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舞文弄墨 >  【原创】长篇小说《凤凰嶺(上卷)》修改版 连载

【原创】长篇小说《凤凰嶺(上卷)》修改版 连载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不应该把政治当作实现个人理想的手段与途径,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政治的本质属性——政治必须诠释大众利益!
——作者题记



黄右村,这个充满吉祥与福佑的名字不知几世几代、何年何月起的,没有了明确的记载,却有不少的传说,有的说盛唐,有的说繁荣的宋代,时间的争议与这里居住人的姓有关,但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村子北依的嶺上某个时候降临过凤凰,赋予了这里的吉祥与福气。圣鸟向东飞去后,时人给凤凰落过的地方命名为凤凰嶺,村子就改名为凰佑村。随着文化的衰落把有纪念与祈福含义的字退变成了谐音字。祖先有传说,这里迟早将会出现一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至今未能兑现,只要预言在,成为现实不过迟早的事情。站在凤凰嶺早晚看到黄右村各家各户升起的袅袅炊烟,勾起遐思万端,这炊烟如祖先仙然飘去;这炊烟如香火生生不息,子嗣蒸蒸日上,将黄右村的故事向无际延续。

时间到了1973年,春节已过,地处关中东部的黄右村丝毫没有春的气息,天气的寒冷裹挟着人们的身躯拖延着进入春暖的脚步。

正月初四的早晨,北巷即第六生产队队长朱福运从被窝钻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今年这鬼天气,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转暖。”

这时其妻从外边走进屋子,诧异地问:“这么冷的天,没事起这早干啥?”

他不经意地答道:“没事谁愿意早起!”

简单洗过脸,向外走去,他家住在这条巷偏西的地方。出门向东走,蜷缩着脖子,弓着背,双手裹着脏兮兮的黑棉袄,不知冻的原因或者原本的姿势,瑟瑟的身子总在小幅度地晃动,时不时还夹杂着耸耸肩头的小动作,耸肩之后往往扭头甚或回头寻找着什么,巷道空荡荡的,死一般的沉寂,如同走在荒野里,连只狗也见不着。他嘴里不时地骂着什么,似乎骂人们懒在家里不出门。其实时候已经不早了,由于寒冷将人们关闭在了屋内,没有要紧的事谁还愿意站在或者走在巷道里受冻呢?他走了近乎一条巷还未见上一个人,又返回向西走,没走多远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回头心里一乐,正想找的人站在了大门外。慢步走去,听着那女人嘴里嘟囔着什么,他微微抬了一下蜷缩的脖子,看了一眼走近的女人。

目光交会媚彩放开嗓门招呼:“福运叔,这么早你就在巷里转!”媚彩走出大门看见朱福运的背影就小声嘀咕:“狗踅油葫芦!”

“还早哩,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

“这么冷的天,谁愿意离开热被窝。”

朱福运叹了口气说:“纪铭有福气啊,能搂着这么漂亮的媳妇睡懒觉,搁给谁都不想离开热被窝!”

“谁睡懒觉了?”

“你没睡,看看你的头。”

媚彩的头发乱蓬蓬的,眼角有着黄黄的干痂,嘴边还保留有睡觉口水流出的印痕,一看就知道刚刚起床没有洗脸梳头。媚彩不好意思地捋捋头发,微微扭动了一下身躯,转过话问道:“这么早,你转悠什么?”

“我给你打个招呼,又要来工作组了。”

“来工作组好啊!”她微微有点激动。接着又说:“住我家!”

一问一答中二人先后走进大门。媚彩家的房屋建筑属于关中东部典型的四合院,二人迈过的大门的建造很有讲究,称为缩角门楼,普通人家修在三间下房的东边一间,只有侯门将相或者特别富裕,还有称霸一方者才敢在中间开门,称为中门。常人则不敢违反常规,充分体现了社会的等级与世俗的约束。高出地面几十公分的门墩石上雕刻的狮子活灵活现,看见的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称赞工匠精湛的石雕技艺。两个门墩石间嵌有分配均等的两个门槛板,又称门槛床,在那两块板上都安了脚,卸下放在旮旯便可供邻舍的人们在夏季歇凉或者冬季晒暖闲聊时坐。留出的旮旯指大门安在从外墙内缩一定距离的地方,缩角门楼的来由便在于此,内缩以及大门的尺寸都有固定规制,包含了建筑学及风水方面的知识。大门的材质讲究用榆木,这种木头坚硬而有韧性,结结实实给住在门内的人在形质上增加了安全感,还有吉庆有余的谐音与寓意。两扇厚厚的门牢牢地安装在石墩上,门的上方还挂了一个大点的铜铃,开门时的碰撞每每使铃发出声响,给屋子里的人以提示。刚才媚彩打开门的那一刻,就传出了门与石头研磨的持续响动中夹杂铜铃声,难怪转悠的朱福运回头走来,他听到声音时已知这家的门开了,因为在整条巷这声音独一无二。没料想这懒媳妇今早却自己开了大门,机缘呢?闻风而动呢?恐怕更应该归于多年来的一贯制培养了这方面的嗅觉,预料中揽下这等差事。即使不爭取,也不会被别人占去。她与朱福运不仅有本家叔侄关系,更有高门大户以及房舍多的优势——与缩角门楼相配套的还有马头墙,三间大房东西两边的山墙在临巷一面的墙角建起高出滴水檐的装饰性墙体,小小的部位,体现出工匠高超的构图能力和精湛的雕刻技法,砖雕艺术令观者赞不绝口。整体如奔腾的马首,其中深藏房主人的生活如骏马般驰骋前行的寓意。

过门道,西行几步,下房中间安着从门槛直至檐檩高高对开的糊门,西边的一间安有窗户,打开房门,即使晴朗的白天也不明亮,因为南面的墙没有开窗户,走进里边虽不明亮却有宽畅的感觉,地面整整齐齐铺着方砖,抬头粗细匀称,光滑无节巴,直挺无丝毫弯曲的檩条与椽子给人视觉上有足够完美的享受,构成自然与人工结合的统一体,附着极高的艺术价值。置身其中,直觉过去工匠对技艺的孜孜追求,师徒传承,创造了丰富的文化遗产,承载了民族的智慧与精神。在这富有文化内涵的三间房舍下召开了无数次的公社社员大会,见证了中国农村二十三年的社会主义历程,还将继续见证今后发生的一切。

站在檐下,对面坐落着与之相称的上房。虽制式近似,但多了几分巍然,房基高出地面一截,据说这个高度很有讲究,房屋本身的起架较之下房又高出一截,东西五间厦房将所谓的上房烘托得更加壮观。穿过不长的院子,登上三级台阶推开糊门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先人而入的光线与两旁窗户透过的弱光形成明显的反差,迈过比下房高一些的门槛,尽管有光的陪伴,阴森深邃的感觉迎面袭上心头,地面铺着与下房同样的方砖,对称的大梁特别引人瞩目,硕大中有压抑而无比坚固结实的感觉,大梁与其上的小梁构成工字形状,架在顶端的脊檩绘制了五颜六色的图案,由于年代久远已无法辨识内容只留下斑驳的漆痕,但依然流露出雕梁画栋所具有的华贵气息。后柱间用木板镶嵌,雕刻精美的花卉动物,寓意了吉祥如意、前程锦绣之类的图案前边放置了与之几乎等宽的供桌,上边整齐地摆放着几代先祖的牌位,据说其中的一人在他生活的年代突然发迹建造了这院十分讲究的房舍,传说有几种,其中的真实性已难于考证,有无家史记录这家人从未示人。坐在门旮旯夏天纳凉或者冬天晒太阳的人无聊中常常为此而争论得喋喋不休,有一点一致——房屋的几代主人对于褒扬的一笑置之,对于贬抑的也不予以反击,从未与人为此吵闹,留下了较好的名声,也有较好的人际关系,所以不管冬夏,大门口免不了有闲人聚集。也有一点属实,不论财路怎样,总之留下了这份厚实的家业。宽大的屋内除了这张供桌以及其上的牌位在厚厚的尘土日夜陪伴下,没有了别的什么,仿佛本来灵魂的居所,进去的人在空荡荡中急于走出不愿多呆一小会。早前不这样,从传说中多少可以印证这一点。现在活着的两三代人之前,上房里摆放了金丝南木制作的桌椅,来往的客人有着与之相配的高贵身份,有来自县城的,有来自省城的,还有外省的,偶尔北京的也来过。这家人在听到别人议论这些内容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不可掩饰的幸福与自豪,他们除了现在依然存在的房子起着强有力的证据外,还有这些美好的传说在自家的大门口持久飘荡,议论的声音正如一道道光环笼罩在这家人的头上,生活在这样的精神世界里,也可能使人忘记现实生活里的事情,然而再强大的精神世界都存在虚幻的缺陷,现实才足够真实——那些高档的家具在祖辈辉煌之后被后来者卖掉了。只留下了在当时无人问津的供桌,这还只属于那些先人们暂时的幸运,在后来的文物热中不知有多少文物贩子对此物件垂涎三尺,相信媚彩的公公一定会死守着不卖,不知能守多久?

站在上房檐前,多少有点居高临下的气势,不难想象建筑这房舍的主人曾经多少次站在这里迎接来客何等的趾高气扬,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记忆中的画面,如今依存的只有东西两边对称的厦房的拱卫。这时媚彩正要走进西厦房中间的屋内,她居住此室。朱福运掀起东厦房下手一间的夹板门帘,这里住着媚彩的公婆。公公岁数不算高但身体多病,这样寒冷的天气很少走出房门,白天他经常蜷曲在炕沿与一张方桌之间放的老式圈椅里,瘦弱的身子骨显得椅子太大了,脚下垫着杌子蹬,为了防止喘息中一旦不慎栽出圈椅,他总在不停地喘,本来就不多的力气似乎全用在了喘息上。朱福运叫了一声权哥,他的名字叫朱福权。他将弯着的脖子微微抬了一点,抬时还少喘了一声,将喘的力气分出了一点才可以完成抬起的动作,紧紧贴在骨头上的脸皮微微颤动了几下,本该憋得涨红的脸因无肉或者力量小就只那么动了动,之后才将眼皮张开,对视了一下,又将脖子与眼皮恢复原状,算接受了问候。朱福运放下门帘时,对面走来了媚彩的婆婆,她之前在隔壁的灶房做着饭听到了招呼声,身体比起老头硬朗多了,担负着全家人的做饭任务。朱福运叫了一声大嫂,朱赵氏回以你来了以示应答。朱福运又说:“我找媚彩说点事。”她点了一下头面露怨色又返回灶房去了。

朱福运从院子中间放的大水缸边走过来到媚彩的住处。这时的水缸空着,里边落了不少的树叶还有其它杂物,天暖才放满水。

朱福运看了一眼正在穿衣的媚彩的丈夫朱纪铭一眼:“我不来你能睡到什么时候?”

朱纪铭难为情地说:“天这么冷,起来也没啥干的。”忙下炕系好裤带,扣合上衣。

这当儿,媚彩去灶房取来热水瓶,坐在炕边椅子上的朱福运看她准备沏茶便道:“不喝了,就两句话,我还有事。”

媚彩放下手中的热水瓶,坐在炕边两眼注视着朱福运,朱纪铭坐在了一边的凳子上。

“要来工作组了,我想还安排在你家住,这次两个人,住的时间长,至少也得一年。”朱福运一边说一边看二人的反应。媚彩脸上明显露出了喜悦的表情,朱纪铭不折不扣的媳妇孝子,见状忙不迭地说:“行,行。”

“行就好,这么多年来的工作组都住你家。一切照旧。”媚彩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又转向朱福运问道:“吃饭咋安排?”

“据说这次来七八个人,如果村上不统一安排,照过去的办法,你把这轻生工分挣了。”

媚彩的心里不无高兴,却只淡淡地笑了笑,她心里也明白,煮熟了的鸭子飞不了,住在自己家还能到别家吃饭去,再说这样的事对她几乎已成惯例。

朱福运站起来准备离开,媚彩与朱纪铭忙跟着站起,又跟着出去,朱福运又给媚彩婆婆招呼了一声便走向大门口,出门时叮咛:“把房子和院子好好打扫一遍,还有你们住的房子的气味能把人熏死,缸里的脏东西也清理一下。”

媚彩回答:“你放心,会让你满意的!”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送走朱福运,媚彩刚想说话,朱纪铭迫不及待地跑进大门,奔厕所去了,尿憋得实在受不了了。天亮后迷迷糊糊不想离开被窝,已经憋醒过三次,仍然不想起来,朱福运不来,有可能再憋醒三次。朱福运坐着时,已难受得扭动了几次,媚彩见他不自在的样子投以嗔怪的目光,他便忍住了,幸亏朱福运没长时间停留而很快离开了,不然非得憋出毛病不可。去厕所本该起来要办的第一件事,来人已坐着了,去了害怕媳妇责怪不懂礼性,只好委屈自己的膀胱了,岂止这一个器官受委屈,其实他的精神屈服已经习惯成了基本的性情。朱福运本想多呆,屋子一夜乃至一冬积存的气味使他不得不尽快离开。
朱纪铭向来有独苗的优越感,生活在这样的院子里,父母虽谈不上娇惯,但未有苛责,自幼养成自在的习性,整条巷的成年男性几乎都有谋生的手艺,如果他再有,哪怕最简单的一样就可以去掉几乎两个字了。

媚彩嫁到这家,未必看上了人,被房子吸引的因素居多。她在爱情与金钱的天平上,倾向于金钱一边。成为这所建筑的女主人,实现了她的人生愿望,精神方面的满足导致行动上基本做到了爱屋及乌,虽谈不上恩爱,但基本不嫌弃,平淡中守住这份家业。朱纪铭对自己的媳妇视若珍宝,在他看来媚彩虽然达不到娇若天仙,但也十分的撩拨人,刚结婚那阵,每每看着媳妇,总张开嘴笑。母亲告诉他人面前不敢那样,他还反驳,心里高兴,由不得人。儿子这般没出息,当娘的又能怎样呢?一来二去,本来就不勤快的媚彩就被捧上天成了这家人的嫦娥一般,生了两个孩子后更加变本加厉王母娘娘似的。
朱纪铭去灶房向母亲告诉了来工作组的事,没等话说完,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福运来能有什么好事,你妈的苦孽大!”

朱纪铭没等母亲再说下去,嗔怪道:“妈,你这人——”长长的语气中包含了诸多的不满,人前人后对母亲一贯采用埋怨的语气以博得媳妇的欢心。母亲无言只连连叹息继续手中的活计,朱纪铭悻悻地走出了灶房。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工作组。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政府就向农村不断派驻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或者称国家干部,一般每个村庄两三个人,故称之为工作组,肩负教育农民的神圣使命。中国农村小农经济历时两千余年之久,农民私有观念根深蒂固,引导农民走上社会主义人民公社的集体化康庄大道绝非易事,的确需要长时间持之以恒的教育。到这个时期已由工作组扩大为工作队了,但社员依然习惯于起初的称呼。

正月初六这天,工作组的成员陆续来到村部亦即生产大队办公室。自古习俗,年要过到正月十五,半个月的时间走亲访友。那年月易风易俗,将民族的传统习俗一股脑丢弃,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出革新,也才能显示出社会主义的先进性。这不由使人觉得与历史上的王莽改制似乎有些类同。王莽的刀币成了稀罕的文物被爱好者争相收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留给后人什么?笑柄?比刀币更加惨痛的历史教训?

八人组成的工作队有一个政治含义十分明确的名称——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由人民公社的副书记石贺生任队长,成员有县级机关的年轻干部贾惠民任副队长,其余六人多从附近农村选拔而来,其中有一个叫马千里者比较特殊,依仗岳丈的权势远道而来,总之都冠以无产阶级革命先进分子的光荣称号。革命队伍最讲究纯洁性,从而保证行动的坚决与彻底。春节前对这帮人进行了集中培训。

村书记亦即生产大队书记夏漭镬,还有几名大队干部以及各生产小队队长一早来到村部迎候工作队的到来。北巷第六生产队被指定为这次路线教育的重点对象,朱福运给媚彩家领来了两名工作队员。以当时的政治标准衡量,北巷生产队社员普遍存在严重的路线问题,背离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而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这一点可谓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成年男子几乎个个都有谋生的手艺,常年外出的木工瓦工几乎占了男劳动力人数的一半,还有不少人经营家庭作坊,诸如打铁的,擀毡的,熟皮的,编席的等,更有朱福海近乎单干的典型。因此,北巷生产队社员的生活水平较之黄右村其余生产队高出许多。

工作组来的当晚,在媚彩家的下房召开了社员会议。正值年节,手艺人都来参加,房内显得有些拥挤,这些人平时外出做工经常缺席。朱福运虽然担任了多年的队长,水平也没有随着时间的延续而提高,正式讲话对他而言根本不配,尽管隔三差五召开社员会议,正如他表白的说上两句,连两句话都说不清,常常有人散会时走在他身边开玩笑地问:“你那两句话什么意思?”“回去慢慢想吧!”他总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回答这样的提问,其实他压根儿就不愿说清。今年的工作组与北巷第六生产队公社社员第一次见面,朱福运还想搞得正规一点,搬来了这家半高不低的饭桌,当作 台。

尽管如此,仍然摆脱不了开场 说上两句的俗套,这次的两句只说了两个名字——马千里,牛耕田。名字刚一说出,人群里不知谁窃窃道:“怎么这么巧,来了两个畜生,再来一个羊吃草就齐了。”

周围一阵哄笑,朱福运在笑声中喊道:“不要用笑声欢迎,用掌声欢迎,拍手呀!”只有少数几个人拍了几巴掌,而且在不明亮的罩子灯光照耀中可以看出拍手的人露出了羞色,旁边没拍手的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使拍过手的人低下了头。之后朱福运眼巴巴地望着那二位,他们还在等着朱福运再来两句,三人不语,下边的人相互间交谈起了闲话。这样的会议已经开得太多了,在当时的社员以为开会就如同每天少不了的大便一般,而大便源于自身的生理需求,便后无不拥有一种特别的畅快,情急中还增加了幸福的感受。开会纯粹外部的强加,心存强烈厌倦但又难于抗拒政治形势的高压,只能以一种消极的态度应付了。

人群里哄哄声大了起来,朱福运有点不耐烦地道:“谁叫你们说话了,听工作组的同志讲话。”

马千里与牛耕田对视了一下,想笑又不能笑,心想开了多少会,还未见过这样主持会议的,真有点自然主义的风格,而坐在下边的这群人早已习惯了朱福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想说了就停上好大一阵子,他没有工作组讲话的专业水平,学不会也从未想过学这样的本事。以他的看法北巷第六生产队来过不知多少茬工作组,能讲得一套一套的人多了,但哪一个都不如身边任何一个手艺人有实用价值,真真正正靠本事靠劳动吃饭比那些靠耍嘴皮子可靠,丢了饭碗喝西北风去。他对工作组历来采取不敬不畏的态度,仅仅停留工作层面的关系,没有什么个人情感投入在那些人身上。他把召开会议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如同打铃召集社员出工一样,对于安排的会议一次也不耽误地召开,但一次也没有认真过,大家都在应付,得过且过,应付成了一种社会常态。朱福运不冷不热的态度,加上群众的冷漠,甚至有的人以鄙夷的目光看着,这时他们才觉得多少有点尴尬,持续的别扭使得原本较高的热情逐渐降温。马千里自来到群众面前坐在那个不高的饭桌旁,手里就拿着精心准备的讲话稿,他自从节前培训结束以至今晚会议召开之前都在不停地修改熟悉他的讲话稿。他第一次被抽调当上了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先进分子,虽未脱离农民的身份,但担负起了教育农民的重任,内心世界充满了光荣。自坐在饭桌前总觉得手中的讲话稿沉甸甸的,现场的一切不仅使他的热情减去,而且沮丧逐渐成了主色调,一种受轻蔑的感觉包围着他,这样的气氛里,沉甸甸的讲话稿变得愈来愈轻,他感觉似乎变成了一只小鸟,将要在手中飞去。这时连讲话的勇气也鼓不起来,他侧身将嘴附在牛耕田耳边低语一阵后不高的声调突然飘浮在闹哄哄的房内:“大家静一下,请牛耕田同志宣读一下文件。”没有因为他的开口停止嗡嗡,长期养成的习惯要想一时改变谈何容易。闹哄哄中结束了会议,人们走在巷道,黑压压的夜色将他们包裹,似乎有被吞噬的危险降临。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没等群众走完,马千里、牛耕田急忙回到了西边厦房下边的一间,与媚彩紧隔壁,与媚彩公婆对门。生了黑炭炉子的屋内,呛鼻的硫磺味似乎要将屋子憋炸,炉口连续冒出的黑烟似乎又要将屋顶掀翻,乌烟瘴气一词恐怕就诞生于这间屋内。这在当时算奢侈的了,普通百姓家只能以烧炕取暖。朱福运在一早去村部领工作组时路过生产队的饲养室专门安排将给牲口取暖的煤炭送过来一些。朱福运走进屋,自己拉了一条长板凳坐在炉子旁边烤火取暖,看到二人不悦,无话找话地说:“炉子暖和吧?”没有应答,等了一会,朱福运怏怏不乐,准备离开时马千里看他要走的样子,开口道:“别急着走,会前没有和你沟通,我以为你多年的老干部了啥都懂,你倒好,第一次开会,就将我们晾到那儿,你什么意思?你的态度存在大问题!”

朱福运听到这儿,不急不慢地说:“多大的问题?农民么!你也来自农民,你要他们怎么样才好?过得去就行了,不要过于认真,工作组我见得多了,一年接一年,一茬接一茬停过吗?来了去,去了来,一天吃几顿轻松饭期限到了就走人。”

“什么走人,你对工作组有意见?”

“没意见,我还能跟着沾光,这不正沾着取暖的光吗?没你们的到来我能享这点福吗?今后我还要沾你们的大光,有空跟着吃一吃媚彩给你们做的饭。”

“你也不能只沾光,更应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点我明白,我不可能跟你们一样,你们时间到了拍屁股走人,我死了也得埋在这里,死了还得靠这里的人抬我,埋我,得罪不起呀!”说到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朱元璋火烧功臣楼还给姓朱的人透风叫那天不要去那危险的地方,就连后来接连不断杀大臣,也没杀过本家的人,我也不能得罪宗族的人,常言同姓的人向前推五百年一家人,我们这里向上推五代一个先人,每年春节一起给一个牌位磕头呢!我能得罪他们吗?骨肉相残的事我干不出来!”

牛耕田在一边笑道:“你能和皇上相提并论?”

“刚才给你们说了,五百年前的一家子,看看你们住的这屋子,有人说沾的朱皇帝的光盖的。谁知这朱家就早早地垮了,能到现在说不定我也能沾上光呢!”说这话时竟然真情地流露出几分遗憾。

马千里听着他越说越离谱,启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
朱福运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不急,一年的时间长着呢!”

送走朱福运,他们说着闲话上炕睡觉了。然而怎么也不能入睡,因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不适应,新的工作刚开始不顺利,对门老头时不时的咳嗽和隔壁朱纪铭如雷鼾声的聒噪?久久不能入睡,他们想什么呢?想家里的人,想群众鄙夷的目光,想媚彩端饭时纤腰碎步,还有那转身离去一刻的莞尔。

想象这一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精神行为,仿佛造物主赋予的最大自由,无论怎样严酷的禁锢,只能限制言行,不能泯灭思维,这个时候,虽然夜已很深,只要没有如朱纪铭酣睡的人都在进行各自的思考,人类思想的宝库就在这近乎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里累积。想吧——黑暗里的自由!神灵在召唤,鬼魂在呻吟,人类在呐喊!这声音在无际的黑暗里飘荡,从亘古的从前到未来的永远。

第二天社员们依然继续着前两日已经开始的新的一年的下地劳作,似乎没有因为路线教育工作队的到来而改变已往的生活轨迹,但暗藏的危机已在酝酿,引起的明显变化发生在媚彩家,婆婆平日就早起,这天更早,要赶在工作组起床前烧好洗脸水和饮用水。老太婆起早贪黑,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习以为常。媳妇没过门这样,媳妇过了门更如此,原本只想着给新媳妇做个好榜样,身教胜过言教,不想说媳妇,也不敢说媳妇,总怕得罪了媳妇没有了依靠,一个儿啊,还能靠谁呢?大大出乎老人家预料,媳妇不仅没有一天跟着她的榜样做,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忍啊!忍啊!就这么一直忍着,媚彩虽承揽了这份差使,实际加重了老太婆的负担,她只不过端端饭罢了。平日六口人的饭已经够辛苦的了,再加上两三个大男人吃饭,今后的苦楚可想而知,年岁大了,体力难支,一家人的饭外,还要照顾病怏怏的老伴。前两天听到儿子说了这事,心里愁啊!平日本来话少,这几天更不言语了。老太婆的愁有点惹恼了儿媳。媚彩这两天也在给婆婆摆脸色,但她见了工作组总能及时转换为莞尔,不仅端饭时这样,每每照面也不会有一次失误,即使给婆婆摆脸色,甚或怒斥正在进行时也能瞬间转换为莞尔。这天早晨,媚彩较平时起得早了点,因为工作组初来的缘故,她尽管不勤快或者更准确地说很懒,但总喜欢听别人的称赞。

朱赵氏每受气一次就会激起一次后悔,悔当初没有听邻居朱福海算卦的话。儿子朱纪铭恋爱那阵,介绍了不少好姑娘,都没对上眼,见了媚彩着了魔似的,尽管儿子万般的喜欢,她看着这个姑娘心里多有不自在,凭几十年的人生经历用尽眼光无论怎样地搜索在姑娘身上发现不了丝毫的善良。她对自己的目光与能力产生了怀疑,专门叮咛堂弟朱福海留点神,这人经常看面相,算卦,有不小的名气。几次的观察后,朱福海将自己的推断告诉朱赵氏,中心意思运用了相术专业书中的一句话——“蜂目蛇形,转面无恩。”朱赵氏听到这话,浑身没了力气,沮丧中夹杂着无助。儿子一向处世没能耐没主见,但在与媚彩的婚恋上却似乎有了自己的主意,态度明朗感情强烈地表达了对媚彩的喜欢。当母亲的明白,儿子哪里有这等的本事,一定被那姑娘灌了迷魂汤,鬼迷了心窍。真让朱福海言中了!之前找媳妇担心给朱家带来不幸与灾难,怕对不起朱家的名望,还有这份偌大的家业。她虽识字不多,大道理也知之甚少,但明白一点,败家的媳妇如洪水猛兽,一旦进门神仙也阻拦不了。身边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朱福海告诉时顾虑她听不明白那话的意思,举了村里现成的例子。朱赵氏没能阻挡,但愿朱福海看走了眼——媳妇人好!世间不如意者十八九,这哪里不如意,命啊!朱赵氏无数次地叹息,世间多少好人却无缘!她与人交谈,常常不由自主地会询问对方媳妇的好坏,一旦对方津津乐道,便潸然泪下。以至后来人们知道了她的这个特点,多给予安慰,与人分别时经常感叹道:“娶媳妇盖房,想起来怵得慌。”随之又叮嘱听者千万不敢告诉儿媳她说过这样的话!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正月初七一早,北巷虽然保持了往日的平静,但朱纪铭家不只有母亲起得更早烧开水的变化,还有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并在那两个人住的房子里时不时冒出阵阵煤烟,空气里散布了不少呛鼻的气味,对门的朱福权咳嗽的次数增加了,每一次的时间延长了。
平静只不过表面的现象,在先天晚上的会议上赵家兄弟就嗅到了气味,在听着牛耕田宣读文件时,几次目光对视,而且一次比一次热烈,流露出了一种亢奋。坐在这几个人周围的人们依然闹哄哄的,似乎全然不觉,然而朱家的主要人物也没闲,他们看到了那险恶的目光直透心底,厌恶中多了几分惧色。

北巷住着两大家族,朱姓占了大多数,与之抗衡的赵家门户也不小,还有几户杂姓。朱赵祖上在民国时期就为买田占地明争暗斗,甚至为了千家的碾石、万家的井的归属打起官司,入社时朱姓的田地多,心里愤愤不平,赵家的人心气平和了许多。朱福海以入社自愿为由死扛着也没能逃脱被公社化的宿命,多少次运动没少受赵家人的挤兑,听到牛耕田嘴里冒出的文字,如蝇子入口闹心,再看看那几个人得意而狠毒的表情,他的身上不知因为随着夜深而感到一阵一阵的冷飕,更有飘荡在漆黑夜空中的文字让他心寒,仿佛整个身躯已被寒冷包裹,越来越紧束,要将生命窒息。他背负不详的感觉离开会场,走在高低不平的巷道,望望天空,该有月亮的时候却无了踪影。连一个星星也见不着,天阴得实实的,地面与天空紧紧地让黑暗连接成了一个整体,被寒冷沁透的躯体这时又增加了黑暗的裹挟,他由不详感到了恐惧,紧走几步回到家中,与家人无言,上炕睡下,裹紧被子想尽快驱散积存身上的寒冷,老伴躺下的同时吹熄了煤油灯。房子里一片黑暗,他闭上了双眼,总想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避开黑暗,但又回避不了现实,怎么也不能如平时尽快进入梦乡,内心的不平静难免招致胡思乱想,正如这时所有睡不着的人一样都在思考着。想吧!——黑暗里的自由。朱福海用自己的特长思考,想到了给自己算上一卦,卜一卜吉凶,这时似乎放松了一半,因为占卜有两种结果——吉凶各占一半。况且回想已往经历,上卦者居多,即使有不妙的征兆,禳灾的本事还舍不得给自个用,躲过了一劫又一劫。这回能躲过吗?翻来覆去地思考,直至头痛难耐昏昏沉沉中睡去。天亮后,依然平静,但愿昨晚做了一场噩梦!

过去的一夜,同样不能入睡的还有赵济国,他与朱福海截然相反——兴奋不已,又一次整垮朱福海还有朱家其他人的一次机会摆在眼前能不高兴吗?以前多次的运动中都被狡猾的朱福海逃脱了惩罚。他思考着已经熟记大脑的政策,在过去的几小时,认认真真听了牛耕田的宣读,而且几乎背了下来,从听到的那一刻,以至回家路上,到家里上炕进入被窝都在默诵,为了不影响记忆,也没有和家人说话。他还要思考斗争的策略,苦苦思索,以至天亮,巷道里依然平静,曾经的斗争场面何日还能到来,不能静静地等待,要积极行动起来,他一向都充当了赵家对朱家斗争的领袖。想到这里,他走向堂长兄赵济乾家,顺路又叫上了堂兄赵济坤,他们几个属于赵家热爱斗争的人,就如好斗的兽类,挑衅总由他们发出,比起兽类更多了策略,更准确点表述常常使用阴谋诡计。

第一次会议之后,工作组又连续几个晚上召开了社员大会,宣讲政策,号召群众起来相互斗争,此外展开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逐户走访,逐人谈话。大多数人已经逐渐淡化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份热情。起初的积极性来自于人性固有的好奇,因为那样火热的革命斗争从未经历过,加之一些人不无泄私愤图报复的想法,更由于始作俑者又描绘出了一幅童话般的世界。不可否认人类进步的动力源于对于美好的向往与追求,在引诱中冲动的群众就像饥饿的食肉动物看见了血淋淋的骨肉。整个中国上演了一场魔幻剧,魔鬼将人类的灵魂摄去,将人变成了躯壳,如木偶般地任由摆布。经历一场梦魇般的革命醒悟后不少人想将自己撕碎,纯洁的灵魂遭受了强奸般地烙上屈辱的印痕背负罪责难于生存。也有不少人想将梦永远继续,如嗜血的魔鬼对黑暗的恋依,总不愿见到朗朗乾坤。

马千里与牛耕田来到朱福贵家。朱福贵不冷不热地招呼来人坐下,其妻进屋问候过后把盛了白开水的杯子放到二人座位间已经有些陈旧得古色古香的方桌上。朱福贵这时已经蹲在宽而厚实的炕沿板上,油漆磨损脱落的地方可以看出细致的木纹和年代的久远,这样的炕沿板与炕角胡乱堆放的被褥,还有炕上多处补丁仍然遮挡不住破席的炕单实不相称。其妻几次用目光示意朱福贵别蹲在那里,不知没有领会,或者根本不愿意,依然坚持了平时的习惯蹲在炕沿上,磨掉的油漆大多因他的这一行为所致,与此还有另一个习惯——蹲在炕沿上抽旱烟。他没有接受妻子的建议,反而用语言告诉妻子忙自己的去。其妻又拿起热水瓶给来人添了开水,便走出了房门。这时朱福贵早已拿在手中的旱烟锅按上烟丝用火柴点燃,吸时两腮瘪陷,两眼死死地盯着烟锅正燃烧的烟丝,似乎屋内只有这烟丝燃烧呈现的火红和他吐出的烟雾,对于坐在桌旁的来人漠然视之。他们也明显感受到了被冷落,但为了工作得忍受着,马千里打破沉默,说明来意。朱福贵不耐烦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动员和询问,轻蔑中在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低标准时细了腰,近几年膨胀了脑袋,全国人民像蚂蚁一般。”

“你不要这么说,公社化有很大的优越性!消灭了阶级差别,也消灭了阶级压迫,人人平等,有什么不好?”马千里有点激动地反驳道。如果不为了工作的顺利开展,一定会愤怒得狠狠地批评,他耐着性子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朱福贵冷冷地道:“我们最在乎吃饭,只要肚子饱了,平等不平等无所谓。”

“你不要忘记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这一事关路线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这次工作队的重点任务集中解决社员思想里存在的这类问题。多次会议后你对问题不仅没有反思,反而持有错误观点。”

沉默好一阵子后,牛耕田看了一眼马千里转向朱福贵道:“具体说你对朱福海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提到朱福海,朱福贵不再冷淡,挪了挪蹲得发麻的腿脚,有所戒备地答道:“本家兄弟我能说什么?”

马千里看到他态度的变化,希望能听到理想的回答,接着问道:“正因为你有本家兄弟的关系,才想听听你的看法。”

朱福贵叹了一口气,又比刚才放松了许多,“说句实在的话,我还真羡慕朱福海的日子,后悔当初没有胆量跟着他做,不至于今天这样的光景。”说到这里,环顾屋内,又指着炕上的铺盖说:“穷到这个份上,怨谁呀?我也不懒,也没少下苦,对不起上辈人,那时候三十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美好生活,想起来那个甜呀!”这时他有几份忘情,眼望着顶棚,似乎过去了的好日子藏在那顶棚上边或者飘浮在天际。一阵之后,他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陌生人,指了指板架上的箱子,还有那两个人之间的方桌,又用手拍了拍脚下的炕沿板,说道:“父辈的日子过得比我强多了,对不起留下的这些家当,多少次揭不开锅也舍不得卖掉,真卖了更对不起先人了,几次都多亏了朱福海的周济才度过了难关,难关呀!”他用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的手背拭了拭掉下的眼泪,那裂开的手背几乎要将脸上的皱纹挂裂,几次拭过,他又恢复了平静道:“这样的日子也不只我一家,真的我一家这个样子,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要说对朱福海的看法只有羡慕与感谢,今后遇到沟沟坎坎我还指望着他的帮助。同一个祖宗,我的日子过得就这么的难呀!难!”语气中含有无限的悲怆与无奈,再次久久地望着上方,目光想要透过纸棚,透过屋顶,渴望从天空一下子掉下什么东西来,眼泪溢满了脸部皱纹的凹处而一点一点地滴在棉衣肩头的补丁上,久久地,他的脖子已经酸痛难耐,但依然如此,他不想再说什么,想用这样的方式让来人离去。他们也明白了这一点,在不情愿不满意中辞别了朱福贵。朱福贵在他们走出大门的一刻,将仰着的脖子俯下, 身子倒在了炕上,情绪失控后发出了低沉的哭泣。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工作组虽然在朱福贵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但在半个月的走访中却了解到不少的问题。其严重的程度远远出乎他们的所料,外出务工以及家庭黑作坊带有普遍性,在北巷第六生产队属不爭的事实,不少的人几乎全年不参加生产队农业生产劳动。典型的莫过于朱福海虽在公社化时入了社,但存在单干的行为,自己家里养了一头驴一头牛,大多时间忙在自家的那点私田里。原有的地归了生产队心有不甘,硬着骨头顶着压力在凤凰嶺的沟壑开垦了生产队撂荒的薄田。还有投机倒把以及占卜看风水等不正当行为。
朱福运对于他们的走访不太放在心上,任他们怎样地折腾也不过问,有空过来一起吃顿饭,说说闲话,因为经历的工作组太多了,熬到时候走人。马千里、牛耕田走访中感到朱赵两姓的分歧尖锐而深远,对朱福运起了戒心。
正月底将近,工作要告一段落。按程序须得与朱福运交流情况。一天三人一起吃过午饭,朱福运要走时,马千里留住道:“今天谈点正经话题,我们已将走访到的情况汇总成了报告,须得与你交换意见。”
朱福运一点不在乎地道:“交换啥意见,你们看着办就行了,我能有啥意见,没有。”说完这一段话,又有起身想走的意思。马千里道:“你不要急着走,我们必须听听你的看法。”朱福运又坐了下来,马千里对牛耕田示意了一下。牛耕田清了一下嗓子说:“我将走访了解到的问题通报如下。”听到问题二字朱福运心头为之一振,歪着的身子一下子坐直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刚才眯着眼无精打采的样子被精神抖擞取代。当谈到普遍性问题时,朱福运要求发言,马千里说等牛耕田读完报告一起说,朱福运有点激动了,说:“你看我这人平时啥都不在乎,但遇到正经事一点也不马虎。我得说说我的看法。”至此反而停住了,他要捋捋思绪,这样的问题虽然经常面对,曾经也与人辩论过,但要一下子将自己的想法准确地告诉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还真有点困难,他非理论家,又一点准备也没有。在二人的注视下他开口了:“你们谈到的不少人不参加生产队农业生产劳动不对,你们想想龙口夺食谁家能在这时盖房子。我的看法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参加劳动就行了。我一贯的认识只在一点上,对错全在于好坏。我们生产队不像别的队瞎忙活,什么农田建设,冬夏两季忙得不可开交,图的啥?不闲!一天出工三次,起早贪黑,结果一场暴雨啥都没了!吃的啥,穿的啥,就一个字概括了穷!”吐出穷字语气拖得长长的。
马千里听得不乐,反问道:“农田基本建设错了吗?”
朱福运毫不示弱地道:“错对自在人心,你看到今天刮的这场狂风了,立春之后四十天摆头风,人阻挡不了大自然的行为,人为地刮风有什么好处,农田基本建设都能像朱福海那样才有益。”
未等再说下去,马千里不高兴地道:“朱福海有什么好?朱福海的问题太大了,你一贯护着本家兄长,站的立场不对,竟然还夸起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咋了,这样的人将日子过好了!”
“过好日子就对吗?”
“不偷不抢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
“单干、投机倒把、占卜看风水哪一样对?”
“不对但也没有犯法!”
“违反政策也不行!”
三人在争辩中抖出了发生在朱福海身上的一系列所谓严重问题。朱福海敢闯禁区,内因源于他的思想与胆略,外在少不了朱福运的袒护以及工匠们的掩护,才有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所作所为。
朱福海经常去黄龙山这个地方,有一年的秋季,他到一个村庄走在巷道,一家的大门敞开着,看见院子中间一棵石榴树上挂满了果实,有的都裂开了,红红的石榴子惹人眼馋,他径直走进那家大门,站在院子东张西望,院落打扫得整洁干净,泛黄的窗户纸完好毫无人为破损。那家人觉察院子的动静,出屋客气地招呼,他笑了笑,说过路的想讨口水喝。主人热情地给他沏上了茶水,从茶叶的质量品出了那家人的日子不错。一阵闲话之后,他突然冒出一句:“子嗣不如人意。”老婆不明其意,老汉一下子肃然起敬:“先生何以见得?”朱福海直截了当地道:“你家房屋建造虽然协调,下房厦房都合规制,却未建上房,显得前重后轻。”
老汉一边听一边点头默许,又问道:“先生如何禳治?”朱福海起身走到厦房尽处用步丈量站定后给老汉指指脚下说:“在此修建一照壁,既可以平衡,又能避免一眼望穿。”并告诉了高低宽窄尺寸。提出要见这家儿子与媳妇,二人下地得等到吃饭才能回来。一家人极尽殷勤地招待使朱福海很受感动,之后多次给这家的媳妇送去中药。他虽只限于表皮懂点中医但有要好的中医朋友,依照他的描述开了方子,不到半年有喜了,不知药效,抑或心理作用,不管什么,朱福海成了这家的大恩人,而且在那个地方小有名气,占卜看风水外还增加了看病的本领。山里闭塞,朱福海以自己仅有的能力予以帮助也算积福行善了。自此之后,他和他的那头毛驴就频繁地行走在那一方了。
朱福海出门都赶着毛驴拉的轿车,与时代的进步显得格格不入,尤其那辆轿车,有着浓厚的过去时代的遗痕,别人看着别扭,他却以此为珍爱。
几年间,那家生了几个孩子,他便成了这家的常客,他的驴出村北行不用指挥就能走到那家门口停下。他不无骄傲地对那里的人吹嘘:“我的驴也神了!”那里的人对他还真有几份迷信。
一年夏天,朱福海来到黄龙山,一户人家请去给一老头治病,进屋见病人虚弱不堪,听情况介绍间发现其妻年轻貌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偏方——童便。问这家人附近有无小男孩,回答隔壁就有一个不满周岁的男童。这家人按照朱福海的叮嘱孩子但尿接了趁热饮下。病人开始难以接受这样奇特的治法,但一个人病久了不仅乱投医,而且也乱吃药,以试验的态度饮童便数日病见轻了,多日后竟然好了,一家人感叹朱福海的偏方真有奇效。其实更得力于朱福海离开时对老头的耳语。过了一段时间再去时,家人又请他去了,这次要特意表示感谢。两个老人相见笑个不止,家人不知其意,想问个明白却被催着赶快上酒菜搪塞。朱福海的名声更大了。
谈到这里,朱福运解释道:“这些尽皆传说,不无自己吹嘘的成份,也有别人的添盐加醋,一来二去就传扬开去,至于有多大的真实性,谁也没有见过,也没有专门了解过。”
马千里道:“你说得有些道理,但走访中有人反映,问他本人真假与否,他总一笑了之,不置可否,能说成假的吗?”
“那样的人还怕别人说他成了神仙。”
“你的意思他有行骗的嫌疑。”
朱福运听到这话,发急地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意思,你也不要设下套把我到里绕。我什么也不怕,他给别人治病,不过走江湖,这样的人也不止朱福海一个,农村人没钱治病,即使上点当祛了病也不见得有什么错。如果他真正在那里胡作非为,哪里敢几十年都行走在一个地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应该明白。”
“即使如你说的对别人有好处,但他的做法欠妥。”
“我也没有说他完全正确,但即使有缺点也有高尚的情操包含其中,也不至于人品有问题,不要说农民,满世界看一看,哪里有无缺点的人,谁身上或多或少没有点毛病,如果让人看不到一点毛病的人,那才叫大毛病——虚伪!”
“别人就说,你一贯袒护着你这个堂兄,不然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集中出现那么多的问题。今天见证了这一点,你的立场应该站对,应该积极配合我们落实他的问题,而不应该为他解脱。”
“你们不要一味地听有些人的胡说八道,谁会给你们说什么,我早就清楚,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前几年闹得还不够吗?一有风吹草动,就不想让别人安宁,自己的日子没过好,一门心思用在嫉妒别人上。我要告诉你们不要被这些人利用了。”
“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我们,你只有站稳自己的立场才不负自己的领导岗位。”
“一个生产队小队长算个屁领导!”
双方不乐,一阵沉默。
马千里看了一下他们的调研材料,抬头对朱福运道:“你再谈谈朱福海占卜看风水的问题。”
朱福运蔑视了一下马千里,稍停了一会道:“算卦看风水的事在朱福海身上确实存在,他也经常给我讲起这方面的事,我总不以为然,因为我不信那些东西。”
马千里急不可耐地插话:“这就对了,当干部的不能被这些人迷惑了,你这态度就比刚才的好多了,接着谈。”
“虽然不信,但我也看到了带给朱福海的诸多好处。巷里人有一句话,不知你们走访中听到没有,算卦算来了三个好媳妇,看风水看下了两个好女婿。朱福海也常常得意地说,黄龙山有龙脉覆荫,了不得的万年福地,谁到那里都会有收获的,至少可以捡回一根木棍,还可以购买多种多样的山货。”
马千里插话道:“朱福海这个人太自私自利。”
“谁不自私,我觉得孟复周说得好,那个下放的右派,自私属于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在动物身上都有着潜质,何况人呢?”
“怎么能将人和动物比呢?”
“我觉得人有不如动物的地方,连同类也没有同情与怜悯。”
“不要说什么哲学了,具体谈谈算卦的事。”
“算卦的事多了,我只见过一次,在说服他家老三时我在场帮的忙。早些年地主富农的田地房舍析分给了穷人,社会地位一落千丈降到了最低层,天堂地狱的差别,朱福海以算卦先生身份进出这些人家,当然秘密行动,一来二去,给大儿子、二儿子找了这样人家的姑娘做了儿媳妇。到三儿子,前几年的事,老三不乐意老子的主张,他说服不了,叫我去帮助他。其实主要由他劝儿子,坚持一贯主张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愁,反复告诫老三,其大嫂、二嫂,两个典型的好榜样,那些大户出身的姑娘,虽然家里落魄,但良好的教养,高贵的潜质流淌在血液中,一般人家所不具备。儿子反驳影响后辈前途。他批评儿子不懂得政治风云变幻的诡异,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以他为例,年过花甲,经历了光绪、宣统、孙中山、袁世凯、北洋军阀、蒋介石等等走马灯似的让人眼花缭乱。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谁不爱江山美人?爱的人多了,就不好守住了。我在旁只说了一句话,听你爹的没错。看着三个媳妇人样没的说,贤惠更少有,我经常在大会上让社员们以她们为榜样。”
“你在揭露问题吗?借此表扬他们一家。”
“我只认准一个理,好的正确,坏的错误。那些不孝顺的媳妇好吗?如今风气坏了,好媳妇实在太少了!坏媳妇竟然能被认可,颠倒是非的混乱时代!”
“让你谈朱福海的问题,你却攻击时代风气,怪不得北巷第六生产队问题如此普遍,你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
“我的问题大不大,我心里自有一杆秤。”
“先不谈你的问题,朱福海家的女婿怎么回事?”
“两个女婿都出身穷苦人家,穷人翻身后还想当大官,请朱福海看墓穴,他哪里在看穴,用心全在找女婿上。不知你们看见过没有,你们刚来的当儿他家门口停了小汽车,大女婿开来的,当兵转业在省城当着一个不小的官。”
牛耕田抢过话茬道:“见过!”
还要说下去时被马千里阻止。
朱福运正在兴头上,接着道:“听说二女婿在京城,官更大。我们朱家福字辈的兄弟只有他的福气大啊!”朱福运最后的语气拉长了一些,流露出了羡慕。接着又说:“看风水咋的啦,两个女婿比你们的官大多了,据说都归于他看风水的结果,有什么错?风水谁说得清呢?”
马千里有点生气的样子对着朱福运说:“这些事就按照你的意思说不清,我看你又怎么为他投机倒把行为辩解。”说这话时将目光转向牛耕田,示意将了解的事实告诉朱福运。
朱福运耐着性子听完了牛耕田的说辞反驳道:“你们在鸡蛋里挑骨头——没岔找岔。他只在回家时顺便用那驴车捎点山里的特产,放在自己家里,谁需要了可以买点,并没有走街串巷叫卖,也没有赶集市摆摊吆喝,哪里就成了贩卖。你们怎么不说他的价格比商店的低了许多,我不仅不认为有问题,反而觉得给群众提供了方便办了好事。”
“你这一点就说不过去了,前边谈过的那三点,事过之后不承认,没留下把柄,似乎无法追究,但我们有办法一一落实,而这实实在在的买卖,有人还让我们看了从他家买的货物,事实明摆着,想抵赖根本不可能。”马千里说完这段话,露出了自信与得意。
朱福运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若有所思地自语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背地里捅刀子。人啊!见不得乡党米饭碗里起皮。谁就给你们反映这些无聊的事呢?”
马千里忿怒道:“这么重大的路线问题你竟然认为无聊,我反复讲了,你的立场观点有大问题,你没有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一边,而倾向资本主义,再不检讨自己北巷会出大乱子,被无产阶级专政所制裁不要说我们没有提醒过你。至于举报人我们没有必要告诉你,必须保护揭发者,不能挫伤他们的积极性,你只要知道朱福海的所犯错误非常严重就行了。”
“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谁干的缺德事。”
“怎么能说缺德?只能说这类公社社员有很高的政治觉悟,革命少不了这样的积极分子!”
“狗屁觉悟,如果那叫觉悟,世上还有理可言吗?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没有乱,哪里来得治,只有大乱才能达到大治,这么简单的辩证法都不懂,还讲什么复杂的哲学命题。”马千里带着讽刺而强硬的口吻说,刚才的得意中又增加了喜气洋洋。
“大乱大治的关系我不太明白,不懂不能装懂,但从戏词里听得出来,兴亡百姓苦,大乱了百姓能有什么甜头?这些年乱的还不够吗?我觉得社员受穷受苦自找的,历朝历代百姓最贱,心甘情愿被当猴耍!”朱福运激动的情绪中包含了气愤、无奈、甚至抗争的复杂成分。
“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人民群众?他们构成了革命的中坚力量,绝大多数表现出了极高的革命热情,坏人只有一小撮。”
“你们不要给我灌迷魂汤,你两个都来自农村,农村啥样,农民啥样,不要吃了几天滋润饭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农民真正需要什么,上头的人不知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不要装,越装越乱!狗咬狗为了争一块骨头,不争食还相安无事。人不知道为什么斗来斗去没完没了,何日有个尽头呀!”说这番话时朱福运有些慷慨激昂又含悲凉。翻了几下眼皮,在记忆中找到了什么,平静了刚才的情绪:“对了,我一直不理解生活在一块的人容易争斗,专门请教了孟教授,我前边提到过的下放的右派。”
“你老听右派的言论,难怪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没有一点觉悟,总袒护着有问题的人。”
“不要扣帽子,我一个农民如六月的狐狸——顾皮么顾肉,不怕!说得对的我都愿意听。他告诉我群众经不起鼓动,因为没有文化,再加上嫉妒心理,容易被利用。这只不过表面的问题,深层更在于什么生产关系。”朱福运停顿了一下“生产关系,孟教授没多讲,我也不明白,总在斗能有个啥结果?”他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马千里看他停下不语,又看了牛耕田一眼,宣布似地说:“投机倒把这个问题没有异议了?最后一个问题才最严重,单干关系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路线也即方向性的问题,公社化这么多年了,朱福海竟然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究竟怎么回事?”说这段话时他有点愤怒地盯着朱福运那毫无表情的面容。朱福运从那目光理解出追问、责怪的意思,有气无力地答道:“公社化那会儿,入社自由,退社自由叫得响当当的。”
“他就自由了!”马千里没好气地反问。
“那人你们也算了解一点,能掐会算,公社化时就吹嘘他算准了,生产队集体长不了,一动不如一静,根本不想加入公社化的生产队,但他拧不过形势,他的土地和牲口都被强行归了生产队,当时他确实有一万个不同意,原因很简单坚持自己的卦数不会错。现在的那点薄田由他自己开的荒地,又买了牲口。”
“批判‘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时怎么就没有批倒?”
“我们这条巷两大家族矛盾很深,利用那场革命翻开了老账,哪里顾得上批判什么三四,纠缠在过去的积怨上发生了几次斗殴,仇恨越积越深。朱福海那样的人一出家门几个月,回家也停不了几天,不参与打斗的纷争,只管在外算卦挣钱,他单干的事也就蒙混过关了。”
“这一问题的存在对于这次路线教育来说足够典型的了!”马千里感叹中望着牛耕田,牛耕田严肃地点了几下头,而朱福运依旧木然得不为所动。
马千里提醒似地提高了嗓门:“我们这次工作队的重点对象已经锁定朱福海这个典型,你得有思想准备,更得在行动上积极配合,动员组织公社社员们与这个坏人开展无私无畏的斗争,真正的英雄在群众中,只要每一位社员都觉悟了,就不会有这类人藏身的地方,形成一次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火热的斗争高潮,,把斗争的对象搞臭搞垮,一定要取得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你有没有必胜的信心?”
说完灼灼的目光对着依旧木然的朱福运,等待着回答。
朱福运没有被他的斗争热情所感染,淡淡地答道:“斗臭斗垮了朱福海公社社员能过上好日子吗?为什么不能对他网开一面?我想破脑袋不理解你们工作组到底要干什么?继续把我们到穷处带领?我也努力向好的方面想象,但总觉得离美好越来越远,胜了朱福海又能怎么样呢?能实现社员们的美好愿望吗?只能使朱福海一个人生活不再美好,有意义吗?你们工作组人马三气,就为了破坏一个人的美好,有意思吗?我不理解,常常责怪自己笨蛋,怎么都不能和国家的人想到一块,我错了吗?常常反问自己,弄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清楚得很,社员也应该和我一样,你知道什么吗?”他在回答中由冷淡变得激愤,以至反问起对方。
马千里根本没有料到会出现如此的局面,一下子颠覆了近一个月来对这个人的印象,以为他提不起性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迟钝得呆若木鸡,竟然会有这样的激愤,惊讶地对视着那询问的目光,装腔作势地道:“接着谈你的看法?”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你们清白装糊涂!”
“让你谈,你就接着谈,为什么这么啰嗦!”
朱福运有点愤怒了,“为什么啰嗦,我明确告诉你们,公社社员斗争够了,这么多年一直斗争着过活,越斗越穷,连最基本的吃饭成了家家户户面临的困难。过去只存在青黄不接,现在变成一年到头接不住,你难道看不到这一点,亏你农村来,那些城市里的人不了解农民的疾苦,我能理解,你们这才几天就装模做样起来了。还指望你们替农民说几句公道话,反倒一口一个公社社员,你们以为把农民叫成公社社员就一下子解决了农村的问题吗?谁能替农民着想?谁能真正体谅农民的苦难?农民苦,祖祖辈辈苦,公社社员也不过猫叫了个咪,吃苦受罪的命没有变!我听了你们的路线教育,也非什么救世主。即使杀了朱福海,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能将单干户变成公社社员一样的穷。穷总非什么好事情,过去穷人到不得人面前,有羞愧的感觉,现在穷人不觉得羞,更无愧疚,难道仅仅因为普遍穷这么简单的道理吗?难道就没有道德缺失的原因吗?难道道德缺失只因农民的堕落就没有教化的责任吗?”
几个反问说出来,朱福运渐渐平息了情绪,也停止了问题的回答。
“你平时木讷不语,还以为就那点水平,哪里来得这么多难道。”
“想不清楚时,问问孟教授,啥都知道了!”
“难怪,整天和右派分子搅和在一起能不受其影响,你有右派观点与右派言论的嫌疑,这样下去太危险!”
“危险,笑话,我还想如孟教授一样被下放,可怜我在农村这下贱的地方无处下放,只好到地球外去了。”
“作为生产队干部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讲话。”
“我一个农民,不像你们国家干部。干部咋的啦,今天当上干部今天就成神了,说啥都正确,不见得吧。干部应该啥样,我不明白,但不应该成啥样我知道。不要拿干部吓唬人,那些反动派害怕干部,我怕个啥?”
“你已经临界反动派了。”
“你看着办,我还有事得忙活,不像你们瞎扯都算搞正经工作,即使和你们扯到年底能有什么意思?”朱福运愤然起身离去了。
马千里与牛耕田有点尴尬地对视了一下,又研究起如何给石贺生汇报的事情。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朱福海有早起的习惯,这天一大早拉开房门,雪覆盖了院落、房舍,心里不由得一阵自乐,丰年好兆头,本能地向厩舍走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爱听这声音,打小就如此,特别喜欢冬天下雪,也不知为什么,雪总能给他带来快乐。来到槽前,点上小小的煤油灯,看着自家的一头驴、一头牛,加之雪景,心情分外的好,给牲口添草的时候又多加了点精料,对牲口说:“吃吧,吃肥了好好耕种,明年一定有个好收成。”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的喜悦牲口虽然看不懂,但比往日多的精料使之吃得很起劲。他看着牠们乐,盘算着庄稼的播种与收获,喜悦从心头到面部而使整个人沉浸在幸福里。天慢慢放亮,他吹熄了小煤油灯,拿过门边放着的扫把打开大门,看着茫茫一片的银白色世界,觉得自己算得上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大雪依然下个不停,在这宁静的清晨,能听到雪落下来的沙沙声响,他把这看作自然界的乐章,而且不亚于任何美妙的音乐演奏。这与他不懂音乐有关,更在于他深情地爱着田园风光。他听着、享受着,将内在的主观与外在的客观融合在一起,仿佛自己等同于整个世界,世界也只属于他一个人,可谓占卜人特有的一种情怀。他倾听着,仿佛要听出这个世界的极妙,忽然,在沙沙的雪落声中似有哭声,仔细分辨哭声传来的地方,偏着东边,谁在哭?大嫂?朱福权大哥?他再仔细听了一阵,非悲痛的哀嚎,分明委屈的发泄,算卦的本能使他心中掠过一丝的自豪却即刻被同情取代——只有魏淑贞有这样的必要!他涌起阵阵心酸——她哭了,她早该哭了,常人不可能坚持十几年之久的忍受,两个大学的教授,风华正茂来到了黄右村,来到了凤凰嶺,自己虽然视这里为乐园,却非他们笔耕的地方。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他常常对自己占卜的能耐产生疑惑,从相貌看,怎么也不应该遭此厄运,他们的善良,学养不只呈现在面容上,骨子里透出的高雅气质更加震撼人。善有善报难道不灵验了吗?以至于对自己信奉的卜术产生了怀疑,但仍然坚信了善恶有缘,好人终有好报,最终以若有不报,时间未到坚定了自己的信仰。他常常为这两个人祈祷应运的时间早日到来,他同情这两个人的遭遇。
一阵过后,哭声渐低以至于消失,再过了一阵,他想魏淑贞应该平静了,他们虽不需要别人的劝说,凭他们的学识什么道理不明白,何至于此呢?事没撂在谁身上谁都难于体会其中的滋味。他犹豫片刻走了过去叩响了他们家的大门。
魏淑贞正在用热毛巾给老孟拭脸,忽然听到大门被叩的声响,两人先一怔,对视了片刻,魏淑贞自语道:“这么早谁会来呢?”老孟无力地说:“刚才的哭声惊动了邻舍,人家出于关心,去看看吧!”
魏淑贞忙去开门,见朱福海一脸愁容,理解朱福海的同情,招呼进屋。朱福海何等人——占卜的!看到魏淑贞已经平静,问:“孟教授起来了?”
“昨晚他的身体有点不适!”
“那我得去瞧瞧!”随之急迈脚步,来到炕边,俯身看了看孟复周,见他蜡黄的脸一丝血色全无,本已麻木的面部倦怠得不能微微动弹,还未问话,强忍的泪珠溢出眼眶。老孟无力地说:“老哥,你坐吧!”
朱福海拭了眼泪,依然站在炕边,望着疲惫不堪的孟复周叹息:“嗳,你太累了,你们两口子太不容易了!”回头看着魏淑贞安慰似地道:“无大碍,太累了,好好休息一阵就没事了!”魏淑贞点头以示回答,又让他坐下,他没有坐,又转向孟复周道:“心放宽点,老子有言,‘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没有不晴的天。你歇着,我过去了。”转身时听到孟复周微弱的声音:“淑贞,你送送老哥。”朱福海与魏淑贞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时,朱福海回头告诉魏淑贞:“一会让你老嫂子送点鸡蛋过来,他的身子需要补补。”魏淑贞一再感谢,目送朱福海走回家,她才回去关上了大门。
他们家很少来人,十来年间就只有朱福海来过几次,朱福运因工作来的次数也有限,几乎记不起还有什么人来过。他们更不到别人家串门,与人的交流很少,记得刚来不久,朱福海过来探望,三人没有多少言语,基本上相对无言而坐,尽管少有对话,但朱福海从二人的不凡举止中看到了他们的涵养与学识,他喜欢结交这样的人,告诉他们读了一点关于占卜的书籍,并且一再强调只学得皮毛,根本谈不上研究,二人仅仅以神情的微妙变化与之交流,这样的方法正与朱福海的专长契合,在不多的言语中提出了公社化的话题,二人的神情变化即刻显得严肃,他知道敏感的政治话题他们十分戒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的代价已经够大的了,他见他们表情凝重立即停止了未说完的话,又没有转到别的话题,对坐着。孟复周看到他渴望得到答案的态度,终于从紧闭的口中蹦出了几个字:“易者,顺也,顺则昌!”听到这几个字其妻一下子由严肃变得惊讶,惊讶他的开口,惊讶中他的口又紧紧地闭合了。朱福海明白了他的指点,增加了朱福海被公社化时的强烈不满以及后来的长期抵触的信心。
至于朱福运与工作组谈话中几次运用孟教授的说辞,其实也与和朱福海的对话有些类似,主要相对无言而坐,不同的朱福运来的次数多一些,可以说朱福运算来他们家最多的人,虽然最多也掐指可数,一方面来安排农活,其实第一次安排就基本确定了十来年的一贯制,而且牛都固定。孟复周对于这头牛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这个家之外就只有与这头牛的情感交流,虽不能有语言的沟通,他对牛有一种精神依赖,牛对他温顺,其实牛都有这样的共性,他与牛少有对视——解开缰绳与系上缰绳时从牛的眼神理解了牛对他的友好,他从这头牛身上得到了深刻的启示,处于牛的生存状况就得有牛的性情。牛何时被人类驯服不得而知,但造物主赐给人类的这份礼物非常珍贵,牛有坚毅与忍耐的性格。他从牛的表现得到了诸多的安慰。他跟在牛的后边,看到的只有牛的屁股,自从这里的人议论他成了打牛后半截的那时起至今十来年间从未用鞭子打过一次牛的后半截,而且从未拿过鞭子,役使时看到牛的屁股,虽然速度上有些慢,但苦而无怨每每被感动,他与牛同时劳作,但远无牛的辛苦,看着行走在前边的牛有一种精神上的感召,每到这种境界,往往沉浸在幸福之中——使他将现实世界暂时忘却,而且还会发出自嘲——只见牛屁股,不知人世间。
朱福运给他安排的这份农活他心存感激,使他在这十年间,除了妻子之外,多了一份情感寄托——给自己役使的那头牛所操的心,经常祝福牛健康长寿。
朱福运来他们家的第二件事,安排他参加会议——接受批判斗争。自开始没有怨恨过朱福运,生产队队长的职责使之不能不这样做。来到这里之前,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接受一种屈辱得无比巨大的人格牺牲,然而是非曲直完全颠倒导致的屈辱心里总有忿忿不平,但以一己之力难抵国家权力,只能忍受,这样的付出对于有着中华传统文化观念的读书人来说,远远大于生命的付出,“士可杀不可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而怎么也不能在冤屈中死去,真的被冤死则对不起真理,以身殉道可以,无谓的死亡不值得,忍受不失为最低级最无奈的抗争。一忍十年过去了,这次的昏厥能使他倒下吗?他在接受批判的每一时刻不停地告诫自己,可以承受无比大的屈辱,但不能有丝毫的屈服。无论那些指责者嘴里说出怎样下流的话语,他都以为他们被蒙蔽才有了如此愚蠢的举动。昏昏沉沉的众人莫过于紧随潮流的糊涂虫,这些人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只有起哄看热闹的习性,中华民族这一突出的劣根性给别有用心者提供了良好的可乘之机,谁要想将他们唤醒,他们还要与谁为敌,似乎只有接受愚弄他们才最快乐。
大会上有人开始发言之际,孟复周立即将思绪游离于天际,曾经的初恋,魏淑贞的美丽没有因为跟着自己的磨难而有丝毫减退,至今依然楚楚动人。曾经的大学生活充满了快乐与幻想,思念家乡的父母一天天老去还要为自己操心,惋惜儿女的成长没有遇上好时代,学业的成败不能由个人把握。一旦想到未来没了头绪,一片迷茫。最令他苦恼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莫过于他的命运怎么就被别人牢牢掌控,这非历史上少有的现象,长期的专制统治使多少仁人志士欲罢不能地处在一种自戕中。他不能听发言人不明事理的无知言论,这些人的幼稚令人痛心,他对于他们的哀痛远远胜过自己遭受屈辱的折磨,他哀怜他们处于社会底层而甘于贫穷不能奋起抗争的命运处境,他们没有猛兽的凶残却缺少牛的温顺,惧怕强者欺凌弱者,不知想干什么该干什么,只能如风中的草一样的任由摆布。
他的妻子参加大会时坐在偏远的角落,她不愿听到人们对丈夫的无端指责,坚信丈夫没有过错,只不过损害了有些人的政治利益。他们以为不应该把政治当作实现个人理想的手段与途径,因为这样做违背了政治的本质属性——政治必须诠释大众利益!然而政治往往被利用被扭曲得在血腥中诞生,又在血腥中不断地膨胀,演绎出了多少罪恶的杀戮,较之动物界残暴而丑陋。他们厌恶这样的行径,在设计人生的时候誓言远离政治,决意在学术领域安身立命,在很大程度上二人志同道合建立在这一共识上而走到一起。然而命运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被无意中的一句话卷入政治的漩涡,变换了人生的轨迹,仿佛失去了命运的航舵成了主宰者作践的圈牢之物,再高雅的人格一旦被政治涂黑,也无申辩的机会,尤其处在这亿万人涌动的狂热时代,一旦身陷其中,如牛进了屠宰场,无论怎样地流泪乞怜也撼动不了刽子手冷若冰霜的心肠。本来善良的农人,即使有些愚蠢,也不应该如此冷血,为什么会场竟如屠宰场一般的无情。她在平常的生活里也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举动,纯朴的风尚并没有完全丧失,为什么会场竟有另外的表现呢?政治运动蛊惑得社员们失去了人性中善良的属性,起码在特定的场合使之改变,为什么该变却不变,不应该的却变了呢?她不仅不怨恨他们,而且有太多的同情,因为他们在她看来也不过受害者,她的同情中也有着与孟复周对于这些人同样的悲哀,但她得远离他们,尤其在这特定的场合,因而总尽量离这群人远点,而且一旦散会,尽快逃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孟复周那天晚上病痛得那么严重,后悔没有在他需要照顾的时候尽责,后怕得不敢回想,经常祈祷神灵的庇护。她坚信神不会被蒙蔽,但神在强大的恶势力面前力量似乎也显得有限,得有长期的博弈,得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那一定能等到的时候——在她的信念里目前的表现只能视为民族失去性善的一段插曲,如同一个人出现短期失忆经过刺激一定能够复苏,中华大地上阵痛后一定会有性善的回归!他们心中共同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他们坚信善终究会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任何恶不论多么高明的伪装,只可以兴风作浪一时,不可能长久占据历史舞台,再愚蠢的观众总有觉悟的时候。
朱福运十年间的接触中,逐渐地认知了他们的善良,多少看出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不白之冤所带给这两个善良人难于承受的冤屈,由初来时的漠然到后来的同情,孟复周与妻子从语调、眼神仍至由老孟变为孟教授魏教授称呼的变化过程感受到了这个狂热而失去人性的冷漠时代少有的人间温情以及久违了的人格尊重,如寒冷冬日有微弱阳光的照射,虽给大地没有增温的效果,但处在寒冷中的人可以获得视觉上的安慰而减少寒冷的感觉。他们对于人——自己的同类的戒备已经形成的本能在与朱福运的接触中渐渐放松,但并未彻底解除,不能埋怨他们的多疑,因为他们受到的伤害使之无法彻底放松警惕,如同高鸟惧缴,渊鱼惧钩之理也。虽然如此,朱福运来时偶然坐坐,没有多的对话,只有朱福运在喋喋的怨言中提出质疑,其中的核心莫过于公社里的社员为什么越来越穷,公社化的好处究竟在哪里?他怀疑自己的知识不能解开这么大的疑虑,希望从两位教授这里得到启示,他理解他们的顾忌,但他怎么可能深刻理解他们的重重顾虑,因为他没有他们的境遇,他多次的提问,他们连表情也没有过起伏的变化,只以友善的目光表达出带有戒备的回应,有一次的例外,孟复周看到他殷切的眼神,紧闭的嘴里淡淡地吐出一句话:“人性中的自私乃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在妻子的注视中又闭合了嘴巴,其实他本来也没想再多说什么,这害人的嘴巴带给他们的伤痛与教训使得他们基本丧失了嘴巴说话的这项功能。这句话朱福运如何理解不得而知,然而他在与工作组的对话中几次运用,他以为这句话足以当作战胜工作组的法宝,因为他相信孟复周的学问。
朱福海、朱福运之外,极少有人涉足他们的家门,十年间再也记不起有什么人来过。他们也习惯了紧关大门的闭塞生活。门虽设而常关,勤打扫而无客——这种古代隐士的生活方式,古人自主选择而这般,他们则遭受时代的挤压,尽管属于一种不幸的苦难境遇,但只要紧闭了大门与世间隔绝还有幸福的感觉,再苦两人却能相依为命,这一上苍恩赐的志同道合二人更加珍惜,没有如当时盛行的因为革命至亲反目为仇,丈夫遭殃,妻子离弃者比比皆是,相反,他们之间却迸发了更多的恩爱情谊,不论外部环境多么的寒冷,二人世界时时洋溢温情,尽管比过去少了语言交流,但心心相印更有真挚感情。
自遭厄运至今十年间妻子未曾一次提及丈夫的所谓罪责,即使有些许相联的话语也会回避,而且绕开与之相类的区域,在她的心里有如设防的雷区,不能由自己引爆伤害丈夫的炸弹,别人的指责不能杜绝,自己不能再有丝毫的触碰,她言语少的原因正在于此,她更加明白他说的话没有错,而且表现出了捍卫真理张显真理的大无畏精神,因此他的付出自己也应该分担——为真理而战!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都应该具备这样的天职,她没有以此为苦,权且人生的磨难,苦涩中享受幸福——殉道在这里大放光辉。
孟复周也有意识地避开了带来伤痛的话题,但从未有过犯了错误的自责,他不认为自己的言论有任何的不正确,只因为政治立场的分歧处于劣势而遭受不白的冤屈,从他的主观愿望上不想与任何人发生任何性质的纷争却遭遇了出乎所料的事情,从未怨恨给自己定了罪责的人,因为他们并非陷害,自己必定说过至今依然认为不存在任何错误的话。即使设下陷阱,也非身边人之所为,他悲哀这个时代,若大的天地间容不了坚持真理的声音,他甘愿承担捍卫真理而遭受的冤屈。他们二人默默地承受着为真理而战的痛苦,虽然肉体承受到了无数次的折磨,精神上遭受了屈辱,但这种屈辱中有着为真理付出的荣耀!关了大门享有相对自由的空间,虽然这种自由十分有限,但在痛失之后仅有的更加珍惜。标志人类进步的无非物质与精神两大方面。这样的时代,物资匮乏得几乎一无所有,衣食住行如果不依赖过去建造的房舍几乎要回到原始窝棚,衣衫褴褛屡见不鲜,食不果腹比比皆是,然而公社社员普遍的精神风貌却极具安贫乐道——道在这个时代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即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当时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口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天地斗,违背大自然的规律,破坏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遭到惩罚势在必然!人类的狂妄在这个年代充分张显,同样人类的愚昧也在无所畏惧中充分展现。人与人斗难免失去理性使人性丑恶无限制地膨胀,人类似乎返回原始动物状态,高度发达文明的华夏文明成了时代的悖谬。如果除去吃饭穿衣公社社员对于物质的淡漠似乎到了一种至高的意境,人人几乎可与古代身无长物的得道者并肩同行,贫已成为时尚,穷备受推崇,这应该定义为一种怎样的社会形态?但完全符合无产阶级观念。人的贪欲确属一种丑行,人的无欲难道就纯粹吗?这种失去物欲的普遍性能算作一种正常的社会现象吗?亦无非人性的扭曲或者变态,否则,难以解释。然而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源最值得追究与彻底纠正。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他们生活在这个小院落同样遭受着物质缺乏的困扰,但他们的追求不局限于物质层面,因为他们不仅懂得人类进步的重要标志在于物质的不断丰富,更在乎精神的自由与思想的独立。他们没有因为自己困厄有过太多的悲伤,但为民族的不幸而担忧,为这个小院之外的广大人民而悲哀。
这个院落简陋的房舍见证了他们的情感,还有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屋内炕头放置的二胡与他们共同体验了这样的情感。除了这把二胡有文化标识外再没有与他们过去身份相称的任何东西,板架上放的显得陈旧的皮箱和那整齐叠放的虽未破烂但已旧得可以看出久远时间记忆的被褥成了他们仅有的家当。简单出行没有想到会历时这么长久。
孟复周父亲在儿子走上工作岗位时赠了一把二胡作为礼物。孟复周自幼随父亲学拉二胡,虽达不到专业的水准,但也有一定的功底,闲暇时拉拉二胡可谓他的一种业余爱好,自遭厄运带来的这把二胡派上了用场,寄托着对父母的挂念,更有对自己的安慰,拉响二胡情绪得以发泄,这把二胡支撑着他们在寂寞中守望道义的回归。平日二胡放置在炕头,如他们一样的寂静。生产队多忙于无意义的劳作,使社员们劳累无限。孟复周为了避免别人的指责更如此,忙碌中可以忘记一切,将自己变成役使的牛一般没有意识,表面尽显温顺的屈服,但内心难以平静,尤其下雨天,庄稼人的假日,自己属于自己的时候,躲在小院奏响二胡发泄冤情。十年间孟复周与魏淑贞习惯了顺应自然界的变化,天有不测风云,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歇一下劳作的脚步,只能听天由命。但天还有让人歇息的时候,难怪人类自混沌刚开中国就有伏羲把天奉为至尊。对此,他们在这些年的经历中有了深刻的认知——天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对什么人都公允——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比起人类自身更能善待苍生,人类的生活资料,尤其农耕时代,多亏了大自然的恩赐养育了芸芸众生。如今每当公社社员劳累不堪天降雨以赐休息。他们常常祈祷天眷顾苍生的苦难,拯救受蒙蔽者的灵魂。
雨天闲暇容易勾起他们的伤怀,想到老人们望眼欲穿日日倚门等待,却十年未能谋一面的苦苦相思中情感折磨得不堪忍受,多少次梦中相聚醒后一场空。老人渐渐老去还能等待多久,他们获得自由还得熬到何年。儿女已长大成人也十年无音信。为了尽量避免子女少受连累,三个儿女回了老家。政治高压下他们的通信受到了严格的监视与限制,干脆断了书信,报个平安也没有了条件。隔绝愈久思念愈切。每当这个时候,孟复周拿起父亲赠的二胡,奏响二泉映月。
春雨的夜晚,孟复周用颤巍巍的手校动胡弦,试完音调便开始了娴熟的演奏,虽然曲子不变,但情感的波动千变万化。春天萌生难免勾起此等情怀,这样的季节主题,往往对孟复周的情绪产生或多或少的影响,奏出的曲调虽然孤寂幽怨、哀叹悲愤,但其中夹杂着对于前途充满希望的诉说,这种细微的情感变化,魏淑贞听得明白,她不仅从音韵中有所感悟,而且从孟复周的神态中也可以观察到,他们如同伯牙与子期的高山流水一样的默契。魏淑贞从回荡在这屋子以至飘向远方的音符仿佛透过黑暗的夜色看到了皎洁的月光,月宫里的嫦娥与玉兔如同她与孟复周,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难道我们的命运如他们一样永远囚在那寒冷的地方,她暗自埋怨联想也不吉祥,为什么不向着好的方面想呢?孟复周奏出的弦音在召唤,她也在有意向往,音调之中仿佛飘浮着春天的景象,充满了生机盎然,仿佛回到了从前与孟复周初恋的美好时刻,眼前这拉着二胡的孟复周面孔不再呆板,额头不再布满皱纹,充满睿智的炯炯目光那样的令人心动神往,授课时的神采飞扬,学术辩论的不卑不亢,独到的见解,超前的思维赢得同行的夸赞。他有无可限量的前途,她也取得了骄人的业绩,比肩同行!回忆曾经的快乐可以使身陷苦难的人得到一时的解脱。他们人生的春天——青春的梦想在这个季节实现;他们事业的春天——学术成果如这个季节的花朵鲜艳夺目给他们的青春罩上了光环。
昏暗的油灯,难以看到细微的表情变化,但见孟复周如醉如痴的形态,她又忆起初恋时二人相聚常常演奏得如泣如诉,跌宕起伏如波涛汹涌,对作品的深刻理解后才有的艺术表达。而今的如泣如诉绵绵不绝如春水东流,多了对自己人生坎坷的倾诉。
炸雷响彻天空要将黑暗撕得粉碎,闪电如一道道利剑刺向遮挡了月光的云端,雨水倾注要将污秽荡涤创造一个干干净净的大地迎接月光的照耀。
夏季的雨夜,孟复周多有亢奋,二胡奏出幽怨、哀叹的基调,但感染魏淑贞的莫过于胡弦震颤中发出激昂的声响,她感觉得到,他胸中热血沸腾,毛发上指,不屈不挠,无懊悔,奋进的激情如雷电一样在这没有月光的雨夜抗争,雷鸣、雨注、弦声如一出精彩的民乐合奏,不时的闪电如舞台灯光寓意将黑暗驱散。
秋季的雨夜,他们难于平静,十年来,年复一年如陷泥潭难于自拔,没有看到一只援救的手给他们以希望,只有如这雨夜中望不到边际的黑暗,明知月亮在天空高悬,厚厚的云层何日才能散去,泥潭里的人在这黑夜的风雨里倍感凄凉,如果没有重见月光的鼓舞,早被这黑暗的雨夜吞噬。在关中这块大地上肃杀的秋季往往配以淅淅沥沥的秋雨,他们的心与秋融合岂一个愁字了得,无数个夜晚写成了《秋夜曲》:秋风秋雨秋夜长,琴弦琴律琴声怅。残灯摇摇更漏尽,淫雨绵绵月光稀。

这场病虽然不轻,但并没有将他的身体拖垮,反而使他坚强了许多,他在努力等待阴云散去月光照耀大地的那一天,这只属于内心的变化,面部的表情与行动的缓慢并没有改变。
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孟复周与妻子也在老去,但看不到好转的迹象,与其说耐心等待,不如说苦苦煎熬中的折磨,若没有心中道义的支撑,怎能将漫长的岁月挨过。
又艰难地送走了五年时间,公元纪年到了一九七三年。
孟复周与魏淑贞继续接受改造,参加社员大会必不可缺。
开会他们都会早到,免得遭受白眼甚或指责,但这样的作风更得力于自律形成的习惯,隔壁家的下房的东南角成了他们固定的位置,坐在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凳上,身子板直挺挺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尤其孟复周端直的坐姿与受到批斗时低头的弯屈塑造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他们洗得发白的衣服透出那个年代城市人特有的气息,夫妻相伴的矜持更显出众。煤油灯散发的微弱光芒虽然将若大的房内填满却暗淡得有如地狱般地令在场的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们似有不以为然地泰然处之。处在他们与朱福运之间的人群东倒西歪无精打采地坐着,不少的男社员不带小凳席地而坐,还有依墙而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会场充斥了无聊与闲散。二人不苟言谈,端端正正地坐着,与公社社员形成巨大的反差,给处于这种场合的改造者以及被改造者都带来了哀伤——对于所谓的反动派采取下放人民公社劳动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其中不知包含了对人民公社及公社社员的褒扬呢?羞辱呢?城市与农村有着一道横沟,将二者深深地隔开,从物质与精神两个层面市民都有着明显的优越性,市民相对于农民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享受优惠政策——保障供给,生产粮食及农副产品的农民却在艰难度日。农村人进入城市难如登天, 商品粮一词背负深重的社会罪孽,一个吃商品粮的傻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娶到农村俏丽的姑娘,这种畸形的婚姻难道不归属于一种社会的悲哀?由此可见,公社化并没有提升农民的社会地位,相反使生活日益陷入困境。政治家对于社会形态理想化的实现以广大农村作为实验场地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经过十几年的实践,公社化的道路却越走越坚定,公社社员的生活越来越困难,面对如此之现实仍然抱着幻想不肯放弃,且有上下拥护的一致性。理想对一个人或者一个社会可谓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但理想化不一定好,它可以使人脱离实际地盲从而走向极端,造成巨大的社会损失有目共睹,而精神上的损害更加无法计量。孟复周与妻子认真的背景下,凸显了公社社员的散漫;朱福运主持的玩世不恭;工作组的虔诚投入等等,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主动或者被动中精神遭受了绑架!人丧失了主观意志力,作为人类与动物界本质区别的思想性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变得十分空洞。
他们的认真虽然违心,但很想知道这次被驱使又会遭受什么样的魔法。
魔法的存在对于众人而言难于识破反而有一种观赏的快乐;能看出奥妙者则有如陷入魔窟的折磨。
这次会议虽然在闹哄哄中开始,又在闹哄哄中散去,孟复周与妻子在这混乱中不断增添不详的预感。
回家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久久不能入睡。“想吧,黑暗里的自由!”他对于想象有着本能的恐惧,因为想得越清楚,只能在有限的自由中增添忧愁,使心中的愿望更加渺茫。他不愿想象,但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就像遭受了魔力的吸附,明知要受到伤害,但又摆脱不了只能被吞掉。
路线教育,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杜绝走资本主义道路。公社社员已经对社会主义有了深切的感受,对于资本主义知之甚少,社员们连最基本的生活物资都频频告急,哪里还有资本可以言说。即使没有了任何资本,却来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一说,在工作组宣读之际,孟复周险些笑出声来,但强忍而保持了一贯的肃静。多么形象的创意,他真佩服无产阶级理论家在已经丝毫没有资本运作的空间内能创造出如此美妙的词汇而给革命者找到了行动的对象。理论家又举出了现实生活中的例子,公社社员家禽家畜产品的出售属于典型的资本主义尾巴。听到这里孟复周又一次险些笑了,但他没有,他也不敢。这岂不针对母鸡屁眼的一场革命运动,与资本有何相干?但那个形象生动的尾巴似乎什么都可以解说得清清楚楚的了。荒谬的理论在荒谬的时代武装起了一批批荒谬的人的思想而产生了无限荒谬的行为。
即使没有资本的经营,也没有尾巴,难道就没有资本主义的思想潜藏在一些人的灵魂深处吗?听到这里,孟复周理解了这次运动命名为路线教育的用意了,难道真的要对公社社员进行深刻的理论教育吗?否定资本主义的权威理论莫过于《资本论》了,作者设计了社会主义社会,并且描绘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宏伟蓝图,在全世界引起了强烈轰动及积极响应,树立了无产阶级的光辉形象,从此,无产阶级登上了政治舞台,作者被誉为无产阶级革命导师,号称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但公社社员称谓下的中国农民似乎已无什么思想可言,大脑只有听从指挥的功能在维护并保持着人的称号。在思想荒芜的背景下,要根植一种外来的理论并非难事。孟复周对此已经见识多年了,并且在他所经历的这十几年间,创造了不少人间奇迹,似乎一个诞生奇迹的时代。
农民对于资本知之甚少,但对于封建土地的私有却有着深刻的记忆,经历过的人还有着强烈的依恋,朱福海可谓这类人的典型。资本的本质属性在于私有,这一点与封建的土地私有有着一致性。
想到这些,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朱福海恐怕要成为这次运动的重点对象。
人的私有观念应该归属于人类进化过程中一种积极因素,因为它调动了人类在生产劳动时的积极性,再伟大的理论家对这样的历史事实也不能否定,为什么到了这个时代要将人性固有的东西革命呢?
关于这一点,孟复周一直以来都在怀疑自己对于自己的询问。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到了《红楼梦》中的一席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的要这样吗?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工人以无产为荣,公社社员以贫农不耻,财富观念如垃圾被丢弃,真的要回归氏族公社的时代吗?这种完全不可能的事实却在现实中如戏剧一般地上演。孟复周在思考,社会发展即使如何的曲折,也不可能倒退那么许多。从禁锢私欲,他联想到了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下灭人欲最终导致文艺复兴运动中人性的一次极大解放。
对于私有这一人性不可磨灭的重要组成部分的态度,形成了政治文明与野蛮的标准,对于私有财产的保护或者侵害标志了社会进步与落后。追求财富可谓社会的发动机,有什么罪过呢?他读不懂这个时代的这部社会巨著,只有苦闷与迷茫陪伴孤寂的身躯,近来又有了忧虑与焦躁掺杂其中,这一点魏淑贞理解,因为有着同样的感受。他们心存不灭的理想,但身陷泥潭久久不得解脱,时间在逝去,年龄已经过五旬,还能有多久的寿命,学术成就的实现真的要成为泡影,将铸成一生的最大遗憾,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烦躁又不敢发泄,压抑得几乎疯狂。
孟复周从会议上听到的文件内容思考到自身的处境,一股凉气透遍周身,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下意识地紧裹被子,努力排遣挥之不去的政治术语,鸡的鸣叫才从懵懂中唤醒他沉醉在那种无序思维的意识,鸡的鸣叫又将无穷无尽的政治语言从他的头脑中驱走,头一下子从昏昏沉沉中感到空荡而轻松了许多,只有几声悦耳的鸡鸣回荡在脑际,并很快将他送入梦境。
他们的精神乐园只存在梦里,每晚都企盼做个好梦。梦里给四位老人送去温暖;梦里与儿女说长道短;梦里有事业的相伴;梦里有儿时无忧无虑的浮现;梦里才有无限的乐趣给了他们生活的勇气,梦醒的现实将每一个美好的梦境击碎,但他们不气馁,白昼的遭受难于自我把握,夜晚的美梦却自由地胡思乱想,每晚祈祷着做一场好梦,生活至少还有一半的快乐。
梦成了他们交谈的主要话题,魏淑贞讲到有趣的内容,可以看到孟复周苦涩的笑意而无容颜的变化,尽管苦涩孟复周也很少被焕发出来,魏淑贞心里虽然有些别扭,但仍能获得不少的安慰,至少可以表明孟复周没有完全心灰意冷,希望与理想的种子仍然等待春季萌生。但她同时也有不少的缺憾,久违了的孟复周脸上经常浮现的灿烂笑容已经远去得记忆模糊。
大学的相识到建立恋爱关系孟复周纯朴善良的性情都表现在他那毫无掩饰的灿烂笑容,还有那颗炽热的心将笑容烘托得没有瑕疵般的耀眼夺目,她的心完全被他的灿烂笑容打动。她第一次将他领到家里,父母欣赏他透彻心扉的笑容。初恋时那笑容使得她心里少有安宁,常常突然浮现将思绪搅乱,多次以开玩笑的口吻埋怨孟复周的笑给她带来了烦扰,连梦里也被这笑容唤醒。孟复周也开玩笑地回答:“与生俱来的笑,为了大小姐的安宁可以封存!”她却忙不迭地阻止:“别,别,不仅我喜欢,我的父母相中也正取决这一点。”孟复周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一定保持至——”没等他说下去,魏淑贞用纤细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两人咯咯大笑不止。这一情景无数次出现在梦中,每次都让她痛心不已——他的笑容生生地被时代封杀了!
她多少次说笑企图唤回曾经的笑容,徒劳中更加深了伤痛,其实她心里清楚,孟复周受到的伤痛不局限于他本人的损失以及她被连累,更对国家、民族的危机哀伤。她从他无数次的叹息中发现了他的担忧,其实她也有同样的情怀,承受如此沉重的精神压力,可知苦涩的笑里饱藏着坚贞的不屈与深切的期望!
鸡鸣后,孟复周深深睡去。魏淑贞一早醒来,看到他熟睡的样子,知道他昨晚睡得很迟,从回家后的交谈中她感觉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与不安,这样的情绪能不胡思乱想吗?她蹑手蹑脚起身,又走出屋外,在这寒冷的早晨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她扬手驱散了麻雀,怕这叫声惊醒了正在做梦的孟复周,又忽然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背过这首诗,勾起了对过去许多美好经历的回忆。自恋爱之后,两人并没有沉浸在卿卿之中,而互相勉励,在爱的河流里荡起奋发前行的双桨,共同构筑起了理想,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交流感情也以背诵古代的诗词抒发对对方的爱慕之情,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时的浪漫岂能预知今天的苦难,完全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今天一大早被寒冷包裹着,站在这异乡的土地上,想起了过去的美好,平添了不少愁绪,一阵辛酸涌上心头,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个寒颤暂时终止了她的回想。站在寒冷里,虽然停止了回忆,但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双方父母,他们的身体还硬朗吗?十五年未曾谋面,思念的痛苦怎样地折磨着他们,她从自己的思念中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老人们的思念,每到这时在这遥远的地方唯一能做的事情莫过于深深地祝福他们,愿上苍保佑他们健康长寿,等待相见的那一天。至此又一阵心酸,等待的这一天究竟要到何时,每想到此,真想放声大哭,她仰天长叹,命运的多舛这么地捉弄人,孟复周错在什么地方,道德败坏,不,决没有任何的瑕疵,道义在他心中如万丈光芒一般的鲜亮;性情玩劣,也不,为人厚道善良没有任何设防,正由于爽朗的性格惹下了所谓的祸事。一句公正的话语能颠覆一个强大的政权就值得这样地折磨他的身躯,更有那纯洁的灵魂遭受无休止的屈辱。寒冷里愤怒的身体在颤抖,恨不能将这寒冷撕得粉碎,无尽的恨无处发泄,由此她深刻地理解了阅读历史的时候莫须有的罪名带给受害者的伤痛。
她恨得无法摆脱的时候,听到了孟复周已经起来的声响,转回房内,对着正在洗脸的孟复周宽慰道:“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也没事情干!”孟复周擦过脸道:“已经不早了,还好意思再睡。我告诉你,一觉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好大一片的森林,里边有一只硕大的老虎,追逐着其间的动物,但怎么也见不到其他的动物,老虎却在不断地膨胀,不断地膨胀,以至于弥漫了我的整个头颅,以至于不见了老虎,却出现了鸡,鸡又乱飞,却飞不起来,想飞上树枝,却怎么也不能,不知怎么忽然又浮在了海面,好大一片的海面浮满了鸡,正在惊愕之际,忽然森林又出现了,树的枝头挂满了鱼,鱼游到了树上,多么奇怪的事情,我感叹不已中醒了过来,努力记起梦境,觉得太荒唐,怎么做了这样的梦!”他在语气渐弱中停止了梦的叙述,似乎有点自责做出离奇古怪的梦。魏淑贞安慰道:“梦本来虚幻,何必计较梦的内容!”
孟复周走出房门,站在院落,望望天空,阴云笼罩头顶,阴冷将他包围,似乎一切与昨天相同,除了隔壁增添了两个陌生人以及媚彩婆婆的早起这条巷里没有别的变化,然而预感将会发生的变故使他难以平静,他在院子走来走去,艰难的步履承载着沉重的心事——何日才能结束这样的困境?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孟复周的焦虑很快得到了验证,工作组马不停蹄地调查落实发生在朱福海身上的路线问题,先从他较轻的“投机倒把”行为突破,这也可谓工作组经过研究制定的打击朱福海的策略。起初马千里、牛耕田刚收到赵济国举报朱福海的信件,如非洲草原上的狮子看见了羚羊般的兴奋不已。他们抱定了猎获的信心与决心,一定要将这只巨大的资本主义的尾巴作为这次路线教育结束时的伟大战果献给发动这场运动的领导者!
朱福运走出工作组的房屋,看到天已经黑了,刚才在屋内争辩时光线渐弱,以为天阴屋内昏暗,原来不觉中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对时间没有明显的感知,在于他一开始交谈那些所谓的问题心里就不是滋味,似有一种莫明的拥塞堵在了胸口。斗争的矛头直指朱福海,从个人感情上难于接受,不仅仅有堂兄弟这层关系的顾忌,更有朱福海真的有罪的质疑?就必须受责罚吗?这时朱福运从内心深处泛起了积久的难受——自从有了公社社员这一称号,基本丧失了农民应有的本分而成了政治运动的演员,一批批工作组充当了他们的导演,这部巨型的似乎永远没有结局的电视连续剧却有着一个鲜明的主题——斗争。斗来斗去公社社员皆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发展——成为真正的贫农。他越来越反感这样的称谓,时常感到恶心!时值正月底,天黑没了月光,夜色布满天空,抬头望不见星斗,他向西走在傍晚已漆黑一片的巷道,迎面一阵冷风袭来,将他昏昏沉沉的头脑惊醒,心头一动,应该让朱福海知道面临的险境。黑暗里他驻脚停了片刻,回头向东走向朱福海家。朱福海在朱福权的西邻,虽有四合院的规制,但房屋的建造逊色了许多,没有上房,院子占地也窄了些。
走到朱福海家大门前,门缝透出了微弱的光线,又在饲养他的牛和驴,心里这样想着,随口叫了一声三哥,朱福海在朱家一门的福字辈排行第三,大门应声开了。朱福海忙将朱福运让进东厦房最下边的一间,煤油灯燃烧的火苗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仍然显得那么弱小,门缝里偶尔进来的微风吹得这小小的火焰摇曳不住,似乎要离开那灯芯而熄灭,朱福运进门掀开夹板门帘的动作可能大了一点,那小小的火焰摇得更加飘忽,他忙不迭走到炕墙上放着的煤油灯前,本能地伸出双手护住了灯光。朱福海招呼:“灯灭不了,你只管坐下。”朱福运看灯已稳住不闪,在靠着背墙放的一张方桌的右边坐下。朱福海递过女婿拜年时带来的高档香烟,又沏了一壶茶,放在了桌子靠左边的地方,摆了茶杯,然后在方桌的左边坐了。这时他看了朱福运一眼,接着怔怔地盯着朱福运的脸,过了一会给茶杯倒上了茶水,将茶杯递到离朱福运更近的方桌边道:“我看你的脸色有点不对。”
“好着哩,可能外边冷,风吹着了。”
“晚饭没吃吧?”
朱福运点了一下头。
“你三嫂正在厨房准备晚饭,今晚三哥陪你喝几杯。”说着喊来了三儿子朱延铭。朱延铭招呼过六叔朱福运,听了父亲的几句交代去了。朱延铭的大哥朱敬铭、二哥朱戴铭早已徙居另住了。
二人闲话间,菜端上来摆放在方桌上,虽然谈不上丰盛,两荤两素四碟菜在当时的农村算得上很讲究的了,何况牛肉实属稀罕,大女婿从省城买的,农村没有卖的,也没有买得起的,牛肉在人民公社化时期的农村真正回归到了远古氏族公社社会祭祀牺牲大牢般的神圣。摆菜之际,朱福海开了紧挨他座位旁的高大的橱柜,取出一瓶茅台酒。酒比起菜肴高档了许多,虽然由女婿送来的,但朱福海家的生活水平较之他人高出许多。他们家虽只种着几亩薄田,与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大块田地质量差远了,正因为凤凰嶺沟沟洼洼的撂荒地没人能看上,朱福海才一直拥有到这个时候未充公,不然早被公社化去了。但就几亩薄田养活十几口的大家庭还有节余。
朱福运看着面前摆放的几碟菜肴,不正常的表情增添了更加复杂的情素,这样的酒、这样的菜朱福海哥还能享受多久;这样的酒、这样的菜他也只有在三哥家能够吃上。他复杂的情感里最多的莫过难受。
朱福海给他斟满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上后,举起酒杯示意他干了这第一杯,他举起酒杯,本想说点什么,但止住了话语,他知道如果要说话就可能哽咽,因为情绪自己已无法控制,而且他觉得心里的难受还在不断地发酵。他只点了一下头,便将酒饮下。朱福海给他斟酒时说:“吃菜,吃了再喝,今晚多喝点,咱哥俩喝个痛快。你这当干部的弟弟没少替哥遮风挡雨,一家人也不说感谢的客套话,你对哥的好处,哥心里清楚,吃菜!”
朱福运夹了一筷子牛肉送在了嘴里嚼着,肉香别有一番似曾相识却又生疏的滋味,从这久违了的肉香嚼出了对过去的记忆,虽不可能经常吃这玩意,但偶尔也有品尝,而今却难得吃上一回,他有点哽咽,想下咽嚼好的牛肉时,觉得有点咽不下去的困难。三哥家这样的生活他一生都在向往,然而三哥家能享用多久呢,想到这些,向往在心中破灭,失望的悲伤成了情感的主体,难道三哥家的生活就如炕墙上小小的煤油灯经不起微风的吹拂就得熄灭,他转身看着那微微跳跃的火苗,那样的弱不禁风,心里更加地不安。什么“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多少年来的美好描绘不如镜子里的烧饼还能见到个影儿,土豆牛肉连影儿也难于想象,他就只喜欢这眼前摆着的牛肉和一壶烧酒。一生的向往未能等到实现又要在三哥家失去了。在为三哥的难受中更有为自己的向往将要落空而难受。在朱福海的提示中他饮下了第二杯酒。这时三嫂忙完了厨房的活计,进屋与朱福运寒暄了几句又去了厨房。不一会朱延铭与媳妇一起进来,媳妇落落大方地问候了六叔,又端起酒杯给朱福运敬酒。朱福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且夸张地做出香了一口的动作,对着正在接受儿媳的敬酒的朱福海说:“三哥呀,咱们兄弟几个,只有你的福气大,个个媳妇孝敬,看看咱们这条巷,就咱这么大的村庄有谁家像这几个妯娌和睦得令人羡慕,三嫂已往孝敬公婆,真的获得到了回报。”朱福海喝过媳妇的敬酒,脸上堆满了笑容,喜不自胜道:“朱福运,说句实话,地主富农这些大户人家的姑娘不一样。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愁。古人的总结,一点不假,娃娃懂礼性,有涵养。我常常想,到咱们这一辈,积了八辈子福,娶了三个好儿媳,如果不遇上今天这个社会,咱们这样的人家,做梦也娶不起。得感谢社会对我家的恩赐!”无比幸福可谓他说这一席话时的情感概念。朱福运听到恩赐二字深深地叹了一下。朱福海见他叹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给三哥听听,说不定还能帮上忙。”儿媳妇见他们有话要说,顺势招呼离去。朱延铭又要敬酒,朱福运推辞道:“一家人不要那么多客套,我和你爹随意,你不要像客人地招呼,反而不自在,忙你的去吧!”朱延铭笑着说:“六叔又怨我不懂礼性。”
“礼性前多年‘破四旧,立四新’都当作垃圾丢弃了,多可惜呀!如今不知算个什么样的社会。”朱福运感叹中饮了一杯。朱延铭又斟上了一杯。朱福运看着朱延铭道:“忙去吧!我哥俩自斟自饮喝个痛快。”朱延铭只好告辞去了。
两个人吃着菜肴,相互对饮,然而心情各不相同,十几盅过后,朱福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郁闷,趁着酒劲似有点微醉的语气问道:“你没算算今年的吉凶福祸?”忽听这没头没脑的问话,有点酒意的朱福海立即警觉起来,凭着经验意识到朱福运有话藏着掖着,立刻反问:“有事瞒着三哥,直言说吧,自家人不用江湖上的路套。”
“什么事也瞒不过精明的三哥,你没听到什么风声?”
“你指我自己呢?指社会上?”
“你自己咋的,社会上咋的,只要听到的你都说说。”
“社会上的我不关心,你三哥一贯的做法只管过好自家的日子,别人家的事不到心里去。就我没感觉到什么,也没听你三嫂和娃娃们说什么,能有啥事。有几次看见赵济国进出你大哥家,肯定去找工作组的,那诡秘得意的神情看了我就恶心,对了,那小子在背后捣鬼了?这一家人狗改不了吃屎,啥运动来了他们兄弟几个都挑头,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总在为别人家的事操心。改不了的老毛病,缺德的东西!工作组又要整治哥了,难怪前些日子几晚上做了不详的梦,我还给你三嫂说,能有啥事呢?难道今年真的摊上?”他不愿说出不吉祥的词语,因为他平日忌讳多。
“三哥,既然你多少看出些端倪,我就实情说了。”他稍微停了一下,朱福海急切地看着他等待下边的内容。
“我说了,你不要急,咱们一起想法对付他们,还有朱敬铭他们为你担着。”
“你说,你说,哥不急,哥什么人你还不了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哥一辈子遇到的坎还少吗?吉人自有天相,人想整哥,天帮着呢!不怕,你说。”
“工作组已经整了你的材料!”
“整了我的材料,他们想干什么,我没有犯法,疯狗乱咬人,我看工作组那两个人本来存有祸心,加上赵济国那疯狗乱叫,一群疯狗!他们究竟想寻我的什么事?”朱福海激动得面部红涨,几次坐立不定。
“三哥,你不要过于激动,小心伤身子,这么多年,一劫一劫都挺过来了,一难一难都没把你怎么样,这次也不会咋样的。材料涉及的内容不少,但都无关紧要,说你算卦、看风水,顶大算迷信的问题,没什么可怕的。说你搞投机倒把,个体单干,这两个问题就严重了。”
“投机倒把非同一般污蔑的话,这种政治性的帽子不能乱扣,我怎么就有这样的话说?”
“主要依据你将山里的山货捎回来出售。”
“这种顺便的事情,也没有坑谁害谁,怎么就成了罪过了。买的人还一再地感谢,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呢?”
“他们讲究政策!”
“狗屁政策,想着方儿整人呢!朱福运,哥心里明的跟镜似的,哥将日子过到今天这个份上,眼红的人多了,‘见不得乡党米饭碗里起皮’,咱这一条巷不敢说人人眼红三哥,但眼红的人不在少数,谁不想将三哥整穷,谁不想看三哥丢人。这点人之常情,三哥能理解,能接受。但这么多年了,三哥一直不明白一个道理——工作组怎么也想着法儿将三哥到穷的整,为什么?工作组为什么要干这样的缺德事呢?”朱福海的情绪到了激烈的程度,在地上走来走去,做出这样那样的手势。接着又道:“我过好了日子,没有剥削任何人。算卦、看风水也没有坑人骗人,一贯的态度都在帮助别人排忧解难。算卦免不了说几句假话,但出发点都在为了解除所求者的精神负担。看风水遵循群山环绕,围合封闭,附阴抱阳,东进西收,藏风聚气的自然法则有什么错?哥干这些不忘积福行善荫及子孙,心里时刻不忘善恶报应,哪敢做坏事呢?”
“我心里清楚三哥的为人。工作组一茬接着一茬来导演的节目一出一出的,主题却有一贯性——将公社社员引向贫穷。不管上头的主观愿望如何,客观事实明摆着如此。我的理解不知对不对——无产阶级专政下追逐财富者必然成为革命的对象。”
“有道理,但我想不通,整穷我一家,对谁有好处呢?工作组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咱们巷道的人,我知道他们的想法,穷都穷,我穷了他们才穷得安心。嫉妒这一人类精神世界难于治愈的顽疾再加上政治迫害,三哥能逃脱这一劫吗?我有什么错?!天知道我的错与对!三哥历来迷信天,因为三哥相信一点,天比人公道,天不会害人,人害人防不胜防。防了一辈子,到头来难道还要被人算计吗?”
“还没到你说的这等地步,只不过整理了材料,还要看上级的批示。”
“上级能宽免吗?他们多么需要政策祭品,哪里在乎受到刀俎者的感受。百姓者,悲性也!没想到悲到了三哥头上来了。”说到这儿,他仰天哈哈笑着,笑得那么的不自然而充满了苦涩。
笑过之后,坐了下来,手执酒壶,连饮数盅,朱福运忙走过来,边劝说边拿过了酒壶。
不知酒意渐浓,或者郁闷填胸,朱福海渐进癫狂的状态,离开座位站立时身子摇晃了几下,嘴唇颤动中语言模糊不清,左手抓住了桌沿,右手扬起做着要过酒壶的手势。朱福运见状,忙放下酒壶,扶住朱福海让座下。朱福海怎么可能安静地坐下来,嘴里嚷嚷着,双手伸来伸去想拿过酒壶。
朱延铭和母亲在外边听到了闹腾的声音进屋看见朱福海有些醉态,赶忙几步扶住劝父亲上炕躺下休息,父亲执拗要酒喝。三嫂疑惑的眼神望着朱福运问:“你三哥一向不过量,今天怎么啦?”
朱福运脸有愧疚地看着朱福海既回答三嫂的问话又表示歉意道:“我给三哥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三哥生气多喝了几盅。”接着叹息几声,告辞道:“朱延铭,招呼你爹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我回去了。”
朱延铭扶着父亲脱不了手道:“六叔,你急什么,我爹不要紧。”
朱福运说着向屋外走去,母亲对朱延铭说:“你照看好你爹,我送你六叔。”
朱延铭媳妇听到六叔要回去,过来和母亲一块送走了朱福运。返回屋子时,朱延铭正扶父亲上炕,二人一起帮着,朱福海和衣躺下嘴里一直嚷嚷不止,母亲几次让朱延铭与媳妇回房歇息,二人不放心两位老人也多次让母亲歇着,他们照看,三人一起耗着,夜半过了许久,朱福海酒劲渐退,喝了两三次水,神智清晰过来,看到朱延铭与媳妇侍立炕边:“你俩去吧!我没事了,去吧!我要脱衣睡得舒服点。”二人见说这样的话,相信父亲已经完全酒醒。他们去后,朱福海脱衣睡下,但依然好久不能入睡,与朱福运的谈话内容不时浮现,反复琢磨,以至困乏难当才迷糊睡去。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次日一早,朱福运过来看望三哥,他一夜也未睡好,不放心三哥经不起这场即将到来的打击。朱延铭也早早来到父母屋子,母亲摇手示意父亲没事不要打扰了父亲的睡觉,朱延铭轻手轻脚走出屋外时听到朱福运的叫门声,急忙轻轻地开了大门,小声告诉六叔其父刚睡着不久,招呼着坐到他屋里时看出朱福运略微显出的为难,便说明媳妇早已起床。朱福运微笑了一下进了屋内,虽然天气已没有了一个多月前那么的寒冷,同样一大清早,但感受与他年初一早进媚彩的屋子大不相同,没有怪异的气味,没有凌乱不堪的样子,没有难于久坐的别扭。有清洁爽快的赏心悦目。屋内虽然简陋而不奢华,但打理得有条不紊,被褥干净折叠整齐,有一种艺术的享受,老油漆的箱子、柜子铮铮发着亮光。朱福运不由自主地走近大柜子,他的影像出现在了面前,看着自己的身影,心里嘀咕,难怪三哥三嫂夸耀三个儿媳妇,平时只见干农活的好手艺,还以为做着表面文章,这一大早屋子收拾得这样整洁,又在厨房忙活着。感叹之际,忽听得身后媳妇招呼的叫声,忙转身应答,她系着围裙,走进屋内放下右手提的热水瓶,朱延铭已将茶壶茶杯洗过也拿了进来,放进茶叶,媳妇沏水的当儿,朱福运凝神注视着眼前早已熟悉的侄儿媳妇,要重新审视似的,内心又一阵叹息,多么贤惠的儿媳!多么和睦的大家庭!多么温馨的小日子!可惜了三哥的幸福生活!他这时更加理解了三哥昨晚的难受,谁能甘心情愿轻易放弃这样的天伦之乐。这本应作为一个人最廉价、最低层次的追求与享用却在这场风暴式的运动中摧毁,要将这人间最美好而没有任何过失的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如枯枝败叶横扫般地粉碎扬弃飘在空中成为人们的记忆而不再在现实中拥有,有着怎样的残酷无情而让受害人难于接受。他的沉思充斥着悲凉,心酸得泪水盈眶,看到朱延铭和媳妇如同刚才大柜子上映着的影儿模糊不清。朱延铭和媳妇见六叔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忙扶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媳妇斟茶恭恭敬敬递上。朱延铭招呼边喝茶边问:“你刚才身子摇晃你不觉得?”朱福运叹息一声道:“可能因为昨晚没有睡好,主要的在于心里不畅快,为你爹不平!”接下来将昨晚谈到的情况告知了他们。两人听后惊愕不已。朱福运安慰中一再叮咛要照顾好二位老人后离去。
随后的一段日子,朱福海的家笼罩上了不祥的阴影而缺少了已往的欢乐气氛,但三个儿子及媳妇们更加体贴地侍奉两位老人,越这样,朱福海心里越烦躁不安。悲生不逢时,一辈子生活在动荡的年月;喜白手起家,将穷日子过得有了富农的称谓!忧光景不再;伤家人离别;愁在劫难逃!直觉告诉他,过去躲过了一次又一次运动,这次似乎专门对着自己来的!
时间一天天地更迭,不会因人的厄运而起丝毫的变化,但人却往往产生主观的错觉,会因幸或不幸埋怨时间的久长难熬或在忘我中如风逝去。朱福海一家人曾经的幸福变成了焦虑。
自那晚之后,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家里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感受,有人以仿佛生疏的目光审视;有人以乐祸的神情送给“祝福”;有人以同情的形式却包藏祸心予以安慰;与朱福海的预示完全相同,家人之外同悲喜者无一人。人情如纸这点浅薄的道理他早有领略,但近来的切身体会更加验证了这一亘古不变的世俗——往日的尊敬不见了;往日的羡慕没有了;往日的嫉妒不再强烈而变成了假意的哀伤。这点哀伤可否称之为人类残留的动物本性中的优良基因的微弱显现。
焦虑替代了欢乐的朱福海一家在度日如年的情感折磨中终究没有躲过这场灾难。
时间到了这年农历二月的下旬,这个时节寒意几乎退尽,虽然偶尔春寒料峭捉弄着喜欢早早脱去冬装的人,但春意渐浓,阳光明媚的日子往往衬托出喜悦的情怀,然而春天无论怎样的热烈,也难以焕发朱福海一家人的活力,仿佛包含了肃杀般的无望。朱福海被工作组隔离审查,失去了人身自由给全家带来了无限的牵挂与无可奈何的忧愁。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工作组如非洲草原狮群终于猎获羚羊般的喜不自胜享用美餐中充满了弱肉强食的精神快感;还有公社社员们如热心的观众欣赏着一出活灵活现的人间悲剧的生动演出。
几位知青担起了看押朱福海的革命任务,他们非当地土生土长,没有情感的纠葛,其实这类人中间不乏丧失情感者,工作组英明地选择了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没有辜负工作组,整治被关押者没少用残忍的手段。
知青只属于那个时代的特殊产物,构成了那个时代的一个特殊的群体,在上山下乡口号的驱赶下,一批一批城市的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放”一词将他们的身份似乎降低,然而特殊的时代并没有损伤罩在这个群体头上的光环。城市与农村无比巨大的差异,使得这个群体人人身上有着无限的荣显,在公社社员心目中他们如同王朝社会时代的贵族一般的光鲜耀眼。与其说受教育,不如说教育农民,他们给农村带去了城市文明、城市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了市民的习俗。尽管如此身份低下而自卑的社员们对每一位知青都抱着仰视而恭敬地学习的态度,然而缺少辨别能力良莠不分地接受了不少的不良习气,尤其当时农村喜好时尚的年轻人将城市里的垃圾也当作宝贝据为己有,成了城市与农村的“混血儿”,这一点可谓农村被教育的显著成果,对农村纯朴的风气造成了一种侵蚀。大部分的知识青年在对农村做出贡献中将农民的优秀品质吸纳而塑造了吃苦耐劳的性格成就了伟大事业成了人生的大赢家!看守朱福海的四个知青实属另类,能被工作组相中便可以见得。朱福海遇上这四个人算倒了大霉!
朱福海被隔离受审的第二天,工作组以查找证据为由突然闯进了朱福海的家,正处于焦急不安的全家老少惊慌得不知所措个个呆若木鸡。
马千里、牛耕田及工作组的其他几名队员,还有那四个人在副队长贾会民的指挥下,随心所欲地翻箱倒柜,这算哪门子查找证据,完全一场公然的劫财。四人一贯勤于偷鸡摸狗的勾当,遇到这样披着合法外衣侵财的机会可想他们有着怎样大肆不羁的手段。这帮人对于一家老少的木然有恃无恐无所顾忌而公然妄为,比起外域侵略者以及土匪强盗的行为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侵略者和强盗与受害者明摆着敌对关系,而这帮人的行为则以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实施所谓的合法管制而有着充足的政治理论为依据,无论多么的残暴与凶狠,都不需要顾及行为后果受到惩罚,反而程度越激烈越易受到嘉奖,还可以成为晋升职务的政治资本,甚至可以当作荣耀一生的英雄壮举。这种充满罪恶的政治资本与卑鄙的英雄壮举本应该受到道义约束或者被社会进步的文明遗弃却在那个年代大肆凸显,然而这样野蛮的时尚与公社的制度似乎相配,氏族公社时代是否有这种情况值得研究。
这帮人狂妄地在这家人的木然中结束了这次革命行动,他们不仅获得了物质利益,更获得了精神的快感——一种十分下流的人性丑陋的表演。与朱福海一家对应的财产的被掠夺倒在其次,对于精神所造成的创伤没有经历这种劫难的人们难于想象。当时在场的朱延铭妻儿老母木然中精神承受着如牛进入屠宰场一般的痛苦与绝望,等到朱敬铭、朱戴铭两家人得到消息赶过来时,那帮人已经迅速撤离。惊恐中见到朱延铭一家正在呼唤昏厥的母亲,一大家人慌乱中唤醒母亲后哭成一片。哭这种造物主恩赐于人类或者人类进化过程中为了宣泄情感需要而衍生的功能,不管如何形成,对于自身安慰的功效巨大无疑!如果没有这样的行为方式,生活不仅缺少了一项内容,更为可怕的在于痛苦将会无法排遣。哭可谓直截了当却十分昂贵的感情祭品,没有内心深处的真情触动何以发出悲声?一家人哭——财产被掠;人身受辱;父亲罹难何时休?
朱敬铭先停止了痛哭,他明白这时这个大家需要自己支撑。安慰母亲中众人也止住了哭泣,但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母亲提示看看屋里少了什么。一家人似梦醒般地忙到每间屋子查看,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抄走,见状个个虽未哭出声,却眼泪汪汪,心里憋屈——明知道何人拿去;明知道无辜受害;明知道他人在胡作非为。然而却无处申诉,这样的愤怒,这样的冤屈何等惨痛!而且根本就不敢申诉,甚至还要颂赞,有悖常理的逻辑却能大行其道,遭殃者只能以无可奈何的承受自我消化这种人为的灾难!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朱福海身处幽禁,根本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对于家被抄而使家人受到的伤害一点也未感知,即使亲人之间有一种心灵的感应,也被心里充满的不平与气忿所取代。就在那帮人去他家之际,工作组队长石贺生与一名队员开始了对他的审讯。在那四人走出限制他自由的这间屋子时,他当即产生一种轻松的快感,因为一天多来四人寸步不离如影随形令他万般生厌,有种人兽同穴难于承受的熬煎,然而轻松的快感还未完全形成却已消失殆尽,四人刚离去又来了石贺生,后边跟了一位毕恭屈膝于石贺生的家伙,石贺生显得十分得意地走进屋子,不可一世地歪扭头环顾时,跟随者保持弯腰的姿势给石贺生的屁股后边塞了一条长板凳,连连轻声慢气地招呼石贺生落座,不可能没有听见而有意装腔作势,石贺生不仅不坐反而对着面前的朱福海搭腔道:“条件不错吗?!”询问与感叹混合不清且语气长得令朱福海身上立即布满了鸡皮疙瘩,未等朱福海反应过来,石贺生又道:“还住得习惯吗?!”较之前一句,语气更加地长而轻蔑。听到明显带有侮辱的问话,朱福海也把头高高地扬起,打消了回答的念头而树起了不屈的精神。就在这两句不长但较常人问话长了不少的时间内,跟随者保持了手拿板凳弯下腰的姿势没有变化而且脚步没有移动,始终使板凳与石贺生的屁股垂直而不会坐空或者坐偏。石贺生依然歪扭头,不肯将扭转的角度微微移动,在等待朱福海的回答中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显示权威,又在等不到朱福海的回答中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动作如僵尸一样的直挺,根本不用担心会坐空而栽倒,有把握手下人的奴性会给以无微不至的服侍,已经习惯成一种本能。坐下后头依然保持了歪扭的角度斜视一边。朱福海看到这种拿腔作势的样子觉得好笑,差点笑出声,面部表情的变化被将手移开板凳而仍然弯着腰的跟随者发现了,不要误以为弯得时间长了而一时难于直起,更大的可能在于跟随者乐于这样的动作方显奴才身份。奴才最具两面性——对主子忠诚的方式或者表现即对主子敌人的凶恶,立即呵斥道:“石书记的问话不认真回答,还想笑怎么的啦?你态度端正点。”小人得志活脱脱戏台上的丑角。朱福海欲言又止,坐到了一边的板凳上沉默起来,内心充满了对敌冷战的情绪。跟随者慢慢将九十度弯曲的腰转化为奴才常有的屈膝弓背的角度,目光不停地移动于朱福海的脸上和石贺生的后脑勺上,面部的表情随目光的移动快速转换,当目光落到朱福海的脸上时立刻怒色泛滥,仿佛有着千般仇恨、万般敌意;当目光回收到脑勺的那一刻媚态十足,仿佛信徒对于教主的虔诚。沉默间跟随者不停地在转移目光中变化着表情。如果有影像记录这样精彩的哑剧表演完全有可能捧回奥斯卡金像奖,即使没有这类奖项也会因表演者的技艺高超而设立特别奖。朱福海面对这两个人物的动作和表情,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以为在观看一出喜剧表演,多亏了沉得住气,不然几次笑出声来。表演持续了十来分钟,在这不短的沉默气氛里有精彩的表演才少了尴尬。一声“我问你——”拖着长长语气的发问总算打破了屋子的沉默。伴随阴阳怪气的吼声跟随者的目光较前移动的频率有所增加,不能不感叹其演技能与高超的表演艺术家媲美,可惜选错了职业。然而他的奴性较之演技更加适宜于所从事的工作,这奴性不管先天性的固有或者后天的培养无需探究,十足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随着石贺生语气的停顿他的目光紧紧盯在了后脑勺上,这滑稽的一幕朱福海在厌恶中萌生出一种对同类可怜的念头——作为人谋生真的需要如此这般的奴卑吗?沉浸在反问中思考这一问题加强了对于石贺生提问的抗拒!面前的丑剧加之自身失去了自由深深地触动了他的情思,对于人生的意义似乎有了新的定位,两日来淡泊逐渐成为他思维的主题,甚至时而有万念俱灰笼罩心头,往日追逐财富的勃勃雄心几乎荡然无存,反而变成这时后悔的素材,为什么不与贫穷懒惰同流合污而要勤劳致富惹下遭殃受罪的祸事?有什么错非得遭受失去人身自由被羁押被审讯的折磨,难道社会主义社会这么容不得一个“富”字吗?当初怎么也不曾想到梦寐以求的致富会给自己带来不幸,想到致富他不仅不后悔反有傲然之气,致富的历程实践了他的才智,充满了风险的刺激与成功的享受,目下的处境可谓其中风险的后遗症,这应该归于人生成本预算之列的一项,即使风险的后果不堪设想,也比眼前深陷奴性的同类的人生价值意义大了许多。人一旦去除了后顾之忧,将不会惧怕任何强大的恶势力的嚣张,而将其蔑视为小丑的滑稽表演,自己则充当着检验社会的石蕊试纸以鉴定是非曲直。经过这短暂的思维,内心升起一股正义的力量并且点燃了斗争的火焰,迎接来者不善的挑战。

听说你会算卦?!”语气长得让听者恶心的问话,跟随者的眼睛闻声立即行动起来。“那你算算你们家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朱福海只用轻蔑而充满仇恨的目光予以回答,知趣的人不会对此帮腔,但跟随者为了巴结讨好上司,加上性格的卑贱,在短时间的沉默对峙中对着朱福海吼道:“难道你不知道坐在你面前的人是大名鼎鼎的石书记吗?为什么不回答书记的提问?对待领导的态度有大问题?”说这几句话时混杂了卑微与狂妄截然对立的两种情绪,使朱福海见识了奴才为了讨好主子温顺与凶恶交织的真面目。人性的复杂并非造物的初衷,应该归功于进化的伟绩。“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阐述了这个道理。不可否认革命充斥的时代必然造就这类丧失了温良恭俭让传统美德的玩劣之人。变色龙为了生存有了非凡的本领,难道人也为了生存而得奴性十足吗?但人的生存空间要比变色龙宽泛了许多,为什么不能选择好一点的方式生活,却要养成下流的性格。朱福海善于以算卦的职业特点对人性展开琢磨,即使处在当下罹难的地位也没有放过这一难得的机会,但面对人性的丑恶,要算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算卦有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善!但他仍然不遗余力地琢磨,目的在于避开他们的责难。

僵持的沉默再一次惹怒了跟随者的邪恶,他从石贺生的身后怒气冲冲地走到朱福海的面前,气势汹汹地怒吼道:“你会因为对待领导不恭敬的态度付出惨痛代价的!”

“你算不准没有把握不敢说?还是不情愿回答我的提问?”长长的语气回荡在屋内,有一股阴森的妖气直透朱福海的心底,不禁寒凉袭遍周身,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前后两次的问话充斥着羞辱的挑衅。就在今天,家里肯定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算卦的敏感加之这么多年以来经历的运动,他心里猛然浮现家里正被抄劫的判断,“那帮人的离开,石贺生的到来,不怀善意的问话。”将这三点联系起来,他进一步相信了自己的判断。他气愤得牙根紧咬,既想进一步从这两个人的表演中证实自己的判断,又想得到判断错误的答案。即使判断被充分证实,他也不愿从自己的嘴里说出伤害自己家里的话语,更何况回答有可能成为制造事端的证据?他此时情感的主色调除了忿怒没有了别的,将家人所受到的伤害以及自身的后果都置之度外,以充满仇恨的语气蹦出两个字:“无耻!”如此也难解心头之恨,将脸转向一边,目光死死盯着墙壁,再也不愿看一眼面前这两个人的嘴脸。石贺生万万没有料到等待了好久竟然得来遭受侮辱的回答,习惯了被别人恭维的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不恭,何况身边还有跟随者,如果忍受了,这个人今后会怎样看待自己,还会奴颜婢膝吗?更何况被自己正在整治的“罪人”辱骂。他终于正了一下歪扭的头,凶恶的目光包裹了朱福海的身躯,幸亏朱福海已经面对墙壁,避开了遭遇凶恶的感觉依然保持着面壁的动作,不然会如两头对峙的暴怒了的雄狮展开一场撕搏。愤怒到了极点的人不会顾及后果的,只有情感的暴发,没有理性的退让。跟随者却将主子的凶恶领悟得透彻,随着那一道道凶恶的目光将朱福海包围,他发出了吼叫一般的怒斥:“你狗胆包天,竟敢对石书记运用这样恶毒的词语,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石贺生听了这番话,将凶恶的目光从朱福海身上慢慢移开,转成一种赞许的目光与跟随者那复杂变化着的目光交汇,又一阵怒吼,朱福海虽然面对墙壁但身躯在不停地颤抖,而且有愈加厉害的势头。石贺生见状心里的怨恨减去了不少,他也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离开这受了侮辱的地方。正在这时,一阵口哨声伴着散乱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那帮人回来了,走在前头的那四个人,其中一个打着指响闯进这间屋子时险些与石贺生撞了满怀,那个人没皮没脸地一声:“石书记,不好意思。”石贺生皮笑肉不笑微微示意中缓步离去。四人进屋见朱福海抖得厉害,疑惑的目光盯视还未离开的跟随者。这人走近四人耳语一番匆匆离去。面对朱福海颤抖,四人有点手足无助,忙找顶头上司。贾会民、马千里、牛耕田一伙人正在兴冲冲地给石贺生汇报他们的战果。

等这三个人走来时,朱福海已经昏厥过去,贾会民忙喊着去找赤脚医生来。这一行为并非人性的残存,而为了取得更大的工作成绩,他们总算将朱福海救了过来。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朱福海的苏醒并未引起这帮人多少的情感反应,即使朱福海不再醒来,这帮人也只会有猫鼠游戏中没有玩得尽兴的猫对于老鼠早早死去的那点遗憾,他醒来了只不过给这帮人带来了玩兴罢了。他们更感兴趣的在于对于石贺生的敬佩与恭维,一会功夫就将朱福海整成了这个样子,真不愧领导干部,有这么强的“行政”能力,尤其在整治“坏人”上令这帮人赞叹不已。朱福海醒来之后,多次产生轻生的念头,对于遭受这般侮辱情感上实在难于接受,他有着“士可杀,不可辱。”儒家立身的崇高理念,只有在吃到家里人送来的饭菜时给了他生的希望,对于家人的依恋成了唯一的信心,对于这帮人的厌恶往往又使他失去信心,这样的反复中情绪一阵狂躁不安,一阵昏昏沉沉。他尤其不能忍受这帮人进行的所谓审讯,要他老老实实交代罪行,怎么也不能接受罪行的指责;从他的意念里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根本没有做过损害别人的事,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何罪之有,交代什么。他不仅不能接受,反而产生了不少的疑惑,是非颠倒到这般地步,且不说工作组的人员,这些人初来乍到,他知之甚少,然而就这帮人的行为表现,怎么也不能向好的方面联想,而那四个人已在这个村庄臭名昭著,竟然成了这次运动的有生力量,处在这种混淆黑白的时代有正义感的人情何以堪?他下定决心,决不对这帮人认输,更大的意志力来源于对真理的坚守,对于披着所谓合法外衣的恶势力的抗争,哪怕付出家产与自己生命的代价也会被定性为捍卫正义的一种殉道行为,历史一定会有公允的标准,任何强大的势力可以左右一时,却难于主宰历史的审判!朱福海还为自己的想法寻找了历史上的例证——慈禧以一个小女子依赖清王朝的专制制度把持朝政主宰华夏大地长达半个世纪之久,误国误民不仅仅玷污了中国历史,给世界历史书写提供了甘受屈辱软弱无能的典型事例,以及肆意践踏强暴掠夺的侵略者丑恶行径的素材。如果没有慈禧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事实,如果慈禧早早退出垂帘听政,最好人民当家作主,避免国不知有民,民不知有国的弊病,全民奋起抗战,也不至于外国侵略者在中国大地上肆虐。然而历史无法更改,但有一点却被颠覆——当时不可一世的慈禧被历史定格为中华民族的罪人。对于慈禧生前与身后截然相反的评判更加坚定了他的是非标准和反抗到底的信心。


日月无异,人的遭遇各不相同,喜事精神爽,厄运情怀伤。活在尘世的人都在福祸交替中生存,月圆能几日,月亏更长时。不幸中的挣扎方显一个人的本领,朱福海的一家正处在这场政治运动的挣扎中。朱福海隔离受审的这所院落地处村庄的东南角,属于比较偏僻的所在,距他家西北角的地方相隔几道巷,家人每天两次提着饭盒行走在巷道遇到行人或者站立大门口的人难于招呼而显得尴尬。尴尬中承受着形形色色的目光。有的人以鄙夷的眼神送走难堪的表情;有的人讥讽嘲笑中与人挤眉弄眼;有的人恶狠狠地流露落井下石的窃窃议论;却少有人送来同情的目光或者伴随一声关爱的问候。非这家人往日做事的缺失所致,世态的炎凉加之政治气候的高压难免遭受白眼。在世风日下中一家人都失去了往日的尊严而挣扎在人为的屈辱的深渊。自己的清白受到了玷污,人们只愿见到污点,又无法对众人予以解说,“墙倒众人推”的世俗谁也无法抗拒,政治风暴袭来又难以逃脱!再痛苦的生活也得送走月亮,迎接太阳,哪怕门缝里的一线光芒,或者被云遮住升起在心中的太阳,都赋予了生活无限的希望,这才有过日子的味道!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这家人从难于接受的痛苦中慢慢走出而成为一种不正常的正常生活。
一日,朱敬铭征得母亲的同意,与朱戴铭、朱延铭商量将父亲的事情告知朱秀铭与朱娟铭,这一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出,父亲必定上了岁数的人,真有个三长两短,无法给姐妹交代。

得到消息的大女儿朱秀铭当日就赶了回来,见面后一家人大哭一场,将这多日积压的怨恨尽情释放。哭过之后一家人似乎轻松了许多,尤其母亲拥抱在女儿的怀中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地有了希望。听过事情的原委大女婿便匆忙去请托熟人。

朱秀铭回家的当日下午和母亲还有弟弟朱敬铭一起送饭,本不想让母亲去,母亲的一席话使他们知道了母亲对父亲的挂念以及强大的承受力,他们担心母亲的身体与情感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他们欣慰母亲反而宽慰儿女们。三人行走在巷道,姐弟两旁扶着母亲,被母亲生生地拒绝,并大声地告诉姐弟二人:“把腰杆挺直了走路,你们的爹没做被人瞧不起的丢人事!”母亲的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路面实在让姐弟担心跌倒,几次想扶着都被母亲生硬地拒绝了,而且胸部挺起,比起平时的走路精神了许多,姐弟提示走慢点小心路不平跌倒,母亲再一次告诉二人:“只要用心走,再不平的路也栽不了跤,好好走你们的路,省得别人看笑话!”姐弟被母亲的一段人生哲理深深感动。其实打小就听着母亲这样的教导成长,今天突然感到这无比熟悉的声音多么地震撼心灵,平时只看到母亲勤劳无怨,善良宽厚的一面,没想到在遇到灾难时毫无畏惧地正视而且不乱阵脚的坚强表现更让儿女敬佩。母亲的言行感染得姐弟二人少了许多出门时不自在的表情以及恓惶的内心活动,似乎没有了看望失去自由的父亲的悲伤却有赴汤蹈火的豪情。朱敬铭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母亲将世俗抛在了脑后,少了平日里这样那样的顾忌。想起母亲曾经教导的话——好赖都得自己扛着,要想博得别人的怜悯只能存在于梦想中。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他不禁感叹:“现实这么的残酷无情!”如果没有了与母亲这样地走着,恐怕一辈子也感悟不了母亲曾经的教诲。任何一个有成就的人都少不了母亲的精神哺育。

母亲带领儿女坦然地走到了关押着丈夫的那所院落的大门前。说坦然实际暗含了强打精神,朱敬铭十几天来第一次才有了这样的状态,可以称之为母亲在灾难中教会的一种行为方式。朱敬铭上前叩响了横在他们面前象征强权给一家人带来痛苦的大门,门与他们同样无辜,那些掌管开关者制造了他们的不幸。等待中门微微拉开,露出长着一幅尖嘴猴腮的面孔,贼眉鼠眼地打量一番,同一个村庄的没有不认识敬铭一家人的道理,只不过装腔作势罢了。看过之后忙关了门,叫来了同伴又只开了门缝,要接过饭菜去,朱敬铭的母亲提出与朱福海见面的要求立刻遭到拒绝,朱秀铭争吵中气得脸色红胀,几番争吵那四人中的三个人挡在大门缝早就失去了耐心,其中一个领头的恶狠狠地说:“如果再胡搅蛮缠,就关了门,饿死老头子。”听到这话,老太婆让儿子将饭菜递了过去,野蛮的关门动作发出的声响将他们见一面的希望振得粉碎,儿女气愤不已,母亲镇定地说:“回吧!与小人无理可论,知理的人打死不干这种缺德的事情。”说话间转头离去,其实她在看见露出的那个头的第一眼就怒火中烧,看到三个人时更义愤填膺,这几个人抄家时那一幅幅嘴脸已经深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不要说见到这几个人,十余天来一旦记起抄家时的情景,她都恨得牙根疼痛——一群作孽的东西!刚才她克制了自己的怒火,总希望看老头子一眼,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另外,当着儿女的面不能让他们看出她的生气,省得他们担忧。

两日之后,二女儿朱娟铭匆忙赶回家,又一次痛哭,当日下午姐妹二人一起送饭,妹妹也只知道了父亲关押的地方而没有见上面。姐妹的回来为一家人分担了痛苦,两个女婿找关系说情朱福海的释放仿佛指日可待,然而数日的等待将一家人强烈的希望逐渐淡化以至于成为泡影,因为两个女婿人微言轻,或者朱福海的罪行严重?其实对于朱福海的行为无法以“罪”定义,有“罪”与否应该以法律为准绳,当时的社会现实无“法”可言,法律的荡然无存,言“罪”只不过一种习惯性的称谓。政治狂热的社会环境里只有符合当局政治理念的正确或者错误,根本谈不上客观意义上的对与错,也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违法犯罪,法律的本质特性在于公共意志的体现,绝非少数人的主观臆断。因为习惯将称呼搅乱,或者盗用了法律的概念。朱福海遭受着不白之冤且冠以侮辱人格的称呼。政治高压下人情已被挤压得没有藏身的地方,人一旦成为政治动物便丧失理智而个个狂热,斗争成了唯一的性格,不仅仅与所谓的敌人斗争,连朝夕相伴的战友一旦有一丁点过错也会拟定为斗争的对象。连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不肯放过。当时流行几句十分响亮的口号——“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谁还敢为定了罪的人解脱。其实一家人早有这样的预料,生活的现实使他们有了承受打击的思想准备。这似乎一种清正廉洁的社会风尚,为后来多少无知的人们推崇敬仰。实际一种灵魂普遍扭曲下的危机状况,高压的政治环境,恐怖的社会氛围,人人处在一种自危当中,今天扮演着无尚光荣的革命者,明天一句话便遭杀身之祸,一旦犯“罪”没有法律标准而以人言判断后的众亲戚连坐陷入丧失人生前途而标识下等人的痛苦深渊,谁还敢为替别人说句公道话而付出这样的代价,即使不惜自己生命的志士仁人也得为亲人考虑生存在遭受政治压迫而不如死去的后果。这样的社会风气何谈良正,纯粹人文缺失下的人类历史上的一场闹剧。经历过此痛的人没有丝毫的留恋而有百般的厌倦,只有不名事理者才能将人类经历的痛苦称赞——政治一旦吞没法律失去正义的约束,难免出现背叛真理的邪恶行径。

朱福海被供奉在这场政治运动的祭坛之上家人无力将其挽回只能如刀俎下任由宰割的牺牲,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才怀念那个时代的美好。美好的时代不应该一部分人的疯狂快乐建立在另一部分人的无奈痛苦之上。朱福海承受的不只局限于老年人才有的死亡恐惧,而且多了政治压迫下的苦楚,从真理的角度衡量何况他没有错,但他却违背了政权的意志,在他的身上交会了真理与政权的冲突,他的牺牲不限于个体的代价,而由他们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悲剧。这场现实的悲剧比起希腊三大悲剧作家的任何一部剧目都惨烈,比起莎士比亚的佳作更经典。这部不灭的人间悲剧将永著史册,成为人类历史的反面教材永远启示后来者不要以强权背逆真理,历史不会饶恕任何反人类的行为,任何自以为强大者也难于逃避历史的审判,即使强大如宙斯这般,也受到了普罗米修斯的责难。

两个女婿在无奈中离去,两个女儿陪母亲陷入一场只能等待父亲回家才能唤醒的梦魇之中。噩梦般的生活在这家一日一日地延续,朱福海在那所偏僻的院落的一间屋内接受着无休无止的审讯。那声“无耻”的顶撞使得恼羞成怒的石贺生再也不愿见他,但通过手下人不断加重的迁怒却有着深切的感受。对付主要领导的反抗已经失去了条件,只能面对打手般的看守人员和工作组成员。这帮人多次想惹怒他施暴,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明白且牢记,他时刻提醒自己必须掌握好分寸,冷静中多以沉默应对,要么巧妙周旋。有一点他清楚,这帮人打了他难于讨得说法,关押本来就无辜受害,被打死也白搭,之前这样的事例历历在目,并非怕死,而不想冤死。还清白人生在那颠倒黑白的时代多么的不容易,但在努力等待着成了他在这里不死的信念支撑。对付这帮人他还有些招数,不耻于此罢了,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应付这时下的危局度过一道道难关的现实回避不了。一日审讯,贾会民及手下成员,逼迫福海承认算卦属于迷信行为。朱福海难于忍受无知之徒的诬蔑,更有捍卫华夏文化的用意,他首先声明算卦并非江湖骗子的招摇撞骗,也非世俗概念的能掐会算,纯属一门自然科学知识,卦由伏羲时代人们对于自然现象变化规律的记录符号形成,为当时人们生产生活提供趋利避害的信息,算卦亦即将目下的自然表象与过去的记录符号加以对照而判断吉凶祸福,其中包含了对大自然的崇拜与遵循,不可否认其为了避免违背自然规律而受到惩罚的一种科学态度和智慧之举,以时髦的主义定义,算卦即自然主义,如果硬要以迷信冠之,迷信伏羲这样的神灵比大搞个人崇拜强千万倍。

“我们认为你迷信指的给人算卦,你却胡拉乱扯自然主义,伏羲伏东想糊弄我们,好好交代给人算卦的迷信活动。”其中的一个人以训斥的语气打断了朱福海的交代。难怪这个人阻止,朱福海借交代“罪行”宣传个人信仰。

信仰的分歧往往存在于不同的政治集团,也正由于信仰的不同而走上不同的道路。朱福海为了信仰绝不会妥协而屈服于这帮人的淫威。他振振有词地道:“在道教看来,人与自然一体,‘人身小宇宙,宇宙大人身。’没有自然,那有人生,自然即有道,道即一阴一阳主宰了世间的一切。阴阳合和转化,否极泰来,月满则亏,世间的事物那一样能违背自然法则,依据此理预测事物发展,人生走向能不准确吗?再附以五行相克相生的与之对应,便充满了辩证法的事物发生、变化、转换之哲理,在愚钝之人以为神秘诡怪,便以为迷信,那里有迷信可言,哲学的推断岂可污蔑?”说到这里,朱福海见那帮人个个目瞪口呆,全傻了,追问一句:“哲学,你们懂吗?”那帮人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不上。贾会民蔑视了同伙一眼转而盯着朱福海道:“你不要拿哲学糊弄人,马克思主义哲学我学了不少,唯物论和辩证法我知道得不比你少,你还要我具体说吗?”得意洋洋的样子不可一世似地从坐的地方站起来走到福海面前神气十足地瞪着朱福海,意思他也有着丰富的知识。

朱福海不示弱地道:“我不懂得马克思学问有多大,只知道老子和孔孟有了不得的学问。”

“难怪你反动,真真一个孔老二的孝子贤孙。”

“中国人都能做孔圣人的孝子贤孙也不至于这样没大没小地乱整好人。”

“你竟然把自己算作好人?”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们好坏的道理了,阴阳转换,五行相克相生,好坏非你们说了算,也非我说了算。”

“你这神神道道,想给我们用你的算卦术,没门!”

“有门没门,天道畅通!天理恒允!好坏总有明辨的时候!”

“什么天,天能把人咋的?人定胜天,革命群众斗争的最终目标全在于此。”
朱福海怔怔地瞪着贾会民道:“你就等着瞧吧!”

“你就等着我们咋样对待你吧!”贾会民骄横地说完这句话摆手示意那帮人离去。
朱福海瞅着这帮人的背影有所感触地苦笑道:“一群丧失人性的异类!”

又经历了一次不了了之的所谓审讯,多日来已经将这帮人视作一群无赖的纠缠,而从忍受中度过难熬的每一天,白天有不绝于耳的絮叨,夜晚还有如雷的鼾声,开始的几天不习惯难于入眠,常常一夜睁大双眼在黑暗中见不到一线的光影如坠深渊。再险恶的处境总有一个习以为常的过程,人类以此从幼年走到了成熟的今天。但并非逆来顺受,而历尽千难万险的斗争。朱福海虽然不再年轻,甚至有些年老,但命运给他安排了这段历炼,他不能以消极的态度而至于消沉,他要在正视中从容应对,一贯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方式。习惯后便能入睡,然而噩梦中常常惊醒。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一次他梦里赶着自己的驴车行走在熟悉的黄龙山区,行走着怎么也到不了要去的地方,却到了一个山坳里,道路越走越窄,眼前时不时出现塌陷,突然窜出一只老虎,啊的一声惊醒。身旁的看守人员被惊动后埋怨他几句又睡去了,朱福海却难于入睡,努力追忆梦里的情景,企图破解梦的吉凶预示——山路迷茫,处处险井,猛虎当道。一阵冷汗之后浑身冰凉。他陷入一种莫明的恐惧之中,真的梦有所示吗?他又企图解脱,梦意往往相反,梦到亲人死去有为其添寿之吉兆诸如此类,如此反义便吉祥,然而此时此刻就没有睡在自己家里的炕上,何日才能脱离卧如针毡的地方,不得而知中又回复刚才的梦境。其实梦莫非朱福海对现实处境及前景深思后烙印在脑海中的一种形象映现——即理性分析后的形象化的诠释。这样下去何日是个头,难于预测中忽然想到逃跑,然而看看身边的看守者已将屋门和大门锁牢,自己岁数与身手已不可能有狂妄的行动,即使能逃离这里哪里又有藏身的地方,全国上下处处洋溢着革命激情,可谓天罗地网,逃跑者除了惊恐万状还能有什么。即使他所熟悉的山区,已不存在林木茂密,野兽出没的环境,藏身已非易事。

梦驱散了他的睡意,思来想去两眼望着夜晚的一片漆黑,天明更加难于熬过。

又一次无聊的纠缠,要将风水墓穴说成迷信的东西。朱福海气愤中将自己学习的知识予以抖落:“风水——顺风顺水,北靠坚固,南瞻辽阔,紫气入怀,朔风避开,因势利形,融合自然。再能后依山峦,前抱东流,众峰簇拥,出入通达,阴阳相生,人旺家兴,乾坤已定,实为不可多得之佳境,可谓风水宝地。面对如此形圣,唯有感叹大自然的艺术杰作,万般顶礼膜拜,方显人力渺小之不及自然鬼斧神工的诡异妙绝,若以迷信言之,不痴便傻!逆势而穴,违天行事,难免祸端,不信你们试试!”

贾会民及手下人员不知被朱福海连珠炮般的语句惊呆,或者被知识威慑,个个真如朱福海所言傻子一般好一阵子没了言语。其中一人傻乎乎地问道:“你将风水说得这样神奇一定信鬼神了?”

“神鬼之事圣人难明,我何以知晓,但我一直以为即使没有,宁愿信有,一来对于父母的怀念祭祀可以落实;二来有鬼使人产生敬畏,不至于肆无忌惮。”

“没鬼你也要说得有鬼,不然谁会信你看穴算卦的鬼话,还以父亲母亲的怀念糊弄谁呢?人死如灯灭,父母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对父母的情都没有了?”

“我们只有革命的战斗情谊,没有你说的封资修一类的货色!”

“母亲岂敢轻言忘记,革命再嚣张,还将祖国比喻为母亲!”

“什么嚣张?竟敢污蔑革命?革命只能用高涨形容,你这个反动的家伙,又增加一条罪状。”其中一人纠正了福海的用词。

“不管什么张不涨,母亲的伟大不容否定,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女,除非儿女的叛逆,中国这个伟大的母亲有华夏儿女。儿女淘气母亲能怎么样呢?什么妇女解放?应该走向文明而非野蛮得不如野兽将伦常葬送。”

“你又在含沙射影攻击革命行动!不要宣扬你的反动言论,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低头认罪,检查自己的罪行,还在散布反革命的言论,小心加重你的罪责。”贾会民说出这段代有总结性的话后总算结束了今天的审问。说罢趾高气扬地首先走出房门,一帮人尾随而去,只留下了看守的那四个人。

所谓的审讯已使朱福海无限地厌倦,然而虎落平原遭犬欺的境况一时难以摆脱。

多日来的审问主要用意在于落实投机倒把的事实。石贺生多次指示贾会民加大这项犯罪的突破,才能对朱福海在经济方面给以沉重打击,至于算卦之类的迷信活动只能在意识形态上给予批判斗争,如果停留在这个层面,根本达不到路线教育的目的。看来无产阶级专政也懂得财富对于生存的重要性。

朱福海虽然对于投机倒把这个词的意思没有深刻理解,但对于时下所指的经济行为上的犯罪以及承认罪行的后果十分清楚。所以对于频繁的审问总能以默默无语应对,即使这帮人将所谓的罪状一一列举,要他承认,却一一予以否认。四十多天的抗拒也未能逃脱那帮人的诬陷。

石贺生在一次召开的路线教育工作队员会议上宣布了他的决定:对于朱福海的顽固不化,绝不能心慈手软让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逃避惩罚,必须采取新的斗争策略,召开批判斗争大会,一定要将朱福海批倒批臭,以至实现斗争的既定目标——彻底干净消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

石贺生种种谋略的实施加重了朱福海的灾难。千余人参加的批判朱福海的大会在一天傍晚召开了。对于朱福海来说无异于登上了人生悲剧的舞台,却给石贺生提供了耀武扬威的场所。会址设在一所遗存的尼姑庵,由两座几乎相连的大房子组成了一个较大的空间,将原来尼姑供奉的神坛以及生活起居的房屋拆除变成了开会的 台及若大的场地,尼姑的修行早已灰飞烟灭成了历史的尘埃几乎被后人遗忘,唯有这庵的名称将人的记忆唤醒,不再有尼姑的到来这里虽处村子的中央却寂静得令人恐慌,然而近些年来革命的风暴使这荒寂的地方成了黄右村大搞革命运动的场所,革命及革命者的气焰在这里甚嚣尘上,掀起一股又一股波浪,摧生一次又一次风暴。这里无所谓风水宝地,虽然地处普通人家的包围之中却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论先前尼姑的修行以及后来的革命活动似乎都与某种信仰联系,行为具有神圣的性质。庵的正面朝着北方,与之相距数百米的不远处有一座和尚庙的遗迹,据说在上个世纪的上半叶庙的建筑物还依存,正由于庵里的革命行动将对应的庙宇拆除。佛教的戒欲将多少想成为僧侣的凡夫俗子拒之门外,然而庙与庵的咫尺相建又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遗迹令人感叹戒欲下的人性关爱。早先的尼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会上演一场又一场丧失了人性的大批判,将原本普度众生脱离苦海到达幸福彼岸的神圣之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演出一幕幕灵与肉遭受践踏与摧残的悲剧。尼姑若在西天有灵偶游旧地不知该作何想——悲哀、气愤、诅咒,遗憾佛法无边却难以将人类的兽行阻拦,不该发生的依然在这里公然盛行。至于佛教的因果善恶报应作恶者往往在肆无忌惮时不会计较后果,只图一时之快成了这类人一贯的行为准则,施暴于人在他们的理念里无尚荣兴,对于人类而言却无比的悲伤。人性的复杂性导致了选择的差异,变态的人性在奇型的社会形态中大放“光彩”,却给人类历史涂抹上了污点。

孟复周因为捍卫真理的几句言论触怒了当权者的威严下放这个村庄在这里不知多少次遭受愚昧人的野蛮的政治行径蹂躏了高尚人格的尊严。今天晚上又要以配角出演这场悲剧,孟复周对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将人性泯灭有着切身的体会,他开始不能接受在这曾经充满善性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人为什么会在别人的教唆下变得如此的狰狞与丑陋,群情激愤下的怒斥口号一浪高过一浪,使他的怀疑被这活生生的现实摧垮而深思为什么会有如此令人哀叹的国民素质。百思不得其解中只能从历史的根源寻找解释现实的答案,难道中华民族固有这样的弱性——奴性如此这般的根深蒂固,多少新的主义竟然无能为力将封建主义送进坟墓,在这特殊的气候下却能复活得这样的富有生机。他在思索中哀怜应该丢弃的劣根性却如此顽固不化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的心中,不该抛弃的传统文化却弃之如弊履。

此时此刻,乱哄哄的嘈杂声代替了曾经日课的诵经及节奏幽扬的敲击木鱼的合唱,这里的雕梁画栋见证了尼姑的虔诚和凡夫俗子难于启蒙,今晚这里重复着曾经的无数次的闹剧。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公社社员已经渐渐将这尼姑庵塞满,唯有靠西边墙根留出一小块空间。石贺生站在东南角办公室的门口望见已挤满了人的会场,心里的情感从面部已经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一种唯有胜利者拥有的那份特殊表情布满了脸庞,笑中饱藏着狰狞,凶恶露出喜悦;要用一个单纯褒或者贬的词汇难于形容。这样的一幅面容即使有着无比高超演技的演员也不可能场场表演到位,难怪戏剧要将角色脸部化,不能不佩服艺术家的创造力,一旦化装成一种类型观众可以凭着生活的经验想象角色的表情;演员经过化装不再需要脸部肌肉的收紧放松以至扭动表现复杂的表情;现实生活复杂多样,艺术不过将其凝练罢了。石贺生这样特殊历史条件下的角色如果要以艺术的形式表现没有此种经历也只能达到照猫画虎的效果而已。站在那小小的门口张望之际,那次陪同石贺生去见朱福海的那个人便弓背侍立其旁,刚一领会石贺生要上场之时,在拥挤的人群间大声吆喝着给石书记让路,公社社员不敢不听指挥,实在没有空间可以腾出一条宽畅的道路让石书记耀武扬威,只能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地穿行,好在前边有那个人高声叫喊,也给石贺生争了不少的荣光。石贺生绊绊瘩瘩走在前头,工作组的那帮人鱼贯其后,但没有鱼在水中的畅快。石贺生走在这十来米的距离间几次看望西墙根下留出的空间,不只因为走得艰难,恐怕更急于坐在 台上显示他的威风。

他坐在用砖累砌的 台后的长板凳上,以充满装模做样的目光环顾台下,其实台上台下平行,没有高低的设置,只有石贺生一帮人坐在高板凳上而较之台下的公社社员自带的小板凳高了半截,然而仅仅高出的这半截划分了极大的尊卑贵贱之别,甚至正由于这半截的差距形成了决定别人命运与被人主宰的天壤之别,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态如此的诡异却没有人敢挺身而出予以质疑,如孟复周之类的右派分子已经被彻底打倒,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法理人性缺失的程度达到了负的数值,执政者获得了为所欲为无限欢乐的快感,受治者在拥护中将自身的权利供手奉送甘心情愿遭受凌辱。这样的表现岂不复活了人性中原始动物性的弱肉强食,与进化论的物竞人爭,适者生存的平等性背道而驰。然而有一种怪异却普遍得如正常的反逆情况,在社会上奴性十足惯于臣服权威甚至于同类却对于父母呈凶耍威,这样的人格分裂何至于做人的悲哀。无论多么的怪异,一句哲理十足的话语将种种疑惑化为泡影,即现实的便有合理性!充分体现出了人类智慧的高超,聪明的人往往将愚蠢者在不知不觉中愚弄,因此永远不可能平等似乎成了社会的同义词。

台上的石贺生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将原本威风的面容衬托得翻新般的光鲜,泛着油光与红润而硕大的脸庞上写满了威风。这脸与服装与台下的众生相对比也实在鲜明,石贺生仿佛太阳光亮,台下如星星暗淡,瘦弱而黝黑的脸上尽显沧桑,身着的破棉衣记忆了几十年寒暑变迁。其中也有不寻常者,在这所谓的会场的东北角靠墙的地方,一位衣着泛白显得十分朴素却怎么也不能褪去矜持而显得特立独群的妇女刚刚走进会场落座,她每次都将时间把握在不迟到但也不早到的当儿,今晚她坐在这里,因为丈夫要作为配角而低头站立在这群人的面前,可以想象她有着多少复杂的情感激荡在胸间,得有多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她一次次这样的行动,她不仅与孟复周夫妻情深,更有黑夜中对于黎明和正义的守望。然而此时此刻有更多愤怒无法发泄的忍耐,看见面前的众人以及透过众人的简陋的 台上坐着的那帮人,内心充满苦涩地叹息:这么简陋的场所却开展着史无前例的路线斗争,这没有硝烟的战场比起武装对阵更加灭绝人性,因为发动战争的一方对准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者,而且运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卑劣手段以达到斗争的目的。目标的确定以个人的主观意志发布命令为标准,往往将无辜者作为练习卑劣手段的活体的靶,把人格甚或生命当作猫鼠般的政治游戏。

魏淑贞发自内心的哀叹被石贺生骄横的声音阻断,歇斯底里般地震荡在这古老的尼姑庵里,如果尼姑们还在现场非惊吓得六神无主而四散逃逸,好在听这疯狂语言的公社社员都已经锻炼出强大忍受力,而且习惯于逆来顺受。
石贺生的喊声汇合在一片嘈杂声中只能使混乱加剧,坐在距离 台远处的人根本听不清在叫喊什么,但已经十分熟悉会议程序的社员们却渐渐静了下来,朱福海及陪同他受批判的几个人在由聒噪到静的过程中被押在了 台前方一字儿排开,朱福海排在了其中的中央。

朱福海的家人较早地等候在会场最北端的墙角,一家人默默地期待他的出现能够见上一面,近五十天的隔离虽不算多么长久,但对于度日如年的朱家人如半个世纪的挂念。这份挂念中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折磨——无辜陷害可谓最难接受却无能为力的精神摧残,真正的犯罪只有忏悔才可以解脱,没有罪过内疚什么,恐怕只能内疚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渺小,恨不能有孙悟空的本领来一场大闹天宫,把害人的妖魔鬼怪消灭光!儿子和媳妇本不想让母亲来到这种场合,但母亲不仅坚持要来还带上了两个孙子——朱书祚和朱犁祚,而且叮嘱,你们的爷爷根本没有做坏事,因为当时社会容不得他发家致富,才使朱家遭受这么大的屈辱。不仅造成了我们一家的悲剧,而且制造了一个时代的悲剧。老太婆在离开家走到会场的这段路上给儿孙们讲这番话时气愤得语不成调,反反复复,如实记述,难于成文,故上述文字归纳其大意而已。

当朱福海从东北角的黑屋子被押出的那一刻,朱家人一齐站立个个泪眼模糊中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灯光的亮度有限,加之距离心中渴望看得清清楚楚的意愿相差较大,难于满足之前的期望。自朱福海站在持续发出呼呼响声的汽灯下一家人也齐齐整整地站立在北边的墙角,近旁的人因他们来到之初的安静未引起注意,站立时才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的举动感染得周围乃至会场的不少人不再以好奇的或者轻蔑的目光窥探,即使有好事者回头望去的时候也会急忙收回目光转身油然产生一种敬意。

所谓的批判尽些无聊的指责,秦桧发明的莫须有的罪名在这个时代被广泛使用,有指责朱福海热衷于发家致富不乐于贫穷的;有指责倒卖山货获利的等等不一而举。

站在朱福海身边的孟复周听着这些荒谬而无知的滥词,实在厌恶得恨不能天崩地裂离开这邪恶横行的地方,他只能放飞思绪以释缓此时的烦闷。批判朱福海致富的这个社员确实贫穷得到了可怜的地步,他真正厌恶财富吗?恐怕嫉妒的成份更大。孟复周怜惜此人中内心叹息道:社会财富并非一定数量而可以无限制地增长,为什么总有人老想着不劳而获占有别人的财富?长期这样养成习性,或者形成庞大的群体,或者有一种理论的指导,便会导致无产阶级革命的发生。想到此孟复周不由得毛骨悚然!无产阶级革命何日才能休止?语录有言“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定他们便是否定革命。”由此可见,只要贫农存在革命则在所难免!人民公社体集化的生产队社员越来越贫穷,难怪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口号提得那么响亮,由此看来不无道理——有着坚实无比的现实基础!然而孟复周害怕了,不敢继续自己的思考。

这时又有一个公社社员批判朱福海的投机倒把,孟复周便想到朱福海有什么政治经济的影响力,能囤积居奇什么,扰乱市场而攫取暴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又有人指责朱福海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孟复周暗自苦笑:资本主义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历了悲惨的命运,明朝中后期萌芽便被扼杀,到如今连萌芽也未见点滴迹象,竟然高呼割资本主义尾巴,未有其身,尾巴安附?可怜那些无中生有的理论家!孟复周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混乱的时代,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何况社员有谁能将理论弄清,只不过任由摆布罢了。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孟复周实在不愿听到这些人的胡说八道,越听越觉得无知愚昧,心中萌生的可怜逐渐替代厌恶。他要竭力地避开这群可怜人们的胡言乱语,只能又胡思乱想,他忽然从刚才脑际泛起的欧洲发散,想起了曾经写过的一篇论文《文艺复兴与新文化运动》,内容已不能完全记起,但其中的主要观点还历历浮现,文艺复兴推翻了愚昧的愚民宗教信仰将古代文化复兴以至繁荣,树起觉悟的精神信仰——人文精神的光芒至今照耀万丈。而新文化运动则将中国传统文化打倒,不足百年大显不足,今之大师远不如古之圣人圣也。其中的妇女解放走向野蛮不归;相反的欧洲人文关怀不断从文明走向新的更大的文明。欧洲文艺复兴已硕果累累时中国却正在发生着农民军、清军逐鹿中原的闹剧,欧洲上演了人文关爱的人性大解放的剧目,而中国大地阴阳头大放异彩,“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丑剧不仅仅扭曲了人的形象,而且将人的灵魂不断引向丑陋——不从禁欲中解放人性,而完善了宋明理学形成伪道的禁欲主义的礼教,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将这种精神阴影驱散?

孟复周正在憎恶那样的阴影难于散去之时,社员们哗然起身,这场笼罩在阴影中的闹剧谢幕了。朱福海及其他几位被看押的人才抬起了认罪的头,瞪大双眼在离去的人群中寻找家人,他比家人更渴望见面,因为这段日子他承受了更多的孤独。两个孙子看到爷爷在张望,大声叫了起来,正在涌出的人群没有被这叫声吸引,依然前行,一家人从空出的地方向朱福海奔去,朱福海听到这熟悉而有点生疏的叫声,一下子泪如泉涌,仿佛从地狱中走出听到了人间的呼唤,一家正要相聚被那帮人生生阻断,哭声与呵斥混成一片,朱福海泪眼汪汪被强行拖走,家人被阻挡哭喊着眼巴巴不能跟去。反抗在那个时代对于任何一个无辜者来说徒劳无益,营造出的强大的政治氛围如同一张巨大的网,不仅束缚了行动,而且禁锢了灵魂,无法无天中根本没有了是非观念,正义已被邪恶替代得荡然无存,对于弱者的同情,对于无辜者的怜悯,这样一种人性中最低级的情感已经在麻木了的公社社员的内心世界难于生成。反抗只能招致更大的灾祸,朱家人已经从现实中深刻体验了这样的后果,其中的两个小孩也从今晚的政治运动中看到了人情的脆弱,世态的险恶。平时叔伯称呼的人今晚这么无情地发言指责,还有看押人员的狰狞凶悍不可一世到了极点,这样的世故人情难免在幼小的心灵留下深深的阴影。他们不敢反抗,连过激的言行也不敢表达,只能压抑在心头,背负复杂的情感在失魂落魄中跌跌撞撞走回家,老太太一路有两个孙子的搀扶给了精神上的支撑。一家人相视无言,没有愤怒的怨语,没有悲观的叹息,没有斗争的誓言。这样的表现不能用懦弱形容,而应该以明智的评判,他们深受母亲的感染,只有母亲流淌在血液中的坚强不屈早已浇灌了他们的身躯,这样的品德才能构筑撑起一片天的脊梁。母亲不需要安慰,也不会安慰他们,因为自幼就接受了母亲的教诲——挺不过磨难的人能有多大出息,一帆风顺,万事如意莫过于人们祝愿的吉祥用语,如果将这样美好的愿望理解为生活的真实写照未免有些幼稚可笑,生活如果要用一个词描绘难逃艰辛二字,形容大多数人比较准确,真正的幸福只能从艰辛中获取。虽然在此之前有过这样那样的坎坷经历,只不过生活中的不顺利,这次的遭遇才算得上母亲所说的磨难,一旦与政治结缘,便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尤其普通人更如山野的动物坠入猎人布设的陷阱一般。朱家人的五十天似乎经历了人类诞生到如今的漫长,白天的劳作还容易渡过,每到晚上一家人相视无言而坐直至疲惫不堪才各自散去,睡不着时也难于理解政治的含义究竟有多深,却深刻地理解了政治的险恶能将受害者折磨到生不如死的境地,这可谓地球上所有物种斗争的至高境界,人类似乎没有天敌,难道人类自身不存在这样的定义吗?睡不着时受折磨,好不容易睡着梦魇又充斥恶魔主宰世界的混沌。

当晚夜深,母亲看到儿子媳妇一个个的伤感胜过困顿。沉默中母亲告诫他们:“再大的难事都要过去,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常言道:‘过去的都是好年景!’顶住了撑起一片天,倒下了天塌地陷,你们都给我记着,谁也不能倒下,都要给我打起精神。你爹一辈子爭强好胜,见不得软弱无能的样子。相信你爹能挺过来。妈也不要你们操心。出门走在人前不要显得不自然,你爹没给你们丢人,没给朱家的先人丢脸。回去吧!有延铭陪我就行了。”说完抬起右手扬一扬示意朱敬铭、朱戴铭两家人都回去,又要下炕送他们,哥儿两个忙拦住母亲不让下炕。母亲的一席话,他们听时都泪溢眼眶,没有流出怕引起母亲的更多伤感,与母亲辞别仍然处在刚才的情绪里,语言哽咽难再多言。走出母亲的房门便泪如雨注,甚至哭出声来,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伤痛。朱延铭送走大哥二哥两家,拭干眼泪,关上大门。回到母亲的房间,这些日子他一直陪伴母亲,开始被拒绝,但每晚侍奉不离,母亲见他执意不走也就习惯了,只有在两个姐姐停留的十几天间断,他每晚给母亲絮叨儿时的记忆,有惹母亲生气不快的,有让母亲高兴不已的,搜肠刮肚地在记忆中寻找话题讲述给母亲,可以暂时从忧心忡忡中释怀获得一点轻松,那怕母亲脸上微微的放松,朱延铭都有一种成功的喜悦,他实在心痛母亲承受这样的打击,到了应该享享清福的时候却遭此横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难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已经不存?他想不明白。其实他和母亲的心中有着同样的苦涩,瞬间的喜悦,一点点的放松,一闪而过都会被忧心忡忡这种情感的主旋律淹没。无论过去多么快乐的记忆也冲淡不了对于失去自由的亲人的担忧。母亲眼前时时荡漾丈夫的身影,儿子耳畔不时响起父亲呼唤的声音。梦中常有深陷泥潭难于前行而惊醒。

亲情的牵挂通过人体感应紧紧联系起来。这晚朱福海也久久不能入睡,曾经也有过比这段日子更长的分离,但无论多久也没有如今失去自由的这种感受,生不如死的屈辱,家人的情感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最有力量的精神柱石,如果不从思念妻子儿女一大家子人获得安慰则很难熬过一个个日日夜夜,曾经有趣细节的回味稀释了时下的惆怅,他会有意识地沉浸在其中而不想面对现实,并非没有勇气,亦非没有智慧,然而面对不讲究丝毫规则全然无赖性质及方式的折磨也能将无比强大者的意志消磨殆尽。人世间的游戏都有规则遵循,即使再无聊,再低级下流也如此,但政治的游戏如果附加了规则便失去了弊政的内涵。不管什么人遇上这样的不幸都如笼中鸟,井涧虎难以逃脱束缚或者险境,比起这些鸟兽,人多了一个优点——即使不能脱身,思想可以飞翔。人的这种动物的高级性能在这个时候充分展示出了优越性。“想吧,黑暗中的自由!”这应该归功于上帝恩赐遭受苦难人的一点福祐!

朱福海经常回味每年春节一大家人的团聚,儿孙、媳妇、女婿们的敬酒祝福,他享受不尽长者的荣尊;逗乐玩耍,他看不够后辈的幸福年华,其乐融融中有一种人生满足的精神享受,这样的快乐他可以从上次的结束持续到下次的开始,即使相隔一年之久,一年中也耗不完这种快乐释放的能量,到了今天的地步,仍然以此作为抵御不幸的精神武器。

偶尔还会想起黄龙山之行的情景,给别人造福中的一点“小聪明”及“小动作”也不至于报应遭此祸端。反复回想中没有对别人使过坏心眼,即使获得的报酬也尽由主家随缘而未有过任何的诈取。算卦看风水世俗中以为有些缺德,朱福海却一贯秉持行善积德荫及子孙的训诫——能在灾祸中反思自己以往行为以至忏悔的人在平常生活中也不会有不羁的行为。只有干了大量坏事已经得到惩罚的报应的人即使在神职人员的引导下也只会掩饰自己的罪责而不会有一丁点忏悔之念的萌生,因为这类人内心根本就没有善的存留,心灵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深受恶的浸润中膨胀。最可怕的莫过于干下罪恶的勾当,还以为在给别人造福,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危害有限量,一旦主宰了国家权力制造的危害则无法估量,可能不止毁了一个时代,甚至对后世产生的不良影响更加可怕。善恶的标准或者深浅程度在不同信仰不同修养的人有着不同的主观概念,树立了违背客观的荒谬的世界观者则难免作孽。善与恶的客观标准古今中外甚至人间与地狱都有统一的完全一致的标准,一旦歪曲便隐藏了企图骗人的诡辩。朱福海坚信儒家理念,总能以之为标准衡量一切,时时反省自己,并以此教导儿孙。

一言一蔽之:有德者一日三省;无德者三生无一省!

朱福海离开会场的路上耳畔一直回荡着两个孙子的呼喊,至到了关押的房间有了更多的恋念,然而只能在不断的回忆中安抚孤寂的心灵。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春天的渐进逼退了寒冷,即使有转日回天的能量也只不过一时的气焰嚣张,难于长久违背自然法则而倒行逆施。今年春寒较之往年大有不去之势,然而仅仅如同回暖过程的一段小插曲而已。

一切都在复苏,萌生的嫩芽在料峭的寒风里张显着生命的奇迹,没有因为寒冬的延长而不再诞生,反而锻炼了它们耐寒的性情。
春暖渐浓,尽管脱去了厚厚的冬装,但身体依然有一种躁动的烦扰。自然界也呈现一派躁动不安的景象,花蕾一天天鼓胀得含苞待放;白天回到旧巢的燕子双飞调情的欢畅仿佛表演给人看;夜晚叫春的猫儿成群躲在房顶追来撵去搅得人们春情涌动。
已经拔节的麦苗,沐浴着春风的吹拂,仿佛招示人们将大地拥抱,这里才有生命的依托。

人民公社化的农业生产组织形式,使得每个人失去了生产的自主性而受治于组织的统一指挥,与自主性孪生的积极性在连续不断的各种运动的政治化中似乎显示出热火朝天般的高涨,但表面掩盖下人性中不良的懒惰如这个时节雨后野草的疯长。生产关系的不睦使得生产力倒退,直接导致土地产出的不断减少,公社社员的吃饭成了现实问题,这仅仅物质层面的变化,而造成更大的社会危害下的危机更在人的道德不断下滑中的精神颓废。整个社会的精神问题虽不完全等同于一个精神病人的症状,难道没有类似的表象——全民运动的大跃进如果为了大发展的冲动,其中的大炼钢铁以神经病的解释似乎再恰切不过的了,试想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谁还能轻易轧了吃饭的锅,尽管当时有着特殊条件——吃食堂饭,但这样的集体共餐维持了多久呢?当时的每一个社员的脑细胞都染上了公社化的病菌而构成了一种社会的病症——精神病。

精神病即使治愈也往往或多或少有遗害。

到了这个年份,社员们已经由表面的积极演化成一种自欺欺人的懒怠——所有社员的时间都耗在土地上,以至于起早贪黑日复一日,但有几个人付出了实干的劲头,都在耐着性子磨洋工等天黑,这种集体主义难于避免而自然形成的病态社会的特征,可谓社会组织者的个人意志凌驾于众人之上对于个体生命的亵渎。人性难违,人即使发达为高级动物,但物竞人争的自然界生存法则永远不会因人的进化而有丝毫动摇,相反愈遵循此法则进化愈快,愈快愈需要遵循,否则将如大厦缺少坚实的基础而轰然倒塌。集体主义只存在于原始社会状态下的互相依存,一旦离开群体便意味着生命的危机甚或失去,相反个体能够独立不需依赖外力不仅要离去,而且要背叛其它社会成员树立为竞争的对手。人类早已完成了这一进化过程,尽管事物的发展有螺旋式上升的规律性,但绝不会有过山车的情况发生,如果一定要人为地扭曲前行的轨迹,试验的结果只能给历史教科书上增添了笑柄一般的内容,连教训一词都不会使用,因为除了这唯一的一次孤行,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次的可能。

政治失误造成一幕幕悲剧,普通人的生命如草芥一样的卑贱成为狂妄政治家实现妄想目标路途上的铺垫,弱肉强食的野蛮法则尽显人性罪恶的一面。

历史的悲剧一次次上演,人类的历史毫不夸张地说用鲜血书写在大地上的一部巨著。历史演进到二十世纪中叶华夏这块古老的土地,一场史无前例的悲剧拉开了大幕,十年的浩劫中各类人物粉墨登场,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被打倒在人间地狱的底层,孟复周下放农村被迫扮演了遭受革命的角色,农民被活化为公社社员,赋予了革命者的色彩,无论何种形象,只不过共同出演了一场人间悲剧罢了。但谢幕之后,即使过上很久,仍然会有人留恋于此念念不能忘记,这可能才够得上这场大戏的悲剧意义——被人蹂躏还要大肆歌颂其丰功伟绩,如果当时迫于形势,后来为什么依然沉溺而不能觉悟,这恐怕应该归结为文化浩劫过后的恶果。试想,一个没有文化的人能成什么样子?没有文化的民族什么样子?在精神世界如同荒漠则难于见到参天大树,茂密森林,连零星的几颗树木也难奢求,怎么可能有大智慧下的远见卓识,怎么可能有是非观念?如此愚钝的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此普遍的愚钝也就可以理解了!社会制度的原始化需要与之匹配的文化水准,不知有意为之或者无意巧合,客观上都表现出了这样的结果。

集体主义条件下本来更需要繁荣文化哺育下道德的支撑,相反必然失败。人性的复杂性与顽固性不会因为革命而改变。一方面饥寒交迫,食不果腹;一方面却懒惰得疏于获取财富。形成这样的格局由社会制度的缺陷所致,但就没有人性中的缺陷吗?谁愿为他人多做贡献,自私的本性致使宁愿饿死也不甘心与别人共同生存,如此政治高压下也无法将人性中阴暗的一面得以改造。改造一个人比改造一个世界还难,何况社会群体?只能顺应人性设置合理的制度不失为明智之举。即使如周厉王政治高压之下路人相视无言也只可以管住嘴相反心里的不服正在酝酿大的暴动。人性有着根深蒂固的基因,来自外部的力量无论多么巨大也无法撼动。

比人性更加坚固的还有自然界的四季更换,常言人勤春早只不过农耕生活勉励的吉言,春来有迟早,正如今年的春天迟迟不到,但绝不会停滞不前!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对于春雨的描绘,总能显出柔情蜜意——春雨贵如油,“润物细无声”。北方春雨少稀罕,不仅人用诗文歌颂,大地万物也会以自己的方式迎接——第一场春雨落在久违了的大地上,泥土会散发一种特有的清香,走在雨后的田间地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中留下难忘的印象——大地的芬芳不让花香。

花朵洋溢激情,雨水在花瓣上化为一滴滴露珠,启迪观赏者生发各种奇异的遐思妙想,或赞叹风物景致,或哀叹美的短暂;更多的感谢自然对生活的装扮。草不起眼却尽显生命力的极致,一场春雨过后,春风吹生,鲜嫩中姿态万千,虽没有花的娇艳,但映衬中不失质朴的风范。

普通的百姓往往会自谦为草民或者被视为草民,难道这种卑贱中没有质朴的可贵之处吗?

中国农民如草一般的生命力和草一般的品质,但在帝王专制社会的时代命运也如飘荡风里的草一样。“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的诗句写尽了统治者的无能和农民在无能者的摆布中的痛苦远征。

到了这个年月农夫被摆布中更换了名称——社员。将蛇称为龙纯粹子虚乌有的虚夸,社员的名称也极具这般虚无飘渺的幻化。

农人不管叫成什么,都离不开耕种。这场春雨拉开了春耕的大幕。这里地处旱原,保墒尤为紧要,雨过次日一早,役使牲畜的几个上了年纪的男社员到生产队的饲养室赶了各自往常役使的牛,一行人和牛走在巷道,朱福贵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看见马千里和牛耕田站在大门外的檐台上刷牙,嘴边牙膏泛出的白沫令他多有不快,恰巧他赶的这头牛行走间反刍嘴嚼白沫沾满唇角,朱福贵一下子来了精神,向牛屁股上打下一鞭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牲,啥不让你学,学起工作组刷牙了!”此话一出走在他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愣之后哄然大笑,走在前边或后头的有的听清楚了一起大笑,有的隐约不清只傻乎乎地跟着笑。朱福贵内心得意自己的灵感而外表不露声色,说过之后若无其事地跟着牛走着,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两位工作组听得很清晰,朱福贵恰在牛走过他们的正对面时喊出这话,突如其来的刺激惊讶过后一阵茫然,随之又尴尬,刷得正起劲间忽然停下,牙刷虽在嘴里抽出,但那白沫留在嘴角,这时仿佛他们在学牛的嘴嚼,看着远去的朱福贵和朱福贵赶着的牛,还有那同行的人和牛,那些人大笑不止,他们相视苦苦一笑,先后走进大门,受辱的不快除了刚才苦笑的情感表露,还有此后不再在大门外檐台上刷牙而改换在院内的行为,这其中埋藏了善于听取不同意见的退让呢?报复前的隐忍呢?刷牙本没有任何过错,如同人洗脸洗澡一样的卫生需要,然而当时农村的落后,将最低级,甚至最起码的文明视之为奢侈,甚至于腐化。这样的文明应该看作社会进化的标识,如同人从爬行到直立行走一样,但进化到文明时代的这些文明行为必须以经济发展作为基础条件,而不定性为人类初期的生物意义上的进化。

朱福贵对于工作组的讥讽基于物质层面的嫉妒以及政治上的抗拒。农民对于别人的刷牙难道就没有羡慕?然而整天忧愁在吃穿这样生存最低级的需求,他们生活的现状与那样一点点的文明有着相当大的距离,而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缩短差距却有冲不破的牢笼不仅束缚住了手脚还禁锢了想入非非。朱福贵的话虽然有些过分,但他不用这样的方式发泄心中压抑的愤恨,还能有什么途径表达自己的情感呢?作为人不仅有情感表达的权利,而且还应该有自己的政治主张,社会文明程度的指数不应该缺少政治的选项,而且远比刷牙这类文明意义大了许多。但刷牙的人可以将朱福贵的这种权利扼杀。

工作组虽将刷牙的文明带到了这落后的村庄,却丝毫没有政治文明的迹象,不仅如此,还要推向偏离轨道的地方。政治应该具备包容的属性,即使专政也不可能绝对的一致。执政者应该有宽容的胸怀容纳异已甚或容忍对立。有反对者的存在能够时时警醒中做到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如果容不得反对的意见,听不得一句批评的言论,周厉王的队伍必然增加一名新的成员。

“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工作组容不得社员胡言乱语,对于朱福贵的讽刺如果能原谅才不正常,更不用说以社员的对立情绪反思工作中的问题了。相反以此作为斗争的新动向,既包含了专政的斗争,又不乏个人情感的因素。马千里、牛耕田如果有点品德修养或者是非观念就不会加入到这样的队伍里来,他们绝不会容忍当众受辱的伤害,而且还会以伤害工作组这样一种冠冕堂皇的名义整治朱福贵言论反动的罪行。他们有这样的人格品质,更手握权力,没有想干而干不成的事情。

专政氛围下品德低下的人更容易干出缺德的事情。朱福贵说出牛刷牙引起哄然大笑的一行人里赵济乾没附和着大笑反而和着鼻音露出了奸笑,内心一动,以他这些年来配合堂弟赵济国斗争别人取得的经验,立即嗅到了其中的腥味,由奸笑变为嬉笑。他盘算,工作组绝不会甘心受辱,何况当着众人,一定会找朱福贵的茬。朱福贵分明自投罗网,这回吃不了得兜着走了,他要将这一信息报告赵济国举报朱福贵的这一罪行,不能失去这次绝佳的机会。想到这些沾沾自喜为有这样的良机而庆幸。

赵济乾属于将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那种人,而赵济国则属深藏不露而且不甘寂寞善于为别人动歪脑筋的一类人,给别人操的坏心眼占去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妒嫉成了他情感的主体成份,但他又不同于赵济乾一类把内心的阴暗书写在面部而整天阴沉着脸的那种低层次的妒虫,而表面十分热情,行动上善于帮助人度过困难,甚至积极出谋划策,既奢望表现自己的才能,又企图落下好的名声,而实际抱着一种窥探内情以便将别人的不幸传扬的险恶目的,往往在别人最难的时刻出现,灾难越大他热情越高涨,仿佛越显得友情的深厚,然而一旦别人有了好事喜事则远远避开,而且会与赵济乾聚在一起诅咒,盼别人的不幸即赵济国生命意义的全部。诸如一般人请阴阳先生为了给自家选择好一点的墓穴,安葬祖先荫其子孙,他则花钱让阴阳先生使出阴招将别人家的好风水篡改。众人面前以能人自居,仗着宗族里的辈份高将晚辈无端指责,表面爱护关心的背后潜藏了一次次的捉弄,再狡猾的狐狸终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时间久了晚辈们一个个将其唾弃,不仅不从中吸取教训,竟然大肆渲染对他不恭不敬的忤逆罪状,一个真正有德性的长辈岂可以这样的不顾及家族的声誉。见面恭维转过耻笑几乎成了他每天的功课,说胜过自己的人的笑话最卖力,自己就这点能耐,竟然常常把已经有功名的人说得没一点出息。别人的不幸却给他带来了最大的快乐,一旦有人遇到灾难,他白天乐得合不拢嘴,夜晚梦中乐醒即他所谓的人生享受。如果在一段时间内缺少了这方面的生活内容,便会亲自制造出来,依仗家族势力与在本村学校当民办教师的优越,觍着脸全村走动, 德高望重假象背后隐藏着变态的行为法则,参加宴席时先以不饮酒为由拒绝别人的劝酒,其实际情况恰恰相反,但他饮酒得有动因与目的,其在酒席桌的一贯作风表现在撵乏兔上,每次都会有两三个人醉倒于他的良苦用心。难道就没有识破不怀好意的举动?难道就没有警惕的防备?正如经常醉倒在他手中的几个人所言,每次都上当,当当不一样。赵济国的高明之处即在于此,为了给别人带来痛苦真的不惜劳神伤力煞费苦心,难免伤和气,旁人实在看不下去劝其罢手,这时的赵济国不仅不甘心反而会恼怒,往往以长辈或者老师的身份瞋怪阻拦的人,真有一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劲头,可惜没有用在正经地方。如果教书能这样,也可以算得上称职的教师。有的人嘲讽其劝酒的本事真大,不仅无羞耻,反以为夸奖而引以自豪。难道他不理解用词与语气的褒贬,太需要这方面的精神安抚,是非标准在他的心中已经颠倒。一旦见到微露醉意者,便如鹰犬见到猎物的兴奋,也如鹰犬要将其捕获的死缠。在微醉者面前总以自己不饮酒作为掩饰然后露出舍命陪君子的豪迈气概,心灵扭曲后的丑态在这时表现得淋漓尽致,微醉中失去理性的人情绪深受感染加之酒精作用的冲动,一下子正如猎物掉进了陷阱任由赵济国摆布,誓言对饮,连续几次三杯,碰到酒量大的人还会用碗。社员们能饮什么酒,红薯干酿的酒暴烈易醉且引发头痛。当对方醉如烂泥瘫倒在桌子底下时他会以耻笑的语言讥讽对方酒量太小了,随后坐在旁边如观赏有观赏价值的艺术品久久端详,这时心理的满足从面部洋溢的微笑难以掩饰狰狞时肌肉抽动的细微变化显露无遗。或发酒疯丑态百出时他会开怀大笑仿佛欣赏喜剧一般的快乐。或被酒精折磨得痛苦不堪中呻吟时他会埋怨没酒量经不起几下折腾。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面对赵济国的手段,即使退避三舍也少有不遭殃者。同胞弟弟赵济栋也难逃其害,当然不会在宴席之类的场合,而发生在日常生活的冲撞,妯娌的不合令赵济国记恨弟媳。想报复对于这样苦心经营的人总能寻找到机会。弟媳因琐事与巷道一人家发生纠纷,以他与那家的密切关系完全可以将事情说和。弟弟央求到他时一副热心肠实在令人感动,然而不仅经他调解无果,而且升级到斗殴。事后得知两家矛盾的起始本由赵济国挑唆。对待自家人如此,别家可想。整天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挑起事端,唯恐天下不乱。前一段对于朱福海的揭发充当了骨干分子,发挥了核心成员的作用。这次听了赵济乾的情报后,激动不已都难于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暗自思忖要让朱福贵知道革命非请客吃饭那样醉酒后头疼两天就过去了那么便宜,得让这家伙心痛。其实二人之间平日看不到有多大的隔阂,尤其朱福贵虽有看不起赵济国的做法与人品,也没有少被灌醉酒,但在朱福贵以为酒席间的耍逗不足以记下深仇大恨,偶尔也接受过虚情假意心怀鬼胎的热情帮助。朱福贵一贯的想法拘谨于一巷一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磕磕碰碰多有不自然,虽然爱说一些无聊而逗人乐的有趣的淡话,对于平常生活中的人和事似有大不咧咧蛮不在乎的态度,但骨子里潜藏一股子浩然正气,正由于这样的底蕴才有了超乎常人的见地而说出离奇的话语,也正因有这样的骨气才不与赵济国这样的人计较其小人的行为,但他小觑了赵济国的为人。有着兽性一般的人绝不可以人相待,本性一旦露出要伤害人。人与老虎多年相伴嬉戏相安无事,一旦人的身上破伤有了血腥的气味则难免被虎食之,这血淋淋的教训不易被人记取却给兽性的人作恶留下了广阔的社会空间。

一日午后,细雨蒙蒙,平时高低不平的巷道泥泞难行,无事的人都躲在家里享受这难得的闲暇,农民本没有假日的概念,只有雨天无法耕作才可歇休,公社社员更在无效的劳作中忙得失去了自主的权利。赵济国并非为了不误学校的工作而不顾两脚沾满厚厚的泥吃力地走在依然下着细雨的巷道,而想趁巷道人少的时候到工作组举报赵福贵。到了朱福海家的门前放慢了本来就缓慢的脚步,他想象着在朱福权家的门口能够正好遇上马千里或者牛耕田,利用打招呼的机会进去以便掩人耳目。因为他们已经在朱福海的事上有过一次紧密配合,在这个节骨眼上工作组正需要自己的再次合作,他缓慢到了几次停住脚,以至走了过去,四下望望见巷道无人,又折向西走,大门虽然开着,却不见想见的人出来。门道也没有了往日雨天闲人聚集的热闹,冷清里多了几分凄凉,不仅下雨时如此,自从工作组进住以来不再有人在这里闲聊,尤其朱福海被关押之后自危成了每个社员的自觉行动,即使那些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之人也避之不及,生怕给自己或家人惹上麻烦,带来难于逃脱的罪责。赵济国略作犹豫后走上了门坡,到大门口又停了下来,倾听屋内有无别的人在说话,在确认没有之后跨过门槛径直走到工作组住的屋子门前,来之前作了周密的准备,遇到朱福运则无所顾忌,家族的分歧在他们二人却成了一个结合点,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而且他知道十之八九不会在场。自朱福海被关押后,朱福运已与工作组产生严重分歧,一般不过来。其实他的这些顾虑有点多余,一旦这场大戏拉开帷幕对方一定会想到导演非他莫属,换了别人没有这样的水平,赵济国引以自豪的也在于此,而且他早已做好了应对攻击的准备,这方面只需精神承受,无需具体的方法。要斗倒别人自己也要有所付出,关键在于取得的胜利要远远大于牺牲,给对方造成更多更大的政治上的伤害,即使损坏自己的名声也觉得划算。这只属于缺德人的无耻行为,尽管有这么大的决心,但盗窃者贼胆再大也免不了心虚的戒备。他在门前驻脚稍停,听到屋内马千里、牛耕田的说话声。二人也听到了来人的动静,问一声:“谁?”牛耕田刚要掀开门帘,赵济国在外边揭开,低声下气地应道:“我。”随后进屋坐定。不知性格的相投呢?革命工作的凝聚呢?加之前段工作的经历,这次便有了轻车熟路的感觉,而少去了试探与生疏的切磋。

寒暄几句便呈上了揭发检举朱福贵反革命言论的材料。枉披着一张教师的皮,写出的材料,文理不通,言辞恶毒,不堪引用,择其要意,以备行文之需。人民公社化之初,大灶饭吃了没有几个月便陷入了困境,最严重的吃饭成了大问题,肚子饿得咕咕叫,社员还要歌唱人民公社好,朱福贵在一次随众人一起唱着唱着,脱口而出“人民公社好,社员吃不饱。”改了歌词,朱福贵近旁的人一下子将歌声改成了笑声,远点不明白的人也傻了眼,不知发生了什么。询问中得知原委,大概说出了大伙的心声随即乱嘈嘈一阵模仿地呼叫仿佛捅了蜂窝的情景。当时的政治形势没有后来的高压,社员还没有受到利用政治的手段整治犯有政治错误的人的教育,虽有如孟复周这样的下放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的右派,但距离全民性的政治觉悟这点星星之火还不足以形成燎原之势,只有通过以后的全民运动才开创了全民参与的局面,并且创造了一段奇特的历史——“十年浩劫”。孟复周的遭遇只能算作这场浩劫拉开序幕祭祀的第一批牺牲,在此之前没有意识到,来到这里未必有深刻的觉悟,只有在不断加深的苦难中才逐渐明白了一旦设下政治陷阱对于被猎者制造了多大的恐怖。朱福贵当时那里能有这么多的顾虑,即使有也不可时时戒备,加之性情的豁达往往容易忘乎所以。到了“低标准”时期的一年春节,竟然在自家的大门口贴出了“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对联,一时间观者不解其意,以为朱福贵弄着玩,平时总会做出离奇古怪的事情已不足以为奇,就在人们读着这连刚识字的小孩都能认得的数字时,其中一人无意识中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有一十什么意思?”一语点破天机,还没有等产生疑问的人回过神来,有人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隐藏在其间的意思缺一少十,其谐音正符合了当时的现实。后来的流传中或说朱福贵的原创,或说抄写来的,这样的探究已无多少意义,而在当时敢于写出来贴在大门框上可谓了不起的壮举,当时的形势已不如之前的宽松,而且孟复周的教训已活生生在眼前。如果说“吃不饱”归属于生理需求的本能反应脱口而出的无意间失去戒备而言之,那对联的书写则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作为了,这点智慧与勇气的结晶使朱福运在当时幸运地只受到了批评没有带来政治上的灾难反而传成佳话。

“早请示,晚汇报。”早晚不见太阳,一年无一日间断,仿佛宗教活动,但信徒却非自觉皈依,纯粹政治形势高压下的屈从,尽管铺天盖地写满了“忠”字,但发自内心忠诚的能有几人,但个个口呼“万岁”,似乎忠诚有佳,比起帝王时代忠君报国情绪高出千万倍,“万岁”盛行的时代也只有少数近臣能够享受这样的口福,而这个年月人们疯了似的高呼“万岁”,一个人蹲在茅坑便秘使劲时也高喊“万岁”,万人大会齐声高呼“万岁”,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在世界历史所仅有。嘴上喊万岁,心里想什么只有每个人自己知道,民族的诚信意识在无尽的万岁声中逐渐被虚伪的风气取代,十年可以丢失殆尽,百年未必能够重树。“万岁”几乎成为人人的口头禅,政治的高压甚嚣尘上,恐怖的氛围如阴云密布天空,时时如黑云压头。正由于这样的政治气候才将睡得正香的社员们一个个在黑暗里驱使到请示台前,在一人的引领下众人高声念诵所谓的“语录”——“要斗私批修”、“农业学大寨”、“为人民再立新功”、“备战备荒为人民”等等不胜枚举,反复数遍。朱福贵念诵时常常滥竽充数变换声音,“要吃豆腐要吃肉”、“农业受大害”、“把人民掀到深坑”、“闭门闭窗关人民”不经意间有几次众人换了内容或者停止了,他还在继续着自己的念诵,引得众人哄然大笑。惹事了,抓了现行,当场展开大批判,连续的批斗成了革命的活靶子,没有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得力于家族势力保护了他。但这次经过告发者的精心策划,不仅不能得益家族,反而要加重罪行。传说朱氏族谱与明王朝有缘。不知他们攀附权贵的演绎,或者真实血脉的远枝旁系。逆推几代至当世辈分名字藏有玄机:“明道宗礼贞福铭”,对于王朝的怀恋溢于言表。
楼主:澍农  时间:2020-01-09 09:13:09
赵济国揭出这档子事真实用意要一箭双雕——朱福贵、朱福海一齐被打倒。他在与族中弟兄赵济乾、赵济坤、赵济栋密谋提出时有过不同意见,赵氏家族也有这方面的嫌疑——“懂义行仁恒济颂”,如果被对方反咬一口怎么办。赵济国说服中有自己的主张:首先以攻为守不失于主动;其次革命者可以将功补过;再次除此之外没有把柄在人手中。他还强调:只有把对手彻底打倒,即使我们有问题也不会被揭露。中国农村宗族观念的深厚根源于中国宗法社会的历史遗存。宗族形成的利益集团往往引发矛盾冲突。谋划中赵济坤补充了朱福贵较早在井房的一次言论,认为可以加重罪行。渭北的水井一般深度都在一百多米,习惯上称为三十六丈,打水成了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情。井的深度决定了数量的稀少,一条巷甚至几条巷才有一眼这样的深井,少便珍贵,一般都有房屋的庇护,更有为人遮挡风雨雪的作用,尤其在冬季农闲时节,一大早井房聚集了不少的人,排队打水需要较长的时间,闲谈难免成了闲时的生活内容。农耕时代的生产方式较之远古虽有很大进步但较之后来显得笨拙了许多,井绳粗得比一桶水重了几倍,辘辘大得与摇臂几乎平行,两个人摇动还得有一个人使劲垂着井绳。井口结满了冰凌,一旦失脚滑倒有被掉到井里的危险,人们总得小心翼翼谨慎有加地完成每一个动作,这样的劳动场景永远成了记忆中的画面,其间的点缀成了朱福贵的灾因。严寒时节,那时的冬季比之后来似乎冷了很多,真正的气温低呢?防寒的衣裳单薄呢?冻得揪心难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这个时候,就地点燃一堆火,等候的人围着火堆听着闲聊度过一天的寒冷甚或一个冬天的每个早晨都这样打发过去。

一次下雪天,柴禾有点潮湿,几次三番点不着,将要熄灭时往往有几点火星,不知谁触景一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站在一旁的朱福贵冒出一句:“阴风鬼火烧遍角角落落。”这样的场合蹦闲松常有的事,当时谁也没有在意朱福贵的政治用心,只哄然一笑了之,连朱福贵本人也不会当作经典记忆,就那么随便说说而已,即使在他有政治的含义,也似乎习惯得自然而非刻意。但这次赵济国他们要以此大做文章。

这口井纠结了这两个家族太多的积怨。曾经为井姓赵姓公的纷争以至诉讼官司。朱福贵、朱福海、朱福运的父辈乃同胞兄弟,祖父经营过酿酒的作坊,自家打麦场水窑储备有限,每年开春干旱少雨,酿酒所需水量多,祖父率领三个儿子每天晚上趴在井上绞水,这样久了,引起众人尤其赵氏一家人的嫉妒,便以这口井属他们祖上的私有为由,阻挡用井水酿酒,争执中互不相让,朱家以农村习俗“千家的辗子,万家的井”为据以理相争。虽诉讼官府,清末的官司不好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赵家虽托请熟人走门子,但出银子的事情没有一个着实。立案久托未决,势在必然,以至政权更迭不了了之。但两家结下了隔子。平日面子上似乎过得去,但一有风吹草动,便跃跃欲试,赵家人不安分的时候多,赵济国这次大有不将朱家弟兄整倒誓不为人的架势。

家族的利益冲突有文化渊源——封建宗法制度根植于华夏大地的时间长达两千余年,而这一段较之之前三千年的文明史有着巨大的文化优势,可谓中华文化蓬勃发展时期,文化的发达给人类社会创造了丰富的精神食粮,哺育了民族的精神世界。长久积累的意识形态其生命力不会在短期内衰退。即使经历了浩劫的大革命摧毁了几千年的文化,也不可能将人的意识中的残留清洗得一干二净成为一片空白。

利益的冲突往往被利益左右。朱福权与朱福贵虽同一曾祖,但远了一点。在井的官司余波还未消尽的时候,赵济乾的姐姐嫁给了朱福权,这门婚姻没有因为家族间的不合而受到影响,不知为了战略上的“和亲”,或许利益上的引诱,也有可能利益不与他们切身。现实社会的复杂给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生动的话题和离奇古怪的故事。

在之前的大革命浪潮中赵济国以一贯卑鄙的手段实现了人生的一次华丽转身——从保管员走进了教室。保管员本来轻松而实惠,在物质极端匮乏的时代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但赵济国不满足,想获得精神上的享受,教师明显高于保管员的社会地位。但他的文化水平十分有限,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事例不足为奇,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给学生教授农业知识——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之类赵济国应付的了,实际上教不教已经无所谓了。学校的学生不再以学为主,而主要兼学别样。教学秩序一派混乱!乱世出英雄,乱世更养奸人,小人得志,君子落魄,非偶然的现象,实乃必然的结果。这与政乱的本性有关,政乱与小人多缘,与君子疏远。赵济国的幸运与孟复周的不幸难道一种巧合?赵济国的人品与心计成就了自己的幸运。他与村书记夏漭镬过从甚密,虽与朱氏家族矛盾深厚,但却与朱福运关系微妙到感情深厚。拙眼人往往这么认为,而明眼者大不以为然。村书记夏漭镬与朱福运常去赵济国家,友谊到了即使他不在家都会呆上好久。春节过后,朋友相聚饮酒情理中的常事,即使经济再困难,没有醇酒也有薄酒相待。一次年节相聚朱福运醉了,非赵济国劝的结果,朱福运自得其乐。赵济国与赵济栋住同一院中,出于礼节,弟媳过来给生产大队与生产小队干部敬酒,正赶上朱福运闹酒疯,看到赵济栋媳妇嚷嚷着让她离去,喊着要洒尿,说我可以在你嫂子面前尿,你信不信,一句话说得赵济栋媳妇离去。妯娌间的矛盾皆由过日子的细枝末叶的磨擦引起,这样的不雅让嫂子有了心结,加之平日的琐事,无名的记恨有了一次次报复的行为。难道赵济国就看不出其中的奥秘?平常没有丝毫的觉察?他的内心究竟如何想的没有人能够窥探得点滴的秘密,隐藏自己的情感能比他高明的真不多见,但可以透过现象分析其内心的隐情——他熟视无睹只有一个目的——为了满足私欲。没有那三个人的同心协力教师的称号不会落在他的头上,闹明了毁了名声丢了朋友,利益丢失,鸡飞蛋打的事不划算,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成了他的最佳选择,不仅如此,他还以趾高气扬掩盖受到的污辱。贞节观、名誉权他不可能没有这种概念,只不过不敢正视罢了,反正相安无事到了似乎根本没有那种事情发生的程度。背后有人讽刺赵济国在这方面的修炼达到了一种炉火纯青地步——奇耻不惊。赵济国并不单方受辱,也有自己的艳事,据说与一娼妇有染,开始传言,多有惊疑,原因在于妇人“逢人配”,他不顾忌点什么,更在于他确实隐蔽较深,一般与那妇人有染便会很快传扬开去,别人不说,那妇人就会对人宣传,她可能没有做广告宣传的商业意识,但客观上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可见任何理论性的东西都来源于实践。但赵济国没有暴露,不知怎么控制了那妇人的心声。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俗语揭穿了真理。后来妇女又与一男子染指,男子痴情到了忘乎所以不顾一切的眷恋着妇人。妇人水性阳花的本性不知有无变得坚贞不渝,两个人到了明目张胆地将暗娼变成了公开的恋情。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以嫉妒为基本生活法则的赵济国能善罢甘休吗?两三年相安无事地过去了,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传出妇人暴死的惊人消息,生前没有任何病症,死了!突然得令所有的村民惊愕,乍舌中难免有嚼舌根的,猜测在所难免,尤其这种妇人更能勾起人们的遐想。再敏感的话题总有被人遗忘的时候,因为生活的丰富多彩总会时不时突然冒出新鲜的更加吸引视听的传闻。随着事情的沉寂,冷静中的思考才易接近真象。后来有人怀疑赵济国下了毒手,但只停留在怀疑的层面。赵济国在事发时漠视得如外星人一般地不食人间烟火的平静,没有议论,没有感叹,那就更不会有激动了。赵济国的过人之处全在于此。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这件事情上谁能说上赵济国一个不字。

楼主:澍农

字数:190969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08-02 18:41:18

更新时间:2020-01-09 09:13:09

评论数:166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