，结果有女嘉宾说，那你为我写首诗呗，然后那位“诗人”就开始现场“作诗”赞美女嘉宾。

我知道，一个真正的诗人，是不会随意写诗讨好一个自己都无感的人，因为那是对自己热爱的诗歌的不尊重；我知道，一个真正的热爱烹饪的大厨，是不会给红烧肉上浇色素的；我更知道，一个真正热爱种瓜的人，是不会给自己种的瓜果打催熟剂的。

我知道，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门生意，或者都只是为了赚钱，毒奶粉、地沟油、毒疫苗、过期食品都是。

同时，我也知道，在一个缺少敬畏心的国度里，产生不了真正的哲学家、画家、音乐家，也产生不了伟大的科学家、思想家，因为，或许对他们来说，很多事情，只是一门生意，只是一份工作，只是为了谋取更大利益。

周公制礼之时，无论婚丧嫁娶、入学升官，都有一套严格的仪式，而正是这些仪式感，才让一个史官敢冒杀头之刑，也要如实记录皇上的过错，让行医之人哪怕生计再艰，也不敢掺假误病，让每个家族都能谱系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