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隐

要我来说，酒仙榜还有个酒隐。

张岱于酒，可称“酒隐”。张岱家族有酒精过敏史，一喝酒酒全身发红，所以数辈人都精于美食而淡于饮酒，非不爱酒也。如上文诗中，“酒藏自品”，何须与妇人谋划?湖心亭看雪，恰逢知己，强饮三大白，说明张岱确实不胜酒力。但也不影响他独自少量地品酒，更多地情况是，张岱把精力转移到品茗上了。所以红楼梦中出现兰雪茶。国破家亡，愁绪万千，张岱因过敏体质不能借酒浇愁，可谓人生憾事。



寿姚玉昆七十
张岱
你年少的时候，写的文章已经超群，七十岁的时候，你的声名已是海内皆知。王维是个画家，李龙眠长寿是因为内有烟云（李龙眠善画而寿，人谓其有内烟云供养）。【把酒藏好，用不着和妇人谋划】，吃肉又何尝让你变得庸俗呢？你的才艺就像唐寅，谁能够和你相比呢，胸中学富五车啊。

评:【酒藏】【酒孤】【酒隐】，张岱也。

饮太白楼
徐渭
城上高楼接大河，城南池沼绕朱荷。
千年供奉飞杯地，一夜徐州上水歌。
露冷秋蛾争彩烛，川长风荻乱金波。
客中行乐无过此，前夕中秋何处过。
【袁宏道评：凭吊追怆】

欣赏一下徐渭这首太白楼凭吊李太白的诗歌：
起句“城上”、“高楼”、“大河”境界开阔，紧接着远眺城南，片片红艳荷花绕着湖面。
颔联点出此刻太白楼上发生的故事：千年的飞杯圣地上，徐渭和友人正在这水边饮酒高歌。
颈联忽转萧瑟，秋高气爽，团团飞萤虫蛾绕烛飞扑，川流不息，秋风瑟瑟，湖岸上荻花凌乱飞舞。
最后徐渭感慨，人生得意须尽欢，今宵一刻值千金。他可能想举杯邀来李太白，静夜共赏中秋月！

全诗情感激越苍凉，乐中有哀，笑中有愁，凭吊诗仙，情聚于酒。

《葡萄》
徐渭
其一
半生落魄巳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读：半生潦倒韶华不再，已经是一个老翁，迎着寒风站在书斋中仰天长啸！
我笔底的才华无处施展，【徐渭把金瓶梅也以明珠百颗来隐喻过】，就把那粒粒珍珠一样的葡萄无望地抛掷在树藤下。生不逢时，有命无运。读此葡萄诗，不妨联想到金瓶梅中各种种类的酒，尤其是调情迷幻的葡萄架下葡萄酒。

又
数串明珠挂水清。醉来将墨写能成。
当年何用相如壁，始换西秦十五城。【袁宏道评：出语大方】

读：葡萄像一串串明珠一样挂起，酒醉之后挥毫泼墨一挥而就。
当年秦国要有这明珠百串，何用拿出十五座城来换一块和氏璧。遥想奇特。

又
自从初夏到今朝，百事无心总弃抛。
尚有旧时书秃笔，偶将蘸墨黠葡萄。

读：自从初夏以来，百无聊赖，还好有手中的秃笔，蘸墨点画给付葡萄图。
晚年的徐文长，颓放自如，穷困而自由，有空了就喝酒，卖卖字画，写个小说金瓶梅，写写诗，创作几部杂剧，四声猿、歌代啸，很逍遥自在。

又
昨岁中秋月倍圆，海南母蚌太鼾眠。
明珠一夜无人管，迸向谁家壁上县。

读：去年中秋月亮真圆，海中母珍珠蚌太贪睡。
腹内的珍珠无人管束，蹦蹦跳跳悬挂在了谁家的葡萄树上？生动有趣。

对明篇

徐渭
四明山，高万丈。南为姚邑面前屏，北即新昌后门障。
四面山，有万丈高，山的南面、北面分别为姚邑、新昌的屏障。

新昌有客身姓吕，要与此山约为主。尺素冯将一穴通，屋后安窗小如许。
新昌人吕光升，要和大山订立盟约。传书需要通过洞穴，小屋安筑，明窗净几。

窗中有时飒风雨，说是山灵教送与。夜来猛虎啸一声，雄心枕畔风吹去。
窗外时有清风凉雨，这是山灵让送来的礼物。晚上忽听到猛虎长啸，心中徒生惶恐，雄心随风湮灭。

长安花枝高入天，金陵有酒多如泉。花留酒劝不肯住，归来只爱窗中眠。
纵使长安、金陵那王侯之地、熙熙攘攘，花灿酒美，也留不住吕兄，只愿快快回来在此躬耕隐居。

窗中有书积万卷，书书尽是山灵管。有才无命不干时，亦对山灵同一莞。
书橱满是书卷，这些典籍都属于山神管理。怎奈何生不逢时，空对着山神苦笑。

闻道去年醉采石，醉去狂来呼李白。散发题书万竹中，腾身舞剑青天侧。
去年在采石矶旁纵酒狂欢，醉后一直呼叫李白，披头散发挥毫洒墨，就像是龙飞凤舞一样向青空舞剑。

此时山灵失主人，自骑青虎寻复寻。肉眼那知神道至，主人自识交亲临。
这时山神也找不到了他，亲自骑着青虎找啊找啊找朋友。肉眼怎知道神仙来临，主人当然能认出，把臂言欢。

朅来笔端自有神，横开醉眼双作嗔。此时墨雨添江水，此际诗花弄莫春。
看吧，那书法大神，笔走龙蛇的气势，醉眼迷离痴笑的情态，墨汁如江水落雨，酣畅淋漓。诗采飞扬，舞动莫春江水。

莫春江水渺无边，射策封书复几年。明珠不遇贾胡识，宝剑难酬夜色鲜。
江水浩渺无垠，求取功名才过了几年，如今流落至此，真是明珠暗沉，宝剑封埋。

诙谐汉庭方朔老，如闻永谢长安道。况我今为抱拲人，虮虱移家宫絮袄。
不改谐谑搞怪的脾性，就像汉朝朝堂上的东方朔，就像听到乐府《横吹曲》（内容多写长安道上的景象和客子的感受），况且我如今是两手关械的有罪之人，虮虱满身。

两人曾作青春身，当时同说不同贫。君今幸不为樊鹿，亦似蛟蟠不得申。
我们两人曾经青春年少，一起发誓闯出名堂。你如今幸好没有成为樊笼中的麋鹿，但也是不得志的蛟龙。

莲花之峰亦佳丽，君胡中道相捐弃。邀我题诗对四明，我自贪君百壶旨。
莲花峰亦风景秀丽，吕兄你为何中道捐弃，邀请我来给四明山诗一首，我这酒徒呢，自然只是贪恋这一壶壶的美酒！

只恐莲花嗔，四明喜，我亦付之一醉矣。
只怕莲花山神嗔怪，四明山神则偷笑，今天老夫我也一醉方休吧！

注释：
1.四明山：《寧波府志》“四明山，府西南百五十里。……中有三十六峰，周圍八百餘里，綿亙本府之奉化、慈溪、鄞縣，紹興之余姚、上虞……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宿之光，故曰四明山”。

2.新昌有客身姓吕：指吕光升，生卒年不详，号莲峰，又号对明山人，新昌人。《新昌县志》卷九：光升嘉靖三十八年（1559）岁贡，曾任长沙通判。与徐渭有诗文赠答，徐渭有《对明篇》诗，并作《吕山人诗序》，谓其“山人抱奇才，有深计，雄视思任，不得效尺寸而抑在山间，此虎豹而麋鹿之，人或未知也”。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藏吕光升作小幅山水数帧，印文曰：对明山人。见徐朔芳《晚明曲家年谱》第二卷《徐渭年谱》。可见光升既是慷慨任气之士，又是诗画兼擅的文士。虽然史传对光升记载无多，但是，对其兄光洵、弟光午多有记载。光洵字信卿，号沃洲，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官至云南巡抚，工部尚书。徐渭作《吕尚书行状》；弟光午，字正宾，武艺超群，在抗倭战争中屡立战功，徐渭作《赠吕正宾长篇》、《正宾以日本刀见赠，歌以答之》等诗，对正宾“吕君虎腰额虎额，万橹梯城双臂格”的英勇豪侠之气极其赞佩。吕氏昆仲不但才情横溢，且“雄视思任”，武韬出众，徐渭与吕氏昆仲三人交谊甚笃，性情、韬略自然也深受影响。

全诗气势纵横，元气淋漓，大有诗仙李白的气魄，虽为咏赞友人，但也可看做徐渭夫子自道。

十六夜踏灯与璩仲玉王新甫饮于大中桥之西楼
徐渭
树枝画月千条弦，十五不圆十六圆。
挂向酒楼檐外边，南市好灯值底钱。
大中桥上游人坐，不饮空教今夜过。
红脂在口香在楼，那能一个到炉头。
青衫白马无聊甚，望断黄金小钿鞦。

读：八月十六，徐渭和友人璩仲玉、王新甫饮酒于南京大中桥。
满月清光穿过枝丫洒落下来，十五的月亮还比不上十六的月亮圆。
银盘仿佛高挂在酒楼的檐边，楼下金碧辉煌的灯景显示了南京的繁华。
大中桥上游人如织，我们今夜何不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美人相伴，香气袭人，过了今夜又哪个能陪我到炉火炕边。
如今我破帽青衫，落魄江湖，空望着楼下，欣赏一下那如云美女们吧。

背景：万历三年（1575）徐渭真正获释自由。《畸谱》云：“得兆信云，准释。秋往游天目。寓杭，为何老作《春祠碑》。”不久，他便进行了一次范围更广的游历。这年秋天，他经富春，往天目山，过杭州，沿途多吟诗以记。游历归来不久，又往南京，游历了栖霞山、灵谷寺、牛首山、清凉寺、石头城、雨花台、燕子矶等名胜，拜谒了孝陵。此次南京之游，也是一次文化学术的交游之旅，与璩仲玉、王新甫同饮于南京大中桥上，看秦淮夜月，写市井风情，体会近溪在大中桥上悟得的见在良知。

写竹与某（时某客居桃叶渡口）
徐渭
桃叶渡头一见君，为言岸上石榴裙。
相逢无钱可买醉，赠与竹枝撩白云！

读：
桃叶渡口遇到某友人，说起王献之送爱妾“桃叶”的雅事。
久别重逢却无钱买酒畅叙友情，就折一竹枝赠君来撩拨白云吧。

背景：
出狱之徐渭，首先面临生计问题。狱中七年，家产殆尽。生员资格已除，不宜设馆授徒。可操之旧业两项：一，当幕僚；二，卖文、卖字、卖画。徐渭先开始南京之游，俗谓“走穴”。在南都南京，徐渭依托在南都的绍兴籍官员，以谋求卖文鬻书画的环境。万历三年（一五七五）入冬后由杭州至南京。徐渭在南京勾留近半年，直到万历四年（一五七六）夏天得到吴兑的正式邀请后，才从南京沿运河至北京，再到了宣府。徐渭在南京鬻了不少文，如：为璩仲玉作《天马山房记》，为葛木作《赠葛太君序》，代人作《王先生去思碑》。当然，鬻书画亦不少。故而有写诗调侃自己客居南京桃叶渡时为人画竹酬酒一事。

廿八日雪
徐渭
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
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读：
某高校的某生向我索求字画，修书一封说要在鸡鸣寺处设酒款待我。
这鬼天气天寒地冻的，骑驴都寸步难行，你说我是去还是别去呢？我的酒啊！

背景：
徐渭在南京的谋食生涯十分狼狈。有如今天一样，徐渭要参加金陵社交场合也有不少“堂会”。万历三年的那个冬日，天寒地冻，金陵城大，不比绍兴，出门要骑驴。雪太大，道路冰封，骑驴子就有困难，“横街十丈滑如油，短驴难踏转生愁”，最使文长难堪的是冬天棉被被人盗去，以致雪夜低卧，无法御寒：“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徐渭作为南方人，平生遇雪十分欢喜，如今见雪则很发愁，雪上加霜的是昨日连棉被也被人偷去，整夜蜷缩抱拳，冻死个人。五十五岁的徐渭无车无驴，常常赶到约会处饭局已散。有一次别人约请在鸡鸣寺附近，他在天寒地冻中无法赴约，贻误饮酒大事，心中焦急，故作此诗。

廿八日雪
徐渭

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
生平每逢雪天都很屁颠乐呵，如今见这大雪真是愁绪万千。昨日被人偷去了绵被，冰天雪地的冷夜里冻得老夫全身蜷曲，僵硬如铁。

杨柳未叶花巳飞，造化弄水成冰丝。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貂作客儿。
杨柳还未发芽，这棉絮就漫天飞舞，造物主实在神奇，把雨水冻成了冰丝。雪花谁见了不感到快意？怎奈我如今客居他乡身衣单薄。

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国子监的一位粉丝向我索求字，修书一封说要在鸡鸣寺处设酒款待我。这鬼天气，我太难了我想喝酒！不能骑驴，我是去还是别去？

不如著屐向西头，过桥转柱一高楼。华亭有人住其上，我却十日九见投。
别处不能去，还好璩仲玉处我可以去。咱和他住处相近，不必用驴，步行过个桥转个角便到。好友就住在这楼上，我可以日日拜访。

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谢榛既与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
昨天在仲玉处读到李攀龙、王世贞他们骂谢榛的诗，感到很惊诧。绝交的事情从古就有，但既然交过朋友，为何在诗中公然辱骂他？
这样就把几个著名文士之间的纠葛，引伸到一个普遍的社会不平等、平民无尊严的问题上了。于是他又为谢榛担心：

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
由此可知那些身为贵宦的人把布衣之民视为可以任意宰割的鱼肉而肆无忌惮地欺凌。李攀龙王世贞辱骂了谢榛，谢又敢回应他们吗？

回思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世态炎凉，回想所见的世道不平，不禁让我怒发冲冠、怒火中烧。过了一会儿，想想这一切都很无奈，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足挂意。


背景：
在仲玉处，文长见到当时诗坛名流王世贞、李攀龙、谢榛等人近作。谢榛等人时称后七子，主拟古，文不读西京以下所作，诗不读中唐人集。主盟者为谢榛。谢眇一目，以布衣终生。此时王世贞等人都中了进士，任高官，诗名也渐大，便从七子中剔除谢榛等人，称五子。切磋文事，岂可因贵贱区别，文长为谢榛不平，他看不惯这种文坛恶习，故在诗中发出如许感慨。

附：
《廿八日雪》赏析
骆玉明

徐渭晚年有一类诗，风格颇为特别：这种诗没有严密的结构，看不出着意的剪裁和文辞的修饰，甚至没有特定的中心，就像一个人随便谈天一样，话题毫无目标地转换着。例如有名的《廿八日雪》。

《廿八日雪》所以有名，倒不是仅仅因为上述缘故，而是由于牵涉了明中叶几位著名诗人之间的纠葛；徐渭写了这首诗，自己也就卷进去了。为了读懂这首诗，并了解徐渭的为人，有必要把诗的背景先说清楚：从嘉靖到万历年间，文坛上出现了一个声势最为浩大的文学集团，主要成员有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徐中行、梁有誉、宗臣、吴国伦七人，时人称为“后七子”（区别于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以李、王为正副盟主。后来谢榛与李、王在文学思想上发生冲突，又夹杂了个人意气之争，遂被他们逐出七子之盟，宣布绝交。在这前后，李攀龙、王世贞在诗文中对谢榛大肆辱骂，言语非常刻薄。比如王世贞这位以才华横溢著称于世的诗人，在他的著名的谈艺之作《艺苑卮言》中，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明代许多文人很任性，涵养不太好，但这样骂法却和他们地位的差别有关：李、王官做得不小，谢榛始终是个布衣。徐渭的《廿八日雪》，作于万历四年（1576），当时他出狱才三年，在南京游玩。那时李攀龙己经死了好几年，王世贞成为文坛宗主，声势极为煊赫。徐渭对官吏欺辱平民的行为极为敏感，对借官势扩大文学影响的做法也十分讨厌，在南京读了李、王他们辱骂谢榛的诗以后，好像是位路见不平的侠客，怒火中烧，就写下了这首诗。

但正像开首所说，这诗并不是围绕一个明确的中心剪裁的，读起来好像是很随便。第一节是：
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
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
杨柳未叶花已飞，造化弄水成冰丝。
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貂作客儿。

就像对人谈天，先说雪天寒冷，又被人偷去了绵被（诗题下原有小注：时绵被被盗），夜里冻得全身蜷曲，僵硬如铁。又说雪景虽美，犹如杨花飘舞，无奈穷愁客居，也没心思观赏。继而转入第二节：

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
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不如着屐向西头，过桥转柱一高楼。
华亭有人住其上，我却十日九见投。

这里说有位太学生（大约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请自己作诗，在城中鸡鸣山上设下酒席，投书相招，只是天寒地滑，恐怕去不了，还不如就近去访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华亭人（据考，此人系松江画家璩仲玉。华亭为松江古名），自己在南京和他交往最密，十日之中倒有九日相聚。

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
谢榛既举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
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

“帙”是书的布套，此处代指书。“朱毂”，朱漆车轮；“华裾”，华美的衣衫。“朱毂华裾子”，指贵人。这一节从准备去璩仲玉处，突然想起昨天在他那里读到李攀龙、王世贞他们骂谢榛的诗，觉得大可惊诧：绝交的事情从古就有，但既然交过朋友，为什么要在诗中公然辱骂对方？由此可知，那些身为贵宦的人，把布衣之民视为可以任意宰割的鱼肉，肆无忌惮。这样就把几个著名文士之间的纠葛，引伸到一个普遍的社会不平等、平民无尊严的问题上了。于是他又为谢榛担心：

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
回首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

因为把谢榛遭辱骂视为普遍的社会问题的具体表现，所以就像自己挨了骂一样，非要骂还不可。“谢榛敢骂此辈未”之一问，是把自己也卷到那一场纠葛中去了，显得很激动。由此联想到自己过去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经历，所受的欺凌，所见的世道不平，不禁怒发冲冠，怒火中烧。但过一会儿，想想这一切都很无聊，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足挂意，于是平淡地收束：

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一般七言古诗多用铺排的笔法，不求凝炼。但按照通常的诗歌美学，铺排也必须围绕一个中心，从不同侧面、或事件的过程来描写。像这样一首诗，从失被、雪寒、赴宴不成直写到转访老友，倒有一半多的篇幅在说与后半部分无关的琐事，《廿八日雪》的标题也很含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仔细地读，可以发现这些内容并不是毫不相干。徐渭读到那些骂谢榛的诗，是“昨见”即廿七日之事，当天他也许已经有所感触，但尚未大动肝火。回家后发现绵被被偷，挨了一夜的冻，冻得他胸中块垒相积，有火无处发。廿八日再去璩仲玉家，途中突然想起“昨见帙中大可诧”，联想到自己穷困潦倒，一腔怒火便发泄出来。但这些只是潜在心理上的联系，作者并不曾有意提炼出什么明确的主题来，根据这一主题再对生活的材料加以斟酌取舍。他只是直接地表现了自己的一次内在心理活动过程，甚至，连这过程中几个环节的相互关系都不加交代。事情是由雪而起，便简单地拿《廿八日雪》作了题目。

通过这一类诗，徐渭尝试了一种不同于前人的文学观念与写作方法。他是把心理、感情的活动作为最根本的真实，而追求直达的表现。这种方法更切近于作者心理和表现对象的复杂性，具有更强的真实感。当然，若要判断《廿八日雪》这种诗是否成功、是否值得给予很高的评价，各人的意见也许不同，但作为一种尝试，总是有意义的。

全冉粉：徐渭的长诗，和他的小说戏曲一样，九峰十八盘。慢慢欣赏才有感觉。

这首诗中，徐渭从一心想赴酒席“飞书置酒鸡鸣处，宁知得去不得去”到“发指冠，不酒亦不寒”，一股狂气上脑，把酒意都冲淡了，啸骂一番。此时若喝两瓶烧酒，那还了得！

这首诗居然有意识流的写法!牛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