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余华进了主任办公室，那边一条消息在整个医院传开了：潘医生今天抱着一个人进了办公室，还是公！主！抱！

八卦以一种神奇的速度传遍医院角落，甚至通过电波和网路爬出了医院。于是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在余华进了办公室之后短时间内没有停过。

医院的人好忙啊。余华听着外边没有间断过的或漫步或仓促的脚步声，心里感慨。

但是以各种理由路过办公室的人都失望而归，因为门一直关着的。

门内，余华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坐姿端正，手里捧着一本书，脑袋东张西望。

这里的布置和家里的卧室一样，简洁规矩，仿佛可以看到的每一根线条都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且恪守其职不敢擅离。

余华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茶几边的沙发上，铅灰色的沙发，看不出是什么料子的，有一种凌厉霸气的感觉。余华看一眼沙发，看一眼潘岳明，再看一眼沙发，最后垂头丧气地看着手上的书本。他想脱了鞋子窝沙发里……可是，不敢。

余华度日如年地坐着，捧着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心里开始隐隐有些后悔，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尽可以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现在只能像一个在家长面前不敢放肆的孩子，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洛觉得很无聊吗？”潘岳明的声音在此刻的余华听来有如天籁，他好想点头啊，但是不敢。是自己要求来医院陪他上班的，现在又觉得无聊，连一天都没有撑过去。

于是，余华摇了摇头。

“这样啊。我还想着小洛如果觉得无聊我们就去花园里散会儿步呢。现在看来，……”

余华不淡定了，立刻站起来扑进潘岳明的怀里，“我们去散步吧。”余华觉得这样的自己太差劲，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你工作了那么久，也该休息会儿。”

“嗯嗯”，潘岳明笑道：“确实工作了很久，都十点了啊。”

余华震惊，才过了一个小时吗？那剩下的一天要怎么过？！整个人瞬间蔫了，软软地瘫在潘岳明怀里。

“好了，起来，我们去散步吧。”

余华摇摇头，没动。他觉得生无可恋了。

“你这样我们怎么出去？”

“不要动。你抱我出去。”余华撒娇，顺便得寸进尺地把双腿盘在潘岳明腰上，双手环住脖子。接受了小孩潘小洛的情感和性格的余华，此时就是一个小孩子，还是一个会撒娇怕家长的小孩子。

余华撒完娇，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潘岳明说话，心里一惊。不会生气了吧。赶紧坐直起来。却见潘岳明有些忧愁地看着他。

“小洛小小的真好抱。”潘岳明搂着余华的腰，“可是长大了爸爸就抱不动了。怎么办？”

“？？？”余华觉得自己永远也跟不上潘岳明的思维。

“小洛永远也不要长大好不好~”

余华惊悚了，潘岳明，是在，撒娇？对着一个小孩子撒娇真的好吗？但是余华却觉得很受用，忍不住翘起嘴角，颇为大款地给了潘岳明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然后点头说：“好。”

潘岳明听到回答，高兴了。“那爸爸抱小洛出去散步。”

办公室门刚打开了一条缝，余华就后悔了。他刚才只是开玩笑的，这么大的人被抱来抱去，太羞耻了。他挣扎着想要从潘岳明的怀里下来，却被抱得更紧。潘岳明看着余华像条鱼一样扑腾，笑得戏谑。

正当余华撑着门打死也不让潘岳明走出去的时候，“笃笃”的脚步声很有节奏地响起，并且逐渐靠近。

“岳明哥哥。”

听到突然响起的说话声，余华立刻把脸埋进潘岳明的衣服里不愿意抬头——太丢人了，又不是小孩子。

潘岳明抱好乖乖不动了的余华，抬头看向来人。一袭纯色丝面长裙，白色皮鞋，干净利落的装扮。

“李芸。”潘岳明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岳明哥哥。他是谁？”

李芸忐忑地隔着半人宽的门缝看向潘岳明。“岳明哥哥。”

其实话一问出口，李芸就后悔了。虽然潘岳明一直看起来温和包容，但是只要接触过或者留心观察过他，就会发现他是多么强势甚至专制的一个人。
而自己刚才的问题，就像是在质问，这是潘岳明绝对不会喜欢的。

“是小洛吗？”李芸转向潘岳明怀里的余华，希望转移话题略过刚才的问题。“我听潘阿姨说起过你。我叫李芸，你可以叫我阿姨或直接叫我的名字。”
李芸微笑着看向余华，笑容和煦温暖，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那种亲和笑容。

余华被点了名，不好继续当鸵鸟，于是从潘岳明身上下来，半个身子藏在潘岳明身后，右手悄悄拽着潘岳明的衣服。踟蹰了一下，开口道：“阿姨好。”

等了片刻，却不见李芸应声，余华抬头，发现对方微张着嘴，睁大眼睛愣在那里。

这个表情是吃惊吧？余华疑惑，于是转头去看潘岳明，用眼神询问怎么了。潘岳明对上余华的视线，眉头皱紧，没有解答余华的疑惑，而是一把将他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潘岳明的声音里没有不悦，但是已经不可以称之为客气了。对方直勾勾看着余华的眼神让他很不喜欢。

李芸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没事我要继续工作了。”潘岳明说完就关上了门。

李芸眼睁睁看着门在自己眼前关上。这是潘岳明对她最不客气的一次。是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最近的也保持在客气礼让这个圈子上，往外是厌恶，往里，寸步也进不得。

那是个女孩子！那竟然，是个女孩子！
她以为他不习惯跟别人接触，只除了自己收养一手照顾长大的潘小洛。
那个女孩是他喜欢的人吗？长得真好看啊，眉目如画，肤如凝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而且眼神无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看向他的时候就仿佛看着整个世界——难怪他会喜欢呢。

李芸早晨一接到朋友的电话就拿起车钥匙，上了车，点了火，快到医院的时候才从冲动中缓过来，觉得这样做不好。
这样做没有一点好处，反而会招来厌恶，但是她却有些管不住自己，给自己找了很多个借口。她只是想看看。看看那个得到特殊对待的人是谁，是什么样子。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那个人会是谁。如果是潘小洛，那么她就想看看岳明哥哥一直珍视的人是什么样子，或许自己可以博得潘小洛的好感。但是，却不是潘小洛，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年纪不大。年纪不大！李芸突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个女孩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太小了。长出了一口气，李芸又看了一眼关紧的门，转身出了医院。

***

经过这么一打岔，出门散步的事情就被迫取消了。余华有些沮丧，抬头看着潘岳明想得点安慰。可是潘岳明却什么也没说，甚至没看余华一眼，直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

余华看着潘岳明明显不悦的脸，觉得莫名其妙，接着就有些生气——你以为就你会生气，我也生气了

“哼！”余华重重哼了一声，见没有得到任何关注，就走了两步准备窝进沙发里安慰一下自己。

“别动！”潘岳明突然大声道。余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住，僵在那里，姿势保持着往下坐的半蹲状。

“过来”。这次声音稍微和缓点。余华还是没动，他有些赌气的意思，甚至想着：不让我坐吗，我偏要坐。可是这个想法还没化为行动，潘岳明又加了一句，“不要惹我生气。”他是认真的，余华没有逻辑的就是知道这一点，而且莫名地不敢挑战这个威胁。

踢踏着走到潘岳明身边，余华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悦。

“沙发不干净，”潘岳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洛想坐，等换个新的干净的。或者，你习惯家里的软椅，下次把家里的软椅搬过来好不好。”

这是打一个棍子给一个枣吗。余华心里愤愤不平。可是，却不争气的吃这一套。潘岳明温柔说话的样子让人不忍拒绝他。

“那个沙发哪里脏了。”虽然接受潘岳明的安抚，但是余华不想那么快承认，还要再抵抗一下。

潘岳明将生着闷气的余华拉过来，在额头上落下一吻，答非所问，“只有小洛是干净。”

过了好久，又说：“小洛要听话。”

***

或许那个沙发真的有什么问题。午饭之前，就有两个人进来将沙发抬走了。下午午休刚结束的时候，一个崭新的，防灰布罩都没有拆开的新沙发就送过来了。

“希望你们下次的工作效率可以高一点。”潘岳明接过签收单准备签字，一身干练西装的男人隔着办公桌站在三步之外。

“不好意思，潘先生，昨天那位误工的员工我们会给予相应的处理，希望这次的服务您能满意。”

潘岳明扫了一眼摆放好的沙发，看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点了点头。

男人微笑着接过单子，不再说话，直接离开了。

第三十六章 干净脏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快，余华在新沙发上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地面上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了。惯性去看办公桌，那里却没有人。

没有人。潘岳明不在那里！

余华的心跳突然乱了，人也慌起来。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切就都不对劲了。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如同重鼓在耳边敲响，余华捂住胸口，害怕下一刻它就会冲出来。

“爸爸。”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低低得传不了多远。

房子已经开始转了，越转越往中间挤。余华的耳朵里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重鼓一下一下敲着，每一下都敲在余华的身上，冲击着他的身体。

“爸爸。”声音里带着哭诉和可怜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过来问问孩子你怎么了。可是摇摇欲坠的门紧关着，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余华的手开始发抖，他不敢再看，只能紧紧闭着眼睛。重鼓还是一下一下敲着。

莫大的恐慌感如潮水般涌过来，余华知道自己现在很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想逃，可是门却关着。

“爸爸！”声音凄厉地穿过窗玻璃。“爸爸！爸爸！”

草坪上的护士吓了一跳，那里是潘医生的办公室。声音里的恐惧那么锐利，护士没有多想立刻跑过去拉开窗户。办公室里一个小孩子蜷缩在沙发上，浑身发抖。

“通知急诊，我进去开门。”护士朝着身后的同伴大喊了一句，然后就翻身进了办公室。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活动病床已经停在门口。现在正是下午最忙的时候，医生大都没下手术台，或者正在巡房，只有急诊最近。

护士有些吃力地将团成一团的人抱上活动病床，“看不出来还挺重。”站着歇了一口气，看着活动病床被推走，护士松了一口气，决定赶紧去实验室告诉潘医生，或许是旧疾，那么潘医生应该有应急的药。

“啊！”护士一声尖叫。刚才还在想的人一转身就看见站在身后，人吓人吓死人。护士拍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着气。

“你还好吧，怎么在这里。”视线前移，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开着。潘岳明三步并作两走小跑过去。

空的。

“人呢！”

“送去急诊了。”护士一瞬间后背发凉。紧接着护士的话音，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潘岳明立刻往声音的方向跑。是小洛。

直到潘岳明消失在拐角，护士才缓过来。

“刚才那样，是潘医生？”护士有些腿软，靠着墙往潘岳明离开的方向看。走廊空空的，早就没有人了。

“原来是潘医生的孩子啊，难怪那么着急。慌慌张张的。刚才的那个眼神……”护士一个人没头没尾地说着，“好犀利啊。我都被吓到了。呵呵。”

潘岳明一路冲刺跑到急诊，几个护士挤在门口，潘岳明拨开人群，只看见屋子中间一张活动病床，上面空空如也。

“人呢？”
“从我办公室推过来的人呢？”潘岳明低头半眯着眼睛，目光被遮挡在睫毛和额发之下，声音还带着不明显的喘息，但是音调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啊……”，听到提问，众人才缓过来。

刚才那个孩子安安静静躺在活动病床上发抖，谁知道突然就大叫然后跑开。

不过让众人愣住的不是这个小小的变故，而是惊鸿一瞥的容貌。怎么说呢，并不是说她美得惊天动地，而是，大概是气质吧，说不清，只觉得不可思议。

电视里有很多被塑造得某一方面接近完美的角色，砍掉了所有其它的细枝末节，大众会喜欢会追捧，但是理智上知道生活中不会出现这样的人。可是，如果你在生活中看到了呢？——那个孩子给人就是这样的惊艳之感——纯粹到极致的惊艳。

“那个孩子，突然蹬开了人，滚下床跑了。”
潘岳明：“往哪个方向？”
“哦。哦。那边。”众人反应过来，“潘医生，我们帮您一起去找吧。”
“对啊对啊我们一起去吧。”
潘岳明：“不用了，你们留在这里。”

潘岳明朝着众人指的方向走去。宽阔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步，每一步都钉在地上。他算好了时间，没想到小洛会提前10分钟醒过来。然后……。
心里一股烦躁和厌恶几乎压抑不住。

这个方向只有一条走廊，尽头是废弃的杂物间。潘岳明从头走到尾，在最后一间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的余华。

“爸爸，爸爸。”余华一边发着抖，一边念着心中唯一的救赎。

潘岳明走到余华三米远的位置停住。原本埋头蜷缩的人突然抬头。

“爸爸。”余华惊喜地出声，猛地起身想扑进潘岳明的怀里。当恐惧退去的时候，剩下的是委屈和脆弱。

潘岳明却退后了几步。

“爸爸？”之前的情绪变化耗费很多的心力和体力，余华看着近在眼前却躲开自己靠近的人，慌张而害怕。

房间昏暗的光线将沉默都染上了压抑的色泽，空气似乎都变重了。
又来了，那种逐渐心跳失控的感觉。余华撑不住跌坐在地上，缩着肩膀眼巴巴望着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的潘岳明。

“你脏了。”

没有往常的温和包容，他将这三个字说得机械，不带一丝感情，让人无从揣度其中的情绪。但是又觉得这三个字肯定不是一个事实的陈述。

余华从下方仰视潘岳明，那么高那么远，那么——黑暗，是因为房子阴暗，或者是因为逆光，无论如何，余华记住了这个时候的潘岳明——没有长相没有语言没有色彩，只有一团黑色。可是，这团黑色却是他的依靠，不能离开。
如同一道闪电划开乌云遮蔽的天空，余华终于从习惯中挣脱开来，发现事情的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你对潘小洛做了什么？

“沙啦。”

东西落地的声音。余华和潘岳明都下意识看过去。刚才余华蜷缩的地方，一张照片从靠墙放置的废弃宣传栏上掉了下来。

还是一室死寂。久到余华觉得身体开始发凉的时候，他听见潘岳明轻轻的叹息。

“唉。”如同面对孩子的调皮无可奈何的家长。随着这一声，以前的潘岳明又回来了。潘岳明将白大褂脱了下来盖在余华的身上。

“下次要小心一点。”

余华立刻连连点头。潘岳明将余华整个包住，然后抱了起来，余华下意识想要去抓他的衣襟，手指刚展开，又握了回去。

阴暗的杂物间里，一张照片静静躺在地上。那个宣传栏在很久以前挂在医院办公室的走廊里，抬头写着——“XXXX年优秀员工”。

***

潘岳明直接抱着余华去了车库，然后驱车回家。因为衣服的遮挡，余华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车开了，车停了，门开了，门关了，然后是冷的热的水，以及味道熟悉的消毒水。

余华后来睡着了，不知道在潘岳明给他洗第几遍澡的时候。皮肤已经开始觉得火辣辣的疼，但是事情却还没有到尽头。

早晨从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让余华有一瞬间的恍惚，余华侧过脸看到潘岳明正温柔地对他笑，和以前一样。

“小洛醒了。”说完吻了吻余华的额头。

“嗯。”余华点头，一双眼睛水润乖巧。潘岳明半坐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水和两粒药丸。

“小洛乖，吃药。昨晚你太累了睡着了，忘了吃药。”

余华看着躺在潘岳明手掌心的两粒红艳艳的药丸，又看了看笑容温柔的潘岳明，温顺地接过药和水。

这个药丸余华吃了半年，而在潘小洛的记忆里，更是久远得记不起开端。正因为潘小洛太习惯这些了，余华才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一直将原主的记忆和情感性格当作依仗。

“小洛真乖。”潘岳明揉了揉余华的脑袋，“你累了，今天就多睡一会儿。爸爸陪你睡。”

“嗯。”余华自觉窝进潘岳明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爸爸今天不上班吗？”

“嗯，不上班。今天办公室要装修。”

“哦。”余华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他确实很累。

潘岳明看着余华乖巧的睡颜，吻了吻他的眼睛，隔着一层空气，然后是鼻尖，脸颊，最后是嘴唇。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吻，又像是嗅。表情很柔和，又朦胧。像是温柔的情人，又像是虔诚的信徒。或者，是挑剔猎物的猛兽。猛兽露出了牙齿，下一刻，艳红的嘴唇上盛开了血色的花。

余华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潘岳明看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勾起嘴角。

***

办公室的装修需要一个星期，潘岳明在这期间一直待在家里陪余华。余华每次喝完水睡去再睁开眼睛总能看到他。细长白皙的手指抚上嘴唇，那里曾经有一个伤口，很小，不容易发现，但是确实存在。

余华在这段时间睡得比以前要多，大段大段的时间都在睡觉，时间从几分钟到几个小时不等。挣脱了潘小洛的习惯和惯性思维的余华很快想明白了。

潘岳明，是在做试验吧。

第三十七章 礼物惊喜

试验安眠药剂的效果。看来那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在潘岳明意料之外，这让他很在意。

潘小洛有旷野恐惧症，或者比这个更严重的心理恐惧症。他恐惧一切陌生的环境和人，唯一的安全感，全部寄托在潘岳明身上。
余华不知道潘岳明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或许是心里暗示，或许是什么药物。这些内容，他的数据库里并没有详细深入的解释。他只能猜测。

那天下午，潘岳明因为什么事情必须要离开，就设法让余华睡了，然后控制他在自己事情做完的时候醒过来。但是余华比预料的时间提早醒来，因此才有了后面的意外，也才有了这一个星期潘岳明不断的试验。

余华顺从地接过潘岳明递过来的水。喝完讨好地对着他笑。

但是，那两个红色的药丸有什么作用？潘小洛没有潘岳明以外的记忆跟药丸有关吗？潘小洛是怎么死的？
打开了一个缺口，所有的疑点就接踵而来。幸福平淡的生活下处处是深不可见的陷阱。原本温馨古老的别墅也变得阴森可怖，随时会将人吞噬。

余华其实可以不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不知道答案的现在，他对潘岳明束手无策。自己现在只是被豢养的宠物，阴暗的杂物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余华，潘岳明随时可能抛弃或杀死他，那样他连代替原主好好生活下去的任务都完不成，更别提虐渣。

余华陷入茫然无助之中，忍不住想起苍郁。
苍郁。不期然又想起一张脸，那个人，只要你看着他的脸，无论他说什么，听着都不像好话。苍郁？余华摇摇头，将任务无关的思绪抛诸脑后。

在办公室装修好之前，潘岳明接了一个电话。于是余华喝完水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咖啡色调的房间里，中间是一个小的木桌，上面放了好几种饮料。而自己正靠在潘岳明的怀里，坐在一张懒人椅上。

“醒了。”

余华下意识点头，却发现说话的不是潘岳明。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余华睡着的时候脸埋在潘岳明的怀里，醒了顺着视线打量这个房间，所以一时间没有发现和潘岳明并排坐着的另一个人。听见声音想抬头去看，却被一只大手压了回去。

“哈哈哈。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趣。一逗就伸爪子，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哈哈哈。”大概是看到了潘岳明的动作，男人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说完话又一阵笑，好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

“……。”潘岳明只是收紧手臂，没有说话。

一阵窸窣的声音，男人换了个姿势，端起一杯饮料。余华听见玻璃碰撞的声音，细小悦耳。

“性格上没有什么长进，但是你在药剂上的研究倒是进步不少。”男人的语气让人揣度不出深意。余华现在十分好奇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他能让潘岳明出来见他，而且对他语言上的挤兑退让回避。

很快，余华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老师，再大的进步也比不上您的成就。您这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如果有什么学生可以为您做的，请尽管吩咐。”

余华听完，心里只剩下吃惊和好奇。潘岳明的语气竟然这么恭敬。是老师吗？什么老师？医学博士的导师？这个老师很厉害？
可是，只是导师的话，为什么感觉潘岳明有点忌惮他。余华能感觉出潘岳明的忌惮，那种无力反抗却时刻警惕的感觉自己现在正时时经历着，所以异常敏感。

“你很讨厌我啊。”男人语气落寞.“才聊了一会儿，你就嫌烦吗。”

“……。”潘岳明沉默。

“唉。你没有小王逗起来好玩。”男人摇摇头，终于肯正正经经地说话了。“我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在实验室待得无聊了，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我的徒弟们。”然后转向潘岳明：“是不是很惊喜。”

“……。是。老师厚爱。”

“你不用勉强，我知道你不高兴见到我。”男人拜拜手。“我高兴见到你就行了。每次看到你强自忍耐的样子就觉得心情大好。”

听到这里，余华发现这个男人很有些恶趣味，不知道当初在他手下学习的潘岳明是什么处境，以至到现在都留有阴影。

“不过我确实很想你啊。”这句话有些暧昧，但是接下来却画风一转。“没有你们用来压榨，工作的进展慢了很多啊，这两年的学生都是些**。”

潘岳明：“……。”

潘岳明深吸一口气，维持住自己的微笑。他很忌惮这个男人，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导师，也不是因为他在学术上的成就。
这个男人的强大与外界给予的虚名无关。

潘岳明很聪明，能得到这个男人点头的聪明。
他17岁只身出国，一个月完成语言课程并高分通过全国大学入学统一考试，被X国的Y大学破格录取。
按照他自己的计划，四年完成本硕博学位，然后回国。

第一个学期之后，他选择了自己的导师，一切顺利。只是，他选择的导师是眼前这个男人。
然后，求学时间硬生生变成了七年。
提前取得学位的申请怎么也批不下来。没有人为难他，但是材料再全，系统也只是显示Not Completed，就像一个死结。
工作人员照章办事，只会对他摇头，告诉他这个情况不是自己的职责。因此，即使他成绩再好表现再优秀，也只能按部就班等着毕业证的下发。

其实对潘岳明来说，他要做的事情不要那张证书也没什么。可是，当他放弃证书准备直接回国时，他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一张毕业证那么简单——他被变相囚禁了。他的签证无法通过，买了机票也通不过安检。

后来，他才明白，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个男人觉得他纯化和分离的操作比别人让他顺眼，试验的成功率比别人高。他想要潘岳明继续在自己的实验室工作。
潘岳明用七年的时间明白，这个男人要做的事情，自己无力阻止只能顺从。

“要知道观察一个人不可控的人生，可要比在实验室里研究那些已经有迹可循的东西有趣多了。”男人不介意潘岳明的沉默，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话。
“你确实很聪明。是从我这里学到东西最多的一个学生。”男人说着赞赏的话，语气里有些叹息。

潘岳明知道，他说的‘学到的东西’，不止临床医学和药剂学方面。能让他走正规和非正规渠道都无法回国的人，不可能只是单纯的高校教授。而那七年里，潘岳明也不是一个乖乖认命的人。

“哦，对了，我给你带了点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潘岳明一点也不会喜欢。他的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久违地感觉到紧张。

“是这个时间。打开电视吧。”男人打开雅间的电视投影，山林的流动影像从墙壁上消失，变成纯黑色，很快又切换到一个直播现场。

余华趁着潘岳明放松的力道慢慢转过头，可以看到他们正面的电视影像。上面正在播放一个剪彩现场，下面滚动显示着一行字：洛氏企业今日上市，七年艰辛再创辉煌。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男人像是一个亟待表扬的小孩。说完往后一倚，靠坐在座位上，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开始说话。

“前几年有一个女人找到我，她说只要我能帮她，她就愿意做任何事，甚至愿意帮我试验新药。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我没忍住就答应了。”

“噗哈哈哈。”男人噗嗤大笑出声，如果余华能转头，就会发现，即使大笑，他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失了风度，同时也完全没有笑的亲和气息。“小明，你的这幅表情太有意思了。让我觉得虽然浪费了时间，但是一点也不亏。”

潘岳明：“……。”

余华听见潘岳明的心跳声音变大，却没有加快，一下一下就像锤子在砸一样。

电视正中央是一个一身黑西装的女人，洛氏集团现在的总裁，洛夫人。她或许很美，但是大家第一眼却会直接略过她的容貌，被她的嘴角吸引。嘴唇紧抿着，泛着灰白的颜色，嘴角的线条让人忍不住疑心她其实紧咬着牙齿，时刻等待着，等着跟你诉说一个故事，或者扑上来咬你一口。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跟你聊的很开心啊小明。还有你，小宝贝。”男人站起来。潘岳明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男人没有等潘岳明跟他客套然后送他出门，而是直接走向门口。

“哦，对了，我大概会在个城市小住一段时间。”男人走到门口时回头，又加了一句。

人走了，雅间只剩下两个人和有些重的呼吸声。电视里画面无声地滚动着，余华在脑袋上的手放松压制的时候抬起头。门已经关上了。

潘岳明的神色不好，今天发生的事情余华暂时没有理出什么自己可以利用的头绪。潘小洛记忆里的东西太少了，他缺少做出判断的基础，只能按兵不动，明哲保身。

看到一动不动也没有表情的潘岳明，下意识地，余华凑过去，用脸颊蹭了蹭潘岳明的脖子，然后乖顺地窝进他怀里。

颈动脉的跳动顺着皮肤传过来，余华忍不住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直接杀了他，就像上一个世界最后补给沈千秋一刀作为结束一样。可以吧，但是现在不行，太危险。这个社会法制健全，不容易全身而退。

两个人在雅间里坐了很久，久到余华再次睡着了。回去的路上被汽车的喇叭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记得昏暗的路灯和五颜六色滚动的广告牌。

第三十八章 年龄问题

第二天早晨依然阳光灿烂，和以前任何一个早晨毫无差别，余华穿好衣服，洗漱，然后下楼和潘岳明一起吃早餐。潘岳明表现得和以前一样，仿佛昨天的事情只是一个梦。

“小洛你在看什么？再不专心吃饭，就要凉了。”

“哦。”余华收回视线，快速优雅地将早餐吃完。

依然被潘岳明抱进办公室，站稳后拿下头上盖着的衣服的时候，余华愣了一下，恍惚以为进错了房间。

整个办公室完全看不出一点过去的痕迹。从蓝色过渡到白色的墙壁，叮铃作响的贝壳风铃，清爽温馨。余华飞快扫过色彩和主题装饰，目光落在窗户和门锁上。

窗户还是两扇玻璃，却不是原来那两扇。旁边多了一个触屏板。余华不知道那个是什么作用，但是直觉觉得这扇窗户以后只有潘岳明一个人可以关闭和打开了。门也是一样。从内从外。

“喜欢吗？”潘岳明低头和余华视线齐平。笑容仿佛一个给孩子礼物的家长。“你以后每天陪我上班，所以我换了个蓝色的温馨主题。喜欢吗？”

余华笑着使劲点头，半长的头发撒乱了挡在眼前，像一只被揉乱了毛的猫。他上前一步圈住潘岳明的脖子，“啵”地大声吻在潘岳明的脸颊上。潘岳明也笑着大声地吻了回去。如果有人经过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感叹人家父女关系真好。

办公室里，潘岳明的大办公桌换成了一大一小的套桌，两张原木色的桌子互呈直角放在窗户前，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隔壁桌子后面坐着的人。
而才换了一天的沙发也不见了，摆上了和房间色调主题相称的新款。余华坐在给自己准备的小桌子前面，翻看潘岳明准备的书。

***

“你说的是真的？”潘母看着李芸，有些进退两难。

现在过了阳光最烈的正午，正是喝茶聊天的好时候。李芸像往常一样过来看她，陪她说说话喝喝茶，但是今天的话里一直试探着问自己知不知道潘岳明身边有一个女人。

潘母不太相信潘岳明身边会出现什么举止亲密的女人。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花了多少口舌才劝动潘岳明去相亲，听到他和李芸在相亲之后还有约会又是多么开心。
潘岳明并不是一个花心的人，或者准确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的人。

退一步，就算真有这么一个和潘岳明举止亲密的人，她也不会干涉。母亲和女朋友毕竟立场不同。不过，她真的挺喜欢李芸这个孩子的。懂事孝顺，大方得体，最重要的是愿意包容潘岳明。

“伯母，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呢。整个医院都看见岳明哥哥抱着她进去的。”李芸用撒娇的口气说道，果然见潘母笑了。

“那你这是来告状的吗。我可管不了我家那个小子啊。”潘母配合着李芸营造的气氛。

“哪儿敢啊。”李芸语气夸张地做出一副不敢的样子，“我只是来探听敌情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样才能守住岳明哥哥。”

潘母的笑容真实了一些。李芸是好友家的孩子，算是她看着长大的，真计算起相处时间，比潘岳明这个儿子陪着自己的时间还长。她其实很乐意李芸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但是，她做不了潘岳明的主。不过，如果能帮到什么就帮吧，当是成全这个女孩的痴心。

“可惜，你找错人了。我也不知道。岳明上次回家吃饭，还是一年前。唉。”想到许久不见儿子，潘母有些感慨。

“那我们去医院看看岳明哥哥吧。”李芸立刻提议。很多问题她不敢开口问潘岳明，但是潘母可以。她记得他对潘母是很恭敬的。

“你其实是想看看那个‘情敌’吧。”

“其实应该不是情敌，”李芸被潘母这么一说有些脸红，“那只是一个小姑娘，大概十四五的样子。我只是……”只是好奇她怎么做到让岳明哥哥特殊对待的。

潘母抓起李芸的手，拍了拍。“好，不是情敌。我们就是去医院看看他，毕竟半年没有回家了，上周答应我回家吃饭最后也因为有事作罢了。”

于是潘母给潘父留了言，然后和李芸开车前往锦江医院。

***

余华坐着看了一个上午的书，午饭过后喝了一杯水就侧卧在沙发上睡着了。

潘岳明从自己的实验室出来，太阳已经西斜，开门进屋，余华蓝色的沙发上睡得香甜。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闷闷地响起。随着这一阵声响，余华醒了。潘岳明走过去吻吻刚睡醒的人的额头，帮他整理好睡乱了的衣服，然后转身去开了门。

“妈。你怎们来了。”本来以为是医院的同事，开门却看见李芸和潘母站在门口。

“我们……”，潘母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想不到合理的借口。好在潘岳明并没有不悦或质问。

“稍等，我们去会客室说。办公室空间太小，不方便大家都挤在这里。”说完转身将门关上，从沙发上拉起还在迷糊中的余华。
“小洛。奶奶来了。我们去见见她好不好。”

“嗯？好。”

“走吧”。潘岳明拿起外套，穿上白大褂，然后给余华也裹了一件。“自己的水杯拿好。”说着将余华一直用着的杯子塞进余华手里。

“妈，我们走吧。我让张丽给我们准备了地方，那里可以看见医院后面的山坡，景色不错。”

“好。”潘母看着儿子，满意地眯起了眼睛，然后朝潘岳明身后的余华点了点头。
“奶奶好。”余华乖巧地打招呼。
“嗯。”潘母回应。
又看见李芸也在，余华就加了一句：“阿姨好。”
“啊？啊，你也好。”几个人往会客室走去，李芸看着余华，顺着刚才的话往下问。“上次见过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是小洛啊。”回答的不是潘岳明也不是余华，而是潘母。“我跟你说过的。”
“潘小洛！？”李芸觉得不可思议，“可是……”
“到了。”潘岳明推开门，然后将潘母引进去，余华则一直紧紧拽着潘岳明的衣摆。

接下来在会客室里说了什么话李芸恍恍惚惚记不清，再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和潘母坐在汽车上了。
那个怎么可能是潘小洛？潘小洛是个男孩子，而且，她听潘母提起过，七年前潘岳明收养潘小洛的时候，他就已经11岁了。一个18岁的男孩子，不可能是那个样子的。除非……还是不可能。

“伯母，您确定刚才跟在岳明哥哥身边的人是小洛吗？您跟我说过小洛，他今年不是应该18岁了吗？”

刚见完儿子，和儿子交流完感情的潘母心情正好。“是啊，那个就是小洛。确实18岁了。”

“可是，18岁的男生怎么会……怎么……”李芸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觉得见过小洛的人都不会觉得他有18岁。
“怎么，那么矮。”李芸最后选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矮？”潘母看了一眼李芸，想了一下，“可能是岳明太高了。你看岳明看习惯了，会觉得其他人都矮。”

“不是！他看样子根本就是一个十四五的女孩模样。”李芸不知道为什么说不清楚，她和潘母的思维好像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位面。

“……。”潘母也被说糊涂了。18岁的男生难道还要有一个规定的样子吗？长成什么样子不就是什么样子。但是潘母还是拿出耐心和李芸说。
“是吗。小洛从小就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小时候经常被当成女孩子，可爱的不像话。所以你认错人家性别也不奇怪。”
“十四五岁？可能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吧。”潘母真的不知道怎么顺李芸的话说下去，她觉得李芸很奇怪。
“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容易区分了，有的很早个子就蹿上去了，有的要慢慢长。”或许李芸觉得小洛矮，所以以为他年纪也小，只有十四五岁。

李芸不再说话。要么是自己的眼光有问题，要么就是潘母的眼光有问题。潘小洛的样子根本不是‘18岁的男生该长成什么样子’的问题，而是‘他是不是18岁’的问题。
李芸觉得自己要是没有眼睛出什么问题，那么潘小洛就不是18岁，除非他吃了不老药。

李芸想到的‘不老药’倒不是一个泛称，十多年前它就有了特指的对象。

女性为了美貌，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而商家为了谋利，也无所不敢为。
自从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到一种激素类似物可以抑制生长之后，不老药的噱头就出来了，一度被炒得很热。有不少企业都投资研究，并且成品药物都进入流通市场。

但是后来制药厂都被查封了，销售出去的药物也都被召回。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因为不老药副作用很大。具体是什么副作用，没有说。
网络上倒是有很多关于副作用的现身说法，只是没有人知道可不可信。

李芸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摇出脑袋，转头见潘母表情愉悦，完全没有在意自己刚才的问题，有些泄气。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18岁的潘小洛就该是那个样子的？

李芸先送潘母到家，然后自己开车回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潘小洛的问题。那些疑问就像一个圈，一直绕，绕到最后，李芸觉得，或许，18岁的潘小洛就该是那个样子的，一切只是自己多心了。这么想着，突然轻松了很多。李芸长长吐出一口气，停车上楼。

第三十九章 酒吧约见

潘岳明看着床上睡熟的余华，伸出手指抚摸着他的脸，然后指尖下滑，到精致的锁骨，顺着肩膀胳膊往下，最后停在纤细的手腕。
这个手腕很美，秀美得宛如艺术品。手指一直绕着一个点转圈。潘岳明弯下身，闭着眼睛印下一个吻，背部弯曲成虔诚的线条。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潘岳明低声道。
完整无瑕的手腕上曾经有一道伤口，现在看不见了。但是潘岳明知道它绽放的时候有多美，又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能将人的支柱推倒，使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

10点多钟的时候李芸躺在床上刷手机，以为一天差不多就这样结束的时候，电话响了，上面显示的竟然是潘岳明的名字。
李芸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机扔了出去。随后一愣，赶紧捡起来接听。

“岳明哥哥，这么晚了什么事？”
“现在吗？会不会太晚了。”
“哦，好的。那么地址在哪里？”
“嗯，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见。”

挂断电话，李芸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岳明哥哥主动约自己见面，应该很高兴才对啊，为什么心里似乎有些害怕并不想去。

人有的时候会多想一点而忽视直觉，这种做法，也好，也不好。

打开衣柜，换上之前为约会准备好的衣服，李芸拿起车钥匙出门了。

潘岳明约的地方是一间酒吧，酒吧的名字李芸不认识。李芸以前也常和同学去酒吧玩，但是和潘岳明开始约会之后就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虽然他们的约会次数屈指可数。

“喂。岳明哥哥，我到了。在门口。我看到你了。”李芸招手，潘岳明走了过来。
“久等了。我们进去吧。”潘岳明绅士地做出一个请。李芸忍不住红了脸。

“要喝什么？”潘岳明招手让侍应生过来。
“呃。水就好了。”
“这里是酒吧。”潘岳明笑着看了李芸一眼，然后低头看酒单。李芸抑制不住心跳加速，每次面对潘岳明的时候都是这样，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

那个时候自己还在读小学，他却已经要独自出国留学了。牛仔裤白衬衫，自己往出租车后备箱里搬行李。
李芸知道自己那个时候还不懂爱情，但是她就是记住了潘岳明的样子，并且一直记到现在，眼睛里也再也没有看进去过别的人。
再次见到潘岳明时，他已经是锦江医院的主治医生了，而她还是在一个只会跟父母撒娇的女孩。
她看着他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穿着白大褂，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经过丈量，不知道为什么，直觉潘岳明是孤独的，心里一瞬间充满了悲伤，然后便告诉自己，我要陪着他一辈子。

岳明哥哥，我想陪着你一辈子，让你不再孤单。

“怎么了？想什么这么出神？”潘岳明笑着在李芸眼前摆了摆手。

李芸回神，发现酒已经上了。泛着蓝色的透明液体，装在高脚杯里，看起来十分悦目。李芸为了掩饰尬尴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味并不重，微甜。李芸心里也泛起一丝甜。

“你这么喝，会醉的。”
“啊？哦。”这样的气氛，让李芸不知道怎么展开话题。但是这一次并不需要她费心，潘岳明有很多话要说。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择跟你约会吗？”潘岳明问。
李芸：“……。”
“因为你的眼神。”潘岳明直勾勾地看着李芸的眼睛，深情里混着一丝危险，让人沦陷。
“你看着我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干净。”潘岳明的声音在语句结尾变得淡漠。一句话的温度仿佛眼睛可见的往下降。

“我记得，当初告诉过你，和你约会只是为了应付母亲的催婚，希望你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寒意从话语中散出来。
李芸有些心虚，躲开了潘岳明的眼神。

“你错了一次，错了第二次，我可以容忍你，但是，不该有第三次。”潘岳明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为什么？”李芸不懂。如果说第一次是指她违背自己的承诺，第三次指今天带着潘母去医院，第二次是什么？

“这不公平！”不管第二次是什么，她直觉潘岳明今天走出去，他就永远走出了她的世界。这是她的爱情，她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这世界上只有一份纯净。”潘岳明停住脚步，转头再次看向李芸，“而你，既然是肮脏的，就在肮脏中结束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在吟诵诗句，美好得让人忽视了句子的内容。李芸就忽视了句子的内容。

潘岳明还是离开了。李芸起身想拉住他，最后只是摔倒在地上。然后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那杯酒看来还是有度数的。她现在觉得头很晕，脸上发烫。可是意识却是清醒的。为什么意识要是清醒的，彻底醉了不好吗。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李芸没有后悔，只觉得委屈。

酒吧里的音乐声音很大。李芸没有想到那一杯酒能让自己醉得这么厉害，眼睛看到的东西全部都在晃动；刚开始是脸上发热，而现在全身都在发热。
这热度让人烦躁，不尖锐，但是钝钝的磨着人的理智，慢慢将人逼疯。李芸烦躁地脱掉外套，手粗暴地扯着自己的衣服，甚至一度想要将这些碍事的东西都扯掉。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激起李芸一身冷汗。待着这里不安全，她必须赶紧回家。失恋，情伤可以以后哀悼缅怀，如果自己在这里出了事情，那么真的绝无希望了。

李芸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但是拥挤的人群总是打乱她的方向。进入拥挤的大厅后，身体的摩擦让李芸热得更加厉害，腿脚开始发软。

“哎，美女，你没事吧。”胳膊被人抓住，李芸顺着手臂往上看。肩膀上印着纹身，剃了半边头。这个人她不认识。
“美女，这边太挤，我们去那边玩吧。”说着将李芸半抱在怀里往一个角落走。

“不要！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们。”这些李芸是尖叫着喊出来的，但是这个音量投入喧闹的酒吧里，激不起一点涟漪。
李芸终于意识到危险了。
她以前也常和同学去酒吧，所以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他们挑单身醉酒的人下手；玩的时候只管自己尽兴，如果运气不好，人命也出过；即便命还在，那样的经历和伤害，也很难承受。而且被下了药，第二天什么都记不清，连指证凶手也无法做到。

李芸被带到了一个隔间，陆续又有几个人进来，然后房间的门关上了。门关上了，外面的喧闹声也小了，李芸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几个人像是逗弄猎物一样缓慢地缩小包围圈，看着李芸缩着自己瑟瑟发抖，因为任何一个小动静而尖叫。

“你们别过来，求求你们放过我。”怎么办，要怎么办，身体还在发烫，但是已经不是困扰了，恐惧感压倒了一切。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岳明哥哥，岳明哥哥。”这个时候，李芸下意识想起潘岳明，想起他所有绅士的举动，替她开门，送她回家。
她还记得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不小心睡着了，他给自己盖上了外套。那件外套还没有还给他，一直挂在自己的房间。

思绪飘远，这样就不用因为当下感到害怕了。她蜷缩在中间，暂时还没有人碰她，也许一分钟之后，也许十分钟之后，也许下一秒。但是还有一秒，她就可以逃避一秒。

李芸突然知道第二次是指什么了。有时候记忆就是这样突然闯入。

那是将近半年前，她在一次约会后跟着岳明哥哥，知道了他的住址。第二天周末，她做好了蛋糕，想要送给他一个惊喜。

她记得铁门边树枝嫩绿，刚抽出来的叶子十分可爱。她按响了门铃，等了很久没有人开门，又按了一次。这时一个声音通过门边话筒传出来。“你是谁？”她记得那个声音这样问。

那时，她是潘岳明众多相亲对象中唯一一个相亲后继续约会的，并且断断续续的约会持续了半年。她觉得，自己是不同的。

“你是小洛吧。”她声音愉快地说。
“我是李芸。是……”两抹嫣红飞上脸颊。“是岳明哥哥，也就是你的爸爸，的女朋友。”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才再次开口：“女朋友是什么？”

李芸当然不会以为真有人不知道‘女朋友’这三个字的意思，她认为这是这个养子在向自己示威。恋爱中的人无时无刻不想宣布独占权，同时智商也不定时下线。

于是，李芸说：“女朋友就是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会陪他共度一生的人。”

“骗子！爸爸说过永远和小洛在一起。”

这个对话向着这个方向继续发展其实有些幼稚，但是当时李芸不觉得。潘小洛的话听起来像是跟她争抢潘岳明，于是李芸毫不犹豫地接口。“你才是骗子。”

第四十章 警察证据

“你才是骗子。” 意识到自己语言的幼稚，李芸停住，换了种口气说：“我们一直约会。你不会要问约会是什么吧？约会就是两个人一起去浪漫的地方，享受浪漫的东西，说浪漫的话。这个是只有要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人才会做的。”
原谅李芸吧，她当时只是一个被爱情和虚假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她说的都是她以为的。

“你怎么不出来开门。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就算你现在不让我进去，以后等我和岳明哥哥结了婚，我也会住进去的。”
这句话如果是对一个正常的18岁叛逆期少年说，没什么，他只会嗤笑说话的人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对情敌说，也没什么，他会反唇相讥，或许会生气，但不会当真。

李芸其实很忌惮潘小洛，因为潘岳明给他的所有特殊对待，所以在对话没有一个愉快的开头的时候，她没有想着讨好这个养子，而是下意识将他当成敌人。

“你不开门，该不会是因为岳明哥哥不让你出门吧。”她只是随便说说，以为潘小洛犯了错误被禁足在家。
“岳明哥哥把你关在家里了吧。看来他也不是很喜欢你吗。该不会，他连我和他的关系都没有告诉你吧。”李芸的炫耀被隔着话筒传出来的一声响动打断。

“嘭！”很大的一声巨响。

然后李芸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头发被拉扯起来，很疼。她努力蜷缩着自己，死死埋着脑袋抱住腿。

“砰砰砰。”很多杂乱的响声，背上被砸了一下，很疼。

然后，周围便安静了。李芸控制着呼吸，用耳朵去捕捉消息。突然，手臂再次被拉扯。

“啊！别碰我！”
手臂上的力道立刻松了。“谁***稀得碰你。快起来，跟我回警局。”

警局？李芸慢慢抬头，发现屋子里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几个人。

“有没有事！没事赶紧给我站起来，还要我去拉你啊！”唯一站着的人冲着李芸快速说话。“别发呆了。快点，还要抽血化验！别耽误时间！”

李芸这才站起来，跟着这个自称警察的人走了。他们的车还没有离开酒吧前面的大路，一辆警车就迎面过来，停在了酒吧门口。李芸舒了一口气，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

“怎么样，怎么样？化验结果怎么样？”理着板寸头的男人眼神热切地盯着座椅上手拿一张纸的人。“你怎么这么慢！结果怎么样？”

江山抬头瞥了一眼一直催促的人，皱起眉，随后摇了摇头。

“你摇头是几个意思！说话！结果怎么样？”林青最受不了江山慢吞吞的性子，一问他话就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难道是我将人带回来的太晚了？血液里的药物都分解干净了？什么都不剩了吗？有没有留一点。”

江山无语地看着林青：“……。”
林青：“你……”。
江山：“我没有说人带回来的晚了。”
林青：“那就是说……”。
江山：“听我说完。这次和药物的分解速度无关。你一个小时之内就将人带回来了，已经很快了。是他的技术水平提高了。”
林青：“什么意思。又没有结果是吗？”

面对林青期待的眼神，江山觉得自己无法摇头告诉他又没有结果，但是，这是事实。
“这次的不是普通药物。因为血液化验没有任何异常。”江山看了一眼还算镇静的林青，继续道：“也就是说没有载体。”

林青往后一软，跌坐进椅子。“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不用载体的神经药物不是一直做不出吗？”
江山：“是的。一直做不出来。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做到，也不会是他。”
林青：“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山：“我的意思是，还是有载体，只是无法被化验出来而已。”
“无法化验出来。是血液！”林青从椅子上弹起来。
江山：“没错。我怀疑他用的是受害者自身的什么物质，比如从血液中提取的某种蛋白。”

“没错！两个星期以前，李芸进入他的办公室，到傍晚才出来。他一定是那个时候抽的血。”林青激动地在原地一个劲儿转圈。
“也就是说，只要李芸证明他抽过她的血，而我们能拿到他的试验记录，就可以起诉立案了。”

江山再一次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简单。李芸不会记得被抽过血，我们甚至连针孔都不会找到。我想，李芸应该只记得自己睡了一个下午。”
“至于试验记录，即便拿到最真实的记录，也不能成为证据，他的专业知识能让所有人相信那些只是普通的科学实验记录。”

林青听完，愤愤咬牙，然后一拳砸在黑色的实验台面上。“难道就没有办法吗？”

“有。”江山认真看着林青，缓缓开口道，“只要拿到他的药物成品。”

“好了，这次也不算白忙一趟。至少救下了李芸。”看着林青要出言反驳，江山连忙摆手制止，“就算你讨厌李芸，不想救她。让潘岳明的计划失败，给他添堵也好啊。”林清不说话了。

江山想了想，问道:“那几个人的审问结果如何？”

“在等着你的化验结果出来的时候就审完了。和潘岳明完全没有关系。他知道他们的习惯，算好时间，然后将李芸放到准确的位置而已。真是让人讨厌。”

江山也皱起了眉。“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但是是人就会犯错。我们只要等到他犯一次错误的机会，就够了。”
林青望着江山，郑重点头。
等不了，无能为力，还是要等。他只能在等待的时候打磨自己，让自己以百分百几率抓住那唯一一个机会。

阳阳，等着哥哥。

***

会客厅里的每一句话，几个人的每一个表情，余华都仔细观察，记在心里。李芸和潘母的表现让余华感觉到什么一闪而过，但是没有抓住。
余华直觉只要抓住了，一直挡在眼前的幕布就会落下来。所以余华反复思考着。
那些话语和表情一直盘绕在余华心里，在余华吃了药喝了水之后，进入了他的梦里，让余华半年以来难得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个男人自带光环，浑身发出暖光，站在院子里，大厅里，房间里，微笑着，张开双臂。余华看见不同年龄的潘小洛奔跑着投进男人的怀里。笑容和笑声如细碎的星光，洒落在空气里，闪烁着美丽炫目的光彩。
这个梦太过美好，让即使知道潘岳明其实残忍的余华也忍不住翘起嘴角。

***

“笑得这么蠢啊。看来效果不够。”

***

一阵风过，蔷薇花香伴着风飘过来。余华贪心地皱着鼻子吸取香气。然后，抱着自己的潘岳明不见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在大厅里。余华茫然四顾，大厅越发显得空旷。

“叮咚！”突然的声响让余华惊恐地转身。没有人。

“叮咚！”
是门铃声。余华吐出一口气，平息着自己的心跳。很多问题挤在一起涌上来，让他喉头发堵。余华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直觉想要看看现在的日期，转身四顾——门铃却再次响了。

“叮咚！”仿佛敲门的巫婆，带着邪恶和残忍。

不要去！余华潜意识在心底抗拒。别墅的大门仿佛龇着獠牙的巨兽。

但是‘余华’还是去了。他走下楼，走到一楼的大门边。掌心大小的屏幕上有一个穿着春裙的女人，或者女孩，站在别墅院子的铁门外，手里提着一个系着花结的蛋糕盒子。余华看着她按响了第四次门铃。

“叮咚！”

余华抬起手，按在了屏幕下方的通话键上。“你是谁？”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眼角的余光看见大厅电视的右下角显示着时间：XX年XX月XX日——余华到来的半年前。

来的人是李芸。余华认出来了。他听着李芸说话，嘴巴自动就接上下一句，心里想要阻止，却仿佛往前推了一把。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仿佛不是旁观者，而是创造者；这里仿佛不是潘小洛的回忆，而是余华自己创造的梦，可是，他又不能控制这个梦。

“嘭！”余华挥出手，碰倒了门边摆放着的高脚凳子，上面的木制钥匙盘掉在了地上，接着余华也摔倒在地上。
他听见李芸说，她是潘岳明的女朋友，他们以后，会结婚。双手下意识撑着背后，手掌根很疼。

一眨眼，如电影镜头的切换，已经是下一个场景。

不要出去！余华告诉自己。这个想法一出现，他却陡然出现在了家里的车库里。他打开了潘岳明的后备箱，然后躺了进去。

车子开过林荫小路，上了高速，然后进入市区，最后停在了医院的车库里。余华一直躺在后备箱中，大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却又仿佛只是一瞬。

然后，他听到了李芸的声音，她坐进了副驾驶。接着汽车启动，匀速地开着，绕了几个弯。不是回家的路。余华无声地说。心里涌起一股委屈，渐渐泛滥成伤心失望。

你说过会和小洛过一辈子的。

第四十一章 蔷薇花香

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从缝隙钻进后备箱，余华徒劳地寻找空隙想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吗，你果然在和她约会。

这么想着，余华便看见坐在玻璃墙边座位上的潘岳明和李芸，他们说笑着，然后潘岳明一只手握着李芸放在桌子上的手，一只手伸出挽起李芸垂落下来的头发。

余华攥紧拳头，牙齿咬破了嘴唇。寒意从脚下传上来。余华低头，才发现自己光脚站在雪地上，厚厚的雪没过脚背，雪花落在脸上，脖子上，手臂上。
而玻璃墙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篝火，火舌不时跳出壁炉，整个房间看起来暖烘烘的。

你是一个骗子！

余华感觉心口好疼，低头一看，那里从血肉里长出了一朵红色的蔷薇，半合着。余华看着蔷薇的花瓣越来越红，颜色逐渐红得刺目，然后紧紧闭上眼睛。

然后，车子又开动了。李芸和潘岳明的声音从前面座位上传过来。余华只觉得好冷，刚才站在冰雪里的感觉没有褪去，反而越来越清晰。


车子又停住了。应该是李芸的家到了。
一声开车门的声音，第二声开车门的声音。
过了很久，余华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身体越来越冷，心口的花越开越盛，仿佛在往里扎根。
于是，他轻轻推开了后备箱，走了下去。

明明他们站着的地方地面是干净的，为什么自己走过，就满是冰雪。余华赤着脚，一步一步朝潘岳明走过去。

“你不要小洛了吗？”余华抬头问潘岳明。

你不要小洛了吗？

他看见潘岳明朝他伸手，就像之前站在院子里，大厅里，房间里，微笑着，张开双臂那样。
余华想过去，然后像之前那样投入他的怀里。
他确实跑过去了，被潘岳明拥进了怀里，但是，好疼。余华低头看见心口的蔷薇花，已经盛开了，盘绕的茎上长满了刺。


“你不要小洛了吗？”余华站在别墅的大厅里，质问着潘岳明。

“谁跟你说了什么？是李芸？你今天一直躲在后备箱里？！她跟你说了什么？”潘岳明很生气，余华知道，但是这次却不害怕。

“你不要小洛了吗？”余华抬头。他想说，我受伤了，你看，花开了，很疼。但是潘岳明却看不到。

“是不是一天没有吃东西，我去给你做饭。不要胡思乱想。嗯？”潘岳明吻了吻余华的额头，却无视了他胸口艳红的蔷薇，和被冰雪包裹的双脚。

“你不要小洛了吗？”余华大叫，但是潘岳明还是转身下楼了。余华冲上去，潘岳明就消失了。

你不要小洛了。


余华看着潘岳明消失的方向，那里的远方站着一个人，穿着春裙，提着蛋糕盒，伸出了一只手。

你不要小洛了。

余华转身走进了卧室。他爬上卧室的大床，端正地躺好，左手搭放在小腹上，右手伸出去放平。余华侧过头，看见红色的蔷薇从手腕处盛开，然后向外蔓延，一直开满了半张大床。低头，心口的蔷薇已经凋谢了。

凋谢了？余华突然做起来捂住心口，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小宝贝？”

“啊！”尖叫声刺破了屋顶。
余华刚从梦里惊醒，耳边就幽幽地传来气音，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哈哈哈，小宝贝，你真有意思。”

余华这才发现，自己和潘岳明的床上，侧卧着一个男人，头发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睛，却将衬衫的扣子敞开到胸口。

“你是谁？”余华镇定下来，初步判断这个人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爸爸呢？”

“小宝贝你真是狠心，我们见过的呀，你怎么能不记得。”

“你是……爸爸的老师？”听这个声音很像，但是余华却不敢确定。记忆中的那个老师虽然不拘小节豪放爱笑，但是应该不像这个人这么……轻浮。

“哈哈哈。你听得出我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大笑，他却做得不粗犷。

“哦。”余华皱着眉思考了几秒，然后开口道：“爷爷好。爸爸呢？不在家吗？”

“……！！！”宋岩一口老血涌上来，直想喷余华一脸。爷爷，谁是你爷爷！我有那么老吗！但是那口老血卡在了喉咙里，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脸红脖子粗的瞪着余华。


余华吸吸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出现在梦里的蔷薇花香。

“香。那个梦，是你动的手脚？”余华问。没有再纠结潘岳明去哪儿的问题，目前他肯定不在家里。

“嗯。当然是我。不然谁有这个本事。”宋岩又洋洋得意起来。“唉，臭小子，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

余华皱起眉，想了片刻，问：“那个梦里的看见的，是潘小洛……我过去的回忆吗？”

“也是，也不是~”宋岩换了个姿势，双手枕在头后。

“那是什么？既像是梦，又像是真的。”余华皱着眉苦苦思考。

宋岩看着余华的表情，觉得很好玩。“喂，小丫头，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余华惊讶地看了宋岩一眼，仿佛他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看得宋岩表情抽搐。“你那是什么眼神！”

“嗯嗯。不是梦，也不是回忆，那是什么？”余华敷衍地嗯了两声，直接忽视了宋岩的问题和他对自己的称呼。


宋岩瞪了余华一会儿，见他不动如山，只得放弃，重新躺下，解释道：“那些不是回忆。因为你的回忆已经被小明明删除了，就像电脑上的资料，删除了。这个跟普通的失忆不同。”

“普通的失忆，记忆还在，只是暂时记不得了。就像文件夹和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只是不知道存放在哪里，哪个盘，哪个文件夹里。但是，只要知道方法，找对路径，还是可以找到的。”

“但是你的情况不同。你的记忆被彻底删除了。”

“虽然大脑里的记忆被硬性删除了。但是，人类可以记忆的不仅仅是大脑。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眼耳口鼻肌肉，都有记忆。”

余华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所以，我梦里看到的那些，是调动身体的其它记忆拼织起来的？你的蔷薇花香就是刺激身体记忆的作用吗？”


余华想起了沈千秋帮侍书找回记忆时自己的感觉。他一直作为旁观者看着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身临其境，感觉真实，却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刚才的那个梦，除了最开始的潘小洛小时候的画面，童话般的画面，他没有参与只是看着的。后面都没有潘小洛，一直是他自己。
他的理智明明想支配身体不要做，却总有一股力量推着事情发生。那股力量大概就是感觉吧，被潘小洛的身体记住的感觉。
难怪会看到那些不科学的画面。


“没错。所以，你梦里看到的不是事情的真实经过，不是回忆，只是感觉。是你身体的感觉记忆，加上你自己的想象。它不完全真实，但是总体上，却是真的。”

宋岩说完，又饶有兴趣地抬头看余华，“说说看，你都看到了什么？”

余华回忆梦中的事情，思绪还很乱，他需要理一理，有些东西，比如蔷薇，也需要确认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于是，他把梦原原本本告诉了宋岩。

宋岩听完，摸了摸下巴，道：“没想到你还割腕自杀过一回啊。”

余华愣了一下，虽然想到这个情况，但是还是忍不住呆住了，为了潘小洛心口盛开的蔷薇。他把梦原原本本告诉了宋岩，只除了心口的蔷薇。

余华知道，这朵盛开在心口的蔷薇，暗示的不是血。
是潘小洛对潘岳明的爱。从懵懵懂懂到明明白白，到凋谢。

潘小洛听到李芸的话，那朵蔷薇的种子就得到了破土的机会。
潘小洛躲进了后备箱，亲眼看见了潘岳明和李芸的约会，伤心失望害怕催生了种子，他逐渐明白了自己的感情，那朵蔷薇于是也逐渐盛开。
但是它不是在温暖的呵护下盛开，它盛开在亲眼看见爱人和别人在一起，背弃了对自己的诺言抛下自己的时候。于是刺深深扎进潘小洛的心里。

余华不知道半年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体会到了潘小洛的失望绝望的心情。

你不要小洛了吗。

李芸或许无辜，潘岳明或许无辜，只是，潘小洛更无辜。
他的世界只有潘岳明。然后，没有潘岳明。

余华知道这中间应该有什么误会，潘岳明当初并没有要结婚然后丢下潘小洛的意思。
但是，让潘小洛整个世界依附在这微弱的依托上，斩断了他所有的支柱的，正是潘岳明。所以，害死潘小洛的，还是潘岳明。


余华抚上心口，想起这里曾经盛开的带刺的血红色蔷薇，忍不住哭出来，眼泪成串往下落。似乎不是他的感情，又似乎就是他的感情。


“唉，你别哭啊！”宋岩从床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他递纸巾。“所以我最讨厌收笨学生了，听不明白就哭，烦死了。”抽出一把餐巾纸，捂在余华脸上。

余华擦干净眼泪，说：“谢谢爷爷。”
宋岩：“……。”
宋岩还想要反驳几句，这时，发动机的声音远远地从开着的窗户传过来。宋岩勾唇一笑，突然凑近余华说：“你想不想看小明同学发疯的样子？”

余华：“……。”

第四十二章 入室绑架

第四十三章 洛氏林碧

一杯水轻轻放在手侧的茶几上，她又小心地将杯子往前推了一截。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气氛又恢复到之前的凝滞。
“你，好。我是，……你，你可以叫我，洛阿姨。”

看来自己没有猜错。听到她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余华肯定了刚才的想法——这个女人是潘小洛的母亲。
而且，应该很爱潘小洛。

她没有莽莽撞撞地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痛哭流涕倾诉自己的伤心难过，而是照顾到儿子的情况，点了熏香，静静坐着等着儿子慢慢习惯这个环境和眼前的自己。
她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脱口而出，而是从儿子的角度，考虑到他忘记了一切，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小心翼翼地接近。

余华突然想起宋岩在茶座里说的话。“前几年有一个女人找到我，她说只要我能帮她，她就愿意做任何事，甚至愿意帮我试验新药。”

余华抬头。其实洛夫人和潘小洛长得很像，眉眼鼻子和嘴唇。只不过一张容颜经历了岁月的撕扯，一张容颜被固定在曾经。

这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余华抬手抚上心口，那里曾经盛开的蔷薇已经不在了。

“洛，阿，姨。”余华知道以潘小洛的性格和心情，此刻应该害怕畏缩，急于寻找潘岳明。但是他不忍心，不忍心伤害这位满心疤痕又坚强聪明的母亲。

“……！”洛夫人突然站了起来，她伸出手想要抱住自己的孩子，但是动作凝滞在半空中。最后，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排骨，可以做糖醋排骨。”

听声音她并不习惯这样温柔地说话，或者很久没有这样温柔地说话，所以说得类似讨好，有点可怜。

余华点头。于是洛夫人高兴地离开座位。半晌，又转了回来，将一个泰迪熊放在余华的身边，最后才去了厨房。

余华伸出手摸摸身边的泰迪熊。是放在潘岳明家沙发上的那只，已经很旧了。

***

厨房里。

林碧，也就是洛夫人，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捂着嘴无声地哭泣。

已经七年了。七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终于将人抢了回来。

过去受过的苦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孩子似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曾经似乎都不值一提，但是却忍不住落泪，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忍不住。
林碧哭了很久，像一个少女哭得不顾形象，只为了倾泄心中的情绪。
最后，她胡乱地用袖子擦干眼泪，随意撩开挡在脸上的头发，笑着准备做饭。就像少女一样哭过就好了似的，仿佛眼泪过后就是晴天。

卧室里，余华还是林碧走的时候那个样子坐在床沿上，身边坐着一个泰迪熊。

七年前潘岳明抢走了潘小洛，七年后林碧抢回了潘小洛。这是余华精简之后的故事。

林碧的出现是一个意外之喜，让余华没有了后顾之忧，代替原主好好活下去的任务也就可以顺利完成。至于虐渣，不着急。

在被潘岳明豢养在身边的这半年多，余华深刻地意识到强大起来的重要性，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太无力，太被动。
潘岳明不会轻易放弃，他是一个偏执的人。所以余华现在主要是保护好自己，快速成长起来，然后才能图谋其它。

那么目前该做的，就是治好潘小洛对潘岳明心理上的依赖，恢复健康。余华认真嗅了嗅屋子里的薰衣草香，觉得这个目标应该不难实现。

***

林碧很快做好了饭，虽然现在的时间早饭太晚，午饭太早。

白色的圆桌上摆了蒂芙尼蓝的木制干花盒，里面是紫色的薰衣草。林碧和余华分坐在两张椅子上，各自低头吃着早午饭。

“……小，洛。”林碧已经抬头欲言又止地看了潘小洛好几次，现在终于开口了，“你，认识宋岩送教授吗？”

余华吃饭的动作顿住了，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愿意见见他吗？”林碧笨拙地挤出一个微笑，没有李芸笑得和煦温暖，但是奇异地好看。

“嗯。”余华点头。

***

林碧很忙，她并不时刻在家，但是每天三餐都会回家，亲手做，然后陪着慢慢吃完。余华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到处都能闻到薰衣草的味道，虽然他会不时想到潘岳明，但是心里没有恐慌和惊悸。

宋岩当天下午就过来了，还是余华上次见到的那个样子。或许是因为第二次见，或许是因为这次见面是白天，余华觉得宋岩很眼熟，浑身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气息，可是仔细看他的五官，比对自己曾经熟识的脸，却并没有重合的。

“小宝贝，又见面了。别怕，你只要闭着眼睛睡觉就好。不会出什么事的。”
“为了这一刻，我可是准备了好久好久。”

余华觉得那两个‘好久’飘过来缠住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一直回荡在耳边。


————————————突然插入的番外——————————

—————————————潘岳明番外———————————

潘岳明五岁以前没有开口说过话，拒绝任何人的触碰，唯一的乐趣就是将家里自己看得到拿得动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遥控器、闹钟、摆件甚至电饭锅。

家里的椅子是不可以随便坐的，因为很可能螺丝或楔子已经被拆了。

六岁的时候，潘岳明看电视，正在播出“天才少年”，里面的少年可以将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6万位。
潘岳明看完节目，突然大声开口，不是喊爸爸妈妈，而是背诵刚才电视里出现过的圆周率，广告前那个少年背到哪儿，他就背到那儿。

潘父潘母惊喜异常，儿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或许儿子不再自闭了，甚至儿子是一个神童。然而潘岳明还是不愿意与人接触。他会开口说话，只是向父母要书。后来，他学会了上网，就没再开过口。

十七岁的时候，潘岳明提出要去留学，学医。
自己申请了学校，自己整理了行李，然后就出国了。七年后回国，已经是一个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精英俊杰，身上再看不到有那个自闭沉默的神童的影子。

潘岳明进入锦江私立医院上班，搬离家在外居住，然后收养了11岁的潘小洛。

***

潘岳明眼中的世界和别人不一样。

六岁以前，他总是无法理解别人的情绪。所以用沉默来回避交流。

这些事情不是很简单吗，为什么你们会很惊叹？六万个无序的数字排列而已，潘岳明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让人惊叹。难道真的很难？于是他试了一下，不难。

六岁以后，他在书中找到了答案，终于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这些事情真的不难。他认识道别人是愚蠢的，于是用沉默来拒绝别人的打扰。

十七岁的一天，家里的空调坏了，恰好管道漏水导致电路故障，潘母立刻叫来了人来维修。满屋子陌生人的气息和愚蠢的对话，潘岳明眉头紧皱，决定出去走走。

他开着车一直开到城郊，直到道路两旁终于看不见错落人烟，就停下来躺到车盖上看天上云卷云舒。

五月的阳光温度正好，晒得他昏昏欲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怀里多了个小孩。年纪不大，四岁的样子，发丝柔软，皮肤嫩滑，看着十分可口。
潘岳明第一次发现身体的接触没有让他排斥恶心。
他好奇地抚摸着孩子的脸，捏捏他软软的身体，竟然笑了。

小孩子被潘岳明揉弄醒，眼睛水蒙蒙地看着他，甜甜地露齿一笑：“美人哥哥！”
接着十分豪放地往前一扑，扑进潘岳明怀里，同时快速地糊了潘岳明一脸口水。

这是潘岳明字面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和第一个吻，就这么给了一个小屁孩。好在小屁孩柔软可口，抱起来感觉也不错。倒是不亏。

小孩很乖巧，任潘岳明摆弄他，或者捏他的胳膊腿，或者揉着他的脸颊和肚子。潘岳明像对待一件好玩的玩具，越揉捏越觉得爱不释手。

可惜，孩子的父母来了。原来路边的树林背后就有一栋别墅，保姆一时不察，让小孩自己跑上了马路。

孩子的父母一个劲向潘岳明道谢，他们在家里家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们说如果不是他，孩子在马路上说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还说，他想要什么答谢都可以提。

潘岳明皱着眉头耐着性子听完那两个的话，指指怀里的孩子，说，我要他。

夫妻二人的表情一瞬间怪异起来，对视一眼，只以为这个好看的青年是在开玩笑。委婉地避过这个话题，继续说着客套话。

没想到，潘岳明竟然皱着眉头再次强调，我要他！

夫妻二人生气了。这个青年看着挺好，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没有分寸。于是出言婉转地指教了几句，接着抢过潘岳明怀里的孩子，转身要走，不想再计较。

潘岳明见怀里的小孩被抢走，竟然冲上去想抢人。夫妻这次真的生气了，丈夫直接动了手，妻子赶紧让保姆将孩子抱回去。

最后，夕阳落尽，月亮高升的时候，潘岳明带着一身伤回家。

关上书房的门，将自己埋在书堆里两天。两天后潘岳明从书房出来，提出要出国深造。

国外第一年，他自己选择了一位导师，发现，这个世界上有比自己聪明很多的人。
国外第三年，他组织了一个课题小组，12个人，研究一种可以抑制生长的激素。
国外第四年，由他执笔，发表了一篇论文，公布了他们小组的研究成果。

二十四岁的时候，潘岳明学成回国，已经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了。

医院上班的第二个月，潘岳明告别父母，自己在城郊买了一套别墅，开始独居。

二十四岁生日，工作半年后，潘岳明去了一趟游乐园，带回了一个男孩。两个月后，办齐了收养手续，潘岳明带着孩子和潘父潘母一起吃饭。

“洛阳，现在叫潘小洛，十一岁。我的儿子。”

第四十四章 记忆以前

余华闻着宋岩调制的熏香睡着了。

梦里，余华沉入了一个黑色的世界，四周环绕的黑暗中点闪着星光，让人仿佛身处宇宙群星之中。余华发现自己不再是潘小洛的样子。
现在的样子，应该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一串串数据飞速运转，缠绕成一个人的形状。
余华抬手，看着闪闪烁烁数据飞转的手指和手掌，心念一动，原本的数据顷刻化为如玉肌肤，手指修长。
一瞬间，数据的形体变成了一个长发如墨，白衣如仙的人。

余华看着自己的样子，愣住了。为什么会想要是这个样子？

刚动了这个念头，原本沉静的宇宙空间立刻动荡起来，光点和黑暗交织，变成无数的数据，它们形成一个球体，将余华包裹其中。这个球体在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大。


余华睁开眼睛，撞上了一片深黑色，让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数据空间里。那是宋岩的眼睛，黑色里点闪着星光，里面是期待，忐忑，和深埋的悲伤。
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发现。

“小宝贝，你醒啦。说说看，你都看到了什么？”宋岩还是那副样子，嘴角勾起不正经的笑。

余华看着他，也不自觉笑了。

“我看见了一片花海。”余华看到宋岩的眼睛因为这句话瞬间亮了，于是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忍不住想要戏弄他，和以前一样。
“爷爷，”余华笑着开口。“我……”。

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却在看到宋岩暗淡的眼神时心脏一疼。“对不起！”余华扑过去抱住宋岩，“对不起！”

宋岩推开余华，压抑着激动，一字一字地问：“你都看到了什么？”
余华笑了，“我看见了一片花海，在苍云山下。”
宋岩也笑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很久。”余华拥住宋岩。
“嗯，很久。”宋岩说，“但是值得。我以为还要再等几个世界，还好。”


余华还想和宋岩说什么，咚咚咚的脚步声就直冲着这个房间而来。房门被嘭地推开，余华看着站在门口神情激动的青年，愣住了。

“阳阳。”

哦，对了，自己现在还是潘小洛。于是余华一个转身，翻下了床，躲在了床后。

“阳阳，我是哥哥。”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碧终于追上了自己的侄子，林青，林碧的哥哥的儿子。七年前洛氏药业倒闭，自己的丈夫和哥哥接连意外身亡，儿子失踪，只留下自己和刚成年的侄子。

林碧看了一眼躲在床后的余华，看向宋岩，征询他的意见。
宋岩看了一眼余华，点点头，表示可以将一些事情告诉他。


林碧家的客厅里，余华紧挨着宋岩，静静听林碧和林青的讲述。

“小洛，你，”虽然宋岩点头，但是作为母亲的林碧依然顾虑颇多。

“我没事。我只是忘了很多东西，智商并没有问题。”余华对林碧笑笑，希望她能放松。

“你叫洛阳。”林碧笑着说。你叫洛阳。余华觉得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暖的。

林碧没有将过去的事情铺开细说，只是简单几句概括过去。比如：林青进了警校，自己辗转向宋岩寻求帮助，创立了洛氏企业，今年上市。

林青也说了自己在警校的经历，中间穿插一些小时候的事，问余华记不记得。余华只是摇头。林青一瞬间低落，下一秒又原地满血复活。

“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忘了就忘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余华听到这里，皱起了眉，“那，他……呢？”

从林碧和林青的角度来说，潘岳明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仇人，但是从潘小洛，或者洛阳的角度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所以潘岳明只是斩断了他的翅膀，将他豢养在庭院里。
被人如此对待，可以恨极，也可以不恨。余华知道，潘小洛必然是不恨的，因为他忘了可以恨的理由。


林青攥起拳头，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而林碧，依然温和地笑着，她问余华：“小洛，你，想他吗？想，见他吗？”

余华愣住了。林碧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看得到儿子的处境，疼爱儿子不忍他受一点委屈。

余华想了想。之前潘岳明遇见的麻烦看来就是洛氏企业和林青给他找的了，但是这件事情的后续呢？对象是潘岳明，如果不能一劳永逸，只怕会后患无穷。

余华摇摇头，问：“他现在怎么样？洛，阿，姨，我想听实话。”余华知道林碧不舍得骗他。

林碧苦笑一下。“他没事。洛氏只能让他浪费点时间，动不了他。”
余华闻言直皱起眉头，去看宋岩。他也只是摇头。“他真的很聪明。”宋岩道。

林青咬牙一个拳头砸在沙发上。
“如果能找到他制作的违禁药物成品，我和江山就可以将他送进监狱！”这句话狠话说得颇有些无力。

“违禁药物？”余华问。话一出口，林青和林碧两人却齐齐变了脸色，转过头不再看余华，脸上都是悲痛愤恨。
余华只能去看宋岩。

“你以为你现在几岁？”宋岩问。
“我？14岁。”
“不，阳阳，你今年已经18岁了。”林青说。
“哦。”余华恍然大悟，“原来违禁药物是指这个啊。”

看着林青林碧吃惊的脸，余华笑了。“我既然不记得了，也就不会在意。多少岁又有什么关系。别人又不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我18岁，然后来可怜我长不大。”
余华宽慰两人，“而且，小几岁，就当少和你们分开几年，不好吗。”

林青对上余华温柔浅笑的眼睛，一时不知怎么说。而林碧则捂着嘴低下头。

“阳阳，你长大了。”林青看着余华很久，然后说。

“……。”余华回忆起刚才和宋岩的相认，又想起自己的变化，觉得自己确实长大了。只是不该因为一时大意和对林碧的同情而忘了这个身体的身份。

“嗯。我长大了。”余华低着头轻轻地说。
少年垂着眼眸，眼睛的阴影下似乎是凝滞的悲伤，让林青一瞬间自责起来。阳阳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又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心里必然紧张害怕，自己怎么可以因为他强装的沉稳就忽视他的情况呢。

“阳阳，我……”

“啊，对了。你说药物成品。这个算吗？”余华打断林青的话，掏出一直贴身放着的塑料盒子。
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躺着一颗暗红色药丸，药丸表面的糖衣已经斑斑驳驳。这颗药是余华撑过了那杯水里安眠药的药性，在潘岳明离开卧室后呕出来的。
他一直好奇这颗红色的药丸是什么作用，现在大概可以知道了。

林青立刻拿过塑料盒子，站起身就要出去，又似乎顾虑着余华，于是原地转了两圈，说：“阳阳，哥哥去化验一下，有结果再告诉你们。”说完飞快跑出去了。

林碧看着侄子莽撞的样子，笑了。余华只能冲着林青的背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林青这一去，就去了很久。余华一直没有出门。

旷野恐惧症并没有那么简单，它是沉疴旧疾，不是一朝一夕吃点药就可以完全化解的。带着熏香出门，林碧也不放心。

余华知道她不放心的其实更多的是潘岳明而不是熏香或者恐惧症，但是没有点破，只是顺从地留在家里。

后来，宋岩也不时常在家。
再后来，余华就在电视上看到了锦江医院的医生涉嫌研制违禁药物被逮捕的报道。

电视里的潘岳明依然风度翩翩的样子，一点不像要去赴审，倒像是去参加宴会或讲座。余华觉得他的视线穿过了屏幕直直看向了自己。电视里的潘岳明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口型，然后消失在了警车里。

余华看清楚了那个口型，他在说：“小洛，别怕。”


***

警察局。

潘岳明坐在长桌的一端，另一端坐着林碧。

“你是洛夫人？我在电视上看过洛氏上市的新闻。你的故事很励志。”潘岳明仿佛坐在自己的会客室里接待客人，姿态闲适，不见一点身为阶下囚的狼狈。

林碧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套装，依然是商界精英的样子，但又和新闻里的不同。她身上带着看到终点后卸下武装的疲惫。
“我今天来只是有几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希望潘先生可以给我解答。”

潘岳明依然微笑。

“十年前发表在《Life Science》上的关于抑制生长的文章，第一作者署名Peter，那个Peter，是你吗？”
潘岳明：“这个老师应该很清楚。你没有问他吗？”
林碧：“……。”
林碧看着潘岳明，他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她叹了口气。“我问了，只是不相信，也更想不通。”

潘岳明笑了。当人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现实时，往往会自欺欺人。“是我。”

“那么，你从那么早就开始设计洛氏药业，是为了什么？我不记得我们有过什么仇怨！”

第四十五章 蔷薇花开

林碧在洛氏药业倒闭，丈夫哥哥意外身亡，儿子丢失之后，撑过了接连的打击。
她顺着自己的怀疑，抽丝剥茧地调查洛氏药业资金链断裂、信誉受损的原因。最后发现，一切并不是上层决策错误，也不是因为国家政策风向的改变。

当时众多药厂都涌向不老药，洛氏药业并不是特例也不是先驱，而在国家下令禁止‘不老药’之前，洛氏药业已经岌岌可危。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预谋的意外。

她锁好调查的结果，顺着最开始的源头——那篇《Life Science》上的文章——的通讯作者，找到了宋岩，祈求他的帮助，然后一步步重建了洛氏，找到了自己丢失的儿子。

“就算我们和你有什么仇，那阳阳呢！洛阳他那么小，他能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你要那么对他！为什么没你要拿他试药！”
原本克制着保持的形象在这一刻崩溃。林碧只要一想到洛阳现在的样子，就忍不住怨恨。当初接连受打击时她没有怨恨。一步步艰辛创业时她没有怨恨。
但是现在，她却恨不得一口口咬下潘岳明的肉。


潘岳明视线不移地看着林碧，在她稍微冷静下来时，说：“或许小洛放在你身边也好。”
“但是，我舍不得。”潘岳明看着林碧笑了。“你不是要问原因吗。他就是原因。”

林碧愣住了，她不懂潘岳明的意思。


***

潘岳明和林碧在警察局窄小的房间里的谈话只是一个小插曲，没有引起任何后续的涟漪。
因为证据确凿，又有宋岩的学术支持，准备已久的林青和江山抓住了这一次的机会，将潘岳明以私自制造违禁药物的罪名送进了监狱。
潘岳明在法庭上没有辩解。在那颗斑驳的红色药丸出现时，他的视线就再没有挪开过。

当法官最后问，潘岳明你是否承认时。他只是笑着说，我认罪。


潘岳明看着那颗红色的药丸，想起他和小洛的对话。

“小洛永远也不要长大好不好。”
“好。”
“小洛要永远和爸爸在一起。”

说过了不应该做到吗？
所以潘岳明讨厌这个无信的世界，也厌恶这些无信的人。
说过了，就应该做到。所以，小洛，你来陪我吧。


***

酒吧。

江山和林青等一干人相约庆祝这一次胜利。同事多年，大家都知道林青的执念，于是很给面子地来了。
酒精伴着疯狂的音乐，没多久，众人纷纷去舞池放纵，包间里就只剩下江山和林青。

林青灌下一杯酒，放下了强撑的微笑。

“怎么，不开心？”江山早就看出来林青的抑郁。“潘岳明伏法，阳阳找回来了，你的仇也算报了，有什么不开心的。”

“只是私制违禁药品的罪名，根本关不了他多久。太便宜他了！”林青说得咬牙切齿，“我姑姑多年辛苦，阳阳这么多年受的苦，甚至父亲和姑父的死……”

“林青！”江山出言喝止了林青的话，“洛氏药业的倒闭是潘岳明的策划，这个他承认了，也是事实。但是你父亲和姑父的死是意外，这个也是事实，你不可以无故迁怒。”

林青长出一口气。“好吧。但是，如果洛氏药业没有遭逢大变，他们也不会……”

“林青！”江山皱紧眉头，放缓语气。“你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只是你的臆测。作为警察，你不该这样。”

林青一个拳头砸在沙发扶手上。“那么姑姑和阳阳受的苦呢！是他直接造成的吧！难道是他在监狱轻松待几年就可以抵消的吗！”

江山摇摇头。“林青，你不了解潘岳明。”

林青又灌下一口酒，听不进去江山的话。

“他会死。”江山说。林青转头，皱着眉等着江山继续往下说。

“无关判了多少年，他进了监狱，就会死。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还有仇家？还是，你要做什么？”林青问。

江山摇头。“你不懂他。他那样的人，不会容忍自己在监狱中待上几年等待刑满释放。他要么逃，要么死。”
更何况最关键的证据是洛阳送上的。最后一句江山没说，因为他知道林青不会懂。

林青皱眉，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不再说话。


***

别墅客厅里。

余华恍恍惚惚睁开眼睛，身边是老旧的泰迪熊。背后的厨房里传来做饭的声音。

“小洛，醒了吗？”潘岳明走过来吻吻余华的嘴唇。“今天做了糖醋排骨和樱桃肉，都是你爱吃的。快去洗手。”

余华看着围着围裙的潘岳明木木地点头，起身去洗手。浸湿双手，沾上洗手液反复搓洗了十几遍，余华冲掉泡沫，正准备将手浸入隔壁的消毒池里，潘岳明开门进来了。

余华以为他又要拉着自己再洗一遍，但是没有。他只是快速自己洗好手，然后拉着余华来到饭桌边。

餐桌上铺着精致的桌布，上面摆着色香味美的饭菜。余华坐在椅子上发呆。

“小洛，怎么不吃？不快点吃菜会凉的。”

余华又瞥了一眼桌布，然后端起饭碗。在桌布的边角，那里有一个灰色的污点。

余华端着碗，看着对面吃饭的潘岳明，觉得一阵心痛。低头看，心口什么也没有。再抬头，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泪水一直从脸颊上往下流，滴落进碗里。潘岳明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饭。良久，才放下碗筷。

潘岳明伸手擦掉余华眼角的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你该上楼洗个脸了。”声音平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叹息。

余华却没有动。两个人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连空气都是安静的。

“你，想要什么？”余华问。

潘岳明笑了。他收回手，又伸手拉起余华的胳膊，摩挲着手腕——那里，曾经有一道很深的伤口。

“我想和小洛两个人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余华又哭了。泪水倾泻而下。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情绪，是潘小洛。

“如果，小洛不干净了呢？”声音已经哽咽了。潘小洛将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对准潘岳明，想努力看清。

潘岳明笑了，站起身亲亲满脸眼泪的潘小洛，轻声说：“对不起。”
又说：“你回来了。”

潘岳明一只手握着潘小洛的手腕，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是不是我不问，你都不会说。”

潘小洛已经泣不成声了。

潘岳明轻拍着潘小洛的背，用安抚人心的节奏。好久，潘小洛终于不哭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潘小洛看着潘岳明，眼睛已经肿了，脸上满是泪痕，一点也不干净，潘岳明却觉得很好看。“好。永远在一起。”

潘小洛笑了。端起桌上的饭碗，却被潘岳明挡住了。“凉了，别吃了。”

潘小洛瞪大眼睛看着潘岳明。潘岳明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吻住潘小洛的唇。“对不起，我竟然舍不得。”声音模糊在唇齿间。

一吻结束，潘岳明额头抵住潘小洛的，轻声说：“睡吧。别怕，睡吧。”


***

余华做了一个梦，梦里潘岳明死了，而原本潘小洛心口凋谢的蔷薇却盛开了。
梦醒了，余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林碧林青和宋岩都在床边。

“阳阳你醒了！”林青说完，余华彻底醒了。
林碧激动地握住余华的手，重复地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余华觉得有些累，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笑容，就又睡了，这一觉无梦。


***

“他，死了？”余华问。
“嗯。在别墅的卧室里。”宋岩回答。
“哦。”余华看向窗外，有些事情终于想明白了。他轻声说：“宋岩，那个时候潘小洛回来了。我原本以为只是做梦。”
宋岩坐到余华的身边，等着他继续说。

“潘小洛回来了。因为我做的不是他想要的。”余华不懂。

当自己在饭桌边大哭的时候，余华知道那不是自己，是潘小洛。也是到那时他才发现，潘小洛从来没有想过报复潘岳明。
他大约是快死的时候后悔了，又不想死去，所以才有了自己的到来。

想起潘岳明最后抱着潘小洛的样子，余华大概知道潘小洛为什么会后悔。

当看到浑身是血的潘小洛时，潘岳明一定是崩溃的。而潘小洛看见了。
看见了那样的潘岳明所以不忍，所以不甘心。所以，他希望可以好好陪着潘岳明一辈子。

余华的两个任务的级别很高，不可以更改，他也反抗不了。
然而，这两个任务只是程序，没有感情，符合条件就会触发。所以，潘小洛用灵魂交换的东西，没有实现。在最后，他回来了。
只是，还是太晚了。


“他在饭菜里下了毒。救不回来。”宋岩从背后搂住余华。
“他，大概一直都知道。”知道余华不是潘小洛。但是当人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现实时，往往会自欺欺人，聪明人也是。


余华想起潘岳明匆匆洗好的手，想起桌布上的污点。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够容忍那些。他，一定知道来不及了。


童话世界的真相从来都不美好，但是童话还是困住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