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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薪西山中

楼主:老庄開墙  时间:2020-01-08 18:07:19
伐薪西山中
——少年樵夫的记忆之一
文/张学侬、老庄友华2019-12-26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们这代人,打小就有伐薪的经历,读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荆门城区还是一个封闭的小县城。寻常人家的孩子们,上山割草与砍柴,就是一桩稀松平常、必不可少的事情,有如現在十多岁的孩子们看综艺追明星、玩手机打游戏。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又讲究节俭,每天大都只吃两餐饭。上午烧点新鲜饭,下午热热現饭。烧新鲜饭用熬火的劈柴,热現饭用易燃的枝枝柴,茅草则主要用来引火。城里的居民以至单位的食堂,处处都离不开柴禾。
城里只有少数的专业樵夫,但参与砍柴就十分普遍——许多职工及菜农,都会抽空进趟山。砍来的柴禾,不仅是家居必需,也能换点油盐钱。当年挣钱的活计不多,柴禾却长年不愁销路。镇上的东门、南门,都开有历史悠久的柴行,柴禾掛牌标价且长期稳定:劈柴每斤一分五,枝枝柴每斤一分三、四,柴行只抽取买方的三厘佣金。
我的樵夫生涯,和同住西门一带的小伙伴们相仿,从十一二岁,开始在城边的山上割茅草。到了十四五岁,就进入到更远的深山去砍木柴。进山的路径,主要有两条。
向北的路,走庙岗岭过头道涧二道涧,经泉口转向西北,到撮箕洼子、龙潭沟、白石岩等处。这一路相对平坦宽阔,而且伴有溪流,泉口还有泉水,完全不愁水喝。只是路太远,有二十来里。
向西的路,走七里撇子,过二道臭井,到三棵大梨树、白果树沟、斗笠寨子一带。这条路近些,只有十几里,可全是山间小道,尤其是缺水,二道臭井是唯一的水源。
两条路各有优劣,可以选择但无法两全其美。我们这些少年樵夫,宁愿难些苦些,也不愿舍近求远,因此总是走向西方的山中。
我们进山砍柴,通常上午八九点钟出门,午后一两点钟归来。我更愿意砍劈柴,一担柴六七十斤,能卖块把钱。成角的整钱交给家里,几分的零钱就归自己。
大人们砍柴多是放单,小樵夫们却喜欢拉拉扯扯,一行总得有三五人。我们时常结伴进山的,有罗三、小金子、小石头、三骡子、王自鸣等十好几人……
几十年转眼间就已过去了。2019年初夏,我从海口回了一趟荆门。
当年的小伙伴、如今的老伙计——王自鸣伴我西行,打算重走砍柴路。很遗憾,过去樵夫们走出的山间小道,而今沒有了脚板的踩踏打理,已淹沒于荒草滕蔓之中,早就无迹可寻了。我们无功而返,感触良多。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家乡的变化很惊人。许多千百年不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悄然走进了历史。城里人的燃料,由柴禾而煤炭、而石油液化气加电力。今天的城市,已然永久消逝了柴禾、炊烟、樵夫……


我们砍柴的年代,山里最常见的是栗树。老人们讲,这里原先也有很多高大的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基本都做了炼钢的柴禾。而今只有刺丛岩边等坎坷危险处,还剩下些零星的老松树。
栗树不择地,满处都能生长,生命力顽强如韭菜。砍树只要不刨根,一棵老树兜,来春就会抽出数枝新条,再过三五年,又长成了可资砍伐的新一代。
山里的树木,真的是种类繁多。有木质坚硬的榔树、楸树,有木质疏松的夜光棍、奂荊条,还有木质硬但长不大的牛荊条……另外,野生的槐树、桑树富有韧性,是做扁担的好材料。
各种树木的枯枝死干,是我们砍伐的主要目标。很惭愧,有时贪图方便,我们也会砍点鲜活的树木。大家砍了好树也会心虚,要在柴禾上抹些黄泥浇点尿,这样就不大容易看出毛病来。
可供砍伐的柴禾,大多与荊棘、滕蔓纠缠不清。要很费劲很费事,才能将一些枯枝死干砍断了拽出来。山上遍地丛生着一蔟蔟、一片片的野枣子树和黑果子树。这些树多是人把高或一人多高,其肆意张扬的硬枝尖刺,相互勾结交织,有如战地铁丝网,蛮横的阻碍着我们的攻伐。
穿越荆棘网,要不停的挥舞手臂,以遮挡从不同方象刺过来弹过来,直指脸面、甚至眼睛的枝条尖刺。进一趟山,手臂上总要留下好些红色的划痕、黑色的刺尖。而稍不留神,枝条还会将衣裤“嗤”的撕开一道豁口。
小樵夫们砍柴回家,妈妈们大都有得忙活。要在灯下拉着孩子的手臂,寻找、并用针挑出断在肉里的刺尖。又要缝补孩子们在山上撕破的衣裤,豁口大了,还要找相同或相近的布来补上。
那时候,我们都是扯了布,去找裁缝做衣服。缝纫剩余的边角布头,都要包回家备做补丁。大家惜布,不止因为缺钱,还因为扯布要凭布票。而布票每人每年只发几尺,还不够做两件衣服。偏偏我们又要经常砍柴,树枝钩挂、汗水咬噬都费衣裳。于是少年樵夫们,少有不见补丁的衣裤。
山上除了荆棘,刺滕也很麻烦。这种爬地而生、漫山遍野的滕条,浑身长满了锯齿状的倒钩刺,专爱钩人腿脚。腿上脚上若被划拉一下,立马就是一道血痕。这种三角形的锯齿,尖顶带有弯钩,容易钩挂在裤子上,也会穿透裤子扎进皮肉里。这种肉中刺不能硬拔,只能一棵棵地顺势往外摘。
即使没有枝藤的草地,亦不能掉以轻心。疯长的山草,繁茂到可以齐腰平胸。因为无人扰动,地上历年累积的枯草,早已腐朽成灰。不经意一脚踩去,便扑地窜起一团粉尘,如灰白的烟雾,凶狠的直呛咽喉。这些草灰,加上一些枯草败叶,总是和着热汗粘在背脊、颈项、腋下等处,让人奇痒难耐。
砍柴是一桩辛苦事、力气活。要砍断一颗颗树,再剁成一截截柴禾,即便大人也并非易事。砍到榔树之类的硬柴,我们有时会震得虎口流血。
磨刀不误砍柴工,说明一把锋利的柴刀,对樵夫很重要。当然,樵夫们也从来离不开一条好扁担。我也曾有过一条野槐树的扁担,十分柔韧,堪称我当年的至爱。
多年以后,我得知鲁迅讲过一个“金扁担”的著名故事。说是有个每天挑水的农民,某一天突发奇想:皇帝会用什么挑水?一定是用金扁担。于是有不少文章盛赞:用这个故事,讽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何高明又如何意义深远。
作为资深的挑担人,我对这些文章很不以为然——如果职业的挑水人,所想之事无关挑水,而成天吆喝安邦治国的大道理,那才真是讽刺吧。


砍柴不仅辛苦,也还有不少潜在的风险。
夏日无风时,山林里闷热到令人透不过气来。但砍柴又不能不钻树林,一担柴砍下来,浑身的衣服,会被汗水浸透大半。每年三伏酷暑,都会有人在密林里中暑——老家称之为“慌死”。
我们这些小樵夫,应当都不乏误伤的经历。小石头、小金子年纪更小,也更惨些。有砍刀磕碰,还有柴禾划拉,他们的手上腿上身上,常年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次,三骡子用斧头劈柴,用力过猛而劈空,一斧头竟然直劈到自己的小腿正面,顿时就皮开肉裂白骨森森。他用手紧捂伤口,疼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山里受伤流血了,没有东西止血,便将就着拿脏兮兮的荷包瓤子按住伤口。但伤口大了,再心疼衣服,也只能咬咬牙撕条布襟作綳带。
坚硬的山石,也有风化松动之处。上下陡峭的山坡,都要格外小心。那一天,我扛着几十斤重、一丈来长的树干,下陡坡时一脚踩空,竟从数尺高的半坡一头栽到坡下,一时失去了知觉。过了一阵子,感觉脸上冷冷湿湿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软绵绵的躺在坡底,脸朝下紧貼几片潮湿的落叶。万幸这次只是皮肉伤,假如摔在石头上,那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一担柴砍下来,我们通常要在山上忙活两个多小时。砍柴难,整理柴禾担子也不易。
我们砍柴,是以劈柴为主。所谓劈柴,是将较粗的枝干,剁成两尺来长一段,再劈开成两半或四块。将劈好的柴摆平码齐,用葛滕捆成两个扁方形的垛,然后用综绳或麻绳,做好系绳与绳扣,将扁担套进扣中。拾掇完了,柴垛加系绳高度齐腰,挑起来离地一尺有余。我们当年看这长度齐整、形状规整、清爽利落的劈柴担子,就像多年以后欣赏艺术品。
而枝枝柴,是将较细的枝柯,撇断或砍断成为一人多长。先用葛滕捆出四个小捆,而后两捆并作一个柴垛,在垛高约五分之一、五分之三的两处,分别捆好绳索。以两头呈大刀造型的千担,从竖立的柴垛上部斜捅进去,并横插木棒别住,使千担不松动。最后用勾绳绕过垛顶,连接、加固千担两端的柴垛。这样就完成了一副漂亮的柴担:上小下大,中横千担,活脱脱一个大写的A字。
小樵夫们,很讲究出门不少伴。拾掇柴担先完活的,大多会去帮帮后进。各人收拾好了担子,都要用手臂试担一下。合意的打个哈哈问候下别人母亲,不满意的边笑着骂娘,边继续调整担子。
岁数大点的罗三,总爱充个领导。大家心底虽不屑,面子还要过得去。看看全都齐活了,罗三扯开嗓子一声喊:“回家啰!”小伙伴们应声一阵大呼小叫,遂各自挑上柴禾担,一起踏上回家路。
挑起柴禾上路,我们都是碎步小跑着前行。这种充满弹性的步履,加上足够柔韧的扁担,担子便一沉一闪的上下跳跃。挑担人在这忽轻忽重、节奏强劲的颠颤律动中,可以感觉出一种轻省、甚至是几分愉悦。
回家的十多里山路不算太远,肩头的几十斤柴担也不算太重。
只是,我们那时才十多岁,还未成年尚在长个子。对于稚嫩的肩膀,这柴禾担子还是太过沉重了。我所以个子不高,除了从小营养不良,大概正如老人们常说的那样——担子压的。其实何止于我,西门的这拨少年樵夫,就楞没长出一个大高个来。

楼主:老庄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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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12-31 20:08:55

更新时间:2020-01-08 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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